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家中,却要躲起来读书,真是意外地困难。书并不厚,我原以为几天就可以读完了,没想到竟花了三个月之久。
读着读着,年近岁逼,然后一个回神,新年已然造访。
我一天读个几页,有些日子只读到几行,有时甚至只能读到几个字。
我确实不习于阅读,但我读书的速度应该也并非特别慢。都是因为担心被家人发现,读得提心吊胆之故吧。
一点风吹草动,我就阖上书本;一感觉有人,就把书藏起来,假睡或装傻,不断地重复这样的行动。
把书带回家时,我真是心跳得有如擂鼓,差点都要眩晕起来了。就好像带了违禁品回家一样——不,在家里,书确实是违禁品——教人心虚不已。
不过。
我带回家的并非什么不正经的书。
因为那是在明治女学校担任英语教师的若松贱子 [66] 老师的作品。
书名叫《小爵爷》。是若松老师将美国的伯内特夫人所写的小说翻译过来的,在几年前风靡一时。其实这或许是给年纪更小,而且是给男孩子读的书,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读。
明治女学校在去年——不,新年已经过去了,所以是前年——失火焚毁了,而若松老师也在数天后过世了。
若松老师似乎原本就有胸腔疾病,但也是心劳使然吧。
我有几位朋友在这所女校就读,向若松老师学习。也因为这样,我身边有许多人读过这本书。
书铺——吊堂的老板推荐了我许多似乎有趣的书,但我碰巧在当中发现了这本书,无论如何都想读读看。
老板说明,这本书原本只有前半部出版,而且后半正在修润的原稿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老师病逝后,有人将杂志上刊登的稿件整理起来,最近总算出版了完整的作品。
既然如此,我也不算晚了别人一步。
也因为封面上的少年插图有点像金太郎 [67] ,所以让人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
虽然情节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
而且不同的不只是情节。
遣词用句新鲜极了。
虽然每天只能读上一点点,但每次翻开书本,接下来的故事便能自然地进入脑中。
一点都不会忘记。
阖上书本时,书中世界的时间便停止了。
不过只要再次打开书本,时间便又从停止的地方继续流动起来。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吗?
这让我觉得就好像生活在两种时间、两个世界一样。
而且要去哪一个世界,操之在我。因为只要打开书页,望向文字,那一瞬间,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便动了起来。
多么地奢侈啊!
就好像魔法一样。
文章也非常易读,就好像有人在对我述说——不,就像是自己在述说一样——自己讲述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或许这才像魔法,让我觉得有些奇妙。
每一次读,每一次都这么感觉。
听说《小爵爷》是以所谓言文一致的当代书写方式写成的。而且创造这种书写方式的其中一人,坪内逍遥这位伟大的老师,也称赞它写得很好。不过这是我听来的,所以并不是很清楚。
虽然我未曾亲晤,但一想到这是朋友的老师,多少有些关系的人所写的作品,不知为何,我觉得好骄傲。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
也因为这样,我完全沉迷于书中。
尽管是断断续续,但这三个月之间,我如同字面所示,耽溺于其中。
有时候就连阖上书本之后,我的心也飞进了小说世界,做起白日梦来。当故事渐入佳境时,我身在现世,心却流连在英国的房屋里,不小心犯错,惹来责骂。
读完的时候,那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寂寞啊!
我甚至想要从头再读一遍。
没办法,毕竟这是我头一回读小说。我迟迟无法从读后的余韵中醒来,新年道贺也魂不守舍,整个人飘飘然的。
我有一股想要向别人诉说这种心情的冲动。
不,光是诉说还不够,我想要和别人一起讨论这本小说,但又不能在家中提起小说话题。因为在这个家,小说是违禁品。
即令那是女学校了不起的老师所写的作品,获得极高的评价,也不可以。
那原本是异国的小说,翻译的老师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教授的是英文。不论若松老师的人品有多么高尚,曾是萨摩武士的祖父都不可能认同。
如果被祖父发现,一定会被当场没收,不是撕掉就是烧掉吧。
我绝对不愿意这样。
但我还是按捺不住。
我好想说出自己的感想,也听听别人的感想。
我反复寻思之后……决定找朋友见面。
新年的门松 [68] 都取下来了,而且这阵子我都安分守己,出门见个朋友应该不为过吧?
我思考了许多人选,最后是菅沼美音子雀屏中选。美音子是医师千金,曾在明治女学校向若松老师学习英文。如果我没记错,以前我们也聊过《小爵爷》的话题。
而且她是良家子女,和她见面不用隐瞒家人。
我请家中老仆跑一趟,捎话询问能否明天中午在甜食铺碰个面。
美音子欣然允诺。
这天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
感觉就好像要去和男士幽会一样。当然,我不曾与男士幽会,所以这只是想象而已。
我想着小说的主角塞德里克,结果他变成了梦境,梦与现实交融在一起,我总算睡着了。
因为这样,明明睡得很浅,我却醒了个大早,因为无事可做,便匆匆收拾穿戴好,很早就出门了。
悠闲地走去就行了。
街上的人潮比想象中的多,尤其有许多牵小孩的妇人。应该只是跟母亲快乐出游,然而每个孩童的表情却都是说不出的怪异。他们有如惊弓之鸟,胆战心惊,总之不是欢欣期盼的模样。
这时我想到了。
难怪,今天是拜阎魔的日子。
是地狱大门开启,全帝都的阎魔堂开龛供人参拜的日子。
母亲们一定是要带孩子去看可怕的阎魔,告诉他们如果说谎就会被拔舌头。
我只见过增上寺的阎魔大王,那张脸确实骇人,双眼暴睁,血口大开,这要是年幼一点的娃儿,肯定会被吓哭的。原来如此,他们就是知道接下来要去看可怕的东西,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就连初次拜阎魔的孩子,也依稀察觉不妙了。
我感到莞尔。
同时也觉得有些滑稽。虽然我不知道实际上有没有地狱,但祠堂里祭祀的阎魔大王都是木造的。用那木造的雕像吓唬孩童,恐吓说阎魔大王会拔舌头,似乎也算是撒谎的一种。
为了要小孩不敢撒谎而撒谎,难道就不算撒谎吗?
我穿过小桥,走过护城河畔。
路边开着许多水仙花。
水仙花是我颇为喜爱的花朵。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冰清玉洁的花朵,忽然想到一件事。
《小爵爷》的故事背景是美国和英国。当然我没有去过,也不曾在哪里见过,却不知为何,并不感到全然陌生。
也不是看着插图想象。看着美丽的图画,我觉得很棒,但不认为那是真的。也不会像儿童故事那样,觉得好似跳进了那些画里。
画就是画。
但是沉迷在书中情节时,小说中的登场人物确实地活着。但他们究竟是活在何处、生活在何处?在我的脑中,所有的一切感觉都与这个现实没有两样。
英国也有水仙花吗?
也许没有。如果没有,那么《小爵爷》的世界里的人,应该不知道水仙花绽放的风景吧。
不过……我觉得至少这三个月之间,每个夜晚我所化身的《小爵爷》的塞德里克,应该知道水仙花。
但真正的塞德里克知道吗?
真正的塞德里克究竟是谁?
那是故事,所以塞德里克并不存在吗?
如果不存在,这三个月来让人兴奋期待的体验……究竟是什么?
我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离开护城河,穿过小径,又来到大马路。
路上有孩子在哭。
母亲或哄或骗,或是呵斥。那孩子一定是不想去拜阎魔吧。没有人愿意专程去给可怕的东西吓唬。没多久,母亲开始利诱“去就买糖给你吃”。
我边过马路,边疑惑如此不择手段也要把孩子带去,到底有什么意义?
看到甘月庵的招牌了。
这是新开的糕饼铺。我未曾来过,但听说干点心很好吃。
不过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糖卖,所以那孩子只能去其他地方买参拜的奖赏了吧。
那家店的旁边设有小小的甜食铺。花朵形状的糯米粉糕点,配上煮过的红豌豆和寒天丁,再淋上蜜糖做成的甜点,非常美味。
我提心吊胆地打开店门。
美音子已经到了。
我还以为自己早到了一些,因此大感意外。
“咦,塔子,你来得真早。”美音子说。
“美音子才是,怎么这么早?”
“我不想待在家里。”美音子柳眉深锁。
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一点完东西,我立刻问她怎么了。
其实我很想快点说出我那不可思议的读书体验,但气氛不容许我这么做。
“我跟父亲吵架了。”美音子说。
“吵架……?”
“对,吵架了。”
“不是挨骂?”
不,是吵架。美音子强调说。
我以为,吵架只会发生在地位对等的人之间。美音子认为她与男士,而且与父亲地位对等吗?
