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给弗里茨,是因为她爱他。她嫁给弗里茨,是因为她坚信,他会成为一位好父亲、好丈夫。所以她嫁给了弗里茨。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然而,就在她用胳膊夹着邮件步行回家的途中,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查尔斯·伯克只是个孩子,一个非常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他的那些话就是说说而已,当真不得;他只是喜欢逗女人笑罢了。她没有觉得这些……调情还有别的意思。她可不是个傻瓜。
尽管如此。
跟他说话的时候,她会想起自己是女儿身,难道这也有错吗?
她刚才拿着一封寄给凯瑟琳的信,急匆匆地跑到了信箱前,可是,伯克跟她开起玩笑的时候,她差一点就忘记把信给他了。真的,整件事都很愚蠢。走路回家时,她还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她的裙子前面有两个圆形的泥圈,那是早些时候,她跪在菜园子里为自己种的豆子绑线时弄到衣服上的。在跟查尔斯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可现在,甚至不用低头就能看到。它们是那么显眼,就像是被灯光照亮了一样。她伸手抚平头发,却发觉有个发夹松了,有一大缕鬈发垂落在她的背上。她想,天哪,伯克先生此时此刻一定笑得很开心吧。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竭尽全力才止住了那笑声。她逐一查看了手中的信件,发现有一封妹妹寄来的信。信封的背面有一簇盛开的粉色玫瑰绕着一颗心,心上面印着“我亲爱的姐姐收”的字样。凯瑟琳总是能弄来一些新款信纸和明信片。格尔达列清单、写信用的都是同款线条信纸;她常在克罗格的店里一次性买上两三本。
那张粉色的信纸的正面和背面上写满了妹妹潦草的字迹。格尔达一边读着信,一边往家里走。
“哎呀,天哪。”格尔达大声说道,突然跑了起来。
“凯蒂要结婚了!”格尔达在门口撞见了弗里茨,激动得神采飞扬。
“我们的凯蒂吗?”他怀疑地问道。
格尔达用手里的信在他胸口上拍了一下。
“当然不是啦,她才八岁呢。”她往后退了退,让他走进屋里,然后看起她手中的那封信来,“我是说凯瑟琳,我的小妹妹。”
“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弗里茨转向洗手盆,洗了一把脸和手,“我说嘛,就下地干活儿的那会儿工夫,我的宝贝女儿都长大嫁人了,怎么可能!”他伸手揉了揉提着一桶水经过的凯蒂的头发,接下来只见她把水倒入炉子上的水箱里。
“我不会结婚的,爸爸。”她扭头说道,“我打算做个修女。”
“可你已经是个姐姐了。”雷插了一句话,“你是我的姐姐。”
“不是姐姐妹妹的那个姐姐,是教堂里的修女姐姐[1]。”凯蒂皱着眉头说道。
格尔达跺起脚来,不过,在她跺脚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哎呀,你们在说些什么胡话呢。我说的是我妹妹凯瑟琳,她二十岁了,给我写信说,约翰尼·霍夫曼向她求婚了。”她举起那封信,让他们看了一眼,但没等他们细读便收了回去。“你还记得霍夫曼一家吧,弗里茨?他们住在教堂南边,是吧?有一栋很大的砖砌房子,出城往北走的时候,隔着好几里路都能看到那栋房子,是吧?”
“那个小矮子吗?”弗里茨说,“不会吧?他这个人就知道吹牛,还一嘴龅牙。为什么她要嫁给这么一个爱吹牛皮的人呢?”
格尔达皱着眉头,看着孩子们,“你都不认识他,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我当然认识他了。”弗里茨一边说,一边把肉汁舀到面包上,“你刚才明明说了我认识他的呀。他就住在教堂南边的那栋大砖房里,隔着好几里远你都能看见。”他对雷和弗兰克眨了眨眼睛,“他叫约翰·霍夫曼;他求你的妹妹,也就是凯瑟琳,一个已经满二十岁的姑娘,嫁给他。你说我不认识他,是什么意思呢?”
