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书拾贰 常世(1 / 1)

一年又过去了。

这是个安静得异于往年的新年。

自夏季便身体欠安的祖父,进入十二月以后,稍微恢复了一些,但年底又再度病倒了。

只是家中有人生病,便教人无心庆祝新春。

更何况祖父的病况糟到甚至无法起身。家人连相互道贺“新年好”的声音都收敛了。父亲虽然表现如常,但母亲看起来消沉到家。

如此一来,不管是门松还是注连绳 [151] ,看起来都暮气沉沉。也没了往年总是少不了的祖父的新年训示。

坦白说,祖父的训示,每年都令我苦不堪言。尤其是这几年,与其说是训示,更像是斥骂,因此元旦总是令人郁闷极了。

今年一定又会讲到招赘的事,最后狠狠地责骂我一顿,光是想想就难以忍受。俗话说,一年之计在元旦,所以祖父也才会责骂,但对于挨骂的一方,只希望大过年的,可以平平静静地度过。

可是。

少了祖父的训示,今年总算有个宁静的新年了吗?……结果没有。

毋宁说完全相反,有时甚至令人心情惨淡。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担心祖父的病况。

但不光是这样而已。

过去一年来,我无法满足祖父的期待,今年应该也一样,而且我根本就不愿意去回应期待。

对于甚至无法起身的祖父,我总觉得无颜面对他。

祖父一定很担心继承人的事。

难道我不想结婚吗?并不是的。

只是连个对象都没有,我无法具体去思考这些事,而且以结婚为前提的人生,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然,如果有婚事上门,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并非渴望自由恋爱,但我觉得缘分应该是更自然的。这些事应该是自然而然,而不是强求 得来的,不是吗?或是我用这种态度面对,根本无法指望得到良缘?

再说,在我们家,招赘早已是既定事项。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嫁到别处的选项。

我也有些质疑这样的决定。

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因此,我并非厌恶妻子服侍丈夫这种旧俗,或认为妇人也应该出社会,因此不想被家庭绑住,不是基于这类大志而拒绝婚姻。

而是更模糊不清的。

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到内疚。

如果我有那些强烈而高远的志向,应该就会轻松许多吧。

如果有那类根据的话,应该就不会感到如此难受了。即使笨口拙舌,倘若心怀信念,或许也能向祖父说明。

虽然我想只会被骂得更凶。

我认为即使地位不对等、无法让对方听进去,只要能好好地说出来,即使只有一点,也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而如果能表达意思,不管对方有多生气、被骂得有多凶,应该都能保持毅然。而能够毅然,表示能维持平常心,如此一来,我应该就能更平常而坦然地去担心祖父的病况了吧。至少应该不会陷入如此惨淡的心情。

再者,婚事与祖父的身体不适,是两码事。

没错,是两回事。

祖父的食欲愈来愈差,变得寡默不语。即使服侍汤药,祖父也只是默默地吞服。也许是没有力气出声了。

祖父消瘦、萎靡了。

一直以来,直到不久前,祖父都还是个宛如质实刚健典范的萨摩武士,现在却判若两人。

这件事……比什么都教我难受。

在东京,新年似乎只到初七,小正月是另外庆祝。其他人家,门松也都在初八取下。但是在我们家,门松会一直装饰半个月。小正月似乎也叫女正月,但是在我们家叫作返正月,直到返正月结束前,都算过年。

刚取下门松,我就收到一封令人惊讶的来信。

是朋友美音子通知她结婚了。

美音子这几年一直说她想要成为女医。

她为性理学、心理学这类陌生的学问着迷……这样形容或许失礼,不过她张大鼻孔、气势十足地说要拿到学位,自行开业。

不光是这样而已。

美音子对妇女地位提升运动也怀有强烈的兴趣,每次见面,都听她长篇大论。她是个聪明、坚强的现代进步女性。

每回听她说话,我总是既佩服又赞同,反省自己有多么不成熟。我觉得羡慕,也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多少次心想,真希望自己能像美音子那样向父亲和祖父抗辩。即使只是拾人牙慧,我也想要一试,却不知道失败过多少次。

然而。

我从未听过美音子提起嫁人、相亲这类话题。反倒是只要有朋友出嫁或相亲,她便会言辞辛辣地大加批判。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嫁人。

因此我接到消息时,完全不敢相信,接着震惊无比,然后是困惑,接着重新转念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喜事一桩。

美音子说起来也是个容易见异思迁的人,因此或许遇上了某些契机,使得她对这些事情的心境出现了变化。美音子同时也是个聪明上进的小姐,因此这或许是某些强烈的信条或理念带来的变节。不,或许她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因为美音子在许多意义上,都是个热情的小姐。

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祝福的事。

我反复思量,决心带着贺礼去拜访。

不过,因为也不好直闯她的婚家,我决定拜访她的娘家。

我本以为我说要去祝贺朋友新婚,又会惹来酸言酸语,没想到母亲什么也没说。

年关过去以后,母亲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母亲说新年仪式都结束了,叫我带阿杵去。

我拒绝了。新年都结束了,所以反而相当忙碌才对。

而且一个人比较好。

我也想顺便散散心。

新年都过了二十日,路上也看不到放风筝或踢毽子的小孩,市街恢复了平素的景致。

我慢吞吞地走着,被骑自行车的人超过了。

速度多快啊!

最近很流行自行车。

听说去年在不忍池举办的自行车赛运动会,盛况空前。

除了自行车以外,还有小朋友的赛跑、撑着伞跑的撑伞赛跑、提着灯笼跑的灯笼赛跑,还有手舞《道成寺》 [152] 的扮装表演。我原本想去参观,但父亲不准我去,说那不是女人该看的东西。确实,自行车或许不是妇人骑的东西,但怎么会连看都不行呢?我深为不满,但因为祖父也还在病榻,我便忍耐下来了。

自行车一眨眼便从视野中消失了。

敏捷得就像一阵风。

我有些看得出神,停下了脚步。

虽然这时自行车早已不见踪影了。

美音子家是行医的,招牌是“菅沼医院”。

门面是西式的,但后方的住处是和风建筑,绕进住家那里一看,美音子的母亲正好在庭院。

美音子的母亲看到我,惊呼了一声。

我说我送贺礼过来,她莞尔微笑,但……

不知何故,那张脸上有着一丝阴霾。女儿出嫁了,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也许是感到不舍。

看起来也像是为难、不安。

我总觉得不好直视,视线朝稍上方移去。

梅花美极了。

还有许多蓓蕾,应该开了两分左右吧。

这也让人觉得青涩纯真。比起盛开,我更喜欢这样。

如果盛开了,接下来便只等谢去。比起就快凋谢的模样,即将盛开的模样当然好多了。

蓓蕾凝结着即将诞生的生命气息。

开得有点早——美音子的母亲说。

她请我进屋喝杯茶,但我坚辞了。突然来访,一定会造成困扰。

听说美音子结婚的对象是军人,而且是相亲结婚。我有些意外。因为我私下认定是自由恋爱。

我说“请代我祝她百年好合”,美音子的母亲又有些落寞地笑:“希望如此。”

那说法似有深意。

感觉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梅花。

我尽可能礼貌地道别,离开此地。

辞别之后我才想到。

会不会因为美音子的夫婿是军人,所以她的母亲才会不安?一定是为他的未来感到担忧。

最近我常听到日本可能要和俄国开战的话题。

我总觉得事不关己,当成别国的话题在听,但不可能真的无关。即便真的开战,战事本身应该也发生在遥远的地方。不过军人必须前往那里,投身沙场。

绝非事不关己吧。

如果亲人里面有军人,一定更是忧心忡忡。

我设身处地想了一下。

如果父亲是军人……

虽然实在没有真实感,但我想我一定会很难过。战争就是你死我活,即使没有被杀,也要杀人。

一旦出征,就要彼此厮杀。即使平安归来,又能坦然庆幸吗?我不明白。

因为能安然归来,代表杀死了敌国的士兵。

我想起吊堂老板说的话:战争是愚策。

他说只要死了一名士兵,纵然得胜,亦是败战。

战争是非打不可的吗?这是上头的人决定的事,或许有某些迫不得已的苦衷。我想一定是有天大的理由,否则不可能要人民彼此厮杀。

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我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理所当然,但我对社会一点贡献都没有。同样地,我也完全无法自立。

身为近代妇女,完全不合格。

不,妇女如果想要参与社会,应该必须比男士更加倍努力地学习,也必须提出主张、参加运动、从事各种活动。我认为至少必须赢得妇女参政权,否则什么都无法开始。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好好地思考。

我只是未经深思地抗拒传统的生活,用自由这种动听的词语来掩饰,想要继续任性下去罢了。我自认为并非从属于任何人,也未受到支配,但我只是无为地、随波逐流地过着日子。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对,我想起了吊堂,但……

我将它逐出脑海。

不行。

不是吊堂不行。不行的是我自己。感觉这阵子的阅读,变成了逃避眼前种种问题的行为。

阅读十分美好。

但祖父还卧病在床。

而且战争或许要开打了。

美音子的母亲即使面对女儿出嫁这样的人生喜事,仍难免忧形于色。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

感到不安。

任何人都想要逃离不安吧。

但即使不去面对,现实也不会改变。

定睛一看,不安就在那里。永远都在那里。除非除掉原因,否则不安永远都是不安。

但也不是就能设法做什么。

不,应该有什么可以做的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更重要的是——

把书当成逃避,这样好吗?

