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1)

他不相信这事。一直到最后他都不相信这事。他有一次看到她在桥上走过,她从火车站来,穿着一件灰色的皮衣和一双衬着毛绒的鞋子,眼睛因为寒冷而欢快。她拦住他。

“在萨尔托怎么样?你经常演奏?……哦努托,我害怕你也在德国……那边一定很苦……他们让你们安静吗?”

在那个时期穿过卡奈利总是一件冒险的事。有巡逻队,德国人。而一个像桑塔那样的女孩是不会在路上和一个努托说话的,即使不是在战争时期。他那天并不安心,他只对她说是和不。

后来他又在体育咖啡馆看见了她,她自己走出门口时在那里喊他。努托留意看着那些进去的脸,但那是个平静的上午,一个有太阳的星期天,人们去做弥撒。

“当我这么高时你看见过我,”桑塔说,“你相信我。在卡奈利有些坏人。如果他们能的话,他们会烧死我……他们不希望一个女孩过一种不是笨蛋过的生活。他们也许希望我也有伊莱奈的结局,希望我吻一只打了我一耳光的手。可是我咬那只打我耳光的手……一些连做无赖的本领都没有的小人……”

桑塔抽着在卡奈利找不到的香烟,她递给他。“拿吧,”她说,“全拿去。你们许多人都应该抽烟,在那上面……”

“你看这是怎么了,”桑塔说,“由于我曾经认识了某个人,做了疯女人,连你也在我走过时转身看橱窗了。可是你认识妈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你曾经带我去集市……你相信我就没有生过以前那些胆小鬼的气?……至少这些人在为自己辩解……现在轮到我活着并吃他们的面包,因为我的工作我一直在干着,从来没有人养着我,可是如果我想要说我的事情……如果我失去耐心……”

桑塔对着大理石的小桌子说这些话,一边看着努托,没有微笑,用那张娇嫩和无耻的嘴和那双受到伤害的湿润的眼睛——就像她的姐姐们一样。努托竭力想要明白她是不是在说谎,最后他对她说是时候了,必须做决定了,或者在这边或者在那边,他就已经做了决定,他和逃兵,和爱国者,和共产党人在一起。他本应该要求她在敌人指挥部里为他们做密探,可是他没敢——使一个女人处在这样的危险中,并且是使桑塔,这种想法他不能有。

可是桑塔有这想法,她告诉了努托许多关于军队、关于指挥部通报、关于共和国分子们说的话的消息。另一天她派人告诉他不要来卡奈利,因为有危险,果然德国人抢劫了各个广场和咖啡馆。桑塔说她不冒任何风险,因为是那些过去认识的胆小鬼来她家里倾诉,即使不是为了她能够这样送给爱国者们的消息,他们也会打她耳光。法西斯分子们在悬铃木下枪毙那两个男孩并把他们像狗一样留在那里的那个早晨,桑塔骑自行车来到莫拉,又从那里到萨尔托,与努托的母亲说话,对她说如果他们有一支长枪或一把手枪,就把它藏到河岸上。两天后,黑色旅过来了,把整个房子都抛到了空中 (1) 。

终于有一天桑塔抓住努托的臂膀,对他说她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她不能回莫拉,因为尼科莱托是不可忍受的,而卡奈利的职业,在所有那些人死去之后,激怒了她,使她失去了理智:如果这种生活不立即结束,她就把手伸向一把手枪,朝什么人开枪——她知道朝谁——也许是朝她自己。

“我也要到山上去,”她对他说,“可是我不能。他们一看见我就会对我开枪。我是法西斯党部的那个女人。”

于是努托把她带到河岸上,让她见营房 (2) 。他对营房说了她已经做过的所有的事。营房听着,一边看着地。当他说话时,只说:“你回卡奈利。”

“可是,不……”桑塔说。

“你回卡奈利,等命令。我们会给你命令。”

两个月后——在五月末——桑塔从卡奈利逃走,因为人们通知她说他们来抓她了。电影院的老板说来了一支德国人的巡逻队搜查她的家。在卡奈利所有人都在谈这事。桑塔逃到山里和游击队员在一起了。努托现在偶尔能从在夜里经过交给他一项任务的人那里知道她的消息,所有的人都说她也带着武器到处走并且让人对她尊重了。如果不是为了年老的妈妈,为了家——因为他们会烧他的家——努托自己也会到连队里去帮助她。

