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 变节(1 / 1)

诡异的花朵盛开着。

下女阿杵说寺院旁边的建筑物篱笆开了珍奇美丽的花,所以我专程跑去看,但左看右看,就是喜欢不起来。

是因为这花很陌生吗?

确实,若以丑陋或美丽来评断,它无疑是美丽的。

但我觉得那不是属于花朵的美丽。

总有些人工的感觉。十枚白色的花瓣——也许是花萼——呈放射状张开,上头有着白色和蓝色像细须的东西同样呈放射状四散。内侧是浓密的紫,中段是纯白,尖梢是深蓝。这些色泽的差异历然分明,鲜艳异常。

正中央冒出五根黄绿色形状奇妙、不知道是雄蕊还是雌蕊的角,还有三根葡萄褐的棒状物竖在那儿。

配色并不到浓烈刺眼的地步。

它的色彩应该完全在令人觉得美的范畴内。形状也很工整,以这个意义来说很美。

可是。

为什么呢?就是那种漂亮过头和假惺惺,反而招人反感吗?这如果是人造花,我应该会坦然觉得它很美。但花是任意绽放的,它的形貌是自然天生的。带点几何的形状及鲜艳的配色,都是天然使然的。换言之,尽管样貌怎么看都是刻意为之,其中却没有半点人为意志吧。如果有,那就是这种花、这个种的意志。

就是这一点让我害怕。

所以才会感觉它很诡异吗?

我这么想着,端详了一阵子。

叶子也青翠肥厚,一样看起来像假的。看来一旦如此认定,一切都让人觉得诡异。

明明花没有任何过错,这让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没理的是观看的人才对。

我觉得好笑,忍不住微笑起来了。

“您喜欢时钟草吗?”

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吓得我“呀”地惊叫。

转头一看,一个可爱的女孩正仰望着我。年纪约莫十二三岁。女孩穿着整齐,我直觉是个女学生。

“时钟草……?”

“这种花的名字。您不知道吗?”

“时钟,是那个时钟吗?”

“就是那个时钟。”

确实从正面看去,也颇像时钟。

“你喜欢这种花吗?”

不知为何,我脱口问道。

少女摇摇头,然后说:

“我讨厌时钟草。总觉得与这个国家的景色格格不入。”

“这是异国的花吗?”

“我听说是南方来的花。开在这种地方,真稀奇。”

“真的吗?”

我看了花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尽管对于我的问题,她立刻就回答了,我真是迟钝到家。

我觉得它很诡异。我说:

“不过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

“咦?既然觉得诡异,那不就是讨厌吗?”

“是啊,不过……”

我觉得诡异和讨厌有些不同。

“虽然觉得诡异,但这是我的问题,不是这种花的缘故,讨厌它,好像有点可怜。”

“咦!”少女睁圆了眼睛。

表情天真无邪,看起来却极慧黠。感觉那双眼睛充满了深沉的知性。

“原来也有这样的看法。就像您说的,喜欢和讨厌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呢,与好坏是不一样的。可是……我讨厌坏东西。”

“嗯,我大致上也是这样。”

“倒不如说,我只 讨厌坏东西。”

“但这种花并不坏吧?”

“可是这种花有蔓,蔓是不好的。”

我不太明白。我说。

“蔓会缠绕在别的东西上,夺走自由。这样也就罢了,但它连自己都会缠上,纠结成一团,解不开来,连自己的自由都夺走了。所以我觉得它是不好的。有蔓的东西,我大致上都讨厌。我不喜欢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不讨厌的就只有牵牛花而已。”

“牵牛花就可以吗?”

因为牵牛花会向上爬。少女说。

本以为这是个好辩的少女,没想到也会说这么可爱的话。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对了——你是谁?”我问,“啊,我叫塔子。”

我只说了名字。

我觉得在问别人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才是礼数。

“我叫明。”少女说,“不知道方不方便请教,塔子小姐在这里做什么?您看起来不像是来扫墓的。”

“扫墓……?”

这么说来,这里是寺院旁边,紧邻墓地。

“是啊,我是逃过来的吧。”

“咦!”

“虽然不该向你抱怨,不过实在是烦死人了。”

“谁很烦呢?”

“每个人都烦。”

其实,是为了相亲的事。

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但一说到相亲,全家上下就会团结一致,实在教人吃不消。

平日话不投机的祖父和父亲,只要一提到婚事,就会联手合作。就连平常不怎么啰唆的母亲也是,一家老小齐心协力,固劝我答应。甚至连老仆和阿杵都说起一样的话来。

阿杵还一脸陶陶然,一副自己要出嫁的样子,实在教人哑口无言。

没错,婚事应该值得开心,但……

这不是该对陌生女孩诉说的事,况且说了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不知如何是好,闭口不语了。

“我也是逃出来的。”明小姐露出顽皮的笑容说。

“咦?你也是?你是逃避什么?”

“上课。”

“哎呀。那你是溜出学校喽?是懒得上学吗?不是挨老师的骂?”

“不是懒惰。”明小姐说,“如果用舶来的话来说,叫作sabotage。”

“我不知道这个词。”

“是一种妨碍,或是抵抗,这种感觉。谁受得了嘛。”

“咦,你讨厌念书吗?”

我喜欢念书。明小姐笑道:

“我最爱读书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我也喜欢学习,但有太多东西赶不上,厌倦起来,结果在中途放弃了。”

“您不上学了吗?”

“虽然读到毕业了,但总觉得虎头蛇尾,没有真正化成自己的血肉。”

您是哪一所学校的?明小姐问。

“呃,是……”

“我读的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女学校。”明小姐一样以细微的声音平淡地说道。

我读的是你上面的学校。我说。

果然。明小姐说。

“果然?看起来像吗?”

自己没那么厉害的谦虚,与不想被人这样看待的不满,以差不多强烈的力道涌上心头。

“只是猜的。”明小姐说,“我觉得您和我气质相近。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你居然敢溜出学校。”

逃课这种念头,还在念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即便想过,也不敢实行吧。

“要溜出学校很简单呀。放肆地跑出来就行了。因为老师都以为学校里没有学生会逃课。”

“可是你喜欢念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热爱学习,但是讨厌被强迫。”

“强迫?但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啊。”

不对。明小姐说:

“我认为学习是累积知识,培养思考能力,获得成长,为了对社会有所贡献而自发性去做的。”

“我也这么认为。”

父亲说,知识只要学习必要的就够了,而祖父叫我不要去想多余的事。

一直以来,长辈都说我没必要离家出社会。

既然如此,我学习是为了什么?一想到在学校度过的时光全是白费,就觉得很伤心。

我含糊其词地小声道出这些想法。

明小姐蹙起眉头。

“完全就是如此。”她说,“学校说穿了,就是那样的地方。”

“咦……”

学校就是那样的地方?什么意思?

“你说学校是那样的地方?”

“以前您在学校,有没有听过那类强加于人的话,塔子小姐?”

“这个……”

我不太有自觉。

因为家里的人说得太过分,对于学校本身,我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不满。不过尽管学校很无聊、很拘束、课程很难……总比待在家里好多了,我只是这么认为。

“学校教授学问,这是很棒的事,但我不愿意连生活方式都受到规范。那就好像被藤蔓给缠住一样。为什么非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说什么为了国家,必须服侍丈夫,当个贤内助,唯有当个贞淑的妻子,才是我们女人唯一的出路,这种话我实在无法接受。”

“没错!”我一个不小心……发出没教养的叫声来,“就是这话。”

明小姐露出愣住的表情。

“我就是想要说这些。我甚至想要把你这番话就这样拿去对祖父和父亲说。可是,学校……也是这样吗?”

“学校就是 这样。”明小姐强调。

“确实,老师当中,也有些人是这样的观念。”

是每一个老师都这样。明小姐说。

“所以你才会逃出来吗?讨厌学校到这个地步,也非上学不可吗?”

“我并不讨厌学校。课程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因此不管是怎样的老师、怎样的教法,我都可以忍耐……但唯有修身学,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因为说到底,就只有‘不准’和‘应该’。”

我询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修身课不是都会说这个不准、那个不准,然后说应该做这个、应该做那个吗?”