“你认不认识他并不重要。”格尔达说。她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热,她想跺脚,冲他大喊大叫,因为他表现得像个……傻瓜。“你不该那样说别人的!”她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她很讨厌自己这样说话。
弗里茨抬头看着她,他的表情很淡定,又有些得意。他慢慢地咀嚼、吞咽,然后说道:“哪样?”
格尔达疯了似的凝视着他。她突然转过身,抓起角落里的泔水桶,大步走到屋外的猪圈前,把桶里的东西倒进了食槽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默默地抱怨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聊一些简简单单的事情呢?她猛地将泔水桶扔到了围栏上,吓得围栏另一侧的猪直哼哼。
“哎呀,闭嘴吧。”格尔达喃喃自语道。她把双手放在臀部上,环视着农场,看着他们在这里建造起来的一切。沉思片刻后,她走进了孵化室,弗里茨这个礼拜早些时候买回家的那些小鸡挤在加热灯下。她看了看灯里的煤油的余量,然后把一张凳子拉到保护围栏的近旁。她小心地坐了下来,以免吓到那些小家伙,然后看着毛茸茸的黄色小鸡啄来啄去,跌跌撞撞。看着看着,她的心跳速度恢复了正常,接着,她起身看向孵化室外面的他们的家。弗里茨吃完午餐后还没有从家里走出来,于是她决定再看一会儿小鸡。
“爸不太喜欢约翰,不过他已经在努力掩饰了。”凯瑟琳在信中写道,“我觉得,这是因为约翰并不像我们这里的其他小伙子那样害怕他。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反正约翰不这样。我记得,有一回去教堂做完礼拜后,我看见他在跟人说话,那时候他甚至还穿着马裤呢。我跟你讲,约翰和爸爸谈生意的时候,不管他乐不乐意,他都得坐直身子听约翰说话。你知道吗,实际上是霍夫曼一家建立了这个镇子?他们在镇上确实有足够多的地产,至少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凯瑟琳描述着她的未婚夫、他们一家、他的宠物,以及他所有的想法有多么了不起。所以,格尔达读到霍夫曼家的户外厕所甚至都不需要通风设备时,她也并不怎么觉得惊讶。
格尔达觉得,自己恋爱、成家的经历跟凯瑟琳的截然不同。弗里茨也不怕父亲,但他并未博得德吕克的尊重。
***
“你想要什么,格尔达?”贝斯塔尔神父似乎是照着他身前的《教义问答手册》提问的,格尔达则在自己手册中寻找着合适的答案。他们坐在神父家后面的书房里。墙上挂着两盏煤油灯,两人之间的桌上还有一盏,三盏灯发出的灯光还不足以驱散漆黑的秋夜。上课期间,格尔达不得不经常眯着眼睛看手册。书架上摆满了深色的皮面精装书,地板上到天花板,摆满了好几面墙;书房里还有两扇小小的深色玻璃窗,甚至在大中午也没有什么光线能透过窗子射进来。墙上有两盏壁灯,一把安乐椅放在其中一盏附近,只有坐在这把椅子上读书,你才会觉得光线很舒服;可在她跟着神父学习的时候,两人总是隔着桌子坐着,中间只有一盏桌灯。
格尔达坐在直背椅子的边上,身子探进那盏灯投射出的光圈内,不过,她从来没有觉得灯光照到了她。她的那本《教义问答手册》中的每一行字似乎都给下一行字投下了阴影;格尔达读起来没有什么把握,也不太确定是否听清楚了每一个字,更不用说理解它们的意思了。
格尔达发现,她读的那一页上没有一字一句与神父说的话相符,便抬头对神父眨了眨眼。那老人咯咯笑了起来。“别害怕,我亲爱的孩子。”他说,“我发现,在花园里被我追赶的兔子的表情都没有你那么惊恐。”
他合上身前的手册,背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自己胖胖的肚子上。
神父的脸藏在阴影深处,格尔达觉得胸前的带子松开了,于是往椅子后面坐了坐。她脸上的阴影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贝斯塔尔神父能读懂她的心思,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可她觉得,她的那些心思都很私密,她得保守这些秘密。
“对不起,神父。”她说,“我以为你的问题跟我缺的课程有关。我不——我不太明白你的问题。”
十九岁的时候,格尔达·德吕克的皮肤光彩照人,仿佛皮肤之下透着神圣的光。她额前的黑色鬈发如同柔和的波浪,虽然她用发卡夹得整整齐齐,可似乎总有可能散开,让她白费那么大劲儿。在光线之下,她那富有光泽的头发闪闪发亮,尽管别着发卡,看起来似乎一直在动个不停。不像与她同龄的那些年轻女子,她习惯在跟别人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这个习惯总让贝斯塔尔神父有些措手不及。她父亲每个礼拜送她来上一次课,已经上了三个多月的课了,尽管如此,每当格尔达抬头看着他,这位年迈的神父还是会略微感到吃惊。
