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起某件事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甲,你看到的则是乙;可是,到了晚上,同一轮明月照耀着我们,到了早上,太阳,同一个太阳将我们唤醒。”埃德·加诺威站在荣格尔斯神父旁,冷静地说着话,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冷静。“你觉得冬天很冷,到了春天,我知道,你像我一样,也能听见斑鸠、草地鹨的叫声。你也能在野生姜、鼠尾草以及槐蓝开花的时候闻到它们的味道。”他摘下帽子挥舞起来,将周围整个世界都包含了进去,“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可我很谨慎,不觉得某些强大的未知力量造就了各式各样的自然规律。在我看来,这世上只存在必然性;没有人能指挥他人,也没有人需要服从他人,更没有人能够侵犯他人。上帝这种……虚幻的存在并不是生命存在的必要条件。”他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然后伸出一只手,仿佛要送荣格尔斯一件礼物,“就像我特别喜欢的一位哲学家说的那样,科学源于诗歌[1],我认为宗教也是一样。时代在变,神父,总有一天,科学、诗歌、宗教会以朋友的身份,在更高的层次上再度相逢。从个人层面上来说,也许你和我永远不会成为朋友,但我们可以和睦相处。”
荣格尔斯神父没有理会加诺威最后那句话。“宗教——不是——诗歌。在我眼里,上帝的荣光照耀着万事万物。发光的不只有月亮和太阳。”每一句话,说到“我”字的时候,他都会加重语气。“每当我醒来听到鸟鸣,我知道,鸟儿们正同我一道,敬拜上帝所创造的一切——那些在春天盛放的花儿也以自己的方式敬拜上帝。”荣格尔斯并不冷静,这番话也不是以冷静的语气说出口的,“只有你,加诺威医生,似乎只有你认识不到,世界就是上帝大爱的体现,这一点对我,对所有的信徒来说,都再清楚不过。世界因上帝而存在,不因其他原因,也不以其他方式而存在。”
十五分钟前弥撒便已结束,可这两个男人还在讲个不停,一点也没留意时间,甚至也没留意时不时吹起街上的沙粒与积雪的阵阵寒风。米兰达陪着她的朋友玛丽·贝克尔和她丈夫走到了他们的汽车前,又谢绝了他们“顺便载她”回家的好意,她宁愿装出一副汽车动起来很奇怪、会让她感到恶心的样子,也不愿冒险让自己表现得很嫉妒这辆光彩熠熠的机器(她确实心怀嫉妒,可这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她停下脚步,和约翰尼·考普聊了聊他为童子军组织的红十字会应急救援演练活动。约翰尼相当讨人喜欢,又对她百般讨好,不一会儿,她便对他说完了能说的话,这样一来,他也没办法在她丈夫和神父进行“每周例行的神学讨论”——这可是埃德本人的说法——的时候帮她打发时间了。
这一天,等到她走下教堂宽阔的台阶时,两人还在激烈地说个不停。她站在底层的楼梯口等了一会儿,无所事事地四处看着。街对面,有人无意间撒落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像是玉米粉,又或许是小米,只见白色的雪地中一片金黄;一群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鸟儿正在争相啄食。
她一直有意对鸟类做专门的研究,例如,研究哪些鸟类会迁徙,哪些鸟类一年四季都待在这里,如此一来,她便可以一眼认出早春的模样,可她却一直没空做些像样的研究。鸟类虽然很美,也宜于观赏,但只是长着翅膀的活物,只是户外大千世界中的一部分,有没有它们她都无所谓。如果非要逼她说一说,她可能会不得不承认,她对研究鸟类只有三分钟热度,仅限于某一次她跟丈夫的谈话时,谈到了也许自己可以去研究研究鸟类。埃德学起东西来可谓如饥似渴,他对知识是如此渴望,哪怕让他一心一意学一辈子,他肯定还会觉得不够。他似乎总在逼迫她学一些新东西,仿佛她的脑子可以储存他自己没空学或没空记住的知识点。每当她谈起自己对某个科目感兴趣——不论她感兴趣的是鸟类、制造业,还是风向,他都会面露喜色,问她一大堆问题,给她提许许多多建议。一开始,他的这种做法的确让人感到兴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做法越发令人生厌,大多数时候都会如此。他就不能轻轻松松、开开心心地跟她说说话吗?
