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捌 普遍(1 / 1)

我和祖父吵架了。

不,不是吵架。我单方面地受到责备,因此正确地说,只是挨骂而已。我也并未回嘴。

只是,我在内心强烈地反驳。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是对于祖父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在心里面说:不是这样的,这教人难以信服。

是内心的话反映在脸上了吗?

还是我态度不佳?

我默默地聆听,然而祖父的训话却没完没了。

如果我立刻道歉就没事了吧。就像犯了错的用人,俯首帖耳地恳求原谅就行了吧。但我做不到。

不过,我并未摆出不服气的样子。

我就是觉得难过。

不是因挨骂而难过。

而是对于祖父不讲道理的说法,我竟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这让我自觉窝囊。

不,即便出言反驳,祖父也绝不可能听得进去。祖父所说的种种,并非祖父一个人的意见,而是祖父那一辈天经地义的观念吧。那不可能是一个小丫头埋怨个几句就能够扭转的。

尽管时代早已不同了,那类因循守旧的观念不可能再适用下去。

这让我觉得很不甘心,又觉得为这种事不甘心的自己实在太幼稚,忍不住难过起来。

我也没有垂头,只是默不吭声,因此才让祖父怒不可遏。即使我并未闹别扭,但是看在旁人眼中,应该也不是反省的德性。

实际上我也没有反省。

我并未做出任何需要反省的事,因此没必要反省。

这不是逞强,也不是意气用事。祖父说的话,若是出自同世代的同性之口,完全就是在找碴。

不过对祖父而言,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祖父是我的长辈,而且是男士。

听说吵架只会发生在地位对等的人之间。因此才会有“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吧。但是,从前是武士,而且虽说已经隐居,但在家中的地位比家长的父亲更要崇高的祖父,与家中最卑微的小丫头,不可能平等。因此打一开始,吵架就不可能成立。

因此我既不甘心又难过,既无法反驳,也明白反驳也无济于事,只是乖乖地听训……

纵然如此,在我的内心,那依然是吵架。心里头偷偷地自以为在跟祖父吵架。

多么幼稚、愚昧的反抗啊!

我更是讨厌起自己了。

也难怪会郁闷。

一起床就挨骂,被大声怒吼了半刻 [32] 之久,心情不可能好。

一直到中午,我都消沉难当,但这天不用学艺,因此我决定出门去。

是出门散心吗?不是。

如果想要散心,去参观团子坡的菊人偶 [33] ,或是去隅田川边欣赏百花园的秋季七草,要有趣多了。

我怀的是反抗的情绪。

在我的真心,应该是接近想要向祖父还有父亲报一箭之仇的心情吧。当然,我不可能真的朝他们射箭。即便真的射中了,他们一定也不痛不痒。别说报仇了,万一被发现,只会被骂得更惨。

这是幼稚到家的反抗。

根本是小孩子。

然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离开了家,穿过民宅商家,来到这里。

宽阔平缓的坡道底下。

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后方传来车轮嘎吱作响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张痛苦的表情跃入眼帘。一名小伙计正把三泣车 [34] 拉得吱呀哭叫,朝这儿走来。炎热的季节早已过去,小伙计的额头却蒙上了一层汗水。车上不知道载了些什么,小伙计大口喘着气,经过我旁边,朝坡道爬了上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

回过头时,注意到自己正怔立在原处。

总觉得被抛下了。

这里……我来过好几回。

每回我下定决心离家出走,都会勇敢而轻快地来到这里,却再也无法继续前进。总是停留在此处。

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最初是被鸟啭吸引,停下脚步。接下来是什么呢?有时只是看到天色转阴,就折返了。

今天则是小伙计。

小娃儿的决心,至多就只有这点程度。

就在我心灰意懒,准备折返时……

我注意到似曾相识的人影无精打采地踱了过来。

是一位年轻男士。

我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在哪里见过。我认识的男士不多,年轻男士更是有限。

瞅着别人看是很失礼的。

姑娘家是不能正面迎视男士的。万一被祖父瞧见,少不了又有一顿好骂。

我心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正要别开脸的时候,略俯着头走过来的对方倏地抬起头来。

“咦。”

我唐突地想了起来。

这个人……

是夏季的时候迷路的……

诗人松冈先生。

我们只见过一次,而且我并未细细地端详过他的脸。那样才叫冒昧吧。

不过我记得他整体的印象和身高。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的浓眉及内双眼皮的细长眼睛。

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脸。

松冈先生眉头蹙了一下,接着表情舒朗了些,“啊”了一声。

“塔子小姐……是吗?”

“是的,我是塔子。”

我没有说出姓氏。

不知道为什么……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但我就是不想说。

“真巧。”

“嗯,今天……”

田山先生没有一起来吗?我问。

“嗯。我们也不是成天在一起。我要去……对了,就是你带我们去的那家吊堂。”

“真的?”

后来我去过几次。松冈先生说。

“这样啊。其实……”

“难道你也正要去那儿?”

没错——不,不是的。

我好几次、每一次都想去。

却都停在了这里。

“后来我还没有去过。”

“这样啊。”

松冈先生说,望向吊堂的方向。我觉得那是结束话题的暗示。

“我是想去……”我说。

“那就去呀。”

“但……”

我低下了头。

脚底发软,走不过去——这种话我决说不出口。人家一定会觉得我是害怕了。不,事实上我就是害怕了。但我觉得被别人知道,是一件极丢脸的事。

真怪。松冈先生说。

“很好笑吗?”

“嗯,那的确不是妇人家容易踏进去的地方,但那儿的老板并不可怕啊。”

这我明白。

那个人让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个人相当有意思。不是博学或博识那类,听说他以前是个僧侣……”

“他本来是和尚吗?”

“好像已经还俗了。对了,既然塔子小姐说想去吊堂,是想要找什么书吗?”

“呃……不。”

我不知道。

“我想要读读看小说。”

“噢?”

松冈先生扬起眉毛。

松冈先生应该没有自觉,但他有时会做出这类仿佛拒人千里、予人冰冷印象的言行。因为他的相貌原本就伶俐,实际上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吧。不过如果他真的性情冷漠,一定不肯停下脚步,与我这个无甚关系的小丫头交谈。

“记得你不是说,家里禁止你读小说吗?”

“咦……您居然记得。”

我甚至忘了提过这件事。

“从小就常有人说我老是记一些没必要的事。”

“这表示您自小就聪慧过人吧。”

“我真的整日都在读书。该说是庆幸吗?我成长的环境,让我不愁没有书读。”

真令人羡慕。我说。

这种情况,大部分人应该会谦虚地说“哪里”,但松冈先生坦然同意说“是啊”。

“无论是消遣还是做学问,想要读书,就免不了需要钱。读书是很花钱的。而且,现在虽然可以在书店买到书,但以前书籍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或读到的。”

读书在从前不是一件易事——松冈先生说。

“我家很穷,因此没有多余的闲钱。而且我出生的家狭小得可怕,连摆书的地方都没有。不过我很幸运。”

“幸运……?”

“对。我在十岁的时候被送去某户世家,那里有大量藏书。所以我一本接着一本读。虽然在那里只待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但不知道读了多少书。都是些老书,究竟是不是派上了某些用场……到现在还不清楚,但我觉得是好的。书籍真的很可贵。”

“也有小说吗?”

“是江户时代的小说。”

“有趣吗?”

“多半是些荒唐无稽的作品,但我想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小说从江户那时候就有了吗?”

松冈先生想了一下:

“应该也不是都称为小说……不过既然都有近代小说这样的说法了,以前的东西,应该也可以叫作小说吧。我记得应该是坪内逍遥匠心独具,把英文的novel译成了‘小说’。因为当时没有适合的日文词语吧。汉语的‘小说’,意思应该又有些不同。”

“您真是无所不知。”

“我想原义应该是无聊的街谈巷议。不过……对了,如果不妨,可以请教塔子小姐的家人为何禁止你读小说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了解一下。我有点好奇一般世人是如何看待小说的。不妨的话,请在路上告诉我吧。”

“路上……”

这是在邀我一道去吧。也就是说,我可以从这里继续往前走了。

我终于可以离开被三泣车、鸟啭声这些无聊的事物拦下来,迟迟无法前进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了。

我完全没想到会是松冈先生推了我一把。

松冈先生就像上回一样,体面地穿着质料高级、剪裁合体的西服。

而且他已经机敏地往前走了出去。

我觉得如果在这里落后,就再也无法去到那里了,于是急忙踏出脚步。

不过……

松冈先生要我说明理由,我也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才好。对祖父的反驳,多少我都想得出来,但我从未细想过祖父为何要那样说。对父亲也是一样的。

是先有长辈口中天经地义、不可动摇的现实,而我只是对这些怀抱着幼稚的反抗情绪罢了,至于长辈为何会那样说、理由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深思过。

我思索片刻,依旧一片茫然。

人家提出问题,我却不应话,只是默默地走在提问的人旁边,着实尴尬万分。但我不能与他走散。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下去会失去开口的契机。会抵达目的地。

“呃……”

我想姑且表达一下我有回答的意愿。

松冈先生默默地往前走。

我停顿了一下,说:

“以前跟现在不一样呢。”

我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松冈先生似乎也被我搅迷糊了。

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愣住,而是开导似的说,因事而异吧。

“是吗?也有……不是这样的事吗?”

