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达五岁时,她姐姐回到家,死在了家中。不,她回家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生孩子,可她最终却撒手人寰。她嫁给了埃内斯蒂家的一个小伙子,一个她们的父亲看得上的小伙子——甚至在那时,格尔达都看得出来这一点。五岁的她知道如何读懂自己父亲的需求与想法——他认为,有些人是天选之子,世俗的成功则标志着上帝的青睐。菲利普向格尔达的姐姐求婚时,仿佛她爸爸德吕克老爹也爱上了她姐姐。之前尚不清楚她姐姐到底有何价值,可突然间,姐姐的价值变得显而易见。老爹知道上帝看得上谁,也知道富有的埃内斯蒂家的那个小伙子便是其中之一。他大肆庆祝,将订婚的消息告诉众人,就好像那个年轻男子是他亲手赢得的奖品。格尔达的那些伯伯来家中小坐时,他便拼命炫耀自己找了个好女婿。每当他说起那个小伙子的名字——“我那女婿,菲利普·奇利斯·埃内斯蒂”,他的胸膛便会像草原松鸡那样鼓起来,似乎他不说出那小伙子的全名,他的那些兄长(之前他总是在他们面前保持沉默)就不知道他到底在谈论谁。
伊丽莎白比格尔达年长十四岁。她的手指很长,指尖有些钝,仿佛她天生就长了一双适合干苦活儿和累活儿的手。她拇指根部的“肉垫”上有一块伤疤,是在格尔达出生的那一天,被公鸡的利喙啄伤的。家里人打发她去屋外待着,不让她靠近母亲分娩的那张床,就在那时候,那只披着羽毛的畜生一边尖叫着,一边张开翅膀冲向了她。多年后她对格尔达说,那时候的她本应该感到害怕,可看到手上出现的那个血淋淋、锯齿状的S形伤口时,她却很确信,他们盼着的那个婴孩将会活着出生,并且是个女孩。
“S代表着姐妹,”在她们蜷缩在一起要睡觉时,伊丽莎白常常小声对格尔达说,“S代表着庇护[1]。”她在手上勾画出那个字母的形状,然后说:“要记得啊,‘格尔达’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庇护[2]。”通过回忆姐姐的那块疤痕的形状,格尔达学会了写字。一开始是S,接着是其他所有字母,最终是整个语种。
即使到现在,格尔达依然记得她姐姐的那双手和那块伤疤,不过她已想不起姐姐的某些容貌特征了。她不确定伊丽莎白到底是有一双像她爸爸那样的灰色眼睛,还是有一双像她那样的褐色眼睛。她的头发又黑又厚,时常卷起来,她便总是把头发盘成髻。站着时,她与她们房间里的衣柜一样高,在格尔达看来,她就像整个天堂那么大。但是她的脸,格尔达已经不记得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的那双手。
尖叫声响起时,妈妈和来家里帮忙接生的那些女人并未看见格尔达。趁着她们按住她姐姐的时候,她从门口偷偷溜到了床下的狭小空间。她在那里待了一整天外加半个晚上,没有人去找她。伊丽莎白的叫声充斥着整栋房子,没有人注意到格尔达不在。在床下,格尔达的脸几乎挨着那些细床板条,她眼见着姐姐拖着笨重的身躯,饱受疼痛的折磨,身体变了形,在那里滚来滚去。女人们的脚步时快时慢,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们离格尔达只有几英寸远,但似乎又相隔千里。
听见有人说“快完了”时,格尔达把手紧紧贴在粗麻布床垫上,她觉得那是婴孩所在的位置,然后祷告起来:“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她哽咽着,想不起伊丽莎白教过她的那些祷告词了。她拼命地回忆着《托赖圣母诵》[3],但把它和她本应记得的《圣母经》[4]的祷告词混在了一起:“神圣的马利亚,上帝的母亲,请在现在,在我们临终之际,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但“死亡”这个词比莉齐[5]的尖叫声更让她感到害怕,她一下子忘记了一篇那么简单的祈祷文。“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她又低声吟诵着,“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她重复着这句话,直至房间完全陷入寂静。
挣扎过后,伊丽莎白的右手垂放在床沿,离格尔达的脸仅有几英寸远。格尔达慢慢伸出手,用指尖摩挲着伊丽莎白拇指根部的伤疤,直到有人强行拿起那只手,将它与另一只手叠放在伊丽莎白胸前。
他们将她葬在圣·米迦勒教堂后面的一座小山上。菲利普·奇利斯·埃内斯蒂给那婴孩取名为玛丽,将她放入了同一副棺材里。他留下了伊丽莎白结婚时的嫁妆,从此再也没有踏入德吕克家一步。
