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启(1 / 1)

温特森太太不是好客的人。有人敲门,她会沿门厅跑过去,拿拨火棍探出信箱口乱晃。

我提醒她,天使常常伪装而来,她说此言不虚,但他们不会穿克林普纶衣服伪装。

问题之一在于我们屋里没有卫生间,她为此感到羞愧。其实没有多少人家里有卫生间,但我不被准许带学校的朋友回家,以防他们想上厕所——这样他们就得走到屋外——然后发现我们没有室内卫生间。

实际上,这还是最小的事。对于不信教者而言,比起邂逅透风的室外厕所,更大的挑战还在厕所里等着他们。

我们家不准看书,我们却活在一个铅字的世界里。温特森太太写下许多劝诫文字,贴得满屋都是。

我的大衣挂钩底下钉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想想神(GOD),而非狗(DOG)。”

煤气灶上方,一张面包包装纸上写着:“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1] ”

而在室外厕所,一进门正对着你的就是一张标语牌。若站着,你会看到:“勿流连主的事。”

若坐下,则会看到:“他将你里面如蜡熔化。 [2] ”

这是一厢情愿,母亲肠道不好。这与我们不可靠它活着的白面包片有关系。

我去上学,母亲会把圣经的摘句放进我的曲棍球鞋。我们进餐时,每个盘子旁边都摆着一个从应许盒里取出的小纸卷。应许盒是一种将圣经经文纸条卷起装于其中的盒子,有点像装着笑话纸条的圣诞彩包爆竹,不过更严肃些。小纸卷竖直插着,你闭上眼睛抽出一支。纸卷中的话可能是安慰人心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 [3] ”也可能是令人生畏的:“父亲的罪孽报应在他后世子孙。 [4] ”

令人欣喜或引人消沉,全都是阅读,阅读就是我想做的事。以文字喂养,把文字当作走路的鞋,文字成了线索。一字一句,我知道它们会带我去往他方。

温特森太太唯一愿意应门的时候,是知道了摩门教徒会来访。那时她会等在门厅,在他们叩响门环之前猛地打开门,挥舞手里的圣经,警告说,他们将永堕地狱。这令摩门教徒困惑,因为在他们看来,由他们掌管着永堕地狱的人选。不过温特森太太是更适合担任这份工作的人。

偶尔,如果她心情友善,听到敲门声时,她不会去劳动拨火棍,而是派我从后门跑进巷子,在街角窥视是谁在门口。等我跑回来传信,她再决定是否放来者进门——这通常表示我去开门时,她得颇费些工夫喷灭蝇空气清新剂。到了此时,访客见无人应声便作罢,已经回头往街上走到半路,所以我得跑上前去带他们回来,而后母亲会装作又惊又喜。

我不介意,这样做使我有机会上楼读禁书。

我觉得温特森太太曾经博览群书。我约莫七岁时,她曾读《简·爱》给我听。这本书得到认可是因为书里有个牧师(圣约翰·里弗斯)一心只想传教。

温特森太太翻着书页大声朗读。桑菲尔德庄园一场大火,罗切斯特先生双目失明,然而在温特森太太朗读的版本中,简毫不关心她失明的情人;她嫁给圣约翰·里弗斯,他们共同投身传教事业。后来我终于自己读到《简·爱》,才发现母亲对故事做了什么手脚。

她做得如此高明,翻动着书页,以夏洛蒂·勃朗特的风格即兴创作。

我年纪稍大后,这本书就消失了——也许她不想让我自己读。

我想她应该是把书都藏起来了,就像她藏起所有东西那样,包括她的心。可我们的房子很小,我到处搜寻。我们在屋子里翻找不休,我们两人,是否在寻找彼此的证据?我想是的——她这么做,是因为我对她而言是致命的未知,她害怕我。而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全然不知自己缺少了什么,却感觉到了因缺失的存在而引起的缺失感。

我们绕着彼此打转,小心警惕,互相离弃,满心渴望。我们走近对方,却不够靠近,然后将对方永远地推开。

我确实找到了一本书,但我真希望不曾找到它;它被藏在高脚柜里一堆法兰绒布下面,是一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房中术手册,名为“如何取悦丈夫”。

这部骇人的巨著或许解释了为何温特森太太没有孩子。书中有黑白图解、清单、诀窍,大部分姿势看上去都像一个叫“扭扭乐 [5] ”的折磨肉体的儿童游戏广告。

在我琢磨异性恋的恐怖时,我意识到自己无须为父亲或母亲感到遗憾;母亲没有读过那本书——或许翻开过一次,发现任务艰巨,就摆到一边。那本书平整崭新、完好无损。因此无论父亲的生活不得不缺失了什么,我也真的认为他们从未有过性生活,至少他不必与一手握住他阴茎、另一手举着手册的温太太共度夜晚。