“这跟地位无关。”
“无关?”
“如果做错了事,挨骂是理所当然。尊敬长上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对的事情就是对的,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对的,不是吗?”
“没错。”
“那么,在判别事物的对错时,与地位无关。父亲搞错了,所以我纠正他,然而他怎么也听不进去。所以……”
“吵架了?”
吵架了。美音子语气强硬地说了第三次。
真教人羡慕。如果能以这样的口吻,堂而皇之地与祖父或父亲争论,真不知会有多爽快。
我问美音子和父亲争论什么,美音子说心理学。
“心……理学?”
“塔子,你知道心理学吗?”
不知道。
“我对性理学、心理学很感兴趣。”美音子说。
“对不起。”
我完全不懂那些是什么。既然有个“学”字,应该是学问,但我和学问向来无缘,所以也无从推测起。
“你知道元良老师吗?”
“不知道。我……我跟美音子你不一样,对许多事都不是很懂。”
“元良勇次郎 [69] 老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他也曾经到明治女学校教课,我听了他的课,然后涌出兴趣来了。对了,塔子。”
你觉得直书的文字和横书的文字,哪一种比较易读?美音子问道。
“不是都一样吗?”
“是吗?嗯,横书的大部分都是英文呢。不过日文也是可以横书的。”
“甘月庵的广告牌也是横书的。”
“只有三个字,不能比较啦。而且那其实好像只是一个字换一行而已哦。不过,直书和横书还是不同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是吗?”
我不太懂这有什么意义。
“我们平常不会去想这些对吧?不过,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理由,只要知道理由,就可以去改变。只要实验就知道了。”
“知道?知道理由吗?呃……”
什么的理由?
心情的理由。美音子说。
“心情?”
“心的活动……或是说精神?为什么会这样想、对什么事如何感觉的理由。也就是心的道理。”
“所以才叫作心理学吗?”
“没错。你懂了吗?物的道理叫作物理学,所以心理学就是精神的物理学。”
“好难哦。”
总觉得跟不上。
这种学问是要做什么呢?这种学问与美音子和父亲吵架,有什么关联呢?我只是混乱极了。
“你说的心理学……这种学问有什么用处呢?”
故作聪明也没用。毕竟不懂的事情就是不懂。
“这……”美音子睁大了眼睛,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像是……可以治疗心病,或是消除郁闷,提高专注力……不,不对。”
“不是吗?”
“虽然也是,但比起这些功效或功能……没错,心理学更可以看透人心,或是解明人心的机制……”
“可以看透人心吗?”
那不是灵术或仙术那一类的吗?如果是使用天眼通或读心术等神秘不可思议的魔法的灵术师,我曾经听说过。
不行,这样不行。美音子摇摇头说。
“什么东西不行?”
“我无法好好地说明。这表示我的理解完全不够。我就是这样,才赢不了父亲。”
“赢……”
多么大胆的发言啊!
“我父亲说那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就跟催眠术一样。”
“催眠术?”
催眠术不正是一种灵术吗?
催眠术也不是那种可疑的东西。美音子说:
“街头艺人什么的都把催眠术当成表演,在小屋里演出对吧?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那些都是有机关的,说穿了就是西洋魔术。而且,催眠术和占卜看相也不一样,是符合道理的。”
“咦。”
又搬出道理来了。
“可是,令尊是医生吧?”
他是个庸医。美音子咒骂说。
这话教我无从应答。
“催眠术和心理学,都是可以帮助人们治病的不折不扣的学问,然而父亲却把它们跟迷信混淆在一起,明明是医生,思想却严重落伍。”
不可能是这样。
美音子以前说过,她进入明治女学校以后,受到对方的影响最大的,就是也身兼校医的荻野吟子 [70] 老师。
荻野老师是日本第一位官方认可的女医师。
美音子很崇拜荻野老师,之前就宣称也要成为女医师。
听到她的志向时,我觉得那就像痴人说梦,但听说美音子的父亲很支持女儿这略显轻率的目标。
要是一般的父母,听到女儿这样的志向,只会一笑置之。
在这个时代,妇人要成为职业人士,参与社会,本身就极为困难,然而美音子却想要成为女医师,而她的父亲也接纳女儿这种破天荒的志向,不可能思想落伍。
如果美音子的父亲叫思想落伍,那么我家说女人不需要学问的祖父,还有一口咬定女人除了嫁人以外别无出路的父亲,岂止是思想落伍,到底该算是什么?
我这么对美音子说。
“可是,塔子你父亲是官吏啊。我父亲虽然是镇上大夫,但好歹也是个医学博士呢。却无法区别自然科学与街头表演的迷信,真是太荒谬了。不过,无法据理反驳的我,也不够成熟。”
“我不这么觉得。”
如果说美音子不成熟,那我该怎么办?
我觉得只是读了给孩童看的小说便兴奋不已的自己实在幼稚,有些自怜自艾起来了。
“美音子,你当然还想当医生吧?”
“我没有放弃呀。不过觉得路途很遥远。荻野老师也说从她立志成为医师,直到通过考试,花了十五年之久呢。我听说那是一段很坎坷的过程。荻野老师出来开业时,都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像我,还早得很呢。”
确实,我认为美音子很优秀,但不像吃过什么苦。虽然这样的想法相当失礼。
“许多人效法荻野老师,这十年左右参加考试的人也变多了,也有人取得执照,但开业的女医师依然寥寥无几。而且多半都是妇科。”
“美音子不是想要当妇科医师吗?”
我听说由于许多妇女不愿意让男医师诊疗,所以才会开放机会让妇女取得医师执照。
这个嘛,美音子手扶下巴,看起来有些老成:
“有许多人误认为女医师就是产婆,但妇科医师并不一定是助产师。而且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当妇科医师。”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才会说到心理学啊。美音子说。
“那个心……理学,也是医师的领域吗?”
“我认为迟早会纳入医学。只要能解开心的道理,一定能成为治病的方法。催眠术也是如此。”
“这……样吗?”
听到催眠术,我实在是甩不开灵术家施展可疑法术的印象。我猜想美音子的父亲应该也是如此。
“美音子,我实在不是很懂,不过如果心理学和催眠术是不折不扣的学问,那么学习它们,就可以变成医师吗?”
美音子沉默了一下,回答说“不能”。
“医术开业考试是不一样的东西。所以我想要走的路,比成为一般的女医师更遥远。现在的我,连医校或帝国大学都无法进入。即便能学习,也不知道能否通过考试。而且我是女人,世人的不认同与偏见的高墙更厚。要打破这堵高墙,非常困难。最重要的是,我连一个镇上大夫都无法说服。况且那还是我的亲爹。”
美音子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应该是她平日就在思考的种种想法,像是提升妇女地位问题、对因循守旧观念的不满,甚至是废娼运动等等。
美音子的话有许多令人赞同之处,而且对于平日只能隐藏不满而度日的我来说,她的口吻令人直想大呼快哉,但其实我只能理解一半左右,只是不懂装懂地点头而已。
而且我觉得这好像不是应该在甜食铺聊的内容。
这要是一场议论,或许还像个样子。书生就经常在店里与人高谈阔论。但我只是在一旁应声附和而已,因此就像是参加演说会的听众,或课堂上的听讲者。
难得来吃甜点,都食不知味了。
说了约半刻左右,美音子惊呼:
“啊,抱歉。都是我在说。这么说来……塔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没什么,没关系。”
总觉得整个人畏缩了。
事到如今,我怎么好说什么我读了一本小说觉得很有趣,塞德里克的逆境完全相形失色了。
我没有话题,对话无法成立。
店很小,不好久坐下去,因此我们就此道别。
天色也显得不太对劲。
早上明明万里无云,然而现在天空的蔚蓝却彻底淡去,虽然没有云,但头顶一片纯白,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要下雪了?
我和美音子道别,回到护城河处,但不想就这样回家。
我就像个稻草人似的站在护城河边,看着水仙。
我看得出神,《小爵爷》、拜阎魔、心理学、催眠术等等,无关的各种事物浑然一体地浮现脑海,让我的心情变得说不出的奇妙,感觉都快弄不清楚自己置身何处、在做什么了。
每一样都不是我的真实体验。
所谓的心理学,即使是这样的心,也可以看透吗?看到的人会怎么想呢?
一直站着,会着凉。
虽然跨出了步子,脚却不是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等于是维持着出神的状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完全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方,心不在焉地对街景等其他一切视若无睹,回过神时,已置身宽阔的坡道途中。
没错,就是前往吊堂的小径入口一带。
是我好几次想去那家奇特的书铺,又停下脚步,最终依旧折返的那个地点。我是已经养成了在这里停步的习惯吗?
