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人们通常认为,要是哥伦布骑士会在中午召开会议,这便意味着该组织承担了一项他们希望能有女性参与其中的工作。这一次,会议的开始时间定在了下午两点,这一时间通常是当地的女性俱乐部——包括圣坛协会[1]、妇女援助协会,以及红十字会女子俱乐部——召开会议的时间,不仅如此,此次会议还有确定的结束时间,明确规定会议将早早结束,以便那些家庭主妇及时回家准备晚餐。

本次会议的重点议题是战时图书馆基金。去年春天,宣战之后没过几天,便涌现出一大批筹款项目,看起来数也数不尽,图书馆基金便是其中之一。尽管这类会议给人们增添了过重的负担,但哥伦布骑士会要召开的会议牵涉到加诺威特别喜欢的一件事。他相信,对一个健康的民主国家来说,博览群书的公民是必不可少的;长期以来,他一直致力于推广阅读,让更多人有书可读。而图书馆基金项目的工作内容便包括把书带给海内外军营里的士兵们。

通知上写着,威廉·欧文斯将在会议开始时带领与会者讨论流动图书馆这个议题,该图书馆“自1914年起,为斯图尔特的居民提供了一条收获新知的途径”。加诺威此前听过欧文斯做的一场四分钟演讲,当时欧文斯谈到,很有必要将图书馆里的德文书全部下架,因此,他已经猜出欧文斯这场讨论的主旨了。

紧跟欧文斯发言的,是一位来自奥马哈、名叫夏洛特·坦普尔顿的女士,今天让加诺威最感兴趣的就是她的发言。她是内布拉斯加州公共图书馆的执行秘书。加诺威在林肯大学时的一位同人曾写信给他,鼓励他竭尽所能,帮助坦普尔顿女士完成她发起领导的项目。

那封信,加诺威收到便大声地读给米兰达听了。“她负责组织内布拉斯加州的图书馆,包括流动图书馆,在战争时期把书送到我们的士兵手中,”他的那位同人写道,“你可以想象,哪怕是在平常时期,这份工作也很不简单,况且现在不是什么平常时期,那个可怜的女孩在和某些社区打交道的时候遇到了不少麻烦。”

“我敢打赌,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加诺威说。不需要外人做详细解释,他便知道这其中的问题,那就是,共事的人之所以会加入这个项目,仅仅是想推进别的议程。打个比方,有些人会把自己像车厢一样随意挂靠到一个火车头上,哪怕这意味着整列车都会放缓速度,乃至最后停下来,轻而易举地让大家的努力偏离正轨。“全国各地都有像威廉·欧文斯这样的人,他们只会看表面,觉得德语书很危险,却没有发现,真正的危险是,把人们送进军营却不给他们安排健康的消遣方式。”这番话既是讲给米兰达听的,也是讲给他自己听的,“根据尼采的说法,‘对我有好处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这种观点有一个重大逻辑错误,而欧文斯似乎非常肯定,清除掉一切跟德国相关的东西对他是有好处的。”

米兰达站在桌子旁叠着毛巾,又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起来。“我相信你脑子足够清醒,不会把你刚才说的某些观点说给别人听,”她说,“你得记住,荣誉争取不来,但也绝不能丧失[2]。”

加诺威继续说了起来,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他们当然不明白这种性质的活动会带来怎样的机遇。图书馆给一批人提供了在和平时期接触不到,甚至不知道如何寻觅的受教育机会。如果活动取得了成功,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获取各种信息。”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一点也不夸张,真的是轻而易举。”

米兰达拿起叠好的毛巾,走到楼上过道处的五斗橱前。加诺威则跟在她身后。“这场运动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好几个月了啊!你知道吗?自从美国参战以后就这样了。斯图尔特在起步时就已经落在后头了。”

“人人都在忙着挑世界的毛病,谁还有时间去规划如何让它变得更好呢?”米兰达说。

“说得太对了!”加诺威回应道。

米兰达转向他:“我在说你呢。”

他歪着脑袋:“好吧。你想开玩笑尽管开吧,不过你得承认,这个战时图书馆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封信。