我记得她告诉过我,他们婚后不久,父亲醉酒回家,她把他锁在卧室门外。他破门而入,她把婚戒从窗口扔进阴沟。他跑去捡。她搭夜班汽车去了布莱克本。这个例证说明了耶稣如何改善婚姻。

母亲给予我唯一的性教育是一道禁令:“绝对不要让男孩碰你下面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似乎指的是我的膝盖。

假如我爱上的是男孩而非女孩,事情会不会好一些?也许不会。我进入了她的恐惧之地——对身体的惧怕,对婚姻的彷徨,她的母亲因丈夫的粗鲁和风流所受的屈辱。性令她厌恶。而今,当她看到我,就看到了性。

我做了保证。反正海伦也已经走了。不过我成了一个希望能与某人裸裎以对的人。我成了喜爱肌肤、汗水、亲吻与高潮感觉的人。我想要性,我想要亲密。

无可避免地会出现另一个爱人。她知道。她监视着我。无可避免地,她迫使此事发生。

我考完O-Level [6] 考试,结果很不理想。我四科未过,五科通过,我就读的学校关门了,更确切地说,改成了一所没有六年级的综合中学。这是工党政府教育政策的一部分。我可以继续去一所技术学院修读A-Level课程,温特森太太牢骚了几句,还是同意了,条件是我得在平日晚上及周六去市场打工,拿些钱回家。

我很高兴能逃离中学,有全新的开始。没有人觉得我会有什么出息。我内心燃烧的地方,在他们看来像是愤怒与麻烦。他们不知道我读过多少本书,也不知道漫漫长日我独自在山上写了些什么。我在山顶俯瞰小镇,希望能比任何人都看得更远。这并非傲慢。这是欲望。我满怀欲望,对生命的欲望。

我很孤独。

温特森太太成功了;她自己的孤独无法打破,开始把我们全都围在其中。

那是夏天,每年去布莱克浦度假的时节。

度假的行程是坐长途汽车去这座著名的海滨小镇,然后在小巷的寄宿公寓里住一星期——我们负担不起海景房。母亲白天多半时间坐在折叠躺椅上,读关于地狱的煽情文学,父亲则四处散步。他喜欢散步。

晚上我们一起去老虎机前赌博。这不能算真正的赌博。如果我们赢了钱,就买炸鱼薯条吃。

小时候这一切都令我快乐,我认为在那短暂无忧、一年一度、为期一周的假期里他们也很快乐。但我们的生活已经变得更加黯淡。自前一年的驱魔仪式后,我们都病了。

母亲开始连续数日整天躺在床上,要求爸爸睡在楼下,因为她说自己正在呕吐。

后来她一阵阵地发狂,日夜不睡,编织,烤糕点,听收音机。爸爸去工作——他别无选择——但他不再制作小玩意了。他以前常用黏土做小动物,上班时把它们放在窑里烧。现在他沉默寡言。没人讲话。然后到了度假的日子。

我的月经停了一阵子。我得了腺热,感到疲惫不堪。我喜欢去技术学院,喜欢在市场打工,但我每晚要睡十个钟头,我第一次出现幻听,但不是唯一一次,我能清楚地听到声音,并非我脑中的。也就是说,那些声音出现在我脑袋外面。

我请求留在家中。

母亲一言不发。

出发的那天早晨,母亲打点了两个行李箱,一个爸爸的,一个她自己的,接着他们就动身了。我陪父母一路走到长途车站。我问他们要房门钥匙。

她说我一个人在家,她无法信任我。我可以待在牧师那里。已经安排好了。

“你没跟我说过。”

“我现在正在跟你说。”

长途汽车进站了。人们陆续开始上车。

“给我钥匙。我住在那里。”

“我们下周六回来。”

“爸爸……”

“你听到康妮说的了……”

他们上了长途汽车。

我当时正和一个还在念中学的女孩约会。我的生日在八月末,因此一直是同年级里最年幼的。这个名叫珍妮的女孩十月生日,所以是同级同学里较年长的。我们上学隔了一年,但年龄仅差两个月。她秋季就要到技术学院读书了。我很喜欢她,但不敢吻她。她深受男孩欢迎,还有个男友。但她想约会的人是我。

我跑去她家,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母亲人很和气,让我在他们停在屋外的房车里过夜。