那一天,妈妈的脸色像墓碑一样惨白,这个女人此前一直扮演着她们母亲的角色,而现在,她的眼中一片黑暗,失去了神采。父亲则独自离开了坟头,他那身黑色丧服在她们眼前渐渐远去,格尔达至今依然能想起那幅画面。一阵阴冷的风卷起干枯的树叶,在格尔达和她母亲周围疯狂地打着转,这时候,父亲从视野中消失了。格尔达紧紧抓着她母亲的粗羊毛裙,生怕自己也会被风吹走,然后大声叫道:“爸爸!等一等!”叫着叫着,有人冲她发出了嘘声,示意她安静下来。
她觉得那是伊丽莎白的声音——请上帝宽恕——因此她掩面不去看姐姐,就像面对一只长着翅膀、大声尖叫的猛兽时会做的那样。格尔达哭着追赶父亲,把姐姐留在了圣·米迦勒教堂后面的那座小山上。她怎么可能知道在她奔跑时,另一道伤疤正在形成呢?这道伤疤引出了一门语言,一门她不忍说出口的语言。
1918年1月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弗里茨·沃格尔,”格尔达小声说道,“你是存心想让我错过火车。”
他装作睡着了,有节奏地轻声打着呼噜,呼出的气息吹向她小小的后颈。她的头发很浓密,其中几缕正随着他的呼吸而摆动。他搂着她,一双大手托着她柔软的腹部,两人的双腿则在一起纠缠着。黑暗之中,被子下的她被完全困住了。她想要挣脱出来,却并未避开他,而是主动迎向他,然后闭上了双眼。她的嘴唇沿着他的锁骨慢慢移动,停在了他的颈窝,接着张开双手,抓着他的双肋——囚禁着他的那颗心的牢笼——把他拉向自己。他充满欲望,全身的重量落在了她身上,在这样的亲密接触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早晨即将来临。
甚至在她微微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还抱着他。她回想着昨天收到电报后所计划的待办事项。她妹妹发来的消息既简短又生硬,留给她回应的时间寥寥无几,她能做的只有行动起来,接着,她立即为长途跋涉参加姨妈的葬礼做起了准备。她顾不上考虑远方的亲人们是否欢迎自己,也无暇顾及弗里茨对她此行的反应。她在心中逐一清点为三个儿子收拾的那些衣服,她将带着他们去参加葬礼;然后,她重新想了想给女儿写下的那些说明,女儿将和弗里茨一起留在家里。她嗅着他身上的麝香味,脑海中一直惦记着两样东西:一样是装进背包里的火车票,另一样是她为凯蒂准备的食物——牛肉玉米罐头,还有腌猪肉。这些做起来很简单,一个八岁孩子能应付得来。昨天晚上,她给男孩们洗好了澡,他们共用的旅行箱也早已经收拾妥当,装到了四轮马车上。听到耳垂下方,从弗里茨唇间传出的愉悦颤音,她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还需要打包路上吃的午餐,还需要喂鸡,还需要准备些在漫长旅途中可供调皮闹腾的孩子们消遣的玩意儿。
读到电报后,她迅速行动起来。凯蒂和两个年长点的男孩轮流转动着洗衣机上的摇杆,一件接一件地把衬衣、裤子塞入熨平机[6]中脱水,她则整理、熨烫着洗干净的衣服。
“动作快点儿。”她对弗兰克和雷说道,“小心别把手绞进机器里。”她告诉他们,如果衣服或是手绞到了滚轴之间,他们可以砰的一声拉下控制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会出现的危险情况让她有机会换着法子来教会孩子们如何自救。“我可做不到无处不在。”她告诉他们。
她的小傻瓜雷听到她这番话,翻了个白眼,咕哝道:“在我看来,你就是无处不在。”
弗里茨从牲口棚里回到家中,此时屋子里满是蒸汽,很暖和,散发着一股洗好和熨好的衣物的味道,暖意则来自烤着褐色的硬皮面包的烤箱。他没有看到邻居拿着电报来他们家,所以对格尔达正在实施的计划毫不知情。他站在后门口,惊讶地发现家里乱作一团。他看见格尔达的时候,她正努力拖着身后砰砰作响的黑色旅行箱下楼。他冲上去帮她,以免她弄伤自己,却没能来得及对她说“不”,同她争论她到底该不该下定决心,回到内布拉斯加州东部,参加她姨妈的葬礼——这正中格尔达的下怀。他是个行动派;虽然她并不想承认自己有此打算,但她知道,如果能让他忙个不停,他就会做任何她让他做的事。如果他停下来,仔细琢磨她正在做的这件事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他就会让自己的双脚扎根于脚下的土地,变成一座山,那座山并不是她的靠山,而是一座她必须越过或移开的高山;她也知道,这座山很难被征服。他们把旅行箱挪到台阶下面,走出乱糟糟的厨房,然后格尔达伸出手来,用指尖碰了碰弗里茨的手腕内侧。
“收到电报后,我打电话找过你,弗里茨。我打了好多电话,可你就是不接。”格尔达把电报递给了弗里茨。“弗里茨——”她说着停下脚步,靠在弗里茨身上,脸贴着他的脖子,掌心则放在了他的心脏上方。
弗里茨搂住她,伸直了胳膊拿着电报,越过她的肩膀,眯眼看着那封电报。
“她是你妈妈的亲姐妹,对不对?”