我觉得为了逃避而前往吊堂,不管是对老板还是那里的万卷书,都太失礼了。

我在熟悉的石桥旁边停下脚步。

护城河旁边也是成排的梅树。

几乎都还没有开花。时间尚早。

似乎结出蓓蕾了。也有些樱树开始绽放花朵。

我走到格外美丽的红梅底下,抬头仰望。

隔着蓓蕾看着白色的冬季天空,再次叹了口气,呼吸看起来比天空更白。

然后,更洁白的东西跃入了眼帘。

是两名一身白衣的人。

是大人和小孩吗?

总有股异样而奇妙的感觉。

并非白衣让人陌生。丧事之类的场合,每个人都会穿白衣。以前葬礼似乎一般都是等到日落以后才进行,但最近白天的送葬队伍也不稀罕了,并非完全没有见过。

但那两个人之所以看起来奇异,并非这些理由。

那是我认识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那是吊堂老板和小伙计挠小弟。

挠小弟会出门跑腿,或是在店前打扫,但这是我第一次在吊堂外头看到老板。

仔细想想,老板和挠小弟平素便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打扮。换句话说,穿着与平日并没有不同。

老板眼尖,似乎立刻发现了我。

“啊,塔子小姐。”

老板走近过来。

谁能想象到,我居然会在梅花初绽的白昼底下,遇见这位先生呢?

两人同时向我行礼。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

“是的。”

老板抬起头来。

他是这样的长相吗?

虽然确实是认识的脸,却不知为何一片陌生。太不可思议了。

“冰川的老爷子过世了。”老板说。

“冰川的老爷子……?”

“胜安芳大人。”

“咦……”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枢密顾问官胜海舟大人的别名。

“这么说来,塔子小姐也见过一回呢。”老板说。

“对,可是……”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有些着了慌。”老板眯起眼睛说,“听说老爷子昨天入浴之后喝了白兰地,后来就昏了过去。然后就这样……实在走得太仓促了。”

挠小弟也垂下头去。

应该不是谎话或玩笑吧。

没有理由撒这种谎,应该也没有人会开这种不庄重的玩笑。那么,消息就是真的了。

我想起那位相貌高贵的白发绅士。

那位先生也去了那处书籍的墓场。

“我接到消息,立刻赶去,但老爷子一直昏睡……但偶尔还是会出声说话,虽然我听不出是在说什么。不过老爷子的最后一句话,我似乎听出来了。”

“胜大人说了什么?”

“他说……”

这样就结束了……

“呃……”

我有些傻了。

“胜大人这样说吗?”

“是的。老爷子说,这样就结束了。”

“就结束了?”

“该怎么说,干脆利落,直到最后都是十足老爷子的作风……不,换个解释,也像是玩笑般的人生落幕吧。”

老板微带笑意。

“那么,今天是葬礼吗?”

葬礼是五天后。挠小弟说。

“毕竟他是位大人物。”

讣闻应该也会上报吧。

“不过老爷子留下遗嘱,交代谢绝一切献花、放鸟 [153] 等,招待会葬者的便当、通知葬礼的报纸讣闻等等,也一概省略。”

这让家属不知如何是好呢——老板这回苦笑说。

“老爷子说,葬礼一切从简,省下的钱拿去分给赤坂的穷人家。”

“这,怎么说呢……”我说。

实在是慈悲为怀。

“不过我想应该很难吧。”老板说,“毕竟老爷子是那样一位显赫人物,不可能不发讣闻,参加葬礼的人,应该也不下一两百人。不,应该会有上千人吧。”

胜大人身居高位,而且人德出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葬礼盛大隆重,应是不可避免的。我这样说,结果老板说“跟这些不太有关”。

“不,也不是全然无关,不过……那位老爷子交游广阔,应该也有不少另一个世界 。”老板这么说。

我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总而言之,再也无法见到旧识,实在令人寂寞。过去我曾多少做过一些修行,现在亦几乎是谢绝尘世、半隐遁的弃世之人,但唯有这些事,实在教人难以自持。”

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就连老板这样的人也会如此吗?

我这样问,老板也没有被冒犯的样子,答道“当然了”。

“人必有一死。”

“是的。”

“无论如何,这都是必须接受的事实。死亡会平等降临凡百众生。无谓地恐惧、逃避,皆是徒劳。我认为唯有尊重每一个生命,将之记在心里,才是最好的供养。因此我才会立起那些名为书籍的墓碑,做起守墓人,免得它们佚失。不过……”

老板仰望红梅。

“唯一确定的是,人死去之后,就再也无法见到他们活着的身影了。”

“再也无法见到……”

“是的。对冰川老爷子的回忆,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也可以不时忆起。每次忆起,我就能见到他的幽灵吧。但幽灵……”

不是活的。

“我再也听不到老爷子痛快淋漓的高论了。这仍是令人寂寞的事。”

老板仰望着,表情无比寂寞。

“虽说幽灵随时都可以见到。”

“可以见到……?”

“毕竟我们有过许多回忆。”

两人的交情一定很久。

“对了,塔子小姐怎么会在这儿?”

“嗯,没什么。”我随口回答。

回想起来,我就是和美音子见面,听过她激昂澎湃的演说之后,见到胜大人的。

胜大人说了些什么呢?

他的相貌和身影,我依稀可以想起,但此外的事就一片模糊了。我记得他的声音、与外貌格格不入的无赖语气,但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却想不起来。

好像是催眠术是虚或实之类的内容。

然后……记得他也向我说了几句话。

“我……一定看不到胜大人的幽灵。”

没这回事的。老板静静地说,接着淡淡微笑了一下。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有空请再光临小店。”

老板深深行礼,经过石桥离开了。

挠小弟也是,要是平常,他总会耍几句嘴皮子,今天却默默地跟着老板离去。

我目送两人,直到看不见背影,接着又仰望梅花。

那是鲜红而小巧的蓓蕾。才刚萌芽的花的预兆。

我并非看得出神,而该说近乎忘我。梅花的红、天空的白、叶子的绿,这些色彩浑然一体,让我弄不清楚自己在看些什么了。

直到两辆自行车从旁边骑过,我才总算回过神来。

梅花依旧是梅花。

梅花很美,但身体完全冻寒了。

梅花,被樱花取而代之时——

祖父走了。

结果我未能听到祖父的斥骂。祖父几乎没有出声,就这样度过春天,然后静静地走了。

过世那天。

我坐在祖父的枕畔,扶起他想要服侍汤药时,祖父握住了我的手。

祖父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吗?或是把我和别人搞错了?

或许是的。

因为那个时候,祖父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的。

唯有那粗糙干燥的触感,我怎么也忘不了。但我不明白祖父这个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

只是泪水泉涌而出。

泪水迟迟止不住,令我不知所措。

我不可能是难过。

因为当时我并没有想到祖父会死。

那天傍晚。

祖父沉睡似的过去了。

不知为何,我哭不出来。

是泪水流尽了吗?

总觉得自己好像缺了一块,坐立难安,一片茫然。

葬礼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

就连那是不是萨摩式的葬礼都不知道。

或许并没有什么萨摩式的葬礼。如果信仰的宗派一样,或许关东式和萨摩式都一样,但我连这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到底在学校学了些什么?