不,松冈先生说:

“这也要看你说的以前是多早以前。千年前是以前,百年前是以前,十年前也是以前啊。”

“啊……说的也是呢。”

“服装和发型等等会改变。我还很小的时候,住在播磨 [35] 的乡间,当时还有几个人留着发髻呢。旧幕府时代每个人都绑发髻,这难以想象对吧?”松冈先生说。

确实难以想象。

不过,我可以轻易想象祖父头上顶个像发髻的东西的模样。但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发髻,因此想象中的祖父模样有些好笑。

“语言也会改变。以前书写的文字和说的话,和现在差异很大,因此正确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平安时代的口语和现代应该相差很大吧。我听说过不仅是词汇不同,连发音也不一样。或许两个时代的人说的话会无法沟通。尽管同样都是日语呢。语言这种东西,其实是相当不通的。我出生在播磨的山区,在十三岁时迁到了利根川边,语言完全不通,当时真是头痛极了。”

“就连在这个国家,也相差那么多吗?”

“虽然不同,但就方言来说,不同的是词汇、抑扬、习惯用语等等,并非文法,文法这类改变不大。比方说,东京话我就听得懂。不会变的东西就不会变,愈好的东西就愈不会改变。不过是啊,即便是好东西,像制度和法律那些,只要为政者更迭,有时也会跟着改变。但是……”

松冈先生伸长脖子,环顾周围。

“像这些……”

他指着路边的野菊。

路边是一片草丛,开了许多野菊。

“这种嫁菜花,几千年、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不会改变吧。”

“嫁菜花……?这不是野菊吗?”

是不同的花吗?

是一样的东西。松冈先生说:

“名称各有不同吧。在《万叶集》 [36] 的时代,似乎叫作御萩。不过这种花就是这种花,不管人们如何称呼,它本身都不会改变。如果进行品种改良,或许是会变得不同,但那又是另一种花了。”

“哦……”

“这是杂草般的花,应该不会有人栽种。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也许早在千年以前,它也像这样在这里绽放。自从它被称为嫁菜花诞生以来,一直都是不变的。”

“这是这么久远以前的花吗?”

千年以前的人,也看过一样的野菊吗?他们看到野菊,有了什么样的感触呢?

“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也不会改变。是有这种普遍的事物吧。”

“啊,没错。”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如果普遍的事物不再普遍,那就是异变了。如果天空不再是蓝的,任谁都会惊慌失措。换言之,蓝天才是常态。”

“天一直都是蓝的呢。”

除非是阴天。松冈先生说。

虽然这话理所当然,但听起来也有些嘲讽。有些人或许会觉得是在挖苦,但我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那么人之常……则是会变迁的喽?”我问。

人之常?比方说什么?松冈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

“像是想法、规定,我不太会说,不过……对,比方说男人比女人伟大,这是普遍的吗?”

松冈先生停下脚步。

“这……怎么说呢?不,确实有许多地方都是男尊女卑,也有蔑视女性的文化,但这不只是我国如此。”

“那么,这是普遍的事喽?”

“应该也不是吧。”

“如果这是普遍的,那么妇女解放运动也是白费功夫吗?”

“不,没这回事,塔子小姐。这与其说是常态,不如说是制度吧。虽然我没有细想过……但譬如说,武家的观念,与农家应该不同。现在已经四民平等,因此表面上没有这类区别,但社会制度如此规定,而制度是会改变的。”

“现在不是了吗?”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来:

“这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应该也有些制度是由文化产生的……”

“这个问题很难吗?”

总觉得没趣。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上过学的。我从寻常师范学校毕业,也读过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我不太想说这些。

因为得到的反应总是教人不舒服,别人不是认为我在炫耀,就是觉得那又如何。不过,松冈先生没有这些反应。

他只是很自然地说:

“你真优秀。”

“我一点都不优秀。难得有机会上学,我却什么都没学到……而且老实说,我觉得学校没什么意思。”

“不过,能受教育是很幸福的。有很多孩子没办法上学。”

这应该是很奢侈的事。

没错,很奢侈。

“其实我也有一段时间无法上学。一方面是因为体弱多病,也是因为家里穷,手足很多,家里没钱,没法连病弱的孩子也供他们上学。虽然我恢复健康后,也只知道成天玩耍。”

“原来是这样吗?”

令人意外。

“不过尽管我并未接受完整的教育,却读了许多书。我当时的信念,是要读没有人读的书、知道没有人知道的事。嗯,在利根川的那几年是很宝贵的经验,但我还是会想,真希望那时候可以去上学。家里愿意,也供得起孩子上学,是很幸福的事。”

“是家父要我去上学的。”

供我上学的也是父亲。

“家祖父……大力反对。他怒骂说妇孺上学是岂有此理……虽然我觉得,不让小孩子上学,难道要让大人去上学吗?不过总之家祖父大发雷霆,暴跳如雷。家祖父说,教导闺女礼节规范,是父母的职责,连礼节规范都不懂,还有什么好学的?习字什么的,在家学就够了。”

“原来是这样。”

“家祖父说,不管是嫁人还是招赘,都不需要那些无聊的学问。但是,家父坚持要我上学。”

“因为令尊思想先进吗?”

“不……”

不是那样的。一定不是。

“是因为我才五六岁的时候,或是再大一点,我不太清楚,当时的文部大臣说贤妻良母教育是国家大计。”

“森有礼 [37] 对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在我小时候,家父就经常提起这件事。家祖父也是因此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认为既然是国家大计,那也没办法?”

“不知道。不过,师范学校是为了成为教师才读的学校对吧?”

“基本上是这样。似乎有人认为比起男人,妇女更适合担任儿童教育的教师,它也是作为女子教员培训机关而成立的学校。”

“可是,我就只是被送去学校而已。”

父亲动不动就说,绝对不许抛头露面出去工作。

“简而言之,就连就学,对家父而言,也不过是当代的新娘修行。说什么往后女人也需要文化教养,其实也只是为了在出嫁时能镀个金。”

“这样啊。”松冈先生松开交抱的手,转向这边,“我能理解你说的话,但无法跟禁止读小说的事联结在一起。”

“啊!”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在我心中,这是同一件事。

“家祖父和家父的意见相左。只要提到我的事,他们两个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家父凡事追求当代作风,家祖父则是拿旧幕府时代以来的信念作为尺度看事情,所以两人会意见不合,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对于要尽快找个好人家把我嫁出去,倒是意见相同。”

这不是坏事。松冈先生说:

“做父母的总是会为孩子着想。”

“我很感恩。毕竟我这辈子都过得吃穿不愁。不过,我似乎无法满足父母的期待。”

都是这样的吧。松冈先生说。

他看起来有些悲伤。

“去年我失去了父母。家父是医生,家兄也是医生,松冈家代代都以医道为业。在家中,只有我是异数。我没能满足父母的期待。”

“但您这么优秀。”

“这跟优不优秀无关,而是能不能如愿的问题。我在利根川嬉游度日,后来去东京进了中学,但时间实在是不够。”

“时间不够?”

“我想要尽快进入第一高等学校。为了通过报考资格的中学高级考试,我还刻意转学。我都那么努力进了一高,但结果……”

未及毕业,父母就先离世了——松冈先生说。

“不久前,我终于考上了帝国大学,却无法抬头挺胸地在墓前向他们报告。”

“这……”

“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因此没有任何借口,但对于父母,不能说我没有懊悔。”

那么。

“您是要我听从父母之命吗?”

“我是说,有时候即便想,也无法如愿。”

松冈先生的目光从视野开阔的森林缺口遥望出去。

“人生是无法事事顺遂的。所以不管多么有孝心、多么努力,也不一定就能实现父母的期待。”

“是呢。”

前些日子,松冈先生的朋友田山先生——诗人兼作家的田山花袋先生——说松冈先生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烦恼。

记得——

是为爱神伤。

“请问……”

“那……”松冈先生说,转向我来,“你要出嫁的事,和小说这件事还没有连起来。”

“对。”

我没能问出口。

打探别人的感情问题,或许俗气。但我不该这样犹豫的。

“家祖父本来就厌恶女人读书。他说女人只要会做家事就够了。不管是小说还是什么,他全都不中意。就连读《论语》也会挨他的骂。”

“令尊呢?”

“除了有利于婚配的东西以外,家父一概不认同。他说小说是鄙俗的东西,不可以读。他厌恶庸俗。”

“厌恶庸俗……?”

“家父说,就算读那种只是夸张可笑地写着谈论爱恨情仇滑稽情节的低俗故事,也没办法变成贤妻良母。事实上或许也是如此。”

“低俗……?”

“小说是低俗的吗?”