她抬头看向了站在台阶上的他和神父,看见了让人警觉的迹象:他围着蓝色羊毛围巾的脖子慢慢涨红了,脸上还露出了被惹恼时才会有的虚假生硬的微笑。有时,她觉得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但有时又觉得她对他一无所知。跟以往讨论的情形一样,神父的脸自埃德走近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红了。是时候结束这场讨论了,她有意地慢慢朝他们走去。埃德虽然绝顶聪明,可似乎不知道在社交场合怎样表现才算得体,这一点还真是让人伤脑筋。
加诺威正说着:“你照管那些由你来照顾的人——”
“照管我的信众。”荣格尔斯打断了他。
“对,你的信众,”他不情愿地承认道,“你关心他们的方式是祷告,以及引导他们做祷告——”
“我为他们指路。”
加诺威跳过了神父说的那个词:“我也关心这些人,他们是我的病人,也是你的信众。我关心他们,并且尽全力照顾他们,神父。我也相信,无论对今生还是来世,这么做就够了。”
“不!不!不!”荣格尔斯并没有吼出来,但声音很响亮,“你这个说法不对。”米兰达扯了扯埃德的胳膊。她四处张望着,想看看周围是否还有别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你这么做,是在给你,还有你的病人帮倒忙,这太可悲了。他们指望你这个人,是希望你能照料他们的身体,这倒不假,可他们也很尊敬你。你不仅是名医生,你还应该是为人处世的楷模。你拒绝接受真理,这会让你的病人,还有我的信众陷入险境。我必须要求你停止散布谎言,亵渎神明!”
“散布谎言,亵渎神明?”突然间,这场对话变得“有趣”起来,如同下象棋时碰到了一个水平一般的对手,对话的基调则变得既阴暗又邪恶。加诺威轻而易举便失去了冷静,就像一个人在面对邪恶的流言蜚语时轻而易举地名誉扫地那样。
荣格尔斯神父依然红着脸,却放低了嗓门儿:“我说话太直了,实在不好意思,加诺威医生,但是,恐怕我必须,必须尽我所能去拯救我亲爱的、脆弱的信众。”
“老兄啊,”加诺威开口了,“你必须了解这个社区,弄清楚你在其中的位置。我在这里开诊所治病救人,已经干了快二十年。而你呢……你才来不久。甚至可以说,教区百分之七十五的教民,你都叫不上名字。”
“我知道他们的灵魂是什么样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他们叫什么,我也会照顾他们的身体。我是真的关心他们。你只关心他们所谓的灵魂。”加诺威的关注范畴已经超越了社会政治层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着了魔一样,居然想和这个……这个白痴扯上关系。
“所谓的灵魂?!”荣格尔斯大吼道,“所谓的灵魂?!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你的态度不对吗?难道你还没明白地狱之门就是被像你这样的人打开的吗?加诺威医生,你就是一个……异教徒。”
米兰达拽了拽丈夫的胳膊,但她使的力道轻得仿佛只是一只飞虫落到了他的外套上。他努力了二十年,终于在这个社区中有了一席之地,受众人尊敬。他们头顶上的这座钟楼,主要也是由他出资修建的。可他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人心都是会变的。难道他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吗?战事正酣,德国人,甚至是在这个社区里,影响力也在越变越小,离镇子也越来越远。他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多不牢固,多么危险。“神父,请听我说,我想让你知道,我……”
一对年轻夫妇走了过来,加诺威因此没再继续说下去。米兰达趁机一把将他拉走,以免他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来。
年轻时,加诺威和弟弟拉克花过很长时间讨论医学的本质、科学训练的重要性,以及社区的必要性,还正经讨论过生命的意义等话题。他真的很想念这样的对话。
和米兰达步行回家途中,他故意喘着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想,他和拉克到底有多久没聊天了。斯图尔特刚刚通上电话,他们就在圣诞节时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两人都觉得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小,也特别遥远,于是,他们只是朝话筒大声寒暄几句,并没有更深入的交流。也许他已经没办法和别人进行有意义的谈话了,也没办法与别人就某个话题心平气和地展开辩论。(情绪化!我可不是个情绪化的人!)他并没有练习过相关的技巧。
加诺威夫妇在第四街转向帕内尔街的拐角处停下脚步,让贝克尔夫妇开车经过。玛丽·贝克尔笨拙地摇下了车窗,和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大声说道:“幸好你没答应搭我们的车,米兰达。要不然到第五街后,你就得帮我们把车从雪堆里推出来了。”
米兰达走近汽车,又不自觉地将衣领拉近耳朵。“天哪!你们没事吧?”
