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病了。
直到夏季,祖父都很健朗,还打着赤膊挥舞竹刀锻炼身子;然而秋虫开始鸣叫前不久,便身体微恙;树叶变色时,人已经卧床不起了。
每回听见祖父的怒吼,即便挨骂的不是自己,我也会吓得缩起身子,但是少了祖父的吼声,总觉得有些寂寞,也令人担心。
真是奇怪。
担心祖父健康的心情,又有些不同。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如果祖父身体健康,但不会大吼大骂,我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吗?反过来说,即便祖父卧床,如果还是能像平常一样怒吼,我就能稍微安心了吗?
真是奇妙。
身为萨摩武士的祖父,说的话总是夸张古板,尤其是出于男尊女卑思想的训诫,总是令我无法接受。
但我也只能洗耳恭听。
祖父盛怒的时候真的非常可怕,令人浑身瑟缩。
由于祖父总是怒气冲天地破口大骂,我当然根本不可能回话。
顶嘴是绝不容许的。因此更教人憋屈。
也让人觉得窝囊、不甘心。
会生气,也会难过。
尽管如此厌恶。
又怎么会觉得寂寞呢?
我想要祖父快点好起来。身为家人、亲人,这么想是当然的吧。因此我是真心祈求祖父痊愈。
不过,我应该也不是想要再像以前那样挨骂。
然而竟会怀念起那如雷般的吼声,真正不可思议。
约莫三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照顾祖父。
说是照顾,也只是端端饭菜,侍奉汤药而已,但我无法袖手旁观。
就在今早。
我送药和白开水过去时,祖父坐了起来,看着赏雪纸门 [119] 外的景色,唤道:
塔子啊……
然后静静地说:
总是苦了你了……
瞬间不知为何,我眼眶一湿,胸口哽住了。
祖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服了药,就这样躺下了。
我没有回话——我完全无法回话,就这样坐在原处,但祖父翻身背对我,因此我离开了房间。
连告退都没有。
这要是平常,早就一个茶托砸过来了,但今天祖父什么都没有说。
来到走廊,我不经意地望向庭院……
原本盛开的百日草,竟谢了一大半。我应该每天都会看上好几回,却完全没有发现。
我蓦然惊觉,哭了起来。
尽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难过。
不,这并不是难过。
因为祖父的病况并未恶化。
但是,原本或白或紫,装点了庭院一半角落的花朵,竟在不知不觉间凋谢……这该怎么说才好?若装模作样一点说,该算是悲秋伤春吗?应该是这样的情绪。
我觉得很丢脸,关在房间里,独处了一段时间。
问题是接下来。
原本我打算就这样耽溺在小说里,忘掉现实,就要伸手去拿藏在书桌底下读到一半的书……
这时一道人影映在纸门上。
我急忙丢开书本。
回头一看,纸门已经打开,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咦?”
是下女阿杵。
“小姐,吓到您了吗?真对不起呀。”阿杵说道。
接着她伸长了脖子细细端详我的脸,说:“咦?小姐哭了?”那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担心。
“我才没哭。”
“是吗?眼眶都红了,要是眼病就麻烦了。”
难道她是在揶揄我吗?
“倒是,你来做什么?”
“夫人找小姐。”
“母亲找我?……是什么事呢?”
“这就不知道了。”阿杵的口气别有含意。
“怎么了呢?母亲在生气吗?”
我做了什么吗?
阿杵恶作剧地说,小的不知道哦。
“没关系,我去就是了。母亲在哪里?”
夫人在佛室。阿杵说完后,叮咛道“我确实把话带到喽”,站起来说:
“小姐快去吧。万一小姐溜掉,我会挨骂的。”
那口气实在可恶。我用手帕抹了抹眼睛,再看了一次手镜,整理一下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仪容,往佛室走去。
母亲就像平常那样,端庄地坐着。
“塔子。”
“什么事呢?”
母亲叫我坐下,所以我坐下了。看来要挨骂了。我左思右想,却想不到挨骂的理由。
“你祖父……”
已经不长了。母亲唐突地说。
“什么?”
“你也这么想吧?”
“我……我才没这样想。我就是觉得祖父会好起来,才会照顾他呀。”
“你每天照顾你祖父,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发现?祖父得的是什么不好的病吗?”
“不是的。医师说,是夏季感冒拖久了。”
我说感冒的话,总会好的,但母亲说感冒怎么可能拖上三个月之久。
“怎么这样说呢?”
“你不懂的。”
“不懂什么?”
不,虽然也不是不懂,但我觉得不该那样说话。
“我嫁进这个家,已经二十五年了。塔子,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换句话说,我侍奉了父亲大人——侍奉了你祖父二十五年。就像你也知道的,我是江户人,不可能融入这个家的家风。你不可能明白我吃了多少苦。”
“这……我懂。”
不,你不懂。母亲大声说:
“那可是你祖父呢。”
“对,所以……”
“你不可能懂。”
母亲把脸撇向一旁,望向佛坛。
“你是孙女,和你祖父有血缘关系,但我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且是个没能生下子嗣的媳妇。”
“就算是这样……”
“怎样?”
“母亲恨祖父吗?”
“恨……”
如果我恨的话,就不会在这个家了——母亲说。
“你不懂你祖父的真心。这年头凡事追求洋风,我觉得这是无所谓,但家里自有家里的道理。你的祖父、你的父亲、我和你,连少少四个人组成的社会的道理都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谈论什么天下国家?”
“我……并没有……”
不许找借口。母亲厉声说道:
“女人侍奉男人,不是因为男人比较伟大。我不知道什么自由民权,但就是把这些外头的道理拿进家里来,用不同的尺度去看,才会觉得不对劲。亲子夫妻之间,没有伟大不伟大的差别,只有各自不同的职务。虽然一直以来,我经历了莫大的辛苦,但你祖父也是一样的。毕竟这世上又有什么人乐意动辄吼人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为了维护这个家的秩序,你祖父拼命地尽好他的职责。因此我也努力扮演好我媳妇的角色,直到今天。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恨你祖父?”
“可是……”
“没有可是。听着,塔子,我这个媳妇没有尽到为这个家生下子嗣这个最重要的职责。但这二十五年间,你祖父从未为了这件事责备我。你说的……那叫什么?旧思想?歧视妇女?如果你祖父真是这样的人,我早已被逐出这个家了。”
“嗯。”
“世人都说,心里的话要说出来才知道,只有白纸黑字才能相信,但那都是外头的事。字据这东西,就是因为信不过对方才会写。我认为所谓一家人,就是彼此相信不必言说也能领会的事。然而你呢?”
我明白。我说。
“那么,母亲为什么要说祖父……”
要死掉了?——这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说的是不长了。你祖父实在是太可怜了。”
母亲注视了我片刻,别开视线。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声音不一样。”
总是苦了你了……
耳边响起刚才的声音。
“你祖父已经难以扛起家长的职责了。都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我听得出来。比起在外头的你父亲,我和你祖父晨昏相处的时间更长。”
你祖父已经不长了——母亲再次说道。
“当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但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塔子,你也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无法回话。
“接下来是正题。”
母亲正襟危坐,转向了我。
“你也要尽到身为孙女的职责。趁着你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我不解其意。
“意思是,要我更勤快地照顾祖父吗?”
“我不是说过,那不是悉心照顾就会痊愈的病。送粥、侍奉汤药,这种事阿杵也做得来。我是叫你去做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
“是什么事?”
这孩子怎么这么钝。母亲说:
“最近世人都把女学生叫作葡萄茶式部 [120] 对吧?还大声嚷嚷喧哗,在人前做出不知羞耻的行为。”
“但我并不是女学生。”
“头发扎成一束,还穿着那种裤裙阔步,外表跟个女学生有什么两样?不许再穿成那样了。”
“这……”
是无所谓。
还有,快点找个丈夫入赘。母亲这样说:
“这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这是你能做到、对你祖父最大的孝心。”
“母亲,这……”
这岂不是太牵强了吗?
“祖父真的会为这种事高兴吗?”
当然了。母亲以更严厉的口吻说:
“让这个家存续下去,是你祖父现在唯一的心愿。如果你祖父就这样走了,他不知道会有多遗憾。难道你连这都不懂吗?”
“重要的是这个家吗?”
这还用说吗?母亲拍自己的膝盖。
“不过对你而言,或许无关紧要。你可能又要说现在不是那种时代了,但这是两回事。你的亲人、你的祖父这样希望,你就不能成全他的心愿吗?辜负亲人最深切的愿望,就是现代潮流吗?”
“没有这回事,但……”
“西洋人都不顾家人的吗?”