日复一日坐在桌前,听着老师的话,也做了一些思考,但那究竟算是什么?或许毫无意义。父亲说,妇女上学,是新娘修行的一环。当时我还相当反感,心想才不是那样。

不……这么说来,祖父相当反对我上学。

我整个人糊涂起来了。

事到如今,我也觉得或许我应该听母亲的话,早点相亲招赘,生个子嗣。

因为也没有理由拒绝。

因为我既没有高远的志向,也没有强烈的信念,什么都没有。

如果可以招赘生子,起码祖父也会开心吧。可以在他还在世时,看到他开心的样子吧。

可是。

忘记是谁何时说的了,自己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是为了自己的,不该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是美音子说的吗?还是平冢明小姐在信上写的?

我觉得这话没错。

即便是亲人,也不是自己,从这个意义来看,亲人亦是他人。但难道我就不想为他人做些什么吗?若说没有,那是骗人的。

没必要勉强委屈自己吧。

但如果我想要委屈,委屈又有何妨?如果那是自己想要做的事,不委屈自己,其实才是委屈了自己不是吗?

我真的混乱了。

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回神一看,竟已半年过去了。

母亲也不再啰唆,长舌的阿杵话也变少了,家中就仿佛火苗熄灭了似的,一片冷寂。

我经常关在房间里,整个夏天都待在家中。入秋以后,我开始稍微外出,但也只是散散步或跑跑腿,即使出门,也很快就回来了,其余便是帮忙家务,安分地过着每一天。

如果祖父还在世,这应该是能赢得他称赏的生活态度吧。不过我并不是想到祖父而这么做的。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无意间变得如此罢了。

然后,年关又过去了。

由于正在丧中,也没有庆祝新春。应该接下祖父职务的父亲没有训示,没有年初惯例的四处拜年,也没有被邀去朋友家玩歌牌游戏。

是个平坦而无趣的新年。

不过。

一样是小正月刚过的时候吧。我在出门采买的路上,不经意地……

看见了梅花。

它的红,浓艳地沁入眼中。

总觉得怀念起来了。然后我想起来了。

最初想起来的是一行行的文字,接着是墨水的气味,还有洋纸的触感。

我想起来的……

是书。

以及阅读带来的种种情感。

仔细想想,我整整一年没有读书了。买来的书也收进盒子里,放进壁柜深处。我是为了不被家人发现而把书藏起来的,却也不想去找出它们了。

总觉得好像把某些重大的事物给遗忘在远处,不安极了。

红梅下。

对,刚好就在一年前。

吊堂老板出现在那里。所以我才会想起来吧。

我都忘了。忘了一切。

回家以后,我依然坐立难安。

不过,我也不想挖掘壁柜深处,找出书来。就算拿出书来端详,也没有意思。应该也不会重读。

别说读书了。

我想起祖父的脸。

祖父生前极度厌恶妇女读书。为了避免被祖父发现,我都把书藏在壁柜深处。

现在祖父已经过世了,或许不必再把书藏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禁止的人已不在世上,因此我可以正大光明地读,而是我觉得不管怎么藏,也瞒不过已经过世的人。

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里吧。

接着樱花盛开,举办了祖父一周年忌的法事。虽然规模简单,但仍有不少人来参加,庄严地结束。

我哭了一会儿。

母亲似乎也平静了些。

然后我无法克制地想要读书。

是樱花飞舞的花瓣与它的芳香唤起了什么吗?

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过我最强烈地想起的,是前往寺院的小径途中、那栋树木围绕的奇妙建筑物。

没错。

因为那里有吊堂。

不过在去程和回程,我都未能看见它的威容。那栋建筑物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会融入景色。不过——

它就在那里。

我按捺了一段日子。不过法事的余韵淡去,樱树开始挂满绿叶时,我默默地走出家门。

我一口气穿过民宅商家,来到大坡道,然而来到坡下时,却停下了脚步。

仰望坡上。

坡道宽阔平缓。

这么说来,我总是在这里停下脚步。许多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跨出一步,于是从这里折返。

那是大前年的秋天吗?

感觉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我硬是将停住的脚往前挪。

爬上坡道。缓慢地。

坡下的市街处出现一名骑自行车的老先生,爬坡而来。

那人重重地喘着气。

我以为自行车一下子就会超前了,没想到我错了,车子跟在我旁边骑了好一段路。骑自行车和走路的速度居然差不多,这种情况该如何形容才好?

来到以前是玩具店的建筑物前,自行车才加速,好不容易超过了我。

不过我看着那人的背影好半晌。

我一直站着,直到爬上坡顶的自行车消失。

那里正是通往吊堂所在的小径前方的岔路路口。那条路是前往田地的碎石路,是一条死路。

不经意地望过去一看。

碎石路中央站着一个人。那站姿似曾相识。

我凝目细看,那似乎是帝国大学的松冈国男先生。

我走向那里,松冈先生似乎也注意到我。

“松冈先生。”

我出声,松冈先生难得睁圆了眼睛,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表情非常吃惊。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松冈先生吃惊的样子。

“塔子……小姐吗?”

他似乎是真心惊讶。搞得我都狼狈起来了。

“感觉许久不见了。”

“是的,好久不见了。”我说。

大概近一年半没有见面了。

“有这么久吗?”松冈先生把脸转向旁边,然后说,“这里是我第一次遇到塔子小姐的地方呢。”

松冈先生的视线前方,长着刚萌芽的芙蓉花。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当时我在这里看着芙蓉花。无所事事地望着有些像妖怪的花。

那个时候……

祖父和父亲不断地争论是要招赘,还是让我出嫁,另收养子,而且还撇开我这个当事人,大吵一架。结果我被两人责骂,甚至还被母亲责怪,一气之下跑出家门。

松冈先生不知为何,显得非常落寞。

“塔子小姐要去吊堂吗?”

“不,呃……”

我说我已经一年多没去了。

“这样啊。我一直在想都没见到你,是有什么原因吗?”

“家中有人过世……”

“有人过世吗?这样啊。”

松冈先生说,蹙起眉头。

“家祖父去年过世了。”

“那位曾是萨摩武士的令祖父吗?”

对。我说。

不过,这并不构成超过一年都没有去吊堂的理由。

不过松冈先生说,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呢。

“我心想今天一定要去,来到了这里,却有些却步了。总觉得门槛似乎变高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松冈先生说。

“松冈先生呢?”

“我也一样。”

“一样?”

“觉得今天没办法去。”

“咦?”

松冈先生是否才是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的。

我认识的松冈先生,不会像这样回话。不过我和松冈先生的关系,只是每隔几个月在吊堂见上一次面而已,称不上熟识。

但不同就是不同。

这一年半之间,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变故?

松冈先生没有明说,也许是不太想透露。既然如此,我也不应该多问。

松冈先生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我,垂下目光,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某种天意吧。其实我身边也有人过世了。”

“咦……”

松冈先生眯起细长的眼睛,脸颊抽动了一下。

也许他是想要微笑,看起来却很悲伤。

“是您的家人吗?”

“不,不是。”

是无关的人——松冈先生一脸阴沉地说,然后看开了似的接着说:

“那么,我们去吊堂吧。”

“可以吗?”

“我原本就打算要去,只是途中停下脚步,陷入沉思,结果无意间走进这里,站了半晌而已。然后塔子小姐偶然出现,嗯,我想也是段奇缘。因为最初在这里把我引导至吊堂的,也是塔子小姐。”

“我也是一样的。”

前往吊堂的途中,无论如何就是踌躇不前时,是松冈先生推了我一把。

我们从碎石路来到坡道,爬了一小段路,走进通往寺院的小径。

松冈先生对着天空,似乎光线刺眼。然后他突然说:

“你在白天看过星星吗?”

“这……没有,不可能看到吧?”

“看不到吧。不过我见过。”

“那是星星吗?”

“天晓得。”

也许是星星的幽灵。松冈先生说。

“就只有一颗吗?”

“不。”松冈先生微微歪头,“就在那一带。不,太阳的高度不同,或许再过去一点吧。那里有许多星星闪闪发亮。”

他指示的方向,只有一片白色的天空。

“从太阳……偏离十五度。我记得很清楚。对,当时有栗耳短脚鹎飞过。”

“这样啊。”

可是。

“如果闪闪发亮,那是不是光呢?星星就像是一颗颗的光珠。”

“是光呢。”

“白昼充满光线,所以即使在其中投射出光线,也看不见吧。就算白天点亮煤气灯,也看不出是亮的。”

是啊。松冈先生心不在焉地应着:

“雪中白鹭,黑夜乌鸦呢。”

确实不可能看得见——松冈先生说。

“是幻觉吧。那个时候我确实在做大不敬的勾当。我正想打开祠堂。”

“打开祠堂?”

