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阿克灵顿(1 / 1)

我住在一条长长的绵延向上的街道,底端是小镇,尽头是小山。

小镇东倚哈梅尔顿山山脚、南临哈斯灵登丘陵,三条溪流分别自山间向西、向北、向西北而下,于老教堂附近汇合,再朝西流向海恩德本。小镇沿克利瑟罗通往哈斯灵登及南部之路攀升,南接惠利路、阿比街与曼彻斯特路。

——威廉·法勒、J.布朗比尔(编)《兰开斯特郡史:第六卷》 [1] ,一九一一年

最早提及阿克灵顿的文献是《末日审判书》 [2] ,它似乎曾是橡树环绕之地。该地土质多为重黏土,适于橡树生长。土地是粗草牧场,可以牧羊,但不适于耕种,与兰开夏郡其他地区一样,阿克灵顿以棉花为主业。

一七六四年发明珍妮纺纱机的詹姆斯·哈格里夫斯原为兰开夏郡的文盲,他在阿克灵顿受洗并结婚,不过他的故乡是奥斯沃尔特威斯尔(发音为“奥兹尔-特威兹尔”)。珍妮纺纱机的效率相当于八台纺车同时开工,它是兰开夏郡动力织布机真正的开端,也标志着兰开夏郡开始掌握世界棉花贸易。

奥斯沃尔特威斯尔是出阿克灵顿后沿路上的第一个村落,传说那里出弱智和蠢材。我们叫它“煤块村”。我小时候,那里有个狗饼干工厂,穷孩子们常在工厂外徘徊,等着一袋袋饼干边角料。往狗饼干上吐口口水,再蘸一点糖霜,吃起来就是正常饼干的味道。

在女子文法学校,学校总吓唬我们,说将来搞不好得进煤块村的狗饼干工厂干活。这没能阻挡家境较差的女孩们带狗饼干到学校。问题是那骨头形状太容易露馅儿,有一阵子学校还定了条规定:“禁止带狗饼干。”

我母亲很势利,她不喜欢我跟奥斯沃尔特威斯尔来的狗饼干女孩来往。说到底,她不喜欢我和任何人来往,而且她总说:“我们蒙召分开。”说的好像是与任何人、任何事分开,除了教会。在一个人人熟识彼此的北部小镇,分开可是一件一刻不得闲的差事。但我母亲需要一种消遣。

我们途经伍尔沃思商店,她说:“藏污纳垢。”经过马莎百货——“犹太人杀了基督 [3] ”。经过殡仪馆和馅饼店——“他们共用一个炉子”。经过饼干摊和圆脸的摊主们——“乱伦”。经过宠物店——“兽行”。经过银行——“高利贷”。经过公民咨询处 [4] ——“共产党”。经过日间托儿所——“未婚妈妈”。经过理发店——“虚荣”。经过当铺,母亲曾想在那儿当掉她多余的纯金假牙,最后走进一家名叫“宫廷”的小餐馆吃焗豆吐司。

母亲很喜欢去“宫廷”吃焗豆吐司。这是她的奢侈享受,她平日里存钱,以便在集市日和我去餐馆。

阿克灵顿集市是个嘈杂的大市场,室内室外都有摊位,堆满脏兮兮的土豆和饱满的卷心菜。有些摊位卖家用清洁剂,拿桶盛着,没有包装,要买几瓶漂白剂、几罐烧碱就用自己带的容器装。有个摊位只卖海螺、螃蟹和鳗鱼,还有一个卖纸袋装的巧克力饼干。

在集市上你可以刺青,可以买金鱼,还可以用美发厅一半的价格剪头发。摊贩高声地讨价还价:“我不给你一个,我不给你两个,我收一个的价钱给你三个。你说啥呀,太太?两个的价钱要七个?你有几个小孩啊?七个?你老公知道吗?啥?都是他的错。老公真有福气啊。那就给你吧,我死的时候要为我祷告啊……”

他们还会展示商品:“这个能扫——地!能吸——尘。它能把窗帘顶上跟烤箱背后都收拾干净……全都吸进管嘴里了。说啥,太太?你不喜欢我这管嘴的样式?”

