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30日
0:09 AM
石村红子没有一天不想到死。如果生命的结局是杯鸡尾酒,它的主调当是苦味,点缀以淡淡的青柠,一口喝下,世虑全消。然而此时,石村手中擎着的这杯鸡尾酒比他的口味甜了太多,只因为他当晚的约会对象兼古蒂法妮喜欢果味酒饮。蒂法妮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红发丽人,脸颊上缀着点点雀斑,碧绿的眼眸与纤细的唇线迸发出似火的激情——两人初次目光交汇时,他就被她点燃了。蒂法妮欣赏传统华夏服饰,她今天身穿一件粉红色旗袍,亚洲风的装扮与承袭自爱尔兰血统的容貌大胆混搭,叫人过目难忘。而石村红子,虽然其父是中日混血,但他的长相仍和纯正的大和民族无异。他热衷于追逐时尚,形象总要向东京的最新潮流看齐,和剧场内大多数军官一样,用发油将中长发梳成了大背头。他身穿棕色军装,徽章上标示着皇军大尉的军衔,朱红的领章老是碰到他发福的脸,加上凸起的肚子——虽然他拒不承认——不难看出,食欲和重力都是他的斗争对象。他吮吸着鸡尾酒里的冰块,品味舌尖上冰冷的麻木感。
想来看这场华人马戏表演的是蒂法妮,她从记者团的朋友那里打听到开演的消息,得知门票仅向军官开放。用她的话说,这是一场“畸形秀”,演员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自出生起就一直过着偏离常规的生活。譬如舞台中央那个女人,胡须比石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长,她抓着胡须像绳索一样挥舞甩荡,绳影翻飞令人目不暇接。她的搭档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以夸张的角度扭转身体,配合她在长须勾描出的各种几何空间内翻腾起舞。
“这么怪异的表演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着迷?”他低声问蒂法妮。
“怪异之为怪异,也是偶然的、随机的。假如所有女人都长胡子,那我就成了世界上最怪异的女人了。”
“最怪异,但仍是最漂亮的。”
“‘漂亮’这个词儿太没特色了。换作我,才不会花钱去看那个呢。”
“那我说,激情暗涌、魅惑撩人,是不是好点儿?”
“一点点。如果你是世界上唯一不长胡子的男人,我就把你弄进马戏团给人参观,什么广告词都不给你写。”她说道。
“门票怎么卖?”
“一百日圆。”
“就这么点儿?”石村问。
“你嫌少啊。”
“我以为少说也得一千吧。”
“我可没那么贪财。”说着,她撒娇地伸出食指戳他的臂膀。
他们身处一间圆形的演出大厅,观众席餐桌的次序按军阶排列。晚餐盛上来了,刺身与牛排,东西合璧,配以京都特级大厨亲制的特色米饭,完美的溏心温泉蛋。军官们大多在抽烟,厅内光线昏暗,只有舞台上投射着花哨的五彩灯光。烟草、生鱼片、威士忌、香水,混成一抹愉悦的气息。蒂法妮握着石村的手说:“今晚你兴奋吗?”
“当然。”石村低声回答,“我早就该升少佐了。跟我同一届从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毕业的战友,大部分都已经升到大佐了。”
“在审查厅任大尉的工作也不赖呀。”蒂法妮说,“又轻松,又有大把时间随时来陪我。不过你总算熬成了石村少佐,我应该祝贺你。”
“祝贺什么,基本上还是跟以前干同样的活,只是工资涨那么一点。”
“停车位也能好一点。”
他笑了。“那样的话,可能我会经常开车上班了。”他晃晃酒杯,望着冰块在酒里浮动,“没想到捱了这么久。”
“皇天不负有心人嘛。”
“谢天谢地。你知不知道,这都让我成了同事里的笑料?‘石村,你都三十九岁了,怎么还是大日本合众国资格最老的大尉啊?’”
“你不喜欢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不喜欢这种焦点。”石村说。
“那你要是被关进马戏团笼子,多半活不长吧。”
“那要取决于跟谁关在一起。”
他好奇舞台上那个长胡子的女人剃净面须是什么样。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他惯常的白日梦又开启了,他想象她巡回世界各地,为帝国军官卖力表演,从新德里到北京 [1] 再到曼谷,浑身萦绕着烟味的军官目瞪口呆,被她毛发丰盛的面容催眠。待她退至幕后,另一名耍刀的演员上台,自称是曹操的后人。他用五把大刀玩起杂耍,猛将其中一把抛得极高,刀尖垂直落下穿喉入腹,鲜血冲天喷涌。几个军官和女伴吓得倒抽凉气,以为这耍刀的准是失手刺死了自己,不料他仍旧手舞足蹈地跳着,全然不顾满头淋漓的鲜血——原来都是草莓酱。他拔出大刀,邀请观众上台“替我把头砍下来”。
蒂法妮跃跃欲试,石村刚要反对,这时,一个面部涂着白粉的日裔女服务员走过来说道:“石村桑,抱歉打扰,有您的电话。”
“观看表演期间我不接任何电话。”石村说着,把女人打发开。
“长官,恕我冒昧,对方坚持一定要让您接。”
红子转眼看向蒂法妮。“你真要砍他的头?”他问她。
“你看我就砍。”
“我看了那种场面会想吐。”
“只是变戏法啦。”
“我马上回来。”石村说。
“等你回来就结束了。”
“你可以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那可比不上亲眼看啊。”
他在她脸颊上吻一下,便跟着女服务员走下台阶。途中他向几位上级军官鞠躬行礼,但很知趣地没去打扰双双对对的那些。出了表演厅,他掏出方形折叠“携计” [2] ,打开翻盖,展开成正常使用时的三角形状。携计从最初的“便携式计算器”发展而来,在战后几十年中功能不断增加完善,除用以通话外,还包含图像显示和“记海”(即存储着全部数据的数字空间)数据搜索等多种模块,三角形触控玻璃显示屏与处理器相连,银色边框更凸显流畅的设计。“接过来吧。”他吩咐服务员。
没有信号传来。
“怎么回事?”他问。
在厚重的白粉和猩红的唇妆掩饰下,她脸上的表情很难解读,像是一张神秘的彩绘面具上嵌着两颗不相称的瞳仁。“请您跟我来好吗,长官?”
“去哪儿?”
“去一个私人房间。”
“你不是说有电话找我吗?”石村语气严厉。
“我想和您谈谈。”
“谈什么?”
“私下谈可以吗?”
“在这里谈就行。”
“私下谈更好,那样才能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表演艺术中心新近粉刷过,墙上鲜艳饱和的红色与深蓝色流露出奢靡的气息。几乎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大日本合众国英雄军官的雕塑,将他们刻画得英姿勃发。石村细看雕像上的铭牌,其中一块讲述了安藤大佐的壮举——在平息圣迭戈叛乱期间,因感染伤寒杆菌而自沉于叛军的引用水源中,以散播病菌;另一块介绍了厨艺差劲的炊事员冈田军曹,靠着在一千颗栗子里下毒,就毒死了一千个北美人;下一块记录着女飞行员高桥中尉舍身撞向坚不可摧的航母舰桥,与敌机同归于尽的故事。都是光荣牺牲的烈士,很少有活着的军人的塑像,石村暗暗思忖。
他被领进一个大房间,屋里有上百只鸟笼,鸟儿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对狭窄的空间、干燥的空气和不新鲜的食物发表不满,鸣叫直刺耳膜。即将上台表演的几只鸟则紧张地动个不停,希望能以自己的歌喉迷住人类,收获雷鸣般的掌声。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石村问。
服务员脱下和服,嫩若粉桃的肉体衬着神女一般雪白的脸,显得十分怪异。
“你干什么?”石村正色质问。
她的胸部紧紧缠着布条,但从那贫瘠的围度和裆间的尺寸来看,显然应该将她称作“他”。
“你这番美意我心领了,我今天已经有女伴了。”石村说,“所以,除了脱衣秀之外——”
话音未落,那人竟掀起一小块肚皮,石村见状不禁抽搐了一下,随后看清下面露出一段皮制底板,微型电路植入深处的骨肉之中。他从和服里取出一条连接线,直接插进肚子上的一个电路接口。那块活动的表皮虽说是假的,但下面的线路上残留着血迹和脂肪,想必腹腔内还嵌了一个电话直转站。石村曾听说过私人信使的传闻,即利用人体生化电能、心脏脉冲和腹内集成的射频接口实现通话,但亲眼见到“人肉电话”还是第一次。他们租金不菲,石村想象不出谁有如此重要的消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他。这种电话无法追踪,也不能被金属扫描仪探测到,而信使本人也只起到信号中继的作用,对通话内容一无所知,以避免身份暴露后泄密。要想绕开宪兵队和特高课这两支秘密警察队伍的布控,只有他们是唯一可靠的手段。
“您有电话,长官。”装扮成女性面容的男子说道,“需要借您的携计一用。”
石村同意了,将对方的连接线直接插进携计,心中纳闷是谁要费这么大周折跟自己通话。他插上耳麦,塞上耳塞。
“你听说了吗?”一个声音问。
“听说什么?你是谁?”石村反问。
“你听说了吗?”那声音重复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听说克莱尔的事了吗?”
“哪个克莱尔?”
“克莱尔死了。”线路另一头的声音说道。
嗓音听上去很耳熟。“大将?”石村试探地发问。
“克莱尔死了。”那声音重复道,这一次似乎努力抑制着痛苦。
“‘克莱尔死了’是什么意思?”