明明今天没有任何事物阻拦我。
——那么,继续走下去吧!
我觉得只能去了。
怀着如此半吊子的心情,即使回家,也只会让自己难过。我不像美音子那样强悍。听过她那些强而有力的言论后,感觉只是看到父亲和祖父的脸,心就会萎靡下去。
我经过小径。
很快地,吊堂的威容映入眼帘。
这是一栋总是融入风景,很容易就会错过的建筑物,但今天却显得格外醒目。
三个月没来了。
可是……景色与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同。
吊堂前停了一辆人力车。
车旁蹲着疑似车夫的人,正在吞云吐雾。
我有些踌躇。
虽然只要穿过车子前面进去就行了……
结果伙计挠小弟眼尖地注意到我。
他是躲在替代广告牌的帘子后头吧。
挠小弟口中惊呼“咦、咦”,小跑步穿过人力车,靠了过来。
“塔子小姐,真是稀客。”
“你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忘记呢?挠小弟蹙起秀丽脸蛋上的一双眉毛:
“小的只要客人光临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塔子小姐不是都来过两次了吗?对了,今天只有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来的。”
“已经不需要人作陪了呢。过了年,长大了一岁吗?”
“咦!”
这少年应该才十二三岁,却这么牙尖嘴利。
“给您拜个晚年,恭贺新年。”
神气的小伙计行礼道,然后说“请进”。
“不是有客人吗?”
“虽然来了位不得了的客人,但塔子小姐也是客。让客人在外头等,我会挨老板骂的。”
挠小弟掀起帘子,请我入内。才一开门,便听见洪亮的声音: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呢?说话这么模棱两可,太不像你了。”
是叱喝般的语气。
我一时弄不清楚状况。
那声音很陌生,而且老板不会这样说话。但是在书铺里对老板厉声叱喝,我无法想象是什么状况。
“你说啊,那催眠术不是骗人的东西吗?”
眼睛熟悉暗度了。
然后我更加吃惊了。
因为店里坐着一位从那声音完全无法想象的绅士。
与老板针锋相对的老先生年纪应该超过七旬,穿着高级的西服,一头白发往后梳,体态英挺。老先生望向我说:
“咦,你这儿也会有这么可爱的客人啊。真教人惊讶。”
他的外表和口吻完全不相称。
总觉得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旁边说话。
老板一如往常地说:
“咦,塔子小姐,欢迎光临。”
我行了个礼,老先生说:
“不好意思啊,可以稍等我一会儿吗?等我把这事谈个水落石出。书不会跑掉,还请小姐担待些。喂,小伙计,椅子,还有茶。”
挠小弟以不必要的恭敬态度说“遵命”,跑进里头去了。
“可是啊,这年头连这样的小姐都读书吗?”
“咦,这真不像是大人会说的话。难道您反对妇女求学吗?”
“胡扯,这是好事啊。求知向上是不分男女的。勤学是好事,大大的好事。往后要是肚子里没点墨水,连工作都找不着喽。这次呢,本石町的日本银行也要录取妇女行员,却为了没厕所而闹得天翻地覆呢。哎,立场上,谈到立法、条例那些的,是没法随便开口,但我可是赞成的。”
虽然语气粗鲁,但这位老先生的思想似乎进步得惊人——尽管他的年纪应该比祖父还要年长。这样的话,以前这位老先生的头上应该也曾经顶着发髻喽?
不管是书还是什么,能读就尽量读。老先生说道:
“抓紧大好年华啊,小姐。”
老先生露出温柔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可以做想做的事,是件好事。幕府瓦解前,就算想读书,也不识字嘛。就算会读写,也没地方买书。就算有得卖,也买不起。就算买得起……”
老先生抬起头来,仰望耸立于四方的书架。
“也没这么多书啊。这景象你觉得如何?多成这样,不觉得都想骂声混账了吗?”
“这回是混账吗?”老板苦笑。
“怎么不混账?不过,我这人根本不读什么书嘛。被逼着闭门蛰居的时候,实在是闲到发慌,为了打发时间,才勉为其难地拿来翻翻。这种闷死人的东西,真的连看都不想看到。教人作呕。”
“听听大人这话,把书贬得一无是处呢。哎呀,原来是这样吗?但您老却三不五时光临这家只有您讨厌的书的小店……明明您应该忙得分身乏术吧?”
都怪你不出门。老先生说:
“我说啊,本来我不应该这么忙的。我可是都决定要隐居了。隐居就该像闲云野鹤,然而不停地有人找上门来,然后每个上门的都给我带来麻烦事,教人没辙。我真想告饶了。所以了,我动不动就上这儿来,算是一点回敬。”
“回敬到我身上?那我还真是池鱼之殃呢。”
“独麻烦,不如众麻烦喽。”
“况且,虽然我像这样幽居此地,但大人并非隐居之人,而是枢密顾问官,忙碌是当然的啊。”
他们还不肯放我走啦。老先生说。
既然说是枢密顾问官,那么这位老先生地位非凡喽?我想问端椅子给我的挠小弟,却错失了机会。
“去年我也吵着要辞官。”
“上回您说要辞官,反而升了从二位 [71] 。位阶更上一层楼了。”
那真是适得其反哪。老先生搔了搔头。既然是从二位,这位老先生一定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他们任意升我的位,维持原职。喂喂喂,那根本不重要啊。还有,别再叫我什么‘大人’啦。你为什么老是用我讨厌的称呼叫我?不会是故意的吧?”
“我只是克尽礼数,若不合您老的意,我改过便是。那么,胜先生……”
“胜先生……”
是胜安芳枢密顾问官——前幕臣胜海舟 [72] 大人吗?如果是的话,那真是相当不得了的大人物。连我这样一个小丫头都知道他的大名。
“喂,你吓到这位小姐了。没错,我就是胜,但只是个隐居的老呆瓜,没什么好怕的。品秩、爵位那些,就像是兜裆布的花纹,有没有都无所谓。”
在妙龄妇人面前,怎么能说什么兜裆布呢?老板说。
“哎呀,失言。不过有怨言的话,去对伊藤说吧。是他在我的兜裆布上弄花纹的。我才不想要那种玩意儿。”
他所说的伊藤……
应该是前些日子组成第三次内阁的伊藤博文内阁总理大臣。
我已经吓得哑口无言了。
“废话少说。那,那催眠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催眠术。
我一进门,就听见了催眠术。
我不清楚问题的主旨,因此难以回答。老板说。
“怎么会?你只要回答是不是骗人的就行了啊。”
“这个问题……怎么会来问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净知道一些愚不可及的无聊事。”
老板状似困窘地再看了我一眼。就算看我,我也爱莫能助。
不过,因为我刚听过美音子的热烈演说,对老板的见解极感兴趣。
“这种问题,不是更适合去请教哲学馆的井上圆了 [73] 先生吗?”
“说到这个,”胜先生撇了撇嘴,“两年前那儿不是失火了吗?烧个精光,新的校舍才刚落成呢。然后那小子为了陈情私校毕业生的教员无资格认定什么的,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是不是这缘故,他不肯认真回答我。怎么说,那个妖……”
“妖怪。”
“就是那个。那里头应该多少也有你的鬼主意,不过那是在说……迷信、骗术、恶俗那些东西不好对吧?那所谓的妖怪研究。”
似乎是呢。老板答道。
“那刚好。我问他:怎么样,催眠术是妖怪吗?他说是。我进一步追问:那催眠术是迷信喽?结果他居然说不是。”
“哈哈……”
“哈什么哈,哪有这种随随便便的回答。”
“并不随便啊。因为根据圆了先生的主张,妖怪也有伪怪、误怪、假怪、真怪等种类之分。简而言之,并非全是骗人的……”
那么是真的喽?胜先生打断老板的话。
“恕我直言,胜先生实在太性急了。”
“傻瓜,江户子本来就是急性子。我完全不懂怎么会是那样。”
“您老也真是教人头疼。所以了,胜先生想知道催眠术的什么?”
“是要不要禁止的问题啦。”
“禁止……”我忍不住出声了。
“是啊,小姐。据说最近愈来愈多宣称能用那种神秘心理学的法术治百病的江湖术士。然后像我这种人,一听到催眠术,就会想到魔术啊、魔法……不是有那类洋人的艺人吗?”
是指快乐亭布拉克 [74] 先生吗?老板说。好奇妙的名字。
“那是说书的吗?”