“不,应该……”
没那种事。
“文明开化会轻视长者吗?为家人着想,是老旧古板的思想吗?”母亲逼问着,“你听着,你开口闭口就是自由、独立,就像在念什么刺耳的咒语似的,但是在别人家,亲事都是父母任意决定的。不,有些地方女儿一出生就许配给别人家了。”
“可是,那是士族家才……”
“我们家也是士族,然而我们家却没有这样做。既不独裁,也不强制,这一切都是因为尊重你的心情。然而你呢?不管替你找来多好的亲事,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甚至耍起性子来,说什么不想嫁人。”
我并没有耍性子。
虽然我经常逃走。
是一样的吗?
“想要神气地说什么提升妇女地位,先长大了再说。如果是大人,就要摆出大人的态度来,如果是小孩,就别在那里说些没天没日的话,乖乖听父母安排。”
“母亲是叫我相亲吗?”
“是叫你招赘。”
“母亲说的对象,是什么人?”
“那接下来才要谈。先要你……”
“顺序反了。”
“你够了没?”
“我不要!”
我说完站起来,打开纸门离开佛室,门也不关就走掉了。
我……
我又逃走了。
塔子!塔子!——背后传来母亲的叫唤。
母亲从来不会奔跑,所以不会追过来。
我总是在逃避。
多么卑鄙啊!
多没骨气啊!
瞬间,我望向庭院。
百日草。
不是凋谢,而是枯萎了。
花一直都在那里,怎么会呢?
阿杵在玄关。
咦?小姐,夫人训完了吗?阿杵悠哉地问。
我出门了。我随口敷衍,就这样离开家门。
我无法赞同祖父的想法。但母亲说应该重视祖父的心情,我觉得很对。
我不喜欢被祖父骂,但我大概——不,我一定是喜欢祖父的。
我完全不愿意去想祖父会过世的事。
就算叫我有心理准备,我也做不到。说那种话的母亲,也让我反感。
可是。
我觉得那与结婚应该是两回事。
不过或许其实是一回事。我已经混乱了。
不是无法思考,而是不愿意思考吧。
这是逃避。
就像母亲说的。
都已经是大人了,却还这么幼稚。
明明没长大,却装成大人的样子。
所以我才会无法直视社会、直视自己。
我是害怕吧。
到底害怕什么,暧昧不明,不清不楚。但我也害怕去厘清它。因为我害怕了解自己在恐惧什么吧。
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没用极了。
我漫无目的,只是在心中搅动着混沌的思绪,在街上乱走一通。
总觉得思绪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百日草。
覆盖了庭院角落的百日草,自我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在那里。理所当然地就在那里。我所知道的庭院景色,永远都有百日草。
百日草如同其名,会开上百日左右。
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一以上都在开花。我总是看着它,却从来不曾意识过何时花开、何时花谢。
百日草总是开在那里。就是那样的事物。
然而……它却枯萎了。
竟然枯萎了。
即便是花,亦终有枯萎的一日吧。
有些花草撑上一年才枯萎,也有些花一天就谢了。如果枯萎,重种就行了,一般也都是这么做的吧。又不是精心培育的变种菊花突然枯萎,或是崇敬的神木倒下了。
仔细想想,庭院的百日草只是自生在那儿罢了。
应该是有人种的,但并非天天照顾。或许浇了水,但也没有特别为它们做什么。园丁会来修剪松树和篱笆,但对于那些花,应该什么都没做。
百日草只是生长在那里。
与人的生活完全无涉。
然而我为何如此在乎它?
街上人影稀疏。
也没有秋老虎,与其说是秋天,更早已呈现一片冬季景致。树木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山丘那儿还有或红或黄的色彩点缀,似乎仍有几分秋色。我没有目的,但还是往那里走了过去。
不是无法专注思考,而是没在思考。
不是无法整理思绪,而是害怕整理。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来到了那条宽阔的坡道。
是去吊堂的路。
今天不想去那里。
那家书铺没有浮世烦忧。
那栋奇妙的建筑物内部,应该不属于现世。
就和读小说一样,逃进那里面,就如同从现实转移目光。
但我已经逃出家里了。那岂不是一样的吗?
我也觉得干脆就逃进里头,要果决多了。
我都已经完全在逃避了,却不知为何,不愿承认。
穿过写有“吊”字的帘子,就形同承认自己的怯弱。
我经过玩具店前面。
经过通往吊堂的小径,再继续走下去,有一道竹篱,有庚申塔 [121] ,再过去不知为何,有块巨大的石头。原本应该是某些东西的基座,但现在上面空无一物。
一位老人家孤零零地坐在那块石头上。
老人蜷着背,垮着肩,看似疲惫不堪。
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虽然没听见叹息声,但大大地萎缩下去的背部,显示出那道叹息之重。
总觉得不能置之不理。
应该是因为我把祖父的身影重叠上去了。
我跑过去搭话:
“请问,您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不……”
老人抬起头来,似乎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一开始以为是老人,是因为他有着覆盖了半张脸的、斑白的茂密胡须。
不过说他年轻,年纪应该也比父亲大多了。
“啊,真是位好心肠的姑娘。”
老人——不,那位先生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皱纹,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哎呀,真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不习惯的事?”
“平素我从不会一个人出远门。哎,真教人笑话……”
我迷路了。那位先生说。
“那真是糟糕。”
“是啊。不,我也不是现在才迷路的。仔细想想,我这辈子都在迷路啊。”
这应该不是指他一直在流浪吧。
因为这位先生的外表光鲜体面。
和服及外套都是纯丝的,剪裁也很得宜,布袜和拖鞋看起来都很昂贵。
“穿惯西服后,这身打扮出门就不自在了。我想要打道回府了,却连叫车都没办法,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会去到哪儿。真正丢人。这让我兴起穷途末路之感,正在为自身叹息啊。”
“您一定很困扰。”
“不,也不是困扰吧,只是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我从未厌恶上年纪这回事,但这下让我认清自己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年轻人应该不会懂吧。”
居然在这样的镇上走投无路——那位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次叹息声大到都可以听见。
“这副德行,想要在没有路标,连路都没有的山中行军……根本是奢想哪。”
您要前往那样的深山吗?我问。那位先生应道“我才不想去呢”。
“不不不……”
然后那位先生——尽管我怎么看都觉得像位老人——在宽额上挤出皱纹,露出承受痛楚般的表情。
“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姑娘的盛情可感,但我痛的是心,不是身体。自个儿说的话让我自个儿受不了,只是这样罢了。”
那位先生想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
我看不下去,伸手搀扶。
“我看您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病了。
但起身之后,那位先生舒肩挺背,看起来精神矍铄。
身材绝不算高大,然而整个人却好似大了一倍。
“意气消沉的话,连力气都使不出来。心志孱弱,五脏六腑也会跟着迟钝。迷惘总是影响着四肢百骸。我应该没空在这儿丧气才是。”
总觉得他显得很急迫。
“您要去车站吗?那么我陪您一道去。还是要叫辆人力车……”
带他去吊堂怎么样?
脑中冒出这个想法。请他在那里休息,然后关照挠小弟叫辆人力车过来,是不是比较好?
不。
追根究底,这位先生原本打算去哪里呢?
“还是,呃,或许我不该探问,不过您要去哪里呢?”
“我没有去处啊,小姐。”
“没有……去处?”
“没错。我只是逃到这儿来罢了。”
如果是逃避。
我也是一样的。
“冒昧请教……”
“小姐要问我逃离什么对吧?嗯,也不是逃离什么,就是逃离了自己的人生。哎呀,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简直就像不想上修养课而溜出家里的小娃儿。”
好了——那位先生说着,左右张望。
坡道下方是城镇。
坡道上方是天空。
“我是个没骨头的胆小鬼。我没打算上哪儿。我觉得只要走出去,总会到达什么地方,所以才跑出门,但用不着想,那只是错觉,根本哪儿都到不了。”
这条路通到哪儿?——那位先生看着坡道上的天空问。
虽然很想说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但天空灰白暗淡,一片萧瑟。
“翻过一座山丘……”
还是一样的镇上。我回答。
“这样啊,一样啊。这个国家这么小,但只是走上一小段路,哪儿都去不了呢。”
“是啊。”
那位先生初次露出笑意。
“怎么了?”
“在这种陌生地方,和非亲非故的年轻人说话,这样的自己总教人觉得滑稽好笑,如此罢了。”
“俗话说,前生修得今世缘,这亦是一种缘分。”
“缘分啊……”
“要怎么办呢?您要上哪儿,我都可以带路。还是我去叫车过来?那样的话,得请您在这儿稍待一会儿。”
“姑娘实在好心。不过你也有自个儿的事要忙吧?”