“那些该死的浑蛋竟敢伤害她,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丢进油锅里炸一百遍,然后拿去喂豚鼠!”
“是您吗,大将?”他问。即使对方放低了声音,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因为我的错误丢了性命。”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线路那头的声音嗤了嗤鼻子。“你都自身难保了,石村。”
“那您打来电话是何用意?”
“因为她信任你,也因为以现在的处境,我无法给她料理后事。拜托你为她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不要神道教仪式,按美式的,基督教仪式,她喜欢的那种。”
“您确定她死了吗?”
一段长久的停顿。
“大将?”石村叫道,怀疑信号是否已断开。
没断。只听大将又说:“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我至亲至爱的两个人……能答应我吗?”
“当然。您现在——”
通话断开了。信使将接线拔出石村的携计,盖上肚皮,又穿上那身和服。群鸟仍旧在叽喳乱叫。
“如果您今晚向任何人提及本次通话,我将奉命杀了你。”信使警告道。
“那明天呢?”
信使没有理会他,转身离去。
石村快步跟上。他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那人已消失无踪。他调用全身心的自制力忍住了立即呼叫通信中心的冲动,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他和克莱尔已经多年未见了,上一次分别时的欢声笑语犹在眼前。冷静下来之后,他回到门外,用携计拨通了中心的号码。“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长官?”接线员问。
“我想确认一下睦罗贺克莱尔的死讯。”
“这就为您查询,石村桑。您今天过得怎样?”
“再好不过。你呢?”
“为天皇陛下效力,每天都很愉快。”女接线员语调轻快地答道,“您好,当前没有睦罗贺克莱尔的死讯。洛杉矶有五位同名市民健在,您想查的具体是哪一位呢?”
“睦罗贺和弘大将的女儿。”
“我能查到她的地址和就业情况,但没查到讣告或死亡通知。”
“会不会是数据有延迟?”
“我们的数据每小时更新一次,当前没有新消息,长官。”
“可以帮我接她的号码吗?”
“请问是军事——”
“对。”石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这里需要您提供入网码,以用于——”
“算了吧。”石村转念一想,又问,“知道她父亲现在在哪儿吗?”
“没有关于睦罗贺大将目前行踪的信息。”
“谢谢。”石村挂断了通话。
他想到克莱尔,感觉自己非得再来点酒精不可。他快步回到蒂法妮身边,耍刀的节目已经结束,现在是八名矮个子演员在和大熊猫同台表演杂技。一个女的刚演完火烧活人,把自己弄成了一幅炭画像,指节如同起了一层脆壳,筋脉好似挂满血球的破损管道。石村仰头痛饮一杯。
“出什么事了?”蒂法妮问,“半个小时了。”
“那个服务员想跟我上床。”他撒了个谎,心想这么离奇的话反正她也不会信。
“那你上了吗?”
“你还当真了?”
“对呀,我当真的。这种事情我不介意,甚至还觉得给我长面子呢。”蒂法妮说。
“长什么面子?”
“一个女人想在我眼皮底下把你偷走。真够胆大的。”
“或者是愚蠢。”
“我今晚不跟你回家啦?”
“嗯。我这边的晋升仪式也要闹到很晚。”他说,“之后怎么安排?”
“再约个美女陪你啊。”
“你约的下一个已经排着队在等了?”
“你介意吗?”
“绝对不会。”
她伸手搭上他的胳膊。“那是什么事弄得你这么心烦?”
“鬼魂。”石村回答。
舞台上,一个人自溺于水中,眼看他大张着嘴即将缺氧窒息而死,片刻之后终于复苏。石村红子感同身受。
2:12 AM
依照惯例,圣莫尼卡审查厅的军官们要纵夜欢饮,以祝酒仪式提前庆祝节日之后即将正式下达的晋升状。这家“函馆酒楼”的招牌菜是美味的生蚝和鲍鱼,酒楼下面三层对大众开放,顶部两层则专供宴请庆典包场,每层楼都是和室装修,客人脱鞋之后方可进门。面对可围坐六十人的长桌,石村正准备坐下时,被广田中将的一名副官拦住了。“跟您说个事儿?”对方说道。
副官带他来到相邻的房间,这位染了一头红发的中尉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上级决定,本轮晋升中您仍留任大尉。”
过了好一阵,石村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怎么回事?不都是论资排辈往上升的吗?”
“我不清楚其中细节。”他回答,“谢谢您的理解。”
“我是不是得罪谁了?或者无意中触犯了什么规矩?”
“再次向您道歉。我只负责传话而已。”
石村将重心移到另一只脚。“我想……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
“上级要求您在场参加庆典仪式。”
“为什么?我又不晋衔。”
“到场了又走,您脸上挂不住吧。”
“不走脸上更挂不住。”石村忿忿地说道。
“您声音太大了。”中尉提醒他,隔墙薄得像纸,“我一通知完,您就走了,对您的部门影响也不好。”
石村尽力控制住怒气,不让双手颤抖,中尉漠然的表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听你的意思,我是别无选择了。”
中尉陪同他进门,又陪他走到长桌的末尾。所有即将晋升的军官都被安排在中将座位的左右两侧,石村却在正对面,因为座次按军阶排列,他位列末等。尉官区域已经来了两名刚毕业的年轻准尉,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其他上级军官,却对身旁刚刚坐下的石村视而不见。
石村在榻榻米上浑身难受,如坐针毡。圣莫尼卡审查厅厅长广田中将终于莅临,在座的全体起立鞠躬。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高声宣布,骄傲地环视即将晋升的下属,挥手示意众人就座,“世间只有两种关系是神圣不容亵渎的,其一为臣仆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其二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深情。诸位皆以赤胆忠心效忠天皇陛下,功绩卓著。”
他们喝下一杯杯清酒,直到酒气染红了脸。
二十三名即将擢升的军官接过特别的仪式刀,在手上割开小口,让血滴入杯中,融入仪式指定清酒“特定名称酒”,以这种大米发酵而成的琼浆与血浆混合,进行所谓的“血祝”。男女艺伎表演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歌舞,讲述当年日军打败美国的辉煌胜利,赞颂帝国不惜巨大牺牲,只为拯救世界于美利坚合众国的暴政与动荡中。“敌人称我们为‘黄祸’,”一个女伶唱道,“即使我们皮肤并非黄色。我们以鲜血为代价击退俄军,战果却被《朴次茅斯和约》窃取。”歌声连绵不绝,高亢的音调轰击着石村被酒精麻痹的内心,撕扯着他的自尊,即使是调味完美的生蚝也无法抚慰他心中的愁闷。
得到提拔的军官们终于乘车走了,去开启下一场私人庆典,纵享浮华浪荡,在神道教吟唱中保持整夜不眠,直至第二天早晨到岗。虽然本周休假,他们却疲于参加各类庆祝活动,直到七月四日——大日本合众国皇军胜利纪念日。石村对此一清二楚,因为他在上一次晋升时体验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年轻将领就是我们的未来!”广田中将慷慨激昂,极尽溢美之词地赞颂他们地位的重要性。这位军人脾气暴躁、恪守纪律,犀利的鹰眉让多少下级官员为之畏惧,今晚却表现得像一个快活的老祖父。“大家为他们干杯!”
“干杯!”在场所有人用日语高喊,一口喝下杯中酒。
石村的酒杯已经空了。他也不想为他们干杯。他瞟了一眼手表。
“再来一杯!”中将下令,并举起酒杯。男女服务员在场内穿行,为在座各位斟满,石村这一次怎么也躲不掉了。“祝愿他们激励年轻一代,以更大的热情和勇武为天皇陛下效命!”
“干杯!”
六轮干杯过后,中将放下了威严的架子,唱起歌来,他的副官立即叫上一名艺伎将他搀扶出去了。场内再次全体起立行礼,保持鞠躬姿势约一分钟,直到他离开。酒宴随之结束。
石村揉揉屁股,一晚上坐得从皮肉疼到骨头,叫他满心怨怒。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外,醉得弄不清这是哪家酒楼,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要打车,在街上等了一会儿,却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又坐在了一家酒吧里。旁边的水族箱内,辐射鱼游来游去,发着神秘的幽光。
“这些都是特殊品种,从旧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北部那片海里捕上来的。”一个女人说道。她顶着一头紫发,面色憔悴,满脸镶金戴银。
“你是谁?”
“我是刚才庆典上的一个演员。”她回答。
“认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摘了假发卸了妆。我演的是石原莞尔 [3] 。”
“很荣幸能与解放满洲的英雄共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在大街上晕过去了。”
他记不起来。
“平常我酒量没这么差。”他要了一杯清水,“多谢你热心搭救。如果你能帮我拦辆出租车,我会加倍感激的。”
她拉起他的手。“你多大年纪了?”
“快四十了。”
“你真是个可爱的四十岁大叔。”
“你今年多大?”
“你猜。”
“我醉得没法猜了,而且我也不想得罪你。”石村说。
“得罪我?”
“今天这日子特别怪,我的情商降到了最低谷。”
“我每天的日子都特别怪。你放心,我不会跟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计较什么得罪不得罪。”她这番话听得石村好不痛心,顿时清醒了几分。
“我还没那么老吧。”
“我去帮你拦出租车吧。”
她于是扶他出门。暂时看不到出租车经过,只有霓虹招牌闪着靛青色的光芒。熙熙攘攘的车流慢速前行,如同一群受虐狂自讨煎熬,所幸电动引擎静无杂音。所有的驾驶座都在右侧,尽管那是日本本土的传统。
“你戴着那些鼻环,疼吗?”石村问。
“戴着非常舒服,不戴我反而觉得像没穿衣服一样。”
“你上台表演时会把它们取下来,对吧?”