“埃德……”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在加诺威和米兰达走向会议大厅的时候,加诺威想到了他的同人提到的那场为战时图书馆募集资金的活动,由位于内布拉斯加州首府的林肯市商业俱乐部发起。他们的口号是:“如果你捐不了书,那就捐些买书钱。”加诺威觉得这句口号听起来朗朗上口,很是喜欢。他想,自己可以建议把它用到斯图尔特的活动中来。林肯市只用一个下午就筹到了好几千美元,甚至都没有去居民区游说,轻轻松松便完成了指定的城市筹款金额。加诺威觉得,像斯图尔特这样的社区可拿不出那么多现金,但是,依然可以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每个城市的筹款金额由其人口决定,根据1910年的人口普查数据,加诺威在脑子里打着算盘,计算着在斯图尔特如果此类活动的参与率分别达到100%、75%、50%,人们可能捐出多少钱。用数字思考帮助他理清了思路。过去的八年里,社区的人口有所增长,但他手头上没有精确的增长数据,也不愿意胡乱猜测。林肯市的大多数居民随时随地都能读到书,而且他们比斯图尔特的居民更富裕,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斯图尔特没有理由不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他下定决心,准备竭尽所能让斯图尔特实现筹款目标。

进门时,加诺威脑海中浮现出欧文斯的面容,在他看来,与其说欧文斯是他必须战胜的敌人,倒不如说是他走在路上需要注意的车辙。加诺威还没来得及在房间里寻找欧文斯,詹姆斯·麦格恩医生便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忙走向他,把加诺威吓了一跳。

“在开始之前,我想跟你说几句。”麦格恩说着,抓住加诺威的手肘,拉着他回到了门口。加诺威不耐烦地抽出胳膊,米兰达用下巴碰了碰他。加诺威微微一笑,想掩饰自己的愤怒。麦格恩和他妻子刚来镇上的时候,米兰达坚持认为应该和麦格恩夫妇成为朋友,她说,这是为了“评估对手的实力”。加诺威不喜欢把麦格恩当成对手,在斯图尔特以及周围的社区,他们两人有做不完的生意。事实上,十年前,麦格恩初到斯图尔特时,加诺威还欢迎了他,视他为同人。麦格恩毕业于内布拉斯加大学,跟加诺威一样,加诺威还想当然地认为,既然两人师出同门,他们也许在照顾病患方面有着类似的理念。

然而,在林肯求学期间,麦格恩明显一心忙于社交,并未在学业上多费功夫,也没展现出医学天赋。他很早便意识到,光靠纸上谈兵,他便可以取得不亚于靠真才实学所取得的成就。他这个人说起话来天花乱坠,但到最后,他说的那些话没几句是实用的。不过,他很有魅力,也很英俊,他甚至试图依靠这种魅力把加诺威的病人引诱到他这边来。尽管加诺威很欢迎他的到来,尽管米兰达做出了种种努力,可是,简单来说,他们没能做成朋友。

“你知道这次聚会的目的吗?”麦格恩问道。

加诺威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是为了战时图书馆基金。”

“确实是为了战时图书馆基金。”麦格恩继续说了起来,仿佛加诺威刚才并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他详细地描述了这项基金的来龙去脉及其目标。与其说他是在谈论这件事,倒不如说他在就此话题做报告。

加诺威看着麦格恩说话时上下晃动的八字胡。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伸手去抓一抓、扯一扯那两撇胡子。最后,他只得扭头看向别处,以免受到诱惑。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眉毛和脖子上的汗。今天又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在乡下,烈日炙烤着大地,盛夏尚未来临,草原上却早已不见了春天的那一抹抹新绿,披上了褐色的外衣。在镇上,处处都蒙着被风扬起的灰尘,乍一看,甚至连树也灰蒙蒙的,仿佛树叶被滤去了叶绿素。

麦格恩继续说着话,加诺威把手帕塞回了口袋里,环顾四周,看着这个平淡无趣的世界,想起了那个做了胆囊手术的病人。他离开的时候,那个病人在休息。他想起了自己在缝针时的走线方式,又想起了那个年轻人从麻醉中醒来时紧握着手的样子——仿佛觉得自己在往下掉,想要紧紧抓住什么东西不松手。他想起了妻子吩咐厨子为今晚的晚餐做的牛肉炖土豆,想起了那天早上米兰达散乱地放在桌上的产品目录。要不是麦格恩终于讲到了点子上,并且再次伸手抓住了加诺威的手肘,他可能还会想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的编织图案来。

“我必须请你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我。”麦格恩说道,“这是件能给人带来娱乐的事情。我非常愿意提供资金购买像赞恩·格雷[3]或是欧文·威斯特[4]写的廉价小说[5]。我当然不反对花时间阅读以老西部为主题的激动人心的故事。”加诺威很好奇,麦格恩到底能一口气说上多少个字。“可是,我注意到,有些社区送来的是各种各样的教材。”他气急败坏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医学教材!”