我不知道。松冈先生回答。

“连松冈先生都不知道吗?”

“或许低俗吧。至少我写的诗,我觉得……在别人眼中是低俗的。”

“会吗?”

“那种内容,对于我以外的人根本是无关紧要的。”

“但是有许多人读了松冈先生的诗,为之心醉啊。”

“那只是他们误会了。”

“误会?我不懂。”

“即使自以为是在吐露真情,但是把它写成文字,就会变得不太对劲。只能描写到浮面,令人不快。再说,我的人生经验就只有这么一点,即令再怎么苦恼,也跟幼童出疹子没两样,一下就过去了。那只是极端个人的情绪。就像是把日记文章替换成华丽的辞藻,拿出来给人看罢了。”

“是这样的吗?”

我的初心并非如此。松冈先生说:

“当时我认为文学和诗歌,是超越时代的普遍事物。绘画和音乐亦是如此,我深信所谓的art是能超越时代与文化的。不过看来并非如此。不,至少我写的东西不是如此。最近我不禁这么想。”

松冈先生的神情就和刚才看到他的时候一样,十分阴沉。

“但是,那样我又能写什么?我只写得出我的心情。世人说我的作品浪漫、说我是浪漫派,但对我而言,那是切实的真情,与那样的评价实在相差太远,令我厌烦。譬如说,为了写出符合世人评价的诗,把我从我的诗里拿掉好了,那么即便这样的作品是真实而普遍的,拿掉了我的我的诗,却是空洞的。这样我无法书写。我找不到书写的动机。那么哪里还有书写的意义、让人阅读的意义?”

“好深刻的烦恼。”

“不,只是些细枝末节罢了。对社会而言,是无意义的烦恼。”

今早……我挨家祖父骂了。我说。

因为我唐突地重提这件事,松冈先生细长的眼睛稍微睁圆了一些。

“为什么?”

“我在哼歌,被家祖父听见了。”

“哦?”

松冈先生再次睁圆了眼睛。

“什么歌?”

“不知道。我连自己哼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自然地……该怎么说呢?不知不觉间记住的曲调脱口而出……”

“是端呗 [38] 那类的吗?或是……流行歌?”

“应该是……不是有人会在路边或路口演唱吗?不过我不知道那叫作什么。”

是演歌师吗?松冈先生问。

但我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也无从回答。

“应该是这些人唱的歌,但我并不确定。歌词之类的我就完全不清楚,只有曲调残留在耳中。”

“这样啊,然后令祖父说这样不检点吗?”

“嗯,是啊。”

这无所谓。

毕竟这确实是没家教的行为,因此我顺从地道歉了。问题是接下来。

“家祖父骂我恬不知耻,还说这都是因为女人家上什么学害的。他说:什么贤妻良母,听了教人笑话,嫁为人妻、相夫教子才叫贤妻良母,学些无聊的东西,卖弄些无聊的歪理,这哪里是女人家做的事?浪费大笔学费去学校,你以后是想要去当酌妇 [39] 吗?”

“这未免太极端了。”

“极端是极端,但当酌妇又有什么不好呢?妇女就不能外出就业吗?”

“没什么不行的。不管是渔村、山村还是农村,女人都是要工作的。从早工作到晚,然后操持家事,还要生养孩子,真的很了不起。尤其是穷人家,不工作就活不下去。我认为应当要扑灭的是贫穷。因为贫穷而无法生养孩子的社会,应该还是不对的。如果受困于贫穷,也不用谈什么贤妻良母了。”

“就是啊。”

我就是想这样反驳。

“难道,令祖父是士族 [40] 吗?”松冈先生问。

“您这么认为吗?”

“总觉得那是武家的观念。”

“是的,家祖父是萨摩 [41] 出身。”

原来如此。松冈先生点点头:

“提倡贤妻良母为国家大计的森有礼也是萨摩人。也许因为是同乡大臣说的话,所以令祖父才会接纳。不过既然是前萨摩藩士……令祖父是政府官员吗?”

“没那么了不起。”

其实我不太清楚。

“家祖父好像有什么职位,但一定没什么的。”

你这样说,实在听不出到底有没有什么。松冈先生轻笑了一下。

他这样笑,应该是瞧不起我的无知而在笑我,但松冈先生一笑,天生的冷淡便扫去了大半,让人觉得易于亲近了些,并没有讨厌的感觉。

“令祖父很严格吗?”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算不算严格,但他确实很古板。”

“原来是这样。”

“怎么样?”

“你认为令祖父思想古板对吧?所以才会在一开始说以前和现在不一样。”

“哎呀。”

完全没错。不过我说那话,完全不是基于如此逻辑分明的思考。

“令尊呢?”

“家父只要家祖父开始唠叨,就会开溜。就像我刚才说的,家父和祖父意见不合。家父爱好歌舞音曲,那是叫什么呢,书生戏 [42] 吗?他喜欢那些。”

“说到书生戏,新派剧就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呢。就是川上音二郎 [43] 演的戏吧?那么它原本是壮士戏喔。啊,原来是这样,或许也难怪令尊会与令祖父话不投机。”

“松冈先生也知道吗?”

“嗯,新派也有泉镜花的《泷之白糸》 [44] 等上演,所以我也不是完全陌生。”

“家父喜欢看那些。所以我不小心哼的歌,应该就是从家父那里听来的。是听到家父哼唱,记起来了。”

实在冤枉——我这样说,结果松冈先生说这话说的不对。

“总之我遭到责骂,不服气极了。所以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我就会想要读小说,报复他们,然后往那家书铺走,然而每一次都在刚才的地方停下脚步。”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松冈先生说。

“是啊,反正我就是好笑。与松冈先生的苦恼比起来,我的这些牢骚,简直就像小孩子闹脾气。家里供我吃穿,我根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毕竟我连上书店买本小说都不会。”

“不可以这样说。烦恼没有大小之分,也无从比较。比起我个人的郁闷,你的烦恼或许更为普遍。”

我的心情舒坦了些——松冈先生说道。

“我一直郁结难当。虽然进了帝大,但一想到往后,就觉得有太多难以抉择的事。所以我希望找到只属于我的一本书 。”

“啊……”

吊堂老板说,人生只要有一本书就够了,还说人只要能遇到那本书就够了。

真是这样的吗?

“我也一直很沮丧。不过我的情况,只是挨骂而负气而已……”

不过因为杵在那种地方,才能与年轻妇女憧憬的浪漫派诗人松冈先生同道,这番负气也算是值得了。

咦,差点错过了。松冈先生说。我急忙停下脚步。

吊堂是一栋奇异的建筑物,又大又高,外形也很奇特,然而不知为何,一不小心就会遗漏了它。

不经意地望去一看……

有个奇妙的人正叉开双腿站在吊堂正前方。

那个人穿着染有家纹的老旧和服外套,下身是皱巴巴的和服裤裙,而且头上戴了顶圆顶硬礼帽,帽檐下露出漆黑的头发,即便说客套话也称不上整洁体面,却不知为何,有股英伟的气势。

那个人注视着宛如陆灯塔的吊堂那高耸的屋顶,一动也不动。

他不是面对道路,因此应该不是在挡门,但一样让人难以入内。

松冈先生困惑地看着那个人,催促,我们进去吧。

我们正要穿过旁边,那人突然出声了:

“你是这家的人?”

“不是的。”

“不过,你要进到这里面去。”

“我是要进去没错。你站在这里,这位小姐不好进去,劳请移个步。”

“喔。”

那人身子猛地右移,道了声“抱歉”。

似乎不是坏人。

“不过,你看起来是个绅士,而且带了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应该颇有身份地位,究竟是要到这里……”

“我是客人。”

“客人?”

对方生了张长脸,相貌凶悍,不过眼神颇为柔和。那双眼睛就像逼视阳光似的眯了起来,然后他接着说下去。

声音虽不悦耳,却很嘹亮。意外地很年轻。

也许年纪与松冈先生不相上下。

“那么,这儿果然是家店铺?”

“看来是的。”松冈先生冷冷地说,“如果没事,恕我失陪了。我们进去吧。”

“不,等等,请等一下。既然你是客,我也是客。我只是无法确定这古怪的建筑物是不是店铺,正觉得困惑。这里……”

“是书店呀。”

店门不知不觉间打开来,贴着写有“吊”字纸张的帘子旁,探出一张京都女儿节娃娃般的脸庞来。

是这家店的小伙计,我记得这名少年的名字很特别,叫作“挠”。

“咦,我听见人声,原来是松冈先生。还有……噢,真是稀客,我记得您是……塔子小姐是吗?来来来,快请进。”

“不,挠小弟,要说客人,这位才是先来的,应该先请他进去。”

松冈先生说,对和服外套的先生说“请”。

“不好意思,我先进去了。”

那人穿过帘子,我正要跟进去,却被松冈先生制止了。

“不可以进去吗?”

“不是的。第一次进店里的人,多半都会立定在门口不是吗?”松冈先生笑道,“再稍等片刻,眼睛就会习惯黑暗,然后大吃一惊。”

里头传来惊叫:“噢!”

