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壹 无常(1 / 1)

祖父病了。

直到夏季,祖父都很健朗,还打着赤膊挥舞竹刀锻炼身子;然而秋虫开始鸣叫前不久,便身体微恙;树叶变色时,人已经卧床不起了。

每回听见祖父的怒吼,即便挨骂的不是自己,我也会吓得缩起身子,但是少了祖父的吼声,总觉得有些寂寞,也令人担心。

真是奇怪。

担心祖父健康的心情,又有些不同。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如果祖父身体健康,但不会大吼大骂,我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吗?反过来说,即便祖父卧床,如果还是能像平常一样怒吼,我就能稍微安心了吗?

真是奇妙。

身为萨摩武士的祖父,说的话总是夸张古板,尤其是出于男尊女卑思想的训诫,总是令我无法接受。

但我也只能洗耳恭听。

祖父盛怒的时候真的非常可怕,令人浑身瑟缩。

由于祖父总是怒气冲天地破口大骂,我当然根本不可能回话。

顶嘴是绝不容许的。因此更教人憋屈。

也让人觉得窝囊、不甘心。

会生气,也会难过。

尽管如此厌恶。

又怎么会觉得寂寞呢?

我想要祖父快点好起来。身为家人、亲人,这么想是当然的吧。因此我是真心祈求祖父痊愈。

不过,我应该也不是想要再像以前那样挨骂。

然而竟会怀念起那如雷般的吼声,真正不可思议。

约莫三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在照顾祖父。

说是照顾,也只是端端饭菜,侍奉汤药而已,但我无法袖手旁观。

就在今早。

我送药和白开水过去时,祖父坐了起来,看着赏雪纸门 [119] 外的景色,唤道:

塔子啊……

然后静静地说:

总是苦了你了……

瞬间不知为何,我眼眶一湿,胸口哽住了。

祖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服了药,就这样躺下了。

我没有回话——我完全无法回话,就这样坐在原处,但祖父翻身背对我,因此我离开了房间。

连告退都没有。

这要是平常,早就一个茶托砸过来了,但今天祖父什么都没有说。

来到走廊,我不经意地望向庭院……

原本盛开的百日草,竟谢了一大半。我应该每天都会看上好几回,却完全没有发现。

我蓦然惊觉,哭了起来。

尽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难过。

不,这并不是难过。

因为祖父的病况并未恶化。

但是,原本或白或紫,装点了庭院一半角落的花朵,竟在不知不觉间凋谢……这该怎么说才好?若装模作样一点说,该算是悲秋伤春吗?应该是这样的情绪。

我觉得很丢脸,关在房间里,独处了一段时间。

问题是接下来。

原本我打算就这样耽溺在小说里,忘掉现实,就要伸手去拿藏在书桌底下读到一半的书……

这时一道人影映在纸门上。

我急忙丢开书本。

回头一看,纸门已经打开,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咦?”

是下女阿杵。

“小姐,吓到您了吗?真对不起呀。”阿杵说道。

接着她伸长了脖子细细端详我的脸,说:“咦?小姐哭了?”那口吻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担心。

“我才没哭。”

“是吗?眼眶都红了,要是眼病就麻烦了。”

难道她是在揶揄我吗?

“倒是,你来做什么?”

“夫人找小姐。”

“母亲找我?……是什么事呢?”

“这就不知道了。”阿杵的口气别有含意。

“怎么了呢?母亲在生气吗?”

我做了什么吗?

阿杵恶作剧地说,小的不知道哦。

“没关系,我去就是了。母亲在哪里?”

夫人在佛室。阿杵说完后,叮咛道“我确实把话带到喽”,站起来说:

“小姐快去吧。万一小姐溜掉,我会挨骂的。”

那口气实在可恶。我用手帕抹了抹眼睛,再看了一次手镜,整理一下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仪容,往佛室走去。

母亲就像平常那样,端庄地坐着。

“塔子。”

“什么事呢?”

母亲叫我坐下,所以我坐下了。看来要挨骂了。我左思右想,却想不到挨骂的理由。

“你祖父……”

已经不长了。母亲唐突地说。

“什么?”

“你也这么想吧?”

“我……我才没这样想。我就是觉得祖父会好起来,才会照顾他呀。”

“你每天照顾你祖父,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发现?祖父得的是什么不好的病吗?”

“不是的。医师说,是夏季感冒拖久了。”

我说感冒的话,总会好的,但母亲说感冒怎么可能拖上三个月之久。

“怎么这样说呢?”

“你不懂的。”

“不懂什么?”

不,虽然也不是不懂,但我觉得不该那样说话。

“我嫁进这个家,已经二十五年了。塔子,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换句话说,我侍奉了父亲大人——侍奉了你祖父二十五年。就像你也知道的,我是江户人,不可能融入这个家的家风。你不可能明白我吃了多少苦。”

“这……我懂。”

不,你不懂。母亲大声说:

“那可是你祖父呢。”

“对,所以……”

“你不可能懂。”

母亲把脸撇向一旁,望向佛坛。

“你是孙女,和你祖父有血缘关系,但我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且是个没能生下子嗣的媳妇。”

“就算是这样……”

“怎样?”

“母亲恨祖父吗?”

“恨……”

如果我恨的话,就不会在这个家了——母亲说。

“你不懂你祖父的真心。这年头凡事追求洋风,我觉得这是无所谓,但家里自有家里的道理。你的祖父、你的父亲、我和你,连少少四个人组成的社会的道理都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谈论什么天下国家?”

“我……并没有……”

不许找借口。母亲厉声说道:

“女人侍奉男人,不是因为男人比较伟大。我不知道什么自由民权,但就是把这些外头的道理拿进家里来,用不同的尺度去看,才会觉得不对劲。亲子夫妻之间,没有伟大不伟大的差别,只有各自不同的职务。虽然一直以来,我经历了莫大的辛苦,但你祖父也是一样的。毕竟这世上又有什么人乐意动辄吼人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为了维护这个家的秩序,你祖父拼命地尽好他的职责。因此我也努力扮演好我媳妇的角色,直到今天。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恨你祖父?”

“可是……”

“没有可是。听着,塔子,我这个媳妇没有尽到为这个家生下子嗣这个最重要的职责。但这二十五年间,你祖父从未为了这件事责备我。你说的……那叫什么?旧思想?歧视妇女?如果你祖父真是这样的人,我早已被逐出这个家了。”

“嗯。”

“世人都说,心里的话要说出来才知道,只有白纸黑字才能相信,但那都是外头的事。字据这东西,就是因为信不过对方才会写。我认为所谓一家人,就是彼此相信不必言说也能领会的事。然而你呢?”

我明白。我说。

“那么,母亲为什么要说祖父……”

要死掉了?——这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说的是不长了。你祖父实在是太可怜了。”

母亲注视了我片刻,别开视线。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声音不一样。”

总是苦了你了……

耳边响起刚才的声音。

“你祖父已经难以扛起家长的职责了。都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我听得出来。比起在外头的你父亲,我和你祖父晨昏相处的时间更长。”

你祖父已经不长了——母亲再次说道。

“当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但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塔子,你也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无法回话。

“接下来是正题。”

母亲正襟危坐,转向了我。

“你也要尽到身为孙女的职责。趁着你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我不解其意。

“意思是,要我更勤快地照顾祖父吗?”

“我不是说过,那不是悉心照顾就会痊愈的病。送粥、侍奉汤药,这种事阿杵也做得来。我是叫你去做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

“是什么事?”

这孩子怎么这么钝。母亲说:

“最近世人都把女学生叫作葡萄茶式部 [120] 对吧?还大声嚷嚷喧哗,在人前做出不知羞耻的行为。”

“但我并不是女学生。”

“头发扎成一束,还穿着那种裤裙阔步,外表跟个女学生有什么两样?不许再穿成那样了。”

“这……”

是无所谓。

还有,快点找个丈夫入赘。母亲这样说:

“这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这是你能做到、对你祖父最大的孝心。”

“母亲,这……”

这岂不是太牵强了吗?

“祖父真的会为这种事高兴吗?”

当然了。母亲以更严厉的口吻说:

“让这个家存续下去,是你祖父现在唯一的心愿。如果你祖父就这样走了,他不知道会有多遗憾。难道你连这都不懂吗?”

“重要的是这个家吗?”

这还用说吗?母亲拍自己的膝盖。

“不过对你而言,或许无关紧要。你可能又要说现在不是那种时代了,但这是两回事。你的亲人、你的祖父这样希望,你就不能成全他的心愿吗?辜负亲人最深切的愿望,就是现代潮流吗?”

“没有这回事,但……”

“西洋人都不顾家人的吗?”