阿克灵顿第一家超市开张的时候都没有人去,因为那里的价格或许低,却是定死的。市场里头没一样东西开固定的价格,你尽管砍价。这是乐趣之一,乐趣就在日常的剧场里。摊位是他们各自表演的舞台。就算手头拮据,不得不等到快收市才去买食物,你也能在集市上逛得愉快。那里有你认识的人,那里有东西可看。

我不怎么喜欢超市,我也讨厌在超市购物,哪怕那儿有别处买不到的东西,比如猫粮和垃圾袋。我不喜欢超市,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它少了勃勃生气。当今生活之沉闷淡薄不仅在于乏味的工作与无聊的电视;还在于大街上失去了勃勃生气;闲话,偶遇,忙乱喧嚷的日子,每一个人都有立足之地,无论贫富。如果家中无力负担暖气,不妨走进集市大厅,迟早会有人请你喝杯茶。那时候就是这样的。

温特森太太不喜欢让人看见她淘便宜货——她把这事儿留给我爸做,自顾自走去“宫廷”餐馆。燠热的窗内,她坐在我对面,边抽烟边思考我的未来。

“你长大后要当个传教士。”

“我去哪里呢?”

“离开阿克灵顿。”

我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厌恶阿克灵顿,但她就是如此,却又不曾离开那儿。我离开的时候,仿佛既解脱了她,同时也背叛了她。她渴望我得到自由,又竭尽所能不让此事发生。

阿克灵顿知名的事物不多。那里有全世界最糟的足球队,阿克灵顿斯坦利,还藏有大量蒂芙尼玻璃制品,由约瑟夫·布里格斯捐赠,他是一名成功离开的阿克灵顿人,在纽约蒂芙尼公司工作,成名致富。

如果说有一些纽约的东西来到了阿克灵顿,那么从阿克灵顿去往纽约的要多得多。阿克灵顿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曾经制造出全世界最坚硬的砖头——重黏土中含有铁矿,这给了砖块标志性的鲜红色以及卓越的硬度。

这种砖头被称为“诺里(Nori)砖”,因为有人说它们坚硬如铁,还将“铁(iron)”的字样印在砖上,不慎印颠倒了,于是它们成了诺里砖。

无数的诺里砖被运往纽约,用来给一千四百五十四英尺高的帝国大厦打造地基。想想《金刚》,再想想阿克灵顿。是诺里砖在支撑着大猩猩摇晃费伊·雷 [5] 。我们以前在镇上的小电影院特别放映《金刚》,那里也常常放关于砖头的新闻片。我们这里没有人去过纽约,但大家都觉得这个全世界最现代的都市的成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世界最高的建筑站在阿克灵顿的砖头上。

这种著名的砖头在国内也很有活力。包豪斯派建筑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用诺里砖建造了他在英国唯一的住宅——伦敦切尔西区老教堂街六十六号。

与帝国大厦不同,没什么人重视格罗皮乌斯的作品,但这个作品是尽人皆知的。阿克灵顿也有让我们引以为豪的事。

纱厂与棉纺业赚得的钱建了集市大厅、市政厅、维多利亚医院、技工学院,以及后来的公共图书馆的一部分。

如今要拆毁图书馆看上去十分容易——大体上只要搬走所有的书,再说一句:书籍和图书馆与人们的生活无关。关于社会崩解和疏离的讨论很多,然而当我们的进步观中摒除了这些曾在联结人们的过程中作用良多的中枢,社会又怎可能是别的面貌?

在北部,人们曾相聚在教堂、酒吧、市场以及那些供他们继续接受教育与发展兴趣的慈善机构。到如今,可能酒吧还在,但基本上没什么东西留下了。

图书馆是我通往他处之门。也有别的门——不是公立的,也未经装饰,是低矮而隐秘的。

阿克灵顿的高架桥下有一家卖杂物旧货的二手商店,它是十九世纪旧货店最后的同类。店里收旧货的车子几乎每周都会走街串巷,大家把不要的东西扔到车上,再讨价还价把想要的东西带回家。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旧货商的名字,他有一条小小的杰克拉西尔梗犬,名叫尼普,站在货车顶上,吠叫着守卫货物。

高架桥下是一扇监狱等级的厚重铁门。进去后,会走过一条干枯的通道,里头挂着半死不活的马毛床垫。旧货商把它们像生肉一样挂在肉钩上,钩子卡在钢制弹簧里。

继续走,通道尽头是一间朝你脸上喷气的小房间。烟气来自一个火炉,它愤怒地喷射着一股火气,旧货商用以取暖。

他的店会卖那种战前时代婴儿车,轮子有磨石那么大,配有钢制框架的帆布车篷。帆布已经发霉破损,有时他会在车篷底下搁一个瓷头娃娃,它的眼睛上了釉,目光狠毒而警觉。他的店里有几百张椅子,大多缺了条腿,像枪战中的幸存者。他有生锈的金丝雀鸟笼、秃毛的动物玩偶、针织毛毯和滚轮手推车。还有锡浴盆、洗衣板、轧布机和便盆。