我也是一样的。我说。
“一样?”
“我是逃出来的。我实在不愿意去正视现实。所以我没有任何事情要忙。”
不论是祖父的病。
还是亲事。
那位先生朝我露出苦恼的眼神,原来年轻人也会这样吗?
“我想应该是我太幼稚,不谙世事又无知。”
“年幼无知吗?”
用年幼无知来逃避吗?——那人自言自语似的说。
“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年幼喽?”
“是的。您刚才不是说自己就像个娃儿吗?”
说的没错。那位先生笑了。
“啊,像姑娘这样见着男人,也不扭捏,说话大方的女子,真教人舒服。”
“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对于年长的男士,我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吗?
“一点都不失礼啊。”
那位先生的表情很哀伤。
他果然是个老年人吗?我忍不住这么想。
年龄应该不到老年。但感觉他的灵魂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身边没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这样罢了。”
我看起来就像他说的那样吗?
在我身边,还有更多更活泼聪明的女性。像母亲说的那种被称为葡萄茶式部的现代风女学生,不仅歌颂自由恋爱,还与男士平等议论,不让须眉。也有高喊提升妇女地位的烈女,或是严肃面对社会的才女。与这些人相比,我总是为了自己的没出息而沮丧,甚至垂泪。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尽管讨厌,但我也并不想变成她们那样。
有些人对过去的做法全盘否定。听他们的道理,头头是道,因此或许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但我不明白自己是否也想那样做。倘若撇开正确与否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排斥过去的作风。
我是个没有主心骨、暧昧模糊的人。
我不明白在这新的时代,到底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往右才是对的吗?往左才是对的吗?我怎样都无法决定。
我无法分辨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结果——不,最根本的是,我连自己想怎么做都不知道。因此也无法不顾对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压抑想做的事,去屈从什么的感觉。
像这样一看,我也不是反抗母亲的话而逃出家里的。因为对于母亲说的“为了让祖父高兴,快点找个夫婿入赘”,我找不到彻底否定的道理或意志。
我也在迷惘。我说。
“这样啊。我也一直在迷惘。明明都这把年纪了。你才十七八岁吧?已经成年了吗?我已经五十了。”
是啊——那位先生说道,又仰望坡道上方。
“我也差不多在你那个年纪时,和父亲吵架,跑出家门。”
“咦!”
“我实在是不愿意当什么武士,而想当个学者。我离家出走,跑了十八里路。那个时候就算走上十里路,也一点都不算什么哪。”那位先生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
“然后呢?”
“我没有变成学者。”
“这样啊?”
“我们家族是某个藩在江户的定府 [122] 藩医,但我父亲是个精通弓道的武人。他似乎不想当医生,结果被提拔为马回役 [123] ,成了武士。所以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不过如今想想,实在难说真是如此。”
“原来不是吗?”
那位先生摇了摇头:
“我也不懂。或许我只是厌恶武士,但也并非想当个学者。真不晓得是在哪里走错了——不,应该也不是错了,但结果我成了我最不想当的那种人。”
“不想当的那种人?”
军人。那位先生说。
“原来……您是军人?”
“军人就是以前说的武士吧?”
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起。
黑色的鸟笔直朝山丘飞去,消失不见。
天空看起来更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先生问,我只回答说“塔子”。虽然也担心可能失礼,但我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说出姓氏。
“塔子小姐啊?我……嗯,我叫无人 (nakito)。”
“nakito……先生?”
汉字怎么写呢?
而且那是姓吗?还是名呢?
“因为我小时候是个爱哭鬼。”
那汉字是写成“泣人”(nakito)吗?好奇妙的名字。
“我是个胆小鬼。现在也是。”
冷不防地,坡下吹来一阵强风,我别开脸去,那位先生茂盛的胡须随风飘动起来。确实就像个军人。
“天气似乎愈来愈不稳了,站在这儿说话,会着凉的。这附近有家我常去的书铺,要不要去那儿休息一下,顺便叫个车?”
“书铺?在这种地方吗?”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每当迷惘,我就会去那里。”
“会让你不再迷惘吗?”
“不。”
或许——
我还没有找到只属于我的一本。
“不过,那里很适合逃避。”
“那么就去那儿吧。”
那位先生转向我,端正姿势之后,微微行礼说“感谢你的好心”。瞬间,我觉得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这么了不起的军人实在没道理向我行礼,我不由得不断地鞠躬回礼。
往坡下走上一段路,进入岔出去的小径。
那是条小径。因为别无岔路,因此不会迷失,但不管走得多熟,有时还是会错过吊堂,不小心走过头。
我们缓步前行。
“那是农家吗?”
树木之间可以看到贫瘠的田地。
“我也喜欢下田。年轻时候,我离家出走,投奔景仰为师的人,他却不肯收我。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不能收,叫我如果不想当武士,就当农民。师父是位学者,也是个农人。不过他也教了我学问。”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那位先生说。
“因为尽管时光短暂,但当时的我没有任何迷惘。”
“但是您没有变成学者。”
“是啊。”
“恕我失礼……是因为您的想法改变了吗?”
“不。”
我没有变节,也没有转向——那位先生当下回答。
“我想我啊,只是缺少志向。”
“志向?”
“也不是志向,应该说是抱负吗?不管做什么,只要有个中心思想,应该也不至于迷惘,即便迷惘,也能好好地回归正轨。但如果少了那中心,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儿去……”
务农很好——他说。
“只要专心种出好的作物来就行了。只要想着这件事,努力做这件事,就能长出好的作物来。若是长不出来,就再接再厉。汗流浃背,努力下功夫,农作就是每天的生活。真正纯洁,是极高远的志向啊。我很尊敬农家。”
“农家应该也有迷惘的时候吧?”
“应该有吧,而且是大大地迷惘吧。但农家即使迷惘也没关系。农家有迷惘的理由,也有迷惘的意义。即便迷惘,也还有回去的地方。无论要去哪里,大地都会成为指针,告诉他是要离开还是回去。但我没有这样的指针。”
我希望能像那样——那位先生说。
“我呢,已经活了五十年,但回顾摇摇摆摆走来的路,却全是后悔与反省。每一个局面,我都自以为深思熟虑要如何去做,但回想起来,我似乎总是做出最坏的选择。但还是没法子重来,也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莫可奈何。但往后就不同了。我实在不想重蹈覆辙,虽然不想……”
泣人先生抬起头来,接着说:
“这也不是该向你诉苦的事呢。”
或许是吧。不过。
请告诉我吧。我说:
“当然,若您愿意的话。”
泣人先生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断断续续地接着说下去。
“年轻时候的我,总是做错决定。我是个不管犯下多少错误,都不会从中学到教训的蠢人。然后这个变得比年轻时候要衰老得多的我,无法保证接下来不会犯错。不,我一定会犯错。即使那是绝不能犯的错。”
仔细想想,这位先生是军人。
从年龄来看,地位应该也不低。那么他的决定,应该也伴随着重责。也许他的地位,让他有时必须做出关系到人命的判断。与为了婚事如何、花朵枯萎这类无足轻重的小事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差得太远了。
我垂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些想法,泣人先生说“哪儿的话”。
“是一样的。我猜塔子小姐,你应该也是想要满足身边的人的期待,同时又担心无法满足他们的期待,这两种心情在心里头打架吧?”
“咦……”
“并不是不想满足期待。我觉得你非常想要满足他们,但又担心无法满足,没有自信,所以逃走了。我说的不对吗?”
因为我就是这样。泣人先生说。
“是这样吗?”
“总是这样的。”
向来如此——那位先生不停地说。
“回想起来,总是如此。连我是不是真的讨厌武士都很难说。我也觉得是因为我没有自信满足父母的期待,所以才认定自己讨厌武士,逃出家门。而且如果我真的讨厌武士,也不可能想要成为军学者了。”
“军学者……是……”
我不太懂。我对这些很生疏。
是兵法。泣人先生说:
“小姐或许不懂吧。但我认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逃避的态度。”
“是吗?虽然同样都有个军字,但感觉似乎相当不同。”
军人和军学者天差地别啊。泣人先生笑道。
“不过呢,是啊,就像是下棋的人和做棋盘的人吧。世上有各行各业,如果真的讨厌下棋,会从这么多职业里头,偏偏去挑选做棋盘的行业吗?只是因为棋艺太差,所以嘴上才说讨厌下棋,好隐藏自己差劲的棋艺,但又对下棋恋恋不舍,所以才想要做棋盘……这种工匠,不可能大成。”
“是吗?”
“工匠有工匠的路子。以工匠为目标,目不斜视地一路精进的人,和卖弄无聊的道理、误闯那条路子的人,差得太远了。一定会惹来痛骂:少天真了!”