“表演的时候我就是另一个角色。你平时话也这么多吗?”
“只在陌生人面前。”石村回答。
“我不喜欢话多的男人。”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
“你好像生气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少说两句。”
“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见过的大叔基本上都很无趣。”
“惭愧,尤其是今晚。”他说道,想起了庆典,又想到克莱尔,“谢谢你。”
“不谢。回头见。”她掏出携计,边走边玩起游戏。他认出了背景音乐。
“你在玩《死亡荣耀》?”石村冲她喊道。
她转过身。“你也知道?”
“出于工作需要,每款游戏我都玩过。”
“你玩得好吗?”
“还不赖。”
“从来没人在模拟战斗里打败过我。”
“我要不是醉成这样,一定能改写你的战绩。”石村说,“我清楚所有的作弊代码,可以给你讲一大堆。”
“你够了。”
她抬脚走开,沉浸于游戏之中。
石村给蒂法妮打电话,但她的携计关机了。他于是发了条文字信息:“祝你现在比我开心。”他看了一眼时间,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上班了。酒精作用下,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像是被激光切割之后又缝回了身上,又如拼装的人体模型,用纤细的绷带维持着身体的完整。他麻木地走向一家汽车旅馆,一步一步迈向崩溃。这时,碰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挥手拦下。
他再次想到克莱尔。她就像自己的妹妹那样亲切,但克莱尔比自己更高尚、更令人敬佩。她从不怯懦逃避,不向幻想的破灭认输。她那纯洁的理想炫目耀眼,势可吞噬太阳的火焰。他把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对方随口聊道:“长夜难耐啊?”
不是他不想回答,他已经睡着了。
8:39 AM
闹钟不停地响,石村摸索了四次也没能把它关掉。早起有什么意义?想起昨晚为新晋级军官举办的庆典酒宴,他心里一阵不悦,摔开被单从床上爬起来。
石村住在一套宽敞的复式公寓中,以旧时的美式油画装饰,雪白的墙上挂满了牛仔、烈士和恐龙的画像——大日本合众国的军官们对待美国艺术有各自的品位。他踩着原生实木地板下楼梯来到厨房,华裔老妈子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他小口喝着味噌汤,咬一口培根,再吃了两个黄瓜寿司卷,然后换上国内给所有非本土官兵统一配发的蓝军装。老妈子说:“您得再吃点儿。”
“体重秤不答应。”他回答道,拍拍肚子靠在吧台上,感觉有些头晕,“能帮我倒杯水吗?”
喝完水,他从门边那套武士铠甲上取下外套。铠甲的做旧效果足可以假乱真,但实际上镀了一层钛,这是每一位伯克利军校学生的毕业赠礼。他走出位于五十层的公寓,搭高速电梯下楼。街对面是一座漂亮的公园,里面到处是玩耍的孩子。他走进地铁百老汇站入口,车站内打扫得光可鉴人,墙上的携计显示屏正在播送加利福尼亚日本新闻,主要是太平洋大战胜利四十周年特别报道,追忆战争期间的惨重牺牲。随后,节目转到日军在越南大捷的特写。“很快,叛军将被完全击溃!”一名大将信心百倍地发言。
公共清扫机正在打扫车站。石村花三日圆买了一罐橘子汁,他走过天皇的全息影像前,与旁人一样毕恭毕敬地驻足鞠躬。天皇身着礼服,头戴绯红的雕龙面具,以免被普通人窥见真容。石村注意将腰压低,并停留足够时长,因为摄像头会抓拍不耐烦或不尊敬的行为,传回相关机构。许多平民也以同样的姿势向他鞠躬,展示对军官的敬意。地铁于九点十五分准时到达,虽然今天远远没有工作日早班高峰期那么拥挤,但仍有数百人在此上车。石村坐上靠近车门的纯和族及军官专座。车上的各族裔乘客大多全神贯注地用携计玩游戏,因为在地铁上与朋友谈天被视为粗鲁的举止。自动报站的悦耳女声响起,以日语和英语告知乘客,下一站是终点站——圣莫尼卡第三大街。
地铁钻出地面,矗立在远处的摩天大楼映入眼帘。机甲——高度与摩天大楼比肩的机器战士——守望领空,时刻提防着国境内外的敌人。石村的携计同步播送加利福尼亚日本新闻,当前正在报道的是小笠原总督发表年度国情咨文。“犯罪率为西半球最低,空气污染几乎为零。”说到这里时,镜头切换至新柏林和希特勒利卡雾霾重重的景象,这两座城市的车辆仍使用汽油,不像大日本合众国已全面推广纯电动汽车。“我们的EKS产业——即电子记海系统产业,呈现快速增长态势,在德国通信部长戈培尔着力将新柏林打造为世界携计娱乐之都的形势下,洛杉矶依然拥有超过一千个独特基站,占据通信业的显要地位。”小笠原总督称。
地铁停靠在一九六号线终点站第三大街,石村下车出站。清扫机正在打扫垃圾,几个平民对他鞠躬,他也向几位执勤的警察点头致意。搭乘扶梯前往上方的广场时,口袋里猛然响起一段急促的旋律。他掏出携计,打开翻盖。
打来电话的是兼古蒂法妮。
“昨晚不开心?”她问。
他简单解释了酒宴的经过。
“别太往心里去。”她说。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不去想它。学学西乡隆盛。”
“谁?”
“明治维新时期最后的武士。他将赏赐、官爵、名利都视为粪土。”
“他不是反叛政府之后自杀了吗?我们不该在携计通话中乱提他的名字。”
“不必担心,他可是位英雄。”
“英雄我是绝对当不了啦。你昨晚还开心吧?”
“也可以用‘开心’来形容。”蒂法妮敷衍道,“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疲倦。”
“真不敢相信我那么容易就醉了。区区几杯一般干不倒我。”
“岁月不饶人。”
“岁什么月啊?我才三十九。”石村争辩道。
“才?”
“呵呵,不好笑。”
“需要我给你带一点抗衰老除皱霜吗?”蒂法妮逗他。
“你今晚到底想不想去看比赛?”
“对皮肤非常有效哦。”
“听你的口气,好像对比赛不太感兴趣。”
“别这么小气啦。”她笑道,“你有票?”
“包厢座。”他回答,“今晚能看到索拉佐和赵同场竞艇 [4] 。”
她欣喜地吹了声口哨。“我早就想看他们比赛了。”
“我读过你给他们写的报道。”
“觉得怎样?”
“你挺有天分。”
“我当时连开三天夜车,差不多修改了一千遍。”
他笑了。“结束之后还是去下围棋,对吗?”
“只要你的朋友不在意输钱。”
“我的朋友最不在意的就是钱。”
“那你呢?你没关系吧?”
“我从来不押那么大的注。”石村回答。
“我是说晋衔的事。”
“我知道。我也没有多少选择,对吧?”石村想不出更有底气的回答了。
“要不要我去挖一下内幕,替你打听打听?”
“不用。”石村说,“我尽量不去想这事儿了。”
“待会儿我帮你消愁。”
“怎么帮?”
“我自有办法。”她说着,抛了个媚眼。
石村笑道:“我到单位了,过会儿给你电话。”
她对着屏幕做了个飞吻。石村进入正面立着“大洋科技”标牌的庞大玻璃幕墙建筑,走过接待区内玲珑的假山花园和微型瀑布。身穿西服和军装的人来来去去,他向其中一些人鞠躬,另一些人则对他鞠躬。走过安检门,扫描器自动读取他密钥卡上的条码,弹出身份信息。台桌后坐着一组安检员,他们将证件与照片进行比对,确认之后放行。石村正要去坐电梯时,一个身材矮壮的陌生女人走上前来。她生就一副亚欧混血的脸孔,虽然他判断不出她具体是哪个族裔。她留着短碎发,唇色涂得暗红,紫罗兰色的眼影衬着苍白的脸颊,好像两团瘀青。
“你好,石村红子。”她用阴沉的语调向他打招呼。
“请问您有何贵干?”
“你现在忙吗?”
“我一直都很忙,不过您有要事的话,我可以抽出一点时间。”
“咱们去你办公室谈。”她说。
“我办公室?”
女人亮出一枚徽章,石村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叫月野明子,是特高课的警察。他喉头一阵发紧。两人进了电梯,上楼,梯厢里只有他们两人。
石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回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竟然招惹特高课的人上门。是哪个关键人物忘记贿赂了吗?还是说错什么梦话被哪个情妇举报了?他们不会是来调查蒂法妮对西乡隆盛的评论吧?然后他又想,会不会是前一晚的那个中尉,举报他对未能晋升一事感到不满?
“您今天过得怎么样?”他问,顿时感觉这个问题很蠢。
她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反问道:“昨晚你为什么会查询睦罗贺克莱尔的事?”
这个问题令石村很是惊讶。“她——她是我的老朋友。”
“你特意去求证她的死讯。为什么?”
“听说了无聊的传言而已。没什么。”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了,她是我的老朋友。我以前是她父亲的部下,她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样。”
“你上一次和睦罗贺和弘大将交谈,是什么时候?”
他迟疑了一下。这个女人已经知道大将联系他的事情了吗?但她不可能追踪到那样的信使——除非,这本来就是一道忠诚度测试题?“昨晚。”石村照实回答,希望前一晚的信使已经不会再追杀他,“那是我七年来第一次和他通话。”
“他都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克莱尔死了。”
“还有呢?”