“嗯……是啊。”

确实有许多禁止事项。

“尊敬长上、孝顺父母、疼爱幼小,这些事情用不着再教,早就是明白的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最重要的是,只因为是女人,从一开始把我们看得低人一等,这种态度教人难以忍受。”

“是啊。”

“没道理因为是男士,就比较了不起吧?塔子小姐。不论是男是女,了不起的人就是了不起,糟糕的人就是糟糕。即便是男士,也有许多不怎么样的人。不怎么样的人,我无法尊敬。我这话错了吗?”

“一点都不错。”

“所以我才不想上修身课。”

“但因为这样就逃课是不行的吧?只要闭起耳朵,听而不闻就行了呀。”

会弄脏我的耳朵。明小姐说:

“就算不去听,还是会听见。听见了就会去想,想了就会想要反驳。如果反驳,就会闹出更大的问题。但我这人就是无法不吭声。所以我……”

逃狱了。明小姐笑道。

“逃狱?”

“对,学校就像监狱嘛。不过我只是溜出来一下而已。我会乖乖地回牢房去,所以是个模范囚犯。我这么自认的。”

“真伤脑筋。”

我心想,如果自己能像这女孩这样直言不讳、敢于表现,真不知该有多好。

可是。

“就算只是溜出来一下,难道不会挨骂吗?”

“会呀。”

“不要紧吗?”

“也不是不要紧,不过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计划着,总有一天要增加同志。”

“咦,溜出学校的同志吗?”

“对,因为有很多人受不了修身课。既然厌恶,就应该表达意见不是吗?而且只有一个人的话,就只是个小丑,但全班都溜走的话,就是一种抗议行动。是自由民权。”

“自由民权!是不是有点不太一样呀?”我说。

意思差不多,别计较。明小姐说:

“我要划向自由的汪洋。”

“到时也请让我一起上船。”

“没问题。不过,那可是向上头造反的海盗船呢。”

我难得感到如此愉快。

“可是,明小姐。”

明小姐又看起时钟草。

“你的海盗船今天好像来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不要紧吗?这里离学校很远呢。而且是不是遭难了?”

没错。明小姐回答:

“昨天发生了一点好事,所以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好事?”

“所以我更不想上修身课,愈跑愈远,结果心情畅快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这种地方……”

这不是平常会来的地方。

这里只有一条细窄的小径相通,而且尽头处是寺院。如果没事,不会经过这里。

我这么说,明小姐说“理由是这个”,拿起原本似乎靠放在时钟草缠绕的篱笆上、形状陌生的物品。

把手的前方是圆的,呈一个轮状,上面有网子。

我问那是什么。

“是打球网。”

“咦?”

“是球拍,庭球 [94] 的。”

“庭球……噢,是那个叫lawn tennis的游戏吗?是那个的球拍吗?”

我曾经见过。

是像羽子板 [95] 那样,用网子相互拍球的西洋游戏。这么说来,以前我在学校玩过。最近lawn tennis都叫作庭球,baseball叫作野球。

“好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不过这真的很棒。因为这把球拍是只属于我的。是家人买给我的。”

这似乎是明小姐所说的好事。

“有了这把球拍,就算不去学校,也可以练习了。这么一想,我实在好想挥挥它,可是在路边挥拍,实在很可笑。”

说的也是呢。我说。搞不好会有人叫警察来。

“所以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尽情地挥它,不停地往小路走,结果跑到这里来了。然后看见塔子小姐在看时钟草。”

“啊,那我妨碍到你了呢。”

“不,完全没有。可以和塔子小姐聊天,我很开心。”明小姐露出亲切的表情欠身说。

“那,你要在这里练习吗?我……我只是来看这些时钟草而已,真的平白浪费时间。我和你不一样,既不活泼也不聪明,也没有那种……兴趣?是个无趣的女人。”

我说,虽然我是逃出来的,但最后还是只能回家。不过……

其实我多少还有别的打算。

回程的路上有那家吊堂。来的时候我刻意不去看它,但回程实在不可能视而不见。

我绝非从一开始便如此打算,不过也想顺道过去看看,如果去了,我有预感或许会买些书。

“我也只能回去而已。”明小姐说,“说得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但是你有抱负啊。”

明小姐说想要拉拢同志,扩大成抗议行动,所以是不折不扣的抱负。

“我是有抱负,但还是不想挨骂。一旦担心挨骂,就更难回去了……我总是待在学校附近,很快就回去了,但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觉得今天已经无法回去了。可是学校通知家里的话,我一定会挨家父的骂。”

但又不能不回去——明小姐遗憾地说。

“即使就这样不回家,离家出走,也无助于解决问题,所以我已经要回去了。”

“这样啊。”

“如果挨骂,我就顶回去。”

真了不起。我说。

这是真心话。

我根本不敢向祖父或父亲顶嘴。进一步说,回顾自己在明小姐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应该从未对这个社会产生疑问。

若问我是否完全没有不平或不满,应该还是有的,但我应该只是唯唯诺诺地接受这个世界。

也许现在依然如此。

结果我只是唯唯诺诺地承受下来。说到抵抗,至多就只有偷读家里禁止我读的小说而已,如此就自以为报了一箭之仇,实在让人笑话。

简而言之,只是自我满足。

了解到社会的不合理,并且即使隐隐约约,也醒悟到自己所希冀之物,却依旧毫无改变,所以我也觉得似乎反而更糟了。

一点出息也没有。

我们回去吧。明小姐说。

只能回去。回家里去。

我们并肩走。

经过墓地,穿过寺院山门,行经花店,走在小径上。

小径狭窄,夏季浓密的绿荫遮顶,隔绝了强烈的阳光,没有想象中的炎热。

不时摆动的树叶间洒下碎光,仰头一看,虽然刺眼,却不会让人厌烦,反而感到清爽。

“塔子小姐。”明小姐看着前方对我说,“塔子小姐讨厌令尊吗?”

我一时答不上来。

我讨厌我父亲。明小姐接着说。

“我……嗯,家父和家祖父只是说的话有许多让人无法接受的地方,但我并不讨厌他们。”

就跟时钟草一样呢。明小姐说:

“塔子小姐的心思真的很细腻。我讨厌不好的东西。它们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把我绑得动弹不得。家父……”

“令尊那么严格吗?家祖父以前是萨摩藩的武士,该怎么说……思想因循守旧,是个完全跟不上时代、认为男尊女卑的老古板。至于家父……我不太了解他。不过,他是个汲汲于如何在现代圆滑处世的人。”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是啊,一直都是。”

那么,他就是这样的人呢。明小姐说。

她的说法有些令人费解。

“家父是这样的人没错……”

既然如此,应该就是秉持这样的信念吧。明小姐说。

“信念……倒不如说,嗯,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家祖父说女人完全不需要知识,但家父不一样,不过他供我上学,也只是当成一种新娘修行。他叫我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立刻嫁人,支持丈夫,顾好家庭,还说这是为了国家。”

他们也跟我说过相同的话。明小姐说:

“那所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是遵循这种国策的学校。”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想过,不过或许如此。

“那样的话,不是跟我们家一样吗?”我问。

“不一样。”

明小姐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在稍前方。

“塔子小姐的令尊原本就是这样的观念吧?那么,我认为应该与他好好谈一谈。”

明小姐的声音真的又细又高,她走在前方,我几乎就要听不见她的声音。我加快脚步,来到她旁边。

“家父听得进去吗?”我有些纳闷地歪头说,明小姐说,应该不会轻易听进去。

别说让父亲听进去了,我根本不可能和父亲坐下来谈。

“不过如果令尊有信念的话,也值得与他吵上一架。”

“吵架……?”

这女孩的年纪比我小多了,但仔细想想,她的话非常老成。虽然长相和声音真的很童稚。

只要讲赢他就行了呀。明小姐说,然后有些不甘心地喃喃,也不是输赢的问题呢。她这话说得很轻,所以或许是我听错了。

“那明小姐你呢?你会想要讲赢令尊吗?”

“没用的。”

“为什么?”

“我们家……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不一样的。家父没有信念。我就是讨厌他这一点。”

“没有信念……这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家父……或者说我家,一直都过着西式的生活。家父是会计检察院的官吏,还去过欧美考察什么的,我们家说起来算是欧美的、自由的家风。姐姐们也都过得无拘无束。然而在我升上寻常高等小学校的时候,家父突然变节了。”

“变节?”