“不,应该……”

没那种事。

“文明开化会轻视长者吗?为家人着想,是老旧古板的思想吗?”母亲逼问着,“你听着,你开口闭口就是自由、独立,就像在念什么刺耳的咒语似的,但是在别人家,亲事都是父母任意决定的。不,有些地方女儿一出生就许配给别人家了。”

“可是,那是士族家才……”

“我们家也是士族,然而我们家却没有这样做。既不独裁,也不强制,这一切都是因为尊重你的心情。然而你呢?不管替你找来多好的亲事,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甚至耍起性子来,说什么不想嫁人。”

我并没有耍性子。

虽然我经常逃走。

是一样的吗?

“想要神气地说什么提升妇女地位,先长大了再说。如果是大人,就要摆出大人的态度来,如果是小孩,就别在那里说些没天没日的话,乖乖听父母安排。”

“母亲是叫我相亲吗?”

“是叫你招赘。”

“母亲说的对象,是什么人?”

“那接下来才要谈。先要你……”

“顺序反了。”

“你够了没?”

“我不要!”

我说完站起来,打开纸门离开佛室,门也不关就走掉了。

我……

我又逃走了。

塔子!塔子!——背后传来母亲的叫唤。

母亲从来不会奔跑,所以不会追过来。

我总是在逃避。

多么卑鄙啊!

多没骨气啊!

瞬间,我望向庭院。

百日草。

不是凋谢,而是枯萎了。

花一直都在那里,怎么会呢?

阿杵在玄关。

咦?小姐,夫人训完了吗?阿杵悠哉地问。

我出门了。我随口敷衍,就这样离开家门。

我无法赞同祖父的想法。但母亲说应该重视祖父的心情,我觉得很对。

我不喜欢被祖父骂,但我大概——不,我一定是喜欢祖父的。

我完全不愿意去想祖父会过世的事。

就算叫我有心理准备,我也做不到。说那种话的母亲,也让我反感。

可是。

我觉得那与结婚应该是两回事。

不过或许其实是一回事。我已经混乱了。

不是无法思考,而是不愿意思考吧。

这是逃避。

就像母亲说的。

都已经是大人了,却还这么幼稚。

明明没长大,却装成大人的样子。

所以我才会无法直视社会、直视自己。

我是害怕吧。

到底害怕什么,暧昧不明,不清不楚。但我也害怕去厘清它。因为我害怕了解自己在恐惧什么吧。

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没用极了。

我漫无目的,只是在心中搅动着混沌的思绪,在街上乱走一通。

总觉得思绪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我又想起了百日草。

覆盖了庭院角落的百日草,自我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在那里。理所当然地就在那里。我所知道的庭院景色,永远都有百日草。

百日草如同其名,会开上百日左右。

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一以上都在开花。我总是看着它,却从来不曾意识过何时花开、何时花谢。

百日草总是开在那里。就是那样的事物。

然而……它却枯萎了。

竟然枯萎了。

即便是花,亦终有枯萎的一日吧。

有些花草撑上一年才枯萎,也有些花一天就谢了。如果枯萎,重种就行了,一般也都是这么做的吧。又不是精心培育的变种菊花突然枯萎,或是崇敬的神木倒下了。

仔细想想,庭院的百日草只是自生在那儿罢了。

应该是有人种的,但并非天天照顾。或许浇了水,但也没有特别为它们做什么。园丁会来修剪松树和篱笆,但对于那些花,应该什么都没做。

百日草只是生长在那里。

与人的生活完全无涉。

然而我为何如此在乎它?

街上人影稀疏。

也没有秋老虎,与其说是秋天,更早已呈现一片冬季景致。树木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山丘那儿还有或红或黄的色彩点缀,似乎仍有几分秋色。我没有目的,但还是往那里走了过去。

不是无法专注思考,而是没在思考。

不是无法整理思绪,而是害怕整理。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来到了那条宽阔的坡道。

是去吊堂的路。

今天不想去那里。

那家书铺没有浮世烦忧。

那栋奇妙的建筑物内部,应该不属于现世。

就和读小说一样,逃进那里面,就如同从现实转移目光。

但我已经逃出家里了。那岂不是一样的吗?

我也觉得干脆就逃进里头,要果决多了。

我都已经完全在逃避了,却不知为何,不愿承认。

穿过写有“吊”字的帘子,就形同承认自己的怯弱。

我经过玩具店前面。

经过通往吊堂的小径,再继续走下去,有一道竹篱,有庚申塔 [121] ,再过去不知为何,有块巨大的石头。原本应该是某些东西的基座,但现在上面空无一物。

一位老人家孤零零地坐在那块石头上。

老人蜷着背,垮着肩,看似疲惫不堪。

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虽然没听见叹息声,但大大地萎缩下去的背部,显示出那道叹息之重。

总觉得不能置之不理。

应该是因为我把祖父的身影重叠上去了。

我跑过去搭话:

“请问,您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不……”

老人抬起头来,似乎比想象中的年轻许多。一开始以为是老人,是因为他有着覆盖了半张脸的、斑白的茂密胡须。

不过说他年轻,年纪应该也比父亲大多了。

“啊,真是位好心肠的姑娘。”

老人——不,那位先生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皱纹,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哎呀,真不该做不习惯的事。”

“不习惯的事?”

“平素我从不会一个人出远门。哎,真教人笑话……”

我迷路了。那位先生说。

“那真是糟糕。”

“是啊。不,我也不是现在才迷路的。仔细想想,我这辈子都在迷路啊。”

这应该不是指他一直在流浪吧。

因为这位先生的外表光鲜体面。

和服及外套都是纯丝的,剪裁也很得宜,布袜和拖鞋看起来都很昂贵。

“穿惯西服后,这身打扮出门就不自在了。我想要打道回府了,却连叫车都没办法,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会去到哪儿。真正丢人。这让我兴起穷途末路之感,正在为自身叹息啊。”

“您一定很困扰。”

“不,也不是困扰吧,只是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我从未厌恶上年纪这回事,但这下让我认清自己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年轻人应该不会懂吧。”

居然在这样的镇上走投无路——那位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次叹息声大到都可以听见。

“这副德行,想要在没有路标,连路都没有的山中行军……根本是奢想哪。”

您要前往那样的深山吗?我问。那位先生应道“我才不想去呢”。

“不不不……”

然后那位先生——尽管我怎么看都觉得像位老人——在宽额上挤出皱纹,露出承受痛楚般的表情。

“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姑娘的盛情可感,但我痛的是心,不是身体。自个儿说的话让我自个儿受不了,只是这样罢了。”

那位先生想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

我看不下去,伸手搀扶。

“我看您似乎还是不太舒服……”

“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病了。

但起身之后,那位先生舒肩挺背,看起来精神矍铄。

身材绝不算高大,然而整个人却好似大了一倍。

“意气消沉的话,连力气都使不出来。心志孱弱,五脏六腑也会跟着迟钝。迷惘总是影响着四肢百骸。我应该没空在这儿丧气才是。”

总觉得他显得很急迫。

“您要去车站吗?那么我陪您一道去。还是要叫辆人力车……”

带他去吊堂怎么样?

脑中冒出这个想法。请他在那里休息,然后关照挠小弟叫辆人力车过来,是不是比较好?

不。

追根究底,这位先生原本打算去哪里呢?

“还是,呃,或许我不该探问,不过您要去哪里呢?”

“我没有去处啊,小姐。”

“没有……去处?”

“没错。我只是逃到这儿来罢了。”

如果是逃避。

我也是一样的。

“冒昧请教……”

“小姐要问我逃离什么对吧?嗯,也不是逃离什么,就是逃离了自己的人生。哎呀,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简直就像不想上修养课而溜出家里的小娃儿。”

好了——那位先生说着,左右张望。

坡道下方是城镇。

坡道上方是天空。

“我是个没骨头的胆小鬼。我没打算上哪儿。我觉得只要走出去,总会到达什么地方,所以才跑出门,但用不着想,那只是错觉,根本哪儿都到不了。”

这条路通到哪儿?——那位先生看着坡道上的天空问。

虽然很想说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但天空灰白暗淡,一片萧瑟。

“翻过一座山丘……”

还是一样的镇上。我回答。

“这样啊,一样啊。这个国家这么小,但只是走上一小段路,哪儿都去不了呢。”

“是啊。”

那位先生初次露出笑意。

“怎么了?”

“在这种陌生地方,和非亲非故的年轻人说话,这样的自己总教人觉得滑稽好笑,如此罢了。”

“俗话说,前生修得今世缘,这亦是一种缘分。”

“缘分啊……”

“要怎么办呢?您要上哪儿,我都可以带路。还是我去叫车过来?那样的话,得请您在这儿稍待一会儿。”

“姑娘实在好心。不过你也有自个儿的事要忙吧?”

