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托没有弄错。加米奈拉的那两个死人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医生,收款员,三四个在酒吧里喝苦艾酒的爱运动的年轻人,开始愤怒地说话,互相问有多少尽了自己义务的可怜的意大利人被赤色分子野蛮地杀死了。因为,他们在广场上小声说,是赤色分子朝颈背开枪而没有任何审判。后来女教师——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女人,她是秘书的妹妹,一些葡萄园的主人——经过,她开始喊叫着说她打算去河岸寻找其他的死人,所有的死人,去用锄头把可怜的孩子们从地下挖出来,希望这足以让人把某个共产党无赖,那个瓦莱里奥,那个帕耶塔,那个卡奈利的书记 (1) ,关进监狱,最好是绞死。有一个人说:“很难责怪共产党。在这里匪帮是自主的。”“有什么要紧,”另一个人说,“你不记得那个向人征用毯子的系三角巾的跛子了?”“还有储蓄所被烧时……”“自主,什么都有……”“你记得那个德国人……”“他们是不是自主的,”别墅的夫人的儿子叫喊着说:“这没有关系。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是杀人犯。”
“对于我来说,”医生慢慢地看看我们说道,“过错不是这个或那个个人的。这是整个一种游击战的,非法性的,流血的形势。也可能这两个人确实做了密探……可是,”他在他重新开始的争论中吐字清晰地说道,“谁组织了最早的匪帮?谁希望内战?谁向德国人和别的人挑战?是共产党人。总是他们。是他们该负责任。杀人凶手就是他们。这是个荣耀,我们意大利人甘愿任他们……”
这个结论让所有人感到高兴。这时我说我不同意。他们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在那年,我还在美国。(安静)我在美国被拘禁。(安静)在美国,正是在美国,我说,各个报纸印出一份国王和巴多约 (2) 的宣言,命令意大利人进入丛林,进行游击战,从背后攻击德国人和法西斯分子。(他们笑了)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事了。他们又开始了讨论。
我走开了,女教师喊着:“他们全是私生子。”又说:“他们想要的是我们的钱。土地和钱,就像在俄国一样。谁反对就把谁赶出去。”
努托也到镇上来听听,他像一匹马一样惊了一下。“怎么可能,”我问他,“这些小伙子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并且能说这事 (3) ?在热那亚,游击队员们甚至还有一张报纸……”
“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努托说,“这群人全都是那些在战争结束后戴上三色围巾 (4) 的人。有人在尼扎,做职员……曾经真正冒过生命危险的人,不愿意说那些事。”
那两个死人无法被认出来。人们将他们放在一辆小车上送到老医院里,许多人去看他们,歪着嘴出来。“啊呀,”女人们在小巷的门口说,“所有人都会轮到一次。可是这样真野蛮。”根据尸体的不高的身高和两人中的一个挂在颈上的一块圣杰纳罗像 (5) 的小圣牌,初审法官总结说他们是南方人。他宣布他们为“无名者”,并结束调查。
不结束调查并且忙碌起来的人是本堂神父。他立即召集市长,上士,一个家长委员会和各个女子修道院的院长。骑士让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他对本堂神父生气,本堂神父甚至都不告诉他就摘掉了凳子上的那块铜牌。
“我母亲过去跪的那个凳子,”他对我说,“我母亲,她对教会做的好事比十个这种乡下佬都要多……”
关于游击队员,骑士不加评判。“男孩们,”他说,“都是些正在进行战争的男孩……当我想到那么多……”
总之本堂神父把水引向自己的磨坊 (6) ,他还没有消化掉那个为在各个黑房子前被绞死的游击队员立的石碑的揭幕典礼 (7) ,典礼于两年前举行,不是由他主持,而是由一名特地从阿斯蒂 (8) 来的社会党的代表主持。在他住所的那些会议上,本堂神父发泄了仇恨。所有人都尽情发泄,并且达成一致。由于无法揭发任何前游击队员,因为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再说镇子里也不再有颠覆分子了,他们决定至少进行政治战役,让人在阿尔巴都能听到这场战役,还要为两个受害者举行一场庄严的美好的下葬仪式;以群众大会和公开地革出教门来对付赤色分子。补救和祈祷。所有的人都被动员了。
“我不会为那些时候高兴的,”骑士说,“战争,法国人说,战争是件肮脏的职业。可是这个教士在利用死去的人,如果他有母亲,他也会利用他母亲的……”
我经过努托的家以便也告诉他这事。他在耳朵后面搔了搔头,看看地面,痛苦地咀嚼着。“我早就知道这个,”他然后说,“他已经想过这样用吉普赛人来一次进攻……”
“什么吉普赛人?”