麦格恩终于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加诺威用手擦了擦脸,想掩饰自己的笑容。麦格恩提倡尽量让病人对医学领域一无所知。他甚至听从了凯瑟尔医生在他那本愚蠢的《医者的自我修养》[6]中提出的建议,把处方写得复杂难懂,用拉丁术语来指代常见的药物——例如,用phenicum来指代“石炭酸”,用natrum来指代“钠”。对加诺威来说,麦格恩的习惯在实践中无足轻重,也不会伤害到病人,所以他并没有理会,除非有病人特意要求他做出说明。

加诺威摘掉帽子,给自己扇了一会儿风,然后才说起话来。

“詹姆斯,”他耐心地说道,“咱们用不着太担心让公众接受过多的教育。我觉得这件事几乎没有什么危险。”麦格恩正要开口说话,加诺威就把帽子举到耳边,仿佛在听远处的声音:“我应该是听到欧文斯先生宣布会议要开始了,不好意思,我觉得我得在坦普尔顿小姐上台前找个地方坐下。”

他从麦格恩身旁走开,麦格恩则继续在大厅外的一小块阴凉处来回踱着步。

坦普尔顿小姐身材纤细,说话时,眼镜总喜欢顺着鼻子向下滑。尽管如此,她眼里仍然充满了自信,在欧文斯终于让出讲台、将她介绍给大家以后,她便优雅地走上前,举止干练。这次演讲,她有备而来,只偶尔瞥一眼手中的讲稿,并且在斯图尔特的居民发言之后还能保持镇定自若,让人好生佩服。

坦普尔顿小姐话音刚落,妇女援助协会的会长便迫不及待地率先发言:“我不太习惯在男士面前说话,所以有些紧张,还请大家见谅;当然了,我的发言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她扫视了一下房间,刻意地看了看协会里的其他女性,“也请大家原谅一下我说的那些粗鄙、登不得台面的话,可是,”她使劲抿了抿嘴,然后继续说道,“可实在是不行。我们的协会已经分出心力为红十字会服务了,除非有人可以想出办法来增加每天的小时数——请注意,光靠重设时钟是没用的——不然我们真的没办法做更多的事情了。希望你们的努力能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坦普尔顿小姐。”

麦格恩医生的妻子猛地站了起来,她的椅子差点向后倒下去。“红十字会在人道主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是必要的,也是崇高的。我们为士兵们做了饭,包扎了绷带,打点好了洗漱用品,还筹到了钱。如果我们在为‘山姆大叔’[7]服务时没能让大家睡个好觉,那我在这里给大家公开道个歉。”

在接下来的会议中,这样的发言已经算是很礼貌的了。一旦男人们参与进来,混乱便接踵而至。人们大喊大叫,椅子也被推到一旁,以迁就那些坐不住的发言者。

“没有什么比主动做个无知的人更糟糕了。”加诺威小声地对米兰达说道。如果菲利普·拉吕没听见他的话,这句话也许只是他和米兰达之间的私密玩笑。

“你非常喜欢德国哲学家,是不是,加诺威医生?”拉吕大声说道。他们周围一片安静。加诺威疑惑地看着拉吕,但什么话也没说。

“你引用的这句话是歌德说的,对不对?”这一次,加诺威的眉毛都扬了起来。“嗯,我也读过一些哲学书。”拉吕继续说道,“在这个镇上,我们并不都是乡巴佬。”他点了点头,看他那副模样,他所谓的“乡巴佬”不仅包括坐在他们周围的人,也包括他和加诺威,“我们其他人和你的区别在于,我们能意识到什么是危险的。德国人就很危险。加诺威医生,你可别搞错了呀。”

加诺威张了张嘴,可奇怪的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他的脑海中闪现出许多想法来,关于正义,关于审慎。突然间,他想到,如果在生死攸关之际,他迟缓的反应,他这种说话前必须得想一想的性格,也许会导致他自取灭亡。这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很是有趣。他想不出具体的话语来反驳拉吕的那番评论。米兰达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面向自己。“你好呀,拉吕先生。”她扭头说道,“请代我向你夫人问好。她没能来实在是很遗憾呢。”