“对。我觉得天谴或是作祟那些都是迷信。嗯,应该就是迷信吧。不过心中一隅,或许还是有点心虚吧。所以才会看见那样的幻觉也说不定。是神经出了问题吗?”

没道理看见呢。松冈先生再次说。

“不,我的意思并不是看不见。如果看见了,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星光是白点,而像今天,天空是一片白。”

一片纯白。

“当时天空是蔚蓝的。”

“那样的话……”

或许看得见。

听我这样说,松冈先生应着“是啊”,似乎放下心似的,表情柔和了些。

吊堂前,挠小弟正在扫除堆积于店前的樱花花瓣。

虽然从未意识过,但建筑物后方似乎也长了许多樱花树。

挠小弟转向这里,嘴巴微张,一语不发地钻过代替广告牌的帘子,打开门,大声喊着:“老板!老板!”接着转向这里,说了声:

“欢迎光临。”

咦,怎么感觉有点失礼呢?我转向旁边说。

“咦,这并不是失礼的举动呀。因为实在太久不见了,小的惊愕万分,才会有这种反应。松冈先生也是今年第一次来,至于塔子小姐,更是好久……”

“喂,挠。”里头传来声音,“不可以对客人没大没小。”

帘子里头出现老板的身影。

说是出现,也几乎都被写着“吊”字的和纸给遮住了。

挠小弟掀起帘子,说:“来,请进。”松冈先生让我先进去。

店内寂静得仿佛时间停止。整然高耸地排列的万卷书籍;幽幽地照亮这些、多达数十支的日式蜡烛柔和的火光;高远的天窗射入的幽光。

没有任何不同。

不,书籍的排列应该不同了吧。但是超过一定的量,每本书的个性便埋没其中,只能以总体去看待了。

店内已经摆上了两把见过的椅子。

“欢迎光临。”

老板恭敬地行礼。和以前完全相同。

“上次见到塔子小姐,是胜义邦大人过世时,在红梅下那一回吧。已经一年多了呢。”

“是的。”

“令祖父的事真是遗憾。”

“老板知道?”

“是的。”

请节哀顺变——老板说。

“至于松冈先生,去年底您订购的书,已经准备好了。您要的是新渡户稻造 [154] 在美国出版的Bushido:The Soul of Japan 对吧?”

“嗯。”

松冈先生心不在焉地应道。

似乎神思不属。我总觉得看不下去,问道:“Bushido(武士道)?”

“是的,武士之道——武士道。是国人以英文写作,谈论这个国家文化的书。新渡户是贵格派教徒,而且精通英文,作品应该很容易让英语圈的人了解。”

“那不是将日文译成英文的书吗?”

“是一开始就以英文写作。日文版应该暂时不会出版吧。这是一本名著……但如果译成日文,或许也会引来异论或批评。”

“因为他写错了什么吗?”

“不,这本书反映了新渡户先生的人品。解释各人不同。同样的东西,有些人看起来不同,而且有时对某些人而言,那会是对他们不利的解释。因为会经过松冈先生所说的我 这层膜。”

这样啊。松冈先生小声说。欠缺神采。也没有他向来的那份伶俐。

“还有,”老板拿起放在旁边平台上的几本杂志,“去年年底提到的那位先生的论文刊登的《自然》(Nature )杂志,我找到了一些。虽然并不齐全,但暂时找到了七册左右。”

“您说那位先生……是英国的……”

松冈先生抬头,右手食指抵在唇边,说“名字很特别的那位”。

“是的。是以前协助编纂大英博物馆日本书籍目录的南方熊楠 [155] 先生。”

“您说以前……意思是他已经辞职了?”

“似乎遭到了禁止进出的处分。是前年的暴力事件造成的后果。哦,他没有学到教训,似乎又动粗了。”

“他是个暴力的人吗?”

“应该说是豪放磊落、率真不矫饰吧,同时博览强记,富有洞察力,是个魅力十足的人物,但他无法迁就不合理的事。”

“但是诉诸暴力……”

“嗯,确实令人头疼。”

“我记得他的语学造诣也极深。”

“他似乎通晓十几国语言。只因为是东方人,就受到轻视,似乎令他难以接受。或许是受到义愤驱使吧。”

这样啊。松冈先生说,沉默下去。

“我也只见过他一次,不过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得到了丰富的识见。不过既然被禁止进出大英博物馆,表示他也失去了工作,那么或许会回国也说不定。回国之后,松冈先生或许可以跟他见个面。”

“嗯。”松冈先生只是不甚起劲地应了一声,“啊,只要向老板开口,没有找不到的书。都已经过了四个月,我想老板一定已经调到书了,却一直没有来取,真是抱歉。”

总共多少钱呢?——松冈先生问。老板没有回答,细细地看着松冈先生的脸。

“您怎么了?”

松冈先生没有回答,老板稍微前屈。

“没事。”

“难道……莫非禾子小姐出了什么事?”

松冈先生缩起下巴,瞪着自己的膝头,说:

“她死了。”

老板倒抽了一口气:

“过……世了?”

用茶盘端茶过来的挠小弟也停下脚步,僵在了原地。

“她上个月过世了。年仅十八。”

“这……”

虽说不知情,但我不该动问的,非常抱歉。老板垂头行礼。

“不,跟老板没关系。或者说,这事与我也无关。我早就放弃了。那么她就是无关的他人。”

所有的人都是他人。老板说。

松冈先生刚才也说,过世的是无关的人。

不过,难道那是……

松冈先生转向我,说:

“你猜的没错,塔子小姐。禾子是我曾经的心上人。”

“曾经的……?”

“对。我深深爱慕着她,也想过要与她共结连理,但一切都只是我的梦想。我一次又一次试着放弃,努力忘记。所以……”

不必勉强自己。老板打断松冈先生的话说。

“我没有勉强。”

“我知道松冈先生经历迷惘痛苦之后,做出了决定。但禾小姐过世了。那么至少在这里的时候,对自己诚实一些又有何妨?”

“诚实……?”

“执着是难以斩断的。纵然隐藏,也不是就能够消除的。这里……”

老板敛容正色。

“是安放早已失去的过往、无数的知见、凡百执着的墓碑的灵庙。”

“可是……”

“这座灵庙里……”

也安放着松冈先生的新体诗。老板说。

“啊……”

松冈先生的粗眉扭曲了。

他以右手覆住眼睛。

“她……”

“松冈先生……”

“新体诗人松冈国男的诗,是爱情的诗。那些都是献给禾小姐的诗吧。”

松冈先生把手放到嘴边,半晌无语,然后小声地说“对,没错”。

“没错。我的诗作,完全只是个人的感情流露,没有技巧,也并未升华为普遍的事物,根本称不上作品。将它吹捧为浪漫派、抒情诗,是大错特错。那只是单纯的情书罢了。”

“情书……?”我说。

“对。而且不是写下自己的真情,直接交给对方的情书。而是伪装成所谓的新体诗,只敢采取向世间一般人发表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表达的、扭曲的情书罢了。”

一点意义也没有——松冈先生说。

“不,对我来说或许有意义。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吧。老实说,被世人吹捧,起初我也颇为自得。随手写下完全是自我满足的拙劣文章,就能自诩为文学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我明白——松冈先生制止想要插嘴的老板。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意图而写,一旦发表出去,它的价值就只能交由读者来决定对吧?以前老板这样说过,我也可以理解。其他人基于某些其他的意图去解读,然后得到某些感想的话,对那个人而言,就是有些许价值的作品吧。不过……”

那都与我无关——松冈先生有些厉声说道。

“与禾子更是无关。我是为了谁而写诗?而且我的诗……”

根本没有送给她——松冈先生说。

“她得了肺痨。”

我本来要说“这样啊”,但捂住了嘴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松冈先生的朋友田山花袋先生便暗示他正为爱神伤,而且我也在吊堂这里听他本人提到,两人之间似乎有某些重大的障碍。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障碍会是疾病。

虽说四民平等了,但现在似乎依旧重视家世与身份。不过这并非不可跨越的高墙。世上充满了历经无法结果的恋情,最终私奔的新闻。

可是,疾病的话。

而且人都已经过世的话。

“因为是肺痨,我无法轻易见到她。连书信往来都无法随心所欲,后来她因为隔离疗养,迁到取手的疗养院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然后就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她死了。”

再也见不到。

……令人寂寞。

这是吊堂老板说过的话。我深深同意。

“我既不忠诚,又优柔寡断。”

松冈先生吐出声音似的说。

尽管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

“这些事,我连对田山都没有详细说过……没错,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有几位小姐……”

松冈先生欲言又止。老板接下去说:

“要求与您交往……俗气一点说,有女性倒追您,是吗?”

