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神父,手指状如香肠,肥大的下巴向脖子周围呈扇形展开,堆叠在衣领上方。他的皮肤像小男孩那样光滑无瑕,头发黝黑且稀疏,发际线还很高,格尔达觉得他就像个“中年儿童”。做弥撒的时候,他含糊地说着拉丁语,每个词的发音都不够清晰,只是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念念有词。在他主持的宗教仪式中,信仰变得越发神秘了。
其实他并不是个新手。来圣·博尼费斯之前,他在博伊德县的教区待了将近一年;他如今已在这里待了几个月,格尔达却依然觉得他毫无经验,没能证明自己。他的前任黑特韦尔神父是个称职的神职人员。弗兰克、雷和利奥出生时,没等格尔达邀请,黑特韦尔神父就和弗里茨一起等候着,准备施浸礼或者主持临终圣礼,因为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他每次都无比欢欣地吟唱着弥撒曲,仿佛是头一回唱。弥撒过后,他总是站在门厅和每个人握手,连孩子们也不例外。格尔达怀疑凯蒂有点儿爱上他了。后来,主教将他召回了位于奥马哈的主教教区,有不少人怀着悲伤的心情为他送行,其中便包括沃格尔家的两位女性,格尔达和她女儿。
现在,荣格尔斯神父喃喃着开始了另一场弥撒。三月过去,四月来临,教堂外,鸟儿们都快乐地叫了起来。格尔达注视着右侧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来的斑驳光影,试着感受圣灵的存在。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神父还在没完没了说着话,会众则适时跪下、起身,可是,在这所小小的教堂里,似乎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在他们最需要黑特韦尔神父的时候,他却不在他们身边,这似乎有些不对劲。这场战争,这场恐怖的战争,正在带走农场上的年轻人,将他们送到大洋彼岸,而其中有些人再也回不了家了。
格尔达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心想,不,她不可以去想那场战争,现在不可以。来教堂是为了祈祷,不是为了担惊受怕,她母亲过去经常如此教导她。于是她开始祈祷。她不再一字一句地照着祷告词做祷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祷告中。她甚至都没注意到荣格尔斯神父是什么时候开始布道的。她抬起头来,看到神父正死死盯着众人,好像在等待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她没听到的问题。他盯着他们看了好久,在由他而起的沉默中,他那张柔软的圆脸似乎越来越瘦、越来越结实。弗里茨打起盹儿来,现在正值播种的季节,每天的时间都远不够用。男孩们待在她旁边,在长椅上动来动去。只有凯蒂举止镇定,她满怀期望地注视着沉默的荣格尔斯神父。突然,啪的一声,神父的手重重地拍在诵经台上,声音回荡在小小的教堂里,听到这声音,弗里茨和他周围的农民匆忙站了起来。其中一些人羞怯地环顾四周,看着邻座的人。
“接着,上帝重重地将双手合在一起,”荣格尔斯神父大声说道,“把灵魂像火花一样,从黑暗深处,敲进有序而又光辉的事物中去。”他的声音回荡在教堂里,他再次等待着回声消失,沉默降临。“一开始,人类就明白了这个真理,并且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来表达它。”
“希腊神话告诉我们,”他继续说道,语气轻柔了许多,似乎已经达成了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目的,“普罗米修斯把地上的尘土捏成了人的形状,接着,借助他从天——堂盗来的火,给了那个泥人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让那个泥人活了过来。你们必须知道,连基督教出现之前的神话都承认:天——堂赐予了生命。”说到“天堂”时,他每说一个音节都会用手掌轻轻敲一下诵经台。
“科学家试图让我们相信,生命是自发产生的。”说到“科学家”和“自发”时,他加重了语气,“如今,自然进化说很受欢迎。有些人认为,神秘莫测的生命得到了大自然的恩赐,所以才能不断进化,他们不尽完善的理论是建立在对具体事物的观察上的,科学研究被局限于具体的事物中。”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以便强调自己的观点,“可是,难道只有肉眼看得见的东西才能作为证据吗?”他怀疑地摇了摇头,又提高嗓门儿接着往下说,“但是,每种功能的背后都有其目的,每个微生物都体现了智慧设计论[1],而且,万事万物,”说到这个词的时候,他握紧了拳头,“万事万物都在向我们宣告,神圣的力量的确存在。”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看着某些人。格尔达想看但又装作没看哪些人会在神父的注视下坐立难安。
“并不存在无中生有这种事。我们拥有理性思考的能力,所以我们知道,不可能出现偶发事件。因此,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然界所展现的智慧,实际上体现了上帝的精心设计。”他用右手掌猛地拍了拍诵经台,仿佛“上帝”这个词必须用巨大的响声来加以强调,“所以‘上帝才会写下自己的要求,要求我们对他创造的每一件东西都表达最深切的赞赏与崇敬’。
“如果你们问:将自然现象看作神圣意志的产物会有什么好处?那我们会给出如下答案:这种宗教观与某种得到了普遍认可的观点是一致的,后者认为,凡事都能够得到解释;毕竟,借助高明且有效的设计,我们可以推断,智慧的上帝创造了一切;上帝渴望和人交流,想引导和祝福人类,人类便做出了回应——做出回应的都是虔诚之人——他们爱他人,守规矩,也享受——生活。”
他又停了下来,直视着坐在教堂前排附近的某个人。格尔达伸长脖子,想绕过哈夫拉内克夫人的帽子看看清楚,可长椅之间的一根柱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如果你认为上帝代理人[2]的力量源于大自然,那么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神父摇了摇头,仿佛在回答某个问题。他到底在跟谁说话呢?格尔达看了看自己周围,想知道大家在想些什么,可他们看起来都很平静,仿佛变成了河里的石头,而神父的话则变成了冲刷过他们的水流。她看着弗里茨,不过他似乎在听神父说话,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像她那样惊慌失措。格尔达觉得,这不是一场布道,而是一场辩论,可神父的辩论对象又是谁呢?
