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诺威医生刚准备踏上医院北边楼梯,便听到了尖叫声。一时间,他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搜集着那声音可能提供给他的信息。
尖叫的是个女人,声音是从男病房里传来的——不是从病人口中发出的。
每呼完一口气,尖叫声便会响起,声音里有疑虑、怀疑,但没有生理上的痛苦。
每次吸气以后,都会传来从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声,医生听得出这声音很凄凉,是哀悼者常常会显露出的那种凄凉之情。病房里有两名病人,其中一名是个没有子嗣的鳏夫,邻居发现他患了肺炎,随后将他送到了医院。另外一个要年轻一些,两天前,加诺威不得已截掉了他的左腿,以阻止因脚部伤口护理不当引起的坏疽向上蔓延。
尖叫的人可能是那名年轻病人的妻子。
加诺威继续爬楼梯,他解开了自己的厚大衣,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死神有自己的一套仪式,而哀悼者也有自己的需求。每当遇到有人当众显露这种需求,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在他看来,悲痛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可是痛苦的尖叫却毫无私密可言。当众沉溺于悲痛之中一点好处都没有,死去的人也不会从床上爬起来做出回应;总有一天,哀悼者得承认挚爱的人已经永远离开,自己的某一部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虽然对此感到困惑,却依然怀有恻隐之心。因此,他知道自己会抱住这个扑进他怀里的年轻女人,任由她捶打自己的胸膛。
“那个年轻人最终还是死掉了。”加诺威草草地在一张干净的薄信纸上写下了这句话,同时等着妻子米兰达做好参加弥撒的准备。第二天一早,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弟弟拉克寄一封信,在过去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每个礼拜一都会这么做。礼拜五的时候,一封拉克——他也是医生——在礼拜一寄出的回信会抵达加诺威的家门口。
虽然他们已经有超过十年时间没见面了,但他们比他们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清楚对方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给彼此写的信又长又散漫,更像是日记,而非信件。加诺威按照日期将这些信件归档,并在每个档案盒的正面都附上了标注有具体话题的索引。每个礼拜,两人都会给对方写一封信,如果时间允许,他们还会在信中多说说自己正在治疗的病例、患者的最新状况、天气情况,以及他们对上至华盛顿的最新动向,下至脚部腐烂等大小事情的见解。他们从彼此的信件中了解到的医学与政坛的最新消息,都赶上从现有期刊中获取的了。拉克如今在堪萨斯州的赖利堡工作,战前,他曾在奥马哈和芝加哥工作求学,还在南方待过一小段时间,最远曾抵达巴拿马运河。他寄给加诺威的信件上的邮戳各式各样,这有时会让加诺威极度渴望远游,不过他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想法。
“我承认,我牺牲了病人的一条腿,但我也救了那男人。可是,昨天快到傍晚的时候,他的情况急转直下,突然发起了高烧,甚至从河里运来的那桶碎冰也没办法让他退烧。要是他们早一天找我就好了。”加诺威放下笔,揉了揉眉脊。那个年轻人是在砍柴时受伤的,他的短柄斧砍到了树上的一块节疤,斧子弹开后,随即狠狠击中了他的脚踝,他挥斧砍柴用的力道全部作用到了脚踝上。如果他足够幸运,脚当时就被完全斩断,那么他也许当即就能被家人送到医院了。可事实上,他们等着“上帝施以援手,将他治愈”——那个年轻人的父亲如是说。
加诺威到达时,伤口已经溃烂,膝盖以下的皮肤几乎全变黑了。这家人住的那栋小木屋位于斯图尔特西北部的峭壁之上;他们呼救时那里的暴风雪正猛烈。加诺威不得不在可通行的路上走了好远,他穿着雪地靴,小心翼翼地踩着来接他的那个人留下的脚印。木屋的门一打开,肉腐烂后散发的臭味便扑鼻而来,他立刻意识到,药物能起多大的功效,完全取决于当事人有多强的信念。他迅速行动起来,粗鲁地发号施令,指挥别人在尽可能不弄疼伤者的情况下把他挪到别处去。他可不会在餐厅的餐桌上做手术。