“让我替她料理后事。”他回答。
“还有呢?”
“好像没有了。”
“仔细想想。”月野明子开始施压。
“正在想。我们没聊多久。”
“他有没有提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或者要前往何处?”她问。
“没有。他非常注意保密。”
“我核查过你的携计通信记录,没有这次通话。”
石村便解释了“人肉电话”的事情。
“那倒是一种很不寻常的通信方式。”她说。
“那通电话从头到尾都很不寻常。”
“一个月前,你提交了一份关于两个女性国民的报告。”
“我上个月提交了很多报告。”石村回答。
“其中之一就是睦罗贺克莱尔。”
单单在上周就有几千份报告;一个月,简直遥远如恒久。“就是那个睦罗贺克莱尔?”他问。虽然从她的口气听起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对。”
“报告里怎么说的?”石村问。
“说她们质疑天皇陛下的性能力,因为皇室至今未能添丁。”
“听说很多男性都有这个问题,主要是缘于原子弹的辐射。”石村说。
“天皇陛下可不是凡人。”
“我知道。我没那个意思。”他急忙向她澄清,一边恼怒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月野明子似乎有几分光火。“给我简单说说你们的工作吧。游戏不是我的专业领域。”
大多数特工在上门之前早已摸清了调查对象的底细。她是不是想测试他的话能否对上已知的信息?实事求是,石村红子,千万别为了面子吹牛。
“门厅上面的这三层划给了内容创作部,这里就是携计游戏诞生的地方。”石村解释道,“每层各有一支大约百人的团队,设计师、美术师、工程师各司其职。再往上的十五层楼,就是风纪保障办公厅一部分职员的办公地。我——我负责第十层。”
第十层的办公桌排列成二十行,每行四十个座位。每张隔间桌都装有携计,每个工作站配三台显示屏。“它们全部与EKS相连,工作人员每天要检查数十万起通信,以及时发现国民的不忠倾向。”石村又接着说道,“语言过滤器被应用于私人交谈、口讯、约会、梦话等任何潜藏嫌疑的场合,并联合运用技术加密、音频追踪、短语识别、音调分析等多种程序,以发现叛国者的端倪。这层楼的职员几乎全部属于地方,我们也有一些现役的军方技术专家,但他们一般听候多个单位的征调。”
“我们部门管辖五五零至七二五网格。”石村边讲边指着不同的地点,“这些网格各自对应洛杉矶的特定区域。我们监视区域内的一切活动,但重点关注游戏领域,关注人们对游戏剧情的选择以及文字回应。我们会要求设计师特地植入具有不忠倾向的支线,只要有人选择这种支线,就会立即提示预警。”
“具有不忠倾向的支线?”
“比如,让一个为帝王而战的剑士选择,是否加入对失业现状心存不满的游民团体。如果玩家选择加入,系统就会发出预警,我们便会深入调查此人的相关记录,从教育背景、社会活动情况、收支状况等各方面,察看是否可能存在深层次的不满。说实话,大多数报告都是捕风捉影,人们玩游戏的时候,总喜欢以奇怪的方式发泄负面情绪。”
“你同情那些可能对天皇陛下心存不敬的人?”
“当然不。但我工作的一项职责就是,区分这些游戏玩家是单纯想发泄,还是真的另有密谋。”
“我很惊讶,像你这样一位有名望的人,竟然不明白所有不满行为都根源于反动思想。从前北美盛行的宗教有这样一句谚语:‘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5] ”
石村极力掩饰着懊丧的情绪,刚才那番回答真是太轻率了。“您喝茶吧?”他问道,带她走进办公室,“我特地从武夷山进口了一些大红袍。价钱不便宜,但也值当,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了。”他的办公室位于转角处,从玻璃幕墙望出去,可以全方位饱览海景。墙上贴着浮世绘风格的各类海报,都出自他参与开发过的游戏。办公桌是桃花心木质地,上面用汉字刻着大洋科技的发展历程。
月野明子从大衣里摸出一把银色手枪,枪柄后面有一个药丸形状的玻璃容器,里面盛满了绿色液体。“见过这种枪吗?”
“没有。”石村坦白道。
“这是把病毒枪,可以改写你的遗传基因。只要朝你开上一枪,不出五分钟,你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听起来不太有趣。”
“一点也不。”她回答,“这是我们位于大东亚共荣圈的科学家开发的。”
“为了搞定越南?”石村问,同时瞟了一眼就职时被授予的仪式刀,想尽量无视她手中的枪。那把刀静静地裹在鞘中。
她点头。“人为什么总要徒劳无益地抵抗呢?”她问。
“因为他们疯了。”他回答。
“一个人曾举报亲生父母阴谋背叛帝国的人如是说。”
石村的眼神游走了片刻,他开口作答,极力避免像念书一样语调空泛:“我向天皇陛下效忠,且仅向他效忠。任何反抗天皇陛下的人都是疯子。”
“你对睦罗贺大将近年来的情况了解多少?”
“不多。自从他妻子过世后,他就一直过得不好。”
“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追查他。”
“为什么?我想他应该退休了吧。”石村说。
“他与我们正在调查的一款游戏有牵连。”
“什么游戏?”
“关于美国的残党,你了解多少?”明子问。
“有些在科罗拉多,不过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土了。整道落基山脉成了美国残党的窝藏据点,听说他们还建起了地下城市,那里的人一言不合就互相残杀。我亲耳听到过本地的父母教训孩子说,不听话就把他们送给那群北美怪物。”
“那里就是异见者的巢穴。”她确认道,“要不是德国人发起核不扩散运动,我们早就把那儿炸平了。”
“睦罗贺跟科罗拉多有联系?”
“不是科罗拉多,是圣迭戈。你的旧相识。”
“乔治·华盛顿党人。”石村说着,感觉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和他们交过手。”
“十年前。”
“那真是一场少有的陷入僵局的战争。实际上,我方算是战败了,因为乔华党人手里有原子弹。”明子说。
“那场战争真是腥风血雨,很多优秀官兵沙场捐躯。”
“你活了下来。”
“我当时就是去挂职,几乎没上过前线。”
“你现在的工作也还是老样子,对吧?”
他假装没听见这句奚落,转而说道:“睦罗贺痛恨乔华党人,不可能跟他们勾结在一起。”
“千万不要低估了疯子。睦罗贺推动了一款反动游戏在大日本合众国国民之间的传播。我相信,那款游戏就是他与最后那一小撮抵抗势力在圣迭戈开发的。不幸的是,它在全国上下大受欢迎,据说在科罗拉多更是人手必备。”
“什么游戏?”他问,虽然他知道对非日产作品表现出兴趣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叫《美利坚合众国》,简称USA。游戏虚构了一个美国战胜的世界,设定为用于演练败敌之策的战争模拟程序。每一关都荒唐到极点。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
“那为什么不上报?”
“我曾在一篇综述中提及,但当时没能查出它的名称。”
“看来你知道它的主题是什么了?”
“大体知道。我同意你的看法,它的确荒唐之极。可你怎么能肯定它是大将开发的呢?”
“刚才说了,我们一直在追查他。”月野明子答道,“那款游戏里有他鲜明的风格元素。我听说,你以前也是一位优秀的设计师。”
“一般啦。”
“你在战争游戏部的时候,是睦罗贺的下属。”
石村回忆起在圣迭戈服役的年月,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心绪。
“通知你们部门,别的事先放下,今天集中追查睦罗贺一家的所有社会关系。”月野下令。
“没问题。”
“还有,你陪我去一趟睦罗贺克莱尔的公寓。”
“我?”他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她父亲的消息很准确,睦罗贺克莱尔于昨天下午自刎了。”
自刎——割断颈脉的自杀仪式。想到那番景象,石村顿时脸色煞白。“她留遗书了吗?”
“没有。”月野说,“事件仍在调查之中。我们追查了她一段时间,希望能借此打开她父亲的突破口,但毫无进展。现在,既然她死了,我需要有人来破解她的携计。”
石村张着嘴说不出话,直到看见月野明子不耐烦地瞪着他,才终于镇定下来。“什么时候去?”
“你给部门传达完命令就走。”
石村按动携计上的几个按键,然后写下新的指示。“好了。”
“带枪了吗?”
“需要带吗?”他问,“其实我不知道枪在不在办公室。我已经很多年不随身携枪了。”
“去找出来。”
9:38 AM
月野明子的车是紧凑的三角车型,与路上的大多数电动汽车无二。车门为透明材质,从特定角度看去,两人像是在乘风飘浮。石村原以为车内会装有高端监视设备,实际却没发现任何特别之处,甚至没有多余的装饰或纪念品,无从推知她的癖性。明子以每小时四十千米的速度平稳前行,左右车道上的数百辆车也以同样的速度行进。霓虹灯已经熄灭,摩天大楼上的巨幅标牌死气沉沉。他在位子上不安地挪动,向右窗外望去,一块大型显示屏映入眼帘,正在宣传新落成的德国美术馆。
“我一直不明白,德国人为什么非要靠右逆行。”石村说。
明子耸耸肩。“他们做事就喜欢和别人对着干。”
“你为什么不用携计自动驾驶?”
“我喜欢全盘掌控。”说着,她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但携计可以计算速度和角度,完美应对任意情况——”
“我可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部携计掌管。”明子打断他,“你到大洋科技多久了?”
