我小时候没有什么优点,学习普普通通,运动也马马虎虎,很喜欢画画。我不追求技巧,只是在纸上随心所欲地涂抹,父母有段时间很欣赏我的画。
“远藤你画得真不像样。”小学的时候,我画了一幅校园风景的水彩写生,却让班主任大吃一惊。
“老师,什么叫不像样?”
“就是比难看还要难看。”
我明白了老师不是夸奖而是在贬低我,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回家后告诉了母亲。母亲居然很生气,对我说:“你的画很有味道,我就很喜欢啊。你要继续画下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可能因为母亲的支持,我才得以保留画画这个爱好,还会去美术馆欣赏过去的画家作品。
高考失利,我进入一所美术学校。就是在那里,老师推荐我出国留学。
留学期间,我在威尼斯租房住,邻居是洛伦佐。他也是我接触“驱魔”的契机。
洛伦佐的父亲是天主教神父,也是一名由梵蒂冈官方认可的驱魔师。刚得知此事时,我很讶异:当代居然还有驱魔师?我甚至觉得“官方”这种修辞有些戏谑。洛伦佐见我不相信,拿出一卷录影带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过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我原以为影像里会出现裸体的意大利美女,心情澎湃,十分期待,可这只是一部画质模糊的自制录像:屋子里,神父正和一个女人对峙。素颜的女人身穿睡衣,说着意大利语,骂骂咧咧,疯疯癫癫。神父正拿着一本《圣经》之类的书诵读,时而挥动一只类似化妆品的小瓶子,将里面的液体泼在女人身上。每次淋到液体,女人就会发出惨烈的呻吟。
“瓶子里装的是圣水。”洛伦佐指着屏幕上的神父介绍说,“这是我的父亲。”
我心想这个父亲真是与众不同,却窘于开口。
“我在这破地方过着随心所欲的风流生活,我父亲却是一位作风老派、受人尊重的神父。”洛伦佐不无自豪地说,“但是别误会,像《驱魔人》那样夸张的对决还是很少见的。平时,他更像个问诊的医生。”
《驱魔人》是一部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电影。我曾认为所有的故事都要惩恶扬善,直到看了这部电影。电影里,善良的主角到最后都没有获得胜利,这给了我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也许有人认为电影的结局暗示了主角的胜利,但我不这么认为。看过《驱魔人Ⅲ》就会明白,神父不仅没有战胜恶魔,反而被恶魔利用。不是不分上下,而是彻底败北。这部电影彻底俘获了我,一有空我就会重温,期望多看几遍以麻痹自我,缓解最初感受到的绝望。
所以我很快发现,洛伦佐播放的录像跟这部电影何其相像。“洛伦佐,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骗一个日本人有什么好处?又不能让我更受欢迎。你说呢?”
在我的追问下,洛伦佐详细讲述了他父亲的工作。“其实我半信半疑,既无法断定没有恶魔,也无法相信恶魔会附在人身上作恶。”
“可是,你父亲就是驱魔师啊。”我疑惑地问道。
洛伦佐一时语塞。“是啊,我不认为他是骗子。驱魔确实让不少人重获新生,只是我无法完全相信驱魔的力量。后来我试着自己找答案,比如,你听说过安慰剂效应吗?”
老实说,我的意大利语勉强可以日常对话,洛伦佐表达的意思,是我根据他说出的单词、说话的表情和语境推测的。至于理解是否正确,我也没有把握。
不过,关于安慰剂效应,我还是略微了解一些的。简单来说,安慰剂效应就是暗示的效果。把一包普通的淀粉递给患者,告诉对方这是一种有效镇痛的药,患者真的会感到疼痛减轻。先入为主的心理认识影响到生理层面,就是所谓的安慰剂效应。
“这和驱魔是一个道理。先暗示有癔症症状的患者‘你被恶魔附身了’,然后搞一些驱魔的仪式。经过驱魔,患者就会感觉自己的症状确实有些好转,是吧?”