他告诉我说在四五年的那些日子里,一帮年轻人俘虏了两个吉普赛人,几个月来,他们来来去去,玩着双重戏法 (9) ,给游击队的支队做记号。“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在队伍里什么都有。全意大利的人,还有外国的人。也有无知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混乱。够了,他们不是把两个人送到司令部去,而是抓住他们,把他们放到一口井里,让他们说他们去宪兵队的军营有多少次。后来,两个中的一个,他有好嗓子,对他们说要唱歌来救自己。这个被捆着的人坐在井上唱了,唱得像个疯子,用上所有的力气。当他正唱时,他们给每人一锄头,让他们躺下了……我们在两年前就已经把他们从地下挖出来了,并且神父很快就在教堂里做了祈祷……而为黑房子的那些人 (10) 的祈祷,从来就没有做过,这我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对他说,“我就会去请求他为被绞死的人举行一个弥撒。如果他拒绝,就让他在全镇人面前出丑。”
努托冷笑,没有任何的快乐。“他能够接受,”他对我说,“并且照样能在这里举行他的群众大会。”
于是星期天举行了葬礼。政府,宪兵,蒙着面纱的女人,马利亚修道院的女孩们。那个魔鬼还使穿着黄色上装的鞭笞派 (11) 也来了,真是一场苦刑。人们从所有的地方都出来了。女教师,也就是葡萄园的主人,已经派出女孩子们到处洗劫花园。装扮得像过节一样的本堂神父带着闪亮的眼镜,在教堂的台阶上讲话。尽是废话。他说,时代曾是魔鬼般的,灵魂经历了危险。太多的血被抛洒,太多的年轻人还在听着仇恨的话。祖国、家庭、宗教一直在受着威胁。红色,殉教者的美丽颜色,已经变成反基督的标志,在它的名义下已经犯下了并且正在犯下那样多的罪。我们也需要悔过,涤罪,补救,给这两个被野蛮地杀死的不知名的年轻人以一个基督教的埋葬——由于是在外面杀死的,上帝知道,他们没有得到临终圣事的安慰——并且补救,为他们而祈祷,立起一道心的栅栏。他还说了一句拉丁语。让那些没有祖国的人,那些粗暴的人,那些没有上帝的人看看。他们不应该相信敌人已经被打败。在意大利太多的市镇里敌人还在炫耀着他的红旗……
这些话没有令我不高兴。就是这样,在那个太阳下,在教堂的台阶上,我已经有多少时间再也没有听到一个神父讲他自己的话了。想想在小时候,当维尔吉利亚带我们去做弥撒时,我以为神父的声音是某种像雷声,像天空,像四季一样的东西——也就是对田野,对收成,对活人和死者的得救有益。现在我发现死人对他有益。他不需要变老也不需要认识世界。
不欣赏这些话的人是努托。在广场上,他的一个亲戚对他挤眼睛,在走过时小声地对他说了句话。于是努托跺跺脚,感到难受。只要是关于死人,不管是黑衫党,还是正常的死人,他都不能做别的事。与死人打交道,神父们总是对的。我知道这个,他也知道这个。
【注释】
(1) 应该是共产党在卡奈利的书记。
(2) 皮埃特罗·巴多约(1871-1956),意大利元帅,曾任利比亚总督和埃塞俄比亚总督,在墨索里尼倒台后被任命为首相,使意大利与同盟国停战。
(3) 意思是在场的这些年轻人中总应该有人曾在这个镇子里经历战争的那些年,因而能说出事实真相。
(4) 指与意大利国旗颜色相同的围巾,也就是说,这群人等到战争结束了,全都出来欢庆解放了。
(5) 圣杰纳罗是四世纪时殉教的圣人,后被那不勒斯市奉为主保圣人。
(6) 意思是只顾自己,损人利己。
(7) 没有消化掉,意思是一直怀恨在心。黑房子,法西斯党部的大楼。
(8) 皮埃蒙特大区的城市,在卡奈利西北大约三十公里处。
(9) 意思是为两边(游击队和法西斯)都做事。
(10) 指在黑房子前被处死的游击队员。
(11) 一个苦行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