加诺威想起了那男人在被叔伯们一路抬到四轮马车上时,用那双冷得犹如大理石的蓝眼睛瞪着自己的样子。当时,加诺威提到了“截肢”,而他则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不”,可是,除了动嘴反抗,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妻子和母亲则是不顾一切,拼了命地想要救他。在最终寻求医疗救助之前,他们肯定起了一些争论;至于他们到底争论了什么,加诺威只能猜个大概。那男人的父亲是个身材魁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人,加诺威走进屋里的时候,他站到了一旁,然而,其他人总是会先看看他,随后才按加诺威的吩咐忙活起来。加诺威说不清楚他们的举止背后到底是害怕,还是尊敬。那位父亲没有跟着儿子去镇上。
加诺威想,他们现在肯定会咒骂那男人的父亲,不过,在某一时刻、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那悲痛的目光也会落在医生和那些护士身上,毕竟这些人陪男人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这也在意料之中。任何创痛都需要一个焦点,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地方,来承载人生中躲不开的不测导致的愤怒与悲伤;对此,加诺威已经习以为常了。作为一个在工作中时常与死亡打交道的人,他知道,他可能还来不及吃早餐,就被一个悲痛欲绝的家庭中伤诽谤,转而又在夜幕降临时分,被另一个家庭奉若神明,因为他拯救了他们深爱的人。
他认为,自己应该介于这两种极端之间。给人治病时,他根据自己的教育背景与从业经验来做决定;那些抱有怀疑态度的人,那些不愿接受治疗的人,甚至是那些虽然谨遵他的医嘱、最终却还是死掉的人,都不会影响到他。在这封信里他已经说得够多了,而在之前给拉克的许多封信里,他说得甚至更多,所以,现在没有必要继续就此话题絮絮叨叨下去了。
他把信纸放到嘴边,轻轻地吹干了墨水。
圣·博尼费斯天主教堂前的那条路空荡荡的,很少在礼拜天早上出现这种情况。加诺威挽着妻子的胳膊,帮她绕过了街边的一个雪堆。前天下午晚些时候,一阵大风呼啸而过,在小镇上留下了长长的沙丘状雪堆,最终,雪堆又硬生生地冻结成了翻卷的波浪。只需要稍加想象,你便可以在内布拉斯加州中部的这个小镇上看见一片“沙漠”或“海洋”。他总是很喜欢新下的雪带来的那份静谧,并不在乎天气有多冷。如果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便会敞开外套,头上什么也不戴,走上一小段路去教堂——寒冷的天气会让他头脑清醒。
可是,今天,他穿的外套扣子一直扣到了下巴,戴的羊毛帽紧贴着耳朵。这全拜米兰达所赐。出发去教堂之前,她像对待孩子一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粗鲁地给他扣上扣子,还责备他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死不认输的劲头。一番折腾下来,米兰达很满意,接着便穿上厚外套,戴上羊毛手套,还有去年秋天从西尔斯·罗巴克[1]订购的海狸皮帽子——这可是让她得意的新宠。他还没跟她讲那个年轻人的事,除非她问,否则他是不准备提及的。他们早就学会了在一起过日子时不谈这样的话题。
“我这辈子从没戴过这么漂亮、这么暖和的帽子!”她几乎每次戴它的时候都会这么说,再难得地对他露出微笑。她年轻时滑雪出过一次事故,缺了一颗牙齿,结果就是她的嘴唇有点歪——下唇很丰满,看着很顺眼,可上唇的一边却越来越薄,到嘴角处索性消失不见了。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总在吸嘴唇,以便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可她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却不歪,还会变得丰满,这样一来,她的整张脸看起来就很对称、很顺眼。
“这风真够懒的,”他们走上马路的时候,米兰达说,“实在是太懒了,都不愿意绕过你,干脆直接从你身上穿过去。”
他们刚刚到达教堂门前陡峭的台阶,钟声就开始一声接一声地鸣响。约翰尼·考普自封为教堂的管理员,负责打理教堂里与灵魂无关的一切事宜,他在台阶中部扫出一条狭窄的小路,远离台阶两侧的扶手,而大多数教区居民需要扶住栏杆,才能爬上结冰的台阶。埃德和米兰达停了下来,考虑着他们应该走哪条路到教堂前门:到底是踏着雪、扶着栏杆平稳地上去呢,还是什么也不扶从台阶中间上去呢?