我同意这种说法。《驱魔人》里也有相似的解释。“恶魔附身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疾病吧?”
洛伦佐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人都得了妄想症之类的精神疾病。调查后发现,恶魔附身的状态和精神疾病的表现确实有相似之处。但关于这个问题,神父太过神经质。”
“神经质?”
“他认为如果患者有精神疾病,服药更有效果,驱魔只会起反作用。”
“是这样吗?”
“好像是。恶魔和病魔大不相同,所以神父在驱魔前,必须先排除患者有精神疾病的可能。”
“原来如此。”
“据我推测,被恶魔附身的人多数共情能力强,容易被外界影响,而且爱看神怪电影。”
“看过神怪电影,就会假装自己被恶魔附身吗?”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假装,而是深信自己被恶魔附身。我想他们也许受到了强烈的自我暗示。”
我这才明白,原来洛伦佐对驱魔持怀疑态度。他认可驱魔的功效,却无法相信恶魔附身这种说法。当时,我还没想过自己会跟驱魔师有什么交集,权当在听八卦,但后来想法变了。因为我见到了洛伦佐的父亲。
洛伦佐连哄带骗把我领进了教会,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向他的父亲介绍,说我是一名优秀的日本记者。“你能让他参观驱魔的过程吗?”
我一愣,这是什么不着调的话?但我没法当场戳穿洛伦佐的谎言,只能顺水推舟,坐立不安。“啊……对……我是记者。”看,我就是这么软弱的人。
令我意外的是,洛伦佐的父亲凝视着我,点头答应:“可以。下次我有上门工作的时候,你过来就好。”
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我这个外人!虽然不知道他对我保留了几分,仅是当即答应这件事已令我震惊不已,就连洛伦佐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后来他向我坦白:“我也没有想到父亲会一口答应。其实,请你亲眼见证驱魔,是想听听你的客观评价。”
“你想让我证明驱魔是假的?”
“我并没有觉得驱魔是假的,只是无法就这样接受世上真有恶魔附身这回事。之前我也说过,驱魔确实有一定的效果。所以,二郎,我想让你帮我查出驱魔的原理和本质。”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洛伦佐的父亲一同去驱魔的现场。原本只是受洛伦佐之托,打算去上几次就够了,没想到竟跟着去了近二十次。
“看来你已经变成了他的助手。”洛伦佐半开玩笑地说。
我想说“明明是你诱导我进入这个行业的”,但发现其实自己很喜欢跟在洛伦佐父亲身边,旁观驱魔仪式,听他侃侃而谈。与此同时,我和画画渐行渐远。虽然还会去美术馆近距离观赏向往的画作并为之感动,可已经逐渐失去了创作的激情。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天赋有限?”洛伦佐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跟你父亲一起工作以后,我开始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画画了。”
“什么?”
“世界上那么多无助的人,神父忙都忙不过来,我却熟视无睹,在一边悠闲地画画吗?”
洛伦佐笑了起来。他大概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但我是认真的。
有一天,洛伦佐的父亲告诉我:“虽然不知道恶魔到底有没有依附在人身上,也不知道驱魔仪式到底有没有用,但不必过于悲观,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能有非亲非故的人为他祈祷,帮助他,想要他好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坏事。”
“就算没有效果?”
“对,就算没有效果,也不会有恶果。”
我同意洛伦佐父亲的观点,可以说,听他亲口这么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每次遇到求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帮到他们,结果软弱的我却什么都帮不上,陷入自我憎恶的末路。而现在,我可以告诉自己:想要帮助别人,本身并没有错。
想到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神父!”
“怎么了?”
“这几天跟着您工作,知道您是一位满怀仁慈关爱的神父。总会有人在驱魔仪式进程中蔑视、辱骂甚至殴打您,可您还是会事必躬亲。能得到这样一位慈爱神父的鼎力相助,我想他们一定很开心。”
神父会意,说:“你是想说,他们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假装被恶魔附身?”