“起初是说书的,后来似乎拜入三游亭 [75] 门下。似乎也在翻译英国小说或写作。”
那家伙就像个蓝眼狸猫。胜先生说:
“他也会搞那个吧?催眠术。”
“是的。”
“是这样吗?”我忍不住又插嘴了。
美音子也说了一样的事。不过她大力主张那些表演技艺与催眠术不同。
“那不是以前说的幻术之类的吗?乞讨的艺人用来糊口的杂技。”
“这个嘛,我是觉得有些不同。”
“都是表演吧?”
“是的。”
“跟所谓治百病的催眠术不一样吗?”
是一样的。老板回答。
“那就是骗人的吧?”
“也无法像这样一概否定吧。”
看吧!胜先生转向我,不高不低地举起双手,做出目瞪口呆的动作:
“一点都不得要领。你认为呢,小姐?”
“呃,有没有道理……或是否经过学问的证明……”
我甚至连拾美音子的牙慧都办不到。
因为我根本没有认真听。
应声之后,我才想到对方不是我可以随便回答的对象。脸颊火烫起来。一定整个红透了。
“是啊……”
但胜大人却把我笨拙的发言当成一回事。
“去问学者,得到的回答也一样。而且像榎本也说,催眠术是叫什么的德国医生,根据叫什么的理论发明的。”
“榎本武扬 [76] 先生吗?”
“对。那家伙居然拿足尾的矿毒事件 [77] 当借口,辞掉大臣跑掉了。他闲得很。”
不是引咎辞职吗?老板说。
是在说前任农商务大臣榎本先生吧。
“他跟我一样,以前是在幕府做官的江户子,谁晓得他心里头其实是怎么想的。而且就算他辞职了,矿还不是照挖?”
“真是糟糕呢。”
“是很糟糕啊。确实,铜矿从旧幕府时代就在挖了,但挖也要讲究方法吧。提倡先进高效,我也能理解,但未免挖过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毒害。一个小鬼在池子里撒泡尿,里头的鲫鱼也不会死,但每个人都把水肥往里头倒,管他是泥鳅还是鲫鱼,都要被活活给臭死。”
这比喻也太蠢了哪——胜先生自说自笑起来。
“他不该辞职,而该想法子解决问题才是。总之,那个榎本说,那是……叫什么来着,梅……”
“是不是mesmerism?”
“对对对,”胜先生拍膝,“就是那梅斯什么的。”
“是指动物磁力吗?是啊,说到这个的话,又……”
“又不一样了吗?”
“不,并没有不同。动物磁力说,是德国医师梅斯梅尔 [78] 发现的原理。不,说是发现或原理,听起来像是真的,但其实它尚未得到证明……”
“没有被证明吗?”
只能说正在研究呢。老板回答。
“榎本自负精通舍密 [79] 嘛。他是个舍密通。”
“催眠术跟化学没什么关系呢。”
“什么?没关系?”
榎本那家伙,居然糊弄我。胜先生说。
“梅斯梅尔的思想,反倒是接近圆了先生吧。简单地说,就像是驱逐恶魔——这是西洋的驱邪,不是把它当成迷信,也不是用一句信仰带过,而是以纯粹的自然科学的角度去理解,结果就导出了磁力。”
“驱邪?”
“是的。梅斯梅尔认为,包括人在内,动物皆带有磁力。只要操纵这磁力,就能治疗疾病或障碍……”
慢着、慢着。胜先生打断说:
“嗯,那番道理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可是啊,喂,磁铁这玩意儿,我也知道啊。可是磁铁跟催眠术沾不上边吧?催眠术是会让人睡着吧?”
不是睡着。老板当下回答:
“那不是睡眠,而是催眠。这是译语造成的混淆呢。受试者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并不是进入睡眠,而是让平时表现在外的心的部分暂时休止,然后对更深层的心去述说。将人导入这种状态的技巧,就叫作催眠术。”
“心哦……”胜先生似乎难以信服。
“梅斯梅尔的弟子皮塞居尔发现在动物磁力的实验中,受试者进入了催眠状态。然后,嗯,发现也具有治疗的效果。”
“治疗什么的效果?”
百病。老板这么说。胜先生的眼睛瞪得老大:
“真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催眠术是让心的深处完全暴露出来,因此通过与心的深处对话,或许可以了解平时不会意识到的事,或许也能加以改变。不过我认为,是不是磁力姑且不论,除非假设有那类特别的东西,否则无法期待更进一步的发展。不过这只是门外汉的看法而已。”
“还门外汉,你每一门都插上一脚吧?”
“我并没有进任何一门。不过先不论磁力云云,如果具有治愈精神失常的效果,那么比方说疯癫或是狐狸附身那类问题,或许也可以得到缓和或治愈。”
“你是说脑病、神经病、精神病那些吗?那些病可以用那梅斯什么的治好吗?”
那些都是各不相同的疾病啊。老板说:
“以学问来说的话,更应该是……心理学吧。心理学目前似乎被归入哲学的领域,不过也并非与医学无关。”
“那是心的问题吗?”
“是心的……道理对吗?”我说。
虽然是现学现卖,但这次我的发言多少经过理解。
“就像塔子小姐说的。东京帝国大学的元良老师,就是专家。”
是美音子提到的老师。
两位的对话里出现认识的名字,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是刚刚听说而已,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可以跟上话题。
虽然可能只是错觉。
“所以,嗯,如果将之视为心理学的范畴,或许也会有某些成果……但如果是mesmerism——动物磁力说,这个磁力似乎很棘手。如果当成动物磁力说,就会变成能治百病。此外,如果能读出他人的想法、感应他人的心、看见不存在的东西,那已经是仙术或灵术了。还有,也可能与spiritualism混淆在一起。”
“那是什么?”
“该叫作精灵学吗?神灵……应该不是,嗯,是招魂术吧。就像狐仙那类的东西。”
“那就是假的哪。”
是假的。老板说。
原来是假的吗?
“扯上那招魂术的话,跟占卜及宗教也不无关系了。”
“问题就在这里。”胜先生说,“最近不是有那类流行神 [80] 吗?那些术士也挂起催眠术的招牌来了。还有医生。如果说能治百病,那确实是医生的领域。但术士作法和医术居然一样,这实在难以苟同。然后,收费高得教人咋舌。要是能治好也就罢了,但如果不能,就是任意破坏公共秩序、善良风俗的诈骗行为,是淫祠邪教之类了吧?”
“所以才说要禁止吗?”
“没错。可是催眠术到底是什么,我一直弄不明白。不过听完你刚才的话,我有些懂了。全面禁止,等于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表演的催眠术,嗯,放任它去也就罢了。至于心理学或精神病那边的领域,或许是有用的,也有研究的价值吧?”
“是的。”
“但除此之外的东西,就是诈骗。”
“我一介卖书的,也不好就此一语断定。”
“去你的一介。原来如此,圆了那家伙也是这个意思啊。说是催眠术,有些是迷信,但有些可以用在医术上,是这么回事吧?”
“我想这样理解是对的。”
那,暂时就不禁止了。胜大人说:
“这么复杂的事,没有官员能理解,内阁也全是些傻子,底下的更是不知变通。只要多少有点益处,也只能暂时静观其变了。”
好,我懂了——胜大人果决地说,站了起来。
“看吧,我跑这一趟不是值得了吗,吊堂?”
“您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这位小姐都等得不耐烦了。”
“小店也有催眠术的书。”
“谁要买什么书?”
胜大人豪快地说完,大步往门口走去。经过的时候,胜大人说:
“小姐是萨摩武士的孙女吗?”
我大吃一惊,甚至无法回话。
老板和挠小弟站在一起行礼,我也急忙起身施礼。
我一直低着头,直到听见关门声。
我抬起头来,转向老板说,真是个身份非凡的客人呢。
是很非凡。老板笑着说:
“不过,我和胜大人交情很久了,却从来未能蒙他惠顾任何一本书。”
“哎呀。”
“我们从这家书铺开张前就认识了,因此胜大人如果不是那样了不起的身份,应该可以算是朋友……不过自称那位大人的朋友,未免太抬举自己了。因此,胜大人还是客人,但不是店里的客人,而是我个人的客人。然而却让店里的贵客塔子小姐久等,真是抱歉。”
“没关系的。我刚好和朋友聊到催眠术和心理学的话题,所以听得兴味盎然。”
“塔子小姐的朋友,是与您同龄的小姐吗?”