“就是,他的观念突然变得和塔子小姐的令尊完全一样。他开始反对西化,说应该要守护我国传统,以我国独特的观点,让国家强盛。”

“那……算是传统吗?”

我不知道。明小姐说,谁要那种不自由的传统,加快了脚步。

这时。

“等一下,明小姐。”

没错,我们来到吊堂前面了。吊堂是一家不可思议的书铺,尽管建筑物庞大宏伟,却不知何故,很容易错过。

“我要去一下这里。”

“咦?”

明小姐稍微折返,仰望建筑物,如同预期地吃了一惊。她的动作和表情都很孩子气,让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灯塔吗?”

“是书店。”

你要进去看看吗?我问,明小姐又歪了歪头,小声地说好。

“时间不要紧吗?”

“反正总免不了一顿骂。”

“那我们进去吧。”

我穿过贴着写有“吊”字纸张的帘子,打开沉重的门,看见一道白色的背影。

是挠小弟背对着门口站着。

“啊,抱歉,碍到客人进店了……咦,怎么,这不是塔子小姐吗?”

“咦,好没礼貌,什么叫‘怎么’?”

“抱歉抱歉,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欢迎光临,塔子小姐,谢谢您总是惠顾小店。”

挠小弟极装模作样地行礼说。

这小子怎么这么伶牙俐齿呢?我想挠小弟的年纪应该和明小姐差不多……不过真遗憾,我两边都远远不及。

挠小弟抬头,注意到明小姐,似乎吃了一惊。

“啊,塔子小姐带了新客人过来吗?这真是大大地失礼了。老板现在有些忙,若不介意,请里边请。”

可以吗?明小姐小声问:

“我不是客人,而且这么……”

“应该没问题的。这家店很难得,不会计较客人的年龄、身份和性别。”

挠小弟让到一旁,我催促明小姐入店,关上店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机关,但屋里非常凉爽。

眼睛还不习惯。

渐渐看清楚屋内后,明小姐似乎为了眼前的景观而屏息。这让我想起初次造访这里的时候。

我也像她这样屏息了吗?

还是忍不住惊呼了呢?

明小姐仰望上方,左右摇头。这样的动作应该也一样。

可是。

我的视线从明小姐身上移开,望向正面……接着就像明小姐一样大吃一惊。

店内正中央摆了一张大台子,上面高高地堆满了纸张。似乎不是书籍。

我已经来过几回了,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

“咦?塔子小姐,久违了。”

这么说的不是老板,而是帝大生松冈国男先生。

“啊,咦,是松冈先生。”

仔细想想,我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松冈先生了。松冈先生一如既往,眯起他那双感觉有些冷峻的细长眼睛说:

“咦,你带了个好年轻的客人来。”

很像松冈先生会说的话。他不会随便说可爱或叫陌生人小孩子。

这时低头翻纸的老板抬起头来:

“哎呀,欢迎光临。”

明小姐更加胆怯,缩起了肩膀。

“这位是高等女学校的学生,明小姐。”

我叫平冢明。明小姐说出姓名。她似乎很紧张。

“那位是帝大法律系的松冈先生,里面的是这家吊堂的老板。”

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老板的大名。

“呃,我、我不是客人,是在那儿和这位……”

“不必担心,即使不惠顾商品,光临小店的每一位都是客人。再说,有年轻人来店,真的令人欣喜。”老板以他一贯的态度说道。

“这……谢谢。我突然跑来,以为一定会被说这里不欢迎妇孺……”

看吧,老板,都怪这家店门面封闭。松冈先生打趣地说:

“缺乏做生意的自觉。”

“话虽这么说,松冈先生,就是意外地有许多下这种奇特订单的客人,害得我无暇招呼一般客人呀。”老板指示台子上的纸张说。

“这些到底是什么呢?”我问。

是报纸。松冈先生说。

“报纸……这里也卖报吗?”

“这里的老板啊,只要纸上写着字,就连三河屋的流水簿子也读得津津有味。只要有人订,流水簿子也照样进货、出售。”

“真的吗?”

我看看明小姐,她好像人都傻了。

“可是,这里有这么多报纸。”

“是很多啊。因为客人要的是半年份,最好是一年——不,如果能够,有多少就进多少,而且还要求全国各地所有的报纸呢。”

“全国的报纸……?”

我走过去一看,上头确实写着《河北新报》 [96] 《东北 [97] 日报》等报名。

“全日本的……?”

“对,是地方报。虽然无法全部找齐,不过应该也有个八成。”

教人瞠目结舌。

“可是,报纸是报道新闻,如果不新,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没这回事。松冈先生说:

“这是记录啊,塔子小姐。是事件的记录、土地的记录。旧幕府时代没有这样的东西。瓦版只有江户和大坂 [98] 才有印刷,地方的消息全是传闻,除非极为珍奇,否则不会传到中央来。地方除非有愿意记录当地之事的好事之徒,否则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或许是这样。

“就连天候都不清楚,只能从旅行者的笔记、公所的记录或个人的日记这些片段来拼凑。但是公家记录并不完整,旅行记之类的也是任意为之。地志和风土记、名胜图集之类,省略掉的内容比记录下来的还要多。”

省略了什么呢?我问。

“这个嘛,首先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写下来。因为用不着写。”

“那……是必要的记录吗?”

我觉得既然都说理所当然了,确实没有记录下来的意义。

“即使在该地是理所当然,或许在别的土地也并非理所当然。或许截然不同,或许有些相似,但是都不会被写下来。比方说,没有任何一份地志会写当地人早上起床后会说什么打招呼。”

“也有些地方不是说早安吗?”

或许有啊。松冈先生说:

“中元盂兰盆节的活动、新春年节的装饰等等,各不相同。这些看得到的差异还好,应该也有像是遇上哪些状况要如何应对、被禁止的习惯和行动等等。与其说各土地,不如说或许各村庄不同,也可能家家户户都不同。”

没错。

在祖父的指示下,我家凡事都是萨摩风,有许多和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

“即使是平时不会写下来的事,如果和某些事情有关,就会记录下来吧。因此这类地方报,是了解土地风俗与民众史的绝佳资料……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结果并不是吗?老板问。

“不,是可以作为资料,但总觉得少了某些重要的部分。”

松冈先生蹙起粗眉,露出凝重的表情来。

挠小弟端椅子出来,但我没有坐下。松冈先生和老板都站着,总觉得不方便落座。

“是啊,同样一件事,写法也相当不同,上报的日期也不同。事件如何传播、如何变质,这些是可以通过比较来得知的……不过这与其说是土地的问题……不如更该说是写报道的人的差异呢。”

我想这部分影响更大。老板说。

是啊,真是碍事极了。松冈先生答道。

“您说碍事,是指写文章的人吗?”

“没错。”

松冈先生这么说,但我觉得没有人写,就不会被记录下来了。即使觉得碍事,也不能没有这些人。

我说出这样的看法。

“这是当然,但事件通过写文章的人……应该就变质成故事了。虽然报纸上的报道很简短,而且不是小说,所以还像话一些。”

“也就是说,中间多了一个我 吗?”

老板这么问,松冈先生连连点头说,就是这样。

“这些报道全是通过某人的眼睛,而且就像塔子小姐说的,没有写文章的人,就没有记录,因此这是莫可奈何的事,但……怎么说呢,从这个意义来看,值得深思。”

“嗯,报纸毕竟是拿来叫卖的东西,大前提就是要吸引人阅读吧。如果只是单纯地列述事实,就卖不出去了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您看,像这份《纪伊每日新闻》,四月二十八日有一篇异兽 的报道,说是武州 [99] 神奈川出现头是狸猫、身体是貂、脚是猫的三尺八寸 [100] 异兽。”

松冈先生将报纸出示给老板看。

“然而事发地点的神奈川一带的报纸,却找不到这样的新闻。这份《纪伊每日新闻》还报道了福冈有某某人遭到狐狸戏弄、宇都宫有某某人被大蜈蚣咬了,净是这类消息。毫无疑问,这是文章作者的喜好,而且全都不是当地的事件。这根本就是道听途说,将一些远方的珍奇趣闻渲染夸张地写成文章罢了。这跟幕府瓦解前的江户瓦版根本没两样。”

只差没有插图而已——松冈先生说。

“况且是真是假,读者无从确定。因为一般根本不可能像这样多份报纸比较阅读。再者,连应该是事发地点的当地都没有报道,真伪令人质疑。”

报纸上写的东西会是假的吗?明小姐问。

松冈先生瞬间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

“这、嗯,当然了。”他答道,“凡事不能尽信。”

“但是我学到的是,书上写的都是真的。”

“这是严重的误会,平冢小姐。”松冈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也是呢。”

“没错。教科书上所写的内容,不一定就是对的。当然,学者和官吏都日夜努力,尽可能写下正确及有用的内容,所以不能说教科书上写的都是没用的、错误的。不能这样想。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错误的地方,或是解读错误。除此之外,有时正确的事,是会随着时代迁移而改变的。”

“正确的事会改变吗?”