如果从维多利亚时代流苏落地灯和百衲被当中开出一条路,如果从掉了门板的胡桃木餐柜和砍去半截的教堂长凳下方爬过去,如果能够收胸缩肚穿过干热闷气、依然能染上结核病的寝具墓堆和如幽灵般挂起的床单——这些床单原为一排排失业者所有,他们卖掉家当,睡进麻袋里——每一条床单都凄惨地流着汗,然后,如果能够从仅剩一轮的儿童三轮车、鬃毛掉光的竹马和绑着肮脏的交叉皮绳、漏了气的皮革足球中间挤过去,就会来到图书区。

一九二三年的《话匣子年鉴》。一九一五年的《黑脸娃娃新闻》。一九一一年的《男孩帝国》。《女孩帝国》……一九一三年的《星界》。《如何养牛》。《如何养猪》。《如何养家》。

我爱这些书——生活如此简单,你决定自己想养什么:家畜、宅地、妻子、蜜蜂,然后书告诉你怎么做。这增进了信心……

在这些东西之中,宛如火中荆棘 [6] 的,是狄更斯、勃朗特姐妹、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作品全集。它们很便宜,我买了下来——放工后,潜入他杂乱的储藏室,知道店会开着,某一台收音电唱机播放着古老的歌剧唱片,唱机上安的是胶木旋钮,唱臂自动降下,触碰旋转着的黑胶唱片表面。

失去你,生命于我有何意义?

倘若你死去,还剩下什么?

生命失去你,又有何意义?

失去所爱,生命有何意义?

欧律狄刻!欧律狄刻!

歌手是凯瑟琳·费里尔 [7] ,这位女低音生于布莱克本,距离阿克灵顿五英里。她曾是一名电话接线员,在歌唱比赛中获胜,后与玛丽亚·卡拉斯 [8] 齐名。

温特森太太在布莱克本市政厅听过凯瑟琳·费里尔演唱,她喜欢用钢琴弹奏凯瑟琳·费里尔的歌曲。她常以自己的风格唱那首出自格鲁克 [9] 《俄狄浦斯与欧律狄刻》的著名咏叹调——《失去你,生命于我有何意义》。

我们没有时间关心死亡。战争加上天启再加上永生,使死亡变得荒谬。死或生。只要你有灵魂,这个问题有什么要紧。

“爸爸,你杀了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二十个吧。我用刺刀杀了六个。子弹都给了军官——没给我们——他们说:‘我们没子弹,捆上你们的刺刀。’”

诺曼底登陆。我爸活了下来。他的朋友们无一幸免于难。

在前一次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基钦纳伯爵 [10] 相信,呼朋唤友参军,战斗力更强。阿克灵顿最终派出七百二十人——“阿克灵顿伙伴”——前赴法国塞尔。他们在我家那条街尽头的山丘上受训,出征当英雄。一九一六年七月一日,索姆河战役将他们送上前线,一排排坚定前行,毫不动摇,倒在德军的机枪扫射之下。五百八十六人死伤。

旧货店里,我们坐在收音电唱机旁。旧货商给我看一首诗,讲述的是一名死去的战士。他说诗是威尔弗雷德·欧文所写,那是一位一九一八年阵亡的年轻诗人。现在我知道诗的开头,当时不知道……但我无法忘怀结尾……

而他眼中/寒星照耀,久远而荒凉/在不同的天空。 [11]

我常常夜晚在外——在回家途中或被锁在门外——因此花了许多时间仰望星星,思索在阿克灵顿以外的地方,它们看起来是否相同。

我母亲的眼睛好像寒星。她属于不同的天空。

有时候,她整夜不睡,等待街角小店清晨开门,再回家做牛奶蛋羹。牛奶蛋羹的早晨令我紧张。我放学回家,家里不会有人——爸爸上班,她搞失踪。于是我会绕到后巷,翻过墙,看看她有没有开着后门。如果她是搞失踪,通常会留个门,牛奶蛋羹用布盖着,布上放一点钱,让我去店里买个馅饼。