“难道不应该说,大自然会对智慧、慈爱的上帝做出回应吗?人类是具有局限性的,这体现在成长为一个有序的存在的过程。我们诞生于某个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的、黯淡无光的原子,渐渐成长为有意识的生物,这一过程又无可辩驳地证明了我们是不朽的。我们深受各种无形事物的影响,它们像是指南针上颤抖的磁针,指引我们走向我们的终极目标——不朽,至此,沐浴在爱的阳光中,甚至是快乐、幸福的精神境界中,我们可以永远地和万能的主一起统治万物。”说到这里,神父停了下来,喘了口气,“这样的图景,难道你们想象不出来吗?”
他扬起右边的眉毛,显得非常迷惑,又伸出一只指头粗壮的手,祈求了一会儿。待在后排的一个婴孩哭了起来,啼哭声似乎让这位好心的神父从他自己的话带给他的幻象中清醒过来。他怒视着所有人,一时间仿佛忘记了那些人都在那里。他挺直腰板,说道:“让我们向上帝,我们全能的天父,祷告吧。”
格尔达忙着去拿孩子们的外套,没看见坐在荣格尔斯神父重点关注的那张长椅上的人是谁。他们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她小声问起弗里茨来:“他刚才在跟谁说话呢?”
“谁?”
“神父啊。他在跟谁说话呢?”
弗里茨摇了摇头:“呃,跟大家伙儿说话吧,我猜。神父一般会跟谁说话呢?”
格尔达想用力摇晃他的身体。男人们难道注意不到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吗?接着,麦格恩医生的妻子、美丽的玛丽·麦格恩站到了她身旁。“沃格尔夫人。”她欢快地说道,“你今天早上看起来格外可爱呢。你有这么多孩子,还能这么精力充沛,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格尔达立马意识到,她的头发盘得不够紧,有一缕头发散开了,裙子的下摆沾了些污渍,以及雷的头发还没来得及修剪。
“早上好,玛丽。”她小声问候道。雷和弗兰克正当着她俩的面相互掐着对方的屁股,试图让对方尖叫起来。利奥在弗里茨怀里动着不那么灵活的身体,从他父亲肩上探出头来,哭着想让妈妈抱。
“我基本上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亲爱的格尔达,你的声音太小了!”玛丽笑了笑,用手勾住格尔达的胳膊肘,使劲捏了捏,仿佛两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格尔达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玛丽便随着排队往外走的人群往前移动,向弗里茨靠了过去。她穿了一条绿色的塔夫绸连衣裙,对他们教区的人来说,这条裙子显得太过贵气,从孩子们身边挤过去的时候,裙子沙沙作响。格尔达觉得她像只孔雀,特别高傲,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看见玛丽挽着弗里茨的胳膊,抬头冲他微微一笑,接着,他也回头冲她微微一笑,这时候,格尔达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感觉到有汗水从腋窝顺着身侧淌下,心想,男人还是会注意到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的嘛。
他们是最后一批走到门厅的人。他们前面只剩下加诺威医生。玛丽依然挽着弗里茨的胳膊笑着。格尔达差点错过神父和医生的争吵。荣格尔斯神父的脸都红了,看起来已经被逼入绝境。加诺威虽然面带微笑,表情也不怎么轻松。
“我是个科学工作者,神父。我是不会道歉的。”加诺威正说着,转身面向了沃格尔一家,不再去看神父。“早上好,弗里茨!”他愉快地说道,“早上好,沃格尔夫人。”他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然后低头看了看男孩们。如果她任由自己想一想加诺威医生有多了解她——毕竟,他给她接生过三个孩子——她便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所以在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决定转而看着他脖子上泛红的奇怪“图案”。
回家的路上,弗里茨吹起了一首旋律轻快的曲子,那是他常在晚上吹奏的曲子,口哨声让格尔达似乎一直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了下来。坐在后面的男孩们从马车的一侧探出身子,试着在经过草丛时伸手去够草尖。凯蒂在读随身携带的一本书;小宝宝利奥坐在格尔达的腿上,两只小手轮流把玩着一根棍子。很快,她就不能把他当小宝宝看待了。他会走路了,不过更喜欢被人抱着。他会说的话还很少,但每个字他都说得很清楚,像军人那样吐词清晰。格尔达听着马具发出的叮当声,看着那两匹马儿扭动着它们宽大的臀胯,慢慢拉着他们回家。
尽管眼下还风平浪静,可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们,她就有种喉咙哽住的感觉。她环顾四周,看着她带他们来到的这个世界。阳光灿烂,树木也吐露了新芽,沿途新种植的防护林呈现出氤氲的绿色。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她告诉自己。
他们拐了个弯,从县道驶上了通往他们家农场的那条小路。围栏柱上的一个告示牌引起了她的注意。邻居需要一个新的雇工,因为他原来的雇工被征召入伍了。让格尔达大吃一惊的是告示牌最下面的那一行字:“德国佬请勿应聘。”她抬头看了看弗里茨,想知道他看到这个告示牌没有,弗里茨却吹着口哨,拿着一根草荡来荡去,逗着利奥去抓。坐在后面的孩子们也没有看见那告示牌。这似浪潮一般滚滚而来的敌意已经如此深入人心了,难道她不曾这样想过吗?火车上发生的那一切已经来到了遥远的西部。阿洛伊斯发现的那些变化,也都已经出现在了这里。但斯图尔特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她想,毕竟大家彼此都很熟悉。她抬头看了看将他们与邻居的土地隔开的那条路,觉得它就像是一道防火护栏。火花肯定不会溅到护栏之外的。求求你了,上帝。
“玛格丽特和阿洛伊斯昨天来家里了。”格尔达说。她正在煎的培根的气味和弗里茨挂在门边挂钩上的外套散发出的湿羊毛的气味混到了一起。她把培根压板横放在平底锅内的肉片上,滚烫的油脂咝咝、砰砰作响。她揭开炉子,检查火烧得够不够旺,然后转向操作台,开始将酵母和水混合在一起。“玛格丽特告诉我,克罗格开在镇上的商店新来了一个售货员。”弗里茨站在桌子旁,面前放着一块大砧板,上面破旧的皮质马具垂到了地上。刚裁好的新皮带用虎头钳钉在了砧板上,弗里茨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一只皮锥子上,他在给皮带打孔,以便安装皮带扣。他回了一句“嗯”。