“会。”

世上是有普遍的真实的。松冈先生说。

这是以前松冈先生也对我说过的内容。

“太阳永远都从东方升起。这是自百年前、千年前就不变的事实。但是譬如说,现在的政府,是平冢小姐出生才二十年前左右成立的,再以前是德川幕府对吧?在幕府倒台以前,如果说德川家是朝敌,萨长 [101] 是官军,肯定要被砍头呢。”

松冈先生轻笑了一下。

“有些事情虽然许多人都说是对的,但其实并不对。也有些事情会改变。”

“这……”明小姐以极细微的声音说,“要如何去分辨呢?”

“思考。”松冈先生当下回答,“除了自己确实地去思考之外,别无他法。请教别人的意见很重要,但不能人云亦云。”

“是的。”

“还有,要比怀疑别人更深刻地怀疑自己。成见不论大小,都一定会妨碍了解真实。”

松冈先生说话愈来愈像个禅和尚了呢。老板说。

“怎么会呢?我……我和老板不一样,并未出家,甚至从未听过和尚说法。我不懂何谓禅、何谓悟道,目前也没有兴趣。不过如果双眼盲目,就什么都看不见,而让人盲目的,多半是我这个成见使然,我只是切身地体认到这一点而已啊,老板。不过……”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

明小姐拘谨万分。

“我原本以为这可以成为宝贵的资料,结果却少了什么。您不这么觉得吗,老板?”

“我还无法掌握松冈先生拥有什么样的构想,因此难以回答。记得之前您说是……地方的民众史?”

“是人们生活的累积。如果不知道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样貌,就无法让乡土变得更好。不只是单一地区而已,我认为倘若不了解这个国家的一切,就无法担任中央官吏。”

“这话真正豪壮。”

“不,这一点都不豪壮。连这都做不到,哪里有脸高高在上地说自己是官僚,是大臣?藩阀更是毫无道理。毕竟现在早就废藩了。那些都是我 的延长吧?”

“确实,如果拘泥于藩、国,只会蒙蔽了眼睛。那么,松冈先生下一步想要怎么做呢?”

它们不是活生生的,松冈先生忽然如此喃喃道,接着说:

“这些报纸看起来总有些虚假。”

“原来如此,意思是有某人的意志介于其中吗?”

“是这样没错……”

是不是语言?明小姐突然开口。

“语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种没学识的小丫头不该没大没小地乱插嘴,对不起。”

在一旁俯视报纸的明小姐往后一跳,低头行礼。

“咦,为什么要道歉呢?怎么会没大没小?平冢小姐,请务必说说你的看法。正确的意见不论出自谁的想法、谁的口中,都是正确的。绝对不是说身居高位的人、聪明的人说的话就是对的。”

明小姐低下头去。

松冈先生的口吻有时候听起来像在诘问,但绝对不是在责备。

“明小姐。”

即使我出声,明小姐也不愿意抬起头来。

“这只是小孩子的意见……”

“这跟小孩或大人都无关呀。”

“可是女人说这种话……”

“你在说什么呢?跟性别更没有关系了。轻视女性的风潮,更是不足取。”

明小姐蹙起带着稚气的眉毛,露出有些疼痛的表情。

“骗人。”

“怎么会是骗人呢?”

“真的……是这样吗?”

“当然了。”松冈先生露出极可怕的表情来。

那不是应该对才十二三岁的少女摆出来的表情。看来松冈先生不会因人而改变态度。说得好听,表示他这个人表里一致,但长辈可能会认为他倨傲不恭,而晚辈会觉得他咄咄逼人,心虚的人或许会觉得他令人恼恨。不过,看来松冈先生这样的态度是对的。

“真的只是想到而已。”

明小姐提心吊胆,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的同学里,有几个来自地方的人。刚入学的时候,她们都用各自故乡的方言说话。但很快就矫正过来,现在已经不再说家乡话了。”

“这样啊。”

“老师不在的时候,她们有时会冒出家乡话来。我是东京人,对地方方言应该很陌生,然而听朋友们说着家乡话,怎么说,真的很生动,可以听懂。”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

表情极其严肃。

“这没什么关系呢。”明小姐垂下头去。

但松冈先生大声说,不,你说的很对。

“咦?”

“哪里没关系,这话完全切中核心。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对,没错,就是语言。”

松冈先生说道,接连拿起台子上的报纸,以惊人的速度默读起来。

“这一份……这一份还有这一份,都是以相同的语言写成的。不是文言也不是口语,是莫名平均的、所谓的普通文。”

“因为学校这样教。”老板这么说,“教科书也容忍部分文言文的惯用。同时呼应这几年的言文一致运动,教科书的文章也渐渐有了变化。”

“这样啊。”松冈先生的表情更凝重了,“这……该怎么看呢?”

“这话的意思是?”

“该视为弊害吗?”

“会是弊害吗?”

“如果文化变得均一,语言也会变得均一吗?老板。这个国家绝不算幅员辽阔,但文化与习俗依然千变万化,每一块土地都有着重大的差异。信息与物资没有时间差地送达全国,是一件好事,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些事物会因此而消失。”

老板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

“松冈先生,世事会变迁,诸行本无常。不论好坏,文化习俗会改变是当然的,会失去亦是当然的。”

不不不,不是那样。松冈先生摇头:

“当然,诸行无常的道理我也明白,但如果过去彻底消失,就无法理解现在。不,不是这样呢。如果失去现在,就无法预测未来。我完全忘了,现在总是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地变成过去。”

语言应该要不同——松冈先生以强硬的语气说。

“当然,如果往后将逐渐变得相同,那也是莫可奈何之事。不过现在还是不同。我年幼时期流离各地,对每个土地的语言差异困惑不已。尽管困惑,但每个土地都有其适合的语言和称呼,也都说得通。就像平冢小姐说的,活生生的语言更容易理解。譬如说,这份报纸提到有幽灵出现,但当事人真的是说幽灵吗?遇到那现象的人是怎么说的?有可能说是怪物,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称呼。这样的写法太轻率了。就连黄表纸 [102] ,对话也是用当时的口语写成的。”

“但现在已经难以理解了。”

“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懂。”

“那么,松冈先生认为应该保留每一块土地不同的语言吗?不需要制定作为标准的一套语言?”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老板。身居中央,掌理行政的人,应该要有一套能够让每一个国民确实理解的语言吧。让政令通行,是掌理国政者的职务。以这个意义来说,是必须要有一套国家的语言——国语,也必须教育国民理解。但是另一方面,乡土的问题又不同了。因为语言就是文化。如果失去了乡土的语言,也等于是失去了文化,不是吗?”

我也这么认为。老板说:

“毕竟在不下雪的异国,是不会有‘雪’这种词语的。”

“即使没有‘雪’这个词,还是照样会下雪,但不普遍的事物另当别论。像工具与习俗,真的会消失不见。纵然原本就注定有消失的一天,但起码必须在消失之前把它们记录下来。否则……”

就无法理解乡土了——松冈先生严肃地说。

“作为近代国家,必须建立起一套标准语,使其渗透,这也是很重要的,但不应该以强制的政策去改变现有的语言。这些事物是自然改变的,不能通过矫正手段去强制改变。然后必须以会改变为前提,予以记录、保留下来。”

“话题又变得豪壮起来了。”老板说,这回松冈先生坦然说,或许吧。

“我认为这会是不下于詹姆斯·弗雷泽的困难工程。确实,我国的国土不广,文化却深刻多样。为了了解细微的差异,我认为唯有仔细地踏遍各地每一处。”老板说道。

“到各地视察是吗?”