“对。”我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有意为之。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对家人对您充满了爱,渴望得到关注。”我想,他们就像为得到亲人朋友的关怀而四处惹是生非的不良少年。
洛伦佐的父亲没有训斥我,也没有嘲笑我,点头说:“也许有这么一面吧。自我吹嘘、沽名钓誉、嫉妒、孤独,这些东西本质上可以用一句话表达。”
“一句话?”
“看看我。”
“啊……”
“大家都是这样,不想让人忘记自己的存在。只要有家人或神父替自己操心,就足以得到拯救。不论是名人、学者还是政治家,大家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声音——‘看看我’。但也并非全然如此,有时我们只能相信对方是被恶魔附身。”
果然,我还是同意神父的观点。有时我们只能相信对方是被恶魔附身。
我见过一个失控了的、浑身蛮力的女人,她对着神父不知所云,但无疑透着憎恶。
“那也是一种SOS求救信号吧。”我心直口快。
洛伦佐的父亲扬起眉头,好像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忽然,一阵响声回荡在我的脑海。嘀嘀嘀、嗒——嗒——嗒——嘀嘀嘀。不是人声,是SOS求救信号。
条件反射般,我又想起一个女人问我:“你知道SOS吗?”苦思冥想了一秒,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母亲,不知为何有点失落。
“SOS就是船舶发出的求救信号哦。”母亲告诉我这番话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样年过花甲,嗜好零食,大大咧咧的。那时她还年轻,在意自己的体形,听到救护车鸣笛还会说出心思细腻的话——“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在哭泣”。
“哦,就是那个SOS啊。”那时我好像还是个小学生。
“用摩斯电码表示的话,特点是三短三长三短。”
“可是S和O是什么单词的首字母?SOS是什么的缩写呢?”
“好像只是因为这个电码容易发出和分辨,所以才被采用。”
“搞什么,原来没有内涵啊。”听了她的解释我很失望。大概SOS可以是ABC,也可以是OOO呢。
“不过,还有后话哦。”母亲拿起手边的一张餐巾纸,开始在上面写字。
那时我们在一家快餐店。至于为什么我们母子两人在那里,具体又是哪家店,我都已经忘了。但我记得那支笔似乎很难用,母亲在餐巾纸上划了好几下。
“SOS好像是Save Our Ship的缩写。”
“什么意思?”那时我还不懂英语,看到这些字母不禁失去耐性。
“意思就是‘救救我们的船’。取首字母就变成了SOS。”
“救救我们的船?”
“或者是Save Our Souls。”
救救我们的船——
救救我们的灵魂——
我脑海中充满了这些声音。被“我们的船”搞得心神不宁,我感到胸口一阵瘙痒般疼痛,眼前似乎出现了一艘快要沉没的船,船上的人在挥手呼救。可我只想捂住耳朵。
到处都有喊“我好痛”的人。到处都在发出“救救这艘船吧”的SOS求救信号。
这些声音涌入我的耳朵,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没有回应SOS的能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样煎熬的时光,我还要过多久?我到底该怎么办?
回忆、经历、抱怨、纠结,我一股脑地倾诉给了洛伦佐的父亲。
“这样啊,”他简洁地回应,“被恶魔附身的人大概也在发出SOS求救信号吧。刚才我说人们都有‘看看我’的愿望,这两者之间也许有什么联系。”
“什么意思?”
“人们发出SOS求救信号,肯定希望被听到。”
“什么意思?”
“你一直苦于无法拯救发出SOS求救信号的人。但是,你不觉得能够听到这些信号,就已经是一种拯救了吗?”
在我即将返回日本时,洛伦佐对我说:“二郎,我跟你提起驱魔是因为……”
“因为我是日本人吧。所以你才能打开心扉,跟我畅所欲言。”因为我是个终究会离开的外国人,洛伦佐才会给我看他珍贵的录像,告诉我他父亲的驱魔见闻。
“这是一方面,但不是全部。”
“那……还有什么?”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体质。”
“体质?容易受骗的体质?”