唯一的问题是,门都锁上了,也就是说我带着馅饼回来时得再爬一次墙,并期望翻墙时不会把饼压碎。洋葱土豆馅的我自己吃,洋葱肉馅的留给爸爸回家吃。

街角小店的人向来都知道她搞失踪。

“她明天会回来的,康妮会的。她每次都回来。”

说得没错。她每次都回来。我从没问过她去了哪里,至今仍不知道。我也从没吃过牛奶蛋羹。

阿克灵顿的街角小店相当多。他们在一楼门面房开店,自己住在楼上。有面包店、馅饼店、蔬菜店,还有卖罐装糖果的店。

最好的那家糖果店是两位女士开的,她们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情侣。其中一位很年轻,较年长的那位常年戴一顶羊毛巴拉克拉法帽——不是遮盖全脸的那种,但仍算是巴拉克拉法式的帽兜。她嘴上汗毛浓密。那年头很多女人都留着嘴上的汗毛。我从没见过有谁剃毛,我自己也未曾想过除毛的事,直到我以几近狼人的面貌出现在牛津。

我猜想母亲看过一九六八年的电影《修女乔治的双重生活》,剧中贝丽尔·里德饰演一个吵吵嚷嚷的男性化女同性恋,她百般虐待她那名叫蔡尔迪的年轻金发女友。那是一部引发讨论的杰出电影,但凭它还不至于说服温太太赞成同性恋者权利事业。

她爱去电影院,虽然这不受准许,虽然她也负担不起。每回我们路过欧迪恩电影院,她总要仔细地看看海报,有时候她搞失踪,我觉得她人在欧迪恩。

无论真相如何,后来有一天开始,我被禁止去那家糖果店。我大受打击,因为她们总会多给我果冻宝宝软糖。我为此缠着温特森太太,她说她们专搞一些违背自然的激情。当时我以为这说的是她们的糖果里有化学添加剂。

我同样喜欢却也被禁止前往的,是外卖酒铺,现在叫持牌酒铺,包头巾的女人们会拎着网兜上那儿去买瓶装的黑啤酒。

虽然我被禁止去这种店,但它们是温太太买烟的地方,她也常常派我去买,她会说:“告诉他们是给你爸买的。”

那时候所有酒瓶都可以回收退押金,我很快便发现回收的瓶子都存在店铺后面的板条箱里,很容易就能抽一两个出来再“回收”一次。

外卖酒铺里满是污言秽语、谈论性事、押注赛犬的男男女女,再加上退瓶的意外之财以及禁令,使得去酒铺这件事格外刺激。

如今想来,我吃惊的是为何我走进外卖酒铺买香烟没有关系,但从那对快乐相守的女人那里拿多给的糖果却是做了错事,虽然其中一人常年头戴巴拉克拉法帽。

我认为温特森太太害怕快乐。耶稣应当是使人快乐的,但却没有,如果那人还在等待遥遥无期的天启,注定会感到失望。

她认为快乐意味着坏、错误、罪恶。或愚蠢至极。不快乐似乎与美德相连。

也有例外。福音营是例外,“皇家阿尔伯特”是例外,圣诞节也是。她爱圣诞节。

阿克灵顿的集市大厅外一直有棵大树,救世军团十二月的大半个月都在树下演奏圣诞颂歌。

圣诞时节,以物易物进行得如火如荼。我们家能拿去交易的货物,有从菜地摘下来的带茎的小圆白菜,包在报纸里用来做果泥的苹果,最好的是一年一度用院子里种的酸樱桃酿的樱桃白兰地,那些樱桃浸泡在通往纳尼亚的橱柜深处达半年之久。

我们用自家的货物去交换烟熏鳗鱼,那鱼酥脆得像磨碎的玻璃,还会换一颗用布包着蒸成的布丁——最正统的方式制作的布丁,硬得像一枚炮弹,以水果点缀,模样仿佛巨大的鸟蛋。一片片切开后布丁也不会散开,我们淋上樱桃白兰地,点上火,爸爸熄了灯,母亲把它端到客厅。

火焰照亮了她的脸。炭火照亮了我和爸爸。我们很快乐。

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母亲会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出门——她不说上哪儿去——父亲则和我一起把我做的纸链悬挂起来,从客厅天花板檐口挂到中央的吊灯上。母亲回来时,样子像遭遇过一场冰雹,也可能那是她心头的天气。她带回一只鹅,一半露出袋子,鹅头耷拉在一边,如同一个无人能记起的梦。她交给我——鹅与梦——我拔掉它的羽毛,扔进桶里。我们留着羽毛,用以填塞任何需要重新填充的东西,存起刮出的厚厚鹅油,过冬时烤土豆用。除了甲状腺有问题的温太太,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瘦得跟雪貂一样。我们需要鹅油。