他觉得,如果上帝召唤了她,想让她过那样的生活,她可能会成为一名让人敬畏的女修道院院长。正因为他对这个召唤感到疑惑,所以他才会这么问。格尔达上课时很听话,也很礼貌,可第二次给她上课时,他便知道,她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对传教这件事,她并没有真正的使命感。虽然教会确实需要像她这样的女性将其使命延续下去,但是,贝斯塔尔神父坚信,只有那些真正受到了召唤的女子,才可以成为修女。
“你到底想要什么,格尔达?”他温柔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虽然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但他能看见,她在椅子上越坐越稳,原本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我不知道,神父。”其他女孩子也许会结结巴巴,不说真心话,可格尔达却回答得很平静,也很有把握,“我父亲坚信,我会成为一名修女,他还坚信,我会成为他献给教会的最好的礼物,可我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的礼物。每当我想起他给我选好的生活,我都会感觉害怕,害怕我胸中感受到的那份重量会成为一种负担,去妨碍我在这个世界上做好事。”她身体前倾,把脸伸进桌灯投下来的小小光圈之中,“这算是一种罪过吗,神父?”她问,“不想过父亲认为的那种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有罪吗?”
贝斯塔尔神父凝视着她严肃的面孔。她那双褐色眼睛如此深邃,他觉得快被吸引进去了。
“没有。”他小声说道,又突然清了清嗓子。“没有,”他又说了一遍,“我们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侍奉上帝。上帝若是单独召唤了我们,我们就必须对他的召唤做出回应。”他站起来,向格尔达伸出了手,“我们来做会儿祷告吧,格尔达。我听到你父亲把车停在门外了。”
格尔达乖乖地站了起来,握住神父的手。她想微笑,不过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微笑。她一直低着头,躲避着光线,不让神父看到她的表情。
贝斯塔尔神父告诉格尔达的父亲,他不需要再带格尔达来上课了。弗兰克·德吕克听罢,看上去像要当场暴揍那位年迈的神父。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略微点了点头,还没等格尔达在座位上完全坐稳,就用鞭子抽打起马屁股来。她紧紧抓住座椅靠背,稳住身体,能离她父亲多远,就坐多远。在回家的路上,她在父亲身旁蜷缩着,一句话也没讲,她很确定,一旦没有别人在场,他便会把他用来抽马儿的马鞭挥向她。
他并没有用鞭子抽她。一连好几天,他再也没跟她说过话,只有在必要时,他才开口。一开始,她母亲似乎明白,格尔达注定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渐渐地,她也发生了变化,眼里只有那些父亲信以为真的东西。她也不跟格尔达说话了,于是家里安静得像坟墓一样。他们一言不发地劳作、吃饭、一起去教堂。每当格尔达试图跟他们中的某一个讲话,他们都会让她住嘴——母亲会举起手示意,父亲则会猛地关上门,走到屋外去,连他周围的空气也弥漫着暴力的气息。她的伯伯们短暂地拜访了他们,却没进屋子里坐一坐。格尔达觉得他们都在看着她,尽管他们从来不直接跟她说话。
等到格尔达再也受不了了,她便回到了年迈的神父的身边。这一次,她单独和神父待在忏悔室里,对自己想要什么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天父啊,我有罪,请保佑我吧。”格尔达嘴上说着这些熟悉的字眼,可她的嘴唇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跪在狭小的忏悔室里面的硬木跪垫上,膝盖在上面动来动去,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她清了清嗓子,又试着说了一遍。
“天父啊,我有罪,请保佑我吧。”她小声说道,“我犯了悖逆之罪。”