“嗯。”格尔达再次忙了起来,挨个指挥着孩子们。见她忙个不停,弗里茨向她走去,跟在她身后,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着她做完一件又一件事,列着一条又一条她不该去参加葬礼的理由,使他偏离了重心,只能跟着她的节奏来,但他每说一条理由,她都会反驳他。是的,她上次见姨妈还是在多年前,因此她更应该去见一见那些还活着的亲戚。不,她父亲没有任何改变,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可这次回娘家是为了她母亲,为了她和弗里茨的孩子们,因此那笔旧账最好还是一笔勾销。是的,现在正在打仗,但战场在那边,在欧洲,而我们在这里,在内布拉斯加州,远离战火。不,自从搬到斯图尔特以来,她就再也没坐过火车了,可她是个成年女性,知道如何照管自己的孩子,难道不是吗?她一边忙活,一边扭头冷静地说着这番话。说到最后,只有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能做,而格尔达正在做。
他们一起干着活儿,包括格尔达、弗里茨,以及三个年长点的孩子——甚至连小宝宝利奥也很配合,自己逗着自己玩。一直忙到午夜过后,他们才上床休息,闭上眼便立即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与此同时,屋外方圆几里之内,只听得见一只仓鸮轻柔的叫声。夜深雾重,万物的表面都结了霜,变成了白色,物体的边缘也因为微小的冰碴儿而变得模糊不清。
黎明时分,弗里茨再次试图让她回心转意,可他俩都知道,格尔达的计划正在进行之中,弗里茨也只能用这种办法再留她一小会儿。
“你还会回来的,对吧?”弗里茨把头埋进格尔达浓密的头发中小声问道,仿佛不愿意让她听见这个自己忍不住要问的问题。
“当然了,”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格尔达笑了起来,她仰头看着弗里茨,“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只是去参加一场葬礼而已。我只去几天。”她本想加上一句“我保证”,可眼下,这句话似乎很愚蠢,也没什么必要。“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她不会回家,不会回到他身边——她可从没动过这样荒谬的念头。
弗里茨转过身去,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弗里茨,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要是你父亲让你留下来,你打算说些什么呢?”
格尔达摇了摇头:“他不会让我留下来的。这简直是——胡扯。”
“真的吗?”弗里茨转身面向她,眼神少有地犀利,“真是这样吗?”
格尔达吻了他,缓慢而悠长:“我可是个成年女性,弗里茨。你难道没意识到这一点吗?”
他倒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突然热切地把她揽入怀中,这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你得回来,”他嘴唇紧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你得回来。”
一眨眼的工夫,他把她的旅行箱拎上火车,又向她挥手道别,如鲠在喉。
火车驶离车站时喷出的缕缕蒸汽飘浮在铁轨上方凝滞的冷空气中,太阳升起,照亮了车站。在黎明的粉色光线的照射下,漆黑的火车蜿蜒穿过被白霜覆盖的世界,这一幕既美丽,又让人心碎,但弗里茨却并未注意到,他已经转身领着凯蒂回到四轮马车上,随后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家中。凯蒂学着母亲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弗里茨便出门到牲口棚干活儿去了。凯蒂站在窗前,看着父亲如高墙一样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他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白雾,猛地向上飘去。
格尔达此刻应该在去阿特金森的途中吧,他想。这么想着,他仿佛跟着她一路向东,脑中闪现着途经的每一个车站(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虽然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太阳似乎也跟着她朝东边去了。不知不觉间,天色由银色转为灰色,这一天很快便遁入了冬日的黑暗之中。