“约翰尼本该做一个艺术家的,”米兰达说,“他的天赋全都浪费在日常的维护工作上面了。”
“艺术家?”埃德说。
米兰达挥舞着一只手,向埃德示意约翰尼如何铲雪,约翰尼不会随意将雪乱抛,而是精确地把雪铲成扇形,这样一来,他开辟的那条小路看起来就像在两个高高的雪堆之间流动的一条小溪。两侧的栏杆旁各自形成了一条小道,铲雪时,约翰尼曾小心翼翼地避开那里;这两条小道和约翰尼开辟的那条小路在橡木大门前相交。两扇门中间的那条线标出了路中心的精确位置,这时,埃德才意识到,约翰尼用雪在每一级台阶上都留下了一条白色细线,甚至连撒在结冰的台阶上的碎石也是故意这样放置的,一点也不散乱。埃德抬起头,看着通往大门的那二十级台阶,觉得很奇怪,似乎有一股力量要把他拉向教堂门口,这感觉让他有些烦恼。他稍微扯了扯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好了迎接什么的准备。
“在栏杆旁开辟一条小路会更有意义吧。”他小心地踏上台阶,把手伸向米兰达。
米兰达环顾了空荡荡的街道后才牵住他的手。通常,这时候会有一些人赶在钟声停止、风琴拉响前匆忙入座,可今天,放眼望去,只看得见加诺威夫妇俩,其他的教区居民却不见踪影。
“我猜,要么我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要么我们可以随便挑座位,”她不动声色地说,“如果出现后一种情况,新来的神父一定会对我们这群亵渎神明的人感到不满。”就在上个礼拜天,有一位新神父获得了任命,这将是他头一回独自布道。
他们步入教堂的时候,风琴手才刚开始演奏,奋勇地舞动着四肢,试图用轻快的音符填满这座大教堂。米兰达和埃德沿着中间的过道走到他们经常坐的那张靠背长椅前,长椅位于中间偏左的地方,在圣·博尼费斯雕像前。加诺威坐了下来,把脸转向教堂前面,开始等待弥撒结束。
新来的神父开始布道,这时加诺威想到了黑特韦尔神父,过去的十年里,他一直领导着圣·博尼费斯教区。那位老神父是个男中音,他的歌声印在了加诺威脑海深处兽性的那一面。进堂式[2]期间,每当黑特韦尔唱起《垂怜经》[3],歌声都会激起加诺威内心的忏悔之情。可是,他之所以会产生歉疚之情,并非他自觉罪过,而是因为他失去了太多。每个礼拜六,那一刻总会来临,每当神父吟咏起祈祷词,乞求得到宽恕,加诺威都会感到异常失落,悲痛似火焰一般,在他胸中和喉咙里燃烧起来。尽管他每次都试图与这些情绪抗争,可熏香与神父的声音合在一起,总会击溃他的防线。他闭上双眼,慢慢地、严肃地回忆起自己的小女儿来。那时候,她还不及他捧起的两只手大;她如此沉静,这沉静形成了一个浩瀚的宇宙,宇宙中满是没有星星的夜晚。他觉得,此刻忆起女儿也算是一种祈祷吧,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何会祈祷,也不知道该向谁祈祷。谈及神明,有一件事他很确定:他唯一一次乞求得到上帝怜悯的时候,上帝并未做出任何表示。一想到这儿,他便睁开眼,继续等待弥撒结束。
新来的神父比黑特韦尔年轻得多,从年龄上来看,似乎应该是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人。可是,加诺威在他的就任仪式上见到他后,幻想便破灭了。
荣格尔斯神父是个大块头,却长了一张奇怪的娃娃脸。他给自己那头浓密的鬈发抹了过量的发油,好让头发一直服服帖帖的。他脸上的肉很厚,脖子很粗,这让他原本就小的嘴巴看上去更小;他有个令人尴尬的癖好,每说完一句话就会抽下鼻子。这个礼拜天,他头一回主持弥撒仪式,却还没找到合身的衣服,身上穿着的是黑特韦尔神父留下的祭衣,小得胳膊和腿都露了出来,看起来挺像个喜剧演员。
加诺威并非以貌取人之辈。然而,当荣格尔斯神父缓慢而笨拙地沿着辅祭[4]身后的中间过道走近圣坛的时候,加诺威真心希望能有个人和他交换眼色。荣格尔斯神父身上那件祭衣的缝合线绷得紧紧的,就在他施屈膝礼的时候,加诺威屏住了呼吸,期待听见衣服裂开的声音。他今天就指望着这件事来逗自己开心了。
头一回参与由荣格尔斯神父主持的弥撒仪式,时间过得特别慢。神父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呆板且危险,似乎想哄人入睡,而不是引人敬奉或祈祷。他的拉丁语发音非常糟糕,而且他明显没办法精确分辨音调,这一切使得局面更加难堪。他明明说的是拉丁语,唱的也是拉丁语,却仿佛从未听别人读过拉丁语。有好几次,加诺威都情不自禁地龇牙咧嘴起来,因为他发现神父犯了一些特别离谱的错误。如果说弥撒中有什么特别之处曾带给他快乐,那就是神父们无比虔诚地吟咏拉丁语经文时发出的声音,可荣格尔斯神父甚至连他的这么一点乐趣也剥夺了。