“你悖逆的是上帝呢,还是你的父母呢?”贝斯塔尔神父轻声问道。透过隔在两人之间的帘子,格尔达可以看到,神父那满是白发的头低垂了下来,下面是他一直拿在手中的念珠。他总是告诉那些来学习《教义问答手册》的学生,他不论去哪里,都会带着一串念珠。“这样的话,要是我有空,我就可以拿着念珠念《玫瑰经》了。如果你总是随身携带一串念珠,那么上帝的时间就一点也不会浪费掉。”头一回听神父说这番话的时候,格尔达十五岁。她很好奇,当他跑到教堂后面的那条小路的尽头处大小便时,会不会也在念《玫瑰经》呢?她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说过这些话,可是,每次想到那么一幅画面,她总会想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一回,她并没有这么想。
“是我爸爸。”她小声答道。
“格尔达,说话大点儿声,我可是个老人家呢。”
“我父亲。”她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将两人隔开的帘子只是象征性地隐去了彼此的身份。“我有罪,我冒犯了我父亲。我没有听他的话,做了一些他让我不要去做的事。我惹他生气了。”一旦她开了口,那些话也就不难说出口了。
“贝斯塔尔神父。”她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听我爸爸的话,而且我以后还会这么做。我知道的,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她叹了口气:“好吧,是不愿意。”
“这件事跟你的使命感有关系吗,孩子?”
“我可没有什么使命感,神父!我只想做个妻子,做个母亲。我已经快二十岁了,也是时候了。”
贝斯塔尔神父慢慢地点点头:“弗里茨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的话让格尔达感到惊讶。她不知道,除了家里人,还有别人知道弗里茨向她求了婚。
“是的。”她苦涩地说道,“可是他很穷。我爸爸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天主教徒,他只想着钱,只想着在这世界上出人头地。”
“你这样说你爸,其实是在伤害他,亲爱的孩子。”
“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坚称,“他让我姐姐嫁给了一个新教徒,就因为那人有钱。”
“你姐姐?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嫁了人的姐姐呢。”他说。
“她死了。”格尔达轻声说道,“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还没来这里。”
透过帘子,她看见神父把拿着念珠的手举到了耳旁,看起来几乎像是在倾听那一个个念珠的声音。
“你的罪过得到了原谅。”他突然说道,“念十遍《天主经》,再念十遍《圣母经》,你就可以和上帝和好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滑动隔板,挡住了帘子。走出忏悔室之后,她看见,等着去忏悔的人从最开始的几个增加到了十多个。在她去教堂后面忏悔时,等待着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她。她觉得脸在发烫,因为她意识到,他们可能会因为她的忏悔时长而浮想联翩,与此相比,被贝斯塔尔神父打发走,似乎就显得没那么糟糕了。
第二天做弥撒的时候,她意识到年迈的神父并没有打消她的顾虑,而是将那些顾虑记在了心里,打算就此说一番话。是呀,神父的确让她跟上帝和好了,可他的那番话,让她父亲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上帝告诉我们,要尊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他开始了说教,“可是,若你的父亲待你不好,那该怎么办?”年迈的神父站在诵经台前,看向会众。格尔达尽管感到惊讶,却依然看到他的双手又在颤抖了,接着,他暂停了一会儿。他用手指摸了一会儿脑袋,似乎从头顶的胎记汲取了力量。格尔达记得,他管他的胎记叫天使之吻。他祷告时拿着念珠,而在他觉得需要指引的时候,便会伸手去摸摸头顶的胎记。