“已经八年了。”
“在大尉军阶停留这么久,不太对吧?按正常升迁年次来看,你也该是少佐,甚至是大佐了。”
石村正想表示赞同,却又担心祸从口出。“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比如政治博弈?”石村试探地说道,“昨晚我满心以为能晋升的,几个朋友也说我行,结果还是一场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有深入追究。但我喜欢当前这个岗位,不管身为大尉还是准尉,都会尽职尽忠。你呢?你进特高课多久了?”
她转过头。“五年。”
他不禁猜测起她的年龄,但觉得最好还是别问。
“你是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毕业的。”她正色道。
“毕业快二十年了。怎么了?”
“我跟你是校友。”
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建于伯克利的废墟之上,将整座城市变为了一所军校。由于旧金山湾大部阒无人迹但建筑保存完好,故而成了模拟战场的完美选址。该校还拥有一流的机甲训练专业,港湾区域可供机甲战士操练。伯克利城与世隔绝,城内只有本校学生和地方商贸后勤人员。
“学校近来如何?”他问。
“仍在扩张。”
“亚裔贫民窟那家朝鲜餐馆还开着吗?那家的泡菜汤我最喜欢了。”
“我怎么知道。”明子回答。
“学生时代你最喜欢哪家餐馆?”
“我吃食堂,有什么吃什么。”
“让我猜猜看,你毕业成绩是前几名吧?”
“我排第九。”她回答。他顿时给镇住了。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可是顶级军事院校,仅次于东京那所军校。“你呢?”
“差不多垫底——六百八十二名。”总人数六百八十四,他没有添上这句。
“是挺差的。”
石村笑了。“我都没考上。当时招生组认为应该给我一个机会,就破格为我组织一场面试,把我录取了。班上的战友因而排挤我,觉得我是走后门进去的。”
“你的评语上说,你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还不及追女生的时间多。”
“惭愧。”
“我调查过你同班战友的档案,你属于极其平庸之列。”
“审查官也是一个重要的岗位。”石村说。
“你的同辈军官大多数都在圣迭戈立过战功。”
“他们比我聪明,比我有才。”
“我拜访过的所有军官里面,你还是第一个忙不迭自贬身价的。”
“我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她的公寓在哪儿?”
“市区。就快到了。”
10:15AM
洛杉矶市区高楼林立,其市政厅基于大阪天守阁的外观设计建造。巨大的携计显示屏上变幻着各类广告,新闻短片中帝国战事捷报频传。一具五十米高的庞大机甲在街上巡逻,外壳铸成被坚执锐的武士形象。它利用脚下的巨型车轮前行,时速控制在一定限度内,以免行进中造成太大骚动。身负火箭背包的战士伴飞左右,进行例常巡逻。少数市民正前往餐馆,早早地享用午餐。
睦罗贺克莱尔的公寓位于一座八十层的高楼中。公寓门口已有卫兵把守,屋内被警方的前期搜查翻得乱七八糟。这是一套三居室,木地板和崭新的家具仍旧完好,但沙发和床垫都已被警察撕开;客厅中间堆放着几尊大理石雕像、几幅斑斓典雅的法式油画,还有一台全息投影仪。
“对一个学生来说,住这样的公寓真是相当奢侈。”石村评论道,“我想这就是老爹任大将的福气吧。”
眼前的一排相框,令他回忆起大将的面容。睦罗贺也是一位游戏设计师,曾参与开发了《死亡荣耀》系列这一备受推崇的携计游戏。石村看见房间壁架上摆放着睦罗贺的最新力作,无一不是爆款热卖,包括《秋收起义》和《朝鲜内战》。
“你当年跟大将是什么关系?”月野明子发问。
“我是他下属。”
“你喜欢当时的岗位吗?”
“睦罗贺是一位传奇游戏大师,能为他效力是我的荣幸。”石村挠了挠手腕一侧的痒,“他是同级军官中获奖最多的功臣,我们都以他为榜样。”墙上有几张大将当年的毕业照,诸多军官簇拥着向他祝贺。睦罗贺受邀加入了东京军事学院直属的精英毕业生团体“苏美会” [6] ,真是好不风光。
“他在校任教的时候,”月野特警说,“你表现不好,多次因为懒惰和不守纪律受他批评。”
“他是一位严厉的教员。”
“他严厉,是因为他出类拔萃。他派驻墨西哥期间功勋卓著,同时也是位才能过人的技术专家。”她说。
“当然。而且他在停战之后创立了首陀凛设计工作室,并出品了一系列帝国最优秀的模拟战争游戏。人人都渴望进首陀凛工作,并不只是为了优厚的福利待遇。”
“那么,你对他的游戏很熟悉吧?”
“非常熟悉。”石村回答,“其中一些我还参与过。但我只是打杂,写了一点差劲的代码,基本上都给否掉了。”
石村凝神看另一张睦罗贺父女出海钓鱼的合影。照片上的克莱尔一脸烦闷和厌倦。
“我看过关于他妻子在圣迭戈意外死亡的报告。”明子说,“我军战士炸毁了一座被误报为叛军据点的国民市场,媒体将其报道为恐怖袭击,但真实情况内部人员都很清楚。”
“当时局势太混乱。”
“你知道吗?她的去世致使双方冲突大规模升级。”明子问话的语气不像是确认事实,而像是在梳理信息。
“像我刚才说的,当时局势混乱。”
“相关文件漏洞百出。睦罗贺最终被调离了岗位,这一点感觉极其反常——在战时临阵换将?但文件里没有给出解释。你对官方说法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吗?”
“你这样问可太抬举我了。我当时只是个中尉。”
“而你也被调离了战区——和克莱尔一起。”
“将军托我照顾她,我自然要尽力而为。”
“几年之后,睦罗贺便着手开发一款以非日裔为主角的游戏,从敌方视角展现圣迭戈之战。荒谬之极,竟然去揣度土著的心理。还有另一款游戏,一个神风飞行员对任务产生怀疑,并在最后一刻擅自决定退出行动。”
“这两款游戏我都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它们没通过审查。”她说,“当局为消除影响,没有逮捕他,而是让他选择提前退休或者切腹。令许多上级官员痛心疾首的是,他竟然选择了前者。然而,他私下又继续开发了一款新的游戏。”
“就是那个《美利坚合众国》?”
她点点头。“那就像是恶性肿瘤。”
“好在我们已经根除了癌症。”
“可心智的顽疾无药可解。”
明子走到书桌边,拿起一部携计。三角形的边缘已经被剪开,表明它无法连接到EKS。
“这是睦罗贺克莱尔的携计。”她向石村递过去,石村却只顾看着那张床,床上被法医盖了张塑料布,以隔绝污染。
“她就是在这里……”
明子摇摇头。“浴室。”
石村走向浴室。
“现场已经被清理了。”明子说。
这是一间瓷砖铺贴的常规卫生间,墙上装饰着小动物图案,前面挂着干毛巾,团团落发积聚在漏水口周围。
“在浴缸里?”他问。
她点头。
“她的死有没有什么蹊跷之处?”石村又问。
“蹊跷?”
“是否有任何他杀的迹象?”
“没有。我仔细检查过,法医也检查了。”
石村握拳紧压嘴唇,闭上双眼,克制住泉涌般的回忆。“她太可惜了。”
“是吗?”
“是的。”
“你和她之间是男女关系吗?”
“什么?怎么可能。我不是说了,我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而且她还比我小很多岁。”
“根据你以前招惹过的部分异性的岁数来看,年龄差距不是问题。”
他尽力压制住腾腾的怒火。“谁负责料理她的后事?”
“显然是你。”
石村的思绪飘回到十年前,他尚在圣迭戈之时,睦罗贺第一次拜托他照顾克莱尔。彼时该地还未天下大乱,她在傍晚溜出家门仍能保证人身安全。石村猜测她要么是去幽会恋人,要么是在圣迭戈的街上聚会狂欢,不料却在一座会堂里找到了她,会堂内全是崇拜基督教上帝的北美人。克莱尔加入了他们的唱诗班,正在台上唱着赞美诗。他挤到会众中间时,受到了欢迎,人们纷纷招呼他:“你好,兄弟。”
石村只觉赞美诗的词句愚蠢而乖谬,竟然大肆吹捧一个虚构的存在;不过,他仍然对其优美的旋律持欣赏态度。会众向他们失势的上帝呼告求援,许多人抬手做出忏悔的姿势,祈祷救赎的降临。一名传教士用催眠的语调诵读了一则教义,号召教众向日本征服者施以博爱,石村听得头昏脑涨,见克莱尔打算离开,连忙上前抓住她。
她诧异于他也在场,立即鞠了个躬。“石村桑,你来这里干什么?”她问。
他的第一反应是问: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你父亲发现,你得惹多大祸?但他转念又想,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激起青春期少女的叛逆。“我只是好奇你在忙什么。”
“也就是说,是我爸派你来的?”
“他的确嘱咐过我看着你点儿。”他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问道,“你真的信这玩意儿?”
克莱尔原以为要遭受一番严厉的责备,这下宽了心,答道:“并不完全信。但他们的教义很有感召力。”
“何以见得?”
“教义说要爱我们的敌人。”克莱尔回答,“‘不要以恶报恶。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 [7] ”
“怪不得美国会战败。”
克莱尔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胜者并不一定永远正确。”
“抱歉。我只是不太理解他们的价值体系。”
见他态度诚恳,她于是也坦承道:“我觉得他们的信仰里,有些东西也不能全信。”
“比如呢?”
“比如耶稣说要原谅一切。但我认为,某些罪孽是无法原谅的。”
“举个例子?”