我也是一样的。我说。

“一样?”

“我是逃出来的。我实在不愿意去正视现实。所以我没有任何事情要忙。”

不论是祖父的病。

还是亲事。

那位先生朝我露出苦恼的眼神,原来年轻人也会这样吗?

“我想应该是我太幼稚,不谙世事又无知。”

“年幼无知吗?”

用年幼无知来逃避吗?——那人自言自语似的说。

“这样的话,我也算是年幼喽?”

“是的。您刚才不是说自己就像个娃儿吗?”

说的没错。那位先生笑了。

“啊,像姑娘这样见着男人,也不扭捏,说话大方的女子,真教人舒服。”

“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对于年长的男士,我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吗?

“一点都不失礼啊。”

那位先生的表情很哀伤。

他果然是个老年人吗?我忍不住这么想。

年龄应该不到老年。但感觉他的灵魂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身边没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这样罢了。”

我看起来就像他说的那样吗?

在我身边,还有更多更活泼聪明的女性。像母亲说的那种被称为葡萄茶式部的现代风女学生,不仅歌颂自由恋爱,还与男士平等议论,不让须眉。也有高喊提升妇女地位的烈女,或是严肃面对社会的才女。与这些人相比,我总是为了自己的没出息而沮丧,甚至垂泪。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尽管讨厌,但我也并不想变成她们那样。

有些人对过去的做法全盘否定。听他们的道理,头头是道,因此或许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但我不明白自己是否也想那样做。倘若撇开正确与否的问题,其实我并不排斥过去的作风。

我是个没有主心骨、暧昧模糊的人。

我不明白在这新的时代,到底该怎么活下去才好。

往右才是对的吗?往左才是对的吗?我怎样都无法决定。

我无法分辨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结果——不,最根本的是,我连自己想怎么做都不知道。因此也无法不顾对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有压抑想做的事,去屈从什么的感觉。

像这样一看,我也不是反抗母亲的话而逃出家里的。因为对于母亲说的“为了让祖父高兴,快点找个夫婿入赘”,我找不到彻底否定的道理或意志。

我也在迷惘。我说。

“这样啊。我也一直在迷惘。明明都这把年纪了。你才十七八岁吧?已经成年了吗?我已经五十了。”

是啊——那位先生说道,又仰望坡道上方。

“我也差不多在你那个年纪时,和父亲吵架,跑出家门。”

“咦!”

“我实在是不愿意当什么武士,而想当个学者。我离家出走,跑了十八里路。那个时候就算走上十里路,也一点都不算什么哪。”那位先生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腿。

“然后呢?”

“我没有变成学者。”

“这样啊?”

“我们家族是某个藩在江户的定府 [122] 藩医,但我父亲是个精通弓道的武人。他似乎不想当医生,结果被提拔为马回役 [123] ,成了武士。所以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不过如今想想,实在难说真是如此。”

“原来不是吗?”

那位先生摇了摇头:

“我也不懂。或许我只是厌恶武士,但也并非想当个学者。真不晓得是在哪里走错了——不,应该也不是错了,但结果我成了我最不想当的那种人。”

“不想当的那种人?”

军人。那位先生说。

“原来……您是军人?”

“军人就是以前说的武士吧?”

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起。

黑色的鸟笔直朝山丘飞去,消失不见。

天空看起来更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先生问,我只回答说“塔子”。虽然也担心可能失礼,但我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说出姓氏。

“塔子小姐啊?我……嗯,我叫无人 (nakito)。”

“nakito……先生?”

汉字怎么写呢?

而且那是姓吗?还是名呢?

“因为我小时候是个爱哭鬼。”

那汉字是写成“泣人”(nakito)吗?好奇妙的名字。

“我是个胆小鬼。现在也是。”

冷不防地,坡下吹来一阵强风,我别开脸去,那位先生茂盛的胡须随风飘动起来。确实就像个军人。

“天气似乎愈来愈不稳了,站在这儿说话,会着凉的。这附近有家我常去的书铺,要不要去那儿休息一下,顺便叫个车?”

“书铺?在这种地方吗?”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每当迷惘,我就会去那里。”

“会让你不再迷惘吗?”

“不。”

或许——

我还没有找到只属于我的一本。

“不过,那里很适合逃避。”

“那么就去那儿吧。”

那位先生转向我,端正姿势之后,微微行礼说“感谢你的好心”。瞬间,我觉得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这么了不起的军人实在没道理向我行礼,我不由得不断地鞠躬回礼。

往坡下走上一段路,进入岔出去的小径。

那是条小径。因为别无岔路,因此不会迷失,但不管走得多熟,有时还是会错过吊堂,不小心走过头。

我们缓步前行。

“那是农家吗?”

树木之间可以看到贫瘠的田地。

“我也喜欢下田。年轻时候,我离家出走,投奔景仰为师的人,他却不肯收我。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不能收,叫我如果不想当武士,就当农民。师父是位学者,也是个农人。不过他也教了我学问。”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那位先生说。

“因为尽管时光短暂,但当时的我没有任何迷惘。”

“但是您没有变成学者。”

“是啊。”

“恕我失礼……是因为您的想法改变了吗?”

“不。”

我没有变节,也没有转向——那位先生当下回答。

“我想我啊,只是缺少志向。”

“志向?”

“也不是志向,应该说是抱负吗?不管做什么,只要有个中心思想,应该也不至于迷惘,即便迷惘,也能好好地回归正轨。但如果少了那中心,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飘到哪儿去……”

务农很好——他说。

“只要专心种出好的作物来就行了。只要想着这件事,努力做这件事,就能长出好的作物来。若是长不出来,就再接再厉。汗流浃背,努力下功夫,农作就是每天的生活。真正纯洁,是极高远的志向啊。我很尊敬农家。”

“农家应该也有迷惘的时候吧?”

“应该有吧,而且是大大地迷惘吧。但农家即使迷惘也没关系。农家有迷惘的理由,也有迷惘的意义。即便迷惘,也还有回去的地方。无论要去哪里,大地都会成为指针,告诉他是要离开还是回去。但我没有这样的指针。”

我希望能像那样——那位先生说。

“我呢,已经活了五十年,但回顾摇摇摆摆走来的路,却全是后悔与反省。每一个局面,我都自以为深思熟虑要如何去做,但回想起来,我似乎总是做出最坏的选择。但还是没法子重来,也觉得都是过去的事了,莫可奈何。但往后就不同了。我实在不想重蹈覆辙,虽然不想……”

泣人先生抬起头来,接着说:

“这也不是该向你诉苦的事呢。”

或许是吧。不过。

请告诉我吧。我说:

“当然,若您愿意的话。”

泣人先生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断断续续地接着说下去。

“年轻时候的我,总是做错决定。我是个不管犯下多少错误,都不会从中学到教训的蠢人。然后这个变得比年轻时候要衰老得多的我,无法保证接下来不会犯错。不,我一定会犯错。即使那是绝不能犯的错。”

仔细想想,这位先生是军人。

从年龄来看,地位应该也不低。那么他的决定,应该也伴随着重责。也许他的地位,让他有时必须做出关系到人命的判断。与为了婚事如何、花朵枯萎这类无足轻重的小事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差得太远了。

我垂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出这些想法,泣人先生说“哪儿的话”。

“是一样的。我猜塔子小姐,你应该也是想要满足身边的人的期待,同时又担心无法满足他们的期待,这两种心情在心里头打架吧?”

“咦……”

“并不是不想满足期待。我觉得你非常想要满足他们,但又担心无法满足,没有自信,所以逃走了。我说的不对吗?”

因为我就是这样。泣人先生说。

“是这样吗?”

“总是这样的。”

向来如此——那位先生不停地说。

“回想起来,总是如此。连我是不是真的讨厌武士都很难说。我也觉得是因为我没有自信满足父母的期待,所以才认定自己讨厌武士,逃出家门。而且如果我真的讨厌武士,也不可能想要成为军学者了。”

“军学者……是……”

我不太懂。我对这些很生疏。

是兵法。泣人先生说:

“小姐或许不懂吧。但我认为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逃避的态度。”

“是吗?虽然同样都有个军字,但感觉似乎相当不同。”

军人和军学者天差地别啊。泣人先生笑道。

“不过呢,是啊,就像是下棋的人和做棋盘的人吧。世上有各行各业,如果真的讨厌下棋,会从这么多职业里头,偏偏去挑选做棋盘的行业吗?只是因为棋艺太差,所以嘴上才说讨厌下棋,好隐藏自己差劲的棋艺,但又对下棋恋恋不舍,所以才想要做棋盘……这种工匠,不可能大成。”

“是吗?”