弗里茨白天都在牲口棚里,和牲口以及工具待在一起,在那儿,他不会意识到格尔达不在身边,可是,哪怕是在那儿,这个事实也会让他觉得心情沉重,连呼吸都感到吃力。走之前,格尔达给他准备好了晚餐,是他爱吃的辣肠,可这些辣肠却不肯下肚,像卡在他胸口下方的火球。他想象自己对她说:“我吃着你给我做好的晚餐,可那晚餐似乎一整晚也在吃着我。”可是,他意识到格尔达并不在他身边,也听不到这番话,这时候,胸中的那个球似乎越变越大,到最后,他简直没办法深呼吸了。他走到寒冷的屋外,抬头看着夜空。云朵快速地移动着,隐约可以见到一轮小小的月亮。
清新的空气中飘荡着马车轻快的叮当声,一辆四轮马车正从大路驶过来。弗里茨未见其影,先闻其声,他等在那里,以为那辆马车会打牲口棚东边的马路经过,却看到那些马儿拐入了他家的小路尽头,于是他沿着小路前去迎接。
借着四轮马车摇曳的灯光,他看见了邻居阿洛伊斯·鲍姆和他雇来的帮手。虽然天气很冷,但阿洛伊斯没戴帽子,头发像锥子似的立着,随微风飘动;弗里茨猜,格尔达会说这头发对一个文明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马儿们在阿洛伊斯看到弗里茨之前,就察觉到了他,它们扬起头,踉跄着轻步挪到了一旁。弗里茨走到马儿们身侧,叫了一声“博斯”,轻轻拍了拍离他最近的那匹马的鬐甲。他能感受到那匹大马一整天所经历的艰辛;他知道,阿洛伊斯是从外地回来的,那地方要比斯图尔特这样的闭塞小镇更遥远。
“刚才我还在希望你醒着呢,弗里茨,”阿洛伊斯刹住马车,“我看见你家灯还亮着。”
弗里茨朝自家方向瞥了一眼,厨房窗前的那盏灯亮着,在灯光的映衬下,屋子其他地方显得黑乎乎的。即便站在这里,他还是能感觉到家里空荡荡的。
“是啊,”弗里茨回答道,“正好清理一下牲口棚,把一切准备妥当。冬天总得有个头吧。”他拿起帽子,在头上戴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阿洛伊斯手里攥着皮质缰绳,弯来折去,一时间,他什么也没说。
“都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呢。”弗里茨不太愿意问别人问题,但还是感到很好奇。
“去了一趟奥尼尔。”阿洛伊斯连头都没抬,“这孩子,”他冲着他身旁的小伙子点了点头,“上个月刚满二十一岁。”
他用不着解释。弗里茨知道,他们去那儿是为了登记报名,申请入伍。报名仪式每三个月在县里的政府大楼举行一次,从去年六月就开始了,那时候,美国刚刚加入那场在欧洲打响的战争。
“那你今天还真是出了趟远门呢。”他评论道。
“是呀[7]。”阿洛伊斯挺直了身子坐着,他弓起背来拉伸肌肉,“回来的路上,在阿特金森逗留了一段时间。”说话时,他吐字清晰,仿佛正在练习一门新学的语言,并且希望自己能正确发音,“在镇子边上的一家小餐馆停留了一会儿。”
弗里茨知道,阿洛伊斯停下来可不是为了专程来说他俩在哪儿吃的饭,霎时间,他觉得很不耐烦:“我知道那个地方。”
阿洛伊斯突然吐了一口,带着烟草味的唾沫在空中画出一道金黄色的弧线,恰好落在了两匹马之间的空地上。
“他们已经不卖德国泡菜了,”他第一次直视着弗里茨,“也不卖汉堡了。”
弗里茨再次觉得胸口一紧,之前卡在胸口的球似乎变得更大了。
“如今,他们的菜单上只有‘自由卷心菜’[8]和‘碎牛肉三明治’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似乎谁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儿附近住了很多德国人,”那个小伙子大声说道,“多得不得了。”
阿洛伊斯回应道:“是啊,可人数一直在减少。”说话时,他没有看着那个男孩。然后,他又看了看弗里茨,说道:“不过没有人打算搬走。”
“只是换了种说法而已,”小伙子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年纪稍大的人若是这么坐着,肯定会腰酸背痛,“我们还是能在那儿吃饭。”
阿洛伊斯猛地抖了抖马背上的缰绳,驾车朝大路驶去,或许他有太多话没说,又或许他无话可说。弗里茨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仿佛黑夜也活跃了起来。他先是走向了牲口棚,觉得自己应该给其中一匹马套上马鞍,骑马去追上格尔达,可等他走到牲口棚时,他听见凯蒂打开了厨房的门。她没有大声叫他,只是站在一块长方形的光影下,用瘦弱的胳膊紧紧地抱住肩膀,望着黑漆漆的屋外。看到这一幕,弗里茨想要大声喊道:“跑啊!”
跑到哪里去呢?他寻思着。从哪里开始跑呢?