“但是如果您对军人这条路有所眷恋,应该就不会与令尊吵架,离家出走了吧?那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不是勇气,只是胆小罢了。想要满足父亲期待的心情太强,同时可能无法满足期待、不可能满足期待的恐惧也一样太强,年轻时胆小的我就想,与其当上武士再失败,干脆根本别成为武士算了。”
我受到很大的期待——泣人先生说,用一张真的欲泣的表情。
“可是……”
“不是的。我只是害怕失败,让父亲失望,所以逃走罢了。我去投靠的师父,坦白说其实是远亲,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也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虽然在藩校读书,但只要稍微被煽动一下,就心猿意马,跑去学个剑术什么的。”
“这样啊。”
“是个得意忘形的家伙,挨骂就闹脾气,受称赞就冲昏头,跟个三岁娃儿没两样。不想被讨厌,所以逃避;为了赢得欢心,勉强自己。我眼里头只有周围的人,没有个中心支柱。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与其说是不明白,倒不如说根本没有自我。”
所谓充满苦涩,就是形容他这样的表情吗?
“那你呢?”
“我也是一样的。”
是吗?你看起来比我能干多了。泣人先生说: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糟糕透顶。什么事都无法决定,只知道逃避,惹来朋友教训。朋友叫我决定到底是要当学者还是武人,那个时候我选择了当武士。因为我审时度势,认为当个学者不利于立身。后来我完全是靠着人与运气的帮助,才走到这一步。”
“运气?”
“就是运气。”
就我而言,我的武勋全是运气得来的——泣人先生说,仰望阴天。
“还有恩。我受恩于他人太多。他人支持我、扛起我,而我站在别人身上、靠着别人拉一把、在别人的保护下,我才能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力量。我只是像个婴儿一样、像个闹脾气的娃儿一样,任性妄为,顺其沉浮罢了。现在的我深切地这么认为。我想要回报这些恩情。我很想,但……”
我没有足以报恩的力量……
“这样的我,实在不可能回应周围的期待。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心力和体力了。”
但是、但是——泣人先生真的眼眶泛泪地继续说道。
“但是大恩非报不可,忠义非尽不可。这是不容妥协的。要是对此妥协,我就真的像是河面上的落叶了。但要直视自己的这种处境,实在教我难受得不得了。”
所以我逃走了。
所以我迷惘了。
抱歉、抱歉——泣人先生以手拭泪,停下脚步,勉强挤出笑容看向我。
“真奇怪,平时说不出口的话,这下全倾吐出来了。腰上没有军刀,似乎就让人松懈下来了。嗯,不……”
说到这里,同时拥有老人与幼童灵魂的军人双手覆住了布满胡须的脸。
“怎么了?”
“嗯,我也曾经有个女儿。生下不久就死了,如果活着,现在应该十二三岁吧。嗯,应该比你年轻,不过啊……我实在是个爱哭鬼。”
我递出手绢给泣人先生。
然后。
这里正好就在吊堂正前方。完全没有发现。
我四处张望,想看看挠小弟会不会正在扫落叶什么的,但店面还有前方的空地都没有人影。
一阵沙沙声响。
只是风吹动帘子,稍稍掀起了贴在上头的和纸而已。
“是在办丧事吗?”
“不,那是招牌。请进吧。”
我说,但泣人先生只是一脸讶异地仰望建筑物。
“多古怪的建筑物啊,你说这儿是书铺?”
这是天经地义的反应吧。
不管是军人还是学者、大人还是儿童、男士还是妇人,所有的人都会因它奇妙的威容而惊讶。
我穿过帘子,推开沉重的门。
挠小弟头上绑着卷起的手巾,正在擦拭放书本的架子。
“咦,塔子小姐。上次的书已经读完了吗?你读得真快。老板总是说,不可以随便地草草读过哦。”
“咦,又跟我耍嘴皮子。我还没有读完呢。你在打扫吗?”
“全部擦完,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底下还好,上头就累人喽。”
“你这么小嘛。”
“塔子小姐最近说话愈来愈酸喽?就算讥嘲我也不会有好事。倒是,外头是不是还有客人?”
“是的……”
军人还在仰望建筑物。
“会着凉的,请进里头来。”
“啊。”
双眼赤红的泣人先生回神似的应了一声,穿过帘子。
然后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发出“噢”的惊叫。
“天啊,这真是太吓人了。没想到居然有这种要塞似的书铺。啊、啊,这真是,太了不得了。”
他睁大了眼睛。
很大的一双眼睛。
“德国有很大的书籍馆,但这里完全不逊色。看看,这书架的高度,这书籍的数量,真正壮观。”
欢迎光临。挠小弟说:
“客人找书吗?”
“不。”
“不是的,挠小弟,不好意思在你打扫时烦你办事,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虽然很想说尽管吩咐,但小的也不是无所不能。”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伙计。
“你想要跑腿钱吗?”
“请别把我给瞧扁了。我才没那么贪财,逮着机会就想赚零用钱。不过,要是叫我飞上天,或是像狸猫一样千变万化,那么奇妙的事,我可就办不到了。”
“真是的。”
这小子真是教人气得牙痒痒的。
我简单说明状况,请他去叫人力车,挠小弟说“这事我就办得来”。
挠小弟像平常那样,端出两把椅子后,说去向老板报备一声,上楼梯去了。
来回似乎要花上半小时。
“去程我用跑的,回程就坐车回来。”挠小弟说完,临去之际,还为我们泡了茶。
我坐下来用了茶。
吊堂店内,只有两侧一字排开的日式蜡烛及高远的天窗射下来的微弱日光。虽然温暖,但是在微弱的烛光及隐晦的日光下看到的泣人先生,脸庞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你常来这儿吗?”
“也不常来,每个月来上一两次,买个一两本书而已。”
“这样啊。现在是女人也读书的时代啦。”
“这不是好事吗?”
我情不自禁地将他与祖父重叠在一起。
尽管祖父的年龄要大多了。
“好不好,我并不懂。不过我觉得国家富裕是件好事。每一个国民都变得聪明,也不是坏事吧。”
“我一点都不聪明,我读的不是什么深奥的书,是小说。”
“你说的小说,是以前叫作戏作、读本的那类读物吗?”
“您觉得不好吗?”
“不,倒也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家祖父禁止我读小说。家祖父以前是萨摩藩士,非常严格。他说妇孺没必要会读写。那该怎么说呢,是男尊女卑吗?”
“我是长州 [124] 人。”泣人先生说,“萨摩人啊,确实性子粗暴,血气方刚。对女人也很严厉,但那应该不是瞧不起女人。”
“不是吗?”
“嗯,萨摩女人可刚强了。我的妻子就是萨摩人。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彻底服从。要是我叫她去死,或许她真的会死。但是如果看到我软弱没出息的样子,她就会生气。”
“会生气?”
“她一定是觉得没出息的男人不是男人吧。喏,我就像这样,是个性情软弱的爱哭鬼。被瞧不起的应该是我。”
“瞧不起……男士吗?”
完全反了。
“我学的军学,基础是儒学,而儒学重视长幼有序。所以我很尊敬母亲,但内子很看不惯。她应该是想,尊敬父母是好事,但没必要侍奉母亲。她说孩子敬重父母是当然的,所以没必要卑躬屈膝多此一举。意思是敬重放在心里头就行了。”
“放在心里头?”
“不尊敬父母的人是大逆不道,尊敬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一一摆出卑微的态度。男人必须总是刚毅坚强,而女人要支持男人。只是这样的职责之分吧。”
母亲也说,祖父是在尽祖父的职责。
“我这种人或许没有资格谈论家庭,不过我觉得你依你的想法去做就行了。毕竟为了想要满足家人的期待而走错路的例子,比比皆是。”
“是这样吗?”
“是啊。”
泣人先生露出沉郁的表情。
“请问……”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声音。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
“源三先生。”
吊堂主人从阶梯中间出声道。
这是……?
“你是……?”
“您忘了吗?”
“怎么……可能忘记?”
泣人先生——虽然老板叫他源三先生——站了起来。
“你、你是龙典吗?”
难道——
两位是旧识吗?
还有,原来老板也有名字吗?
每个人应该都有名字,我却忍不住这样想。
老板无声无息地走近,深深地行礼。
“久违了,源三先生。不,现在应该用另一个名字称呼您比较好吧。”
“呃,不,叫我源三就好。”
“两位认识吗?”我问。
“是的。是三十年来的旧识了。”
“认识这么久了……”
泣人先生——不,源三先生的脸皱成一团,你真的是龙典吗?真的吗?