“玛格丽特说,那个女售货员也不太讨人喜欢,”格尔达接着说道,“那女人让她和阿洛伊斯等了足足十分钟,才勉强抽出空来招呼他们。”
弗里茨又嗯了一声,不过,这也可能是他拿锥子用力在结实的皮革上钻孔时发出的咕哝声。
格尔达在窗前停留了片刻,看向窗外的苹果园。雨下得很大,还下个不停,她父亲把这种雨叫作“倾盆大雨”。层层叠叠的黑云看起来一动不动。春天来临的时间越晚,房子似乎就会变得越小。“又有兔子来啃咬果树了。”她摇了摇头,想着如何尽最大努力保护果树安然入夏。“昨天看到了四五只兔子。”弗里茨突然把那一堆皮带推到一旁,其中一条皮带缠住了装着皮带扣的盒子,盒子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坐在高脚椅上的小宝宝利奥受到惊吓,尖声哭喊起来,弗里茨在一旁低声咒骂,格尔达则转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皮带扣。还好穿好衣服、准备去上学的凯蒂及时下楼,把宝宝从椅子里抱了起来。
“要是在牲口棚,这活儿干起来应该会容易些。”弗里茨嘀咕了几句,然后弯腰捡起了装皮带扣的盒子。
格尔达什么也没说,不过她记得,昨晚,他把砧板放在桌上,把马具拿进厨房后,她也这么说过——皮革在温暖的环境中处理起来更加容易,但这种活儿不适合在厨房的操作台上干。等他俩把散落在地上的皮带扣全都捡起来后,她说道:“先别说这个了,早餐快做好了。”
她父亲的农场上有个工棚,房子一样大。棚里的两端各有一个暖炉。每件工具都有自己的专属位置,不用时就会被放回原处。格尔达责备自己到现在还记得这些事情,可回忆一旦涌上心头,她又没办法把它们放下。工棚整洁有序,只有在父亲陪着她的时候,她才会获准进入。若某件工具放错了位置,那意味着犯错的人会挨打;德吕克家的孩子们对那个工棚满怀敬意,就像对教堂一样。棚子里散发着皮革、油、烟以及木料的气味,中间的梁上有一个滑轮系统,上面挂着一些灯笼,父亲在棚里工作时,灯笼发出的光会让那里如白昼般明亮。父亲似乎不用刻意瞄准,就能从棚里的任何位置击中门边的铜痰盂。地上铺着厚实的橡木板,高出地面将近一英尺。有一根管道与暖炉的背侧相连,将暖气送入木地板与地面之间的空间,在寒冷的冬日走进工棚就如同走进一间温暖的厨房,让人心情愉快。有一面墙是铰接的,若有设备需要带到棚内维修,可以将这面墙打开,以便德吕克家的男人们舒舒服服地工作。
弗里茨拖着那堆皮带走到柴火堆前,随手一丢。格尔达把那盒皮带扣放到皮带旁,把路让开,好让弗里茨拿起这块厚厚的橡树木砧板,把它斜靠在墙上。她擦完桌子,开始摆餐具,然后才意识到培根快煎焦了。她用漏勺把培根舀起来,自认为味道不算太差,不过闻起来不像食物,倒像是炉灰。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紧,容不得半点浪费。
一如往常,不知不觉间,一上午就过去了,下午到来,工作仍在继续。弗里茨带着自己的工作去了屋外,格尔达也在忙着自己的工作。难道是她想让自己忙个不停的吗?不,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必须动个不停。正下着雨,她暂时不用去户外干活儿,虽然如此,可事情总是做不完,总有事情需要她去关注。她费劲地从井房打水,烧水洗衣服。接着,她又要去看看烤箱里面包烤得怎么样了,再把面团揉成卷,准备好烤下一拨。时间就这样在她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透过厨房的窗户往外看,发现雨终于停了,银蓝色的天空出现在地平线上。在惨淡的阳光的照射下,她觉得草地似乎变绿了。透过林子,她瞥见邮车驶离县道,正沿着小路北上。她的心怦怦直跳,以往每次看见那辆熟悉的蓝色马车时,她都会这样。哪怕娘家的人没有给她寄信,她也会收到报纸,也许还会收到产品目录。她和凯蒂很喜欢在晚上翻阅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目录。她俩都快把几个月前寄来的那本伯比种子公司[3]寄来的产品目录翻烂了。读一读与植物和花卉有关的内容,冬天也就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她扭头瞥了孩子们一眼。凯蒂坐在桌旁,弯腰在石板上练习写字。雷靠在她身旁,仔细看着她慢慢地在黑色的石板上画出白色的圈圈。虽说两人相差两岁,可他们就像双胞胎一样,都很热爱学习。弗兰克和小宝宝利奥还在睡午觉。先前,她哄他们上床睡觉时,本想保持沉默,却吼叫了起来,把自己的沮丧之情发泄在了他们身上。他俩还小,美丽光滑的脸蛋毫无瑕疵,她却对他们发了脾气。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她砰的一声关上卧室的门,把门厅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都震落了。她想知道,什么样的母亲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被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她居然用吓唬孩子的方式,达到让自己满意的结果,这算是哪门子的母亲?她希望他们能睡得久一点,这样她就可以不受打扰地干活儿。有时候,屋子里的空气似乎还不够所有人呼吸。她走到楼梯口,想听听他们房间里的动静,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现在,她终于有机会逃离了,哪怕只有几分钟。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然后慢慢脱下围裙。她走向门口,默默地取下衣钩上的大衣,蹬上弗里茨留在地板上的那双搭扣靴。她的动作缓慢且小心,仿佛身处关着精力充沛的马儿的畜栏里,生怕惊吓到马儿一样。她希望在孩子们注意到之前,就走出家门了。
她觉得,他们有时候特别像动物,有许多放肆的要求,情绪高亢,极易被激怒,急于让她留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有时候,她恨不得飞离闷热的厨房、逼仄的屋子,呼吸,只是呼吸。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想有机会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她慢慢转动门把手,弹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声音很响,吓了她一跳。只有凯蒂抬起头来,格尔达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又朝她笑笑,最后关上了门。
她身后的孩子们安然无恙,她抬起脸来,看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冬霜消融,泥土的气味像河流一样流向了她。她像裹披巾一样裹在身上的大衣实在太暖和,反倒不适合这样的日子,她便把大衣搭在围栏上,又把衣袖系在围栏的上横梁上。阳光和煦,微风轻拂,如同一声温柔的道歉。