他当然知道,虽然身处远离德国的此地,他们也并非与这场战争毫无瓜葛。每当人们聊起天来,不论聊的是什么话题,总会有人情不自禁地谈起一些“外界对德国人怀有敌意”的谣言。八年前他搬到斯图尔特时便认识的一些人如今似乎变得近视起来,每当他向他们问好,他们都会对他的问候视而不见,除非离得非常近,近到没办法忽视他。即便如此,那些有关德国人受到歧视的报道,看起来依然像是从遥远的土地上传来的。据传,一个年轻的德国人在圣路易斯的街道上被人们以私刑处死,怀俄明州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而在艾奥瓦州,有人因为在公开场合说德语而被关进了监狱。
内布拉斯加州可不会出这种事,弗里茨觉得。不会发生在这里。正如那个小伙子所说,住在这里的德国人非常多。德国人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哪怕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他也坚信这一点。突然间,一个念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又一次喘不过气来。他会拿格尔达的性命冒这个险吗?还是说,他已经这么做了?
***
关于告别,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如果你眼睁睁地看着某个地点在你眼前消失,那么在有生之年,你将再也见不到它了。格尔达很了解这个说法,所以她不会让自己和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斯图尔特站一点一点从视线中消失。于是她让孩子们忙个不停,确保他们不会将鼻子紧贴在车窗上,在火车拐弯时依然盯着斯图尔特站看。她不想招惹命运,以致回家受阻;可如果她不用仪式和关注来安抚命运,那么它一定会阻止他们回家。她指挥孩子们铺好毯子,将装在篮子里的东西放在座位下面。可是,就在火车绕过斯图尔特以东最远处的那个弯道时,她在不经意间抬起头来,目睹了斯图尔特站从视线中消失。一丝丝恐惧如同猫毛一般,紧紧地粘在她身上,怎么也刷不掉。天父啊,我有罪,求求您保佑我吧。我深受迷信之害,并且任其指引我和孩子们的行动。她觉得,这样注定会失败的;她用掌根揉了揉眼睛,试图将眼前这一幕擦掉。她有些恍惚,孩子们爬上了窗台,特别兴奋,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忧虑。
她把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等着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她注意到自己外套的袖口已经磨损了。这件外套曾经很漂亮,她一边想,一边用沾湿的手指轻拂松散的细线。突然间,她眼前浮现出父亲长满老茧的手指用力地扯着深绿色的羊毛编织外套,以此来检查它有多结实的画面,仿佛他能预见将来会有阵阵大风向她发起攻击,而且只有他知道外套该织成什么样、该织得有多厚,才能保护她。
这件外套真的很漂亮。她为自己这第一时间的想法而自责了许久。虽然她和弗里茨买不起新的外套,但这并不是她得在她父亲面前低下头来的理由。
“你们找找看,看能不能沿着河边找到老鹰和鸭子。”她坐得更直了,将注意力再次转向了男孩们。就像他们的父亲那样,他们得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一直很开心。“老实说,弗兰基[9],你最大,眼神也最好使。我打算让你来负责看一看从这里到外婆家一路上都有哪些鸟儿。”
“那我呢?”雷问道,“我的眼神也很好使呢。”
“它们会派上用场的,小伙子。我打算让你来负责看一看那些牛群。我希望你们俩都能帮利奥紧紧地盯着那些奶牛。”
“需要盯着那些马儿吗?”弗兰克问,他指了指行驶在那条与铁轨平行的路上的一辆四轮马车,“现在有两匹马了。”
“一辆汽车!一辆汽车!”雷兴奋地喊了起来,“路上有一辆汽车!”
听到他这么喊,他们全都来到了窗前,甚至连其他乘客也扭头看了过来。司机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孩子们则疯狂地挥起手来,仿佛那司机在单独跟他们打招呼。
孩子们看着路上的汽车,格尔达则端详着一脸兴奋的他们。她似乎很少有时间去端详他们,去了解他们不断变化的面孔,以及日渐成长的身体。两个年长些的男孩看起来就像他们父亲的缩小版,一头波浪般的金发若是长得太长,就很可能卷起来,坦诚的圆脸上嵌着一双蓝眼睛。只有利奥继承了格尔达娘家那边男性的容貌特征:额头很高,脸很长。看着利奥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利奥甚至连手都很像父亲,最开始,还是小宝宝的利奥拥有一对柔软且微胖的小拳头,后来,手指渐渐变细,手越来越长,长成了“适合弹钢琴的手”——她母亲曾这么形容她父亲的那双手。如今,看着利奥张开手指,贴在车窗上,她想到,等父母亲看到这双手以后,他们肯定……他们肯定会怎么样呢?他们看到这双手以后会做些什么呢?会原谅她吗?这就是她想回家的原因吗?难道是想让他们原谅她吗?想着想着,她嘴里泛起一股金属味,为了驱散这种味道,她从包里拿出一本绘本,等到男孩们对车窗外的世界和数数失去兴趣以后,她准备让他们读一读这本书。
自从她和弗里茨离开西点镇以后,她每天都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前往西边的时候,女儿凯蒂鼻子贴着车窗,还是个学步的娃娃,弗兰克则尚未出生。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呢?