加诺威夫妇走到门口时,是坦普尔顿小姐出面,让现场混乱的秩序恢复了正常。“各位请坐下。”她说道。若是加诺威兴致不错,他一定会注意到,成年人守起规矩来是那么羞怯、孩子气。等到现场安静下来,坦普尔顿用女教师特有的目光环视了四周。“我接受这份工作以后,有人警告我,说很难让内布拉斯加州的众多社区步调一致。可是,我相信这份事业,也相信你们,我的内布拉斯加州同胞。”她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虽然看上去很真诚,但她接下来的简短话语却有些口是心非,可即便这样,加诺威依然情不自禁地对她表示赞赏。“我的一位来自南达科他州的同事认为,不要指望内布拉斯加州的某一些社区会一直忠于美国,对此,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埃德陪着米兰达一路走回家去,头顶上烈日炎炎,反常的高温让人越发难以忍受。他们并没有讨论埃德对战时图书馆基金的慷慨解囊,也没有讨论社区里跟他一起捐款的少数人。

到家后,埃德却没办法硬着头皮走进屋内。他站在门廊的台阶前脱下西服外套,又松了松衣领。“我得去看看没了胆囊的托马斯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告诉米兰达。她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然后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回镇子的路上,他尽可能地走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他深深地陷入了思考之中,哪怕是在大白天,也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的一切。实际上,他之所以会回来,是因为看到了格尔达·沃格尔坐在马车上,出现在商铺附近。格尔达的背挺得很直,肩膀很宽,她的骨子里透着一种克制、庄重,这是社区里的其他女人所没有的。她就是她,哪怕隔得很远,也能让人一眼认出来。自早春以后,他便没有见过她了,一想到上次看见格尔达的记忆,他仍然会脸红。那时候,她站在马车旁,抬头看着她丈夫,一直小声地哭着。加诺威看见她脸颊上闪烁的泪光,本能地想伸手安慰她,哪怕离她还有很远的距离,哪怕此时他根本不该出现。他看着弗里茨俯下身,用一只大手捧着她的脸颊,又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接住了她的一滴眼泪。他接下来的举动让加诺威震惊得像目睹了两人做爱。弗里茨把格尔达流出的那滴眼泪,点到自己的眼角处。格尔达把手放在弗里茨的胳膊上,把脸也靠在上面。她的孩子们簇拥在她周围,仿佛萼片围绕着一朵花。

这时候,加诺威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像走向目的地一样朝她走了过去。他想,只用再走上几步,他便可以穿过街道,她也会转向他,她的脸上会闪耀着神秘的灵光,她原本平常的相貌也因此而显得美丽动人。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弗里茨把格尔达的眼泪点在自己眼角时格尔达的表情。

一辆马车经过,他停下脚步等待着,心不在焉地向跟他问好的车夫挥了挥手。加诺威越过他看着格尔达,因为被耽搁有些不耐烦。突然,他发现格尔达摔在了座位上,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从马车后面绕过去,冲向了她。就在那时候,他看见弗里茨正站在马车旁,把一袋袋东西扔到马车后面的车厢里。他恍然大悟,格尔达并没有摔倒,她只是别扭地靠在椅背上,在帮孩子们的忙。

加诺威再次停下脚步,这一次,他停在了街道中央,另一辆马车打他身边经过,车夫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天气这么热,你没事吧,医生?”

加诺威抬起头,却没认出那个男人来。他有气无力地微微一笑:“没、没事,我很好。不好意思,挡住你的路了。”他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沃格尔家的马车对面的街边。他站在银行的阴影之中,惊讶地意识到,看到格尔达以后,自己扣紧了衣领,重新穿上了西服外套。他看见了玻璃窗中的自己,像个满怀期待的追求者。他觉得自己在往下落,便伸手去抓身旁的砖墙。他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弗里茨用手抚摸格尔达脸庞的画面似乎无处不在,加诺威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但他清楚,肯定不是欲望,也许是需要。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蛇。地上、梳妆台上、床上都爬满了蛇,像扭动的线圈覆盖在每一个物体的表面上。而他被群蛇压着,动弹不得,那重量快要把他压碎了,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像是被火灼烧着。他竭尽全力,挣脱出来一只胳膊,接着从翻腾起伏的蛇群中爬了出来。群蛇无声地从他身上滑过的触感,让他万分恐惧。他想张嘴尖叫,却不料蛇从嘴里喷涌而出,他快要窒息了,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声音。一条蛇如同绳子一样缠绕在他脖子上,他用双手抓住它,拼命往下拽。他坐起身子醒来,听见米兰达在问他:“埃德,你没事吧?怎么了?”