“工匠有工匠的路子。以工匠为目标,目不斜视地一路精进的人,和卖弄无聊的道理、误闯那条路子的人,差得太远了。一定会惹来痛骂:少天真了!”

“但是如果您对军人这条路有所眷恋,应该就不会与令尊吵架,离家出走了吧?那需要非常大的勇气。”

“不是勇气,只是胆小罢了。想要满足父亲期待的心情太强,同时可能无法满足期待、不可能满足期待的恐惧也一样太强,年轻时胆小的我就想,与其当上武士再失败,干脆根本别成为武士算了。”

我受到很大的期待——泣人先生说,用一张真的欲泣的表情。

“可是……”

“不是的。我只是害怕失败,让父亲失望,所以逃走罢了。我去投靠的师父,坦白说其实是远亲,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也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虽然在藩校读书,但只要稍微被煽动一下,就心猿意马,跑去学个剑术什么的。”

“这样啊。”

“是个得意忘形的家伙,挨骂就闹脾气,受称赞就冲昏头,跟个三岁娃儿没两样。不想被讨厌,所以逃避;为了赢得欢心,勉强自己。我眼里头只有周围的人,没有个中心支柱。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与其说是不明白,倒不如说根本没有自我。”

所谓充满苦涩,就是形容他这样的表情吗?

“那你呢?”

“我也是一样的。”

是吗?你看起来比我能干多了。泣人先生说:

“我年轻的时候,真的糟糕透顶。什么事都无法决定,只知道逃避,惹来朋友教训。朋友叫我决定到底是要当学者还是武人,那个时候我选择了当武士。因为我审时度势,认为当个学者不利于立身。后来我完全是靠着人与运气的帮助,才走到这一步。”

“运气?”

“就是运气。”

就我而言,我的武勋全是运气得来的——泣人先生说,仰望阴天。

“还有恩。我受恩于他人太多。他人支持我、扛起我,而我站在别人身上、靠着别人拉一把、在别人的保护下,我才能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力量。我只是像个婴儿一样、像个闹脾气的娃儿一样,任性妄为,顺其沉浮罢了。现在的我深切地这么认为。我想要回报这些恩情。我很想,但……”

我没有足以报恩的力量……

“这样的我,实在不可能回应周围的期待。我已经没有那样的心力和体力了。”

但是、但是——泣人先生真的眼眶泛泪地继续说道。

“但是大恩非报不可,忠义非尽不可。这是不容妥协的。要是对此妥协,我就真的像是河面上的落叶了。但要直视自己的这种处境,实在教我难受得不得了。”

所以我逃走了。

所以我迷惘了。

抱歉、抱歉——泣人先生以手拭泪,停下脚步,勉强挤出笑容看向我。

“真奇怪,平时说不出口的话,这下全倾吐出来了。腰上没有军刀,似乎就让人松懈下来了。嗯,不……”

说到这里,同时拥有老人与幼童灵魂的军人双手覆住了布满胡须的脸。

“怎么了?”

“嗯,我也曾经有个女儿。生下不久就死了,如果活着,现在应该十二三岁吧。嗯,应该比你年轻,不过啊……我实在是个爱哭鬼。”

我递出手绢给泣人先生。

然后。

这里正好就在吊堂正前方。完全没有发现。

我四处张望,想看看挠小弟会不会正在扫落叶什么的,但店面还有前方的空地都没有人影。

一阵沙沙声响。

只是风吹动帘子,稍稍掀起了贴在上头的和纸而已。

“是在办丧事吗?”

“不,那是招牌。请进吧。”

我说,但泣人先生只是一脸讶异地仰望建筑物。

“多古怪的建筑物啊,你说这儿是书铺?”

这是天经地义的反应吧。

不管是军人还是学者、大人还是儿童、男士还是妇人,所有的人都会因它奇妙的威容而惊讶。

我穿过帘子,推开沉重的门。

挠小弟头上绑着卷起的手巾,正在擦拭放书本的架子。

“咦,塔子小姐。上次的书已经读完了吗?你读得真快。老板总是说,不可以随便地草草读过哦。”

“咦,又跟我耍嘴皮子。我还没有读完呢。你在打扫吗?”

“全部擦完,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底下还好,上头就累人喽。”

“你这么小嘛。”

“塔子小姐最近说话愈来愈酸喽?就算讥嘲我也不会有好事。倒是,外头是不是还有客人?”

“是的……”

军人还在仰望建筑物。

“会着凉的,请进里头来。”

“啊。”

双眼赤红的泣人先生回神似的应了一声,穿过帘子。

然后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发出“噢”的惊叫。

“天啊,这真是太吓人了。没想到居然有这种要塞似的书铺。啊、啊,这真是,太了不得了。”

他睁大了眼睛。

很大的一双眼睛。

“德国有很大的书籍馆,但这里完全不逊色。看看,这书架的高度,这书籍的数量,真正壮观。”

欢迎光临。挠小弟说:

“客人找书吗?”

“不。”

“不是的,挠小弟,不好意思在你打扫时烦你办事,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虽然很想说尽管吩咐,但小的也不是无所不能。”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伙计。

“你想要跑腿钱吗?”

“请别把我给瞧扁了。我才没那么贪财,逮着机会就想赚零用钱。不过,要是叫我飞上天,或是像狸猫一样千变万化,那么奇妙的事,我可就办不到了。”

“真是的。”

这小子真是教人气得牙痒痒的。

我简单说明状况,请他去叫人力车,挠小弟说“这事我就办得来”。

挠小弟像平常那样,端出两把椅子后,说去向老板报备一声,上楼梯去了。

来回似乎要花上半小时。

“去程我用跑的,回程就坐车回来。”挠小弟说完,临去之际,还为我们泡了茶。

我坐下来用了茶。

吊堂店内,只有两侧一字排开的日式蜡烛及高远的天窗射下来的微弱日光。虽然温暖,但是在微弱的烛光及隐晦的日光下看到的泣人先生,脸庞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你常来这儿吗?”

“也不常来,每个月来上一两次,买个一两本书而已。”

“这样啊。现在是女人也读书的时代啦。”

“这不是好事吗?”

我情不自禁地将他与祖父重叠在一起。

尽管祖父的年龄要大多了。

“好不好,我并不懂。不过我觉得国家富裕是件好事。每一个国民都变得聪明,也不是坏事吧。”

“我一点都不聪明,我读的不是什么深奥的书,是小说。”

“你说的小说,是以前叫作戏作、读本的那类读物吗?”

“您觉得不好吗?”

“不,倒也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家祖父禁止我读小说。家祖父以前是萨摩藩士,非常严格。他说妇孺没必要会读写。那该怎么说呢,是男尊女卑吗?”

“我是长州 [124] 人。”泣人先生说,“萨摩人啊,确实性子粗暴,血气方刚。对女人也很严厉,但那应该不是瞧不起女人。”

“不是吗?”

“嗯,萨摩女人可刚强了。我的妻子就是萨摩人。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彻底服从。要是我叫她去死,或许她真的会死。但是如果看到我软弱没出息的样子,她就会生气。”

“会生气?”

“她一定是觉得没出息的男人不是男人吧。喏,我就像这样,是个性情软弱的爱哭鬼。被瞧不起的应该是我。”

“瞧不起……男士吗?”

完全反了。

“我学的军学,基础是儒学,而儒学重视长幼有序。所以我很尊敬母亲,但内子很看不惯。她应该是想,尊敬父母是好事,但没必要侍奉母亲。她说孩子敬重父母是当然的,所以没必要卑躬屈膝多此一举。意思是敬重放在心里头就行了。”

“放在心里头?”

“不尊敬父母的人是大逆不道,尊敬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也没必要一一摆出卑微的态度。男人必须总是刚毅坚强,而女人要支持男人。只是这样的职责之分吧。”

母亲也说,祖父是在尽祖父的职责。

“我这种人或许没有资格谈论家庭,不过我觉得你依你的想法去做就行了。毕竟为了想要满足家人的期待而走错路的例子,比比皆是。”

“是这样吗?”

“是啊。”

泣人先生露出沉郁的表情。

“请问……”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道声音。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

“源三先生。”

吊堂主人从阶梯中间出声道。

这是……?

“你是……?”

“您忘了吗?”

“怎么……可能忘记?”

泣人先生——虽然老板叫他源三先生——站了起来。

“你、你是龙典吗?”

难道——

两位是旧识吗?

还有,原来老板也有名字吗?

每个人应该都有名字,我却忍不住这样想。

老板无声无息地走近,深深地行礼。

“久违了,源三先生。不,现在应该用另一个名字称呼您比较好吧。”

“呃,不,叫我源三就好。”

“两位认识吗?”我问。

“是的。是三十年来的旧识了。”

“认识这么久了……”

泣人先生——不,源三先生的脸皱成一团,你真的是龙典吗?真的吗?