我也曾是个孩子。醒来时,能闻到煎培根和煮咖啡的味道,听到干完活儿回到家中的男人们低沉的声音,寒气让他们的厚大衣变得硬邦邦的,碗碟碰撞的叮当声和低沉的男声,交汇成一首让人感到安慰的歌。
一个孩子若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崭新的一天,又怎么会意识到那样的时光就如同一份礼物一样呢?那段时光曾经就是此时此刻。她曾生活在其中,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可接下来,那段时光便逝去了。她想起自己待在娘家的那段生活,这时候,一幕幕模糊的场景涌入了她的脑海。此时此刻,格尔达还是个小女孩,参加完姐姐的葬礼后正往家里走,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粗糙的羊毛裙。此时此刻,格尔达正清洗着一块破棉布,棉布上沾满了标志着她成为女人的红色血渍。此时此刻,格尔达正向窗外的人挥手道别,她的父亲站在站台上,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耳朵,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母亲站在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车的车轮,车轮已经在铁轨上动了起来,火车即将向西驶去。
“抬起头来看看我吧,妈妈,”她冲车窗小声说道,她呼出的气息化成两道薄雾,从鼻子两侧向上飘去,“看着我,说你爱我吧。”
啊,小女孩,我想摇晃你。抱着你。
还没看到电报上的签名,格尔达就知道电报不是父亲发的:上面的字太多了。她的确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但她还是很确定,父亲依然是那个父亲,他更关心的是经济实惠,而不是表意清晰。她从背包里拿出那张叠起来的浅黄色的纸,又看了一遍。
“今早癌症夺走了埃尔莎姨妈的性命。礼拜二下葬。妈妈需要你。我也一样。爱你的凯瑟琳。”
凯瑟琳。格尔达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反复无常的小女孩,可如今,她也能写出这样的话来了:“妈妈需要你。”这样的字眼温暖了格尔达内心深处某个冷冰冰的地方,她又读了一遍电报。
窗外,平原一望无垠,没有色彩,也没有变化。清晨看起来像是正午,整个白昼也可以如同夜晚一般。地平线,即天空与地面相接的那条线,消失了;远处与近处毫无区别。透过结了霜的车窗向外看去,若有任何形状出现,那形状也只有大小之分。大多数时候,你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在这样的日子里,世界萎缩到每个人都能一目了然的程度。天地合一之际,唯有自我可作为参照。除开火车停站之时,车上的大多数乘客都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恍惚之中。一月的风掠过没有树木的平原,刮起一阵刺骨的寒雪打在车窗上,发出嘎嘎的声响;迎风而行的列车也会时不时地打起哆嗦来。人们为了保暖,穿着大衣,盖着毛毯,抑或裹着牛皮做的睡袍,挤作一团。行驶中的火车有种催眠奇效,让格尔达从前一晚读到电报就开始狂跳不止的心脏镇定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心里踏实了一些,便让孩子们一直玩着手指游戏,或者让他们猜谜语,后来,有节奏地行进着的火车哄着孩子们入了眠。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世界打她身边经过。
过道对面坐着另一个女人,除格尔达外,她是唯一在斯图尔特站上车的女士。启程之际,手忙脚乱的格尔达几乎没注意到她,而现在,她跟大多数其他乘客一样,也打起了瞌睡。在一片寂静中,格尔达打量起那女人的衣服来,发现衣服的剪裁很复杂,看起来是裁缝,而不是农妇缝制的。她注意到了诸如袖口是机器缝的,而非手工缝制再熨烫平整等细节。她看了看自己的袖子上的褶皱处,跟那女人的衣服做了做比较。那女人带着的旅行包是酒红色的,颜色很深,用的布料很厚实,包面上绣着图案,还配有皮质手柄和黄铜配件。初看时,格尔达并未注意到旅行包的边角有一处磨损,也未注意到接缝处有一处缝补得很糟糕的破洞,可一旦注意到这一切,她随即也注意到这件剪裁讲究的衣服的下摆有些破损,而且那女人的外套肘部都磨得发亮了。她更加仔细地打量起那女人来。那女人看上去疲惫不堪;尽管她的脸在睡梦中已经松弛下来,但她看起来仿佛非常需要休息。连裹在腿上的毯子滑落到地板上,她都没有反应。格尔达把手伸过去,拾起毯子,塞到了那女人的背后与座位之间。