布道之初,荣格尔斯走下圣坛,走到讲坛前,怒视着几乎空荡荡的教堂。他那粗壮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讲坛,加诺威觉得他很有可能把讲坛搬起来。他一句话也没讲,就这么过了好几分钟,不过,那几分钟里也并非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米兰达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埃德,可除此之外,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埃德回头看了看,迅速清点了一下人数。二十,哦,不对,克罗格一家坐在另一边,除开加诺威夫妇,还有二十六位教区居民到场。人数不多,可考虑到暴雪封住了进城的路,这个人数也不算少。
他回头望了望神父汗涔涔的脸。不,他不得不承认,人数还是不够多,如此看来,斯图尔特这里的人实际上还远远称不上虔诚。他决定自己担起责任来,在弥撒结束后向荣格尔斯神父解释那些教区居民缺席的可能原因。虽然近二十年来,埃德一直是圣·博尼费斯教区的一员,但他并不是一个信教之人。他之所以上教堂,是因为大家期望他这么做,毕竟他在这个社区的地位过于依赖他的那些潜在病人对他的看法。在1918年,就算你是医生,你也不见得会获得成功。在医疗行业,从业者受教育的程度参差不齐,也无力维护自己的良好声誉。一些骗子自许医生,可人们总是拿他们没办法。还有些江湖郎中走遍全国,兜售能治好打嗝、甲状腺肿大、不育等疾病的灵丹妙药。前不久,还有一个能言善辩之徒大肆宣传自己有方子能让男人“重振雄风”。加诺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自己的病人放弃将山羊的腺体植入睾丸的移植手术。那可是山羊的腺体啊!
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得到法律认可的专业人士——加诺威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之所以能成功,不仅因为他能够妙手回春、救死扶伤,还因为他在各个方面都很有能耐,比方说,他在街上或做完礼拜后能与人随意交谈,又比方说,他在参加晚宴时举止得体。到头来,这取决于他表达或者掩饰自己信仰——不管是政治上的信仰,还是其他方面的信仰——的尺度。
荣格尔斯挺直了身板,于是那件过短的祭衣变得更短了;他久久地怒视着台下的人,盯得那些靠背长椅都嘎吱响了起来,又引得后排传来了几声咳嗽声。最后,他说道:“感谢大家的到来。”他抽了抽鼻子,说道,“大家花了不少气力,才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来到了上帝的家中敬奉他,我希望大家不要觉得这件事给自己添了很大的麻烦。”他又一次抽了抽鼻子,说道,“保罗在写给歌罗西人的信中谈及的那个邪恶的撒种者,就是恶魔。他播撒的是黑暗的恶草,大家也许不知道,这是一种厉害的毒药。”他再次抽了抽鼻子,说道,“看来恶魔已经来到了这里,在你们这群乡下人中播下了毒药。”他继续抽着鼻子,说道,“一种跟懒惰与冷漠有关的毒药。”
因为未到场的人的罪过,他毫不客气地斥责着到场的人。神父一边讲话,一边抽鼻子的时候,坐在长椅上的加诺威情不自禁地坐得离他越来越远。在某个时刻,他收起二郎腿,双脚牢牢踏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仿佛打算起身。米兰达虽然没看着他,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肘。他并不打算站起来,只是想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不过她的举动倒是提醒了他,他必须更加注意自己的举止。于是他又一次靠在木质长椅的椅背上,等待着弥撒结束。
加诺威倒是乐意看一看,在这样一天,教区居民从神父手中接过圣餐时,每个人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每一位参加弥撒的人如往常一样跪在圣餐台前,顺从地抬脸看向神父,可是,等到他们站起来,转身朝长椅走去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变成了一张张面具。虽然有些人嘴里咀嚼着圣餐,其他人的嘴却一动不动,不过每个人都掩饰得很好,没让神父看到。最后一批领圣餐的人回到座位以后,最最奇怪的时刻来临了。加诺威从来没有领过圣餐,不过米兰达会去领,因为她从小在天主教会长大。等到每个人都坐回自己的座位时,荣格尔斯神父依然拿着圣餐杯,盯着加诺威不放。看他这副架势,仿佛他觉得自己可以在彼时彼地逼加诺威忏悔,继而逼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天主教徒。可加诺威只是看着神父,直到神父转过身去,走回圣坛,结束了礼成式[5],又草草地宣告众人可以离开教堂了。