早春是她一年之中最喜欢的时节。一群燕雀搜寻着种子和蠕虫,把牛犊所在的牛圈弄得一团糟。她越走越近,靴子上的搭扣发出了叮当声,吓得它们四散开来,消失在车道两旁的树上。
它们每年都会回来,知更鸟、松鸦、燕雀——所有的鸟都会回来,这是四季循环的一部分,没什么好兴奋的,可她一看到那些鸟儿,便觉得很开心,心中也燃起了希望。这只是一种多愁善感的表现,一点意义也没有,她责备起自己来。不过,那些小鸟的身影和草地鹨的啁啾声依然让她备受鼓舞。
她走得很慢,走到小路上的时候,她留意着脚下,以免一不小心陷入淤泥中;快走到信箱旁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运送信件的马车还在那里。
她抬起头来,朝靠着马车后挡板的男人微微一笑。
“下午好啊,沃格尔夫人。”查尔斯·伯克慢慢地微笑,“在春天看到你,还真是个好兆头呢。”
她的脸红了,扭头看向了别处。
“你看起来就像一只沿着小路朝我飞来的大鸟,沃格尔夫人。”他把一沓邮件递给了她。
格尔达提醒自己别去注意查尔斯·伯克脸上慢慢舒展开来的笑容。她还提醒自己,他下巴上的酒窝与她无关。她低头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一沓信件。
“我的意思是,风吹起你的裙子的时候,”他继续说着,“裙子看起来就像翅膀。”他向两侧张开手和胳膊,模仿起她来,“又或者说,你让我想到了天使?”
格尔达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紧紧抿着嘴,忍住不笑出来。“说到鸟,”她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的姓就是这个意思——在德语里,‘Vogel’的意思就是‘鸟’。”
“她说话了!”他看起来对自己很是满意,“一只会说话的鸟,你说是不是,沃格尔夫人?你知道吗,我其实拿不太准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要不就是你不愿意和我这样的普通公仆说话?既然你不想跟我说话,那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受到了冒犯呢?”他冲她扬起了眉毛。
“啊,不,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格尔达举起手抗议起来,“我的意思是,我……”她的脸越来越烫了,“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跟你说话。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她沉默了,不过她的嘴并没有完全合上。
“不知道我想让你跟我说话?老实说,沃格尔夫人,有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逮住机会,让一位美丽的女士陪他说说话呢?”
她是不是真的大声发起了牢骚?她希望自己没这么做。他的话让她很震惊,震惊得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朝自家方向走了一步,可随后她又立刻回过身面向他,一只手放在脖子上,就这么盯着他。
牲口棚附近突然传来了一头牛犊的哀号声,一时间,将他们的注意力从彼此之间吸引走了。等到他们再次对视的时候,查尔斯依然面带微笑:“你会时不时跟我说会儿话吗,小鸟夫人?只是说说话而已,这样的话,我走这么长的路,还能有点儿盼头呢。”
格尔达抬起头,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
“我看见你的时候,当然会跟你说话,伯克先生。我……我不是故意这么没礼貌的。”她感到胸中一阵颤动,仿佛有个长着翅膀的东西在她体内苏醒过来。
他愉快地点了点头:“嗯,最近几个礼拜,你总是急着想要见我。我想,是时候打破沉默了。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说话。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啊,是因为我妹妹。”她结结巴巴解释起来。他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她的妹妹,接着扬起了眉毛,显得很疑惑。格尔达头一回意识到,因为自己的举动,两人才有了这次谈话,此外,他也误解了她的意图,以为她每次来都是为了见他。“跟我妹妹有关。我一直在给我妹妹写信,她也一直在给我写。这个冬天,我去见过她,我的意思是,我去参加了我姨妈的葬礼,她也在,如今,我们会相互写信。”她似乎没办法住嘴,仿佛某个她不认识的人控制了她的声音,“是这么回事,我希望她能来看我。跟你没关系。我没打算见你。我只不过是等不及收到她的回信而已。”
“不是因为我吗?”查尔斯看起来有些受伤,又或者说,他装出了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格尔达无从判断,她并不了解男人。
“不,是因为那些信。”格尔达说完后,拿出一封信证明给他看,“我妹妹寄给我的那些信,实在抱歉。”
查尔斯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我太伤心了。我真是个可怜的年轻人,我该怎么办呢?”
格尔达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伯克先生,我非常肯定,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他再次微笑起来,笑得很邪恶:“从现在起,我能叫你小鸟夫人吗?”
格尔达摇了摇头,就像孩子们犯错时那样:“你的姓是什么意思呢,伯克先生?”
“伯克?我不是很清楚。只是个姓而已。美国人的姓。”
格尔达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瞬息之间,两人的谈话方向就变了。格尔达想,当然了,美国人的姓名本身就已经足够。只有移民的姓名有两层含义。如果你是美国人,你的姓名就仅仅是你的姓名。在美国,这样就够了。
她点点头:“当然了,美国人的姓。”她发誓,再也不会告诉别人“沃格尔”的意思是“鸟”了。“我真的得走了,伯克先生。谢谢你给我送信,给我们家送信。再见。”她转身离开了,脸却还在发烫。
“小鸟夫人?”查尔斯大声叫她。她又回头面对着他。“再见啦!”他摘下帽子,给她隆重地鞠了一躬,然后爬上了马车。
格尔达快步走向自家的房子,纳闷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才会告诉查尔斯·伯克她的姓在德语中是“鸟”的意思。这世上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还用得着她特地添乱吗?