只有那些离车厢前排的火炉最近的人似乎还能四处走动或与人闲聊。位于车厢中部的格尔达看着坐在前排长椅上的三个男人。他们也是那天早上在斯图尔特上的车,他们三个急匆匆地冲在两位女士前面,更像是不守规矩的男孩,而不是成年男子。此时,他们时而发出吵闹的喊声,时而相互发出嘘声,示意对方安静下来,他们专心玩着某种游戏,像是在掷骰子,又像是在玩纸牌;不过她看不清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游戏。他们尽管很孩子气,却是一副工人的模样。他们的面色都很红润,这是在平原上典型的极寒和酷暑的极端环境下劳作过的缘故。他们朴素寻常的衣着,使她想起了她最开始给弗里茨做的、后来又经常给他缝缝补补的那些衣服。
弗里茨的衣服似乎总是不合身,总是有点太小了。他是个大块头,身高六尺三[10],臀部与肩部同宽。就像车厢前排的那几个男人,他在室内走动时,动作也很粗犷,仿佛除了头顶上的天空以外,任何东西都让他感到不自在。也许那几个男人是农民,或是铁路工人,是那种习惯了做重体力活的人。他们看起来很像她家乡的大多数男人,很眼熟,像是某个她见过却没有打过招呼的邻居。也许她曾在街上或商店里打他们身旁经过。
铁轨上的车轮发出的隆隆声和火车车厢发出的嘎嘎声盖过了那些男人说话的声音,对格尔达而言,她看着那些男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眼睛歇一歇。虽然他们隐藏得很好,但她还是看见他们将一个酒瓶传来传去。他们抬头张望谁在看他们的时候,她便垂下了眼睛。
一位戴着黑色卷边毡帽的男士在靠近皮尔杰的某处上了车。他一边沿着过道走,一边摘掉了帽子,这一举动看起来既自然又很有教养,可是,当他在车厢前排的火炉附近的某个位置就座时,他又戴上了帽子,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顾不上风度礼节了。那位男士有一双深色的眼睛,肩膀很宽,他让格尔达想起了自己的某个伯伯,不过她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个伯伯。她父亲的两个哥哥,约瑟夫和安布罗斯,都是一副在美国赚到钱了的模样,有这副模样的人总是昂着头,身子挺得直直的,也很清楚自己有底气这么做。
就在威斯纳城外,事情起了些变化。此前,她一直看着窗外,在火车转了个大弯、朝南驶去的时候,一个车站渐入眼帘。一开始,那栋贴着红色墙面板的建筑还很小,紧接着,它变得越来越大,再然后,她再也看不见那栋建筑了,透过窗户依然能看见的,只有白色的土地与天空。在这个巨大的世界上,人类太过渺小;在这片平原上,他们似乎离一切都非常遥远。一想到这儿,格尔达打了个哆嗦,她回过头来,看了看坐在车厢前排的那几个男人,注意到那三个年轻的男子彼此靠得更近了。他们耸着肩膀,头紧凑在一起。那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帽子向前拉着,可这一幕让她觉得那男人只是刚刚停下了自己的步伐。
不知道为什么,她伸出手,把孩子们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迷迷糊糊的利奥从两个哥哥之间爬了出来,爬到了她腿上,然后又睡着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站了起来,开始冲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做手势;接着,另外两个年轻男子也站了起来,开始冲那男人大喊。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件事发生时,不要直接盯着现场看。他们说的大部分话她都听不明白,含含糊糊的,语气很愤怒;听得懂的她又不愿意听。脏话满天飞,她这一辈子也只听过一两次这种脏话。那三个年轻男子面目扭曲,涨红了脸;坐着的那个年长的男人摊开双手,似乎是想安抚他们。
坐在这四人周围的那些人渐渐醒来,然后坐了起来,不过没有人走上前去加入他们。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过迅速,根本来不及大声叫出来,也来不及伸手去拉刹车索,让火车停下来。真的来不及,格尔达很确定这一点,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已经结束了。前一刻,那几个年轻男子还在大喊大叫;一转眼,他们便殴打起另一个男人来,又沿着过道把那男人往门那边拖。那男人的黑色羊毛外套已经从一个肩膀上拽了下来,他们拖着他经过格尔达的时候,外套又挂在了她座位的边缘处。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猛地一拽,没把挂住的衣服拽下来,反倒拽到了那男人的一只胳膊;接着,她听到了咔嚓的断裂声,声音实在刺耳。那男人尖叫起来,叫得像一头被割了喉的母猪。另一个年轻男子抓住他的头,朝椅背猛地撞了过去。鲜血四溅,一小滴一小滴的血洒到了孩子们睡觉时盖着的毯子上。格尔达的手伸了出去——后来,她告诉自己,她这是要去阻止那些年轻男子,或者去帮助那个年长的男人,可事实上,她只是把毯子往回扯了扯,把孩子们往自己的怀里拉了拉。她只能尽力去保护自己能够保护的那些东西。
