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上回讲。今儿个是第几回了?
各位倒也都是好事之人,承蒙赏光。
上回讲到,五十岚真道别总务部部长牛魔王,前往资产管理科拜访。
迎接五十岚真的,是一个大耳朵男人,他是资产管理科科长。
科长四十六七岁,面颊消瘦,加上理得干干净净的光头,仿佛是位正在修行的僧侣。“我们的系统服务,就是贵公司提供的吧。”光头科长看了眼五十岚真的名片,指向自己的背后,“我的部下们就在使用这套系统。”
他带五十岚真在资产管理科角落的会议桌旁坐下。室内没有隔断,只消抬头,全科室的风光一览无余。
不远处有约莫五十名员工。所有人都坐在桌前,面对电脑。主机降温风扇的声音嗡嗡回荡。大家在忙着联络顾客买卖股票,但都从余光里注意到了五十岚真这个外人。
“听到了吗?”光头科长问。
“听到了。”五十岚真点了点头。
——喂,那个男人是来调查那件事的吗?都过去十天了,现在来还有意义吗?
——为什么非要叫一个外人来调查?
五十岚真听到了这些窃窃私语。虽然没有真的说出口,但他们心里一定正在这么想。
——那个白面四眼书生能查出什么来?喂,你们看他像不像冷血的官僚走狗?
五十岚真的脑海里挤满了这些声音。
“听到敲击键盘的声音了吗?这就是我们操作贵公司系统的声音。”
原来光头科长问的是这回事。
五十岚真只好眨眨眼睛说:“这样啊。”
“要让我来说的话,”光头科长说,“没必要特地调查。原因明摆着嘛。”
“您可以讲讲是什么原因吗?”五十岚真真诚地发问。如果光头科长一针见血地道破原因,自己就可以提前结束工作,返回公司。虽然桑原系统公司也不是什么让人归心似箭的好地方,但回去总比待在这个陌生的证券公司强。
“这还用说?原因就是田中彻输入错误嘛。我的部下田中彻不小心把数字输错了,他的粗心大意就是全部原因,仅此而已。”
“人都会犯错,问题是为什么会犯错。粗心大意能否构成原因,还要再说。”
“就算查明了出错的原因,还要查明原因的原因,原因的原因的原因,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嘟囔‘为什么’,没有任何意义。五十岚先生应该懂这个道理吧?”
“但查明原因的原因还是有必要的。”
“比如这次事件吧,发错订单造成巨额损失,罪魁祸首就是输错数字的田中彻。现在凶手已经抓到了,只有电视台和周刊杂志才会执着于调查凶手为什么这么做。调查这些有意义吗?”
“警察也会调查凶手的动机。”
“粗心大意没有动机,只需要道歉和反省,仅此而已。”
“不,杜绝粗心太难。粗心大意宽大处理,违反纪律严肃惩治,这才是基本方针。”
“我的部下田中彻接到客户的委托,售卖火焰山股份有限公司的股票,不小心犯了错,仅此而已。他当时操作的可是贵公司开发的系统。田中彻本来应该在股票数的输入框里输入‘1’,在股票价格的输入框里输入‘500000’,但他弄反了,股票数输成了‘500000’,股票价格输成了‘1’。这就是全部真相。”
五十岚真发现光头科长总把“仅此而已”“这就是全部真相”挂在嘴边。而无论什么事,一个人能掌握的事实总是有限的,没有人可以轻易断言“这就是全部真相”。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半并不知道全部真相,只是误以为自己知道罢了。
“稍后我想和田中彻先生聊一聊。”
“总务部部长没有告诉你吗?田中彻已经五天没来上班了。”
“他病了吗?”
“五十岚先生,你不是在找茬吧?”
“不是。”
“他害公司损失惨重啊。”
“二十分钟之内损失了三百亿日元,我知道。”
“那还只是估算。一个把公司害得这么惨的员工,怎么敢再来上班?”光头科长面色不改,语气却明摆着在奚落五十岚真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田中先生不来上班,是因为自责而精神低落,还是因为害怕公司里的流言蜚语?”
光头科长没有回答,只是说:“五十岚先生,你可真喜欢刨根问底。”
“那我可以和田中彻先生取得联系吗?”