“不是那么不正经的事。我就像这样,让田山来说,是过于爱讲道理、太在乎世人眼光、想得太多,因此当然不可能与异性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过……”

“却也无法一口回绝是吗?”

“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回复才好?所以我试着用写诗来逃避,或是埋首做学问,苦恼不堪。”

我也是把这儿当成了逃避的地方——松冈先生说。

“塔子小姐经常这样说,但我也是一样的。我只是不去正视眼前的问题,把心思放在更普遍、更高次元的问题上,来拖延当前的问题。我会想要攻读农政,其实也只是因为数学素养不足,无法学习森林学罢了。决定要做的事,我会全力去做,但是做不到的事,我只会逃避。就在这期间,她……”

“病倒了吗?”

“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明不白,我无法好好地传达我的情意,也无法确定她的心意,就这样被隔离两地。即便如此,我还是怀着只要这么做,心意必定能传达的错觉,写着充满自我陶醉和自我满足的诗。幡然大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我虽然找了许多借口,但结果……所以我……”

停止了写诗。

松冈先生垂下头去。

“已经迟了。我自己也觉得太放不下。我从以前就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然而她真的死了,我却……”

这……

“她才十八而已。”

松冈先生一定很难受。

他肯定想要至少再见到心上人一面,说上一句话。

“无法道别……”我说。

还是很令人寂寞吧。

“人……”

必有一死。

老板突然说。这是胜大人过世那天他也说过的话。

“死亡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而死去的人,再也无法相会。这是世间至理。”

“嗯,我明白。”

“但死亡并非结束。”

松冈先生抬起头来:

“老板,我很感激您的心意,不过如今再讲经说法,又有何用?就算您以前是个僧侣,这些话也教人难以领教。”

“这不是在讲经说法。我是因为不擅长说法,才会还俗的。”

“但您不是否定地狱、极乐世界,说那些都只是权宜之说吗?”

“没错,只是权宜之说。不过,死后的世界确实存在,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您在说什么啊?”

“即便我死了……”老板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也不是世界就毁灭了。”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那么我死去之后的这个世界,不正是我死后的世界吗?”

这只是诡辩。松冈先生说。

“或许吧。我的死亡,并非世界末日,而是世界中的我结束了,是我的世界结束了。”

“那不就结束了吗?”

“对。我结束了。但并不是吊堂主人结束了。”

松冈先生一脸严肃地听着。

“我再也无法为我去看、去感觉、去享受这个世界了。因为我已经死了。但是对于我以外的其他人,我只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即便我灭亡了,也不代表我的过去消亡了。”

“意思是,我们会记得你吗?”

“是的。”老板说道,从柜台搬来椅子坐下,“怎么样?”

“呃,什么怎么样?”

松冈先生歪起一双浓眉。这话确实令人一头雾水。

“呃,这样说或许太直接了,不过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和松冈先生,都不可能忘了老板啊。”

我这样说,老板应道:

“嗯,没错。不过松冈先生所知道的我,与塔子小姐认识的我不同。”

“怎样不同?”

“松冈先生知道的我,是透过松冈国男这个膜看到的我。是松冈国男这个主体所选取、打造出来的我。”

松冈先生睁大了眼睛:

“我这个主体?”

“是的。就是松冈先生想要废绝的事物,是松冈先生认为是自然主义障碍的事物。也就是我 这个极度暧昧模糊、狭隘的窥孔。”

“那样的话,那就不是您了。那并不是您本身啊。”

“对,那不是我。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松冈先生不认识我了。”

“不不不,那是我所知道的您与您本身不同。我不知道您度过什么样的人生、有什么样的思考。我并非知道您的一切。”

我也是啊。老板说:

“我也并非了解我自己的一切。我也是透过我 在看着我。我也有我 这层膜。那么这表示我本身与我所知道的我不同了。那么,我……”

究竟在哪儿?

“我确实就在此处,却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岂不是会变成这样吗?”

“不……”

松冈先生沉思起来。

简直就像公案问答,我听得懵懵懂懂。

不消寻找,我就在此处。老板说:

“换言之,松冈先生知道的我、塔子小姐知道的我,都是真实的我。有多少知道我的人,就有多少个我存在。对松冈先生而言,我是松冈先生知道的我。对塔子小姐而言亦是如此。”

“客观的——不,怎么说才好?那……在这里的老板这个实体……又是如何?”

“肉体仅存在于变化的相之中。每天都在变化、衰老、腐朽,在死去。如果我死了,我所知道的我就会消失不见。但是各位知道我以外的我,你们当中的我,还是会留存下去。”

只要不被遗忘——老板说。

“所谓另一个世界,即是存在于活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当中。有多少活着的人,就有多少另一个世界。存在于那之中的,就是灵魂。”

——啊。

“原来是这样吗?”

我总算明白那天老板所说的意思了。

松冈先生讶异地看向我。

“哦……因为以前老板说,胜海舟大人交游广阔,所以有许多另一个世界。”

您记得真清楚。老板微笑。

“在道教思想中,人是由魂及魄所构成。我也算是一介佛者,因此原本接受的是不同的教义,不过在我国,这样的思想极为普遍。人死之后,魂会升天,而魄会留在肉体,回归大地。儒家思想中,魂魄则是神与鬼。不过皆是不存在之物。”

这里说的鬼(ki),与日本观念中的鬼(oni) [156] 不同吗?松冈先生问。

“是的。鬼原本是不可视的,它的本义便是幽灵。”

“幽灵……?”

“幽灵不存在。儒家中所谓的鬼,是看不见的,亦即不存在的,是必须敬而远之的。在佛家,死者是在六道中轮回,而在基督教里,则是在地狱中等待复活。承认灵、谈论灵的宗教,都不承认幽灵的存在。没有幽灵这种东西。”

尽管没有。

“我们却会看到幽灵。”

那只是心理作用吧。松冈先生说:

“那不正是井上圆了博士所说的迷信、妖怪之类吗?”

不,不一样。老板摇摇头。

“即使我们明白没有迷信、没有妖怪,还是会看到幽灵。否则……”老板指示左右书架,“不可能留下如此多的记录。记下亡魂鬼魂之类的书籍,可是汗牛充栋。”

“那就是迷信吧。”

只是把迷信记录下来的东西吧——松冈先生语气强硬地说。

“那种东西就像杯弓蛇影,看见枯芒草,就以为是幽灵。不,什么都无所谓,只是一时眼花,自惊自吓罢了啊。只是错觉或幻觉,误会一场。将这种东西解释为幽灵,并深信不疑,这本身就是迷信吧?即使有记录,记下的也只是这类迷妄罢了,不是吗?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无知、误谬与胆小的记录,否则就是瞎编的,是胡诌的。是为了让读者听者害怕胆寒,纯粹为了这种目的而写,就像是为了吸引人潮的怪奇展览一样。”

说的没错。老板说:

“如果看见不存在之物,那不是错视、幻觉,就是创作。不过即便如此,这番发言,实在难以相信是出自松冈先生之口。”

什么意思?松冈先生反驳:

“我……”

“您应该并不是想要庸俗地揭穿幽灵实为枯芒草吧?”

“庸俗?这是事实。”

“不,庸俗至极。即便是井上圆了先生,亦清楚这一点。他明白自己的举动是庸俗的、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闲事,而为了启蒙民智而努力。他有着这样的觉悟。况且,圆了先生并非连怪奇展览都予以否定。他反而非常喜爱那样的创作。”

“就算是这样……”

“松冈先生,请您回归初心,您真正想做的,并不是四处宣传幽灵的真面目实为枯芒草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对心灵学抱持怀疑的态度——不,我甚至对它感到强烈的厌恶。这一点,老板不是也很清楚吗?”