他们就像扔一捆破烂衣服一样,轻而易举地把那男人从行驶的火车上扔了下去,那男人也的确像一捆破烂衣服那样,从铁轨旁的斜坡滚了下去,消失在远处的一片苍白之中。格尔达飞快地转身面向车窗,差点把小宝宝利奥摔到了地上。“不!”她大叫一声,一只手伸出去抓住利奥,另一只手则伸向了窗外的那个陌生人。
那时候,车厢里的所有人都醒着,一些人震惊地四处张望着,另一些人看起来惊慌失措。过道对面那位女士尖尖的鼻子因为惊吓而变红了,她看着格尔达,仿佛准备向她冲过去。像是完成任务般的三个年轻男子,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车厢里,他们身后的金属门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要是你们这些该死的德国佬觉得,自己就算批评了这个伟大的国家也不会受到惩罚,那我们就会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中的一个人叫嚣道。
噗的一声,仿佛有一个气泡炸开了,有人微笑了起来,又有人放声大笑起来。车厢里,有人开始拍手叫好,还有人开始跟那三个年轻人握手,突然间,那三个人似乎变得又高又壮,比车厢里的其他人还要高,还要壮。其中一人说道:“我可不想等到穿上军装以后才开始保护这个国家免受德国佬的侵害。”
“我们会好好料理那些热爱德国皇帝的下贱坯!”有人大声喊道。另一个声音回应道:“这里不欢迎德国佬!”三个年轻男子一起偷偷享用的那瓶酒被传来传去,从某个想要来上一口的人的手中传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格尔达感到刺骨的寒意从她的手脚处涌了上来,随着血液流淌到周身,她因为恐惧而感到浑身瘫软。在她对面,那个独自出行的女人缩回到座位上,扯起外套围住脖子,身子还不住地往外套里面缩,直到最后,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一直盯着地板,眼里还噙着泪水。
车厢里异常热闹,吵醒了格尔达的孩子们,他们任由毯子落到地上。雷和弗兰克的脸很圆,是非常典型的德国人脸形,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看着乱糟糟的周围。“他们为什么会笑呢,妈妈?”弗兰克问她,她连忙示意他安静下来。她把孩子们拉向怀里,让他们坐在她腿上,最后冲着弗兰克稀疏的金发小声说道:“嘘——嘘——嘘。待着别说话。”雷从她怀里挣脱了,想去看一看周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们太小了,没办法理解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她心想,他们太小了。她不想对孩子们做任何解释,也绝不会放任这个世界伤害自己的心肝宝贝们。
如今,他们远离了家乡,可战争——曾经她自信地以为,战争太过遥远,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却突然间来到了格尔达·德吕克·沃格尔和她的三个孩子面前。
[1]本句中提及的“姐妹”“庇护”对应的英文分别是“sister”和“shelter”,首字母均为“S”。
[2]在德语中,“格尔达”(Gerda)这个名字有“保护”之意。
[3]《托赖圣母诵》(Memorare)是一篇天主教祈祷文,该词是为了寻求圣母马利亚的代祷(intercession,宗教词汇,意指由信徒为其他有需要的人祈求神的怜悯及恩惠)而作;Memorare一词为拉丁语,意思为“记住”(remember),而《托赖圣母诵》的英文直译为“Remember, O Most Gracious Virgin Mary”(啊,最最仁慈的童贞马利亚,求你记住吧)。
[4]《圣母经》(Hail Mary),又译作《圣母祷词》,是天主教、东正教以及英国圣公会等教会的主要祈祷经文。该祷告词也是为了寻求圣母马利亚的代祷而作。
[5]伊丽莎白的昵称。
[6]一种洗涤机械,属于洗衣房设备,其主要部件一般是两个辊(现代的熨平机可能含有三个辊),辊通过手摇或电力转动,为衣物脱水。
[7]原文为德语Ja。原文中的德语字词、短语以字体区分,此后不再重复加注。——编者注
[8]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人曾用“自由卷心菜”(liberty cabbage)来代替“德国泡菜”(sauerkraut,源自德语),以此来消除一切跟德国的联系。
[9]弗兰克的爱称。
[10]此处的计量单位为英尺,1英尺相当于0.3048米,因此弗里茨的身高约为1.92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