总务部的牛魔王部长提供的员工简历里,登记着员工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按理说可以联络到本人。有没有得到他直属上司光头科长的同意都无所谓,但五十岚真想试探对方的反应,故意抛出这个问题。
光头科长仍旧镇定地说道:“没问题。田中彻现在可能很失落不安,也有一定的负罪感,但他可不会被抑郁打倒。他就是这种缺心眼的人,要不然怎么总犯这种错误。”
“总犯这种错误?以前也犯过吗?”
终于,光头科长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只见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透露出说错话的悔恨。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打扰了,科长。”一个年轻人出现在光头科长身后。
“失陪。”光头科长起身离席。
年轻人烫着一头卷发,弓着背向科长小声嘀咕着什么。五十岚真注意到,光头科长的表情忽然紧绷了。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只是目光变得冷峻。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因为光头科长一直摆着张扑克脸,所以很容易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那表情还带着些许轻蔑。弓着背的部下频频点头,听罢科长的指示便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光头科长道歉,回到座位,“最近的年轻员工动不动就来请示,不仅是客户委托的事情,就连下周出差预定的列车席位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我,没主见。”
“不过事前确认总可以防止失误。”
“我总是担心他们会丧失判断力。”
五十岚真对此并不认同,但没有再反驳。当务之急是回归正题。“田中彻先生以前也犯过什么错误吗?”
“确实犯过类似的错误。他向总务部申请了一百个完全不需要的纸箱。”
“一百个纸箱?”这回答出乎五十岚真的意料。
“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也算下错订单吧。那次我找到田中彻,让他有空时替我跟总务部申请一百根网线备用。”
“他写错申请表了?”
“他弄错了编号。”
“编号?”
“申请表上需要填写所需物品的编号、数量、使用理由和希望到货日期。田中彻把网线的编号写成了纸箱的编号。”
“因为这两个编号很相似?”
“你很懂嘛。”
“能发生这种情况,就说明编号很可能相似。你们什么时候发现他弄错的?”
“货送到了,我们才发现。”光头科长严肃地说,“总务部推着一辆大推车,送来一百个折好的纸箱。田中彻脸都白了。大家都能看出那不是网线。”
“总务部当时不觉得奇怪吗?一般没人会申请一百个纸箱吧。”
光头科长面无表情,叹口气道:“五十岚先生,你真的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就是我的工作。不过任谁都会产生这个疑问,毕竟普通员工申请一百个纸箱确实很奇怪。”
“对啊,到底怎么回事呢?这个只能去问总务部的设备管理负责人了。”光头科长泰然自若,但明显想要结束这场对话。
嘿,你们今天可算来着了,我悄悄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设备管理负责人收到一百个纸箱的申请时,确实心生疑惑: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纸箱呢?必须找提出申请的部门确认一下。
他拿起电话,刚准备查内线号码,就因为别的事被上司叫了出去。
上司的语气听起来比以往严厉许多,他一紧张,就把纸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与上司的谈话并不愉快,末了,上司还交给他一项紧急任务。
回到办公桌前,他又想起了纸箱的事,但已没有心情去深究。接着他想到最近确实有个部门要进行小规模搬迁,估计会用到这些纸箱,便批准了这项申请。
至此,一百个纸箱的申请顺利通过。
听好了,大多数失败源自“应该不会错”“一定是这样”的自我安慰。大家都害怕犯错,因为过于害怕,只好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因此,大家会忽视“可怕的结果”,为了让自己安心,就随意编造一些理由说服自己。
“田中彻就是这种爱犯错的人。”
“那一百个纸箱怎么办呢?”
“田中彻拿回家了。”
“拿回家?”五十岚真不免吃了一惊。
“敝公司社长观念比较老旧,总是教育我们忍耐、坚持,自己犯的错要负责和解决。”
“田中先生是怎么把一百个纸箱搬回家的?”