“谋杀。夺人性命的恶罪只能由受害者原谅。既然受害者已死,原谅也就无从谈起。”
“我同意。”石村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妈妈有时会来这里。”克莱尔回答。
石村瞪大了双眼。“你父亲知道吗?”
她摇摇头。“这是妈妈平复心灵的地方。”
“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吗?”
“不知道,她不在家。”
“她去哪里了?”
“不清楚。”
他不禁揣测,睦罗贺若得知妻女都私自参加北美宗教仪式,会做何感想。“我带你回家吧。”
克莱尔没有反对,他们于是向地铁站走去。石村瞟向她的侧脸,见她身姿挺拔、步伐矫健、眼神沉稳,颇有乃父风范。走近车站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原来是数百名北美人正在抗议。一队身着防暴装备的日军封锁了道路,他们排成密集的方阵,支起盾牌,暂时没有出枪。一具机甲在附近待命,两架侦察机在上空盘旋,将巨大的强光灯扫向下方越来越壮大的愤怒人群。
“他们在抗议什么?”克莱尔问。
“军方的两个士兵射杀了一个北美儿童,”石村告诉她,“激起了民愤。咱们快走吧。”
两人随即加快脚步。
“我爸说,我可以跟你学携计编程。”克莱尔说道。
“我可以教你一两招。”
“大家传的那些闲话,是真的吗?”
“他们传什么了?”
“说你发现父母有叛国举动,就举报了他们。”
“是真的。”石村回答,没有表现出一丝耻于承认的神态。
克莱尔当即停住脚步。“你怎么做得出来啊?”
“有什么不对?他们当时计划投靠北美人,倒卖国家机密。”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聊这个。”
“你有没有问过他们,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克莱尔问。
“我想,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就不动声色地继续听,记下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后来我意识到他们真要那么做,就揭发了他们。”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们毕竟是你亲生父母。”
“我心里也不好受。”石村说道,手指不自觉地扯动,“我也很怀念他们。但毕竟忠孝两难全。”
“你父母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那我就不清楚了。向警察举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直到他们去世。”
“这么说你真是死心塌地,啊?天皇最忠诚的臣仆?”
“过奖。”石村无力地说,“我想,我犯下了你认为不可原谅的罪孽。”
“你愿意下周跟我来教会忏悔吗?”
“你是在取笑我吗?”
“没有,完全没有。”克莱尔说,“我是认真的。”
抗议的声浪在身后逐渐高涨,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爆炸。克莱尔和石村快步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红色警报灯不断闪烁,他们刚进去,大门就关闭了。他们赶在整个地区封锁之前坐上了最后一班地铁。
“为什么要在这种迷信上浪费时间?”石村问。
“吸引我的并不是迷信元素,”克莱尔说,“而是教义如何给信众力量,使他们拥护一套人道的、高尚的价值观。我时常猜想,如果美国仍是国际社会的中坚力量,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并不是所有北美人都高尚、人道。而且,说实话,你和这么多北美异见分子混在一起,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我知道目前没发生任何事,但人们的情绪正在酝酿之中。”
“他们不知道我爸是谁,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关系,他们眼中的我不过是上帝的子民。”她说。
石村觉得她的信仰令人担忧。“也不是所有北美人都信仰基督教。”他说,“许多人打着宗教的旗号,组织秘密活动,掩饰真实意图。”
“帝国也有不少人装作一副效命天皇的样子,其实并不在乎。这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
“谢谢。”她说,“我会小心的。”
克莱尔看着地铁上的携计显示屏,新闻里正在播报之前圣迭戈激战的血腥画面。“每次我爸妈吵架,妈妈就回房间里哭。”克莱尔突然说,“我觉得很没劲。她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你知道我爸有多顽固,就算自己错了也死不承认。有一天,他吼了我妈一个小时,我实在受够了,决定叫我妈迎头骂回去。”
“不愧是你啊。”
“当时你也全都听到了,对吧?结果那天,我发现她在房间里读《圣经》,那是外婆留给她的。妈妈叫我不必担心,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通过《圣经》?”
“通过信仰。”克莱尔回答,“我完全无法理解她。明明可以直接改变现实,为什么非要忍耐不可?于是她向我讲述了基督教的信念。”
“石村。”现实中响起月野明子的声音。
石村猛然从回忆中清醒。“抱歉。”他从明子手里接过克莱尔的携计,离开卫生间,激活桌面。程序加了密,显示屏毫无动静。
“你们还没破解吗?”他问。
“好几个技术人员都尝试过,他们的携计一连上去,就提示文件已损坏。”
“为什么不送到携计技术部去?”
“这台设备开启了位置绑定,只要离开这栋楼就会自毁。”
“你想让我做什么?”
“听说你是玩携计的高手。”
“哪里。我——”
明子伸手搭上他的胳膊。“现在不是谦虚的时候,大尉。我听说你在加密破解方面小有名气,除了勾引女人之外,那是你唯一擅长的技能。”
“这个名气完全是受之有愧,我一直被女人拒绝。”他拿出自己的携计和数据线,因为克莱尔的携计无法连接EKS。他把两部携计直接相连。
“你该小心些才是。”明子说,“我们已经损失了十几部——”
“进去了。”石村说。
“什么意思,进去了?”
“就是说加密已经破解了。”石村答道,“至少是第一层。第二层会很棘手,这里使用的算法,会随着每一步破解进程修正变量,如果不知道基本方程的话,会把两部携计都烧坏。”
“能坚持多久?”
“三十秒内破解不了,这两部携计就都报废了。”
石村跃过数字的洪流,敲击着自己携计屏幕上的按键,在等式和变量之间交替来回。他能在自己的携计上绕过普通安全协议输入猜测数值,这也意味着他即使猜测错误也不致触发安全防卫指令。这其中涉及的数学对于旁人来说深奥难解;隐性和显性的线索给出保守或锐进的提示,他知道何时谨慎后退,何时大胆前进。欲攻下阵地,需要正确地组合字词,糅合幽默、无所顾忌的愚蠢,以及柔情蜜意。石村调试不同的命令,温柔地试探潜藏的端倪。加密规则做出的回应如同电极和芯片传输的字节,一连串的请求在探查之下悉数解开,穿透这里,突破那里,高吟着渴望,旋转嵌入。就像错位的、对称的情欲。
“第二层成功破解。看看有没有第三层。”
第三层,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问题: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本能地想回答:“什么玩意?”随即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引起短路。这到底是个陷阱,还是单纯的主观情感加密锁,也就是说,通过测量音频的波长确定对方的真诚度?
“绝望。”他回答。
“你的职业是什么?”
石村已经启动了一个撤销命令主程序,尝试解开整层加密。
“我审查反动材料。”
“你是否热爱‘我审查反动材料’?”
“热爱。”
“为什么?”
他的程序正在努力侵入。他想到一个新的主意,如果能在加密程序每次处理他的答案时都突破一条通道,就有望把携计上的基础文件拷贝出来。
“我保护人们免于不和谐的污染。”
尖利的“嘀嘀”声响起,表明他走错了一步。明子全神贯注地观望着。石村猜测,如果再犯一两个错误,两部携计都将被毁。
“为什么?”克莱尔的携计重复着这个问题。
“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
“‘绝望’和‘因为我喜欢掌控一切’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但愿没有。”
克莱尔的携计黑屏了。他迅速拔出数据线。
“完蛋了?”明子问。
“她的那部完蛋了,但我已经把其中的大多数文件拷了过来。”
他把拷贝过来的携计文件系统呈现在自己的屏幕上。星空般的交错轨迹弹了出来,她与朋友的通信、照片、音乐,各自互相旋绕,犹如行星与恒星。
“你想让我找什么?”他问。
她侧跨一步,来到他旁边。“你怎么进去的?”
“就像一场约会,善于调整就会进展顺利。”
她在不同的轨迹之间翻找,搜寻目标。“全部拷出来了吗?”她烦躁地责问。
“不是百分之百,但大部分都在。”
她压低嗓子用日语咒骂了一句。“这里没有。”
“什么没有?”
她点开相册。琳琅满目的图像随即出现:亲密好友,聚会上的、舞会上的、聚餐时的、出游中的。有一个女性朋友出镜频繁。
“我们需要审问她所有的朋友。”明子说,“能把照片都发到我携计上吗?”
他在显示屏上敲了几个命令。“搞定。”
石村朝着墙壁凝视一番,又低头看携计。
“我可能遗漏了什么。”他说。
“什么意思?”
“假如这部携计上根本没有重要信息,何必设置这么复杂的安全措施?”他问道。
他走进克莱尔的卧室,检查床垫,翻看书本,还凑到书桌背后的缝隙边瞧了瞧。有几株盆景植物好像栽得不牢,他查看下面的土壤,但除了根须之外什么都没找到。他打开窗户,伸手去摸看不见的外墙面。一无所获。他又来到客厅的窗前,以同样的方法搜寻。
“你在找什么?”明子问。
石村有所发现。他找到了一根细长的金属条,之前这东西粘在外墙上。“外部统一驱动器,用于携计同步。”他将它插入自己的设备,一串数字随即弹出。“通常情况下,只要通过了携计上的安全验证,它就会自动启动同步,读取并传送未同步的文件。但如果验证没通过,你根本就意识不到同步没完成,除非你早就知道这玩意的存在。”屏幕上,一个新的“星球”出现了。“好像是那款游戏,《美利坚合众国》。”
明子一把抢过携计,按了几个按键。“看看这段开场文字,歪曲夸大北美人的死亡人数,简直荒唐透顶!”她语气激动。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封杀掉?”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它在地下渠道迅速走红,传播迅猛。”明子把携计递还给石村,“这个‘天神模式’是什么?”