“没错。”

“这里是你的店吗?你……”

我还俗了。老板在源三先生询问前先回答了。

“你不当僧侣,躲在这幢像书籍城塞般的堡垒吗?”

“不,我不再凭吊人,而在书籍的坟场做个守墓人。”

“书籍的坟场?”源三先生环顾店内,“真是……壮观。”

“您客套了。倒是源三先生,您飞黄腾达了。身为旧识,必须向您道一声贺……应该向您道贺吗?”

“这……”

“请问……”

怎么回事?两人看起来并不像在互道契阔。

“两位是……”

“我还在佛门时,与源三先生颇为相得。”

“抱歉,龙典。”源三先生忽然行礼说。

“请别这样。您这样地位非凡的人物向我低头,教我怎么当得起?快抬头吧。”

中将阁下……老板说。

“别挖苦我了。”

“怎么会是挖苦?这是事实啊。倒是,战功彪炳的军部重镇,怎么会这身模样,跑到这种地方来,而且只身一人?”

“就像你猜到的,龙典,我又逃走了。”

“我听说了,您是去年从台湾回来的吗?”

“是春天的事。我担不起那样的大任。我脑子实在不好。”

“我听说您因为记忆力减退而难以遂行职务,但您还不到那个年纪吧?”

不,这是真的。源三先生说:

“就是会忘。有太多事非做不可、非想不可了。”

“这样啊。恕我僭越,但我认为比起军务,那个职务应该更适合源三先生。”

我承受不了啊。源三先生挤出声音似的说,坐倒在椅子上。

“就算说什么殖产兴业 [125] ,我也……”

“因为您是军人吗?”

“不。”源三先生转向我说,“我在他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我被他说教过两回。”

“说教是和尚的天职。而且源三先生从来没听进去过吧。”

“所以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是那时候乖乖听从你的建言,就不会是今天这副难堪的景况了。”

“但那样一来,也没有您今日的荣华富贵了。”

“荣华吗?”

“不是吗?”

“什么荣华。”

“可是……源三先生,我记得很清楚,当您被任命为大日本帝国陆军少校时,是多么地喜上云霄。确实,那只能说是一次破格的大提拔,您会那般欢喜,亦是理所当然。”

那是黑田清隆 [126] 公的提拔。源三先生低声说:

“不是我的实力。”

“是啊。”老板说了极失礼的话。

不过说到黑田清隆,那不是甚至担任过枢密院议长的人物吗?居然提到这样的人物,也许源三先生的地位也相当不凡。

“御堀耕助 [127] 大人严命您对将来立下觉悟时,您也相当迷惘……不过那个时候我也说过,唯有军人这条路绝不能走。但源三先生容不下我的谏言。”

“对。”

“而结果您有了今日的荣达。”

“结果糟透了。”

“是吗?”

“对,我后悔极了。那个时候不断地发生内乱,我只是东奔西走,多亏同是长州阀的山县元帅 [128] 力保,才设法渡过难关。日复一日,我总是处在后悔中,不停地找借口。而且,我也失去了师父。”

“玉木文之进 [129] 大人吗?”

这位先生,是源三先生说他离家出走后投靠的、教他做学问的师父吗?

“我记得玉木大人是自刃而死。”

“师父有许多弟子都成了叛乱分子,师父被要求负起责任,切腹了。我……”

源三先生的眼睛充血赤红。

“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我听说您耽溺于酒色。”

“对,我花天酒地,甚至不怎么回家。我想忘了一切,才会逃进酒乡和女色。而这一切,全是因没听你的话而悔恨所致……”

“您这是在怪我吗?”

“不是的,不是,我是在怪我自己。”

“如果不愿意……辞官便是了。”

老板异于平日,冷淡地说。

“哪里是说辞就辞得了的?那等于是让提拔我的黑田公和山县大人面子扫地。原本我已经厌倦了,甚至都递出辞呈了,是当时担任陆军大臣的山县大人挽留我的。我怎么可能又说要辞?”

“但因此而逃避,又能如何?这样做,才是让山县大人没面子,不是吗?”

“不,同样是逃避,辞掉职务和耽溺于游兴是两回事。当然,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结果我就是摇摆不定。山县大人也训了我一顿。”

您应该在那时候辞职的。老板说:

“那样一来……”

“对,没错,要是那时候辞去军务,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

那种事 是指什么呢?

源三先生的眼中终于滚下数滴泪水。

“我、我……”

源三先生用我借给他的手绢覆住了双眼。

“那个时候也是你救了我。我没想到你竟会到九州来。”

不,我并没有救您。老板以有些冷酷的语气说。

“不,我现在活着,全是因为你来了。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来,我早就死在那里了。”

“应该吧。”

我觉得老板那张总是难以判读表情的脸上,隐约蒙上了些许忧愁的阴影。

“我不是帮了倒忙吗?”

“为什么这么说?”

“您想要自我了断吧?”

“没错。”

“那么,我等于是去奉告了违背您心意的事。”

“是这样没错,但……”

“况且,我那趟前去,并不是为了阻止您自戕。我听到消息,说源三先生三番两次意图自刃,并从野战医院逃脱,以为您已经死了,心想旧识一场,该为您超度一番,故而前往。毕竟当时我是个僧侣。没想到……竟碰巧赶上,如此罢了。”

“但……”

“不。当时我应该也对源三先生说过了,您不适合当军人。不,这并非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您不该成为军人。我这样奉劝过您了。如今回想,我真是口无遮拦,我向您致歉。”

老板再次低头行礼。

“别再挖苦我了。你说的没错。那样出尽丑态,苟延残喘,不可能得到原谅。我不该当什么军人的。”

“您当真这么想?”

“当然。”

“但您并未辞去军务。”

“对。”

源三先生垂下头去。

“是因为……陛下不许吗?”

源三先生没有回答。

“救了源三先生性命的,不是别人,而是天皇陛下,不是吗?”

没错。源三先生说。

“救了您的不是我。救了源三先生的,不是只会满口佛经的林下禅僧,而是令人敬畏的明治大帝。因此源三先生为了报答陛下皇恩,才继续从事军职。”

“没错……我强烈地认为,天恩非报不可。这是当然的啊。救了我的不是父母也不是长官,而是陛下,我必须对陛下付出比父母比长官更多的忠义。但是就像你说的,身为军人,我是个废物。所以……”

“您纵情酒色。流言甚至传至民间了。”

“我又逃避了。那个时候的我是糊涂了。一整天几乎都赖在茶屋里。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彻底地自暴自弃。因为看不惯我豪游放荡,旁人逼我娶妻,但我甚至连大婚之日都迟到了。那天我也在茶屋里作乐。”

“玩得尽兴吗?”

“拜托,不要责怪我。你的说教让我刻骨铭心。然而……”

“即便如此放荡,您还是升迁了。”

“没错。”

“然后您去德国视察,真的成了军人……是吗?”

“什么叫真的?”

“据说您去德国视察回来后,便收敛了荒唐的行径。您不再出席有艺妓陪酒的宴席,远离一切奢靡游乐,随时军服笔挺,过起质朴而规律的生活来了。”

“没错。”

“这么说来,您今天不是军服打扮。”

“对。”源三先生甩了甩和服袖子,“好久没这么穿了。”

“在德国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到了你。我站在异国的土地,想到的是你的话啊,龙典。你不是对我说过吗?‘你不能当军人,也不能当军师,或是军学者。’”

“我是说过。”

“你还说,‘你是个软弱的人,应当珍惜你的软弱。绝不能想要让自己变强,或是逞强,误以为自己强大。’”

“对。虽说年轻欠思虑,但我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对您放言高论。”

“你说的没错。我很软弱。不,人都是软弱的。所以才会认为严守军纪,肃正纲纪,让集团变得强大,才是唯一的方法。如果少了规律规范,人一下就会走偏了路。像我就是个活例子。即使只是表面功夫,如果外表不像样,就成不了杰出的军人。就算只有表面也好,也必须让自己像个军人。我这么想,所以写了复命书交上去。那是写给我自己的。”

“哦?”

“当然,也是因为我厌倦了不断地逃避。即便醉得不省人事,忘掉一切,酒醒之后,一切也依然如故。不,反而更苦。就算逃避现实,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么……问题解决了吗?”

老板直视着源三先生。

源三先生以那双大眼缓缓地回视老板。

“怎么说呢,若是我自身的问题,应该说未能解决吗?虽然停止寻欢作乐这方面,我觉得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还是一样苦、一样难受。所以我又逃避了。就像你说的,我应该就那样辞职的。”

“但您没有辞职。”

这就是我没用的地方。源三先生说:

“不下了决心。想要回应期待,却又觉得肯定回应不了期待,总是甩不开迷惘。所以我只能做出休职这种半吊子的决定。可是这回我没有召妓,也没有贪杯痛饮,而是当起了农民。”

您感觉如何?老板问。

“下田真是好啊。”

源三先生在路上也这么说过。

“那么,为何您没有就这样解甲归田?”