他揉了揉眼睛,搓了搓脸,试图将梦中的景象从脑海中抹去。“没事。”他说,“赶紧睡觉吧。”米兰达坐了起来,抻平了他在噩梦中挣扎时弄皱的毛毯,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翻身面朝墙,再次进入了梦乡。

他从床尾的被子架上扯下一条米兰达织的毛毯,裹在肩膀上,下了楼。在厨房里,他揭开炉子,戳了戳余火未尽的木块,又添了些引火柴。他弓着背坐在炉子前,看着火焰在短时间里蹿了起来。

他之前也做过这个梦。小时候,他经常做这个梦。他记得有一次,他为了让弟弟拉克远离危险,把他拖下床,差点扭伤他的胳膊。拉克的年纪比他小,一开始,看到哥哥从梦里醒来之后的激烈反应,他也吓了一跳,可后来,他意识到那些只是噩梦而已,便毫不留情地取笑起埃德来。一天晚上,他把一条牛蛇装到面粉袋里带到了床上,埃德刚一睡着,他便把蛇放了出来。埃德弄死了那条蛇,还差点弄死自己的弟弟,好在他及时清醒了过来。那样的玩笑,拉克只跟他开过一次。如今,他每年只做一次这样的梦,每次梦醒之后,他都知道那一天会发生什么。因为他每次都发誓不会再做同样的梦,对此也从未做好准备,就好像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太阳升了起来,加诺威胸中的那团火焰还没有熄灭,他也忘不掉群蛇滑过他皮肤的那种感觉。他仍然坐在炉子前,米兰达下楼开始准备早餐,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什么话也没说。

她把早餐摆在他面前。他能感觉到她正看着他。他很少会这么晚了还待在家里,不准备去工作。通常情况下,不论是工作,还是研读最新的医学期刊,他都会把自己逼到极限。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食物。米兰达只做了鸡蛋和炸面包,而且做得不太好吃。厨子要中午才会来。埃德总是没法确定自己能否中午巡完诊回家,所以他的午餐通常是一碗甜牛奶面包,他一般会站在炉子旁吃,毕竟厨房的案台上摆满了厨子的工具,而餐桌上也满是米兰达的物件——产品目录、纱线,或是织物。在他们家,最正式的是晚餐,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在餐厅里就餐,还会配上全套的瓷器餐具。米兰达非常喜欢埃德送给她做礼物的那套精美的骨瓷餐具,她也会尽量经常使用。有时候,埃德看着她双手握着那些易碎瓷器的样子,会想起她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那些瞬间,可大多数时候,他们只默默地吃着饭,压根儿不会看对方一眼。

终于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了。他站在镜子前,松了松领带,毕竟那场梦依然历历在目。他也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无法改变。耽搁他的,并不是他做的梦,他不能自欺欺人。

他仔细地向后捋了捋头发,又一次拉直衣领。他冷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四十五岁的男性,身材修长,肌肉发达。虽然腹部发福了,但他身高六英尺[8],可以很好地将那点赘肉藏起来。太阳穴以及鬓角处的鬈发都已经花白了。一双带着黑眼圈和斑点的灰色眼睛也注视着他;他盯着那双眼睛向自己承诺:这是他最后一回做这种事。只在今天,只此一回,然后他就解放了。一旦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便忘掉了这么多年来许下的所有承诺。他只想走到外面,一个人待着。

他走了出去,走进了早晨,天空蔚蓝如洗,像碗一样低垂着。看着看着,他觉得喉咙发疼。白色的云簇被拖散,丝丝缕缕地掠过了苍穹。这就像是尾巴在寻找马儿一样,他觉得。要是他女儿还活着,他会叫她出来一起看。他会告诉她,在地平线的另一边,有一群没有尾巴的马儿,父女俩会疾驰在平原上,去见证马尾与马儿、天与地交融的那一刻。