“就是创世模式。”石村回答,“意思是能在携计上修改和设计游戏中的世界。”
“这是大多数游戏都有的基本模式吗?”
“不一定,这要看设计师的想法。”
“既然这里有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游戏模拟器修改它?”
“差不多。”
“我们发现这款游戏被隐藏植入在很多热门游戏中。”明子说,“审查官核查游戏时根本发现不了,除非知道读取它的准确代码。”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明子愠怒地看着他。“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人张嘴。我得把你的携计带走,”她说,“你去申请一部新的吧。”
“我随时带着备用机。先让我把私人数据拷出来行吗?”
“动作快一点。”
石村整理好携计数据,发送到他的记海个人数据库。这时,明子收到一条信息,她打开看了看。
“弄完了吗?”她问。
“完了。”
明子调出一张照片,正是那个与克莱尔形影不离的朋友。“本部刚刚反馈说,照片上这女人是克莱尔的朋友藤森珍娜,怀疑在秘密为北美人工作。现在上面正在追踪她的方位。先前与克莱尔通话时一起取笑天皇陛下的也是她。但愿她能告诉我们有关睦罗贺当前计划的更多信息。”
“你们抓到大将会怎么处置?”
“你认为呢?”
“你们有没有分析出,为什么克莱尔……”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卫生间。
“也许是受不住父亲煽动叛国的行径吧。”
他们走向电梯,明子又查看了一次携计。没有新动态。“我得吃点东西。”她说。
“附近有一家超棒的天妇罗汉堡店。”他提议。“那就去吧。”
11:31 AM
“啊,太好了,赶在了午餐高峰前面。”石村说,“我推荐经典天妇罗堡,面包上涂了蜂蜜和碧根果酱,真是无上的美味。你可以点蔬菜或者猪肉天妇罗,我个人喜欢红虾,都是新鲜捕捞的,而且——”
“你随便点吧。”她说,“把我的也点了。”
餐馆内部刷成明快的色调,深深浅浅的咖喱黄配炖肉棕,看上去像一只油炸龙虾。店内吉祥物鲜虾小子的塑像站在各个角落向他们微笑。餐馆中间有个儿童游乐场,四墙上巨大的携计显示屏正在播放鲜虾小子系列剧的成人影视版和儿童动画版。身穿红虾服装的男女服务员鞠躬欢迎他们,用日语招呼道:“中午好,两位长官。”
他们被带到一个以障子门 [8] 分隔的包间。
“这里价格便宜服务又好,味道更是上乘。”石村兴奋地说。他们脱了鞋,坐上榻榻米垫。“依我看,午餐能比过这里的只有一家,就是皮科大道上的炸鸡华夫饼店,简直燃爆味蕾。不过威尔希尔大道那家海鲜餐馆的卡真酱①配煮蟹,我也是情有独钟。”
明子拿出携计,看起了文件。
石村说:“我有个规矩,饭桌上不办公。”
“为什么?”明子问。
“每个人都需要适时休息一下。”
“帝国的敌人可不会休息,我们也就不该休息。”
她的视线又回到携计上。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他问。
“你想干什么?跟我交流无用信息?”她放下携计,“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你个人的一些情况。”
“我一周工作七天,我弟弟死在北美恐怖分子手里,我讨厌别人浪费我的时间。”
“你平时喜欢什么消遣?”石村问。
“追捕叛国者。”她凶巴巴地说,“还有别的问题吗?”
几分钟后,汉堡端上来了。石村每咬一口都细细品味,享受虾肉与蜂蜜混合的口感。明子则一言不发地嚼着,只吃了四分之一,说声“太甜了”,就把它放到一旁。
“炸茄条很好吃。”石村说。
她咬了一口,又吐出来。“太咸了。”
石村的汉堡差不多吃到一半时,她又问:“你还要吃多久?”
“再给我一分钟。”
她叹口气,继续看携计。铃声响起,她立即接通。“您好,大将。”她恭敬致意。
“案子有没有进展?”电话那头的大将问。
“有一点,长官。我们找到了睦罗贺克莱尔携计上安装有那款游戏的证据。她巧妙隐藏了痕迹,但我运用最好的手段成功实现了突破。我现在正逐一查看她的文件。”
“很好。我们的首个实质性进展。干得漂亮。”
“谢谢您,长官。接下来我就去审问她的朋友,藤森珍娜。”
“我们追查到,藤森正在康普顿歌剧院参加彩排。立刻前去开展审问,有新消息即时向我汇报。本部已经直接接管此案,要求随时更新进展。我已下达了变更后的新命令,你明白吗?”
石村意外地发现,明子答复时似乎有些不安。“明白,长官。是否留一点余地——”
“不必。”对方打断她,通话结束。
明子抬头看向石村,他赶紧说:“我吃完了。”虽然还剩下三分之一。
她别开脸,显然有别的烦心事。
12:11 PM
康普顿歌剧院是情侣初次约会的首选地点,因其园林秀丽,还有一间彻夜开放的动物园,足不出城即可亲近自然。康普顿曾在大规模暴乱中被毁,后由政府主导重建,几十年后的今天,这里已成为洛杉矶最富裕、最高档的社区之一。康普顿歌剧院参照天皇龙面具的形状设计,恢宏的正墙上体现出殷红的眼珠、威严的鼻梁、咆哮的口唇等元素。歌剧院还与东城大剧院、和知茶苑等建筑相毗邻。神道三神器——草薙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的雕塑,构成了巨型喷泉的主体。
两人穿过歌剧院大厅,进入正式的表演厅。大厅内部已经为新剧目《水之艺伎》重新布置,舞台被改换为巨大的水箱,体积约占了剧场的一半。石村听说过这出舞剧,它由一千名泳者协同出演,以声光缭乱的水景秀,纪念圣战期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胜利。每一艘潜艇、航母、炮艇都由真人扮演,伴着振奋激扬的音乐,重现紧张的战斗场景。演员们还未更换服装,空气中弥漫着氯味,室温高得已让他的制服被汗液浸湿。
“真是壮观。”高大的水箱令石村啧啧惊叹。
月野明子走向一名场务人员,亮出徽章,说道:“我们找藤森珍娜。”
平常铺设在过道上的地毯已经撤去,露出水泥地面,以便于彩排。演员们来来往往,许多人不着一缕,只戴个水下呼吸用的小型氧气面罩。他们来自不同族裔,戴着双层彩色美瞳,起到在水下保护眼睛的作用。几百名赤裸的男女在水箱内泳舞,灯光摇曳,旋转,投射出华丽的光漩。一串气泡神奇地变为鱼雷状,真人演员碰触之后,立刻做人仰船翻状。水箱外侧聚集了一小群衣饰花哨的男女,大声朝耳麦吼叫着指示。泳者们大多是五短身材,肌肉壮实发达。向他们走来的这个女人,目测身高不足一米五,胳膊却有石村的两倍粗。她抹掉绿色眼睛上的水,湿透的深褐色秀发绾成发髻。她右肩上有一个蝙蝠形文身,虽然全身一丝不挂,却没有半点羞窘。见到两人,她似乎有些不快。“什么事?我现在很忙,而且——”
明子亮出徽章。“我们要和你聊聊。你去穿上衣服吧。”
“我穿了贴身泳衣。”她指指身上那层透明衣料说道,“这种——”
“这儿怎么回事?”过道上走来一个身穿黄色泳衣的绿发男人,气势汹汹地问道,“她马上要上台了。”他看见了明子的徽章,“这是四天之后庆典表演的彩排,事关大日本合众国的荣誉!她可没有时间浪费在回答问题上!我需要她立刻上台!”
“请原谅,井上桑。”明子谦恭地说,但没有鞠躬,“我们要问一些重要问题,事关帝国的安全。”
“我要向国防部严正抗议!没有演员还让我怎么导演?”
“只是短时间里少一个演员,您肯定有办法的。”
“对你而言,只是短时间。对我来讲,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足以拖慢几天的进度,我们根本耗费不起!”他痛苦地哀叫起来,眼里甚至涌出了泪珠,“你们这些部队里的没有一个人懂艺术。你们唯一擅长的艺术就是疑心病。小笠原总督今晚要亲自出席开幕式,表演出不得半点纰漏。”
“找个人替换她不行吗?”明子提议道。
“你要把她从我们这儿带走?”他问,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没错。”
那人尖叫起来,不停用手掌拍打脑袋。助理们看到他快要气晕的模样,赶紧围了过来劝慰他。
明子随即攥住珍娜的胳膊,见对方有些抗拒,她递给石村一个眼神,石村便会意地抓住珍娜的另一条胳膊,两人一起把她押了出去。
“我还以为你们只是要问几个问题。”珍娜说。
“今晚你别想回来了。”明子告诉她。
“我做了什么?”
“问题是,你‘做错了’什么。你心里真正思考的是,做出的哪件坏事被逮住了吧?”