“呃,这是……”

“是为了向陛下报恩吗?”

“当然了。但我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到了极点。可是啊,国体不容许我这样做啊。”

“国体?”

“这是没法子的事啊。”

“是吗?确实,不论有多大的影响力,个人也不可能扭转国体,但还是能够表达反对吧?源三先生赞成上一场与中国的战争吗?不,源三先生喜好战争吗?”

源三先生用力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似在沉思。然后他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喜好纷争,也不想看到人死或杀人。正如你看穿的,我就是这种人。但我缺少那类信念或目标。我没有主意,所以只是唯唯诺诺地随波逐流。”

“是周围的问题吗?”

“我没这么说。”

“源三先生,您并非无名小卒。复职的时候,您应该是步兵第一旅团长。您不是被征兵的士兵。”

“对。”

“那个职务,是您唯命是从地就任的吗?”

源三先生再次沉默了。

“肩负许多生命的旅团长,是逼不得已勉为其难地就任的吗?只是唯唯诺诺地顺从国体……”

“不。”

源三先生举起右手,很快地放了下来。

“没错,这样说或许太过分了。可是龙典……”

“身为‘陛下的赤子’,您非接受不可……是吗?”

“没错,或许我总是像这样把责任往上或往下推,保全自己。我就是个卑鄙的人。”

我真的很后悔。源三先生小声地说。

“但是源三先生不是在那场战争中立下了莫大的战功吗?举国上下都赞扬您是英雄。结果源三先生荣升中将,还获颁爵位。别说后悔了,这不是极大的荣耀吗?”

“荣耀只是重担。”

“重担是吗?”

“龙典,这一切都只是借口,不过我刚才也对这位塔子小姐说过,我的战功,凭的全是运气。因为古时的兵法半点用处都派不上。我的荣誉,都只是运气带来的。而荣誉会招来更多的期待。受到赞扬,当然令人开心,所以我大大地高兴了一场。但这样的高兴里头,也蕴含了沉重的不安。毕竟能回应对我的期待的不是我,而是运气。而下回不一定又能像这样好运。”

“所以您又离开了。”

“我并非辞掉军职。又是半吊子的决定。”

“那么,源三先生还会复职是吗?”

“看来是的。”

“您没有拒绝。”

“一切都像你猜到的,我被请去担任香川新设的师团团长。”

“您不愿意吗?”

“就是不愿意才会逃走啊。穿成这副模样,跑到这种地方来。不过我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时候又与你重逢。真正只能说是奇缘,不过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源三先生按住了眼头说。

“是天意在叫我别干了吗?”

“我认为罢手才是上策。这……是熟知源三先生为人的鄙人意见。不过,我不会再阻止您了。毕竟我两度提出忠告,两度都被您忽略了。”

“是啊。”

源三先生用手绢抹了抹眼睛,接着说“啊,这手绢”,转向了我。

“这是小姐的手绢。”

“请别在意。”

“不,不能这样。我得洗干净了还你。不过……”

“请别费心……”

如果不妨,交给我吧。老板说:

“我会洗干净了归还。”

“不,不用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源三先生递出手绢,老板收了下来。

“源三先生……”

老板接过手绢时,以有些强硬的语气说道。

“恕我再次赘言,我不会再请您辞掉军职了。我已不是僧侣,向人讲道不再是我的本分。而您亦不再是长州支藩的穷藩士之子,而是帝国陆军的将官,不是一介书肆能说三道四的身份。不过……我想请您念在旧情面上,听我再啰唆几句。”

“别客气,尽管说吧。”

老板回到柜台,从里头的架子取出信匣般的东西,从里头挑出几张纸,来到源三先生面前。

老板把其中一张拿给源三先生看。

“请看,这是五年前刻印的《英雄三十六歌撰》这套锦绘中的一张。主题是将我国英杰的肖像附上和歌,作者是大苏芳年 [130] 的门人,也学过西洋油彩的右田年英 [131] 。”

似乎是描绘古时武将的锦绘。

“这是近年流行的大楠公 [132] 。记得源三先生十分敬爱这位大楠公。”

“没错,我视正成公为典范。”

“毕竟大楠公是一位享誉极隆的忠臣楷模。但楠木正成的忠臣评价,由来并不久。关于南北朝正闰之争,现今依旧未有定论,不过在受到水户光圀 [133] 编纂的《大日本史》影响,水户的尊王派将其视为南朝正统前,楠木正成或许是一位英杰,但绝非忠臣。在古时,他甚至被视为朝敌。”

“即便如此,他身为武人的风范……”

“这不是在评论人品德行。因为我并不了解正成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我明白他身为武士的中心思想是朱子学。”

“说的没错,正成公是朱子学的信奉者。但身为武人,重视朱子学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朱子学在后来也成了幕府的正学。”

“但推翻幕府的尊王论者所标榜的,不也是朱子学吗?”

“不,不管谁来信奉,正确的思想就是正确的。”

“我的立场无法断定正确与否,不过也有人批判朱子学。譬如说……像山鹿素行 [134] 。”老板说。

源三先生的右眼睁大了。

“您向景仰为师的玉木文之进先生学习的,不就是山鹿流军学吗?”

“没错。”

“但山鹿素行批判朱子学。素行这个人彻底重视实用性。山鹿素行向林家之祖林罗山 [135] 学习朱子学,认为朱子学在学问上的空洞议论是无用的,尝试全心全意落实在日常当中。素行对朱子学的批判引发问题,被幕府交给播州 [136] 赤穗藩监管……形同遭到放逐,不是吗?”

“或许是这样,但山鹿素行并没有否定朱子学的精神本身吧?他只是对朱子学作为一门学问的样貌提出疑义而已。不论经纬如何,山鹿流兵法都是在赤穗大成的。”

没错。老板说:

“赤穗藩的大石良重 [137] ,就是向素行亲炙山鹿流。赤穗山鹿流,正是现今流传的山鹿流的轴心。它的影响之广,从吉田松阴 [138] 大人到胜安芳大人,皆曾受其熏陶。”

“正是如此。山鹿流是建立新政府的尊王志士的理念核心。不过,它亦同样是幕府兵学的主轴……刚才我也说过,正确的思想,无论谁来信奉,都一样正确。”

“是的,说到山鹿流,一般风潮都只颂扬它的兵法,但原本它是阐述修身治国的士道之学。比起军略战法,更是一种修养论。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够是幕府兵学的主轴,并且能够顺应幕末明治这个时代……”

“说的没错。”

“那么我请教,为何源三先生会想要修习这套山鹿流兵法?”

源三先生蹙起眉头:

“这还用问吗?山鹿流古来便是长州藩的藩学。支藩长府藩出身的我,修习山鹿流是天经地义的事。”

“甚至不惜与令尊诀别,离家出走吗?”

“这……”

“甚至做到这地步……既然都做到这地步了,也没必要选择藩学吧?军学的话,不管是甲州流还是北条流,或是学习您心醉的楠流军学也好,不是吗?”

“不,不管选什么都是一样的。家父不同意我当学者。只是这样罢了。”

“真是如此吗?”

“你想说什么,龙典?”

老板暂时噤声,俯视着略为垂下头的源三先生,接着开口:

“背违父命……是违反朱子学的。”

“什么?”

源三先生抬起头来,右眼大大地睁圆了。

“世间有许多孝子,但我从未见过像您这样敬重令堂的人。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您真正是亲身实践了孝道。”

“你……”

源三先生以手覆住了左脸,然后小声地说:

“我是对家母有着深深的孺慕,只是这样罢了。因为我父亲很严格。”

“不,不光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而已。我父亲是那种只因为我冬天喊冷,就把我扒光,当头泼冷水的人。”

“但您承受下来了。以某种意义来说,您自幼便学到了儒学的——不,朱子学的生活方式。忤逆家长,原本是绝不能容许的事。”

这次换成源三先生噤口不语了。

“楠木正成或许确实是一名忠义之士。我是佛家出身,对军学是门外汉……但在我这样的人看来,楠流军学是利用地利、人利,所谓的出其不意或埋伏制胜的战法。感觉是为了贯彻大义而不择手段。”

才……才不是那样。源三先生说:

“楠流的根本是正心修身,是治国平天下的大义。只是说在征讨贼徒时,应该运用智谋和战术之妙道。”

这样啊。老板点点头:

“诛灭贼徒时,就可以不择手段是吗?”