可是桑塔不需要他的帮助。当六月的扫荡发生时,在那些小路上死了好多人,桑塔整整一个夜晚与营房在苏贝尔加 (3) 后面的一个农场里进行自卫,她出来到门口朝那些法西斯分子喊,说她一个一个地认识他们所有的人,她不怕他们。第二天早晨,她和营房逃走了。

努托低声说这些事,不时停顿下来,看看周围;他看着庄稼的茬,空的葡萄园,重新开始向上的山坡;他说:“我们去那里。”现在我们到达的地点,从贝尔波河根本看不见;所有的一切都是小小的,被雾罩着的,遥远的,在周围只有山脊和巨大的山顶在远处。“你以前知道加米奈拉是这么开阔吗?”他对我说。

我们在一处葡萄园的尽头停下,在一块被金合欢保护着的盆地里。有一个黑色的被拆毁的房子。努托匆忙地说:“这里原来有游击队员。德国人烧掉了农场。

“两个小伙子一天晚上来萨尔托接我,他们带着武器,我认识他们。我们走了今天的这条路。我们走路时已经是夜里,他们不肯告诉我营房想要什么。从那些农场下面经过时,狗在吠,没有人动,没有灯光,你知道在那个时候是什么样。我感到不安。”

努托看见了在门廊下点着灯。他看到一辆摩托车在院子里,还有一些毯子。几个小伙子,不多——他们在下面的那些树林里扎营。

营房对他说,他让人喊他来是为了给他一个消息,坏消息。有证据证明他们的桑塔在做密探,六月的扫荡就是她指导的,尼扎的委员会是她弄垮的,甚至一些德国俘虏把她的信件带到法西斯党部,向他们标记出物资储备的位置。营房是库奈奥 (4) 的一个会计师,一个能干的人,曾经也去过非洲,说话不多——他后来和在黑房子被杀的那些人一起死了。他对努托说,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扫荡的那天夜里,桑塔要和他一起自卫。“也许是因为你对她好。”努托说,但他感到绝望,声音在发抖。

营房对他说,桑塔只对她愿意好的人好。就是这也已经发生了。由于嗅到危险,她作出了最后的一个举动,带走了最好的小伙子中的两个人。现在的问题是要在卡奈利抓住她。已经有了书面命令。

“营房把我留在山上三天,一方面是为了尽情地向我谈桑塔,另一方面是为了确定我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一天早晨桑塔回来了,被陪送回来的。她不再穿着那几个月穿着的风衣和长裤。为了从卡奈利出去,她又穿上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夏季的浅色衣服,当游击队员们在加米奈拉的山路上将她拦住时,她从云上跌落下来 (5) ……她带着一些关于共和国通报的消息。没有用了。营房当着我们的面向她清算有多少人由于她的煽动而逃离,我们损失了多少物资,她使多少个小伙子死了。被解除了武装、坐在一把椅子上的桑塔在听着。她用受到伤害的眼睛盯着我,竭力收集我的目光……于是营房向她读了判决书,命令两个人将她引到外面。那些小伙子比她更感到惊讶。他们以前一直看见她穿着短外套系着皮带,无法相信现在把穿着白衣服的她抓在手里。他们把她引到外面。她在门口转过身,看看我,做了个撒娇的脸,就像婴儿一样……可是在外面她试图逃脱。我们听到一声号叫,听到跑,还有一阵再也结束不了的冲锋枪射击。我们也出去了,她躺在金合欢面前的那片草上。”

我比努托更多地看到营房,那个被绞死的人。我看看农场黑色的破败的墙,看看周围,问他桑塔是不是就被埋在那里。

“就不会有一天他们意外地找到她吗?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两个 (6) ……”

努托在矮墙上坐下,用他固执的眼睛看看我。他摇摇头。“不,桑塔不会,”他说,“他们找不到她。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不能就这样被用土盖着放在那里。她仍然会使太多的人流口水。营房想到了这事。他让人在葡萄园里摘了好多枝蔓,我们往她身上盖,直到感觉足够了。然后我们给那里倒上汽油,点了火。到了中午她已经完全成了灰。第二年这里还有痕迹,就像是一堆篝火的底子。”

四九年九月至十一月

【注释】

(1) 意思是翻遍了整个房子。

(2) 原文作Baracca(营房),可能是这个游击队指挥官的外号。

(3) 都灵以东十公里处的一个村庄。

(4) 皮埃蒙特大区的城市,在卡奈利西南大约七十公里。

(5) 意思是感到惊讶,不知所措。

(6) 此处的“他们”是指那些倾向于法西斯的人。“那两个”指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共和国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