“没错。”
“这里是你的店吗?你……”
我还俗了。老板在源三先生询问前先回答了。
“你不当僧侣,躲在这幢像书籍城塞般的堡垒吗?”
“不,我不再凭吊人,而在书籍的坟场做个守墓人。”
“书籍的坟场?”源三先生环顾店内,“真是……壮观。”
“您客套了。倒是源三先生,您飞黄腾达了。身为旧识,必须向您道一声贺……应该向您道贺吗?”
“这……”
“请问……”
怎么回事?两人看起来并不像在互道契阔。
“两位是……”
“我还在佛门时,与源三先生颇为相得。”
“抱歉,龙典。”源三先生忽然行礼说。
“请别这样。您这样地位非凡的人物向我低头,教我怎么当得起?快抬头吧。”
中将阁下……老板说。
“别挖苦我了。”
“怎么会是挖苦?这是事实啊。倒是,战功彪炳的军部重镇,怎么会这身模样,跑到这种地方来,而且只身一人?”
“就像你猜到的,龙典,我又逃走了。”
“我听说了,您是去年从台湾回来的吗?”
“是春天的事。我担不起那样的大任。我脑子实在不好。”
“我听说您因为记忆力减退而难以遂行职务,但您还不到那个年纪吧?”
不,这是真的。源三先生说:
“就是会忘。有太多事非做不可、非想不可了。”
“这样啊。恕我僭越,但我认为比起军务,那个职务应该更适合源三先生。”
我承受不了啊。源三先生挤出声音似的说,坐倒在椅子上。
“就算说什么殖产兴业 [125] ,我也……”
“因为您是军人吗?”
“不。”源三先生转向我说,“我在他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我被他说教过两回。”
“说教是和尚的天职。而且源三先生从来没听进去过吧。”
“所以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那时候乖乖听从你的建言,就不会是今天这副难堪的景况了。”
“但那样一来,也没有您今日的荣华富贵了。”
“荣华吗?”
“不是吗?”
“什么荣华。”
“可是……源三先生,我记得很清楚,当您被任命为大日本帝国陆军少校时,是多么地喜上云霄。确实,那只能说是一次破格的大提拔,您会那般欢喜,亦是理所当然。”
那是黑田清隆 [126] 公的提拔。源三先生低声说:
“不是我的实力。”
“是啊。”老板说了极失礼的话。
不过说到黑田清隆,那不是甚至担任过枢密院议长的人物吗?居然提到这样的人物,也许源三先生的地位也相当不凡。
“御堀耕助 [127] 大人严命您对将来立下觉悟时,您也相当迷惘……不过那个时候我也说过,唯有军人这条路绝不能走。但源三先生容不下我的谏言。”
“对。”
“而结果您有了今日的荣达。”
“结果糟透了。”
“是吗?”
“对,我后悔极了。那个时候不断地发生内乱,我只是东奔西走,多亏同是长州阀的山县元帅 [128] 力保,才设法渡过难关。日复一日,我总是处在后悔中,不停地找借口。而且,我也失去了师父。”
“玉木文之进 [129] 大人吗?”
这位先生,是源三先生说他离家出走后投靠的、教他做学问的师父吗?
“我记得玉木大人是自刃而死。”
“师父有许多弟子都成了叛乱分子,师父被要求负起责任,切腹了。我……”
源三先生的眼睛充血赤红。
“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我听说您耽溺于酒色。”
“对,我花天酒地,甚至不怎么回家。我想忘了一切,才会逃进酒乡和女色。而这一切,全是因没听你的话而悔恨所致……”
“您这是在怪我吗?”
“不是的,不是,我是在怪我自己。”
“如果不愿意……辞官便是了。”
老板异于平日,冷淡地说。
“哪里是说辞就辞得了的?那等于是让提拔我的黑田公和山县大人面子扫地。原本我已经厌倦了,甚至都递出辞呈了,是当时担任陆军大臣的山县大人挽留我的。我怎么可能又说要辞?”
“但因此而逃避,又能如何?这样做,才是让山县大人没面子,不是吗?”
“不,同样是逃避,辞掉职务和耽溺于游兴是两回事。当然,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结果我就是摇摆不定。山县大人也训了我一顿。”
您应该在那时候辞职的。老板说:
“那样一来……”
“对,没错,要是那时候辞去军务,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
那种事 是指什么呢?
源三先生的眼中终于滚下数滴泪水。
“我、我……”
源三先生用我借给他的手绢覆住了双眼。
“那个时候也是你救了我。我没想到你竟会到九州来。”
不,我并没有救您。老板以有些冷酷的语气说。
“不,我现在活着,全是因为你来了。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来,我早就死在那里了。”
“应该吧。”
我觉得老板那张总是难以判读表情的脸上,隐约蒙上了些许忧愁的阴影。
“我不是帮了倒忙吗?”
“为什么这么说?”
“您想要自我了断吧?”
“没错。”
“那么,我等于是去奉告了违背您心意的事。”
“是这样没错,但……”
“况且,我那趟前去,并不是为了阻止您自戕。我听到消息,说源三先生三番两次意图自刃,并从野战医院逃脱,以为您已经死了,心想旧识一场,该为您超度一番,故而前往。毕竟当时我是个僧侣。没想到……竟碰巧赶上,如此罢了。”
“但……”
“不。当时我应该也对源三先生说过了,您不适合当军人。不,这并非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您不该成为军人。我这样奉劝过您了。如今回想,我真是口无遮拦,我向您致歉。”
老板再次低头行礼。
“别再挖苦我了。你说的没错。那样出尽丑态,苟延残喘,不可能得到原谅。我不该当什么军人的。”
“您当真这么想?”
“当然。”
“但您并未辞去军务。”
“对。”
源三先生垂下头去。
“是因为……陛下不许吗?”
源三先生没有回答。
“救了源三先生性命的,不是别人,而是天皇陛下,不是吗?”
没错。源三先生说。
“救了您的不是我。救了源三先生的,不是只会满口佛经的林下禅僧,而是令人敬畏的明治大帝。因此源三先生为了报答陛下皇恩,才继续从事军职。”
“没错……我强烈地认为,天恩非报不可。这是当然的啊。救了我的不是父母也不是长官,而是陛下,我必须对陛下付出比父母比长官更多的忠义。但是就像你说的,身为军人,我是个废物。所以……”
“您纵情酒色。流言甚至传至民间了。”
“我又逃避了。那个时候的我是糊涂了。一整天几乎都赖在茶屋里。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彻底地自暴自弃。因为看不惯我豪游放荡,旁人逼我娶妻,但我甚至连大婚之日都迟到了。那天我也在茶屋里作乐。”
“玩得尽兴吗?”
“拜托,不要责怪我。你的说教让我刻骨铭心。然而……”
“即便如此放荡,您还是升迁了。”
“没错。”
“然后您去德国视察,真的成了军人……是吗?”
“什么叫真的?”
“据说您去德国视察回来后,便收敛了荒唐的行径。您不再出席有艺妓陪酒的宴席,远离一切奢靡游乐,随时军服笔挺,过起质朴而规律的生活来了。”
“没错。”
“这么说来,您今天不是军服打扮。”
“对。”源三先生甩了甩和服袖子,“好久没这么穿了。”
“在德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到了你。我站在异国的土地,想到的是你的话啊,龙典。你不是对我说过吗?‘你不能当军人,也不能当军师,或是军学者。’”
“我是说过。”
“你还说,‘你是个软弱的人,应当珍惜你的软弱。绝不能想要让自己变强,或是逞强,误以为自己强大。’”
“对。虽说年轻欠思虑,但我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对您放言高论。”
“你说的没错。我很软弱。不,人都是软弱的。所以才会认为严守军纪,肃正纲纪,让集团变得强大,才是唯一的方法。如果少了规律规范,人一下就会走偏了路。像我就是个活例子。即使只是表面功夫,如果外表不像样,就成不了杰出的军人。就算只有表面也好,也必须让自己像个军人。我这么想,所以写了复命书交上去。那是写给我自己的。”
“哦?”
“当然,也是因为我厌倦了不断地逃避。即便醉得不省人事,忘掉一切,酒醒之后,一切也依然如故。不,反而更苦。就算逃避现实,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么……问题解决了吗?”
老板直视着源三先生。
源三先生以那双大眼缓缓地回视老板。
“怎么说呢,若是我自身的问题,应该说未能解决吗?虽然停止寻欢作乐这方面,我觉得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还是一样苦、一样难受。所以我又逃避了。就像你说的,我应该就那样辞职的。”
“但您没有辞职。”
这就是我没用的地方。源三先生说:
“不下了决心。想要回应期待,却又觉得肯定回应不了期待,总是甩不开迷惘。所以我只能做出休职这种半吊子的决定。可是这回我没有召妓,也没有贪杯痛饮,而是当起了农民。”
您感觉如何?老板问。
“下田真是好啊。”
源三先生在路上也这么说过。
“那么,为何您没有就这样解甲归田?”