“我知道去镇上的路怎么走,弗里茨。”格尔达说。她坐在地板上,面对着装鸡蛋的木箱子,用湿布仔细擦着每一个蛋,再挨个放进纸糊的托盘里。
弗里茨从门口走向格尔达,又走回了门口。他看向窗外,看到丹·莱亚伯的那个雇工正在马车上待命。
“我得对莱亚伯的雇工说我今天帮不了忙了。”弗里茨说。屋外的阳光很明亮,照得他眯起眼来。“他的活儿并不比我的重要。”他抽了抽鼻子,弄出很大的声响来,又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手帕,擤了擤鼻涕。
擦干净最后一个蛋后,格尔达把面粉筛布横着铺在木箱顶部,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她双手扶腰向后仰,舒展着背部僵硬的肌肉。“我知道去镇上的路怎么走,弗里茨。”她重复了一遍。她觉得特别疲惫,却努力掩饰着,不让弗里茨发现。如果他知道她有多么累,他肯定不会去帮莱亚伯一家,而是留下来,驾车送她去镇上。
她勉强露出灿烂的笑容,装作勤快的样子,捡起地上的破布,朝弗里茨走去。她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脸颊,又打开门,引他走了出去。他仍然眯着眼,跨过了门槛。
“哎呀,等一下,我忘了一件事。”她虽然这么说,可实际上并未忘记,“帮我把这些鸡蛋搬到马车上去吧,谢谢啦。”
一旦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弗里茨便迅速行动起来。他搬着装鸡蛋的木箱,一出门,便意识到他的邻居急需他的帮助,于是同意了格尔达独自去镇上的决定。他把木箱放在马车行驶时几乎不会受颠簸影响的位置,然后转身走向格尔达。她微笑着说“很好”,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两人走向另一辆马车,莱亚伯的雇工正坐在上面等着弗里茨。
“莱亚伯夫人让我务必告诉您,她非常感谢您,感谢您放下自己的手里的活儿,抽出空去帮她。”那个雇工说道,“莱亚伯先生病得很厉害。”
弗里茨爬上车,坐在雇工身旁,又对格尔达说道:“要是你回来的时候我还没回家,你就让马继续套在马车上,多站一会儿也伤不着它们。”
格尔达微笑着挥手向他们告别,希望他们赶快出发。丹·莱亚伯的雇工一个小时前就到了,当时,弗里茨正好把马牵到屋前,把鸡蛋和牛奶装到马车上,为去镇上做着准备。格尔达想请那个雇工进屋喝杯咖啡,却被弗里茨瞪了一眼,可她还是把他请到了家中。她没办法让一个邻居——即便那邻居只是个雇工——走出他们家门之后觉得自己不受欢迎。那个雇工走进他们家,高兴地坐了下来。他大声喝着咖啡,对沃格尔夫妇说,丹·莱亚伯得了严重的肺病。“医生管这种病叫流感;所以这两个礼拜,我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儿。”
“到目前为止,医生已经去过他们家三四次了。”他又大声喝了口咖啡,“听他们说,他的病好像好一点了,不过这病伤到了他的肺,医生说,他还得再多休息几天。而且你们也知道,莱亚伯夫人觉得,麦格恩医生无所不能,所以说,不管老丹他自己觉得有没有必要,他的想法都不重要。”他大笑起来,听起来特别像狗叫,又大声抿了口咖啡,“我跟你们讲,莱亚伯夫人是不会让老丹出门的——这可是麦格恩的意思。”
弗里茨背靠在椅子上,朝窗外望去,仿佛在查看太阳的位置。麦格恩就是格尔达口中“镇上的另一位医生”。他总是开着一辆福特车,穿着一套定做的西装上门去给患者看病。“我很好奇,他在接生的时候会不会脱掉他那套西装,或者说,他会不会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别人接生,这样就不会弄脏衣服了。”她曾如此说道,“又或者说,也许他的病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吧。”她的这番话,几乎表明了她对镇上的那些富人是心存怨怼的。那个雇工又开口说起话来。
“你们也知道莱亚伯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主意,她也不在乎农活需要两个人才能干完,而且这两个人里面没有老丹。”他又狗叫似的大笑起来,“除非他从窗户里偷偷爬出去。”
那雇工喝完杯中最后一点咖啡,看向了炉子上的咖啡壶。弗里茨看了看格尔达,非常隐蔽地摇了摇头。她同样非常隐蔽地扬了扬眉毛,然后弗里茨站了起来。
他答应了,说自己今天还有几个小时没安排工作,又告诉格尔达,他会明天带她去镇上做买卖。
“嗯。”格尔达说,“你去帮他们吧,不过我打算今天就把这些鸡蛋拿到镇上去。东西都准备好了,我带着就行。”
雇工起身说道:“谢谢你,夫人,你真是个大好人。”他双手捧着咖啡杯,递给了她,然后胸有成竹地朝门口走去,“我在外面的马车旁等你,沃格尔先生。你能帮忙,我真的非常感激。”
弗里茨还没来得及争论一番,计划便已开始实施。雇工随即领着他沿小路离开,而他的格尔达正站在家门口,给孩子们安排活儿干,还要求他们举止得体。等到他们从格尔达的视线中消失时,她正把一条薄头巾绑在头发上,同时考虑着穿外套还是毛线衫。天气很暖和,正值五月天,但这里毕竟是内布拉斯加州,天气总是变化无常。她仔细眺望着地平线,几片薄云让南方的天空显得越发苍白,可目力所及之处,大部分天空都是蓝色的。她选了毛线衫,然后匆匆跑向马车,之后才有空理一理头绪:是的,就像她之前满怀信心对弗里茨说的那样,她确实知道去镇上的路怎么走,可事实上,她还从未一个人去过镇上。
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她让马儿们拉着车向南驶向主路,此时,一阵微风从南边迎面吹来,吹乱了马的鬃毛。马儿们嗅到了河流的味道,又或许闻到了冒险的味道,突然小跑了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格尔达紧紧抓住座椅,铆足了力气——看起来,她其实没必要用这么大力气——拉住马儿,让它们由跑变成了走。拂过她面庞的微风,洒在她脸上的阳光,挽具发出的叮当声,这一切汇成音乐,听得她想放声大笑。那一刻,她忘掉了疲惫,忘掉了烦恼,让马儿们轻轻松松踱着步。她就要到镇上了。