肯定是吓了一跳。吊堂里的景象,不论是不是爱书人,看了都一样会惊奇万分。

店里头,方才的先生和之前一样叉开双腿,就这样僵立在原处。

一到三楼全部打通,宽阔的空间,墙面全是书架,架上全是书籍,右侧正中央摆了张踏台,老板站在上头。是正准备取高处的书吗?

天花板上有类似天窗的窗户,但因为距离地面太远了,无法发挥采光功能。等距排列的烛台上点着许多日式蜡烛,但光量不能说是充足。

即使在黑暗中,一身白色便装和服的老板身影亦像是幽幽浮现,但脸部一带一片暗淡,看上去就像个无脸人。

“咦?”老板转向门口。

同时松冈先生也把门带上了,因此还是看不清楚那张脸。

“您终于光临了,塔子小姐。看这样子,是松冈先生把您带来的吗?那位是松冈先生的朋友吗?”

不是。回答的不是松冈先生,而是穿和服外套的先生:

“我是跟青年俱乐部有关的人,嗯,算是个演歌师吧。”

咦!我忍不住惊呼。

因为我们正好聊到演歌师。

“我是来买书的。不过我没什么钱,跟这位不一样,不算什么贵客。”

松冈先生没有说话。

松冈先生穿着体面,看上去就像个富家子弟吧。虽然我不清楚实际上如何,但从他刚才的话听来,他的家境不可能多富裕,毋宁相当贫穷才对。

自称演歌师的先生抬头往上看:

“不过这真是太壮观了。世上竟有这样的景观。这全是要卖的吗?头家,你还真是个资产家哪。”

差得远了。老板应道:

“我只是个自和尚沦落的卖书人,过着形同乞丐般的生活。”

“喂喂喂,这怎么可能?我是不晓得一本书多少钱,但就算是废纸,多成这样,也是一笔数字吧。”

“值钱的东西没有多少,而那类珍本多半卖不出去。有时以不值一文的价钱买进来,又用比买价更低的价钱卖出去。”

老板说着,慢慢地走下踏台。

挠小弟紧接着把踏台收走了。

“是吗?”演歌师又眯起了眼睛,“这样的生活,还是只有小有家业的人才过得上的吧?”

“不,只要恬淡无欲,自能实现。”

“就算没有欲望,不吃饭还是会饿死啊。这年头只是喝个粥、吃个麦,也要捉襟见肘。就算是零头小钱买进来的,这依然算是奢侈。不……哎,无所谓。卖书给我吧。”

“这是当然,不过,请问您是从哪里得知小店的?呃……”

添田,我叫添田,添田平吉。演歌师说。

然后他瞄了松冈先生一眼。也许因为那动作就像在叫人报上名字,松冈先生报了名,自称学生。

“是青年俱乐部的久田鬼石告诉我这儿的。”

“久田先生……是那位创作《愉快节》歌曲的久田先生吗?”

“没错,就是那个久田。也不是《愉快节》,他的代表作应该是《坛之浦》才对。‘晨光朦胧~须磨明石朝雾罩笼~’的那个久田鬼石。”

“咦!”

我忍不住又惊呼了。

我听过这首歌。或许我哼的就是这首歌。

“不过久田兄似乎是听新派的喜多村还是谁说的,而那个人又是听别人说的。因为辗转传了好几手,所以其实我并不怎么当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添田吟唱似的说。

“这样啊。不管是哪位介绍来的都无妨,不过这还是头一遭有演歌师的客人上门,因此我不禁有些好奇。”

恕我唐突了。老板说,行了个礼,然后吩咐挠小弟端椅子奉茶。

“那么……”

老板转向松冈先生,松冈说,老板,这位先生先来的。

“好的。添田先生想找什么样的书?如您所见,连店老板的我也不曾细数过,可能无法请您逐一阅览挑选。”

我也不知道哪。添田先生说。

他的声音真的很响亮。

老板的声音也非常悦耳,不过是低沉、稳重的声音。据说他以前是僧侣,这也难怪。

相对地,添田先生的声音若要形容,是沙哑的,却极有磁性。

不过。

“这下难了呢。”老板伸手摸了一下头。

“老板也会有为难的时候?”松冈先生打趣地说。

“连买书的人都不知道要买什么,那当然为难了。”

“我听说就算不知道要什么,老板也会替客人物色。”添田先生以挑战的口吻说。

“哎呀,我既不是看相的,也不是灵媒,可没法看透初次见面的人想要什么。”

“我也不信那种话。那种人,我身边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要是找他们有用,我也不会来这儿了。我呢,是啊,我不是在犹豫,而是迷失了吧。”

迷失了什么?老板问。

“也不是什么。硬要说的话,是时代吧。”

“哦?”

不知为何,老板露出极愉快的表情来。

“我呢,直到几年前,都还在向青年俱乐部批发歌词本什么的,四处兜售,渐渐地自个儿也唱起歌来。我原在安房 [45] 乡间一带走动,不过真的要自个儿唱,就需要一些功夫,会想要东改改西改改,让歌变得更容易懂、更容易唱。”

“也就是改作吗?”

“也不到改作,只是把歌词东换一点,西改一点。咱们的曲子‘节’,跟西洋音乐什么的不一样,不是从头到尾每个地方都死板板的,就看唱的人爱怎么唱不是吗?然后唱着唱着,我自个儿也作起歌来了。现在呢,我唱的是自己作的歌。”

“原来如此。”

“这么一来,跟香具师 [46] 之流的也有了交流,已经算是一种表演活动了。只是,有时我会忽然想。”

“想什么呢?”

“这样就好了吗?”

“此话怎讲……?”

“就是……”添田先生仰望正上方,“有窗子呢。”

“对,有窗子。”

“好高的窗呢。”

“是的。”

你觉得呢?添田先生转向松冈先生问道:

“你说你是学生,不过年岁应该跟我差不多。怎么样?你觉得这明治时代,这样就好了吗?”

“没有好不好可言吧。”

“什么?”

“我觉得问题是要让它变好或变坏。”

“哎?”添田先生皱起眉头,应道,“嗯,也是啦。我最早是看了川上音二郎的壮士戏,发奋图强。我觉得往后就应该要这样。”

您说的这样,是指……?老板问。

“问题就在这儿。当时我是那么想的。我想要改变世界,唯有发起行动。”

“可是,壮士戏好像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吗?”

“嗯,是啊。说到壮士,原本是《战国策》那些吧?我这人不学无术,所以不太清楚,总之就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我也是。听到壮士节,热血澎湃,但也就这样了。”

“意思是没有思想吗?”松冈先生问。

“思想?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我跟你这种精英分子不一样,是大矶的农民之子。没学问没财力没地位没名声,啥都没有,一无所有。不过,我有一股像是对社会的愤怒,有想要设法挽救的期盼,有毫无根据的自信,接下来就只剩下活动。底层的自由民权就是这样的。搞不好这愤怒其实就是饥饿罢了。”

“添田先生,您似乎误会了,我并非富家子弟。我家虽然以医道为业,但有八个兄弟,食指浩繁,日子过得相当拮据。当然,比下还是有余,因此……我是不会说自己家境贫穷的。”

“为什么?”

毕竟我从未饿过肚子。松冈先生说:

“因此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不过,我们不曾全家团聚在一起,过得衣食无虞。我不是被送去别人家,就是寄住在哥哥那里,离开父母,辗转流离,过着漂泊般的日子。话虽如此,我也不是遭到抛弃,现在也仍在兄长的庇护之下,因此我不认为自己算是底层人民。不过,我认为底层生活是不应该存在的,应该要让它从社会上消失才对。”

会消失吗?添田先生说:

“哦,起初我也是想要让它消失。四民平等、废藩置县、地租改正等等,社会目不暇接地变个不停。可是我周围什么都没有改变,日子还过得愈来愈苦。而且变来变去的都是些不晓得打哪来的高官。”

“是啊。”

“上京的时候,我原本想要从军,心想当兵总比务农强。”

“但您没有从戎?”老板问。

“我没有进军校。我叔叔是跑船的,所以我原本想进海军,不过仔细想想,这理由太无聊了。这么无聊的理由,是无法长久做下去的。听到壮士节,我竟觉得荒谬起来了。忍不住想:啊,军队这东西,好像不是为了保护草民的生活,而是保护高官的。‘排斥幸福权利者,来尝尝这自由水,欧佩卡佩、欧佩卡佩、欧佩卡佩波佩波波~’ [47] ”

欧佩卡佩,什么跟什么嘛——添田先生厉声骂道。

“根本是在胡闹啊。那原本是京阪地方的噺家 [48] 创出来的东西不是吗?”