“呃,这是……”
“是为了向陛下报恩吗?”
“当然了。但我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到了极点。可是啊,国体不容许我这样做啊。”
“国体?”
“这是没法子的事啊。”
“是吗?确实,不论有多大的影响力,个人也不可能扭转国体,但还是能够表达反对吧?源三先生赞成上一场与中国的战争吗?不,源三先生喜好战争吗?”
源三先生用力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似在沉思。然后他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喜好纷争,也不想看到人死或杀人。正如你看穿的,我就是这种人。但我缺少那类信念或目标。我没有主意,所以只是唯唯诺诺地随波逐流。”
“是周围的问题吗?”
“我没这么说。”
“源三先生,您并非无名小卒。复职的时候,您应该是步兵第一旅团长。您不是被征兵的士兵。”
“对。”
“那个职务,是您唯命是从地就任的吗?”
源三先生再次沉默了。
“肩负许多生命的旅团长,是逼不得已勉为其难地就任的吗?只是唯唯诺诺地顺从国体……”
“不。”
源三先生举起右手,很快地放了下来。
“没错,这样说或许太过分了。可是龙典……”
“身为‘陛下的赤子’,您非接受不可……是吗?”
“没错,或许我总是像这样把责任往上或往下推,保全自己。我就是个卑鄙的人。”
我真的很后悔。源三先生小声地说。
“但是源三先生不是在那场战争中立下了莫大的战功吗?举国上下都赞扬您是英雄。结果源三先生荣升中将,还获颁爵位。别说后悔了,这不是极大的荣耀吗?”
“荣耀只是重担。”
“重担是吗?”
“龙典,这一切都只是借口,不过我刚才也对这位塔子小姐说过,我的战功,凭的全是运气。因为古时的兵法半点用处都派不上。我的荣誉,都只是运气带来的。而荣誉会招来更多的期待。受到赞扬,当然令人开心,所以我大大地高兴了一场。但这样的高兴里头,也蕴含了沉重的不安。毕竟能回应对我的期待的不是我,而是运气。而下回不一定又能像这样好运。”
“所以您又离开了。”
“我并非辞掉军职。又是半吊子的决定。”
“那么,源三先生还会复职是吗?”
“看来是的。”
“您没有拒绝。”
“一切都像你猜到的,我被请去担任香川新设的师团团长。”
“您不愿意吗?”
“就是不愿意才会逃走啊。穿成这副模样,跑到这种地方来。不过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时候又与你重逢。真正只能说是奇缘,不过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源三先生按住了眼头说。
“是天意在叫我别干了吗?”
“我认为罢手才是上策。这……是熟知源三先生为人的鄙人意见。不过,我不会再阻止您了。毕竟我两度提出忠告,两度都被您忽略了。”
“是啊。”
源三先生用手绢抹了抹眼睛,接着说“啊,这手绢”,转向了我。
“这是小姐的手绢。”
“请别在意。”
“不,不能这样。我得洗干净了还你。不过……”
“请别费心……”
如果不妨,交给我吧。老板说:
“我会洗干净了归还。”
“不,不用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源三先生递出手绢,老板收了下来。
“源三先生……”
老板接过手绢时,以有些强硬的语气说道。
“恕我再次赘言,我不会再请您辞掉军职了。我已不是僧侣,向人讲道不再是我的本分。而您亦不再是长州支藩的穷藩士之子,而是帝国陆军的将官,不是一介书肆能说三道四的身份。不过……我想请您念在旧情面上,听我再啰唆几句。”
“别客气,尽管说吧。”
老板回到柜台,从里头的架子取出信匣般的东西,从里头挑出几张纸,来到源三先生面前。
老板把其中一张拿给源三先生看。
“请看,这是五年前刻印的《英雄三十六歌撰》这套锦绘中的一张。主题是将我国英杰的肖像附上和歌,作者是大苏芳年 [130] 的门人,也学过西洋油彩的右田年英 [131] 。”
似乎是描绘古时武将的锦绘。
“这是近年流行的大楠公 [132] 。记得源三先生十分敬爱这位大楠公。”
“没错,我视正成公为典范。”
“毕竟大楠公是一位享誉极隆的忠臣楷模。但楠木正成的忠臣评价,由来并不久。关于南北朝正闰之争,现今依旧未有定论,不过在受到水户光圀 [133] 编纂的《大日本史》影响,水户的尊王派将其视为南朝正统前,楠木正成或许是一位英杰,但绝非忠臣。在古时,他甚至被视为朝敌。”
“即便如此,他身为武人的风范……”
“这不是在评论人品德行。因为我并不了解正成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我明白他身为武士的中心思想是朱子学。”
“说的没错,正成公是朱子学的信奉者。但身为武人,重视朱子学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朱子学在后来也成了幕府的正学。”
“但推翻幕府的尊王论者所标榜的,不也是朱子学吗?”
“不,不管谁来信奉,正确的思想就是正确的。”
“我的立场无法断定正确与否,不过也有人批判朱子学。譬如说……像山鹿素行 [134] 。”老板说。
源三先生的右眼睁大了。
“您向景仰为师的玉木文之进先生学习的,不就是山鹿流军学吗?”
“没错。”
“但山鹿素行批判朱子学。素行这个人彻底重视实用性。山鹿素行向林家之祖林罗山 [135] 学习朱子学,认为朱子学在学问上的空洞议论是无用的,尝试全心全意落实在日常当中。素行对朱子学的批判引发问题,被幕府交给播州 [136] 赤穗藩监管……形同遭到放逐,不是吗?”
“或许是这样,但山鹿素行并没有否定朱子学的精神本身吧?他只是对朱子学作为一门学问的样貌提出疑义而已。不论经纬如何,山鹿流兵法都是在赤穗大成的。”
没错。老板说:
“赤穗藩的大石良重 [137] ,就是向素行亲炙山鹿流。赤穗山鹿流,正是现今流传的山鹿流的轴心。它的影响之广,从吉田松阴 [138] 大人到胜安芳大人,皆曾受其熏陶。”
“正是如此。山鹿流是建立新政府的尊王志士的理念核心。不过,它亦同样是幕府兵学的主轴……刚才我也说过,正确的思想,无论谁来信奉,都一样正确。”
“是的,说到山鹿流,一般风潮都只颂扬它的兵法,但原本它是阐述修身治国的士道之学。比起军略战法,更是一种修养论。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是幕府兵学的主轴,并且能够顺应幕末明治这个时代……”
“说的没错。”
“那么我请教,为何源三先生会想要修习这套山鹿流兵法?”
源三先生蹙起眉头:
“这还用问吗?山鹿流古来便是长州藩的藩学。支藩长府藩出身的我,修习山鹿流是天经地义的事。”
“甚至不惜与令尊诀别,离家出走吗?”
“这……”
“甚至做到这地步……既然都做到这地步了,也没必要选择藩学吧?军学的话,不管是甲州流还是北条流,或是学习您心醉的楠流军学也好,不是吗?”
“不,不管选什么都是一样的。家父不同意我当学者。只是这样罢了。”
“真是如此吗?”
“你想说什么,龙典?”
老板暂时噤声,俯视着略为垂下头的源三先生,接着开口:
“背违父命……是违反朱子学的。”
“什么?”
源三先生抬起头来,右眼大大地睁圆了。
“世间有许多孝子,但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敬重令堂的人。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您真正是亲身实践了孝道。”
“你……”
源三先生以手覆住了左脸,然后小声地说:
“我是对家母有着深深的孺慕,只是这样罢了。因为我父亲很严格。”
“不,不光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父亲是那种只因为我冬天喊冷,就把我扒光,当头泼冷水的人。”
“但您承受下来了。以某种意义来说,您自幼便学到了儒学的——不,朱子学的生活方式。忤逆家长,原本是绝不能容许的事。”
这次换成源三先生噤口不语了。
“楠木正成或许确实是一名忠义之士。我是佛家出身,对军学是门外汉……但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楠流军学是利用地利、人利,所谓的出其不意或埋伏制胜的战法。感觉是为了贯彻大义而不择手段。”
才……才不是那样。源三先生说:
“楠流的根本是正心修身,是治国平天下的大义。只是说在征讨贼徒时,应该运用智谋和战术之妙道。”
这样啊。老板点点头:
“诛灭贼徒时,就可以不择手段是吗?”