“井上圆了先生似乎就精力十足地行脚全国,在各地采集许多不可思议的迷信……”

松冈先生的表情变得更为严峻。

“但遗憾的是,圆了博士没有乡土这样的概念。他仅能区别近代与过去、真理与迷妄。或许这样也是很好的,但与我所想的不一样。”

“但各地方言,不实际去到该处,就无法听到啊。”

“对。但即使我能成为官吏,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吧。要深入了解,需要时间。能停留一处的时间应该也有限,必须去的地点更是多不胜数。确实困难重重。”

呃,就算去视察,是不是也没用?明小姐说了。

“没用?”

“即使帝都来了高官或学者,乡下人也不会表现出平常的样子。他们会摆摆门面,或是隐藏一些地方……我这么觉得。”

说的也是呢。松冈先生喃喃道,仰望天花板:

“或许平冢小姐说的没错。不能用视察的吧。要了解一个地方的生活,由上而下俯视的相处方式是不行的。就像平冢小姐说的,女学生在老师面前,也都用东京话交谈。乡下人不会对端出官架子的外地人说出乡土的事吧。”

“不必松冈先生亲自前往也可以吧?”我说。

松冈先生的目光转向我。表情很惊讶。我觉得这很稀罕。

“不去……要怎么调查?”

“请当地人调查就行了呀。虽然这只是我浅薄的想法。”

“是……呢。可是……”

“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只要增加同志就行了?松冈先生的志向究竟是什么,我实在不可能明了,不过只要是高远正确的志向,一定会有人赞同的。”

“不,这……”

高明。老板说道:

“刚才松冈先生指出流通与通讯的发达造成的弊害,不过是不是也能反过来利用这个制度?只要全国各地都有同道,就可以同时作业,那么只要进行一次,就能一举成功了。如果能请同道逐一报告,也可以逐步累积资料。若是将事物作为信息搜集起来,统一管理,不管是研究还是理解,应该都能大有进展。”

松冈先生手扶下巴,想了一下说,确实是个很高明的主意。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向民间广为征求协助者。我模糊构想的乡土的学问,这样的观点或许是不可或缺的。同时也有必要重新审视国语的样貌吧。大槻文彦 [103] 老师在编纂《言海》的时候遇到整理文法的必要性,结果厘清了我国的文法学轮廓……”

您是说语法指南对吗?老板说。

“对,虽然难以否认它是贴近英语而出现的副产品。”

“嗯,冰川那位大人也说,那部作品虽然了不起,但实在刻板得教人受不了,要是真的依着那书,连说话都错不得半点了。”

冰川那位大人,我想应该是在说胜海舟大人。

“是的。毕竟大槻老师甚至指出教育敕语 [104] 中的错误。”

教育敕语居然有错吗?明小姐惊声说。

那是明小姐最讨厌的修身的基本。

“我不是说过吗?凡事都有错误。不过大槻老师指出的不是内容,而是文法上的错误。”

松冈先生这样说,但也难怪明小姐会大惊失色。因为受教育的一方,完全不被允许有任何质疑。

“任何事物,都是人所写、所做,而人是会犯错的。如果发现错误,改正就行了。犯错绝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是知错不改,就是愚者的证明了。”

松冈先生说道,端正姿势,然后对我们行礼说,感激不尽。

明小姐又瞪圆了眼睛。

“这、这怎么……”

“不,两位给了我可贵的启发。请让我道谢。”

“请、请别这样。”

“为什么?”

松冈先生抬起头来,又露出那种有点恶作剧的伶俐表情。

“对我、我这种……”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与性别或年龄无关,平冢小姐。”

“但、但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年长的男士向我行礼……”

“没办法啊,松冈先生。”我说,“我们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导,如果不这么做,就会挨骂。但明小姐还是努力反抗这样的风潮。比起只知道唯唯诺诺地服从的我,她了不起多了。”

“原来你在反抗吗?”

明小姐低下头去:

“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像我就不敢拒绝修身课,溜出学校。你不是逃避,而是发起一个人的抗议行动。”

“是吗?”

松冈先生露出既惊讶又佩服的奇妙表情。

“溜出学校是不值得嘉许,但抗议本身并不是坏事吧。无论是什么事,只要你觉得不对,就应该大声指正才对。”

“应该指正吗?”

“当然了。”

“但只会落得一顿骂。”

“因为……你是女性吗?”

“嗯。而且大人都说,学生纠正老师,是大逆不道的事。不管怎么样,晚辈就是不可以顶撞长辈。”

是这样吗?松冈先生扬起粗眉。

“这个国家不是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这……应该不是吧。学校这样教吗?”

我替明小姐回答:

“是的,不光是学校,家里也是这么教的。”

“怎么教?”

“妇孺不可以多嘴。”

明小姐抬起眼睛看我,轻轻点头。

她家应该也是一样的。

“咦?塔子小姐的祖父似乎是萨摩武士,所以男尊女卑的风气我还可以理解,但……原来平冢小姐家也是吗?”

听到松冈先生的问题,明小姐露出极悲伤的眼神说:

“我没有问过家父是哪里人,但他是会计检察院的官吏,应该很聪明。”

“会计检察院吗?一定非常优秀。”

“我也这么认为。家父经常赴欧,也从事翻译工作。”

“哦?精通外语呢。”

“家父也写过德文的文法书等等,应该是吧。”

“嗯……这样说实在失礼,不过感觉与塔子小姐的祖父应该相当不同呀?”

完全不同。祖父到现在都还会把攘夷挂在嘴边。

“我不清楚塔子小姐家的状况,不过……嗯,确实不一样。不,以前不一样。”

“以前?那么现在不是了?”

“是的。在我小时候,凡事都是西式作风。那叫什么呢,鼓励西洋风的生活样式……”

“欧化政策吗?”

“是这么称呼吗?家父说我们是这样的家风,我也一直这么相信。”

“真教人羡慕。”我说,“像我家,别说西洋风了,根本还在维新以前。而且是萨摩风。虽然萨摩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明小姐小声说。

这么说来,明小姐说过,她的父亲变节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家父突然说起洋风不好,然后现在他说凡事都要日本风才行。”

我不太懂什么叫日本风。松冈先生说。

“就是……”明小姐欲言又止,“不可以忤逆家长,要服侍丈夫,为丈夫、家庭、国家奉献,才是妇人的本分,这种遵循古来的传统、外国模仿不来的生活,才是正确的。”

“那是这个国家古来的传统吗?”

“不是吗?”

“男尊女卑是传统吗?”

“难道不是吗?”

“这个嘛……”

松冈先生再次交抱手臂,歪起头来。应该正在寻思。

“尊敬长上确实是好事,但没道理因为是长上,所以错了也不能指正,而且这样是错的。”

态度坚毅。

但是,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松冈先生那样。明小姐似乎也这么想。

“我理解松冈先生是这样的观念了,可是……”

“不,我明白,我也知道现在这样的风潮正在蔓延。不过,那是现今的风潮,这个国家并没有这样的传统。两位是不是也有些误会了呢?确实在旧幕府时代,有许多这种想法的人,但那是武家的思想,它的根基是儒学。既然如此,那甚至不是这个国家的东西。”

我说的没错吧?老板。松冈先生说。

老板难得露出为难的神情,应道:

“自古以来,佛家与儒家便是水火不容。正如同松冈先生所说,不管是朱子学还是什么,所根据的都是儒教的思想,但依我的私见,根植于这个国家的思想,就是已经变节为这种国家形式的思想,而且被解释为对武家礼法有利的形貌。从这个意义来说,嗯,可以说是属于我国的,只是……”

这个国家并非每个人都是武士。老板说道。

“如果不是武士……就不是这样吗?”

明小姐这么问,松冈先生回答说,就连武士都形形色色啊。

“町人 [105] 就不是这样的思想吗?”