“楠流认为贪习战术为下,勤学计谋为中,悟心性、亲爱诸民为上。兵法就是这样的东西。首重志向。”

“对于不战之人,都是一样的。”

“你、你胡说什么?”

“无论志向如何,一切的军略,都是为了求胜不是吗?那么,无论对象是谁,不管是出其不意还是埋伏偷袭,都没有差别。有时撤退亦属计策之一,逃脱本身并不算胆怯。”

“撤退有时是必要的。”

“所谓得胜,唯有活下来才有可能。为了活下来,也会逃脱。但有时高远的心志或精神论,却将逃脱视为禁忌。为了求胜而死,这种做法根本称不上策略,也不算计谋。死了就输了。听好了,源三先生……”

死了就输了——老板再次重申。

“正成公果敢善战,但是他输了。”

“你想说什么?”

“南朝覆灭,正成公亦自戕了。”

“对,可是这又如何?正成公的忠义之志依旧不变。”

“您是在称扬他果断死去吗?”

“不是这样,但……”

“他的精神值得尊敬吗?”

“不是。”

不。老板否定说。

接着,他又拿了另一张图给源三先生。

“这是元治元年 [139] 刻印的戏剧画,歌川国贞 [140] 画的《诚忠义士传》中的一张,市川市藏饰演的武林唯七隆重。如您所知,武林唯七是世间所谓的忠臣藏 [141] 、赤穗义士 [142] 之一。”

“这又怎么了?”

“源三先生儿时生活的长府藩江户大宅,是不是过去赤穗浪士在切腹前被监管的宅子?这名武林唯七,亦被收监在那里,对吗?”

“没错,正是如此。”

“也由于这样的关系,您自懂事的时候开始,便不断地聆听令尊讲述赤穗义士的遗德而成长。义士是不是您憧憬的对象?”

“嗯,的确是这样。”

“源三先生,赤穗义士可不能拿来当成近代军队的典范。”

老板以有些强烈的语气这样说。源三先生似乎很惊讶。

“为义而生,为义殉死。身为武士,这或许是正确的样貌。为了维持武家社会,义是不可或缺的。此外,在儒学中,义亦是根本的概念,是绝对不能轻视的。然而……”

“然而什么?”

“在近代的战争中,依靠这种武士风范,早已是过时落伍的观念。”

“你在胡说些什么……?”

别误会了。老板喝道:

“我并不是说义是过时的,而是光靠精神论,是无以为继的。为义殉死,有时候只是白死。”

“白死?”

“是的。赤穗义士全都死了 ,无一幸免。或许他们慷慨赴义了,但浅野家虽说最后恢复了,仍一度被革除士籍,贬为平民。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复兴主家还是复仇,但为了这个目的,敌我双方,究竟死了多少人?而这么多的死,改变了什么?得到了什么?结果是一事无成啊。这不叫白死,什么才叫白死?这些义士,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牺牲的?”

为了大义——源三先生说:

“由于这些义士的行止,大义得以贯彻。当时的人赞扬义士之行,直至今日,所以也才会成为这些锦绘的主题,不是吗?而且幕府也……”

“没有非要人死才能贯彻的大义。”老板打断源三先生的话说,“贯彻大义,需要的不是死。”

“但也有即使牺牲性命也非贯彻不可的大义吧?”

没有。老板断定:

“听清楚了,追根究底,命令浅野内匠头 [143] 切腹,并斥退三番两次复兴主家诉愿的,可都是幕府。吉良上野介 [144] 只不过是个契机。若要贯彻大义,不是应该向幕府抗议才对吗?讨伐吉良,也可以说就是因为大义行不通,只好杀人泄愤。”

“你居然这样说,龙典?”

“从道理上来看,就是如此。”

“如果把它当成赌上性命的抗议行动……”

“是吗?即使吉良被杀,幕府依然毫发无伤。不管是一家覆灭还是藩国被没收,幕府都不痛不痒。”

“但诸民喝彩。”

“幕府是刻意允许人民赞扬吧。所以赤穗义士才会受到表彰。不,进一步说,我认为赤穗浪士就是为此被迫切腹的。就为了这个目的,当时的幕府故意杀了他们。”

“你居然说是故意?”

“当然了。大义之沉重,甚至可以拿性命来交换……只是对幕府而言,这样的信念值得推广罢了。这样正好有利而已。”

“你说有利,是对谁有利?”

当然是对幕府。老板说:

“请仔细想想。赤穗浪士的杀敌,可是非法夜袭。不仅违反法令 [145] ,而且还不是正大光明的正攻。若是仿照刚才楠流的说法,为了诛杀贼徒,就可以不择手段……是这样的吗?”

“这……”

“赤穗浪士学的当然是山鹿流兵法。山鹿流也一样,为了贯彻大义,可以不择手段吗?”

“那不叫不择手段,那完全是……”

“无所谓。就像我刚才说的,军学就是这样的。问题在于……”

得胜与活下去并非同义。

“活下去……?”

“若说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也并非不能理解,但若说为了得胜而不惜一死,这就不一样了。对我们这些非战之人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

“但是那场杀敌成功了。义士没有一个人牺牲。”

“所以才刻意杀了 他们。”

“什么……?”

“赤穗浪士非死不可。参照法律,他们是一群不法之徒。他们唯有一死,才能成为义士。因此幕府才要他们切腹吧。如果从一开始就想把他们拱为义士,将他们延揽进幕府就行了。然而没有让他们拜官,也没有恩赏,而是将他们全给杀了……”

是因为这样才有利——老板再次说。

“这样才有利啊。这是在向世人宣示,你们应该像赤穗浪士那样为幕府而死,怀着必死的觉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义比生命更沉重……由于可以广为宣传这样的观念,幕府才默许民众赞扬他们。以结果来说,幕府成功地让天下接受了为了大义死不足惜、应该为了大义而死这种荒谬无比的观念。这绝不是赤穗义士信奉的山鹿流精神受到尊崇,它只是被利用罢了,不是吗?而如今……”

时代变了——老板说。

“大政奉还,幕藩时代瓦解了。”

“但……义的精神还是没有变。”

“是啊。但是贯彻大义的方法应该要改变,也已经变了。”

“已经变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赤穗事件并不是为了贯彻大义而做的抗议行动,只是一种还以颜色,一般常说的报仇罢了。但即使像这样解释,现在也已经禁止幕府时期合法的报仇了。复仇禁止令是在明治六年 [146] 颁布的。如今报仇已成了单纯的私怨仇杀。”

“不,这跟那……”

“是同一回事。报仇原是武家的习俗,是基于大义而行,与情爱无关,和出于私怨的复仇本质上应该不同。然而在四民平等的现今,已经无从区别了。听着,现代已经成了没必要为了贯彻大义精神而杀人或死去的时代了。”

“所以……你才说过时?”

“没错。赤穗义士的复仇虽然深刻动人,但作为贯彻大义的方法,是彻底过时。遑论与他国的战争,并非报仇,也不是为了贯彻大义而发动的。”

“我……不这么认为。”

“不,战争是为了国益而发动的。因为想法不同、人种不同、宗教不同,就要将之铲除,这才是毫无德行的蛮行,没有大义可言。私以为,除了为国民、为人民以外,没有任何发动战争的大义名分。不,战争是不能有所谓大义名分的。无论是侵略还是国防,只要彼此厮杀,都是一样的。只要伴随着人命的牺牲,都一样是愚行。遑论有损国益的战争,更只能说是愚策中的愚策。不……”

一切的战争都是愚策。老板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

“战争是愚策?”

“所谓战略,顾名思义,便是‘略去战争’。思考不必开战的方策,不是居上位者的工作吗?选择开战的阶段,就形同放弃保卫国家了。”

您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老板说。

“如果怀着那种过时的觉悟,去参与那愚蠢的战争,士兵会全数牺牲。不,国家会灭亡。为了贯彻大义而毁灭国家,这岂非本末倒置了吗?假设在为了陛下而死、为了贯彻大义而死的命令下,士兵全数牺牲了……即便敌国投降了,这又能算是胜利吗?”

您也明白,死于和他国战争的士兵,完全不是内乱死伤人数能够比较的吧?——老板语气强硬地说。

“与他国的战争,可不是砍下一名大将的首级就算得胜的小内战。您在上一场战争中,也明白这件事了吧?不,战争也不是赢了就好的。无论是敌方还是我方,都一定会有人死。而您不是说……”

您不想看到人死?——老板逼问似的说。

“以枪炮互击、互投炸弹的厮杀,没有手下留情这回事。倘若真心想要贯彻大义,就应该选择不死不杀的路。这才是近代的战争,不是吗?”