“楠流认为贪习战术为下,勤学计谋为中,悟心性、亲爱诸民为上。兵法就是这样的东西。首重志向。”
“对于不战之人,都是一样的。”
“你、你胡说什么?”
“无论志向如何,一切的军略,都是为了求胜不是吗?那么,无论对象是谁,不管是出其不意还是埋伏偷袭,都没有差别。有时撤退亦属计策之一,逃脱本身并不算胆怯。”
“撤退有时是必要的。”
“所谓得胜,唯有活下来才有可能。为了活下来,也会逃脱。但有时高远的心志或精神论,却将逃脱视为禁忌。为了求胜而死,这种做法根本称不上策略,也不算计谋。死了就输了。听好了,源三先生……”
死了就输了——老板再次重申。
“正成公果敢善战,但是他输了。”
“你想说什么?”
“南朝覆灭,正成公亦自戕了。”
“对,可是这又如何?正成公的忠义之志依旧不变。”
“您是在称扬他果断死去吗?”
“不是这样,但……”
“他的精神值得尊敬吗?”
“不是。”
不。老板否定说。
接着,他又拿了另一张图给源三先生。
“这是元治元年 [139] 刻印的戏剧画,歌川国贞 [140] 画的《诚忠义士传》中的一张,市川市藏饰演的武林唯七隆重。如您所知,武林唯七是世间所谓的忠臣藏 [141] 、赤穗义士 [142] 之一。”
“这又怎么了?”
“源三先生儿时生活的长府藩江户大宅,是不是过去赤穗浪士在切腹前被监管的宅子?这名武林唯七,亦被收监在那里,对吗?”
“没错,正是如此。”
“也由于这样的关系,您自懂事的时候开始,便不断地聆听令尊讲述赤穗义士的遗德而成长。义士是不是您憧憬的对象?”
“嗯,的确是这样。”
“源三先生,赤穗义士可不能拿来当成近代军队的典范。”
老板以有些强烈的语气这样说。源三先生似乎很惊讶。
“为义而生,为义殉死。身为武士,这或许是正确的样貌。为了维持武家社会,义是不可或缺的。此外,在儒学中,义亦是根本的概念,是绝对不能轻视的。然而……”
“然而什么?”
“在近代的战争中,依靠这种武士风范,早已是过时落伍的观念。”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别误会了。老板喝道:
“我并不是说义是过时的,而是光靠精神论,是无以为继的。为义殉死,有时候只是白死。”
“白死?”
“是的。赤穗义士全都死了 ,无一幸免。或许他们慷慨赴义了,但浅野家虽说最后恢复了,仍一度被革除士籍,贬为平民。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复兴主家还是复仇,但为了这个目的,敌我双方,究竟死了多少人?而这么多的死,改变了什么?得到了什么?结果是一事无成啊。这不叫白死,什么才叫白死?这些义士,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
为了大义——源三先生说:
“由于这些义士的行止,大义得以贯彻。当时的人赞扬义士之行,直至今日,所以也才会成为这些锦绘的主题,不是吗?而且幕府也……”
“没有非要人死才能贯彻的大义。”老板打断源三先生的话说,“贯彻大义,需要的不是死。”
“但也有即使牺牲性命也非贯彻不可的大义吧?”
没有。老板断定:
“听清楚了,追根究底,命令浅野内匠头 [143] 切腹,并斥退三番两次复兴主家诉愿的,可都是幕府。吉良上野介 [144] 只不过是个契机。若要贯彻大义,不是应该向幕府抗议才对吗?讨伐吉良,也可以说就是因为大义行不通,只好杀人泄愤。”
“你居然这样说,龙典?”
“从道理上来看,就是如此。”
“如果把它当成赌上性命的抗议行动……”
“是吗?即使吉良被杀,幕府依然毫发无伤。不管是一家覆灭还是藩国被没收,幕府都不痛不痒。”
“但诸民喝彩。”
“幕府是刻意允许人民赞扬吧。所以赤穗义士才会受到表彰。不,进一步说,我认为赤穗浪士就是为此被迫切腹的。就为了这个目的,当时的幕府故意杀了他们。”
“你居然说是故意?”
“当然了。大义之沉重,甚至可以拿性命来交换……只是对幕府而言,这样的信念值得推广罢了。这样正好有利而已。”
“你说有利,是对谁有利?”
当然是对幕府。老板说:
“请仔细想想。赤穗浪士的杀敌,可是非法夜袭。不仅违反法令 [145] ,而且还不是正大光明的正攻。若是仿照刚才楠流的说法,为了诛杀贼徒,就可以不择手段……是这样的吗?”
“这……”
“赤穗浪士学的当然是山鹿流兵法。山鹿流也一样,为了贯彻大义,可以不择手段吗?”
“那不叫不择手段,那完全是……”
“无所谓。就像我刚才说的,军学就是这样的。问题在于……”
得胜与活下去并非同义。
“活下去……?”
“若说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也并非不能理解,但若说为了得胜而不惜一死,这就不一样了。对我们这些非战之人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
“但是那场杀敌成功了。义士没有一个人牺牲。”
“所以才刻意杀了 他们。”
“什么……?”
“赤穗浪士非死不可。参照法律,他们是一群不法之徒。他们唯有一死,才能成为义士。因此幕府才要他们切腹吧。如果从一开始就想把他们拱为义士,将他们延揽进幕府就行了。然而没有让他们拜官,也没有恩赏,而是将他们全给杀了……”
是因为这样才有利——老板再次说。
“这样才有利啊。这是在向世人宣示,你们应该像赤穗浪士那样为幕府而死,怀着必死的觉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义比生命更沉重……由于可以广为宣传这样的观念,幕府才默许民众赞扬他们。以结果来说,幕府成功地让天下接受了为了大义死不足惜、应该为了大义而死这种荒谬无比的观念。这绝不是赤穗义士信奉的山鹿流精神受到尊崇,它只是被利用罢了,不是吗?而如今……”
时代变了——老板说。
“大政奉还,幕藩时代瓦解了。”
“但……义的精神还是没有变。”
“是啊。但是贯彻大义的方法应该要改变,也已经变了。”
“已经变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赤穗事件并不是为了贯彻大义而做的抗议行动,只是一种还以颜色,一般常说的报仇罢了。但即使像这样解释,现在也已经禁止幕府时期合法的报仇了。复仇禁止令是在明治六年 [146] 颁布的。如今报仇已成了单纯的私怨仇杀。”
“不,这跟那……”
“是同一回事。报仇原是武家的习俗,是基于大义而行,与情爱无关,和出于私怨的复仇本质上应该不同。然而在四民平等的现今,已经无从区别了。听着,现代已经成了没必要为了贯彻大义精神而杀人或死去的时代了。”
“所以……你才说过时?”
“没错。赤穗义士的复仇虽然深刻动人,但作为贯彻大义的方法,是彻底过时。遑论与他国的战争,并非报仇,也不是为了贯彻大义而发动的。”
“我……不这么认为。”
“不,战争是为了国益而发动的。因为想法不同、人种不同、宗教不同,就要将之铲除,这才是毫无德行的蛮行,没有大义可言。私以为,除了为国民、为人民以外,没有任何发动战争的大义名分。不,战争是不能有所谓大义名分的。无论是侵略还是国防,只要彼此厮杀,都是一样的。只要伴随着人命的牺牲,都一样是愚行。遑论有损国益的战争,更只能说是愚策中的愚策。不……”
一切的战争都是愚策。老板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
“战争是愚策?”
“所谓战略,顾名思义,便是‘略去战争’。思考不必开战的方策,不是居上位者的工作吗?选择开战的阶段,就形同放弃保卫国家了。”
您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老板说。
“如果怀着那种过时的觉悟,去参与那愚蠢的战争,士兵会全数牺牲。不,国家会灭亡。为了贯彻大义而毁灭国家,这岂非本末倒置了吗?假设在为了陛下而死、为了贯彻大义而死的命令下,士兵全数牺牲了……即便敌国投降了,这又能算是胜利吗?”
您也明白,死于和他国战争的士兵,完全不是内乱死伤人数能够比较的吧?——老板语气强硬地说。
“与他国的战争,可不是砍下一名大将的首级就算得胜的小内战。您在上一场战争中,也明白这件事了吧?不,战争也不是赢了就好的。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都一定会有人死。而您不是说……”
您不想看到人死?——老板逼问似的说。
“以枪炮互击、互投炸弹的厮杀,没有手下留情这回事。倘若真心想要贯彻大义,就应该选择不死不杀的路。这才是近代的战争,不是吗?”