我满腔怒火。我们出去散步,我把农场的一扇门从铰链处拉扯下来,扔进河里。珍妮伸出手臂搂住我。“我们闯进去。那是你家。”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翻过后墙,跳进院子。爸爸在一个小棚子里放了些工具,我找到一根撬棍和一把羊角锤,撬开了厨房的门。

我们进去了。

我们像孩子一样。我们就是 孩子。我们加热了一个弗赖·本托斯牌的牛肉馅饼——那时的包装是碟形扁罐——还打开了几个豌豆罐头。我们镇上有一家装罐厂,因此罐头食品很便宜。

我们喝了一些人人都爱的瓶装饮料,名叫沙士。它是一种黑色汽水,味道像甘草掺糖浆,装在没有商标的瓶子里,市场摊位上有卖。我一有钱就会买,也买给温特森太太。

屋子看起来挺漂亮。温特森太太常常在装潢。她精通测量和糊墙纸。爸爸的任务是搅拌糨糊,照她的指令裁剪墙纸,递给梯子上的她,好让她由上往下贴墙纸,再用大刷子抹平气泡。

自然,这项工作也有她标志性的风格。对她这个强迫症患者而言,做事情非得做完为止。

我回到家。她在梯子上唱着《抛碇于灵磐》。

爸爸想喝杯茶,他得去上班,不过不要紧,因为茶已经沏好,摆在灶上。

“你下来吗,康妮?”

“做完再下去。”

爸爸和我坐在起居室,默默地吃土豆肉糜。我们头顶上是壁纸刷飕飕 拂过的声音。

“你不吃点儿什么吗,康妮?”

“别管我。我待会儿在梯子上吃个三明治。”

所以三明治得给她做好,拿过去,像在野生动物园喂食危险动物那样递上去给她。她坐在那里,裹着头巾以防墙壁的碎屑掉进她烫卷的头发,她的脑袋顶着天花板,边吃三明治边俯视我们。

爸爸出门上班。梯子在房间里挪了几次,她仍在上面。我上床睡觉,隔天早晨起身上学时,她还在那里,端着一杯茶,在梯子上。

她整夜都在那儿吗?还是听到我下来才回到上面?

总之起居室装潢过了。

我和珍妮都是黑眼睛,也都很较真,不过她比我更爱笑。她爸爸的工作很好,但他们家担心他会失业。她母亲也在工作,家里有四个孩子。她是长女。要是她爸爸真的丢了工作,她就得弃学从工。

我们认识的人个个都用现金,没有现金就是没钱了。借钱被视作自取灭亡之路。我父亲直至二〇〇八年过世都从未办过信用卡或借记卡。他有一个建屋互助协会的账户,仅仅用来储蓄。

珍妮知道她爸爸有一笔贷款,有个男人每周五都上门收钱。她很怕那个人。

我叫她别害怕。我说有朝一日我们将再也不用害怕。

我们牵着手。我想象着有一个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感觉,在那里你可以自由来去,迎宾纳客,在那里你再也不用害怕……

我们听到前门被打开了。有狗在吠。起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两条杜宾犬奔进来,低吼着刨着地,接着后退了几步。珍妮尖叫起来。

杜宾犬后面跟着的是我母亲的弟弟——亚历克舅舅。

温特森太太断定我会回这房子来。她知道我会翻后墙进来。她付钱给一个邻居,请那人打电话到布莱克浦的寄宿公寓通知她。邻居看到我了,跑去电话亭,打到布莱克浦,与我母亲通话。母亲再打电话给她弟弟。

她厌恶他。他们之间除了厌恶再无其他。他继承了他们父亲的汽车生意,而她一无所得。看护她母亲,多年来照顾外公,为他煮饭洗衣,到头来她只得到一栋简陋的房子,没有一毛钱。而她弟弟拥有一间生意兴隆的修车厂和加油站。

他叫我出去。我说我不走。他说,只要他放狗咬我,我就会走。他言出必行。他说我忘恩负义。

“我跟康妮说过别去领养。你不知道自己会领来什么。”

“去死吧。”

“你说什么?”