我不是在说那些。老板驳回松冈先生的话:

“这是与您相处了一段时间的鄙人私见,因此或许有错,不过我认为您想要追究的,应该是人们为何会将单纯的枯芒草给看 成幽灵,不是吗?”

“什么?”

“不对吗?”

“不……”松冈先生以食指抵住了下巴。

“把枯芒草看成别的东西,并感到惊吓害怕的话,那只是胆小鬼眼花吧。不过倘若将其解释为死者的形貌,而且有许多人都如此解释的话,这是否该视为一种文化呢?我私下认为,松冈先生的兴趣在于这里。”

松冈先生似乎还在沉思。

“如果不厘清这些文化,不可能掌握乡土的差异。这不是松冈先生在这里说过的话吗?松冈先生说,不了解过去的民众的生活累积,就不可能了解乡土。看到幽灵,或许是错觉迷妄,但让人看到幽灵的,应该是文化。记载亡魂鬼魂的书籍即便是创作,我想应该也是民众的、文化的记录。”

“或许就像您说的,但……”

“然后乡土的文化,不同的土地、不同的地区,有着微妙的不同,有时甚至是巨大的不同。”

“这也就像您说的。”

“倘若放眼异国,差异就更大了吧。在我国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海外却完全行不通,这种情形比比皆是。因此新渡户稻造先生才会写下Bushido:The Soul of Japan 。此外,南方熊楠先生的论文也才会被《自然》刊登。驻日英国大使佐藤爱之助 [157] 的友人,伦敦大学事务总长弗雷德里克·维克多·迪金斯 [158] ,对我国的文学作品进行研究,并将《百人一首》《竹取物语》等翻译成英文。不过,即便是对我国文化具有极深造诣的迪金斯先生,不懂的地方还是不懂。据说为《竹取物语》的草稿进行校订的南方先生,就发现了许多误译。”

一样,还是不同?

正确,还是错误?

“倘若不了解双方,基于了解来进行比较,就无从厘清。乡土的问题亦是如此吧。”

难道不是吗?——老板问。

“生活在没有芒草生长的土地的人,无从将枯芒草误认为幽灵。那么他们会将什么误认为幽灵?相对地,文化中没有灵这种概念的土地,那里的人又会把枯芒草误认为什么?”

“您是说,解释本身并非迷信?”

“是迷信吧。我的意思是,迷信亦是文化之一。如果有了一种迷信,应该就有那种迷信出现的理由。不管那是错误还是谎言,都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为了生活而需要它们,因此才会出现,不是吗?”

“幽灵也是吗?”

当然了。老板一语断定:

“不分时代地区,人的生死,对于活着的人们总是个重大的问题。所有的人都会死,但同时死亡也是无人能够理解之事。死亡是终点,因此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没有一个活人是死过的。虽然有故事传说,但那些都是编造的。”

“但不是有人复生吗?”我说。

我曾经听说过。

“那……不是死,只是差点死去而已。临死与死去,真正是云泥之差啊,塔子小姐。打个比方,假设拿着一支蘸满墨水的毛笔……”

老板做出拿笔的动作。

“靠近纯白的和纸。这支笔是死亡。笔尖慢慢地靠近纸面。只差一厘、只差一毫厘,看在旁人眼中,毛笔几乎已经沾上纸了。但不管多靠近,哪怕只是一毫厘,倘若纸面与饱含墨汁的笔尖之间有那么一点缝隙,纸就不会染黑。但只要有一滴墨落下……那么那张纸就再也不会变白了。死了就完了。死过的人……”

“不存在呢。”

“不存在。因此没有人知道染黑之后会怎么样。正因为不知道,人才会恐惧、忌讳、隐藏死亡。并且祭祀、祈祷、供养死亡。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抹去不安。所以甚至想出作为权宜解释的故事来。”

“也就是地狱与西方极乐吗?”

“对。松冈先生也说过,那是一种权宜之说。是人为了容易活下去而编造的谎言。信仰是为了让人更容易活下去而存在的。纵然是谎言或是错误,倘若相信,可以让人活得更容易,那就是好的。信仰是为了生者而存在,而不是为了死人。”

这我懂。松冈先生说。

真不可思议。我觉得不知不觉间,松冈先生变回了我所认识的他。

刚才的松冈先生陷在哀伤之中,消沉绝望。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自暴自弃。

然而现在却好像换了个人。

老板是为了让松冈先生打起精神,才说了这些话吗?

也许是的。

“我要重申,死后的世界只存在于生者之中。是现在活着的我们,为了活下去而创造出来的。”

老板站了起来。

“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有看见幽灵的文化。因为有看见的必要,才会产生这种文化吧。”

“有看见幽灵的必要?”

就像字面说的。老板说:

“不过在这年头,会将它斥为迷信吧。也会被认为是信仰所带来的迷妄。不过这是重大的误会。就像我方才说过的,许多宗教不承认幽灵。尽管如此,却有许多国家拥有这样的文化。不,接受灵这种概念的文化,几乎都默认幽灵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默认?”

“是默认啊。宗教的教义里没有幽灵这种东西。但即使否定,还是会看到。即使从道理上明白没有,但既然看到了,就是看到了。但就算看到了,不是也有太多说法可以解释吗?然而宗教家却不曾高声否定那是错的、是不对的。不仅如此,不管是虔诚的基督徒、严格的伊斯兰教徒,甚至是进行佛教修行的僧侣,都会幻视到教义中没有的东西,并将它解释为幽灵。这是为什么?不正是因为他们不由自主吗?”

“不由自主?”

“我国也是,迎接文明开化,以近代化为目标,接纳西方文化,却还是有人看到幽灵。火车行驶、煤气灯亮起、电话都通了,依然……”

有幽灵出现。

“好了,松冈先生,幽灵是什么呢?”老板重新这么问道。

“这教人该如何回答……”

“塔子小姐认为呢?”

老板不等松冈先生回答,转为问我。

“嗯,是不是死去的人出现呢?”我说。

“说的没错。根本用不着搬出心灵学来。也难怪松冈先生会感到厌恶,心灵学那种东西是愚昧到家。愈是卖弄道理,离真理就愈远。我认为心灵学正是连权宜之说都算不上的虚学。根本不需要道理,就像塔子小姐说的,幽灵就是死去的人。是死去的人现身,是生者看见死者。不过,这也是用不着想的事,死者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可能现身的。”

死人再也不会复返……

“就是因为人们想要让不归人归来、希望他们回来,幽灵才会出现。”

请等一下。松冈先生伸手制止:

“老板,幽灵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吧?应该也不是希望就能看到的。再说,如果是希望看到而看到,那就不会害怕了,毋宁说是求之不得吧。然而世上的幽灵,大部分都教人恐惧与害怕不是吗?”

“不。”老板否定说。

“老板是说,幽灵并不可怕?”

“也有人害怕吧。不过幽灵令人害怕,这应该是当代的风潮吧,松冈先生?”

“没这回事吧?我看过许多江户时期写下的读本、怪谈都是吓人的。上头把幽灵写得很可怕,作品中的角色也都害怕幽灵。”

“因为那是怪谈。”

“什么?”

“怪谈是为了让人害怕而创作的故事,当然令人毛骨悚然。听好了,并不是描写幽灵的故事是怪谈,只是作为怪谈的题材,幽灵这样的解释易于运用罢了。怪谈的目的是让读者害怕,当然会写得可怕。”

“呃,或许是这样,但……”

“不过,吃惊与害怕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展示物、节日的竹林小屋等等,那些都是吓人的。”

竹林小屋?我询问那是什么。是在节日场合出现的展览活动吗?

暂且就说它是一种鬼屋好了。老板说。

“啊,是那种有人假扮成鬼怪,吓人的活动吗?”

我从来没有进去过。老板说是的。

“鬼屋这种东西,从以前就有了。不过出现的是吓人的怪物,而不是人。”

死人也不是人吧?松冈先生说。

“是的,没错。死人并非人,而且原本也不会现身。因此只要现身,就会让人惊吓。一般都是这样的吧。”

“不过老板,吃惊与害怕确实很相近,但还是不同吧?即将受到惊吓的预感就是恐惧,不是吗?”

“这也就如同您说的。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不管出现的是什么,人都会受到惊吓,而预期即将受到惊吓的心情,就是恐惧。”

“呃,这我懂,但幽灵的可怕,与这些性质应该不同吧?”