源三先生没有应话。
“我要重申,死了就输了。”老板说,“即便只有一两人,只要士兵死了,那就是输了。不是说哪一边人死得少,哪一边就赢了。倘若想要聪明地得胜,唯有避免战争一途。除了不战而胜以外,没有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赤穗义士还是大楠公,都绝不能视其为典范——老板说。
“以赴死为前提的战争,是绝对不能发动的。我说的不是您的命,而是交到您手上的成千上万条人命。您不就背负着这么多的人命吗?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了,对吧,乃木希典 [147] 中将?”
“……咦?”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但老板确实这么说。
说到乃木中将,那不是在上一场战争中,一天便占领旅顺、立下彪炳战功的英杰吗?
这个说自己是爱哭鬼、不断迷失的老先生,居然就是乃木中将吗?
这怎么可能……?
“我认为摸索不战而胜之道,才是现代兵法。不过我也清楚,这并非您一个人提出主张就能够如何的事。但是您……在您内心,一定有着这样的心情。”
源三先生沉默着。
“您之所以厌恶武士,不是因为您软弱,也不是有何障碍,也并非出于对令尊的反抗。您就是因为知道彼此厮杀是愚蠢的,才会学习兵法。只要不囿于情,运用合理的战术,就能减少敌我双方的损伤。胜负愈快分出愈好。这样才能减少人死的数量……我说的不对吗?”
“没错。”
“舍弃情的时候,能够依靠的唯有义。而少了义,就失去战争的意义了。而为了贯彻大义,您参加第二次长州征讨,立下第一个攻入小仓城的战功。但明治维新以后,您撇开我的忠告,成了陆军少佐,第一个征战的对象……几乎都是亲友对吧?您必须与亲弟弟为敌。秋月之乱中,您用兵迅速果决。然而在接下来的萩之乱,您没有进军,事实上是为了什么?”
“因为还有其他叛乱的迹象。”
“在萩之乱中,令弟玉木正谊战死,尊师玉木文之进自戕了。”
源三先生——不,乃木希典中将的眼眶里再次盈满了泪水。
“接着是西南之役。处于压倒性不利局势的您,在奋战之后撤退了。我认为撤退是正确的决定。然而这时……”
“别说了,龙典。”
“不,您……被夺走了象征陛下分身的军旗。而且是在撤退的途中。如果早一点撤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纵然反过来,怀着全灭的觉悟前进,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对吧?”
“没错。”
“是什么拖延了您的判断?”
“那是……”
“我去到野战医院时,您哭诉自己犹疑不决。那个时候您应该就已经明白了,不可能有什么怀着全灭觉悟上场的战争。但也有想退亦退不得的为难吧,结果使得您延误了决定。”
“对,没错,我……”
“请别拿大义当借口。”老板厉声说道,“什么大义?多少次我都要说。那种贯彻大义的方法,完全过时了。”
“真的……是这样吗?”乃木将军垂下头去。
“对。拯救了陷入绝望的您的,不是别人,正是陛下。但您仔细想想,陛下真的斟酌了您的军功吗?我不这么认为。在那场战争中,您究竟立下了什么样的武勋?您的军队可是在败逃的途中,被夺走了军旗。”
“没错。我原本罪该万死。”
“但是陛下原谅了您。陛下所斟酌的,并非军功。陛下看到的,是您的为人。”
“为人……?”
“是您无法抛弃情爱的本性。”
“我才没有什么本性。我是个没骨头的窝囊废。”
“不对。您之所以迷惘,就是因为在您的本质深处,有着那样的本性。您的迷惘,有时也会让您失态吧。但我认为那是您的美德。倘若、倘若陛下期待的是这些……”
才……才没那种事。乃木将军摇头说。
“您又被招请了呢。”
“没错。会把我找去,表示又要开战了吧。局势硝烟味十足。”
“这样啊。”
老板再拿出了另一张锦绘。这次画的不是武士,而是穿军服的军人。
“这张是画下这幅楠木正成像的同一位作者,右田年英画的甲午战争锦绘。这……画的是您也参加过的旅顺大屠杀,乃木将军。”
“这样。”将军别过脸去。
“您无法正视吗?由于这时的武勋,您晋升中将,也获颁爵位。这不是莫大的荣耀吗?”
“那不是什么武勋,是运气。”
“即使如此,仍是功劳。您贯彻了大义。”
“就算贯彻大义……”
还是死了许多人啊——乃木将军说。
“我军死了几十人,敌国死了上千人,连平民百姓都死了。”
“不是死,是被你们杀了吧?”
“没错。占领后,在攻略要塞的同时,我的任务是负责扫荡市内。敌军砍下我军士兵的首级,削掉耳鼻,挂在屋檐下。似乎是为了领赏。每个人见状都气疯了。而敌兵伪装成平民潜伏在市区,无法区分。”
“所以你们展开复仇。”
“就是这样吧。我也阻止不了。不,那是……”将军潸然泪下,“那是、那是……”
“乃木希典中将——不,源三先生——不,爱哭鬼无人。我想不管说什么都太迟了,但您不适合当军人。”
老板递出三张锦绘。
“您无法成为楠木正成,也无法成为赤穗义士。这不是说教,也非忠告,而是请求。请您……”
珍惜您的本性——老板静静地说。
乃木将军双手捂住了脸。
“那么,乃木希典大人,今天……”
我将这本书奉送给您吧——吊堂老板说。
接着老板将三张锦绘放到平台上,从右边深处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交给将军。
“您知道这本书吗?曾任水户藩的彰考馆 [148] 编修,将楠木正成传等南朝诸臣的条目记载于《大日本史》,后来甚至被提拔为总裁的三宅观澜 [149] 所写的《中兴鉴言》。是谈论后醍醐天皇得失的作品。”
“要把这书本送给我?”
“作为再会的纪念,奉送给您。要不要读,都看您自己。读完之后要作何解释,也都看您。”
这时——
沉重的门扉开启,户外光线射入吊堂店内。
挠小弟站在那里。俊美的童仆说“车子到了”。
老板恭敬地行礼说:“先前多番失礼,务请见谅。”将军的脸皱成了一团,接着他端正姿势,说“我才是多谢了”,然后向我行了个礼说:
“也谢谢小姐了。”
接着离开了店铺。
老板一直低着头,直到人力车离去。
“您……带了个怀念的人过来。”
“那位先生……”
“如假包换,就是乃木将军本人。”
我几乎快昏过去了。
“乳名无人,元服后名为源三,我从当时就与他认识。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但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您发现了吗,塔子小姐?”
发现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发现。
“那位先生……”
左眼失明了。老板说。
“咦!”
我完全没注意到。
“他……一直装作视力如常。”
“为什么呢?”
“因为失明的原因,是他母亲的过失。儿时他母亲在叠蚊帐时,吊环误击他的眼睛,造成他一目失明。”
“原来这样啊。”
“但他认为如果说出来,会害他母亲自责,因此一直隐瞒不说,然后尽可能装成无事的样子。他就这样只字不提地过下去。这样一个人,能去杀人吗?”
所以——老板看着门口,继续说下去。
“他是个平和聪明,又极为勤学的读书家。不只是古时兵法,似乎也在研究西洋兵略,身为军人的知识极为丰富。身为军略家,他应该是一流的,有人望,也有人脉。但他是个愚将。世间罕见的愚将。”
“他说他一直在迷失。”
“他的本质就是情啊。他是个无法立下决断的愚将。不过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是远胜于任何人的名将。这都要看他自己。”
岁月迁移,万物流转——老板说。
“诸行无常啊,塔子小姐。花会凋萎,人会老死。移转变迁,是世间常理,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不可以害怕变化。”
“是的。”
我总算醒悟了。
我害怕变化……这就是我看到百日草时的心情。
不管是祖父还是婚事,我都不讨厌。我应该只是单纯地不想要变化罢了吧。
数日后,乃木希典中将就任军务,但立刻再次休职,离开军队近三年。
然而明治三十七年 [150] ,日俄战争开战时,乃木中将又在召请之下复职,再次被交付攻略旅顺要塞之大任,前往该地。日本赢得胜利,然而光是旅顺之战,就阵亡了一万五千人以上。
我不知道乃木将军如何解释吊堂主人的话。
然而他违背了老板请他不要死、必须活下来的请求,在明治天皇驾崩之际,一同殉死了。
不过据说殉死前,乃木将军向亲王们献上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实》,以及那天老板送给他的三宅观澜的《中兴鉴言》两本书,请他们务必熟读。乃木将军此举究竟有何用意,我实在无从揣度。
那位红着一双大眼的爱哭鬼“无人先生”,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为何选择死亡,绝非旁人所能了解的。但无论如何,他的选择对吊堂老板而言,一定也是令人难过的结果。
将军回去以后,松冈国男先生来了……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