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卡桑德拉在学校门口等我,脸色很难看,好像心情很不好。
她委屈地说:“我爸爸把我的手机套餐取消了,说我还小,手机对我也没什么用。我气坏了,闹了很久……昨晚都没怎么睡着。”
“哦,别难过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只能尽量安慰她,“我们抓紧在学校里的时间研究案子吧。”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她垂头丧气地说。
走进校园以后,雅丝米娜追上了我们。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知道……你们对鲁迪……那条线索不太感兴趣……”
“鲁迪?”我问道,“你说的是教堂里那个外国雇佣兵吗?”
“是的……就是他。”她边说边调整着呼吸,“不过,我找到了一些材料,和他有关,就在案发两天后的报纸上。你们看了一定会改变看法的。”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篇文章,外面还套着透明文件袋。我不禁问道:“你奶奶也有存旧报纸的习惯吗?”
“不,”她摇摇头,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是我叔叔。我叔叔喜欢整理档案,他总是把各种文章按题材分类,存在他的车库里。我一直都不明白他干吗要这么做。我爸说,他这是太无聊了,想找点儿事做,而且这么做并不比用火柴棍搭埃菲尔铁塔更蠢。上个星期天,他来我家吃饭。在饭桌上,他说自己最喜欢的酒吧正在提起诉讼,有一名外国雇佣兵打碎了酒吧的家具。我立刻就想到了鲁迪,跟叔叔讲了我的经历。昨天晚上,叔叔就带了这份珍贵的资料来给我。你们可以阅读,也可以复印,但原件得还给他。”她郑重地把文件交给我。
外籍逃兵被强行押回部队
一名年轻的外国雇佣兵昨晚被巡警逮捕了,并处以拘留。他名叫鲁迪·K.,来自德国耶拿,驻扎在森林卡斯特里耶省。3月23日和24日,他在本市多家酒吧做出暴力和破坏行为,已有多人对他提起诉讼。警方在昨天傍晚逮捕了他,当时他正在大椴树广场的长椅上睡觉。经检测,他血液里的酒精浓度非常高。他拒绝说出自己的身份,警方在他身上也没有搜到任何证件,但找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万欧元现金。事后,警方通过外籍军团发来的寻人启事认出了他。
军方指出,此人是从3月12日起被认定为逃兵的。他在两天的休假结束后并没有回到部队去销假。今天上午他会被押回部队。针对他提起的数起诉讼,一经证实,便会进入司法程序,但只能在他服役结束后执行。本市的酒吧需耐心等待赔偿。
看完以后,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我认为这与我们调查的案子并没有太大的联系,但卡桑德拉却陷入了沉思。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喃喃地说着:“牛皮纸信封……我好像在哪篇作文里看到过,一个抱着一只牛皮纸信封的男人……埃尔万,雅丝米娜或许没错,她笔下的士兵可能卷入了一场犯罪,但现在还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个士兵和我们的案件有关。”
“等等……”我提醒她道,“你是说,在我们这个风平浪静、只有三万居民的美丽小镇里,同一天发生了两起案件?不太可能吧。那这个人肯定与马里多先生的案件有关。”
卡桑德拉看起来并没有被我说服。犹豫了一会儿,她又说:“回头再说吧。现在我得赶紧找出写有牛皮纸信封的那篇作文。我的埃尔万,这堂课能换你为我做笔记吗?”
“好吧。”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她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来一个袋子。然后,她开始仔细地整理那些作文。而我呢,我一会儿盯着老师,一会儿盯着黑板,不知道从哪儿记起。我努力集中精神,跟上老师讲课的速度,字写得飞快,最后总算赶上了。卡桑德拉直到下课都在看那些作文。
下一节课上,她把作文递给我,我则把笔记给她看。她一看我的笔记本就乐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喂,你能认出自己写的字吗?”
我故作镇定地说:“那当然了,我向你保证。”她又低头偷笑起来。
姓名:莫拉德·E.
观察地点:抵抗码头
他和她
在抵抗码头上行走的那个男人是谁?
在他那剃光头发的脑袋里,都装着什么?
一首诗?
他是一名士兵吗?
他那充满玩味的笑容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复仇?
懦弱?
毫无动机的犯罪?