“也不能这样断定。农民与商人又不同了。山区与平地不同,村落与城镇应该也不同。同时也会依据时代而变化吧。”

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松冈先生说。

啊,原来如此——我感到恍然。

“这是草野小民的历史,乡土的历史。”

“但是松冈先生,不论地点或时代如何改变,或身份不同,男人比女人伟大这一点,不都是一样的吗?贤妻良母才是妇人的榜样,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

“不。”

没这回事的,平冢小姐。松冈先生说。

是吗?明小姐大剌剌地提出疑义:

“我不想当什么贤妻良母。”

“咦?”老板插嘴了,“平冢小姐,贤妻良母本身应该不是什么不好的词语。不过它不应该是一种规范,而应该是评价才对。世上有各式各样的贤妻与良母,问题在于将什么视为贤妻和良母。这不可能是整齐划一的。”

“不对。现在全部都以男士作为基准。对丈夫顺服的妻子、对家庭有助益的妻子,才叫作贤妻良母不是吗?学校就是将女学生嵌进这种模型的地方。”

明小姐用挤出来般的细微的声音,明确地反驳说。

我觉得她非常了不起。

“所以我才讨厌修身课。”

“这样啊。”

松冈先生见明小姐一脸认真,苦恼地摸了摸下巴,说的也是吧。

“但那并非原本就是如此,也不能说是传统。就像老板说的,那是评价,而非规范。评价是事后给予的,而非先有的。此外,能得到赞扬的态度及样貌,会依地点和时代而大为不同,也应该要不同。即便强制嵌进模型里,也实在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得到那样的评价。”

那不是自古以来就这样的吗?我问:

“难道也有不是这样的时代、不是这样的文化吗?”

“是啊,这一样是武家的观念。譬如说,要女人保护家庭,是因为男人是士兵,会在外头战死沙场,因此女人要待在家里,养育继承人,否则家族的血脉会断绝。就连婚姻,其实说穿了就是交换人质。只要两家结亲,就不容易彼此为敌。让嫡男继承家业,也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血统就会断绝。现在的民法,就是采纳了士族的礼法吧。”

意思是因为四民平等了,所有人都被迫接受武士的习俗吗?

“相对地,在农家,妇人亦是重要的劳动力。每个人都同等地干活。虽然各地方不同,但应该也有由长女继承家业的地区。我听说这些地方的人,因为出现这样的法律而相当困惑。”

“由妇人担任户长吗?”

“正确地说,是以前由妇人担任户长。因为现在法律禁止了。不过即使是现在,习俗上还是敬称家中最年长的妇人为‘刀自’对吧?这原本是户长的意思。”

“由女人……当户长吗?”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代啊。不管怎样,都不该由性别来决定主从关系。商家也有女主人,古代也有女帝王。”

明小姐以复杂的表情看向我:

“总觉得难以置信。我无法想象有女人的地位比男人更高的时代。”

不是更高。松冈先生说:

“不是哪一方比较大。角色或有不同,但应该解读为并没有恒常的主从上下关系。不是说因为是男人就更伟大,反之亦然,只是角色不同而已。伟不伟大,是因人而异。”

“那是……远古以前的事对吧?”

“不,我想也不是多久远以前的事。必须仔细调查才知道,但即使法令颁布下来,习俗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因此现在应该还是作为文化或风气留存在各地。”

不知何故,明小姐露出欲泣的表情来。

松冈先生问她怎么了。

“我……我是受骗了吗?”

“也不是受骗吧。只是……我想有许多人都误会了。”

“误会了?”

“对。他们的眼睛被蒙蔽了。”

“被我 这层膜吗?”老板说。

“是啊。与其说是我 ,或许是被更大的……对,被国家这层膜给罩住了,所以无法看清原本的面貌。看不到人真正的生活、乡土的样貌。”

是被扭曲了——松冈先生说。

“这个国家并不是这样的,应该是更多彩多姿的。那种整齐划一而扭曲的过去,只是幻象。”

“那家父……”

家父错了,对吧?——明小姐说。

“家父所说的日本风,就是那种扭曲的幻象。而家父说那才是日本风。”

“原本拥有那种西洋进步思想的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我这么问,但明小姐说没什么事。

“是因为家父没有信念,没有思想。否则不可能会像那样一下子变了个人。他是反复无常。”

真教人为难。松冈先生对老板说:

“这应该如何解释才好?就像是又回归旧思想吗?”

“或许是有摇摆,但应该不至于回到原处吧。”

老板说道,走向柜台,又拿回一沓像报纸的东西过来。

“这阵子我都在搜集各地的大小报,结果连这样的东西都一并找齐了。从松冈先生的需求来看,应该不需要这类以政论为主的大报,但最近不管是大小报,许多都会刊登相同的报道……”

老板将那沓纸递给松冈先生。

“这份报纸叫《日本》吗?”

“呃,抱歉……”

我不明白大报和小报的差别,提出疑问。

“大报就是大啊。”老板摊开报纸说,“小报的尺寸,只有这种大报的一半。大报基本上用文章体报道政治经济、世界形势等新闻,而小报有插图,刊登地方大小事与读物。这份报纸是以掺杂口语的普通文书写的对吧?算是较为平易近人。”

松冈先生读了那份报纸一会儿,然后放下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这是创办《杜鹃》的俳人正冈子规 [106] 任职的报社。”

“是的,主笔陆羯南 [107] 也是正冈先生的支持者。正冈先生由于病魔缠身,辞去新闻撰稿工作,但后来也在这份报纸连载《予咏歌者之书》等等。现在正冈先生似乎正缠绵病榻,情况不甚乐观。”

这样啊。松冈先生说,再次望向报纸,表情苦涩万分。

“从创刊辞等来看,这简而言之就是对急剧的欧化政策的反动、对我国欧化的警钟,我这样理解对吗?”

“应该不错。同样地,根据创刊辞,这并非政党报也非营利报,而是独立报,换句话说,完全是从中立立场提出的欧化批判吧。”

“也就是说,与自由党系的《自由新闻》、民权派的《朝野新闻》大相径庭吗?确实上头也说,采纳西洋文化优良的部分,融入国策是好的。”

“是的,不过上面也提出警告,说不能变得像西方殖民地一样。”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猴子学戏般的窝囊行为,令人鄙弃。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位陆主笔是位相当激进的反萨摩派不是吗?”

似乎有私怨夹杂其中。老板说。

“您知道这份杂志吗?”老板接着递出一摞杂志。

封面写着“日本人”。

这个我知道。松冈先生回答:

“这是井上博士亦参与撰文的杂志对吧?我记得它的主旨也相当接近。”

“是的。”老板将杂志放到台子上,“其他成员姑且不论,圆了先生的想法很明快,他说即便要采纳异国文化,亦不能只是模仿,而必须仅摄取益处,咀嚼消化,予以应用。无论宗教、道德、美术、政治、生产,都不应忘掉和魂洋才的精神。主笔志贺重昂 [108] 先生认为这便是保存国粹,赞赏其为国粹保存主义。”

“国粹这字眼实在不好。简而言之,就是nationalism吧?”

“是吗?”

“所谓nationalism,是重用该国固有文化及传统,借以发扬国威吧?但人很容易将差异误认为优劣。隔着我这层膜、国家这层膜,就会将单纯的差异当成了优劣之分。如此一来,有时亦有可能发展为偏激的排他运动。也可能变成日本好,其他的全都不好的自大思想。”

“此言甚是。”

“既然说国粹,要把什么放在这‘粹’的地方,也是个问题。我国真的有所谓的固有文化或传统吗?如果有,它又是什么样的形态?这些真的确实掌握了吗?但完全没有人进行验证,而且依现状来看,也无从验证。如果国粹主义是相对于欧化主义,就必须慎重斟酌这部分才行。况且新政府积极推动欧化,因此反欧化,也等于是反政府、反体制。”

“确实如此。”

“不过听这两位小姐的说法,似乎并非如此。这样说很失礼,但这是审计院的官吏,还有政府要人辈出的萨摩藩的前藩士在主张男尊女卑的半吊子武家旧思想才是传统呢。文明开化去哪了?这个国家不是要进化成近代国家吗?”

松冈先生蹙起粗眉,愤愤不平地说。

“连师范学校都是这副德行的话,我们果然完全没看到应该要看到的东西。”

“确实如此呢。”

“老板,我呢,不是在那种国家长大的。我不记得我是在轻蔑女性而男人只要英勇战死沙场就好的、杀气腾腾的环境中长大的。”

松冈先生有些激动地说。

“不,但我也不认为这个国家是好的。因为贫穷,不得不杀死刚出生的婴儿的国家,不可能是什么好地方。”

松冈先生以前说,他得知居然有因为养不起而杀死刚出生的婴儿的习俗时,大受震惊。光听就令人毛骨悚然,但这也是现实吧。

“我觉得那真是残忍的习俗。但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坏的。这个国家有它美丽的地方,也有许多优秀的、美好的部分。留下好的,改掉坏的,这是让国家变好的唯一方法吧。但除非厘清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否则无从改变,也无法改正。起码我不认为那种半吊子的武家礼法,会是这个国家的优点。那才是应该改变的地方吧?”