“应该是放进纸箱里搬回去的吧。”
五十岚真一脸认真地记下了光头科长的话。
“你这人也太较真了吧。”光头科长无奈地说道。五十岚真抬起头,发现科长的耳朵向上耸起,变得比刚才更大,瞳孔还透出深绿色的光。
只见科长抬起指尖,唰的一声,五十岚真感觉衬衫领口一松,发现领带早已被解开,缠在自己的脑袋上。
怎么又是这个把戏?五十岚真疑惑不解。
离开菩萨证券所在的大厦,五十岚真乘坐地铁回到公司。办公室鸦雀无声,上司和同事都不在。
大家约好为工作调动的同事举办欢送会,唯独没有通知五十岚真。虽说五十岚真不胜酒力,每次参加聚会都以茶代酒,沉默寡言,闹腾不起来,可好歹是公司内部的活动,怎么可以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呢?
这就是五十岚真所处的职场环境。
多么可悲的男人啊。怎么样,他的故事是不是催人泪下?
不过这都是旁观者的感想,五十岚真本人倒是一点都不在意。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五十岚真翻开了资料。他打开电脑,查阅菩萨证券所用系统的产品设计说明。
菩萨证券想把二十分钟损失三百亿日元的责任归咎到田中彻一个人头上或系统上。
人们总是难以承认自己的错误。参加这项工作后,五十岚真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这种对错误的反应超越了性格和年龄,是人的本能。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犯那样的错——五十岚真察觉到,错误就出自这种矛盾的心理。
翻阅完资料,从公司来到离家最近的车站时,已是夜里十点半。
走出车站,夜空中到处是灰色的云影。马上要下雨了,五十岚真抬起手掌,确认有没有雨点落下。
十字路口异常寂静。四周没有人影,汽车也不见踪迹。世界好像停止了运转,凝固在此刻。电线杆、天空、柏油马路和楼房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只能通过阴影的深浅揣测它们大概的形状。但这点夜色不足以使五十岚真感到不安。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五十岚真转身望去,右边有几个人影在缓缓靠近。
黑影在空气中弥漫出紧张的氛围,五十岚真定睛一看,不过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像一家三口。
男人提着塑料袋,应该刚从便利店回来。虽然这个时间外出对小学生来说晚了些,不过有父母陪在身边,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五十岚真心想,嗯,这不算什么异常。
这时的五十岚真也无意识地忽视了“可怕的结果”,为了让自己安心,故意找理由说服了自己。
但很快,五十岚真发现有些不对劲。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在昏暗中格外显眼的白色三角巾。男孩的左臂裹着三角巾,好像是骨折了,上面还包着绷带。
然后,五十岚真听到西装男人凶狠的咒骂:“磨蹭什么?赶紧走!”这声音了无温存,不像父亲在训斥孩子。
男人看起来比五十岚真年长,有五十多岁,在公司里这年纪大概能混上个管理职位。
那女人也很奇怪。她的左眼肿胀淤青,走起路来踉踉跄跄,鞋子都快要掉了。五十岚真不由自主看向女人的双脚,她的脚腕像两根干枯细弱的树枝,似乎轻轻一戳就会折断。
“啊!”忽然,一声微弱的惊叫连同肉体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痛切地传来。原来是男孩向前仆倒摔了一跤。不知为何,连续传来的还有一阵锁链的撞击声。男孩左手被吊起,摔倒的时候缺少支撑,整个身体撞在了人行道上,脸擦到了地面。男孩放声哀号,看样子一定已经疼到骨头里了。
许久,看似是父亲的男人才发现男孩摔倒。“磨磨蹭蹭,哭哭啼啼,光看着你我就心烦!”男人好像并不在意已站在他们附近的五十岚真,大骂道。
男孩本想用右手撑起身体,腹部却挨了男人一脚。又是一阵锁链的寒响。
一旁的女人没有要帮男孩的意思,这让五十岚真怀疑眼前的一切并非现实。而那女人的脸上竟布满伤痕。
男孩费尽力气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同样伤痕累累,左脸更甚,像是含着块糖一样高高鼓起。他俩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从五十岚真面前走过。五十岚真猛然发现,女人和男孩的脖子上竟然拴着狗项圈一样的东西!