圣诞节是每年一次我母亲出门走进世界,且看起来世界不仅是一片苦海的时候。

她穿戴整齐,来参加我们学校的音乐会——这指的是穿起她母亲的裘皮大衣,戴上黑色羽毛做的发箍半帽。帽子和大衣大约是一九四〇年的,当时已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但她穿戴起来仍派头十足,她总是姿态优雅,况且整个北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都与时代脱节,没人注意时装。

音乐会抱负不凡;上半场是令人敬畏的乐曲,比如福雷的《安魂曲》或《圣安东尼颂歌》,需要合唱团和管弦乐队全员协力,通常还有曼彻斯特哈雷管弦乐团一两位独奏者加入。

我们有一位音乐老师在哈雷乐团演奏大提琴,她也是为电器所束缚的那一代女人,因束缚成了一半疯子一半天才。她希望女生们了解音乐——要歌唱,要演奏,要绝不妥协。

我们很怕她。她在校会上弹钢琴的话,会弹拉赫玛尼诺夫,她的黑发垂覆在施坦威钢琴上,指甲永远鲜红。

阿克灵顿女子中学的校歌是《现在让我们来赞扬那些著名的伟人》 [12] ,一所女校选这首作为校歌很糟,不过倒是助我成为一名女性主义者。著名的女人——确切地说,任何女人——在哪里,我们为何不赞扬她们?我暗自发誓,我要成名,要回来接受赞扬。

这似乎不太可能,我是个糟糕的学生,松散又难管,年复一年成绩不佳。我无法集中精神,许多东西也听不懂。

我只擅长一件事:文字。我比其他人读过更多文字,多得多,我深知文字如何发生作用,正如有的男孩熟知引擎如何运作。

那是圣诞节,学校里灯火通明,温特森太太穿着裘皮大衣、戴着羽毛帽子,爸爸洗完脸、刮好胡子,我走在他们中间,感觉一切正常。

“那是你妈妈吗?”有人问。

“基本上是。”我说。

过了几年,我在牛津大学第一学期结束后回到阿克灵顿,那天下着雪,我出了火车站,走在那条绵长的街道上,数着路灯柱。我快走到沃特街二百号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背对面街的窗户,背影笔挺、庞大,用她的新电子琴弹奏着《萧瑟仲冬》,加了爵士连复段和铜钹音效。

我透过窗子看她。始终是透过窗子——我们之间有一道屏障,透明却实在——不过圣经上不是说了吗,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 [13] 。

她是我的母亲。她也不是我的母亲。

我按响门铃。她侧转过身:“进来,进来,门开着。”

[1] 本系列图书属于启动于1899年的“维多利亚郡县史”项目,是讲述英国本地历史最宏大的出版项目,试图对英国自古至今的土地和人民的情况做出百科全书式的记录。兰开斯特现往往指兰开夏郡的一城市名,历史上也曾用作该郡名。

[2] 英王威廉一世1086年颁布的土地调查清册,又名《最终税册》。

[3] 马莎百货创始人之一迈克尔·马克斯出身于白俄罗斯一户犹太家庭。

[4] 英国免费为公民提供法律咨询服务的机构。

[5] Fay Wray(1907-2004),加拿大女演员,在1933年的电影《金刚》中担任女主角。

[6] 出自《出埃及记》第三章,神在燃烧的荆棘中向摩西显现。

[7] Kathleen Ferrier(1912-1953),英国著名女低音歌唱家,其歌唱剧目既包含民歌民谣,更有巴赫、勃拉姆斯、马勒的经典曲调,因癌症英年早逝。

[8] Maria Callas(1923-1977),著名美籍希腊女高音歌唱家,被誉为20世纪“歌剧女王”。

[9] 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

[10] Horatio Herbrt Kitchener(1850-1916),第一代基钦纳伯爵,英国陆军元帅。

[11] 引自《我看见他双唇血红》(I Saw His Round Mouth's Crimson ),诗作描写一名在“一战”中口吐鲜血、战死沙场的士兵。

[12] 由英国作曲家拉尔夫·沃恩·威廉斯作曲的赞美诗,歌词出自《次经·西拉书》第四十四章,“伟人(men)”一词在英语中有“男人”之意。

[13] 典出《哥林多前书》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