“但基于国策……也无法如此吧。”

“是指富国强兵吗?”

“最根本的用意,在于和列强比肩吧。日本就是因为战胜了,才能免于沦为殖民地,也才能发扬国威。这样一看,也可以说这个国家是为了变强而欧化,因为变强了,才提倡国粹。”

那种东西是幻想。松冈先生说:

“世人说,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是民权,平民主义和国粹主义是国权。说得或许没错,两者也是相对的。但就我个人的想法而言,它们的方向都是一样的,结果根本无法区分。”

松冈先生拍打台子说。

“这两位小姐并不是国家的一部分,而是这些人组成了国家。不是先有国。虽然高喊什么自由、民权,但人民根本没有自由,也没有权利。比起国粹,是只尊崇日本这个我的日本主义。”

“是啊。”

老板再次折回柜台,又拿了别的杂志过来。

“这份杂志就叫‘日本主义’。”

“那是……”

我们家也有。明小姐扬声说。她的声音真的很细。

“这样啊。我也这么猜想。松冈先生知道在博文馆担任杂志《太阳》主编的高山樗牛 [109] 先生吗?”

“高山……是那位与森鸥外老师争论美学的美学研究者吗?”

“没错。”

“他也从事文艺评论吧?”

似乎是的。老板说,举起杂志。

“这份《日本主义》杂志,也是高山先生办的。”

“哦?”

看来松冈先生并不知道。

“如同志名,这是一份倡导日本主义的杂志。井上哲次郎先生亦参与了发刊。”

“井上老师吗?”

松冈先生伸手扶脸。

“嗯,我记得井上老师原本是研究德国唯心主义的,他也研究教育敕语,提倡国民道德,主张逐出基督教等等,是一位国家主义思想者呢。”

从语气听来,我感觉松冈先生似乎并不是很欣赏那位先生。

不过,松冈先生的反应有时让人看不透,因此或许并非如此。而且松冈先生对交情该当深厚的朋友田山先生,语气也相当严厉。

是的,没错。老板说:

“平冢小姐厌恶的修身课,虽然也受到像是井上圆了先生的《日本伦理学案》等等的影响,但基础还是教育敕语。而且再怎么说,将教育敕语定位为国民教育基础的,虽然同样都姓井上,不过是井上哲次郎先生。”

国君之于臣民,犹如父母之于子孙……是吗?松冈背诵起来。

“是的。《敕语衍义》对吧?这一段正描述了松冈先生所说的、作为我的延长的国家吧。它把君主与臣民比拟为父子关系,而且是基于父权制伦理……与其说是基于,不如说完全就是将父权制扩大解释了。而井上哲次郎先生将它定位为不变之至理。”

“他的眼睛是被蒙蔽了吗?”明小姐这么问。

虽然我不太清楚,但井上哲次郎先生应该是被授予正七位、相当了不起的学者。平常应该会对这样的人物敬畏万分,不敢提出这种质疑……但松冈先生说错误没有长上或下属之分,因此让明小姐变得勇敢些了也说不定。

老板苦笑,应道:

“这怎么说呢?我想应该无法一概如此论定吧。”

我倒是不太认同。松冈先生说:

“我不认为那是不变的。将父权制定位为日本全国,而且是古来的传统,是错误的认知。不愧是研究唯心主义的人,毫无科学实证可言。”

“但是松冈先生,”老板说,望向旁边的书架,“姑且先不论这些,说到井上哲次郎先生,首先会想到的不是《新体诗抄》吗?”

“这……老板。”

松冈先生的表情更为苦涩了。松冈先生原本也是个新体诗人,但由于某些缘故,放弃了写诗。

“将新体诗介绍到我国,掀起新体诗运动,使其广为世人所知的……也是井上哲次郎先生哦,塔子小姐。”

“原来是这样吗?”

“是的。而另一位高山樗牛先生……嗯,日本主义这个词本身,就形同是高山先生所推广的。博文馆的《太阳》虽是一份综合杂志,但它发刊的动机是甲午战争,因此根底在于发扬国威。身为主编的高山先生,也写了许多鼓吹日本主义的文章和评论。”

这我就不知道了。松冈先生不悦地说。

“平冢小姐的令尊的想法会改弦易辙,我想应该就是在高山樗牛先生推广日本主义的时期。可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不,近年这样的论调受到吹捧,难以分辨孰先孰后……”

“嗯,或许是一种流行。记得《太阳》标榜自己是不逊于世界大国的综合杂志。不过,这个国家哪里算是大国了?”

松冈先生咒骂道,惹得老板又苦笑了。

“我听说高山先生是个优秀明理的人物,但他是主张个人主义的,同时又是日本主义的提倡者,真教人费解。”松冈先生说。

“但是松冈先生,您知道这位高山先生也匿名写小说吗?”

“写小说……?”

“是的。”老板说,露出笑容。

接着他拣选刚才拿来的大小报纸。

“这是投稿悬赏小说入选,在《读卖新闻》连载的《泷口入道》。您是不是知道这部作品?”

“那应该是取材自《平家物语》的小说……原来是高山樗牛写的吗?”

“是的。表面上是匿名,但我想应该是高山先生的作品。高山先生现在虽然在美学研究和评论活动方面更为活跃,但他精通古典,也是写得一手美文的著述家。我听说樗牛这个笔名,原本是来自《庄子》,而且在推广日本主义后,他提倡起浪漫主义。”

“什么……?”松冈先生露出厌恶万分的表情来,“浪漫主义是与古典主义相对立的概念啊。个人主义与国家主义,然后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这根本矛盾冲突。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吗?”

就是这样一个人。老板说:

“您有什么看法?”

“太无法一以贯之了。”

“这样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松冈先生沉思起来。

“高山先生推崇的日本主义,在诸多赞同者及继承者的补强及修改下,现在仍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但高山先生本人的兴趣,现在似乎已经转移到尼采了。”

“哲学家尼采吗?”

“是的。遗憾的是,听说高山先生的身体状况不佳……”

“不,所以我才说他没法一以贯之。我一直以为他是美学研究家,但这实在太没有节操了。不管是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学习是一件好事,但他的主义和主张……”

“变节是不对的吗?”

“不……”

是不对的。明小姐发出细微的声音说:

“这样太没有信念可言了。”

“是吗?但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这就跟家父一样。”

“但有时就是因为秉持信念,才会变节。”

“这……”

“松冈先生,您说您想要知道这个国家的人民的生活。您反复地说您不想通过我 这层膜,而是实际去了解。但松冈先生自己……”

“啊,没错。直到不久前,我还是个沉迷于可笑的语言游戏的新体诗人。可是……”

“是的,您是秉持信念,才抛弃了作诗。”

松冈先生没有应话。

“就是这么回事。听好了,被称为浪漫派新体诗人的松冈先生,与在帝国大学攻读农政学的松冈先生,绝非不同的两个人,而是必有共通之处。但就是因为无法体现,您才改变了前进的道路吧。倘若松冈先生所追求的事物,能够通过写新体诗的手段来达成,那么松冈先生也不会停止写诗了吧。”

“老板是说,高山樗牛亦是如此?”

我这么认为。老板说:

“松冈先生不是也三番两次这么说过吗?要怀疑自己,如果发现错误,改正即是。我认为高山先生应该也是如此。”

“您是说,里头有什么不变的事物吗,老板?”

“我认为有。这份报纸,松冈先生应该也不知道吧。”

老板扫视台上的报纸,拿起堆积的一沓。

“这是《山形日报》。因为容易搜集,因此连十年前的都找到了。这份报纸自明治二十四年 [110] 七月起,连载了一篇翻译小说《准亭郎的悲哀》。原文是歌德的书信体小说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

“这怎么了吗?”

“这是高山樗牛先生翻译的。”

“哦?”