“对。”
您的朋友一定很杰出。老板这么说。
我也有点这么觉得,不过不可能比胜海舟更厉害。
“我那位朋友想要成为女医师,但不想当妇科医师。”
不过。
回想起来,第一次聊天的时候,美音子应该完全没有提过这样的事。可以确定的是,她连心理学的心字都没提到过。
“立志成为医师,而且对心理学感兴趣,真的很稀罕。”
“最近她对心理学——这样形容或许奇怪——相当着迷,总之很感兴趣。”
老板笑了:
“目前心理学并不被视为医学,我很敬佩她这么有先见之明。如果说她想要成为精神神经科的医师,那么这位小姐一定相当优秀。”
“她是这么期望,不过……”
美音子是个才女,也有冲劲,但是有那么一点……
我想她应该不会变成女医师。我有些毒辣地说:
“因为她总是三心二意。”
一定只是美音子的心中现在正在流行心理学罢了。
老板点了点头,露出笑容。
“那么塔子小姐,今天您来找书吗?”
“对。呃,去年您卖给我的《小爵爷》已经读完了。”
“这样啊。”
老板难得——也许只是我以为难得——露出喜悦的表情来。
“那是塔子小姐第一次读到的小说吗?”
“是的。”
您觉得如何?老板微笑着问。
那表情看起来兴致勃勃。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这样问,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但看起来就是如此。
既然人家问了,我必须回答。
我就好似抓紧机会,说出原本打算要告诉美音子的种种想法。
我说话的样子,一定就像决堤而出的洪水,连自己都惊奇原来我也会这么饶舌。
老板连连颔首,有时应声询问我。当我大致说完后,老板说:
“真是一次很棒的读书经验。”
“是吗?”
“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读书经验了。”
“可是,我对英国和美国一无所知,所以或许有许多理解错误的地方。我想到这件事……”
小说没有误读这回事。老板斩钉截铁地说:
“乐在其中地读,就是最正确的读法。”
“是这样的吗?可是……我读到的塞德里克,一定是日本人。”
塞德里克是日本人啊。老板说。
“怎么会呢?”
“没有错啊。美国人不会喊父母爹娘。”
“那只是这样翻译……”
“当然是翻译。不过,如果书上写着‘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塔子小姐会怎么想?”
“这……”
会认为塞德里克是武家子弟吗?
虽然美国没有武家。
“翻译过来的时候,那就已经不是原书的Cedric,而是若松贱子女士的塞德里克了。另外,即使读的是原书,应该也是一样的。作者Frances Eliza Hodgson Burnett描写的Cedric,世上没有哪一个读者能够忠实地想象出来。有多少人读到,就有多少个塞德里克。简而言之,问题是……”
他是否活在读者的心中——老板说。
“在读的过程中,塔子小姐是不是变成了塞德里克?”
“完全是这样。”
“那么,”老板又露出笑容,“塞德里克活过了。因为塔子小姐像这样活着。”
“是……呢。”
“那么,通过阅读,出现了一个只属于塔子小姐的世界呢。这正是读书的乐趣。虽然不存在于现实,却又确实存在——无异于存在。”
您是看到了幽灵呢。老板说了可怕的话。
“幽灵?这太可怕了。”
“幽灵并不可怕。会害怕的,只有想要害怕的人。因为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
“不存在……”
“是的,不存在,但是存在。这是丰富的证据。要把这样的丰富运用在何处,端看各人。恭敬、怀念、欢喜、温柔、快乐,有时是哀伤……最没意思的用途,应该就是害怕吧。”
听好了,塔子小姐——主人恳切地说着。
“作者Brunett夫人与塔子小姐没有任何关联。不论是时代还是国家,都相距遥远,文化也迥然不同,但两位却共享一个故事。还有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塞德里克……”
“他也是幽灵吗?”
“对。他作为幽灵显现出来。这就是降灵术,也是精神感应吧。”
“那就像是灵术……”
“是的。要把这些东西视为迷信妄想,予以驳斥是很容易的,但如果想要用自然科学去处理它,除非假设一个像刚才提到的动物磁力之类的奇妙理论,否则便会无法处理。”
“那是奇妙的理论吗?”
很奇妙。老板说。
“您说还在研究当中。”
“只能说还在半途。磁力、电力这些领域,还有许多人们的不解之处。人体和精神的机制,更是充满了神秘。我希望有人能穷究它们,因为这些知识一定能派上用场。不过,如果一知半解地硬是自以为理解,一定会出问题。明知勉强却又要一意孤行,那就只好编造出奇妙的理论了。这样……”
是不行的——老板说。
“这个世界的机制,不劳搬出奇妙的道理,也是完满的。因此还不明白这些机制的时候,就应当承认不明白。不过……”
“不过?”
“并非不知道原理就无法运用。口语是咒语,文章是咒文,凡百书物,皆为咒符。即便不利用mesmerism——催眠术,书籍光是阅读,就能传进人的心底深处。”
“心底深处?”
“当然,前提是确实阅读的话。像这样来看,塔子小姐有了一次非常棒的读书经验。对身为以凭吊书籍为业之人的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
我想读更多的小说。我说。
虽然躲躲藏藏地阅读很辛苦,但我还是想读。
“好的。我想想……有什么适合塔子小姐的书。”
老板寻思片刻,接着望向书架之一,说“那本卖掉了哪”。
“虽然是为了能让塔子小姐有更好的读书经验,但毕竟您第一本读的就是言文一致的翻译小说,所以难以选择呢。即便要推荐,也该避免强加于人,所以我还是挑个几册,请您从中选择较为妥当。万一第二册就浇熄了您的热情——”
对书本就太过意不去了。老板说道。
老板不是说对不起人,而是对不起书,这个样子,即使被人说他古怪,也是没法子的事吧。
“对了,可以请您等个两天吗?塔子小姐。”
“两天吗?”
“我就趁这两天进一些书吧。”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书……”
这座楼里的书,量多到穷尽一辈子都读不完。然而……
“与数目无关。每本书都各不相同,是无可取代的。”
数量再多,不够的还是不够啊——老板说。
“明天我要去进书,虽是顺便,但我就去找来那些不够的书。哦,刚好松冈先生托我找书。”
“真的吗?”
松冈国男先生是新体诗人,也是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的人才。
“松冈先生预定后天下午会光临小店,定在相同的时间取书如何?”
“一起吗?”
既然是松冈先生,一定订购了很难的书。
我和松冈先生见过两次,但每次他说的话都很深奥,我总是听得一知半解。既然是这样的松冈先生订的书,不难想象,一定非常艰涩,而且难以购得吧。与要挑给为了儿童小说忽喜忽忧的我的书相比,肯定是云泥之差。
我这么说,老板便说:
“书籍没有贵贱之分。”
是这样的吗?
回程路上,小雪纷飞,颇为冻寒。
虽是称为向晚还有些早的时刻,但整个身体都冻僵了。
因此隔天我谎称有点感冒,一直躲在房间里。由于前天体验的种种,我兴奋不已,因此事实上多少有些微烧,但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
这样的亢奋,或许反倒让我看起来更像感冒了。
完全没有人怀疑我装病。
这天我醒得比和美音子约定的那天还要早。
老板究竟为我准备了什么样的书?
当然,就算猜测也不可能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做出各种想象。
没错,书籍就只是写上字的一沓纸而已,却能让人如此兴奋雀跃,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就像魔法。
幸而今天一早就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我从来不曾觉得早饭前的时光如此漫长。然后一整个上午,我无所事事地度过。吃过简单的午饭后,我谎称身体舒服了些,要出门散步,离开了家门。
虽然觉得这阵子似乎老在撒谎,但也没办法。
蝴蝶结绑不好,但我也没有重绑,快步溜出家门,前往吊堂。
穿过写有“吊”字的帘子,打开店门。
踏进里头,关上店门,明亮温暖的阳光便被隔绝出去了。
日式蜡烛散发的幽光照亮店内的每一个角落。
自天窗射入的光似乎比前天更强了一些,在部分地板投下圆光。
那里摆了一个比其他略高一些的台子,陈列着书本。
似乎是洋书与和书。
老板似乎为我挑选了十册左右。我细细研究那十册作品,有时向老板问东问西,但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最后买了两本。
好期待。兴奋极了。
我甚至想要立刻打开来读,但还是按捺下来,等松冈先生来。
我能得到阅读小说的乐趣,都是托吊堂之福,也多亏了松冈先生引导我到吊堂来。他等于是我的恩人,我认为理应向他道声谢。
我和挠小弟闲聊,也没等上多久,店门便打开了。
幽暗的书架墙上开出一道四四方方的光窗。
逆光的人影有两个。
起初我以为是松冈先生的朋友田山先生,但似乎不是。
松冈先生眯了一下眼睛,然后说,啊,塔子小姐。
挠小弟跳起来,接着跑进里头去了。应该是注意到客人多了一位,去端椅子了。
“老板……”
“塔子小姐订购的书刚好在同一天进来,机会难得,因此我把取书的时间也定在一起。”
“这样啊。那么这表示……塔子小姐成功地偷偷读完小说喽?”