“确实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面对我严肃的提问,洛伦佐笑起来,“是吸引落难者的体质。”
“那又是什么?”
“哎呀,也不是吸引,就是觉得你总是能发现需要帮助的人,不是吗?”
“发现需要帮助的人?是指我容易接收到SOS求救信号?”
“就是这个!容易接收到SOS!”洛伦佐像挥舞指挥棒一样挥动着手指。
我本想再解释一下自己的心情,但又不知如何用意大利语表达,只好作罢。
“还有,”洛伦佐继续说,“二郎,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恶魔吗?”我半开玩笑道。
“和你一起混这么久,不时觉得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你说看见我旁边有一片蝴蝶纷飞的春日原野。”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洛伦佐是在一条小巷的咖啡馆,可我看到了一片原野和翩跹的白色蝴蝶。
“那时我压根儿不懂你在说什么,后来才意识到,也许你看到了我的内心世界。”
“内心世界?你当时在想着蝴蝶?”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看到的是我的内心活动,我当即就能发现。那时我没有在想蝴蝶,而是在想哪里有好姑娘。”
“这不是你的常态吗?”
“没错,是我的常态。不过,如果把我的状态画成一幅画,是不是可以用寻找花朵的蝴蝶来表现?我的内心深处正是那番景致。”
“所以你是蝴蝶?”洛伦佐也太会美化自己了,我笑了起来,不禁默念洛伦佐所说的内心深处的风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其实,语言没有办法表现人的情绪,对吧?所以情绪是无法写出来的。”
“可是小说里经常出现能够读心的超能力。”
“也许吧。不过没人会在心里写下‘我现在很生那个男人的气’。人的情绪是一团模糊的东西,无法描写。”
“是吗?”
“是啊,情绪很难用文字描述。如果一定要说,情绪更像是……”
“像什么?”
“像一幅画。”
我忽然想起有种儿童心理疗法就是让孩子画画。画真的可以透露人的内心世界吗?
“也许你能看到别人内心深处的那幅画。”
“我会把它写进简历里。”我自嘲道。
“不过,如果绘画不行,不是还有那个吗?你们国家的重要文化。”
“什么文化?”
“漫画。”
“哦……”
“内心深处的风景也可以是漫画哦。”见我哑口无言,洛伦佐又问,“你真的放弃画画了吗?来意大利不就是为了学画画吗?”
“虽然画画很开心,但是不知怎的,我总质疑这样下去是不是真的好。”世上明明有那么多痛苦的人,我怎么还能在这里悠闲地画画?一旦这个想法开始扎根,我就再也无法拿起画笔。“多谢你父亲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可是,驱魔是否真的管用,恶魔是否真的存在,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答案。”
洛伦佐是为了客观判断驱魔这件事,才向神父介绍我的吧。但他对此似乎已经不在乎了。
“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洛伦佐摆摆手,“你觉得神父可以娶妻生子吗?”
“什么意思?”
“那个人不是我的父亲。”
“啊?”
“神父通常是没有孩子的。”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会错了意。在意大利语中,“神父”和“父亲”是同一个单词,我把那位神父误认为洛伦佐的父亲。洛伦佐虽然早就察觉了这个误会,但没有澄清,因为正是这样的误会才让我不忍拒绝他的请求。
“为什么你这么想让我见证驱魔的仪式?你和那位神父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救过我的母亲。”洛伦佐露出微笑,却咬紧牙根,好像在努力封尘那段过往。就在我暗自疑惑时,他率先开口解释道:“那位神父曾经帮我母亲做过驱魔仪式,持续了好多年。”
“效果如何?”