松冈先生拿起报纸,读了起来。

“人的主义主张确实是会变的,但仍有一以贯之的地方。只拿出一部分下定论,应该不是松冈先生欣赏的做法。挖掘古层,看清本质,应该才是松冈先生所选择的道路。”

松冈先生抬起头来。

“因此您才想要去了解乡土的现在和过去,不是吗?”

“没错,我认为那才是通往未来的路。”

“是同样一回事的。既然如此,对于变节,就不应该视为耻辱或加以鄙视。不是将变节本身视为问题,反倒应该去思考为何变节,以及纵然变节,仍然不变的是什么才对。请试着思考高山樗牛先生从个人主义转向国家主义,从古典变迁至浪漫派的意义。我听说就连井上哲次郎先生也注意到国家道德与世界道德之间的不和谐,而苦心作诗。”

“是这样吗?”

松冈先生不知何故,恢复清爽的表情,就好像附在身上的坏东西被驱走了一样。

“好了。”老板转向明小姐,“平冢小姐,我了解令尊变节的事了。但解释为缺乏信念,似乎操之过急。那真的是毫无信念的变节吗?”

“我……这么认为。”

“就像我刚才说的,变节本身并非耻辱,必定是有理由的。”

“是一下子改变吗?就像手掌一翻,黑的突然变成白的吗?”

“是的。”

老板拿起靠放在台子后面像匾额的东西,举在前方说:

“这是刚好放在我这里的南画 [111] ,是两幅一对。是我住在信州 [112] 的旧识画的。”

上面画着一只纯白色的鸟。

不是鸽子,也不是雉鸡。

“另一幅在这里。”

上面画的是一只漆黑——不,或是茶褐色?——的鸟。形状相似,但一样是陌生的鸟。

“其实这两只是同样的鸟。”

“但颜色不一样呀?”

“对。”

“是有多种颜色的品种吗?”

“不是,是相同的鸟。这两幅画,画的是同一只鸟。”

“难道这是禅公案吗?”

我听说老板以前是一名禅僧。但老板摇摇头说不是。

“这如假包换,是同一只鸟。这种鸟在夏季是黑色的,冬季是白色的,羽毛会随着季节变换。是这种种类的鸟。”

“是……会换羽毛吗?”

但也相差太多了。这是画,因此或许多少有些夸大,但真的会变得如此彻底吗?

这叫作雷鸟,栖息在高山地区。老板说:

“一旦开始下雪,就会变成白色,雪融之后,就变成褐色。这也是为了躲避天敌,让自己与背景同化吧。平冢小姐怎么想?”

“怎么想……”

“俗语说,雪中白鹭,暗夜黑鸦……平冢小姐认为这是卑鄙胆小的行为吗?”

“这……”

我不这么认为——明小姐说。

“那应该是……弱者保身的智慧吧?”

“没错,这是智慧。附带一提,雷鸟并非胆小的鸟,听说由于雷鸟在雷声大作的险恶天候中亦照常勇猛飞行,故得此名,是很勇敢的鸟。换句话说,与其说是保身,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无谓争端的智慧吧。同时,不论是黑是白,雷鸟就是雷鸟,没有任何不同。”

不变的部分,就是本质——老板说。

“平冢小姐,若是只看到变节的部分,就会被迷惑。这样一来,与那些只把父权制伦理观误认为日本传统的人,就没有不同了。只拿这部分来谈论好恶,是否偏离了核心呢?”

明小姐抬头,然后睁大了眼睛。我想她一定是现在才注意到遥远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窗。

“对了,变节前与变节后,令尊有什么不变的地方吗?”老板徐徐问道。

明小姐仰望着天窗,思忖了片刻,然后将那张小巧的脸转向老板。

“是啊……”

“您想到什么吗?”

“是的。没错,其实家父一点都没变。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

“西洋式的自由的家风,那也是家父强加于我们 的,而不是家母或家姐们想要的。还有,日本主义是吗?那样的想法,也只是家父强加于我们的。没有错。如果我们家的家风是全家人共同打造的,那么即使家父一个人变节,应该也不会轻易就改变。然而却因为家父一个人的心情,幡然改变,表示所有的一切都是家父决定的。然后家母和家姐们,都只是听从而已。就是这一点……”

令我厌恶——明小姐说。

那声音真的就像是从纤细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与变节没有关系呢。在我们家,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自由可言。对吗?”

明小姐的眼里滚下两颗泪珠。

“家母、家母真的很可怜。家母一定不想要什么西洋风的。她只是顺从家父,只是被牵着鼻子走。我们家的生活,完全没有家母的意志存在的余地……难道这就是夫妻吗?我终于发现了。我并不是讨厌家父,而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关系。”

老板沉默不语。

“松冈先生。”

明小姐说,静静聆听的松冈先生敛衽正色。

“松冈先生说,那种……父权制伦理吗?我不懂深奥的词语,不过您说在这个国家,也有并非如此的文化和传统对吗?”

“没错。”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譬如说,‘夫妇’这个词,虽然夫在前面,但如果是日本古来的词语‘女夫’ [113] ,就是女和夫,女在前。‘妹背’ [114] 也是,女在前。这个国家古来的词语,似乎有许多是女性为先。这不是优劣,也不是贵贱,而是敬重吧。在女性当中看到神性并加以崇拜的文化,不光是这个国家,古今东西都有许多例子。女性绝对不是卑贱的。也有一种叫‘妹力’ [115] 的信仰。”

瞧不起女性完全是没有道理的——松冈先生说。

“听着,平冢小姐,即使全世界都向着不同的方向,如果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的方向才是对的,就没有必要自卑低头。只要面对前方就行了。我也会这么做。地位再高,人还是会犯错。赞同的人数再多,也可能是错的。不过,就像老板也说过的,如果发现自己错了,就立刻改正。这样的态度或许是很重要的。”

明小姐回应,好的。

老板轻笑,接着说:

“平冢小姐,请您仔细想想看,父权制所根据的儒教当中,最受尊敬的是家长,亦即父亲。但家长也必须服从他的父亲。儒教会崇拜祖先,就是这个缘故。将之扩大到整个国家时,坐在最上头的君主不是别人,就是皇帝。但皇帝还是必须服从祖神。而天皇的祖神用不着说,就是天照大神。但天照大神……”

可是一位女神啊——老板说道。

“您也知道吧,如果这位女神躲进岩窟里不出来,大地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116] 。”

“是啊。”

女人就是太阳呢。明小姐说。

真是一句名言。

“那么,平冢小姐……”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吊堂老板问道。

明小姐为难地垂下眉毛:

“我身上没有钱。可是,如果可以先让我赊着,我想要那本高山樗牛老师翻译的,呃……”

“《准亭郎的悲哀》是吗?”

“是的,我想读那本书。如果高山老师提倡的日本主义与家父的变节有关,那么为了理解家父,同时为了驳倒家父,我务必要一读。”

这本书我送给你吧。松冈先生说:

“这是我买的书。”

“可以吗?”

当然。松冈先生说。

“不过很遗憾,这本书并非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的全译本。如果有机会,请再读读看原著吧。”老板最后这么说。

后来,我和明小姐书简往返了几次。

明小姐从高等女学校毕业后,没有进入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而是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进入日本女子大学家政系。她说是因为她对校长成濑仁藏 [117] 先生将女子视为个人、视为妇人、视为国民进行教育的女子教育理念感到共鸣。

不过,日俄战争开始后,这样的理念也变了质,比起个人,更偏重于国民的身份,因此明小姐说她大失所望。

明小姐从大学毕业后,似乎也投入禅门修行,在许多学校学习汉文和英文。

然后明治四十年 [118] ,她进入成美女子英语学校就读。

在那里,作为教材的似乎是那本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也就是后来被译为《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歌德的小说。她写信告诉我说,总算能读到全本了。

这是明小姐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后来明小姐……

成了促进女性地位的运动家——平冢雷鸟。

雷鸟创办了一部由女性为女性而写的文艺杂志《青鞜》,在真实生活中,亦彻底反抗家族制度与婚姻制度。然后她毕生都在争取妇女参政权及女性劳动者权益保护等等,为了提升女性的社会地位而活动。

雷鸟这个笔名,后来成为许多女性的心灵支柱。元始,女性实为太阳——在《青鞜》创刊时刊登的这句话,是否源自那天的事,我无从得知。

然后,正式跨入乡土学这门陌生学问领域的松冈先生,接着订了什么样的书……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