源三先生没有应话。

“我要重申,死了就输了。”老板说,“即便只有一两人,只要士兵死了,那就是输了。不是说哪一边人死得少,哪一边就赢了。倘若想要聪明地得胜,唯有避免战争一途。除了不战而胜以外,没有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赤穗义士还是大楠公,都绝不能视其为典范——老板说。

“以赴死为前提的战争,是绝对不能发动的。我说的不是您的命,而是交到您手上的成千上万条人命。您不就背负着这么多的人命吗?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了,对吧,乃木希典 [147] 中将?”

“……咦?”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但老板确实这么说。

说到乃木中将,那不是在上一场战争中,一天便占领旅顺、立下彪炳战功的英杰吗?

这个说自己是爱哭鬼、不断迷失的老先生,居然就是乃木中将吗?

这怎么可能……?

“我认为摸索不战而胜之道,才是现代兵法。不过我也清楚,这并非您一个人提出主张就能够如何的事。但是您……在您内心,一定有着这样的心情。”

源三先生沉默着。

“您之所以厌恶武士,不是因为您软弱,也不是有何障碍,也并非出于对令尊的反抗。您就是因为知道彼此厮杀是愚蠢的,才会学习兵法。只要不囿于情,运用合理的战术,就能减少敌我双方的损伤。胜负愈快分出愈好。这样才能减少人死的数量……我说的不对吗?”

“没错。”

“舍弃情的时候,能够依靠的唯有义。而少了义,就失去战争的意义了。而为了贯彻大义,您参加第二次长州征讨,立下第一个攻入小仓城的战功。但明治维新以后,您撇开我的忠告,成了陆军少佐,第一个征战的对象……几乎都是亲友对吧?您必须与亲弟弟为敌。秋月之乱中,您用兵迅速果决。然而在接下来的萩之乱,您没有进军,事实上是为了什么?”

“因为还有其他叛乱的迹象。”

“在萩之乱中,令弟玉木正谊战死,尊师玉木文之进自戕了。”

源三先生——不,乃木希典中将的眼眶里再次盈满了泪水。

“接着是西南之役。处于压倒性不利局势的您,在奋战之后撤退了。我认为撤退是正确的决定。然而这时……”

“别说了,龙典。”

“不,您……被夺走了象征陛下分身的军旗。而且是在撤退的途中。如果早一点撤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纵然反过来,怀着全灭的觉悟前进,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对吧?”

“没错。”

“是什么拖延了您的判断?”

“那是……”

“我去到野战医院时,您哭诉自己犹疑不决。那个时候您应该就已经明白了,不可能有什么怀着全灭觉悟上场的战争。但也有想退亦退不得的为难吧,结果使得您延误了决定。”

“对,没错,我……”

“请别拿大义当借口。”老板厉声说道,“什么大义?多少次我都要说。那种贯彻大义的方法,完全过时了。”

“真的……是这样吗?”乃木将军垂下头去。

“对。拯救了陷入绝望的您的,不是别人,正是陛下。但您仔细想想,陛下真的斟酌了您的军功吗?我不这么认为。在那场战争中,您究竟立下了什么样的武勋?您的军队可是在败逃的途中,被夺走了军旗。”

“没错。我原本罪该万死。”

“但是陛下原谅了您。陛下所斟酌的,并非军功。陛下看到的,是您的为人。”

“为人……?”

“是您无法抛弃情爱的本性。”

“我才没有什么本性。我是个没骨头的窝囊废。”

“不对。您之所以迷惘,就是因为在您的本质深处,有着那样的本性。您的迷惘,有时也会让您失态吧。但我认为那是您的美德。倘若、倘若陛下期待的是这些……”

才……才没那种事。乃木将军摇头说。

“您又被招请了呢。”

“没错。会把我找去,表示又要开战了吧。局势硝烟味十足。”

“这样啊。”

老板再拿出了另一张锦绘。这次画的不是武士,而是穿军服的军人。

“这张是画下这幅楠木正成像的同一位作者,右田年英画的甲午战争锦绘。这……画的是您也参加过的旅顺大屠杀,乃木将军。”

“这样。”将军别过脸去。

“您无法正视吗?由于这时的武勋,您晋升中将,也获颁爵位。这不是莫大的荣耀吗?”

“那不是什么武勋,是运气。”

“即使如此,仍是功劳。您贯彻了大义。”

“就算贯彻大义……”

还是死了许多人啊——乃木将军说。

“我军死了几十人,敌国死了上千人,连平民百姓都死了。”

“不是死,是被你们杀了吧?”

“没错。占领后,在攻略要塞的同时,我的任务是负责扫荡市内。敌军砍下我军士兵的首级,削掉耳鼻,挂在屋檐下。似乎是为了领赏。每个人见状都气疯了。而敌兵伪装成平民潜伏在市区,无法区分。”

“所以你们展开复仇。”

“就是这样吧。我也阻止不了。不,那是……”将军潸然泪下,“那是、那是……”

“乃木希典中将——不,源三先生——不,爱哭鬼无人。我想不管说什么都太迟了,但您不适合当军人。”

老板递出三张锦绘。

“您无法成为楠木正成,也无法成为赤穗义士。这不是说教,也非忠告,而是请求。请您……”

珍惜您的本性——老板静静地说。

乃木将军双手捂住了脸。

“那么,乃木希典大人,今天……”

我将这本书奉送给您吧——吊堂老板说。

接着老板将三张锦绘放到平台上,从右边深处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交给将军。

“您知道这本书吗?曾任水户藩的彰考馆 [148] 编修,将楠木正成传等南朝诸臣的条目记载于《大日本史》,后来甚至被提拔为总裁的三宅观澜 [149] 所写的《中兴鉴言》。是谈论后醍醐天皇得失的作品。”

“要把这书本送给我?”

“作为再会的纪念,奉送给您。要不要读,都看您自己。读完之后要作何解释,也都看您。”

这时——

沉重的门扉开启,户外光线射入吊堂店内。

挠小弟站在那里。俊美的童仆说“车子到了”。

老板恭敬地行礼说:“先前多番失礼,务请见谅。”将军的脸皱成了一团,接着他端正姿势,说“我才是多谢了”,然后向我行了个礼说:

“也谢谢小姐了。”

接着离开了店铺。

老板一直低着头,直到人力车离去。

“您……带了个怀念的人过来。”

“那位先生……”

“如假包换,就是乃木将军本人。”

我几乎快昏过去了。

“乳名无人,元服后名为源三,我从当时就与他认识。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但也因此吃了不少苦。您发现了吗,塔子小姐?”

发现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发现。

“那位先生……”

左眼失明了。老板说。

“咦!”

我完全没注意到。

“他……一直装作视力如常。”

“为什么呢?”

“因为失明的原因,是他母亲的过失。儿时他母亲在叠蚊帐时,吊环误击他的眼睛,造成他一目失明。”

“原来这样啊。”

“但他认为如果说出来,会害他母亲自责,因此一直隐瞒不说,然后尽可能装成无事的样子。他就这样只字不提地过下去。这样一个人,能去杀人吗?”

所以——老板看着门口,继续说下去。

“他是个平和聪明,又极为勤学的读书家。不只是古时兵法,似乎也在研究西洋兵略,身为军人的知识极为丰富。身为军略家,他应该是一流的,有人望,也有人脉。但他是个愚将。世间罕见的愚将。”

“他说他一直在迷失。”

“他的本质就是情啊。他是个无法立下决断的愚将。不过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是远胜于任何人的名将。这都要看他自己。”

岁月迁移,万物流转——老板说。

“诸行无常啊,塔子小姐。花会凋萎,人会老死。移转变迁,是世间常理,是理所当然之事。因此……不可以害怕变化。”

“是的。”

我总算醒悟了。

我害怕变化……这就是我看到百日草时的心情。

不管是祖父还是婚事,我都不讨厌。我应该只是单纯地不想要变化罢了吧。

数日后,乃木希典中将就任军务,但立刻再次休职,离开军队近三年。

然而明治三十七年 [150] ,日俄战争开战时,乃木中将又在召请之下复职,再次被交付攻略旅顺要塞之大任,前往该地。日本赢得胜利,然而光是旅顺之战,就阵亡了一万五千人以上。

我不知道乃木将军如何解释吊堂主人的话。

然而他违背了老板请他不要死、必须活下来的请求,在明治天皇驾崩之际,一同殉死了。

不过据说殉死前,乃木将军向亲王们献上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实》,以及那天老板送给他的三宅观澜的《中兴鉴言》两本书,请他们务必熟读。乃木将军此举究竟有何用意,我实在无从揣度。

那位红着一双大眼的爱哭鬼“无人先生”,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为何选择死亡,绝非旁人所能了解的。但无论如何,他的选择对吊堂老板而言,一定也是令人难过的结果。

将军回去以后,松冈国男先生来了……

不,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