他紧紧抱在胸前的牛皮纸信封里又装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个谜团。
这名戴着太阳镜的女人是谁?
她的包里装了什么?
国家机密?
情书?
存款?
她的太阳镜下面,又遮盖着什么?
凶狠的目光?
忧伤的眼泪?
挨打的痕迹?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一身神秘。
评语
你的文章很有趣。采用了提问的形式,全文弥漫着神秘的气息,而现实中很可能一切都很正常。我跟你说,作家们经常就是这么干的。
“你说得对,”看完了作文,我对卡桑德拉说,“一个抱着牛皮纸信封的士兵……信封里装着的很可能是他杀人得到的报酬。还有,那天的光线并不强烈,那个女人为什么戴着太阳眼镜?我去问问莫拉德,让他再回忆一下细节。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年龄和头发的颜色。没准莫拉德看到的就是这起案件的两个主使?”
“谁知道呢?”卡桑德拉又递给我另一篇作文,说道,“这篇里面提到的人或许又是那个士兵,这里面描述的他的行为,大概是在莫拉德看见他之前发生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边接过作文边问。
“他手里还没有信封呢。”她答道。
“也许他收起来了呢?我看看。”
姓名:埃丝特·D.
观察地点:大椴树广场
孤独的遐思
我坐着的长椅被浓密的灌木丛包围着,在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独自一人。
我仿佛成了风景的一部分。但在这个一成不变的环境中,我只是一个外来的因素,临时过往的一个部分。
大自然有自己的节奏。它不断地更新、延续下去,不致消亡。它如此长久,以致人类以为它是永恒的。这棵椴树有多少岁了?或许,它已在这里生长了几个世纪。曾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它的浓荫下驻足?那些人后来如何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已经死去,用他们的血肉滋养着大地,浇灌出绿草、灌木、鲜花和给人提供阴凉的大树。
我只是未来的一粒尘埃,是即将形成的肥料中的一粒尘埃。
我想要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拥抱这棵在大革命时期,甚至更早,在中世纪就已存在的大树。我想要感受它的力量,它会与我分享的。
我迅速地环顾四周,然后站起身来,跟随着心中的念头去做。我紧紧地贴在树上,就这样站了几分钟。起初,一想到可能会有人看到我,我就浑身不自在——要被人认出我来就糟了。后来,或许是受到大树的召唤,我放松了一些。我感到很幸福,激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我想用我此刻的情感和爱来浇灌它。
之后我意犹未尽地坐回长椅上,看了看手表。该回去找同学们去了。这次体验让我满怀幸福,它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烙印。我敢肯定,总有一天我会再体验一次,在一个更加蛮荒的地方,拥抱大树。
我正要起身,突然看到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些东西令人不安——那儿有一个剃了跟新生儿一样的光头的亚当。我是他的夏娃吗?我是他一直等待,以致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行的那个人吗?我们是否足够强大,以抵制诱惑?
不,我弄错了。他并不是为我而来,我并不吸引他。他走向了一只垃圾桶。他来做什么?或许只是想在造物主那里找到一些腐烂的水果,好喂饱自己?我本能地低下了头。我为他感到羞耻,与此同时,又为他可能向我投来的目光而害怕。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花园。他应该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我站立了片刻,思索着令我吃惊的一些因素,然后就重新落入我们冷酷的现实世界中。
评语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来评价你的文章了。看到你对自己的“体验”如此投入,如此热情,我很难再加入评论。就形式来说,你的“遐思”写得不错。最后来到的“造物主的主角”也带来了有趣的结论。
“我们得去问问雅丝米娜、埃丝特和莫拉德,确认一下他们描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你觉得怎么样?”我环顾了一下教室,“今天莫拉德不在。”
“好主意。”卡桑德拉说道,“中午我找埃丝特一起在食堂里吃饭。”
“好的。你把我没有读过的所有作文都给我吧,我想和你步调一致。卡桑德拉,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她得意地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会问我要。刚才找埃丝特的作文时,我趁机又把所有的作文重新读了,还是没什么新的发现。不过,也许你看看又会不一样,谁知道呢。”
她从书包里掏出作文,又说道:“可别被你爸爸看到了,每篇作文我们都只有一份。”
“嗯,我会小心的。”我保证道。
中午我没去食堂吃,而是和我的两个好朋友去城里吃三明治了。路上,还没等我提起,菲勒蒙就告诉了我他的作文的情况:“昨晚我想起你叮嘱我的话,于是检查了一只袋子。我没找到我的大作,却在以前的一个作业本里找到了我的身份证,在我奶奶新年时给我的粉色信封里找到了五十欧元,还找到了我大部分的语文和数学课笔记。”
“哇,收获颇丰啊!”米南欢呼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说:“那你在作文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呀?”