“不错,母亲恢复了许多。但对驱魔仪式,我一直半信半疑。”
“所以才想让我去调查。”我并没有受骗的感觉。回想起来,神父和洛伦佐的话有许多出入,那时候我只归因于自己的意大利语还不够好。但就像边见姐换了姓氏,我仍习惯称她“边见姐”一样,虽然得知了真相,我还是无法改口,仍旧称神父“洛伦佐的父亲”。洛伦佐自己倒是笑着解围说“没关系,神父是所有人的父亲”。
“也许日本也有被恶魔附身的人,你必须找到他们,为他们驱魔。不过就算我不说,你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这是父亲,不对,这是神父说的吗?”
洛伦佐勾起嘴角,露出引以为豪的魅惑笑容。“不,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完全没有说服力啊。”我刚说完,就发现洛伦佐背后延展出一片大海。无人的恬静沙滩上,只有一艘等待出发的小船。我揉了揉眼睛,这景色就倏忽不见了。这大概就是洛伦佐所说的内心深处的风景吧。
被洛伦佐言中,回到日本后,我果然开始帮人驱魔。
起因是洛伦佐父亲专程打来的一通越洋电话。“东京有人求助。二郎,你能帮我给他们做驱魔仪式吗?”
我不是正式的驱魔师,只做过助手,不可能独立做下来,于是本能地拒绝了,但一来二去还是答应了。也许内心深处,我是真的想要帮助那些发出SOS的落难者、那些被恶魔缠身的人。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驱魔竟成了我的副业。
另外,虽然并没有决意如此,我还是不再画画了。
去边见姐家拜访的那天,我坐在边见姐车子的副驾驶座上,被问道:“空调还行吧?”我在家电量贩店工作,就以为边见姐问我工作上的事,便回答:“没关系,今天休息。”边见姐笑道:“不是那个啦。我想问你车里空调的温度还行吗?冷,热,正好?”
虽然已经立秋,但残暑正盛,街景在燥热的空气中微微摇晃。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我感到汗腺闭合起来。
前几天去便利店,我已大概掌握边见姐家的位置,其实没必要让边见姐特意来接我。但边见姐坚持这么做,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路上和边见姐聊天时,我得知边见姐的丈夫,即真人的父亲,现在在名古屋出差。他似乎在一家有名的家电厂上班,负责研发。“说不定我卖的空调里就有你先生开发的呢。”我有些兴奋,“真的好厉害啊。”
“有什么厉害的?”
“翻开新产品目录给顾客介绍的时候,我总是感慨,厂家居然可以设计出这么多功能。自动清洁过滤片啦,根据室内温度改变风向啦。这些功能我只会想想,没想到真的可以研发出来,真是不得了。”
“哦……”
“你先生一定是个十分优秀的人。”
“就算再优秀,造出再厉害的空调,无法让儿子幸福,就算不上成功。”
“唉,是啊。”
“我那个记者老爸,工作也很忙,经常不在日本。就算这样,他也比我老公更关心孩子。”
“但是关心也不一定能真的了解。”
“确实,好像有一团迷雾,看不到真实的样子。”
“哦……”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说到这个,真人讲过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
“就是那个,马岛战争。”
“那场英国和阿根廷之间的战争?”我忽然想起便利店合唱团的雁子小姐也提过,说是真人告诉她的。
“对。真人说,那场战争中,英军战机留下了一些奇怪的通讯记录。”
“奇怪的通讯记录?”
“‘好大的猴子啊’。”
“啊?”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我很惊讶。
边见姐接着说:“当时有一条这样的通讯记录,飞行员用惊恐的语气说‘好大的猴子啊’。”
“好大的猴子是什么?”