松冈先生淡淡地一笑说。
仔细想想,这说法也很妙,因此我只应了声“嗯”。
“呃,老板,今天我带了位朋友来。不好意思,他从别人那里得知这里……”
哪里的话。老板殷勤地说:
“小店也是做生意的,松冈先生介绍新客人上门,是小店的荣幸。请千万别为此不安。”
“哦,因为吊堂看上去一副谢绝生客的门面,我忍不住感到抱歉。或者说,这家店……对,我有点不太想让旁人知晓。”
我有点了解松冈先生的心情。
“这位算是我东京帝国大学的学长,呃……”
“敝姓福来。福来友吉 [81] ,读哲学系。”
松冈先生的朋友行礼说。
外表整洁,人看起来很诚实。
圆眼镜底下露出一双有些苦恼的眼睛。松冈先生不管是脸形还是态度,都给人尖锐的印象,但福来先生的声音和脸形都带着圆润,气质温和。
“哲学系吗?”
“是的。啊,我追随元良老师学习心理学。”
“咦!”我忍不住又惊呼了。
松冈先生露出诧异的表情,问我怎么了。
“哦,我有一位就读明治女学校的朋友……最近才……”
是您那位立志成为女医的友人呢。老板伸出援手。
“是的,我那位朋友说她很尊敬元良老师。”
这样啊。福来先生连连颔首:
“在过去,日本只有知识上的心理学,但元良老师可以说是我国第一位学习最新知识,实践、实验并观察这些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学的心理学家。每一天我都学习到许多新知。”
“您与松冈先生……”
他跟我完全没关系。松冈先生冷漠地说:
“因为我和心理学或哲学向来无缘。我和福来学长,只是两三天前由共同的朋友介绍认识罢了。”
我也对政治不感兴趣。福来先生也说:
“松冈是法律大学政治系的人才嘛。而且我也没有写诗的才能。”
别再提诗了。松冈先生说:
“一想到我将会一直被误会到后世,真教人情何以堪。如果能够,我真想把那些过去全部抹消掉。”
松冈先生以前就说他不写新体诗了,看来他心意已决。
这样啊,太可惜了。福来先生说:
“诗是一种美学吧?”
“是表现吧。”
“不,是表现没错,不过我自己虽然不写诗,但是对诗很感兴趣。”
“不不不,请你千万别试着从我的诗分析我的内心纠结啊,福来学长。”
福来先生笑了,但松冈先生似乎是认真的。
挠小弟端椅子来了,先是松冈先生坐下,接着福来先生也坐了。
老板再次自我介绍说“敝人是吊堂主人”,深深行礼。
“那么老板……”
松冈先生似乎迫不及待。他一定急着想看到书吧。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
老板露出苦笑:
“是的,书都齐了,不必担心。”
老板走到刚才的台子前,指示其中一本:
“这是松冈先生订购的海因里希·海涅的Die Götter im Exil。不是英译版,而是原书,可以吗?”
“可以。”
松冈先生刚坐下,却又站了起来,拿起书本。
福来先生见状说:
“海涅?海涅不是德国的诗人吗?”
确实,我听过这个名字。
虽然模模糊糊,但如果我没记错,那应该是浪漫派的诗人。
但是刚才松冈先生对于自己的诗被称为浪漫派,表现出强烈的反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厌恶被称为浪漫派、不再写诗的人,会去读浪漫派的诗作吗?
“海涅……”松冈先生转向福来先生,“他是从德国迁居法国的犹太人,福来学长。海涅是个诗人,但也是一名操觚者。”
“操觚者,是写新闻报道的人吗?这我倒不知道了。我只看过他翻译过来的诗集。”
翻译过来的就只有诗集。松冈先生蹙起一双浓眉说:
“而且尽管海涅也写社会讽刺诗和时事诗,人们却只看他浪漫的一面。”
语气很严厉。
他果然还是想要和浪漫派划清界限吗?
这是我孤陋寡闻了。福来先生说:
“那么,那不是诗集喽?”
不是的。老板答道:
“这Die Götter im Exil 应该怎么说呢?也不是论文,应该算是随笔吧。”
硬要说的话,只是单纯的记述文吧。松冈先生说道:
“是将搜集而来的各种传说,根据自己的想法重新改写。不是照着听来的写下,似乎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单是立论,但也并非只是抒发感想的身边杂记。”
“我想想,Götter是神吧。Exil是……”福来先生说。
流亡。松冈先生说。
“流亡的神吗?真是古怪的书名。”
“与其说是流亡,译为沦落或是流放或许比较好。如果内容就如同我从友人那里听说的,或许应该叫作《诸神的流窜》。”
“是神遭遇流放吗?”
“我听说是这样的内容。由于基督教的渗透,过去受到崇拜的土著神明遭到贬抑,信仰及性质逐渐出现变化……听说是这样的内容,让我非常感兴趣。”
可以再说得更详细些吗?老板开口:
“松冈先生为何会对此感兴趣?”
“因为这与我平日所想很接近。我并非基督教徒,但也不是佛教徒,不过也并非毫无信仰。日本有许多神明,但这些神明究竟是如何被接纳,又是如何变质,我非常感兴趣。就基督教来说,神就是真理对吧?真理应该是普遍的。但我发现,这个国家的神似乎并非普遍的。”
“原来如此。”
“松冈,”福来先生出声,“我想请教,你说的这些,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不过这跟你在做的学问有关吗?”
松冈先生细长的眼睛神经质地瞥了福来先生一眼:
“为何这么问?”
福来先生露出笑容:
“没什么,我想你不是读法律的吗?你是政治系的吧?”
“我的专业是农政学。现在跟随松崎藏之助 [82] 老师做学问,主要研究救荒设施。”
咦,这样吗?福来先生吃了一惊。那表情总有些吸引人。
“饥荒预防措施是吗?这是很了不起的学问。”
福来先生的表情有些紧绷起来。
相对地,松冈先生的眼神变得沉郁。
“饥荒会从人身上夺走许多事物。因为我家就很穷,小时候住的房子小得吓人。我们家似乎代代不善营生,一直很穷。”
“这样啊。”
我也为了学费吃了不少苦——福来先生怀念似的说。
“我们家做生意失败,我为了求学,从送去当伙计的商家跑走了,所以也没有经商才能。如果没有人接济,也不可能升学。但我也没有饿死,所以距离饥饿的痛苦还是太远了。”
“咱们境遇相似呢。”松冈先生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家父是医生,但以前不像现在有官方执照,不知道是不是医术不佳,实在养不活一大家子。家中食指浩繁,因此我寄住在分家出去的兄长家,后来四处辗转流离。我住在茨城的时候,看到了绘马 [83] 。”
“你说绘马,是供奉在神社许愿的绘马吗?”
“是的,是叫作还子绘马的绘马。上面画的,是把刚出生的婴儿杀死的景象。”
“杀死……婴儿?”我忍不住问。
“没错,杀婴。”
“这太残忍了。”
光想想就让人心痛不已。
“贫穷真的很残酷啊。”松冈先生转向我说。
“对不起,我……”
“不用道歉。这么残酷的现实,能不看到是最好的。只是……”
请试着想象吧。松冈先生说。
“想象?”
“想象就好了。我们不必亲身体验,也能够想象。而如果觉得那是悲惨的、凄惨的,就会想避免对吧?只要想去避免,就能够去避免。绘马上画的,是由于饥馑,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吃,母亲只好把刚生下来的婴儿杀死,以减少吃饭人口的景象。这不是人应该做的事,但是为了活下去,而逼不得已。是为了这样的行为而懊悔,还是为了供养亡魂,又或是不想做出这样的事,所以祈求不要有饥荒……?”
贫穷应该从世上消失。松冈先生说。
“松冈,你真的很了不起。”福来先生这话似乎不是客套,而是由衷感佩,“希望你能贯彻这番抱负。那么,你以后打算当官吗?”
“是的。虽然是往后的事,但我希望能进入农商务省,参与我国的农政事务。”
看来诗作之路已经完全断绝了。
“不过松冈,你的抱负和神明的流窜,我完全连不起来,是因为我思想太浅薄吗?”
“应该是连不起来吧。”松冈先生扬起眉毛说。
就像在说:如果你是心理学家,就猜猜看呀?