这曲子曾经风行一时。老板说。

应该是吧。我对这些东西不熟悉,却也曾经听过。

“就算是这样,当然也没关系,只要能传递出信念就好了吧。不管唱得有多滑稽好笑,如果里头有可以拨乱反正的力量,就什么都好。那不是思想那类高迈的东西,而是接近愤怒。”

我明白。松冈先生说。

“你懂吗?嗯,看来我对你有不少误会。总之,那个时候我很愤怒,真正是壮士,自以为壮士、想要成为壮士。‘作态虚饰固然好,但少那政治思想,不懂那天地真理,自由种子播心田……’可是,缺少思想的不光是政治而已。壮士才没什么思想。”添田先生说。

“这样吗?”

“有的只有不满。”

“这样的不满,有时不是会萌发出思想吗?事实上,现在也有来自这些领域的活动家。”

我没办法啦。添田先生眯起眼睛:

“我不懂什么天地真理。虽然心田是播下了自由的种子,却没法灌溉。或许曾经是萌芽了,根却烂了,整株都枯了。川上音二郎在新派剧努力奋斗,好像也准备要参政呢。我成了演歌师,虽然是在散播类似自由民权的东西……”

添田先生说到这里打住,眼珠子向上看着老板。

“注意到的时候,却成了个艺人。”

“艺人?”

“不就是个艺人吗?歌唱得好不好,跟自由或民权都无关。我不是要传达什么,而是为了如何传达而钻研技巧。然后我发现了:歌唱得烂也无所谓啊。只要有强烈地想要传达的事物,憨直地述说就好了。就算不是曲子,站在路口演说也就够了。何必……要用唱的?”

这是因为集会条例,禁止人民任意演说的关系吧。松冈先生说:

“所谓演歌,其实就是演说歌啊。”

“这我知道啊。可是,听到现在的演歌师的歌,有谁会发奋图强?听到我的歌,有人会这样想吗?想说:好,我也要来改革社会,我也要挺身而出。”

嗯……松冈先生沉吟起来。

“倒不如说,我本身觉得那些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我跟你不同,不认为这世上没有好坏可言。我觉得这世道糟透了,差劲透了,又总觉得不可能变好。我不是放弃了。我绝对不是放弃了,只是……”

“迷失了是吗,对这个时代?”老板说。

“嗯,就是这么回事。”

添田先生转向旁边。

然后一本本望向一字排开的书籍说:

“天候已经转凉了,不过夏天那些吵得人不安宁的蝉,为什么会叫?”

问题很突兀,但松冈先生依旧平静地答道:

“是在告知雌蝉可以交配了吧。”

“就像是在求欢吧。为了通知异性而唧唧鸣叫。蝉应该听得懂蝉的话。那不单纯是在唧唧吵闹而已,应该把要传达的讯息切实地传给其他的蝉了。”

“应该吧。”

“但我的声音就只是吵而已。我在叫声上下了功夫,所以或许叫得好听,其他的蝉却听不懂。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叫?不,这连叫都称不上。这是歌。我虽然唱歌,却像不会叫的蝉。最重要的讯息没法传达给最重要的人。”

但我就是无法停止去唱啊——添田先生接着说。

“不会叫,只会唱歌的蝉,有什么价值?但我无法不唱。我忍不住要作歌。我现在也在构思歌词呢。”

我这样行吗?——添田先生说。

“我实在不懂。虽然如果别人说这样就好了,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但如果说不好,如果不指出哪里不好,我就实在是不懂。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书。”

“这样啊。”老板摩挲下巴,“小店是做生意的,当然也想卖书给您……”

“那就卖给我吧。这一点都不难。可以拿来当成新歌题材的书也行。我可以用那些书来作歌,拿它们作出不错的演歌。”

“松冈先生。”不知为何,这时老板转向松冈先生问,“这段话……身为诗人的松冈先生听了有何想法?”

诗人?添田先生扬声:

“你不是学生吗?”

“松冈先生确实是学生。这位是不久前刚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科大学政治系的优秀学生,同时亦是创作浪漫主义新体诗的诗人。”

“别说了,老板。就如同我再三声明的,我已经差不多失去作诗的热情了。况且我对于被评为浪漫云云,相当排斥。”

抱歉。老板殷勤地赔罪:

“不,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请教您的看法啊,松冈先生。依我看,偶然结识的两位,似乎正陷于相同的苦境。”

“哎?”添田先生发出古怪的声音,“这是什么话啊,头家?听着,我可是演歌师呢,演歌师。作的是在露天扯开嗓门歌唱的演歌,而且是鄙俗胡闹的歌,是欧佩卡佩呢。不,川上音二郎的欧佩卡佩或许还有这位先生所说的思想,但我现在就连那思想都迷失了。”

新体诗也没有思想啊。松冈先生说:

“称它为诗是很好听,但也只不过是把文字放在一起罢了。”

光是把字放在一起,不可能变成诗吧。添田先生说。

这话说的不错。

“当然是会斟词酌句,不过也只是挑选感觉高雅的词汇排列在一起罢了。而且就连这……都只是在模仿西洋。”

“这样吗?嗯,就算是壮士演歌,也会为了排列字句而搜索枯肠。要让它变成歌,就得配合调子什么的,毕竟歌是有节的。如果第一段和第二段不等长,就成不了歌,如果全是拗口的文言,就唱不出来。调子如果不好,人家也记不住。但就算调子好,意思不通,也成不了歌。”

流行歌是有格律的吧?松冈先生说。

“才没那种东西呢。”

“有的。您说的调子,就是一种格律。先有格律,然后挑选词句嵌进去。配合曲调,唱出符合主义主张的内容,然后就会变成一首歌,对吧?虽然我不清楚,但我想歌词多半是七音与五音的组合。”

似乎是呢。老板应声:

“当然,应该也有许多并非如此的歌,但脍炙人口的所谓流行歌,感觉多半是七音和五音组成的曲调,是吗?”

添田先生没有说话。

比方说——老板说着,背诵起疑似歌词的内容,但并不是用唱的。

“‘风雨飘摇遇乱世,忠臣义士出;翻开东西史书瞧,先达如繁星;青年男儿当挺身,责任重如山;积弱不振家国业,全凭一肩扛……’《愉快节》就是以七五音组成的呢。”

这不是《望青年》的歌词吗?添田先生惊讶地说:

“头家,你居然知道。我也很爱唱这首歌呢。我刚加入青年俱乐部时,和新潟来的家伙两个人搭档,站在街头,成天就唱这首歌呢。”

添田先生闭上了眼睛。

应该是想起了什么吧。

松冈先生以细长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

“这是因为在我国的语言里,七音与五音的组合,能创造出悦耳的节奏吧。因为和歌、短歌及俳句,都是这样的组合。不管是狂歌 [49] 还是川柳 [50] ,即便目的或志向不同,都不会偏离这样的格律。是有格律的。诗歌本来就有这样的格律。”

“格律啊……”

“也就是规定。在这些规定的范畴内,做出种种表达,才叫诗歌。像汉诗,就有更缜密的规定,像是平仄、韵律等等,非常琐碎严格。而汉诗的评价,就是依据是否符合这些格律来决定。像俳句,虽然也有破格之作,但也是先有定格,才有破格。您们所作的流行歌,每一首都各有‘节’这种单独的规定对吧?”

因此反而是很古典的——松冈先生说。

“新体诗原本是模仿翻译过来的欧洲或俄国的诗。因为是翻译,所以没有格律。只因为词句的排列方式异于过往,没有格律,所以称它为新体诗,但简而言之,就只是没有规定罢了。由于没有规定,什么都有可能。如果少了自律,就只是拙劣的文章罢了。”

添田先生睁大眼睛,你的言辞还真犀利。

“这是事实。”

“不过,听说你也是新体诗作家吧?”

“不是的,那只是自我陶醉罢了。我写的诗,只是拖沓冗长地记下真情、没有表达任何具体事物的、彻底无益又无聊的文章。”

这人也太直接了。添田先生目瞪口呆地说。

“即使撇开自由民权运动的是非善恶不谈,并且即使缺乏您所说的思想信条,演歌还是有主张啊。政治太荒唐了、政治家不可靠、政策不好、政府无法信赖——就是在滑稽可笑地唱出这些主张对吧?”

“主张啊……”添田先生歪起脑袋,“嗯,是有主张没错。青年俱乐部是政治团体,因为它从事政治运动,也参加选举。壮士演歌是为了筹措资金的政见宣传。”

“就是吧。对体制提出了异论的主张。”

“不。”添田先生又交抱起双臂,“没错,是有抗议条约修正问题、高声提出选举干涉或废娼问题的歌。壮士对天下国家高谈阔论,奋起宣扬现在的日本没有政府,只有旧藩派阀。这确实是一种主张吧。”

“那么,自己想出节这样的格律,将主张放入其中,作出朗朗上口容易记住的歌——这是不折不扣的创作活动啊。”

添田先生皱起眉头:

“也不是说有主张就够了吧?像壮士演歌,只是把那些主张唱得滑稽好笑罢了不是吗?我就是强烈地这么感觉。我已经不搞选举活动了,成天关在俱乐部里作歌,专做叫卖宣传。对别人来说,叫卖宣传歌曲是一种手段,但是不知不觉间,作歌却成了我的目的。”

您不乐意如此吗?老板问。

“不是啊,只是……”

“您烦恼这样下去好吗?”