为什么戴着项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左侧车道急速驶来一辆大型汽车,前车灯照亮了锁链。那个男人像遛狗一样遛人?五十岚真感到一阵眩晕。
女人和男孩暮气沉沉,被牵着跟在男人后面。
一个满脸黑青、浑身伤痕的女人,一个左腕吊着、拴着项圈的男孩,一个粗声戾气的男人……这些要素全都指向了暴力统治。五十岚真脑海中浮现出“家庭暴力”这四个字。
“看什么看!”西装男在走远前停下脚步,扭过头,像训斥部下一样朝五十岚真大吼。“这孩子和女人走不好路,万一冲到马路上被汽车撞到就坏了。我加锁链是在保护他们。”男人做贼心虚地解释起来,说完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五十岚真望了望回家的方向,怎么也放心不下,不禁又朝他们投去目光。
正好男孩也回过头,只见他面庞肿胀,嘴巴正做着口型。虽然没有声音,但那绝对是——
“救。命。”
男孩无言的呐喊撼动了五十岚真,他顿时丧失了往常的冷静。
此时,五十岚真的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辩论。一个说:“快去救那男孩!”另一个则问:“怎样才能救他?”
毫无疑问,那是一起暴力事件。
“男人殴打虐待女人和男孩,还用项圈拴着他们。你没看见女人那瘦骨嶙峋的脚腕吗?你没看见男孩那包扎着的左手吗?那个男人剥夺了他们的自由!”
“不会有这种事的!”另一个声音立即反驳。
那个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是个正经的公司职员。就算冒冒失失地跟上去问“这项圈是怎么回事,他们脸上为什么有伤,你是不是虐待他们”,若是对方坚持“我没有动手,锁链是为了保护他们不会冲到马路上被汽车撞飞”,又该怎么办呢?
五十岚真竟在寻找说服自己不要行动的理由。
就这样,五十岚真站在原地自问自答,目送着三人逐渐远去。
忽然,四周升起一团浓雾,冰冷潮湿的气息抚摩着五十岚真的肌肤,笼罩住他的视野。浓雾包裹起夜的寂静,也逐渐吞噬了三个人的身影。
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五十岚真终于下定决心。
真是了不起。他迈出了第一步,可马上停下脚步。消极的自己站出来说:“就算追上去也没用。”
就在这时,你们猜怎么着?
空中划过一道黑影。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团黑烟,就像平时排气孔或烟囱里冒出的那种黑烟。
烟雾通常会静静升空随即消失。可这团黑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缓缓降落到地面。虽说是一团烟,却有着清晰的轮廓,好像一小团云朵。
对,就是云朵。那是一小团结实且富有质感的云朵,飘浮在五十岚真面前的电线杆附近。
一个昂首挺胸的少年踩着云朵。
不,那可不是少年,是一只猴子。
奇怪吗?惊讶吗?别着急,好好想象这个画面。云朵载着猴子轻轻飘来,完美地绕开电线,顺畅降落。
忽然,五十岚真周围飘来一股腥臭,说不清是汗水还是尿液的酸臭,混合着晒干的毛毯才有的温暖气味。五十岚真被这股野兽的气息熏得发怵。
云朵沿着看不见的滑梯缓缓降落,上面的猴子像在冲浪,十分潇洒。就在云朵快撞上人行道时,猴子从上面跳了下来,向前翻个跟头,手掌撑地倒立,腾空回旋几圈,终于双脚落地。
猴子握着一根短棍,轻轻吹气,那棍便悄无声息地伸长,变成一根晾衣杆大小的长棍。猴子轻巧地耍弄长棍,将夜晚的空气充分搅拌。五十岚真还没回过神,那长棍竟已朝刚才那个粗暴男人的后背狠狠击去。
男人向前跌倒。不,应该说是被击飞了好几米。锁链脱手掉落在地面,发出叮当的声响。
男人满脸擦伤,缓缓爬起身,质问道:“你小子是谁?”
五十岚真在一旁被这猴子吓得战栗不已。
猴子举起长棍,帅气地亮相道:“老孙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主人——”猴子不顾目瞪口呆的男人和看傻眼的五十岚真,径自继续,“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
从天而降的孙悟空打败了这个家暴男。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信吗?
嗨,我就知道你们不信。
也罢,你们不信就当这是假的呗。
孙悟空没有出现在东京的夜晚。家暴男也没有被如意棒打飞。五十岚真只是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人最后坐上私家车彻底消失,只剩下岿然不动的寂静夜色。你们不就喜欢这种俗套的故事吗?
随便你们,爱选哪个选哪个。
五十岚真就这样度过了调查本次事故的第一天。接下来他要去会会那个传说中的田中彻。
咱们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