“绑架。怎么,你还在玩你的侦探游戏呢?”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绑架?!”
“是啊,”他神经兮兮地看着我说,“被外星人绑架!是那种传统的远程绑架,把人类当做试验品。你觉得,这对你的调查有用吗?如果我的文章最终成为你解开谜团的钥匙,我不会感到吃惊的。我的命运,就是成为世界和事件的中心!”说完他一甩头发,摆出一副很酷的姿势。
我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回到学校,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我碰到了卡桑德拉。
“你去哪儿了?我都找你半个小时了。”她不满地质问我。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和菲勒蒙、米南去外面吃饭了。”
“真奢侈。”她不满地说,“我和埃丝特一起排队吃的饭。当埃丝特证实她的‘亚当’非常符合对鲁迪的描述时,克莱亚也加入了我们的讨论。然后,我们就这件事争论了起来。”
“啊?你们干吗还争论起来了?”我不解地问她。
她看了看手表,苦着脸说:“我的希腊语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教室在另一头。我不喜欢迟到,下课以后我们再见吧,到时候我讲给你听。”话说一半就这样跑了。
“啊?”我失望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哎哟哟,怎么这么一副表情啊?她很快就回来了。”米南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说。
“我们虽然没有长头发,但我们不会抛弃你的。”菲勒蒙也跟着起哄。
下课了,走出放学的人流以后,卡桑德拉给我讲了她们中午的谈话:
“埃丝特首先说,不希望我们把从作文中获得的信息交给警察。‘你们没有权利让我们扮演告密者,把别人送进监狱。’她抗议道。当我跟她解释,鲁迪很可能杀了人时,她竟然说:‘有些罪行也可能是合法的。’克莱亚的观点则跟她相反,她认为不应该让危险人物逍遥法外,我们有义务阻止他们再做坏事。我辩解说,警察也不会就光考虑我们根据作文所提供的信息的,他们会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不会冤枉了好人的。我们越说越激烈,然后就跑题了,说到什么警察就一定可信吗之类的。克莱亚真是我的好朋友,在和埃丝特的讨论中,她始终和我站在一边。我们很快就把弗拉维亚和雅丝米娜也吸引过来了。雅丝米娜让我发誓,不要告发‘她的’鲁迪。‘给他一个机会吧,’她央求道,‘他是个好男孩,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而且,他已经忏悔了……’‘别瞎说了,’弗拉维亚打断她,‘做了坏事,忏悔就够了吗?’总之,场面相当热烈,真遗憾你不在场。”
我们默默地走了许久。我邀请她先去我家吃了点点心,之后送她回家。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告诉我,就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卡桑德拉的爸爸打电话来了,说不想看到我跟她来往。爸爸气坏了,反驳他说孩子们交朋友的事情大人不要插手,而且卡桑德拉对我有很好的影响。但卡桑德拉的爸爸说,这种好的影响并不对等,意思是指责我会把卡桑德拉带坏。他跟我爸爸说:“你以为他们在一起真的是在复习准备考试?你也太天真了。我对我女儿抱有很大的期望,不希望她浪费自己的潜力。”
“我都不想跟他多说。”我爸爸评论道,“你看,他显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在我看来,他的方式并不对,甚至……”
“非常蠢。”哥哥插嘴道。
“多诺凡,让我把话说完好吗?要讲礼貌。”爸爸不高兴地说,“你妈妈和我,我们一直就很信任你们俩,我们也认为你们俩值得信任。”
“哦,谢谢你,爸爸!你说得真好!”哥哥说道。
“谢谢爸爸。”我也愉快地说。
他们有理由信任我。自从和卡桑德拉成了好朋友以后,我对待学习前所未有的用功。但哥哥又在这时泼我的冷水:“有钱人从来只喜欢跟有钱人在一起的,弟弟,也别太天真了,你们的友谊长不了。”
妈妈看不下去了,说道:“管好你自己吧,别去烦你弟弟。”
晚上哥哥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则完全没有睡意。或许哥哥说得对,我始终配不上跟卡桑德拉做朋友吧。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干脆爬起来看同学们的作文。
姓名:雨果·C.