“去死吧。”

啪的一声。他直接扇了我一巴掌。这下珍妮真的哭了。我的嘴唇裂开了。亚历克舅舅气得面红耳赤。

“给你五分钟,我会再回来这里,我会让你宁愿自己从没出生。”

我从未想过从没出生,我也不打算为了他开始这么想。

他走了出去,我听到他上车发动引擎。我听得见引擎在转动。我跑上楼拿了些衣服,接着跑到“战备橱柜”跟前,抱出一堆罐头食品。珍妮把所有东西装进她的袋子里。

我们翻墙出去,这样他就看不到我们了。让他五分钟后冲进来对着空气吼叫吧。

我心里一股寒意。我心里一片麻木。我本可以杀了他。我本会杀了他的。我本会杀了他且毫无感觉。

我们在珍妮家时,她父母外出了,祖母在照顾小孩。家里的男孩都去睡了。我坐在房车地板上。珍妮凑过来,双臂环抱住我,然后她吻了我,真正地吻了我。

我当时在哭,我亲吻她,我们脱下衣服,钻进房车的小床。我记得,我的身体记得,身在某地且能够踏实地待在那里是什么感觉——不用警惕,不用担忧,头脑也不用记挂着别处。

我们睡着了吗?一定睡着了。汽车大灯的光线掠过房车。她父母回来了。我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然而那光线并非警告。我们很安全。我们在一起。

她的乳房很美。她整个人都十分美丽,双腿之间的三角地带长着浓密的黑色体毛,手臂上也有黑色汗毛,还有一道毛发从腹部延伸至阴毛。

清晨我们早早醒来,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好久了。”

“我以前太害怕。”我说。

“别怕,”她说,“别再害怕了。”

她纯净如水,冷静,深沉,清澈见底。没有罪恶感。没有恐惧。

她把我们的事告诉她母亲,她母亲提醒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她父亲,也别让他发现。

我们骑上自行车。骑了二十英里,在一片树篱下做爱。珍妮的手上沾满鲜血。我的月经又来了。

第二天,我们骑车去布莱克浦。我去找母亲,问她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把我锁在门外?为什么不信任我?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再爱我。“爱”不再是一个可以在我们之间使用的字眼。这不是一个爱或不爱的简单问题。爱不是一种情感;它是我们之间轰炸过后的废墟。

她看了看珍妮,又看了看我。她说:“你不是我女儿。”

这没什么关系。现在说这话已经过了时效。我有自己的语言,那不是她的语言。

我和珍妮很快乐。我们去上学,每天都见面。我开始用一辆破旧的迷你车在一块空地上学车。我活在自己的书与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生动而完好。我再度感到自由——我想是因为我被爱着。我带了一些花给温特森太太。

我回去的那天晚上,那些花插在桌上的一只花瓶里。我定睛望去……是花茎插在瓶中。她剪掉了花冠,扔进尚未点燃的火炉里。火已准备就绪,那层匀整的黑色煤炭上,散落着小小的康乃馨洁白的花冠。

母亲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我什么也没说。我环顾这窄小而整洁的房间、壁炉台上的黄铜飞鸭、壁炉座钟旁的黄铜鳄鱼胡桃夹子、炉火上方的升降衣架、贴着我们照片的餐柜。这是我生活的地方。

她说:“没用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你不知道。”

“摸她。亲她。光着身子。一起上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好吧……就这样吧……这次不躲避了。没有另一个我。没有秘密。

“妈妈……我爱珍妮。”

“所以你把她压在身下……身体发烫,到处摸遍……”

“我爱她。”

“我给过你机会。你又和魔鬼混在一起了。我现在告诉你,你要么离开这间屋子别再回来,要么就再也别见那姑娘。我要告诉她妈妈。”

“她知道。”

“她什么?”

“她妈妈知道。她不像你。”

温特森太太沉默许久,然后哭了起来。“这是罪。你们会下地狱的。软弱的身体一路下地狱。”

我上楼,开始收拾东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下楼的时候,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失神。

“那我走了……”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走出房间,走过昏暗狭窄的门厅,大衣都还挂在衣钩上。无话可说。我走到门口。我听见她在我身后。我转过身去。

“珍妮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为什么……”

可我不知道什么为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不能让她满意。她想要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她想要的。我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就是快乐。”

她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以为,她会改变心意,我们可以交谈,我们会在那道玻璃墙的同一侧。我等着。

她说:“可以正常的话,你为什么要快乐呢?”

[1] 典出《马太福音》4:4。

[2] 典出《诗篇》22:14,原文为“我心在我里面如蜡熔化”。

[3] 典出《约翰福音》14:27。

[4] 典出《耶利米书》32:18。

[5] 一种身体技能多人游戏,游戏包含一张印有四种颜色色块的塑料地毯和一个轮盘,由裁判转动轮盘,玩家按照轮盘指针指示,将某一只手或脚压在地毯相应色块上,倒地者淘汰。

[6] 全称是General Certificate of Education Ordinary Level,是英国的中等教育普通程度证书,1988年由新的“普通中等教育证书”(GCSE)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