“是啊。就像这位松冈老哥说的,即便只是胡闹的歌,只要有某些主张,或许也具有某些意义。但我并不是在主张,我开始把心血放在让歌变成我的主张这件事上。我就是这么感觉的。这个样子……”

“即便如此,”松冈先生以有些不耐烦的口气打断添田先生,“纵然您本身没有主张,但至少您作的歌里有社会啊。如果没有这个社会,您的歌是不可能成立的。不管您在哪里下功夫,您作的歌就是社会批判、是社会讽刺。但是,我写的诗里没有社会。有的只有我个人的,扭曲、稚拙、狭小的心中愚昧无聊无意义的纠葛。我只是夸张渲染,把它写得好似世界末日一般。虽然我没有听过您作的歌。”

但起码您的歌对世人有所贡献。松冈先生说完,把脸往添田先生的反方向撇去。

“没想到居然会被优秀的帝大学生称赞。”

“添田先生。”松冈先生斜眼睨向添田先生说,“添田先生,我明白您们对体制有所不满。对于不对劲的事,我也觉得不对劲,也不认为一切都是正确的。但我也不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您似乎认为高尚之物、精英分子、富裕阶级这类东西,都属于体制那边,说得好似这些东西是飘浮在半空中,独立于一切之外,但那种想法……只不过是幻想。”

“幻想?”

“你们只是像那样在制造假想敌罢了。这个世界要复杂得多。大众喜欢简单的构图,易懂的说法更容易为人所接受,因此作为政治运动手法,简化问题是有效的。但是,实际上这个社会并不能非黑即白、两极分明。”

“你是叫我接纳灰色吗?”

“不是的,没有灰色。对的就是对的,不对的就是不对的,也应该要矫正。黑色就是黑色,但黑与白却是复杂纷呈。”

“所以是怎样的呢?”

不可能只是一整块白色,或一整块黑色,没那么简单。松冈先生严厉地说:

“不管是政治家还是官僚,都一样是人。而世上是有形形色色的人的。”

“是这样没错……”

“现在的政府,有许多需要改正之处。原因或许在于其根本还是旧藩派阀。但藩阀政治就一定是坏的,这也是一种偏见吧?即便是藩阀在执政,但如果政令清明,应该就不会引起不满。富裕阶级也是,不应该一概而论。确实,这个国家有阶级,表面上虽然已经废除,但并非消失了。虽然已经废除士农工商之分,却反而赤裸裸地呈现出贫富差距。对妇女的歧视亦是根深蒂固。”

松冈先生转向我这里。

“这位小姐也是,她看上去是位富裕士族的千金小姐,但只因为是女性,便遭到不当的对待。本人似乎并不认为那是不当的对待,但就我听来,她的人权遭到了否定。即使制度改变了,文化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这位小姐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难道自由民权运动家会说,这样的人不需要自由吗?”

又没有人那样说。添田先生说:

“嗯,我承认我们对有钱有势的人心存偏见。就像你说的,人有千百种吧。如果我冒犯到两位,我道歉,不过,我想说的是……”

“请等一下。”老板制止两人的对话。

添田先生和松冈先生同时转向这位神秘莫测,却又不会引起戒心的不可思议人物。

“果然还是一样啊。”

“一样?”

“我并不是说新体诗和壮士演歌一样。形式完全不同,创作动机和大众对它们的看法也截然不同,因此说它们一样,反倒奇怪。不过,如果抛开这些差异的话……怎么样呢?”

“什么东西怎么样,头家?”

“听起来,两位似乎都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不满。不,添田先生并不是对作品本身有所不满吧。”

“这个嘛。”

要说有是有,要说没有也可以说没有。添田先生回答。

“这样啊。请稍微整理一下看看吧。”

“整理?”

松冈先生是认为老板提出了某些挑战吗?他露出接下战帖的表情,食指抵在嘴唇上,似在寻思。

“您说整理……那是怎么说……意思是削去血肉,拿它们的骨骼,或者说结构这些来比较吗,老板?”

“正是如此。我和松冈先生是不同的两个人,但同样都是男人。若以同样都是人的范畴来看,塔子小姐也和我一样是人。这样说真的很失礼,不过如果以生物的范畴来看,猫和狗也跟我们是一样的。大凡眼睛所看到的,都只不过是皮相。只凭身上的衣物,看不出人的本性。不论是和服还是西服,在覆体的布料这个意义上,都是一样的。”

“但……”

我还是觉得不一样。松冈先生说。

他整理好思绪了吧。

“不一样吗?”

“添田先生,您似乎对自身的应有状态抱有疑义,但对于壮士演歌这种东西,您抱有疑义吗?”

添田先生撩起头发,“嗯”了一声,接着说“这样啊”。

“嗯,多少怀有疑义。我也会想,就算唱了什么歌,让它广为传播,世间就会改变了吗?”

“但您并不否定它吧?”

“这……嗯,就像你说的,壮士演歌可以让主张简单易懂地传播开来。愈是流行,就愈能传给更多人。”

“对于那主张……您所参与的运动本身,又是如何?”

“这个嘛,运动家之间,主张多少是会有些不同,但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大家都想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嘛。”

“我想也是。换言之,追根究底,您对于壮士演歌这样的形式,或是它的目的——政治运动本身,并没有太大的疑问。您只是对自己与它的关系有所质疑。但我不同。”

“怎样不同?”

“我对新体诗本身感觉不到吸引力了。当然,如果进一步钻研、穷究,它应该能成为一种有效的文学形式。但现在这样不行。而我已经失去钻研穷究它的热情了。”

“没干劲了是吗?”

“应该说是迷失了自己写诗的意义吧。”

“失去动机了吗?”

“没错,理由很明确。因为我发现,即便向他人披露自己个人的感情,也毫无意义。我……”

松冈先生说到这里收住口,咬住下唇,沉思片刻,难以启齿地接着说:

“我有个心上人。”

“这样啊。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啊?”

“不……对世人来说或许如此。但……”

单相思吗?还是不伦之恋?添田先生说:

“啊,这可不是在奚落,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不过我就是靠这种鄙俗的话来作歌维生的……”

“都不是,不过对我来说就像是那样。”

“是身份差距吗?嗯,说到悲恋,就是身份不匹配,那是幕府瓦解前就常有的情形了。就像你说的,表面上是四民平等了,但直到现在,出身还是一堵高墙嘛。华族新华族 [51] 跟平民穷人结婚这种事……应该是没有吧。”

对方是鱼贩的女儿。松冈先生低声说:

“而我是寄住医师家篱下的食客。松冈家并不是什么世家望族,即便是,那也完全不构成妨碍。不是这些外在压力的问题。”

“那问题在哪里?”

“是心情的问题。”

“你下不了决心?”

松冈先生落寞地笑了:

“或许……也可以这样说。我非常珍惜她,但我想我们应该无法在一起。”

我完全无法想象到底有什么样的障碍。添田先生或许也有相同的疑问,他略略垮下肩膀,转向松冈先生说:

“哎,你看起来很聪明,是不是就是那聪明碍着了你?听说洋人都说什么爱情是盲目的、爱情就是黑暗,但就你来说,就是你的聪明智识开启了你的盲目,照亮了那团黑暗吧。”

才不是。松冈先生说:

“我的眼睛只是闭得更紧、黑暗变得更深。不,那都是旁枝末节,但怜惜、疼爱之情,又会带来锥心的痛苦。若要坦白相告,现在的我充满了对她的思慕。不管是学问还是立身,甚至连社会国家对我都是次要的。”

这是当然的。添田先生说:

“只要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变得如此。毕竟相思病是没药医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没错,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吧。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

您会想要知道别人的这种心情吗?松冈先生问。

添田先生露出困窘的表情:

“哦,说来下作,这要是认识的人,或许也会有些好奇,但至于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根本无关紧要对吧?松冈先生说:

“确实,您唱的歌或许鄙俗,但那只是刻意让它鄙俗而已。只是把它作得滑稽好笑,以便广为大众接纳,是有意义的。听的人也有听的意义。听到歌曲批评藩阀政治愚昧,会深感同意,听到歌里指着愚者骂笨蛋,就拍手称快,或许还能因此改变社会。不,您们就是在努力改变社会。但我的诗却非如此。听到别人的爱慕之情,您觉得愉快吗?不,您会想要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向不知道是谁的不特定多数人宣传吗?”

“这个嘛……”添田先生歪起头来,“嗯,有时会想向人炫耀吧。虽然也要看程度,不过别人的风流韵事,我实在不怎么感兴趣,所以自己遇上这情况,也会留意别四处夸口。还有,嗯,如果情路不顺遂,或许会想要找人聊聊。”

“会想要广为宣传吗?”

“宣传啊,那样做……”

没有意义对吧?松冈先生说:

“我的诗作,就形同把情书刊登在报纸上。因此您的困惑与我的烦恼,本质完全不同。您从壮士演歌这样的形式找到某些意义,但我对现在的新体诗的形式本身抱持怀疑,而且对作诗的动机也产生了重大的疑问。完全不同。”

老板,我整理好了。松冈先生说。

老板饶富兴味地聆听两人的对话,只说了句:

“还不够。”

“还不够吗?”