他本人或许没这个意思,但这样的动作,感觉有点坏心眼。
或许松冈先生不太喜欢心理学。当然,松冈先生的话,即便真的不喜欢心理学,应该也有某些与美音子的父亲不同的理由。
“那,老板……”
“是的。”老板指示台子,“这是松冈先生订购的The Golden Bough。一共两册。”
“谢谢。我一直很想读这部作品。”松冈先生的表情亮了起来。
“Golden Bough,金子的树枝吗?又是个奇妙的书名。而且真是大部头,这是小说吗,松冈?”
“不是小说,福来学长。这是英国学者詹姆斯·弗雷泽 [84] 写的,类似研究资料的东西。”
“研究资料?什么的研究资料?”
“不是能用一句资料概括的吧,松冈先生。”老板说,“这本书整理了古今东西,不只是欧洲,还有亚洲到非洲等地自古流传的传说与神话、迷信和习俗、禁忌与咒术等庞大的文献资料,予以分门别类。为了这部著作,弗雷泽耗费了数十年的岁月,据说现在仍在持续进行当中。听说以后还会出版增补版。”
“哦?”
福来先生也站了起来,说了声“我看看”,走近台子。
“真是让人敬畏的执着。这位作者是什么学者?”
“是神话学吗,松冈先生?”
“不光是神话吧。”
“那么,是社会学吗?”
“民族学或人类学、比较文化学,也许我国还没有相对应的学问。”
“哦。”福来先生似乎很佩服,“我这完全是外行人的看法,如果是从文献了解过去,与历史学是否也有关系?”
“是啊。不过虽然是历史,也不是为政者所记录的历史。而是更原始,或者说原初,与近代国家或政治无涉的那类……时间的累积。”
因为也没有译本,教人头疼。松冈先生说着,看起来很开心。
“不过要翻译这本书,是一项大工程吧?”
“纵然翻译了,或许也找不到书商愿意出版。”
“这样啊?但是,我们这位松冈先生这么想要呢。这是一部力作,但并非名著吗?”
是因为卖不好吗?松冈先生问。
似乎是呢。老板答道。
“卖不好?”福来先生问。
“卖不好。书籍的样貌也已经改变了,福来先生。印刷技术日新月异,因此和过去不同,可以大量印刷。托此之福,书籍可以在全国各地,而且是同时发售。这是很棒的事。出现专门经销的公司,也有铁路运输。往后应该会像报纸一样,几乎可以在各地同时购买到相同的书籍和杂志吧。”
“那不是很好吗?”
“这本身当然是件好事,但做书的样态,也必须因应这些变化做出改变。以前是租书铺到各地巡回,因此即使印量不多,也可以供许多人读到。虽然送到各地方需要时间,但还是读得到。即使是并非适合大众阅读的书,也没有问题。这类小众书籍只要放在适切的地方就行了,不会找不到。即使不是印刷的,抄本也可以。”
“嗯,应该是吧。”
“但现在不同了。书变成贩卖的商品了 。”
“这里也在卖书。”
“是的。不过新书的话,能卖多少就印多少,这是天经地义的。换句话说,如果卖不好,就印不了多少。如果印得不够多,也无法送到全国各地。即使制度完备,如果书少,就无法充分送达各个地点。而无法充分送到,就卖不出去,如此一来,就更不可能多印了。真是教人苦恼。”
“原来是这样啊。”福来先生露出遗憾的表情,“如果是好书,希望书商可以出版。”
“没那么容易啊,福来学长。可是正因为如此,像这样的店就更显得宝贵了。对吧,老板?”
我是没有特别宝贵的自觉。老板说。
“这里短短半个月就弄到了这部《金枝》,当然宝贵了,老板。如果说我不参考这本书,而想要搜集到这本书上所写的种种例子,一定得耗费比弗雷泽更多的光阴。花上好几十年的话,连人是不是还活在世上都很难说。”
这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松冈先生说。
福来先生看着松冈先生有些故作正经的表情说:
“松冈,我觉得这跟你主修的农政也没有关系啊?神话姑且不论,迷信、旧俗、咒术这些,不是反而应该属于我……是心理学的领域吗?”
心理学也探讨这些东西吗?松冈先生讶异地问。
“当然啦。狐狸附身、神灵附体,都是心病或精神上的混乱。如果是疾病,就治得好,若是混乱,就能使其镇定。关于动物磁力说,现在的我还无法胸有成竹地说什么,但不管是天眼通还是他心通,无非都是心的活动、观念的运动。”
松冈先生不知为何,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信仰或风俗、习俗这一面呢?”
“习俗亦不过是观念的联合啊,松冈。井上哲次郎 [85] 老师说,心理学是一切精神科学的基础。老师说,伦理学、教育学、美学这些事物,都应该基于心理学来理解,还说心理学是建设哲学唯一的学科。”
所以心理学才会被归在哲学系里——福来先生说。
“所以我认为,身为学习心理学的学者,挑战神怪不可思议才是正确的态度。学者向来对这类事物敬而远之,但这是一种怠惰。这本书中所写的……各国的事例是吗?我认为这些事物,更应该用心理学的光去照亮它们才对。”
哦?松冈先生露出奇妙的表情:
“我对心理学是门外汉,所以不好说什么,不过福来学长,你是说要用什么样的光,去照亮什么?”
“像咒术、魔法、旧俗这些,为何会是这样的样貌,应该是能够阐明的,也应该去阐明才对。若要举最近的例子,就是催眠术。”
没错,催眠术。
前天我听到老板说明,但就像胜大人最初说的那样,总有些无法释然。有些是骗人的,也有些不是,但其中的差异难以辨别——我至多只有如此半吊子的理解。
不过胜大人似乎理解了主旨……
我这个样子,无论是要肯定还是否定,都无法像美音子那样,自信十足地陈述。虽然我想应该也没有机会陈述。
福来先生尽管语气温和,但有些热烈地说道:
“大部分的学者都把催眠术斥为邪法、表演,不齿谈论。不过,那是能够以逻辑、以自然科学来阐明的现象。光是暗示的作用,不足以解释。那应该是操作观念,引起无意识的运动吧。往后我想要钻研造成这类神怪不可思议的心的样态,也就是所谓的变态心理学。”
“这样啊。”松冈先生沉思了片刻,然后说,“我……”
是想要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形态。
“文化的形态吗?”
“心理学是阐明人心之理的学问吧。我对此也并非不感兴趣,因此多少涉猎过一些心理学的书,但对于以物理或是生物的角度去阐明人心,总觉得有些不太对。”
我这绝对不是在贬低心理学。松冈先生提醒说。
我明白。福来先生说:
“毁谤与批评,我还分得出来。对于批评,应该欣然接受。”
这也不是在批评。松冈先生说:
“毕竟我对心理学的了解,还不到能够批评的程度。因此这只是我的感想,是出于无知的疑问。”
“我懂了。也就是说,身为门外汉的松冈的感想是,心是无法用物理去阐明的,是吗?”
“我不认为没办法。只是若问在现阶段,心理学能够成为自然科学吗?我不得不质疑。所谓人心,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我和福来学长、老板与塔子小姐,每个人的心都不同。而心理学是要从这些五花八门的心里头,找出普遍至理,应用在治疗等方面,我说的对吗?”
“像生理学家韦伯 [86] 发现触觉与一般感觉的法则,由弟子费希纳 [87] 归纳成定理,催生出精神物理学这门学问。这些确实是从这类观点试着去阐明人心吧。将外界的刺激及内在的反应各自数值化,予以计测,这样的想法,也影响了元良老师的实验心理学。”
“原来如此。我要重申,我并不是说你们这些研究没有意义,当然也没有毁谤的意思,因此请别误会了。我反倒认为这里头应该有可取之处。如果就像福来学长说的,它能成为自然科学,前景应该相当可期。”
我是这么相信的。福来先生说。
松冈先生接着说:
“相对地,这个社会是由许多这样的心、数不尽的许多的心,经历漫长的岁月打造出来的。而这许多的心所打造出来的社会样貌……也不是样貌,应该说文化,又会改变人心。最近我开始觉得,必须去理解这些类似民众史的东西,才能看出某些事物。”
“民众史吗?”
“是的。过去我写些无聊的诗,自以为理解了这个社会……怀有这种幼稚的心态。前几天有一场红叶会,是松浦辰男门下的歌人的聚会,但我最近对于这样的活动感到有些不太自在。像田山,他也参加红叶会,而他想要标榜自然主义。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难以信服。我开始怀疑倘若要如实写下自然,那么我 是否便成了障碍?我的诗无聊,是因为它只不过是我 的诗。对这样的我来说,心理学感觉只是用来了解我 的学问。”
“说的也是呢。撇开无不无聊这一点,心理学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样吗?”松冈先生又沉思下去,“比方说,假设狐狸附身是一种疾病,那也无妨。如果治得好,当然最好进行医治。不过,为什么这种病会叫作狐狸附身?又为什么是狐狸?什么叫附身……驱逐附身魔物是怎样的机制?还有,尽管症状相同,为什么换了个地方,称呼也会跟着不同?为什么有时候是蛇附身,有时候是犬神附身?我更想要了解这些。”
“就算了解了这些……又能如何?”