她把马车停在了克罗格杂货店后门处,临近弗里茨这么多年来每个月停车的位置。她曾上千次看弗里茨刹车,便学着他的样子把马车刹住,不过他每次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平稳地刹住车,而她需要用双手,外加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才做得到。她爬下马车,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重新扎了一遍薄头巾,又扎好在路上散开的几缕头发,然后才走进杂货铺。进门时,她忍住冲动,没有大声说:“我做到了!我自己一个人来到了镇上!”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玛格丽特跟她提起过的新来的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格尔达正在兴头上,没有仔细看那个女售货员,而是在货架间的通道里走来走去,等着她过来招呼自己。新来的售货员在柜台后面麻利且自信地忙前忙后,轻松自如地和格尔达身前的农户聊着天,把那家人买的货品包好。那家人——格尔达总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在斯图尔特住了很多年,但没去过圣·博尼费斯教堂。他们转身打她身旁经过时,格尔达礼貌地点了点头。她想,换作弗里茨,他肯定会想办法跟他们聊一聊,她很羡慕他能够轻松自在地与人相处。虽然跟熟悉的人,她会有说不完的话,可在这样的时刻,她却总想不出要说什么。
这并不重要,意识到这一点后,格尔达松了口气。那一家四口长得都很高,父母两人带着一双女儿,站成一排朝门口走去,甚至没停下脚步跟她打个招呼。格尔达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也许是他们中年纪最小的,看起来十三岁左右——回头看了她一眼。格尔达觉得,那女孩看她的眼神很古怪,似乎她不仅看了格尔达一眼,而且在经过格尔达身旁的时候还扯开了自己的裙子,以免碰到她。格尔达下意识地抬手抚平自己的头发,琢磨着是不是自己沾了一脸灰尘。那一家人走了出去,带上了门,格尔达于是转身面向柜台后面的那个女人。
“早上好。”格尔达说,“我是沃格尔夫人,格尔达·沃格尔。”她微笑着,等待那女人跟她说话。就在那个沉默的时刻,她认出了那个女人。格尔达之前见过那女人。她也在去西点的那趟火车上。格尔达觉得肺部的空气一点点消失,而她却忘了继续呼吸。两个女人凝视着彼此,看着看着,格尔达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辈子。她喘着气小声说道:“我们没见过面。”
说完后,她便想收回这句话了。她撒了个谎,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两人都是目击者。突然间,仿佛时间崩溃掉了,她俩又一起回到了那趟火车上。格尔达拉紧毯子,扭头看向别处,不敢去看那几个年轻男子在做些什么。她记得那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记得她脸上没有擦掉的眼泪。甚至在当时,她便已经很好奇,在那个瞬间,在一片混乱之中,两人之间到底建立了怎样的联系;而现在,她私底下既希望伸手摸一摸那女人的手,又希望逃跑。很快,她便为自己的沉默而感到内疚。
那女人交叉着双臂,盯着格尔达看。格尔达张开了嘴,但没说出口:
你也一直在想那件事吗?
她独自一人来到了镇上,这个成就确实堪称新闻,可与那个男人倒在雪地里、白色的雪与红色的血形成鲜明对比的画面相比,便显得荒唐愚蠢。她觉得头晕目眩。她想走出杂货铺,坐马车回家;她希望弗里茨此刻就站在自己身旁。她指了指她刚刚走进来的那扇门:“我的马车在外面。我带了些鸡蛋和牛奶来。”她不想看着那女人等她回话,便索性研究起沿柜台摆放的容器里都装了些什么。她希望那女人把在杂货铺后面工作的那个小伙子叫过来,让他把装鸡蛋的木箱和装牛奶的桶从车上卸下来。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只好抬起头来。那女人还在盯着她看。“想和你们做点买卖,”这一次,格尔达的语速更慢了,“我带了些鸡蛋和牛奶,就在我停在外面的马车上。”可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时,她忍气吞声地说道:“我是弗里茨·沃格尔夫人,我带了些牛奶和鸡蛋来,想和你们做点买卖。”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重复同样的内容,但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噘嘴继续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有人能帮我从马车上卸货。”
格尔达和那女人再次对视,这一次,格尔达觉得时间又过了很久很久。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又想哭又想笑。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她依然为自己头一次独自来到镇上而感到激动。她在一家光顾了多年的商店里,知道每个通道间硬木地板格子花纹的样式,哪些地方翘了起来,对格尔达来说,待在这里和待在镇上其他商店一样舒服。可是,尽管她和那女人之间有一些联系,格尔达却压根儿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那女人摇了摇头,说道:“所以说沃格尔女士需要帮忙,对不对?你不是在逗我吧?”
那女人的话让格尔达震惊得当场笑了出来。笑声很短促,没什么幽默感,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便用手捂住嘴,想止住笑声,却为时已晚。那女人抬起下巴,怒视着她:“这有什么好笑的?”