“有传言说,马岛战争其实是为了打倒一只发狂的巨猴。”
“啊?”这话听起来未免太过幼稚。
“真人说,政府隐瞒了真相,对外宣称是一场战争。”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人们经常会为了掩盖事实,故意捏造出更耸人听闻的事情。用战争当幌子,确实很有一套。
“真人就喜欢这些。他还说,发生在俄罗斯的通古斯大爆炸不是陨石坠落引发的,而是另有原因。总而言之,不在场的人永远不知道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啊。”
“真人内心深处的变化,也许和那些故事的结论有相同之处。”
听到“内心深处”这个词,我不由得想起洛伦佐的话:二郎也许能看到人们内心深处的风景。
“那个,站在母亲的角度来看,真人在成为蛰居族之前是个怎样的孩子?”我假装闲谈,想套点有用的信息。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老老实实上学,成绩也还可以。”
“体育怎么样?”
“不太擅长球类运动,不过跑步不慢,小学时还被选去参加接力赛呢。”边见姐的回答更像在为儿子的缺点辩护。
“朋友多吗?”
“反正过年都能收到很多贺卡。”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年的事。
“真人以前喜欢做菜?”我随口问道。真人高中毕业后进入一所厨师学校,可没过多久就退学了。
“这孩子特别乖,喜欢做菜给别人吃,给大家带去欢乐。他还喜欢读书,读过很多晦涩的书,也喜欢看国外的纪录片,应该对国际性的工作很感兴趣吧。”
“这是真人自己说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这些我还是了解的,毕竟我们是母子。”
我是家长,我懂自己的孩子。
洛伦佐父亲曾提醒我:“如果遇到这种自信满满的家长,一定要多加注意。无条件断言自己懂孩子,就意味着完全不懂。因为他们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对此我深表赞同。
四处为人驱魔时,我经常遇到这样的家长。刚开始他们会说:“这孩子才不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我是最懂他的,一定是有什么坏东西附在他身上了。”没过几天,他们就会恨恨地哀叹:“我一点都不懂这孩子了。我花那么多心血培养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轻易下判断的人,往往会因为一点小插曲就完全改变立场。
“那做家长的该怎么办呢?”
面对我的思考,洛伦佐父亲的面部肌肉舒展开来。“‘虽然我不懂这孩子,但我想去了解。’如果能这么想,就足够了。”
我把目光从副驾驶座旁的车窗移到坐在驾驶座的边见姐身上。“你还是问一下比较好。”
“问什么?”
“真人想去厨师学校的理由。边见姐以为自己很了解真人,但不要自顾自地推测真人的想法,要直接去问他。”
“特意去问一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
“特意去问,就算你知道答案。重要的是沟通。”
边见姐踩下刹车。前方的信号灯正好变红。我们停在一辆白色小货车后面。“我们有过沟通。”
我立刻开始反省。因为边见姐看起来快要发火了。
和亲手养育的儿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竟然被一个外人插嘴,当然会不高兴。我十分理解边见姐的心情。如果我是她,也会生气。但就把话题停在这里,反而更奇怪。
“如果不开口,对方就永远无法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不去交流沟通,互相生气,一味揣测为什么对方不能理解,会不会是误会了,关系恶化的过程就会像滚雪球一样。”
“这是驱魔指导手册上写的吗?”
“不是,是离婚调解书上说的。”
曾经有一对闹离婚的夫妻找我驱魔。我出力不讨好,落得两头受气。让他们破镜重圆比给他们的女儿驱魔难多了。我读了几本书参考,最后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夫妻之间的问题就连当事人也无法理解。
“夫妻关系恶化有个规律,先是沟通减少,接着不管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碍眼,一定要唱反调,最后彻底完蛋。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和真人好好谈一谈。”
“就算没法谈也要硬谈吗?心理咨询师说过,千万不要和真人说起刺激性话题。我哪知道什么是刺激性话题,最后只能聊聊天气了呗。”
“聊天气也不错。”我真心这么觉得,“天气是最轻松的话题。”今天好像挺热的,今天好像会下雪哦,这些话最适合用来打招呼。
“可是真人不回应我。”
“就算没有回应,也要继续跟他聊下去。”
“真的吗?”边见姐的神情仿佛学生在向老师寻求正确答案。
我急忙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这次她没有生气。
“但我想象过自己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不出门,有人在门口跟我说‘今天天气很好哦’的场景。”
“你会高兴吗?”