“还必须再褪掉一层衣物。”

老板说,走到柜台,拿了一张纸回来。似乎是锦绘那类图画。

“这是三张一套的大张锦绘。上头……画了些什么?”

老板将其中一张交给添田先生,另一张交给松冈先生,最后一张交给我。

接过来一看,上头画着非常可怕的东西。

一个浑圆的、有着巨大眼珠的怪物,拖着像布幕的东西,底下坐着留发髻的时代的人——武士。

接着松冈先生把他手上的画递给我,因此我把我的拿给他。第二张画着两名正在对弈的武士,上面有许多三眼妖怪、辘轳首 [52] 等奇形怪状的异形之物。

最后拿到的一张,也画了一大群高举旗帜、提着灯笼,蜂拥而至的妖怪,一样画了一名武士。手中拿着酒杯,应该是在喝酒吧。

这不是妖怪画吗?添田先生说:

“是不是展览小屋的广告牌之类的?在正中央下棋的武士上头写着坂田金时 [53] 和渡边纲 [54] ,所以我猜画的是赖光 [55] 和四天王吧。画的是不是他们正准备消灭上头飘浮的那些怪物?头家,这画怎么了?”

“没错,这正是歌川国芳 [56] 所画、题为《源赖光公馆土蜘蛛作妖怪图》的锦绘。”

“看吧,我猜的没错。说到国芳,对,我看过这些画的后续。这个大眼珠怪物就是土蜘蛛对吧?还有别的画,画的是赖光把它砍倒的一幕。记得最近刚看到过。”

哦?老板眉间一蹙,立刻说:

“确实。国芳常画豪杰歼灭怪物的画。但是赖光斩杀土蜘蛛的画,是在这些锦绘印刷的二十年以前出版的。是文政时期,因此已经过了七十年。而且,蜘蛛的画法相当不同。”

“呃,但我记得画的是这种外形的妖怪啊?”

“我想添田先生看到的不是国芳,或许是芳年 [57] 。是《新形三十六怪撰》中的《源赖光斩土蜘蛛之图》。那幅画里头的蜘蛛,外形与这个是一样的。”

“或许吧。”

但这又怎么了,头家?添田先生诧异地问。

松冈先生默然不语。

“我觉得根据幻想画出来的消灭怪物的画,与我们在说的事无关啊。”

不。松冈先生开口了:

“这些画是不是在批判天保改革 [58] ,是一种讽刺画吗?”

“世人是这么说的。”

“在我看来,只是怪物的画啊。”添田先生说。

“这个睡在蜘蛛怪底下的是源赖光,据说这画的其实是当时的将军——德川家庆。前面的武士是卜部季武 [59] ,影射的是老中 [60] 水野忠邦。”

“怎么会是这样?上头又没这么写。”

“季武身上的衣物,上头倒过来的泽泻纹,与水野家的家纹一样。还有,赖光床榻前方的台子上,摆了个兔子饰品。”

“哦,画得很小,没注意到。”

“那代表干支。天保十四年 [61] 是卯年。”

“只是这样而已吗?只凭这些就要叫人这样想,如果不是听人这么解释,根本看不出来吧?”

“但是当时的人看出来了。”

“是吗?”

“是的,轰动一时。不过如果真能如此解释,问题又来了:上面画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

“是为暴政而苦的民众吗?”松冈先生说。

老板点了点头:

“没错。当时的人看出,那群怪物,正是由于天保改革而水深火热的庶民,然后流行起猜测各个怪物代表什么、哪个怪物又是谁的风潮。”

“只要想一想,就看得出画的是谁吗?”

“不,这幅画画得让人看不出来。万一看出来,就要被打进大牢了。实际上,据说为免得被官府怪罪,把版木给削平了。”

“可是那样的话,还是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的。老板说:

“起码那个时代的人看得出来。那个时代的民众就是如此解读这幅画的。听好了,添田先生,说到天保十四年,只不过是才五十四年前的事呢。虽然是幕府瓦解前的时代,但经历那个时代的人,有许多还活在世上。”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也表示只不过短短五十年,人们就再也不懂了。比方说,对,如果赖光公的脸,画成像伊藤博文 [62] 公或松方正义总理大臣,会怎么样?”

“哦,那样的话,就容易联想了。”

“那么五十年后呢?”

“啊。可是啊,头家,那些东西是画给当代的人看的,不是为了流传到五十年、一百年以后才画的吧?”

“说的不错。不过,虽然五十年后变得难解其意,但这幅锦绘还是非常美。它作为绘画的价值,并未因此而减损分毫。”

添田先生眯起了眼睛。

“这要是拙劣的图画,应该也不会流传至今。别说流传了,在当时也根本不会掀起流行。据说当时受到这幅画的触发,有许多模仿的讽刺画出现,但那些画似乎被官府取缔,实际上也都未能流传到今日。听好了,这幅锦绘,首先是因为它作为一幅绘画极为出色 ,因此才能大卖。因为大卖,被许多人看到,所以也才会流行起解读画中深意的风潮。我说的不对吗?”

添田先生蹙起了眉头。

“要将主张和思想化为具体,使其面世,需要相当大的觉悟,以及同等的钻研功夫。听着,这幅锦绘,虽然世人都说是对天保改革的讽刺画,但也许其实不是。”

“其实不是?”

“我孤陋寡闻,不曾听说国芳公开宣称他是基于反对水野实施改革的意志而画下它的。也许国芳是出于这样的心态而画,但也许不是。唯一确定的是,那个时代的民众……”

任意如此解读 ——老板说。

“添田先生,比起运动本身,您更专注投入作歌,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事。利用余暇粗率作出来的歌,是不会广受世人喜爱的。要广为传播,需要技巧。下功夫作出民众喜爱、风行一时的流行歌,不是件易事。在我认为……您对此深为理解。然而您却会对这样是否可行而迷惘,是因为就像松冈先生说的,只是您看待作歌这件事的心态问题吧。”

“嗯,是这样的吗?”

“即使不再参与运动,如果您所作的歌能成为有用的政治运动,那么这样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好。此外,若您认为在街头歌唱无法成为政治运动,那么也只能思考其他途径了。不过就像松冈先生说的,您认同壮士演歌是有用的。您对这一点本身并没有疑问。既然如此,我想……您应该是不希望您所作的歌,被民众单纯地当成胡闹的歌吧?”

“啊。”

“让歌广受欢迎的功夫,与加入主义主张的功夫,自然互不相同。加入主义主张的功夫,应该与运动直接相关,但是让歌广受欢迎的功夫,却与运动无关。不过,倘若疏忽了使歌广受欢迎的功夫,歌也无法广为世人传唱。因此您将心血耗费在与运动无关的功夫上,然后对此感到不安。好歌确实会流行,但这是否只是让它作为滑稽可笑的流行歌,广为传唱罢了……?”

是啊。添田先生坦然同意:

“就像你说的,头家。”

“您倾注心血的功夫受到接纳,但世人对它的心态,却与您希望的样态相去甚远。就是这一点令人无法接受……是不是如此?”

完全就是这样。添田先生说。

“相对地,”老板望向松冈先生,“松冈先生,您说您对现在的新体诗感觉不到魅力,而且也失去作诗的动机了。不过……这算是一种变节吗?”

“是想法改变了。”

“那么,契机是什么?”

“没有什么契机啊,老板。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是吗?您写下艰难、痛切的思恋之苦,然而却被世人视为美丽的浪漫主义诗作。您是在吐露真情,读者却解释为浪漫,热爱做梦的少女们为此怦然心动。而您……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因为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松冈先生自暴自弃地说:

“我刚才也说过,就算把情书刊登在报上,也没有意义。”

“那是对您而言没有意义吧。”

“什么?”

松冈先生……看似动摇了。

“歌舞音曲、绘画、戏剧、诗歌、雕刻,这些东西,在舶来的语言叫作art。近年似乎也称为艺术。”

“据说是今年过世的旧幕臣西周 [63] 所命的名。”

“明六社的西先生对吧?这是在汉学及兰学 [64] 皆有极深造诣的西先生才能想到的译语。不过艺术这个词,因为有个艺字,容易与歌舞等所谓的艺事混为一谈,虽然就某些意义来说,它们是一样的……但还是有些不同吧。”

“是吗?我倒是看不出其中的不同。”

“是啊,若要说的话……是观者的存在吧。”

“但艺事也有鉴赏者啊。”

“我国的艺道,即使没有鉴赏者,亦能成立。艺作为艺而独立存在,人们唯有朝其巅峰精进砥砺。艺道是否大成,并非取决于观众,而是师傅、宗师。艺道若成,鉴赏者便会对其付出赞赏,若不成,即不受到认同,仅此而已。人们所鉴赏的,是具一定水平的艺事,它必须总是恒常不变的。这是无法与文化风土切割开来的。换言之,我国的艺道是否定普遍的,但艺术不同。”

“不一样吗?”