“只要了解这些,就能了解该地的形成,可以知道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精神史。光是知道气候和地势,应该是不够的。那里有人的营生,人们世世代代住在那里。乡土有人的生活,而生活持续着,直到现在。为了理解为何会有现在,就必须了解过去吧?那么我觉得了解文化的成立与机制,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不了解这些,就无法改变土地和乡土的现在……这是我的感觉。”
“哦?”福来先生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而是佩服,“松冈你果然很优秀。这可以说是土地的心理学——不,日本这个国家的心理学吗?”
国家这样的框架不合现在的我的性子。松冈先生说:
“我感觉国家亦是我 的延长。”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文化吗?那么就叫作文化学——不,风土学吗?还是应该叫乡土文化学?不过怎么称呼,并非重点。”
“是啊。不是个人,而是民众,不是以时代区分,而是以土地区分,这样的方向让我感觉到可能性。为了朝这个方向前进,我才会想要读弗雷泽。”松冈先生举起书说。
“方向与我不同呢。”福来先生说,点了好几下头,“我还是想要阐明真理——人,以及这个世界的真理。现在这个国家,催眠术也算是流行,不过在欧美,更是风靡一时。松冈你一定能从这当中看出国情的不同。同一件事如何被接纳,可以从其中的差异看出文化。但是在这一点上,我完全相反。”
“相反?”
“我在其中看到相同之处。在文化与习俗截然不同的土地上,却流行起相同的东西。而且不管在哪一国,都将它视为不可思议的玄妙之术。当然,不管是学者还是民众,在不同的国家,看待它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但那只是相同的东西被以不同的方式接纳罢了。”
“不是关注差异,而是刻意异中求同,是吗?”
“没错。譬如说,据说能看到远方物体或墙壁另一头的天眼通,在日本被视为仙术、神通力之类对吧?但是在欧美,却将它视为一种特殊的能力,称为透视。不过,它们是相同的现象。松冈你应该会关注为何人们看待它的方式不同,但我却是相反。如果是相同的东西,那么它就是普遍之物、普遍的现象。既然是普遍的现象,那就是自然科学能够探讨之物,不是吗?”
或许吧。松冈先生说。
“如果能够以自然科学去研究,那么应该就可以验证是真是假了,不是吗?”
我就是想要去验证——福来先生说。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梦想。
“我想知道是真是假。因此我必须了解背后的机制。只要了解机制,就能够操作。这就跟松冈你想要了解文化的成立,让乡土变得更好一样。我想要借由了解人和物理的机制,来治愈心灵。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不可思议就再也不会是不可思议了。”
“确实,我们看的方向南辕北辙,却是一体两面呢。”松冈先生这样说。
“对。我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去穷究。”
“那么,福来先生……”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吊堂老板问道。
“嗯,我想要弗朗茨·安东·梅斯梅尔的著作,最好是后期的。”
“您要找的是关于动物磁力的作品,是吗?”
“对。首先我想要解开催眠术的原理。这样的话,还是必须读梅斯梅尔才行。毕竟没有梅斯梅尔,就没有催眠术。我国没有几个学者认真探究动物磁力的真假。”
“这样啊。”
瞬间,老板露出有些不安的神色。
接着他转向柜台,从里面的书架抽出一本洋书,折回这里。
“书名有些长,Mesmerismus oder System der Wechselwirkungen, Theorie und Anwendung des thierischen Magnetismus 。”
“太令人惊讶了,这里居然有!”
老板把书递给福来先生。
“这太厉害了,请务必卖给我。”
“当然。不过有一点请您留意,梅斯梅尔将特定的单字替换成象形文字了。如果没有象形文字的解读书,恐怕无法阅读这本书……”
“那本解读书……”
这里没有 。老板说。福来先生想了一下,说没关系。
“可以吗?可能会无法解读。”
“无所谓。只要有这本书,总有一天应该可以弄到解读书,那样一来就可以读了。但如果没有这本书,永远都没办法读对吧?对了,如果可以,能请您帮我找找那本解读书吗?”
好的。老板说,吩咐挠小弟把书包装起来。
福来先生再三道谢,收下了书。然后他在门口停步,回头说:
“松冈,你将来必定会是自成一家的人物。我也不会输给你。”
松冈先生不知为何表情暧昧,只是略略颔首。
然后福来先生一个人回去了。
书籍所围绕的幽暗空间再次被切出四方形,人影被那块散发白光的窗户吞没,很快地连光窗本身亦消失了。
是店门关上了。
松冈先生好半晌望着那道关上的门,接着说:
“老板人也太坏了。”
老板说:
“这是在说什么?”
“什么没有 解读书,当然有吧?”
“咦?”
我惊呼,完全没想到吊堂老板居然会做出如此坏心眼的事。
然而老板眉毛动也不动,回道:
“当然有了。”
“为什么要撒谎?”
“塔子小姐,老板是欣赏那位福来学长吧。”
“这太说不过去了。既然如此,更不应该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来呀。因为这样一来,就算他把书带回去了,也看不懂不是吗?这太过分了,根本是欺诈!”
不。松冈先生以右手扶额:
“您……是不希望他读那本书吧,老板?”
“有这样的事吗?”我问。
“不愧是松冈先生,明察秋毫。”
“可是,这……”
“我私心判定,那本书并非属于那位先生的一本,塔子小姐。实在丢人,这是书肆绝不该有的行径呢。”
因为福来学长看起来人很认真,而且似乎很优秀。松冈先生说。
我更不解其意了。
“总之,不该再对催眠术探究下去了——老板是想这样劝他吧?”
被您看透了呢。老板搔了搔理得极短的头发:
“松冈先生亦这么认为吗?”
“学长的话头头是道。即使方向与我截然不同,但想法并没有错。不过我强烈地感觉……他想要前进的方向有着极大的陷阱。就像自然主义小说穷究下去,会被掉包成我 这样的私人小说,自然科学会不会也变质成某些其他的事物……会不会超越了自然 ?在我看来,总令人如此忧心。”
“真理其实就在眼前。”老板唐突地说,“但许多人并未察觉。正因为没有察觉,才会认为真理被隐藏起来了。认为既然被隐藏了,就必须去挖掘出来。但其实并没有任何真理是被隐藏的。之所以隐藏,是因为什么都不存在 。既然如此,去挖掘亦是徒劳之举。”
“什么都不存在吗?”
“occult——隐秘,是非隐藏起来不可的。为了操纵它,必须了解其中根本无一物。如果认为其中有什么,就会反过来受到操弄。”
“意思是想要揭露的人,反而会遭其吞噬吗?老板。”
“秘即成花、敬而远之——先人之言,总是如此谐趣。”
“没有人会把世阿弥 [88] 和孔子相提并论的,老板。”松冈先生说,轻笑了一下。
“这是之前我对塔子小姐也说过的话:世上有许多即使不明白原理,也能运用的东西。虽然不存在,但当做存在,就能变得更丰富。”
“那不是在说读书吗?”我问。
“是同一回事。好了,那位先生在钻研学问的路上……”
是会发现真理,还是陷入隐秘?——老板忧心忡忡地望着门口。
福来友吉先生在隔年明治三十二年 [89] 自帝国大学毕业,就这样进入研究所,以催眠术为中心,研究变态心理学。
明治三十九年 [90] ,他以《催眠之心理学研究》取得文学博士号,两年后就任帝国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明治四十三年 [91] ,福来博士着手研究千里眼与念写 [92] 这种神怪不可思议的能力。
博士以数名超能力者作为研究对象,不停地反复实验,设法证明这种力量的存在,却未能得到理想的成果。实验过程逐一被报纸耸动地报道,甚至有人因此自杀。
结果福来博士受到学界冷眼讥嘲,大正二年 [93] ,由于出版了《透视与念写》一书,遭到大学停职处分,遗憾的是,他实质上形同遭到学术圈放逐了。
千里眼及念写这些能力是否为真,我并不清楚。
但福来博士无法亲证这一点,似乎是事实。
福来博士究竟在其中找到了什么,无从得知。
然后,松冈国男先生读了后来以《金枝》这个书名闻名于世的大部头书籍,有了什么样的感想……?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