事后,她很好奇,要是克罗格先生没有在那一刻来到门前,她会说些什么呢?格尔达猛地转身朝他走去,却拿不准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到底怎么样。那女人立即扭头开始重新整理身后货架上的货品。
“沃格尔夫人!”克罗格先生高兴地喊道,“我瞅见有人来镇上,本以为是你,可我心里想,那人准不是沃格尔夫人,毕竟弗里茨没陪在她身旁嘛。”
格尔达的手仍然捂着嘴,一时间,她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她看着那女人在柜台后面勤勤恳恳地忙活着,莫名其妙地将一些货品从一个货架上放到另一个货架上。“我——不,他——弗里茨没来。”她终于勉强说了这么一句,随后指了指后门,“鸡蛋。牛奶。我有这两样东西。”她知道自己肯定又说了些傻话,可她就是没办法张嘴说出自己本打算说的那些话。
克罗格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格尔达有些不安,只是走到柜台后面,拿出那本记录着每一笔交易的账簿。“好,好,沃格尔夫人,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从围裙正面的口袋里拿出眼镜,小心翼翼架在鼻梁上。“埃米莉,”他冲身旁的那个女人说道,“你有没有叫安布罗斯出来?他得把那些货物搬进来。”那个叫埃米莉的女人挺直了腰板,朝后面的房间走去,没再多瞥格尔达一眼。
“哎呀,”克罗格先生心不在焉地抬起头来,“忘记给你介绍埃米莉了。她是我弟媳妇的表亲,来自圣路易斯。”他俯过身,压低嗓门儿跟格尔达说,“你知道吗,她丈夫死了,来这儿是因为她只有我们这些亲戚了。二月份的时候,她离开圣路易斯,来我们这儿试着干了一阵子,后来她放弃了,又回了圣路易斯。不过,还没到圣路易斯,她的钱就用光了,于是她又掉头重新回到了我们这里。现在,我让她在店里打下手。”他俯身越过柜台,离她更近了些,说话的声音也更小了,“因为我老婆说她在家里帮不上太大忙。”他对她使了个眼色,仿佛两人现在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
弗里茨没有注意到时间。他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来,用兜里的大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头一回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与天气的变化。他和莱亚伯的雇工干活儿的时候,天气变得越来越热,也越来越潮湿,春日的天气总是如此,不过,猛地凉风吹来了,吹干了他们背上的汗,带来了一阵凉意。他们很快便干完了莱亚伯一家需要两个人干的那些农活。事实上,早在弗里茨和雇工驾着马车,轰隆隆地在车道行驶时,他便忘掉了时间。他干起活来就是这样——他会全身心地投入眼前的工作中,不关心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会发生什么。只有在完成工作后,他的这种专注状态才会结束。
他将手帕塞回兜里,看了看四周,同时也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上午早些时候,一只啄木鸟当当当地啄了好几下锡烟囱,后来,在一棵老棉白杨的树枝上安顿了下来;树枝恰好在他们头顶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陪伴着他俩。弗里茨意识到它安静了下来,而且安静了好久。他抬头看了看那只鸟曾忙活个不停的地方,意识到所有的鸟儿都不再叽叽喳喳地叫了。他还注意到,微风早已消失,农场安静得让人连气都不敢喘。他环顾四周,看见莱亚伯家的那只巨大的牧羊犬突然跳了起来,叫了好几声。弗里茨看了看那条狗,又转身向西边望去,他知道马上就要变天了。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平原上,跟平原上的其他居民一样,对这里善变的天气早就习以为常了。可是,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让他非常震惊,他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踩到追上来的雇工。
“看起来不太妙啊。”雇工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听起来既响亮,又突然。弗里茨端详着打西边滚滚而来的暴雨云。云砧直升云霄,看起来有好几英里长。它们在蓝色的天空中翻滚着铺展开来,宛如来势汹汹的大火中蹿出的一股黑烟。风暴锋面的每个部分都在移动,层层乌云朝不同的方向飘去,不过,整个风暴正从西往东行进,好似一支军队。风暴底部漆黑如夜。一道道闪电沿着已成风暴的云墙下缘缓慢行进。
乍看起来,暴风雨离他们还有好几英里远,但它正在快速移动。弗里茨计算了一下此刻暴风雨与他的农场之间的距离。他想,如果能找莱亚伯借一匹马,他应该来得及赶回去。他可以第二天一早把马还回来。他转身将自己的计划说给雇工听,这才想起格尔达不在农场上。格尔达在镇上,而且是独自一人。他又迅速转身,看向那些乌云,试图弄明白暴风雨会不会袭击镇子,仿佛自己是千里眼。
“我需要一匹马。”弗里茨说。他将永远感激那个雇工迅速地为他提供了帮助。那雇工什么也没问,就行动了起来。弗里茨等不及给马装上马鞍,可他还是得牵着马沿着围栏走,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再爬上马,一腿跨过那匹驮马宽大的马背。那匹马高十七手[4],就像一座山,弗里茨骑在马背上,甚至能以更好的角度观察暴风雨。他用缰绳抽了抽马屁股,虽然马儿抵抗了一番,只想回到牲口棚里,可弗里茨还是扯着缰绳,将马头扭了过来,又踹了它一脚,驯得它服服帖帖的。
他过河的时候,马蹄把独木桥踏得砰砰直响,发出了雷鸣般的声音。就在那时候,弗里茨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抉择:骑马上了大路以后,他要么向西走,去镇上找格尔达;要么向东走,回家。他的脑海里轻快地响起了一首格尔达有时会唱给孩子们听的童谣,一首荒谬的童谣:“瓢虫,瓢虫,飞回家。娃娃独自在家中,你家房子着火啦。”他想到了驾着马儿的格尔达,坐在马车座位上的她显得那么娇小。哪怕她把缰绳紧紧缠在手上,她也可能握不住缰绳,失去对马儿的控制,或是抓着缰绳的时间过久,被拉离座位。他脑海中的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在那一刻,他亲眼看见了一般。他踢了踢身下的马儿,催促它快点奔向格尔达。
可是,刚到转弯处的时候,他又想到了家中的孩子们。他教过他们遇到恶劣天气时该怎么办吗?凯蒂提得起果窖那扇沉重的门吗?她知道为了安全起见,得去那里待着吗?他想到了几年前席卷了奥马哈大部分地区的那场“复活节龙卷风”。他记得报纸上的那些照片,照片中,那些砖砌的建筑被吹得东倒西歪,仿佛被炮弹精准地击中了。他记得那些照片,也记得那些报纸,可他不记得,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孩子们看过,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告诉他们暴风雨来临时该怎么办。他想大声吼叫,他感到满腔怒火,因为暴风雨,因为自己没能陪在孩子们身边,也忘了教他们如何自救,还因为格尔达——请上帝原谅——因为她在暴风雨来临之际去了镇上。