“我今天想来谈谈孩子们通往天堂的三条路。”他点了点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仿佛找准了自己想要的语气,“最短、最直接的路,是投身宗教事业。第二条路向右偏转,虽然路途有些迂回曲折,但照样通向一个光明永恒的终点。这条路是世上的未婚者走的路。第三条路通向左边,通往山区,在这条路上,你会遇见很多令人快乐和高兴的事情,也会遇到许多伤心事,吃很多的苦。这便是已婚者走的路。在此,我要特别指出,这三种人生状态都是上帝提前决定好的;我们在选择适合自己的人生状态时,全能的上帝并没有对我们的选择漠不关心;如果得到了上帝的召唤,我们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上帝赋予的使命。婚姻如同宗教信仰一样,也是一种真正的使命。”
格尔达感觉,仿佛教堂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出来他是在跟她说话,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开始发烫了。意识到他这番话的用意之后,她开始祈祷,希望不要有人发现他说话的目标。
“如果你,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少女,已经到了合适的年纪,觉得受到了上帝的召唤,可以步入婚姻殿堂,并且有人向你求婚,那么,重要的问题便出现了:我该嫁给谁?我该和谁订婚?我首先应该注意哪些方面?我将努力为这些问题提供切实可行的答案。首先要注意的是未来伴侣的宗教信仰。你只需要注意你未来的伴侣是否正直,是否诚实,是否忠于我们神圣的教堂。”
格尔达偷瞄了她父亲一眼,见他正目视着前方,但她看不出来父亲是否在听神父说话。
“圣哲罗姆[2]讲述了如下一则与圣玛塞拉有关的逸事,圣玛塞拉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寡妇。有一位家世很好、名叫凯列阿里斯的男子想要娶她,并且许诺,如果她接受他的求婚,就让她作为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她母亲敦促她应下这桩绝妙的婚事,可她却说:‘如果我还没下定决心不再结婚,那我应该找的是一个丈夫,而不是一份财富。’”
贝斯塔尔神父点点头,很满意能找到这样一个故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你们这些信仰天主教的少女,还有你们的家人,应该持有相同的观点。到了选择夫婿的时候,不要过多地考虑财富以及世俗方面的利益,要尽可能地注意另外一点,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只能嫁给天主教徒,绝不能与异教徒通婚。”
格尔达的父亲大声地抽着鼻子,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我在警告天主教徒不要与新教徒通婚的时候,并不想有意去冒犯新教徒们。”贝斯塔尔神父继续说道,“新教徒若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也应该持有相同观点;事实上,他们也确实经常这么做。拥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往往是一种可悲的错误。不管你是谁,只要你选择了这种形式的婚姻,就必须下定决心,去历经种种困难。上帝可不会对这样的婚姻微笑祝福的。”
格尔达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自己越变越小,直至可以溜到教堂长凳下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凡是真切地关心自己及子女灵魂救赎的人,都不该与异教徒通婚。”神父开始做最后的总结,“是的,请尊敬你的父亲和母亲,这是上帝的第四条戒律。不过,父亲和母亲们,你们也必须遵守同样的戒律。不要将虚假的神供奉在你们面前,不要让虚假的神去影响你们对孩子应负的责任及你们的整个人生。”
贝斯塔尔神父挺直腰板,冲着会众微微一笑。“赞美归于上帝。”说完后,他便转身走向了圣坛。
做完弥撒后,她父亲头也不点,径直从弗里茨身旁走过。尽管如此,格尔达还是在追上家人之前小声对弗里茨说道:“嗯,嗯!我愿意嫁给你。”
***
她从兜里掏出凯瑟琳的信,又读了一遍。凯瑟琳要结婚了。她端详着信纸上妹妹工工整整的字迹,跟她们上学时学校里教的写法一样。一个影子落在了她腿上,格尔达抬起头,看见弗里茨正站在门口。她看不清他的脸,便等着他先开口。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格尔达。我只是想找点乐子而已。”
格尔达梳了梳从发髻上散开的头发,用发卡重新固定好,接着说道:“我想,我还没跟你说我的事吧。”
“你的意思是,你收到的信里面不光提到了凯瑟琳要结婚,还提到了别的事?”