要是他的女儿还活着。

他关上门,身前的院子里一大群麻雀被惊飞,卷起一阵旋风,羽毛纷飞,鸣声回荡。他看见它们躲在橡树上,远远看过去,像是上面结出来的橡子。他走下走廊,一片安静中,只听得见木板嘎吱作响的声音。他沿着地上铺的石阶,从屋角一路走到院子边缘,丁香和绣线菊在一张石凳周围绕了个半圆。晚春时节,院子里会鲜花盛开,姹紫嫣红,香气四溢,引来蜂蝶阵阵;冬季,这里一片静谧,偶尔会响起微风拂过树枝的窸窣声。一年四季,这个地方都很清静,适合独处。他走到自己十八年前造的那张石凳前,环顾四周之后,把外套披在上面,又一手扶着石凳在旁边跪了下去。他的腰部发出抗议,出现了痉挛,他的坐骨神经受到了挤压,臀腿部都有剧烈的刺痛感。他咬紧牙关,试着通过拒绝承认疼痛来控制疼痛,等待着疼痛消失。接着他闭上眼睛,开始行动起来。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他跟随着呼吸的节奏,先让肺部和横膈膜盈满空气,再平稳地吐尽,到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举起双手,将两只手合在一起,再次希望她能活在这世上。她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他粉红、柔软的手掌和指肚上。她头皮上柔软的绒毛,她特有的麝香和血液所发出的温暖气息,垂下的嘴唇,乳白色脸颊上的睫毛,小到不可思议的手指,指甲上那些不起眼的伤口,肩膀上那块泪珠大小的胎记——这一切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仿佛昨日重现、往事重演。他从她脖子上扯下来的蛇一般的脐带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有十八岁了,这样一来,他便会成为一个大姑娘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小女孩的父亲。在某个瞬间,也仅仅在那个瞬间,他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那种痛苦是那么强烈、那么沉重,仿佛刚刚经历过一样。而揭开伤疤,让他这么痛苦的正是他自己。

她出生前,他曾接生过许多婴儿;她出生后,他接生的婴儿数量是之前的两倍。有些婴儿活下来,有些没有。他无力决定生死,他只是个懂点医术的人而已。他坚信这一点。可是,他可以在脑海中看到她,感受到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她在自己手中的重量。纵使他平素学了那么多东西,可他还是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样一个让人感到痛苦的事实:她那娇小的身躯里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忧郁的日子里,在小树林中,他想着她的模样,俯下身来,向掌心吹气。原谅我吧,他低声细说道,原谅我吧。

道歉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是如此,那时也是如此。可是,等到他把肺部的空气呼尽,他屏住了呼吸,仿佛这么做能够改变过去。等到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喘着粗气,吸了一口气,让她再次离他而去。他不再看着自己的手,而是抬起头,强行抛弃那些关于她的回忆,就像他强行推开那些前来埋葬她的女人一样。

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用手指修长的双手捂住张开的嘴。一股灼人的白色热气充满了他的胸膛,如果他站着,他可能会因此跌倒。灼热的感觉四处蔓延,浑身的细胞也温暖起来,自我的火花猛烈地相互碰撞着,他觉得自己满脸通红。他被冻结在时间与痛苦之中,他想尽可能长久地保持这种状态,一分钟、一小时、一辈子,直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直到他的宝贝女儿那独一无二的生命走到尽头。他睁开眼睛,又一次看到了天空,只有天空见证着他的回忆。

今天是他女儿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他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她不在了。她不在了。

[1]Altar society,又称altar guild,其成员为一群非专业人士,负责维护某个教区的教堂中用于礼拜仪式的物品。依照传统,该协会的会员只能为女性。

[2]语出德国哲学家叔本华。

[3]赞恩·格雷(Zane Grey,1872—1939),美国小说家、牙医,其创作的冒险小说广受欢迎,具有浓郁的美国西部特色。

[4]欧文·威斯特(Owen Wister, 1986—1938),美国小说家、历史学家,被认为是“美国西部小说之父”。

[5]Dime novel,也叫“一角钱小说”,常为冒险小说或爱情小说。

[6]英文全名为The Physician Himself, and What He Should Add to His Scientific Acquirements。作者为丹尼尔·韦伯斯特·凯瑟尔(Daniel Webster Cathell,1839—1925)。该书曾指导美国医生如何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树立良好的信仰,吸引更多的病人。

[7]Uncle Sam,美国的谑称。

[8]1英尺约等于30.48厘米,6英尺约等于1.8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