他一直望着西边。他看见云堆前面的闪电就像熊熊燃烧的蜘蛛腿,缓缓行进在平原上。他又想到了格尔达,想到了那些马儿,想到了失去控制的马车——他很了解他的马,知道它们会吓得够呛,想回到安全的牲口棚里。他也知道,它们会拼命奔跑,除非有双强壮的手臂能勒住它们。那一刻,他的确大声喊了出来,但没有骂人,毕竟他不喜欢骂人,只是一声饱含沮丧与恐惧的粗犷的呐喊。
他猛拉缰绳,掉转马头,朝他该去的方向奔去。他知道,自己在妻子与孩子之间做出了选择。这时候,随着风暴前端而来的那股冷空气向他袭来,势头如寒潮一般。马儿的粗毛在突如其来的大风中乱舞,如同鞭子一般,抽得他眼泪直流。一时间,他把头埋入了马儿的鬃毛之间,风中夹杂着雨水,一路追赶着他回家。
克罗格先生一如既往地友善,在他面前,格尔达觉得心跳恢复了正常。他戴着老花镜,低着头,抬眼仔细看着格尔达,询问她家里人是否都还好,家里菜园子今年的规模,果园在过去的冬天状况怎么样。他告诉她,去年秋天的冰暴让他损失了几棵大苹果树。
“树枝突然折断了,掉落在树根周围,就像每个礼拜都要洗澡的孩子们在准备洗澡时把衣服留在了脚边。”他说,“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真的差点儿哭了出来。你知道吗,上面结的可都是我最宝贝的苹果啊。”
格尔达摆出一副同情的面孔来,想说些什么来回应他,可克罗格这种人并不需要别人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他一个人足足讲了两三个人要说的话。虽然在某些日子里,格尔达确实听腻了他漫无边际的闲谈——关于果树的故事她之前已经听过两遍了——可今天,他那熟悉的声音和故事却让她冷静了下来。
看样子,埃米莉已经打发里屋的那个小伙子到外面去了,可是,格尔达待在店铺里的时候,她并没有返回柜台。某种感觉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觉得,那女人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徘徊,像一只伺机扑向她的猫;从货架上取下她所需的货品后,格尔达觉得自己的肩膀僵硬得都疼起来了。
自从格尔达目睹那个德国人被丢下火车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可她依然会不断回想起他的脸,以及车厢里其他乘客阴沉的表情。世事瞬息万变,人与人轻易就反目成仇。
克罗格先生扶着格尔达上了马车,他唠叨个不停,声音低沉,让人感到安慰,这时,格尔达瞥见埃米莉正站在门口的阴影处看着他们。她感到一阵刺痛,那刺痛源于恐惧,也源于震惊。直到这一刻,她还觉得这场战争是男人的战争。在战争中,女人只能充当旁观者,或许还能在帮得上忙的地方帮些忙,就像那些英国女人一样——她曾读到,在男人上战场的时候,那些英国女人接管了工厂里的工作。可女人们不是战士,她们根本就不是。
看见埃米莉一只手捂住喉咙,露出阴沉恶毒的目光来,格尔达心中满是不祥的预感。格尔达意识到,对德国人的仇恨已经席卷全国,化身为一个女人,来到了斯图尔特。
克罗格先生从马车旁边走开,抬头看了看西边:“暴风雨就要来了,沃格尔夫人。你赶紧回家去。”
格尔达只想回家,待在自家的厨房里,和家人待在一起。离开镇上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马儿扭来扭去的臀部,没有抬头看是什么东西正向她袭来。她自知无法改变,也不忍心目睹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而这场暴风雨着实让心事重重的她有些措手不及。
从格尔达松开车闸、启程回家的那一刻起,马儿们便挣扎起来,把缰绳绷得紧紧的。两匹马中年纪较小的那匹叫博斯,它套着马具,侧着身子,摇头晃脑地跳来跳去,仿佛想努力挣脱束缚。弗里茨安排了老马布鲁和博斯一起拉马车,这一点让格尔达感到很庆幸。如果没有那匹镇静的老骟马在一旁安抚着博斯,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让博斯服服帖帖的。事实上,她不得不用双脚蹬着脚踏板,用尽全身力量拉住缰绳,才控制住马儿们驶向通向镇外的街道。
短短时间内,天气变得异常炎热,大风暴来临前常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她倒是希望自己在松开车闸前就脱掉了毛线衫。还没走上一里路,她便已经大汗淋漓,乳房之间、腋窝之下都是汗水。马蹄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似云团一般,让她几乎窒息。
那条向北延伸、通往家中的小路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一阵冷风突然向她袭来,接着便下起了雨。雨像小石子一样打在她脸上。一开始,她以为是冰雹,可实际上,只是落下的雨滴,雨势实在太大,所以她才会觉得疼。仅仅过了几秒钟,天空像是裂开了,落下了倾盆大雨,雨下得又猛又急,为了喘口气,她只好身体前倾,压低身体。马儿们吓坏了,她却无力让它们停下来。她没能抓住湿滑的皮革缰绳,大风吹着雨水泼向她,她看不清马儿们正往哪里跑。她牢牢抓住座椅的木头靠背,尖叫了起来,可与暴风雨发出的咆哮声相比,她的尖叫声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马儿们朝通向家中的拐弯处奔去——它们怎么会知道回家的路呢?——它们全力奔跑,马车斜向一侧,惊险地拐了弯。格尔达被甩到了座椅的边缘处,为了自救,她的指甲死死抠住木头座椅。
后来,弗里茨说,多亏了老布鲁,马车的速度才会慢下来。他说,老骟马的前腿突然陷进了淤泥中,而被惯性和博斯拉着继续向前走的马车撞上了它的后腿,造成了永久性损伤,可马车却刚好因此没有翻倒。事情发生时,弗里茨正站在牲口棚门口。除了马车和马儿的黑影,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祈祷上,便做起了祷告——一个不习惯祈祷的人,极其虔诚地祈祷着。他推开牲口棚的大门,马儿们随即冲了进去,当时的格尔达依然紧紧抓着座椅,如同一块破布。
[1]Intelligent design,又称外星神创论,是说自然界,特别是生物界中存在一些现象,无法在自然的范畴内予以解释,必须求助于超自然的因素,即必然是具有智慧的创造者(创造并)设计了(这些实体和)某些规则,造成了这些现象。
[2]指教皇、主教等能在地球上代表上帝或基督的人。
[3]Burpee Seed,官方名为W. Atlee Burpee & Co., 是美国的一家种子公司,历史上曾成功培育多个著名的蔬菜品种。
[4]Hand,为测量马的身高的单位,即一手之宽,约为4英寸或者10.16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