观察地点:伽利略路中段附近
我是一只在教堂边站岗的垃圾桶
我知道,身为垃圾桶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我非常有用。上午9点10分,有人把我倒空了。现在,我装上了一只全新的垃圾袋,全身闻起来只有塑料的味道。我身上刷着“道路因你而清洁”的标语和本城的城徽。我已做好准备,接受来自你们的“捐赠”。
一件沾了红色墨水的白衬衫,被一只刺了文身的强壮胳膊塞到了我的底部。
一张黏糊糊的糖纸被一个小女孩艰难地放了进来(她踮着脚尖呢)。
一只空空的香烟盒(抽烟会让人软弱无力,引发癌症甚至导致死亡),被两米开外的一个女孩灵巧地丢了进来。
一张撕碎的包装纸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丢了进来,又差点儿飞出去。这好像是手机电话卡的包装。
一只有点油腻的纸袋被扔了进来,似乎刚装过热乎乎的巧克力面包,上面印着福尔街那家面包店的标志。它很好闻,就像丢它的那个女孩一样。
一块熟透的香蕉皮,随着一张沾了口红的餐巾纸被一个五十多岁、似乎还没来得及吃饭的女人丢了进来。
一个樱桃苏打水塑料瓶,被一个高大的男孩高高地抛了进来,我看他上学就要迟到了。
一只撕开的药品袋、一只散发着医院气息的几乎已经空了的小瓶和一条湿漉漉的纱布,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悄悄放了进来。
一个烟蒂被一个头发上打了强力发胶的男孩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就像玩滚珠游戏那样),猛地丢了进来。它灼烧着餐巾纸,然后彻底熄灭了。
一个纸团被丢了进来,是一张酒吧的促销单,在晚上6点到7点之间消费有折扣。丢纸团的女人应该每天都睡得很晚。
一个鲜艳的纸盒,里面装着变软冷掉的薯条;一张沾了番茄酱和蛋黄酱的餐巾纸;一小罐还没有喝的酸奶;一只盖子上插着条纹吸管的纸杯……所有这些都被一个没时间吃饭的十五岁左右的女孩轻轻放了进来。
一张折成四折的购物清单,上面写着:“黄油、巧克力、乒乓球、红色圆珠笔、四种奶酪比萨和去屑洗发水。”再加上几块旧手绢,被一个掏空口袋的眼镜男丢了进来。
评语
首先,需要敢于承担起这个标题。其次,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完成这份调查的。你是强迫自己“弄脏双手”了吗?我得承认,在你身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有趣的角度,你驾驭得很好。
我把作文合上,陷入了沉思。如果雨果所说的沾有红墨水的衬衫其实沾的是鲜血呢?如果真有那么巧,正是鲁迪闷死了公证员马里多先生以后,正好把衣服丢在了这个垃圾桶呢?我不知道闷死人是否会导致流血。我想象着,也许这位外国雇佣兵给那对神秘的男女提供了什么支持。他们俩或许没有能力杀死一个冷血的男人,而这恰恰是外国雇佣兵的工作。我记得曾在一篇报道里看到过一段可怕的话,那是一位军官给他的属下讲解如何杀死一个哨兵:“不要犹豫,下手要狠,”他明确指出,“因为士兵的腹壁能坚持很久。然后,你要牢牢地用手捂住他的嘴,直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明白了吗?”那天,对于鲁迪这样受过良好训练的人来说,对手应该很容易被制服。得手之后,他也许直接把尸体扛到了车上,然后转身沿人行道走了。
这时,我听到了爸爸妈妈的说话声。他们关掉电视机,往卧室走去了。会不会在我房门前停下来呢?
“埃尔万,把东西收拾好,关灯睡觉吧。”妈妈在门外命令道,“别养成熬夜的习惯。”
“马上就睡,妈妈。”我赶紧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