其他人都走了以后,加诺威夫妇俩才走到教堂的前廊,只见神父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最后一个人离开时未将身后的大木门关好,前廊非常寒冷,神父呼出的气息如同团团白雾,缭绕在他嘴边。
“你叫什么名字?”荣格尔斯开门见山地问道。
米兰达瞟了埃德一眼,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叫米兰达……”
“这是我妻子,米兰达。我是加诺威医生,”加诺威帮她说完她没说完的话,“上个礼拜,在你的就任仪式上,我们见过面,不过你要是不记得,我也不会怪你。当时你见了差不多有一百个人,难道不是吗?”他试图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欢快些,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欢快。
荣格尔斯抬了抬眼,不再看着神色惊恐的米兰达,转而直视起加诺威来。当时的气氛之所以让人感到不适,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一举动。加诺威离神父非常近,不禁注意到荣格尔斯的双眼紧挨着,而且看起来特别小。要是碰上一个不积口德的人,他可能会说那是双猪眼睛。
“那么,埃德,”荣格尔斯说,“你没有来领圣餐吧?不过我还是得向你表示感谢,毕竟你来了。”
加诺威顿了顿,把自己的外套扣好。“别往心里去,神父。”加诺威说,“我记得黑特韦尔神父布道时,有很多次,教堂比今天还空呢。那些人能来的时候就会来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再次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了米兰达的后腰上,催促她出门,可荣格尔斯还不想放他走。
“那你呢?你不领圣餐,难道是因为你确实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吗?”
米兰达倒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时间,加诺威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神父看,试图弄明白他到底持怎样的态度。按照教堂的说法,有很多不能领圣餐的原因,为什么荣格尔斯偏偏挑中这个原因来冒犯他呢?陷入思考的他顿了顿。在离这里不远的某个地方,人们正在为一个长着大理石纹理的蓝眼睛的年轻男子挖墓。
“欢迎你来斯图尔特,荣格尔斯神父,”他轻声说道,“我很确定,到时候你就会发现,这里的人可不像今天看起来的那样,一点信仰都没有。他们之所以没来,都是有充分且正当的理由的,我敢打包票。”说完他推着米兰达,两个人一起走出大门,走到外面高高的台阶上时,一阵风刮来,猛地推开了教堂的大门,将一阵夹杂着飞雪的冷空气吹进了教堂里。
他俩迎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寒冷的天气让埃德有机会更加冷静地思考当时的情况,可是,和米兰达吃午餐的时候,他脑子里除了那些刻薄的话,什么都想不出来,于是他干脆什么都不说。米兰达坐在桌子另一端,手里拿着一本小说,看她这副模样,她似乎已经忘掉了之前发生的小插曲。他俩进行了一场特殊的交流,几乎只听得见瓷杯碰到瓷餐盘发出的叮当声,米兰达在翻页时一张纸从另一张纸上滑过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清嗓子的声音。
午餐过后,埃德走进客厅,丢了一小块煤到炉子里,想要驱散房间里的寒气。他掀开写字台的折叠盖板,摆好信纸、笔和墨水瓶,却没有打开墨水瓶盖。他用手指擦着信纸上的污渍,此前,他迫切地想开始写下一页,还没等上面的墨水干透,就把它正面朝下放在了桌上。若他看得足够仔细,他还是能够辨认出前一封信上的一两个单词,可大多数时候,那些墨渍看起来就只是墨渍而已。此时,他用手指在墨渍上划过,却无从下手。如果他想对谁说一说自己的感受,他一定会对拉克说,可他到底感受到了什么呢?