“我会很郁闷。”我不禁笑出声,“可如果连这种烦躁都没有,就只剩孤独了。如果有人能定期在门的另一边跟我说话,我一定会感到安心。”
我又想起洛伦佐父亲的话。“虽然不能确定恶魔附身是真的,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不可让他们孤身一人。”
是的,千万不能放弃。
汽车从商店街那侧驶过。只见一个男孩双手牵着父母,双脚腾空,像坐秋千一样荡来荡去。男孩穿着水蓝色衬衫和红色裤子,看起来像一身正装,可爱至极。看见他那张相信世界的稚嫩面孔,我不禁松了一口气。那孩子没有哭闹,至少没有发出SOS。
一刹那,男孩的背影开始扭曲,逐渐变作室内的景象。
桌子倾斜,椅子飘浮在半空,书册像是粘在了天花板上,爆米花四处飘洒。
一只茶褐相间的虎纹猫跳跃在空中。
房间中央,那个穿红裤子的男孩倾斜着身体浮在空中。
这如同失去重力的景象,也许就是男孩内心深处的风景。
这是一种自由操纵空间的全能感。
我推测,眼前这个被父母紧紧牵着的男孩没有丝毫不安,心里十分满足。只要他愿意,就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扭转空间、指挥万物,周身充满了这种全能的力量。
看到这个孩子的世界里充满未知的可能性,我感到一阵兴奋的眩晕。我晃了晃脑袋,把意识收回车里。
“我稍微查了下蛰居族,当然只是浏览了一些相关报道和书。”
“哦?”边见姐眯起双眼,“二郎,说来说去,你还是答应帮我了?”
我本就不擅长拒绝,无法断然否定,而且我早有预感会被卷进去。“有个现象虽然不能称之为有趣……但驱魔的对象大多是女性。”
“你是指被恶魔附身的人?”
“是的,甚至因此出现了魔女狩猎的现象,恶魔好像倾向于附在女性身上。”
当时跟着洛伦佐父亲出去驱魔,我注意到了这一点。被恶魔附身的,几乎都是年轻女子。
起先我想,会不会是女性容易患某种特定的精神失落症,症状恰好和恶魔附身相似。
“与此相对,蛰居族几乎都是男性,且长男居多。”
“有什么原因吗?”
“众说纷纭。有人说恶魔是男人,所以附身的对象必须是女人;有人说因为男人经不起女人的诱惑,恶魔便利用附身的女人去引诱男人;还有人说恶魔要与神父对决,而神父都是男人,恶魔就需要挑女人去对抗……”
“出轨的男人面对妻子的质问,很多都会声称‘都怪那个女人像恶魔一样诱惑我’,把责任完全推给出轨对象。”
“是啊,都说狐狸精是女人,没听说过男狐狸精。”
“不过倒是有奸夫这种说法。”
“出轨的男人责怪出轨对象是恶魔,就像防守能力弱的球队大量失分后,找借口责怪对手攻势太猛。”
也许是我的比喻太过抽象难以理解,边见姐只是“哼”了一声。
“那为什么蛰居族大多是男性呢?”
我诚实地回答“不知道”。前几天读到一本书,书上写着“男人被要求扮演更多社会角色,因此精神压力大于女人”。我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当然,这的确是一个理由,但绝不是唯一的理由。或许“母子关系”和“母女关系”也有所不同。
男人更容易有恋母情结,但我并不认为是溺爱或偏爱所致。
我向边见姐坦白,前几天自己去调查过真人常去的便利店。“有一群人经常在那里的停车场练习唱歌,你知道吗?”
起初边见姐似乎有点疑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那群人啊。他们经常在晚上唱歌。”边见姐好像对他们没什么好感。
“是的。”
“太扰民了。居民去找店长抗议过,但没有下文。毕竟做生意不好得罪客人,是吧?”