“在艺术层面,创作者与鉴赏者是同等的,松冈先生。唯有鉴赏者心中有某些感动被触发,才能称为艺术。艺术绝对不是自我表现。不是那种独善之物。art是萌发于观者、听者内在的事物。艺术的价值,是由第三者来决定的,而不是由创作者来评断的。”

“不,可是老板……”

松冈先生果然似乎动摇了。

“愈具有普遍性,艺术上的价值就愈高。比起让十个人感动,能让一百个人感动,比起维持十年的感动,能维持百年的感动,就会被视为更杰出的艺术作品。事实上,即便是百年前的雕刻作品,出色的作品依旧出色。即便放在今日观赏,得到的感动仍然不变。”

松冈先生蹙起那条浓眉,“嗯嗯”低吟。

“您听着,松冈先生,假设有一尊千年前雕刻的佛像,而且极为精美。然后有外国人看到它,深受感动,认为它实在太棒了。就在这一瞬间,这尊佛像被视为艺术得到了肯定。但是千年前雕刻这尊佛像的佛师,应该完全不期待得到这样的肯定。佛师只是想要雕刻出佛的形貌。他在雕刻的时候,一定是希望信徒在佛像身上看到佛、让佛显现于现世。”

“那么,那样的肯定只是多余的吧?如果是外国人,甚至无法对他弘扬佛法。异教徒的话,应该连那是普贤菩萨还是大日如来都分不清楚。那是无意义的评价。”

“对佛师而言,是没有意义。但有人看到它,得到感动,却是不争的事实。此外,即便得到这样的肯定,也不会扭曲佛师原本的意图。如果因此而扭曲了,表示做得不够好,那也只好视为无可奈何,重新做过。纵然如此,这尊佛像作为艺术的价值,还是不容否认的,不是吗?”

松冈先生没有答话。

是一样的。老板平静地说:

“这幅锦绘画下了时代。当代的大众将它视为反抗体制的讽刺画,广为接受。但如今时代不同了。它作为讽刺画的功能已经失效了。因为天保改革已是往事云烟。但这幅锦绘在艺术上的价值却未减少。这是因为它是普遍的。”

“普遍的……?”

“我认为即使是否定普遍的本邦的艺道,只要登峰造极,也能获得普遍性。倘若异国人士观赏了我国的歌舞音曲,虽不解其意,仍得到了某些感动,那么这份感动,便无关文化风土。由于那是鉴赏者所决定的价值,即使称其为艺术亦无妨吧。它的价值已经是普遍的了。”

就跟野菊一样。我开口。

松冈先生看了我一眼。

“松冈先生说,野菊是普遍的。”

松冈先生转向我,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把脸转向老板:

“是啊,嫁菜花并未主张什么,只是兀自绽放。但是要觉得嫁菜花漂亮,是观者的自由。无论怎么觉得美,嫁菜花亦不会困扰。嫁菜花开花,是为了将种子传播到下一代,它的目的与我们觉得美,是没有关系的。”

“就是这么回事。我说两位是一样的,正是这个意思。传递者的想法,与接收者的想法之间,有重大的乖离。而两位将这个差距视为扭曲,并试图去消弭。添田先生似乎认为扭曲的原因在于自己与作歌的关系,而松冈先生认为扭曲是莫可奈何之事,选择了放弃写诗。我这样说虽然极为僭越,但……”

这也都算是一种观点。老板说。

松冈先生没有回应。

“不过,若容我一片婆心地补充几句,不论松冈先生怎么想,松冈先生发表的作品也被视为浪漫主义的新体诗,感动了许多人,这是事实。这件事本身是不容否认的。松冈先生要对此感到厌恶,不再作诗,那是您的自由,但纵使这么做,您发表的诗得到了艺术价值,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毕竟这个时代的许多读者都如此肯定。”

这是无法抹灭的——老板说。

“还有,添田先生所作的歌,被视为滑稽可笑的胡闹歌流传大街小巷,我也认为这是件好事。毕竟如果不广为流传,就达不到目的。这种情况,不论人们要如何去看待它,都不是创作者所能置喙的。”

“是这样的吗?”

“只会听歌的我都这么说了,就请这么想吧。方才添田先生说,您在时代中迷失了。”

“对,不只是我自己,比方说我的同伴久田的作品,我也觉得似乎渐渐偏离了时代,所以,我这么感觉。”

“我认为那只是因为您的目光已经转向普遍的功夫所致。恕我不厌其烦地说,这并不是坏事。只要看看这幅锦绘,是一目了然,普遍的价值与时代的价值,是可以并存的。”

“不,这我懂,头家。我的歌是政治手段,不是那什么艺术。”

“所以说……”老板站到添田先生面前,“是不是艺术,并非作者能决定的事啊,添田先生。”

“嗯……”

“艺术并不是什么特别崇高的东西。把它拱成某种特别的、高尚的事物,才是违反了添田先生的主张吧。我认为艺术毋宁应该诞生在庶民之间。”

“庶民之间?”

“国家的基础是大众。”

是啊。松冈先生开口了:

“人民的生活、通俗文化,不是为政者所能强迫的。生活总是与人民同在。而那或许不是会急速改变的事物。时代会改变,制度也会变。但每个土地的习俗,不会猝然骤变。这里头或许有某些普遍的事物。”

真是一番卓见。老板说:

“譬如说,七五调这种形式,并非因为是在现代,才能受到欢迎。这类技巧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至今亦未废弛。所谓普遍的技巧,就是容器。好的容器长久耐用,不仅易于使用,而且美观,所以才会受到欢迎。容器里的料理,吃掉了就没有了,但能化成食用者的血肉。然后好的容器……”

可以用上好几年、上百年。

“但光有容器也没有用。必须在里头放入主张。但也不能只是放进去而已,必须把它做成迎合时代的料理。不管食材怎么好、容器怎么好,如果厨艺太差,也没什么人愿意捧场。”

就是在普遍的容器里,盛入时代的料理。老板说。

“确实如此哪。久田的《愉快节》换过许多歌词,不断地被人传唱。原来如此,我现在正在下功夫的,就是做出好的容器吗?那么只要把好的食材,精心烹调之后放进去就行了吗?”

一定会有许多人抢着一尝。老板不知为何开心地说:

“只是,若说每一个品尝的人都理解料理的主旨,那就不一定了。不过,假设十个人里面,有一个人能感受到料理想要传达的事物,那么如果只有十个人吃,就只有一个人能理解。但如果能让一千个人吃到,就会有一百个人理解。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吃到的功夫。”

“这样啊,我好像明白了。”

“那么,添田先生,今天……”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吊堂老板问道。

“我不要书,我要买这幅画。”

“好的。”

“我啊,想要变成这蜘蛛这样。虽然我不是蜘蛛而是蝉,而且是不会叫的蝉,但我要在那些为政者的头上,吵吵闹闹地唱他不休……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

“我明白了。”

老板说道,理好三张锦绘,交代挠小弟包装起来。接着老板叫了松冈先生的名字。

“刚才提到艺术……”

“是的。”

“原本西先生翻译的艺术一词,似乎不单是art,而是liberal arts。liberal就是自由主义,但liberal arts,原本指的是使人得到自由的技术。”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首先……应该是学问吧。”

“学问?”

“是的。而且是基础的学问、普遍的学问。是文法学、逻辑学、算术这些。”

“哦,是这样吗?”

“是的。这应该是比音曲或绘画等更为普遍的事物吧。不是个人是否会感动这类,而是体系化的知识,就这个意义而言,或许更接近science。”

“更为普遍吗?”

“这真正是多管闲事,但我总觉得松冈先生似乎更为偏好这些。曾有一次,松冈先生想要买埃米尔·左拉的书对吧?左拉的根源,也是近代自然科学。”

“或许吧。”

“这完全是私见,但我感觉松冈先生的想法,比起文学或艺术,称为人文科学似乎更为贴切。松冈先生或许不是创造arts,而是研究arts的人。”

“老板……这么认为吗?”

松冈先生领略了什么,站了起来。然后说,这位塔子小姐想要买小说。

我吃了一惊。

“可以请老板先替她物色一本即使被封建的家人发现,也不会遭到责骂,但又有趣的小说吗?”

松冈先生说,淡淡地笑了。

添田平吉,也就是添田哑蝉坊 [65] 先生,后来仍以演歌师的身份持续活动。

他似乎参与大众报《二六新报》的复刊,并在日本社会党成立时担任理事,但仍然没有抛弃演歌师的身份。添田哑蝉坊先生一直站在路口,不断地歌唱。

后来由于爱妻过世,添田先生一改过去的生活方式,总是与穷人共处一处,并漂泊于全国各地,在明治时代结束后,直到死前一刻,都不断地歌唱着。

改元以后他所创作的《漆黑节》《悠哉节》等歌曲,都成了超越时代的流行曲。

至于这时老板卖给我的小说……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