他走到大观景窗前,站在那儿,透过玻璃上的霜花看着笼罩后院和花园的暴风雪。他找不到冒险出去的理由,觉得被关在了笼子里。而在春天、夏天以及秋天的时候,他总是可以在一天中的傍晚时分溜到花园里忙活一阵子。
他真正热爱的还是这个与身体有关的世界。拾掇花园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兴趣爱好,而非一种职业,真正让他着迷的,还是人的身体:人的身体如何运作?驱使它运作的是什么?阻止它运作的又是什么?他认为人体是一台美丽的机器,并对病人那不加修饰的身体感到敬畏。他所从事的职业能让他研究自己最为迷恋的东西,每念及此,他都心生感激。
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身体仅仅是精神的载体,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与精力去担心人死后,其精神或身体会怎么样。在他看来,人类本质上都是物质产物。哪怕是最聪明的科学家也无法掌握神秘的生命原理,话虽如此,可加诺威却认为,这只是暂时的;他还觉得,没有理由把生命的火花视作神力存在不容置疑的证据。他对世界的运转方式很感兴趣,至于世界的运转原因,那是神父们该操心的事。多年以前,尤其是在母亲早逝后,他和拉克花了大量时间讨论生命的意义,可成年之后,他却觉得没有必要争论这个问题,更不用花上太多时间思考它。直到现在,他都是这么想的。
荣格尔斯曾问道,你到底犯了哪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让你既无法接受恩惠,又无法寻求救赎。
两天后,加诺威敲响了神父家的大门。荣格尔斯并未邀请他进屋,两人便在神父家毫无遮挡的小门廊上说起话来。他们的谈话一点也不像镇上的人常有的那种闲谈,在这种情形下,加诺威说了些他并没有打算说的话,一些自他孩提时代起就没公开对别人说过的话,一些只有拉克听过的话,一些关于他的信仰抑或是所缺失的信仰的话。作为回应,神父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到最后,两人周围的空气里满是火药味。事后,加诺威用手套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掌心,迅速走过几个街区,去了医院。柔软的银白色云层遮住了大部分天空,可是蔚蓝色的小块越变越大,到最后,太阳露了出来,一股不合时宜的暖流让树上和屋檐上的冰开始松动、坠落,发出某种音乐般的轻快声音。加诺威没听见那声音,他依然觉得那位年轻的神父自命不凡、不可理喻,可是,这场对话也激起了他的兴趣。荣格尔斯神父用地狱之火来威胁他,指责他说话不过脑,灵魂太粗糙;他上一次提到的某种不可饶恕的罪,如今由一种变成了好多种,而且这一系列罪过无法弥补;不过,这一回,加诺威在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生气。荣格尔斯有狂热的信仰,足以弥补他在智识上的不足。加诺威回想起他和拉克很久以前欣赏并且常常引用的一位哲学家的话:“我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适于生活的世界,接受了各种体、线、面,因与果,动与静,形式与内涵。若是没有这些可信之物,则无人能坚持活下去。不过,那些东西并未经过验证。生活不是论据,生活条件也许本就有错误。”[6]
也许是他亲自安排荣格尔斯进入了他的生活。一想到自己与荣格尔斯神父的谈话,他的四肢便有了一种切肤之感,或许是兴奋,又或许是恐惧。
[1]全称为西尔斯·罗巴克公司(Sears, Roebuck and Company),曾经是美国也是世界最大的私人零售企业。创始人理查德·西尔斯(Richard Sears)在1884年就开始尝试邮购商品,专门从事邮购业务,出售手表、表链、表针、珠宝以及钻石等小件商品。
[2]弥撒通常包含五个部分,其中进堂式(The Introductory Rites of the Mass)为第一部分。此时,弥撒开始,全体站立,咏唱进台咏(进堂圣歌),主祭者与辅祭者在歌声中走向祭台。
[3]《 垂怜经》(Kyrie Eleison),是基督宗教用于礼仪的一首诗歌,亦是一般弥撒曲中的第一个乐章。亦译作《怜悯颂》《求主怜悯》等。
[4]宗教礼仪中的辅助男童,尤见于罗马天主教。
[5]一整套弥撒中的最后一部分。
[6]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