格尔达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纸。“不是,不是信里的内容,弗里茨,”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弗里茨只好向她凑近了一些,“是我的事情。又有一个宝宝要出生了。”她抬头看了看他。煤油灯照亮了他的脸,她看得出来,他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把信放回了围裙口袋,站了起来:“在这里,又有一个宝宝要出生了。你和我,我们又有了一个宝宝。”
看着他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又变为了喜悦,格尔达想,上帝爱他。弗里茨微笑着,给了她一个熊抱,抱着她转起圈来,她的双脚在空中飞舞着,像是小女孩的双脚一样。等到他放下她的时候,他又笨拙地吻了吻她。
“好了,沃格尔夫人,我们快去忙吧,这样才能养活这个还没出生的宝宝呀。我们会生一大堆孩子的,对吧?”他握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到阳光下,“很大一群,很大一帮子,一整个学校那么多,一大把,许许多多,一蒲式耳[3]孩子,都是我和你——沃格尔夫人生的,都是我和你的。”他又抱着她转起圈来,这一次,转圈的速度慢多了,仿佛他们在用四分之三倍速跳舞,接着他松开她的手,边吹口哨边走去干活儿。
“亲爱的姐姐,婚礼日期定下来了,就在十月底!我确定,婚礼会在秋收之后举行。我想,农民们很看重这一点。约翰尼工作时很少会弄脏自己。爱你,亲爱的!”
格尔达想了想,便断定弗里茨没必要看到妹妹的那些话。他很容易因为格尔达娘家的人怠慢他或者看不起他而生气。有时候她觉得,之所以会这样,部分原因其实出在他自己身上。他似乎总喜欢在她父亲和兄弟面前扮成一副乡巴佬的模样。他会装傻充愣,而她的兄弟们则自吹自擂,让他看起来更傻——两边都觉得自己笑到了最后,每到这时,她总是感到非常生气。她从来没跟弗里茨讲自己是从她父亲家里逃出来的。她回家后没有第一时间跟他讲,于是这件事便成了一个秘密,一个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分享的秘密。首先,他不相信她讲的火车上的那个男人的故事;其次,她知道,一旦告诉他自己跟父亲之间发生的事,他和她父亲的关系会变得更糟糕。
她觉得,男人有时候真是让人感到沮丧。怪不得这世界会深陷战事之中。男人可能会非常坚定地以自己的方式而且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待事物;女人似乎更能找到共同点,与人和平相处。刚刚萌生出这样的念头,她便想到了在克罗格的杂货铺上班的那个女人。
格尔达从玛格丽特那里得知,她名叫埃米莉·戴维斯。正如克罗格所说,她是个寡妇。几年前,她嫁给了克罗格夫人远在圣路易斯的表兄弟,不过,在那位表兄弟撒手人寰,埃米莉·戴维斯发现自己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之后,克罗格一家才第一次见到了她。
那位表兄弟生前是一名水手,威尔逊总统刚发表完“接受现状,进入战争状态”的演讲[4],他便加入了美国远征军。听到这里,格尔达想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妻子,不过她忍住了,没把自己的疑惑讲出来。结果,大部队还没有到达前线,他便和几名同伴一起丢了性命。在爱尔兰海岸线附近,一艘德国潜艇击沉了他坐的那艘名叫“真空”的邮轮。船上共有六人丧生,他便是其中之一。在那个雾蒙蒙的早上,船上大多数人都坐上救生艇,漂流到了科克。当地人帮忙把这些淹得半死、饥肠辘辘的美国人拖上了岸,那个时候,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们应该成为的救世主。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话说回来,格尔达不太确定,是这个故事在镇上传开的时候引起了大家的困惑,还是埃米莉本人引起了大家的困惑。不过,埃米莉似乎认为爱尔兰人跟德国人一样,都得对自己丈夫的死负责。实际情况是,轮船被德国人炸开了一个洞,没几分钟,她丈夫便和整艘船一起沉入了海底,距爱尔兰只有不到两英里了,可他再也到不了了。尽管如此,可她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们说,载着埃米莉来斯图尔特的火车经过奥尼尔的时候,她打开车窗,将身子探出窗外,冲市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们刚立起来不久的标牌吐了口唾沫,标牌上写着:“欢迎来到内布拉斯加州的奥尼尔。”
有小道消息称,这一幕被麦格恩医生看见了。虽然他看到她车票上的终点站写着“斯图尔特”,可他还是在做完自我介绍之后问了她要去哪里。
她用个性十足的答案回答了他的问题:“麦格恩,这是个苏格兰名字吧,对不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麦格恩答道,“如今已经是美国名字了,流传了几代人。”
她眯着眼睛看着她,问道:“这座叫斯图尔特的镇子,是不是到处都是德国佬啊,还是说,丢人现眼的只有我亡夫的家族?”