玛丽大笑起来,米兰达没能听清楚玛丽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因为约翰·贝克尔开着车继续沿着街道前行,东摇西晃地驶过马车和雪橇留下的车辙。
埃德挽住妻子的手,两人继续朝家里走。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需要这种奇怪的装置。”米兰达继续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对像你这样行医的人来说,这种玩意儿绝对不靠谱。我是说,任何出行看需要,而非只是看天气的人。”
埃德瞥向街道,看到远处的贝克尔夫妇正在倒车,并再次尝试越过他们家车道尽头的小雪堆。米兰达很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表扬别人,每次都能让他那紧绷的脖子放松下来。他稍稍扭了扭头,将脖子伸出衣领,想看一看脖子是不是真的放松下来了。
“这种装置将来会改变世界的,”他说,“想一想吧,到时候这些路都得大变样。到了冬天,得有扫雪的机器出动,在暴风雪过后开路。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上个礼拜刚读过的一篇文章……”他越扯越远。原本,他很生荣格尔斯的气,还因两人的谈话内容而感到害怕和不适;此时,他已经将这些全都抛到脑后了。谈到道路,这个话题也许会让他感兴趣很多年,也许不会。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它引起了他的注意。
米兰达将厨子给他们留下做午饭的冷盘和土豆都拿了出来,与此同时,埃德打开了内布拉斯加州的地图,告诉她那些镇子都在哪里,镇子与镇子之间现存的道路,并且向她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道路将会经历怎样的变化。她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地对此表现得很感兴趣。
礼拜日的时候,家中只有他俩,于是他俩就在厨房里用餐。这些天来,没有必要给餐厅供暖。他们会在礼拜日晚上组织惠斯特[2]的牌局,每月组织一次。每到夏天,公园里的贝壳形露天舞台上就会举办音乐会;每至深冬,人们便成群结队地聚在河面上滑冰;而在这之间的二月份,正值仲冬时分,冰雪开始消融,河面已不再适合滑冰,不过这一情形不会持续太久。白天过得很是无趣,两人也制订不出一致的消遣计划来。
“在厨房里吃午饭会暖和些。”米兰达说,“不过,要是你愿意先把这些地图放在一边,那我想咱们可以端着盘子去餐厅。”
埃德抬起头,发现她站在那儿,一手端着一个盘子,他很惊讶居然已经到饭点了。
“哦。”他来回看着地图和餐盘,说道,“我想我可以暂时把地图放到一旁吧。要不我把它们带去餐厅?”她手拿餐盘站在原地,歪着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那时刚好刮来一阵风,风将少许雪花刮到了窗玻璃上,吹进了烟囱,厨房炉子里的火突然熊熊燃烧起来,噼啪作响,屋子也在颤抖,甚至连四周的墙壁都离他们更近了一些;也许是这阵风,也许是其他什么东西,让这一天他们的孤独变得那么深刻、显著;埃德从地图上蛛网般的线条上移开视线,抬头看见米兰达渐渐张开的双唇,此时的他只想碰碰她。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在两人经历了共同的、各自的种种痛苦之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他心动。
他伸出双手,从她手中接过了盘子:“我真觉得,在我们今早去做弥撒之前,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她知道他准备说什么,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双颊微微泛起了红晕。这个男人偶尔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女学生。
“加诺威医生,你真的忘记了什么吗?这还真叫我惊讶,毕竟,据我的观察,你很少会忘记什么呢。”两人之间很喜欢开这个玩笑——在面对生活中的一些实际问题时,专注思考的他经常会不知所措。她曾不止一次跟他打趣道,除非他们能发明出一辆在他陷入白日梦时依然记得回家的路的汽车,不然的话,他才不会去弄一辆来呢。
“跟我来。”他拿着盘子,走上楼梯,去往他们的房间,“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今天早上你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话。”
她笑了起来,一手轻抚着栏杆,慢慢地跟着他上楼。他呢,则侧着身子,好让她一直停留在他的视线之内,与此同时,他拿着盘子,仿佛在引诱她。不过,等不到他们下口,盘内的食物就冷掉了。
关上门以后,米兰达可不像那些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害羞的女子。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埃德则一颗一颗地解开她下巴到腰间的扣子。她摘掉发卡,摇了摇脑袋,让头发松垂下来,挠得他的手直痒痒。她利落地耸了耸肩,裙子便从肩上滑落到地板上,然后她从裙子中探出脚,走向他,仿佛她天生就会做这件事。她用手捧起他的手背,引导他找到每一条缎带、每一根需要解开的系带;等到她身上不着一物时,她满怀信心、非常顺利地伸手摸向了他的衣服。冷冷的光线透过精致的窗户射进了房间里,她的皮肤有些发麻,变成了粉红色,可是,也用不着着急。每一个动作都是一种仪式,她并不急于做任何动作。
只有在事后,等到埃德将自己的脸埋到她浓密的头发里,两人的身体与呼吸也恢复正常的时候,她才会无法自抑地陷入不可避免的悲伤情绪之中。她的眼睛火辣辣的,翻身背对丈夫,试图隐瞒一些他无法隐瞒的事。这一举动与我们作为人类的最终命运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我们都只是凡人,且脆弱不堪。回忆如同幽灵般在房间内活跃起来。本是自己造就的东西,也会轻而易举地被他人夺去。
[1]此说出自德国文豪歌德之口。
[2]一种类似桥牌的纸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