我也这么认为。

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我想应该是渐渐变得如此的。老板说。

“您是说,以前并不是吗?”

“我如此理解。应该是受到松冈先生读到的怪谈或戏剧那些创作的影响。”

“老板的意思是,以前的人并不害怕幽灵吗?”

“我是说,以前并没有现在这样的幽灵。”

“没有?我不懂。”

不知为何,老板往柜台走去。

然后扇灭了柜台周围的蜡烛。

“我说过许多次,幽灵是出现于现世的死人。假设是这样,松冈先生,看到幽灵的人,怎么能判别出现的是死人呢?”

“呃,这……”

“假设是看错了,怎么不会觉得是别的东西呢?如果那看起来像人,为什么不会认为是活人呢?”

松冈先生细细沉思,回答说“我不知道”。

“看似简单,但仔细想想,确实令人不解。难道就像老板说的,是因为想要看到幽灵,所以才会看成幽灵吗?”

“不。”老板缓步移动,“比方说,深夜有个人伫立在河中央……看见的人会如何解读?杳无人烟的深山里突然出现一个人……遇到的人会有什么感觉?有个人倒栽葱地从树上垂挂下来……目睹的人会怎么想?”

“嗯,应该会大吃一惊,觉得很可怕吧。”

“是的。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不应该有人的时间、不属于人的动作,这些条件,才是古时的幽灵基准。身在不应该有人的地点、出现在不应该有人的时间、做出人做不到的动作,这些人即使外貌呈人形……”

也不是人。

老板这样说,扇熄了手边的蜡烛。

“就像松冈先生说的,那是可怕的东西。非人的东西以人形出现,这便是骇人之物。”

“如果说这就是幽灵,那么幽灵从以前就是可怕的东西,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这些可怕的东西只是非人而已。它们有可能是野兽,也可能是神灵。不管怎么样,都是人以外的东西呈现人形、假冒人形……也就是,它们是怪物。”

“怪物?”

“是的。而幽灵亦不过是怪物之一。也许是野兽,也许是神灵——不,或许是死人,就是这么回事。不同的人、不同的地区,有各式各样的解释。换言之,是先有恐惧。那可怕的东西不是人,所以有可能是死人化身的……是这样的逻辑。”

原来如此。松冈先生点了点头:

“到这里我理解了,不过……”

“是的。化身出现这部分是关键。那或许是可怕的东西,但并不一定保留了生前的样貌 。没有人会在活着的时候,三更半夜站在河中央、出现在深山,或倒栽葱地从天而降。”

“如果有,就不会认为那不是人了呢。”

“没错。至于这是怎么回事,亦即规定了这些可怕之物并非人的,完全是地点和时间、动作等条件,而不是那可怕之物本身。它们毋宁是不知其为何物 。即使将之解释为幽灵,也就是死人,规定它是死人的,也是那些条件。不,这是过去的情形,现在已不是如此了。”

“这样一来的话,岂不是那些幽灵是谁都无所谓 了吗,老板?”

“当然,是谁都无所谓。或者说,根本不知道那是谁啊,松冈先生。”

“不知道是谁的……幽灵吗?”松冈先生说。

“不过如果不知道是谁,岂不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了吗?”我问。

“不。”老板又熄灭了一支蜡烛,“前提是那并不是人,因此是死的。只要是死的,是谁都可以。倒不如说,正因为不知道是谁,所以才可怕。”

“可是老板……”松冈先生似乎有些难以信服。

“是的,我明白松冈先生想要说什么。不知道是谁,但一定是死人,而且很可怕。既然会让人害怕,或许是心怀怨念。那么那个人是否含恨而死?这样的猜测渐渐地颠倒过来,形成了只要含恨而死,就有可能死后出现作祟的逻辑,这是我的看法。”

“是先有恐惧吗?”

“是的,先有恐惧,而不是先有幽灵。”

“即使如此,幽灵很可怕这一点还是不变啊。然而老板却说不是。您不是说幽灵不可怕吗?”

“没错,我这样说。”

老板说着,走向门口。

注意到时,店里的蜡烛有近一半都已经熄灭了。

一暗下来,来自天窗的淡光便显得清楚了些。

“只不过是幽灵——死人,被选择拿来作为这类可怕事物的真面目之一罢了,松冈先生。结果人们开始认为,只要含恨而死,就会死后作祟。这应该也是受到平安时期培养出来的怨灵文化 [159] 的影响,但两者的逻辑不同。怨灵并非幽灵,而是作祟神,是神,因此有必要加以祭祀。如果一点小恨小怨,每个人都能成为作祟神,那么这个国家早已灭亡了。”

光线又暗了一些。

“幽灵满足了非人的可怕之物的真面目的条件,但若说幽灵的必要条件,是非人的可怕之物,却非如此。”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幽灵就像塔子小姐说的,是现身于现世的死人。它唯一必要的条件,是已经死去 。”

“已经……死去?”

“是的。已经死去。好了,松冈先生,塔子小姐,我是幽灵吗?”

“老板,您怎么突然开起玩笑来了?”

老板或许笑了。

但他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一片模糊。

“当然,我并非幽灵。能够如此断言,不正是因为两人知道我是活人?”

“这……是这样没错。”

“没错。倘若撇开不知道是谁——不,是谁都无所谓的可怕之物,我们能够看到的,就只有知道是生或死的人的幽灵。亦即,原本我们只会看到认识的人 的幽灵。”

“认识的人?”

“是的。身形透明、穿着寿衣、脸部溃烂等等,这些特征都是戏剧或绘画的手法。”

没有那种幽灵——老板前进一步。

“因为如果不这样设计,看的人便无法一眼看出那是死者,因此才会形成这些规范。这些都是假的。自古以来,幽灵有脚,也不是透明的,外表与生前没有不同,自然也不可能看得出生死。真正的幽灵……”

必定都是认识的人。

“而死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而另一个世界……”

老板拍了拍胸膛。

“就在这里。”

“啊……”松冈先生发出感叹。

“松冈先生会害怕亲人或朋友吗?”

“不。”

“幽灵都是可怕的吗?这才是误会。幽灵并非迷信。害怕幽灵,才是迷信。除了创作的幽灵故事以外,会害怕幽灵的,除了极胆小的人以外,都是些不经大脑的傻子。难道不是吗?”

松冈先生交抱起双臂。

店内愈来愈阴暗了。

“塔子小姐,我听说令先祖是个严格的人,不过塔子小姐现在也一样害怕令先祖吗?如果令先祖现在出现在这里,您会害怕吗?”

“咦?”

会吗?

我不喜欢挨骂。

也无法接受祖父的观念。

可是。

我并不讨厌祖父。

不,如果问我是喜欢还是讨厌,我喜欢祖父。祖父是我重要的家人。

“不,反而是……”

如果能够和祖父说说话。

祖父那时为何握住我的手?

为何……

“不。我确实不是个孝顺的好孙女,我既没有招赘,也没能让先祖抱到曾孙,还毫无意义地叛逆,老是惹先祖生气。先祖叫我不准看书,我却偷偷躲起来看……”

我想起了祖父的脸。

可是。

“那么,塔子小姐认为令先祖会怨恨这样的您吗?您……认为令先祖在看到曾孙之前都会死不瞑目、无法超度吗?”

“这……”

没有这种事。

我想祖父不是那种人。如果我招了赘,让祖父抱到曾孙,他一定会很开心,但即使没能实现……

——也不可能因此生恨。

“松冈先生。”

老板不待我回话,转向松冈先生问道。

“如果禾子小姐出现在这里……您会害怕吗?年纪轻轻便被病魔带走的禾子小姐,是含恨而死吗?如果是这样,您……”

“不。”

松冈先生以手捂脸,说“我明白了”。

“不是禾子心有遗恨,有遗恨的人……是我。”

“没错。死者不会怨恨任何人。因为死了就结束了。只是有人觉得自己遭到怨恨、认为死者恨着自己而已。死者能否超度,全看生者。因此才会有供养、法事。所以我才会说,死后的世界存在于生者之中。好了,怎么样呢?”