埃米莉·戴维斯就这样在斯图尔特亮了相,不过,等到格尔达听到时,戴维斯的故事已经传了好几轮了。当然,告诉沃格尔一家这件事的人是阿洛伊斯·鲍姆。弗里茨表现得就像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女人一样。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格尔达叫了出来:“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人!还记得我自己去镇上的那一天吗?”
阿洛伊斯一直讲个不停,仿佛格尔达没在说话似的:“我跟你说,这个老女人就像个干瘪的苹果。要是老克罗格不留个心眼,注意一下她对待顾客的方式,他肯定会流失一些客源的。”
“要是你问我,我会觉得,她这个人怪得不得了。”格尔达说。当然,男人们并没有问她。虽然弗里茨没让阿洛伊斯离开,可是,他对格尔达关于那个在克罗格杂货铺工作的女人的看法并不感兴趣。
“她可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格尔达。”鲍姆一家离开后,他说道,“可别再让自己这么激动了,对你肚子里的宝宝不好。”
每当有人告诫格尔达不要“太过激动”,她几乎都会因此而“激动”起来。她将手里的毛巾扔到操作台上,气冲冲地离开了厨房,砰地摔上了身后的门。
她听见送邮件的马车来了,不过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掸去身上的灰尘,整理一下仪容。冲向那辆马车的时候,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裙子迎着风鼓了起来,她忍不住笑了。“小鸟夫人。”他说完后,两人都笑了起来。她把自己写的一封信交给了他,又接过了他递给她的一沓邮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则行了个屈膝礼。随后,她一路微笑,走向回家的小路。这样的互动真是愚蠢极了,可每一次,她都满怀期待。
格尔达沿着小路向家中走去时,被弗里茨吓了一跳。他从鸡舍背后走出来,动作实在太过突然,她差点叫了出来。
“你很投入嘛。”他说,“邮件里有好消息吗?”他双手都拿着工具,所以格尔达没把信件递给他,不过她觉得,她的表情似乎暴露了她的想法——她很想把凯瑟琳的信塞到自己兜里,连看都不让他看。这让她感到有些慌张。她想知道弗里茨是否看见了她跟查尔斯·伯克说话,这么一想,她便激动得连脖子都红了。
“你没事吧?”他问。她用手摸着脖子,想张嘴说话,可就在这时候,两个小男孩从拐角处跑了出来。弗兰克尖叫着指责雷偷走了他的娃娃,于是,她和弗里茨一下子又陷入了混乱的家庭日常。
自那以后,又过了几个礼拜,格尔达一直没空去想那些邮件,也没空去想弗里茨有可能看见了什么。终于到了夏天,活儿多得他们干都干不完。很快,因为日渐隆起的肚子,她平时穿的衣服也变得不合身了。等到她再次想到自己的时候,已经几乎看不到面对查尔斯·伯克愚蠢的调情时会脸红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了。怀孕这件事总是会占去她全部的注意力,甚至让她没有心思去顾及其他几个孩子。仿佛她搬到了一座岛上,只能远远地眺望自己的家人。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里的宝宝越长越大,而她也越发形单影只了。
[1]在英文中,sister一词既有“姐姐”“妹妹”的含义,又有“修女”的含义。此外,在教堂里,修女间也以姊妹相称。
[2]圣哲罗姆(Saint Jerome,约340—420年),出生于罗马帝国一个富有的基督徒家庭,是早期西方基督教会四大权威神学家之一。
[3]Bushel,计量单位,1蒲式耳相当于35.2公升。
[4]此处应为1917年4月2日,威尔逊发表的《关于宣战对国会的演讲》(Wilson’s War Message to Cong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