我无法明说——其实店长自己也在唱。
“那些人和真人有过接触吗?”我明知故问。
边见姐犹疑半晌,似乎在揣测我这个问题的用意。“只是在便利店打过照面,没什么交流吧。”
“你问过真人吗?”
“不用问我也知道。”
“也是。”我附和着,回忆起雁子小姐的话。
前几天我遇见雁子小姐时,关于真人,她记得很清楚。“最近都没有见过他。他还好吗?”这明显是担心朋友的口吻,他们一定有过交流。
“除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你们还聊过什么吗?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嗯……是个好孩子。”雁子小姐笑着回答。
“好孩子?”
“看起来有些阴沉,但挺感性的。”
“感性……”我像个机器人重复着雁子小姐的话,不过她并不在意。
“比如说,真人要搭山手线去上学。”
“哦,你想说那个秋叶原老奶奶的事吧?”一旁的金子店长打了个响指,“我也记得真人说过这事呢。”
故事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真人搭乘山手线,站在电车内抓着吊环望向车门旁边的广告。
车内并不拥挤,但也没有什么空座。
临近上野站时,一个声音传来:“坐这趟车能到秋叶原吗?”
真人扭头一看,发现是个驼背的老奶奶,只见她吃力地抱着一只巨大的背包,正在向几个初中生问路。
其中有人刚想回答,就被一个戴眼镜、看上去十分机灵的男生抢先,只听他温柔地说道:“您坐错了,要乘反方向的那趟车才能到。”话音刚落,上野站就到了,电车开启了车门。
“哎呀,真是谢谢啦。”老奶奶说着,就在这一站下了车。
那时正值盛夏,车厢外艳阳高照。老奶奶刚踏上站台,额头便很快渗出一层汗珠。
真人疑惑不已。这趟车明明可以到秋叶原,他们为什么要骗老奶奶?
真人看向那群初中生,只见他们正兴奋地讨论。“你干吗骗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老奶奶晕头转向的,我说要坐反方向的车,她还真信了。”“反方向那趟车,要坐很久才能到秋叶原吧。你可真够坏的。”“天气这么热,她估计够呛。”
真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
对那几个初中生来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但受罪的可是老奶奶,她也许正在炎热的上野站不知所措。
“但真人没勇气指责他们,”雁子小姐说道,“也没办法回上野站去帮老奶奶。愤怒和负罪感堵在他的心头,让他烦躁不堪。心思这么细腻,不就说明真人是个感性的孩子吗?”
我附和着,不禁对未曾谋面的真人心生好感。有人遇到困难,想帮却帮不了,我了解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是真人亲口说的吗?你们还有过这种交流?”我无法想象蛰居族会和家人以外的人交流。
“偶尔还是有交流的。”
周围的合唱团成员们频频点头。
“但真人基本不说话,比较阴沉。”有爽朗的笑声加持,金子店长的话并没有让人感到不快。
“二郎真君,你是真人的朋友?”雁子小姐指向我,“你们什么关系?”
“二郎真君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从刚才开始就这么叫我。”
“哎呀,你没读过《西游记》吗?”
“《西游记》?有孙悟空那个?”
“还有别的《西游记》吗?”雁子小姐看向团员们,摆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西游记》里有个二郎真君,他还牵着条狗。”
“孙悟空起初闹得天翻地覆,制服住孙悟空的,就是二郎真君。”金子店长说。
夜色昏沉。雁子小姐那双厚唇缓缓蠕动:“我喜欢那个还没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不喜欢那个被唐三藏救出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孙悟空大闹天宫,闯下大祸,可那时候的他多痛快。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啊不,换了一只猴。”
我坐在边见姐的车里,回忆着雁子小姐等人的话。如此看来,边见姐一定没听说过秋叶原老奶奶的事。
多的是母亲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