幽灵可怕吗?——老板问。

松冈先生摇摇头。

“如果能见到禾子,即使是幽灵,我还是想见她一面。然后……我想向她道声歉。”

“两位随时都可以见面啊。”

老板说,接着……

熄掉了最后一支蜡烛。

一道白烟倏地笔直升上天窗。

“人死了就结束了。再也不会复生。不过,既然另一个世界存在于生者之中,随时……都可以见到幽灵。”

白烟顷刻化为透明,店内落入了薄暮般的幽暗。

不是漆黑。自天窗射入的光让人朦朦胧胧地看到景色。

祖父就在那里。

祖父不知为何,一脸安详。不过那表情看起来依然像是在叫我快点招赘。然而似乎也不是在生气,更不是怨恨。

松冈先生好像也在虚空中看见了什么。

松冈先生的心眼看见的,是过世的禾子小姐的身影吗?

“没错。只是单纯回想,那便只不过是单纯的回忆。但如果人现在就在那里,能够想象出那个人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会做出什么动作的……就只有与那个人极亲的人而已。”

没错。

我曾在房间里想起的祖父,是他还健朗时的模样。

那只是回忆而已。

但现在幻视到的祖父,却是现在的祖父。是过世之后的祖父。

不是原谅或不原谅的问题。

“我不知道两位看到了什么。不过如果将那身影寄托在什么身上……”

那就是幽灵了吧。

“无论是枯芒草还是什么,都是寄托在其上的逝者。”

幽灵可怕吗?——老板再次问了。

“亲人、朋友、心上人不可能可怕。如果可怕,那完全是因为如此感觉的人心有愧疚。愧疚之心才是地狱。让死者迷失、让死者堕入地狱的,也都是活着的生者。”

重要的是不要遗忘——老板说。

“不要忘了逝者的生前。只有活着,人才是人。应该尊重的是生。那么,就不该忘了逝者活着的时候……这才是最好的超度。如果再也没有人记得了,幽灵也无法现身了。”

“如果再也无人记得,会怎么样?会消失不见吗?”

不。老板答道。

尽管他已融入黑暗,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了。

“因为会遗忘,所以才有记录啊。这座吊堂里,沉眠着数不清的幽灵。从过去曾在此世的人,甚至是从一开始就不在此世的人的幽灵都有。书就是墓碑。是书里的内容,以及写下它们的人的墓碑……”

没有被写下来的人呢?松冈先生问:

“会消失不见吗?”

“不。”

“不会消失吗?”

“被记录下来的,才是少数啊,松冈先生。至多只有名字留存在过去帐 [160] 和族谱中。如果没有这些,嗯,撑不到百年。但即使如此,仍不会消失。”

“为什么?”

“即使失去记忆,甚至是失去名字,人还是不断地被祭祀,不是吗?不管是几代以前的人,仍然被视为祖先祭祀。厚祀祖先,是儒家礼俗,但我国也有这样的习俗。”

“祖先吗?”

“是的。而这些祖先会返回现世。”

“您是说……盂兰盆节吗?”

“是的。佛家说的盂兰盆会,是供养堕入饿鬼道的死者,但在道教里,认为同一个时期,地狱鬼门会大开。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附会,并不重要。这些穿凿附会并不重要。在我国,每年一次,死者都会回到子孙身边,不是吗?这……”

可怕吗?——老板再次问了。

“如果是认识的故人,应该会感到怀念。但即使不认识,会厌忌归来的祖先吗?我们向来是恭敬地迎接,丰盛地款待,然后敬送祖先回归。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这才是与死人打交道正确的做法。那么……这才是我国幽灵原本的样貌。”

幽灵并不可怕——老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死者与生者交融在一起舞蹈。”

“您是说盆舞吗?”

“是的。许多地方都有盆舞的习俗。每块土地的作法不尽相同,但是在跳盆舞的时候,以斗笠等遮住脸部,这便是非人的印记。人与非人者浑然一体,一同舞蹈。这已经不是特定什么人的幽灵了。”

“是……祖先之灵吗?”

松冈先生深有所感似的喃喃说。

“说的没错。那么,我想即使称之为神也无妨了。不过……这与一神教的神或神道的神都不同,但也已非个人的灵了。虽然无人识得,同时也不是人,但也绝非可怕之物。”

“可以……说是祖灵吗?”

“是的。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回归另一个世界。换句话说,是来自这里……”

老板指示胸口。

“并回归到这里。生者的心,就是另一个世界。人只要活着,另一个世界总是常存于这个世界。那么此世……”

正是常世。

老板说道,前往门口,把门……

咔啦一声打开来了。暮色被撕开,店内景观蓦然丕变。

就仿佛黎明乍然到来。

“松冈先生,封印您年轻情怀的墓碑,也在这里。”

“啊……”

松冈先生起身,向着门口,对着刺眼的光线眯起了眼睛。

“莫非您以为

在您的门前彷徨的,

仅有刮起四下尘埃的狂风吗?

您知道

比那狂风更暴戾、

比那尘埃更迷乱的

爱情的尸骸,

正被黎明的黑暗所深深地笼罩吗?”

老板应该是在背诵松冈先生的新体诗。

松冈先生也背起了自己的诗:

“青春何罪之有?

谁说务须温婉?

少女初梦

何以如此易碎?

别了,月山露水,

别了,宛如将湿的菅笠般遥远的未来,

那一天的歌……”

亦永别了——松冈先生以此作结。

“那不是去年刊登在《帝国文学》的诗吗?”

是我最后一首新体诗。松冈先生说:

“标题是‘别离’。我多次想要与作诗诀别,却离不开诗,忍不住动笔写了下来。我再三发誓再也不写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就仿佛对禾子的情意。但是,我总算下定决心了。我不会忘了禾子。只要她在这里,那就够了。”

松冈先生抚摸胸膛。

“我已经没事了。”

“新体诗呢?”

“再也不写了。”

松冈先生以前所未见的果断态度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苦恼。

“其实,最近有人前来说亲,希望我入赘。”

“您准备答应是吗?”

“是的。我现在决定要答应了。对方的家世,是我高攀了,而且他们每一位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不过我今年夏季才毕业,所以是那之后的事。”

这真是件喜事。老板行礼。

“对了,松冈先生。”

“什么事?”

“我似乎总算知道……属于您的一本书是什么了。”

“属于……我的一本书吗?”

它尚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老板说。

“什么意思?”

我想那本书,应该将会出自您的笔下。老板说。

“我……吗?由我自己来写?”

“是的。总有一天,您会完成。”

松冈先生露出凝重的表情:

“这是……那……不,意思是不再写诗的我,往后还会再提笔写作吗?即使我真的会写,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相信您一定会写。无论是生是死,我身为常世的居民,会一直等待它付梓面世。”

老板说完后,重新转向我,问道:

那么,塔子小姐,今天您想找什么样的书?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适合我的书?”

老板从门口附近的书架抽出一册递给我。

“那么,这本如何?”

我起身接过书来。

是一本很奇妙的书。不是小说。

“一日一小时三日三小时……?”

“是的。这是《一日一小时三日三小时自行车乘用速成术》。是去年春天刚出版的新书。这是一本指导手册,教人如何在三天内学会骑自行车。虽然即使读了这本书,也并不保证就一定会骑……不过上头也教了一些特技的骑法,请千万不要模仿啊。”

老板说道,然后笑了。

定睛一看,似乎完全错失端茶时机的挠小弟端着茶盘,一脸不是滋味地站在那儿。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辞别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店里传来无赖般的声音:

——抓紧大好年华啊,小姐。

那应该是胜海舟大人说过的话。

没错,以前见到他时,他这么对我说过。

那是胜大人的幽灵吗?

一定是的。

松冈国男先生在隔年入赘到曾是信州饭田藩士族的名门柳田家,改名为柳田国男 [161] 。

柳田国男先生后来出人头地,成为农商务省的官吏、法制局参事官、宫内书记官,甚至当上了贵族院书记官长、枢密顾问官。

不光是飞黄腾达,柳田国男先生还参加在新渡户稻造先生主导下创始的乡土会,向全国招募同道,提倡乡土学这门学问。

历经这些活动后,他将其升华成为日本民俗学。

柳田国男先生的学术成果和名声,将流芳百世,永垂不朽。他的功绩,实在无法三言两语道尽。

柳田国男先生在他的生涯中,完成了许多著作。每一本都是名著。不过,其中哪一本才是属于他这一生的一本呢?我不知道。吊堂老板会知道吗?这也不得而知。

然后。

至于我——天马塔子后来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这又是另一段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