“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咱们等着瞧。”
三人出了歌剧院。
“那个男的是谁?”石村问珍娜。
“井上秀树导演。”她回答。
执导国家级芭蕾舞剧的唯一非和族导演。因为染了绿头发,石村一开始没认出他。不过说起来,井上惯常的装扮就是奇装异服。
“你一定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吧。”石村对她说。
“我演的是‘帕奈号’,圣战中被炸沉的五十艘西方舰船之一。”珍娜回答,“就是个龙套。”
12:54 PM
康普顿歌剧院附近停着一辆灰色卡车。车身后面是一辆拖车,石村猜测那是审讯室。后厢门开着,一道坡板架设其上。他们押着珍娜上去,一进卡车,便有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子关上身后的门。拖车内墙边是一溜控制台和携计,各类人员在旁操作。两名警卫抓住珍娜,把她的双手双腿分别绑住,猛将她按到椅子上。周围的灯光暗下来,一盏强光灯直射向她的脸。
“藤森珍娜,”月野明子开口,“假如我打折你两条腿,再打断你背脊骨,让你再也不能游泳,你觉得怎样?”
石村感到体内一阵恶寒。他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工作场所抓走她。如果他们真想打断她的腿,完全可以在半夜抓捕,以避人耳目。但他们刻意选择了公开逮捕。
“我觉得不怎么样。”珍娜回答。
“如果你肯合作的话,我们大概还能让你参与以后的演出。”
“《水之艺伎》呢?”
“那就别想了。”明子说,“你根本不是真正的爱国者。”
“这话怎么说?”
明子竖起食指。扬声器里播放出珍娜说话的录音。
“那蒂姆呢?”录音中的珍娜问道。
“她担心蒂姆会不育。”另一个人说。石村认出那是克莱尔的声音。
“听说连天皇也生不出孩子了。”珍娜回答。然后她们讲了几个荤段子,又咯咯傻笑了好一阵,笑声里带着天真,绝无恶意。录音到此结束。
“我们只是说笑而已。”珍娜连忙为自己辩护。
“为了说笑,你不惜侮辱伟大而仁厚的天皇陛下。是他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你们这些西方佬!是他将美洲从奴隶主的暴政下解放!你竟然把他的生育能力当作笑料,冷嘲热讽?你们还变本加厉,进而取笑他所有的儿女以及孙辈,取笑每一个皇室成员。”
“我不是故意的。”
明子扇了珍娜一耳光。“罪证确凿,竟还如此张狂!你就连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吗?!”
珍娜眼中怒意迸发,狠狠瞪着明子。
“你想说些什么吗?”明子挑衅地问。
“我后悔当初口不择言。”
“我听不出你有后悔的意思。”
“我有。”
“你应该学学你的朋友克莱尔,舍生取义。”
“你说什么?”
“她自刎了,以偿赎大不敬之罪。”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子又扇了她一耳光;这一次,点点鲜血涌到珍娜唇上。“我核查过你的交易记录,你看过的所有演出,清楚你在游戏中的所有选择。”明子开始历数她的各项交易和抉择。孤立地看,这些事项都纯洁无害;但联系起来之后,通过裁切和拼贴,形成一纸罪状,珍娜的罪行似乎确凿无疑。“你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标志着思想上的反动。你知道思想叛国罪怎么判刑吗?”
珍娜摇头。
“五十年劳改。送你去卡塔利娜岛上的劳改营,你看如何?”
“不怎么样。”
“你最后一次跟睦罗贺克莱尔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周前跟她在携计上通过话,这段时间我基本上一直在忙彩——”
明子对准她的小腿就是一脚。“我有你的携计通话记录!你们一周前才打过电话!”
“我记岔了。最近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忙得脚不沾地。”
“她谈到自杀的打算了吗?”明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
“你确定?”
“确定!”
“她父亲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珍娜的答话里满是恐慌,“我只跟他说过几次话。”
“说了些什么?”
“就是闲聊,随便说几句,你知道的。”
明子掏出那把银色的枪。“北美有一条古老的宗教谚语说,‘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那么,若是舌头叫你跌倒,也当割下来丢掉。”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把枪可以改写你的遗传史。只要我对你开上一枪,一分钟后,你就会面目全非。四分钟后,你将遭受无法言喻的痛苦。七分钟后,你将以帝国已知最惨的死相告别世界。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克莱尔的父亲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明子举枪向她脖子射击。三十秒后,珍娜开始惨叫。
“我——我这是怎么了?”
“睦罗贺大将在哪儿?”明子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求求求求你——不不不要。”
珍娜张口呕吐,整个后背轮廓变形扭曲,肌肉成团地鼓起,绷紧了外皮。她的呼吸如同野兽的喘息,充满绝望与孤独。病毒在袭击她的整个免疫系统,掠夺,强占,吞噬。大自然向来心狠手辣。污血混着粪便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她肠胃的内容物已然清空,尖厉的惨号仍不绝于耳。石村转开头,却无法忽视她在椅子上挣扎与干呕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明子,明子注意到他的目光。他走到拖车尾部,捶打后厢门。
“我要出去。”他命令道,“让我出去!”
一名卫兵打开了门。他冲出车外,喘息不定。他观摩过处刑现场,熟知圣迭戈的各种酷刑,然而珍娜所遭受的生化变异以及由此产生的恶臭气味,仍旧超过了他能承受的底线。像这样情绪失控暴露自己的软弱绝非良策,但他实在坚持不住。
“我理解,这种场面非常‘重口味’。”身后传来明子的声音,“作为第一次,你已经克制得相当好了。”
“你执行过多少次了?”他问她。
“今天是第十三次。”她回答,“去年在帕洛斯维尔德有一场恐怖袭击,导致我军牺牲了十七名战士,她是共犯之一。”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克莱尔的携计上找到了相关信息,就是在你破解之后。”
“你还没问过她口供。”
“我们会从她的大脑里提取记忆。”
“什么?”他震惊地反问,没想到技术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正好厚生省 [9] 急缺测试所需的新鲜样本。”
“万一结果不理想呢?”
石村看见明子脸上又浮现出之前那种不安的神情。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沉下脸色。“我只是奉命行事。”她正色道,严厉的语气中,自我告解的意味似乎强于申明事实。
石村不自觉地摸摸喉咙一侧。“你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办案?”
“因为我认为你懒于公务。”她说,“你多次被同事和下属投诉,我认为你工作不称职,自以为有了铁饭碗就可以混吃等死。你以为昨晚被驳回晋升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想提醒你,日常的工作报告影响深远,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的监督和审查工作,上级十分重视。我们必须对帝国的敌人时刻保持警惕。”
“你这么做是为我好喽?”
“来自校友的越部门提醒。”
“这款游戏到底哪一点让你这么焦虑?”
“竟然问这个问题,说明你还没吸取教训。”
“你忘了我毕业成绩在班上几乎垫底?”
“我记性很好。”
“还需要我陪你做别的事吗?”
“是的。不过今晚没你事了。去观赏你那无谓的竞艇吧。”他正要离开,又被她叫住。“石村大尉。”
“嗯?”
“走之前应当向上级官员敬礼。”
他于是向她立正敬礼。她发出解散指令,回到审讯拖车上。
他步履蹒跚,走向广场下方的地铁入口。几个平民向他鞠躬致敬。他去洗手间,发现“其他族裔使用”的门上贴了“暂停使用”的标识。他找到和族专用间的门,径直走到洗手池前洗了把脸,擦干净鼻子,擤出鼻涕,然后又洗了一次。珍娜临死前的恶臭仍萦绕不散。他跌坐在洗手间地板上,茫然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携计响了,他没有理会。
6:12 PM
游走在容不得毫厘差错的生死浪尖,竞艇手计算出恰到好处的船行波,转弯流畅而不致与左右赛道的两艘竞艇相撞。作为对人类横越水域奇景的致敬,九匹机械赛马亦奋力奔驰。洛杉矶竞艇馆开阔宏伟,水道规模仅次于东京竞艇馆。看台上有数千观众,石村红子和兼古蒂法妮则坐在大洋科技的包厢内,与另外五对情侣做伴。
“太厉害了!”蒂法妮大声喝彩。她一改前一晚的面貌,染了金发,身穿红色和服,虽然脸上没有涂抹白粉,却依旧吸引了不少艳羡的目光瞟向石村的方向。
他闷闷地啜饮着一小杯清酒。
“怎么了?”蒂法妮问。
他意识到邻座的人在看他们,于是挤出一个微笑。“这场比赛的确让我大开眼界。赵选手真是个灵活的胖子。”
“他的胖是迷惑对手用的。你看他在转角的姿态,”她说,“利用体重维持转弯时的平衡,为了苦练这个本领,他可是胡吃海塞了大量拉面。以前他瘦得皮包骨头,但艇术根本比不上现在。他那个大屁股能牢牢趸在艇上。”
“是不是你老跟我说,觉得屁股大的男人很有魅力?”
“经常坐着的男人不可能跑掉。”
“你可用不着担心男人跑掉的问题。”石村评论道。
“我总是劝闺密找个胖子。”
“你看上赵选手了?”
她咯咯笑起来。“我打赌他今晚有更好的伴儿。你在烦恼什么,红先生?”她把最后三个字念成“鸿兮安生”,那是她最喜欢叫他的绰号。
“我听说最近军官中间很流行改染新潮发色。”
“你在考虑要改成什么发色?”她问。
“假如我染成你这样的金发,你觉得会是什么样子?”
“我喜欢黑发。”她回答,“我应该写一篇这方面的评论,不过等我先写完手上这两篇再说。”
“你现在写的是什么?”
“不能说。”
“为什么?”
“我可不想被你提前审查。”她说。
“我只会给一些建议,免得你惹上麻烦。”
“我知道,也很感激。话说以前有一种东西叫作‘新闻自由’,在那种制度下,不必担心惹怒不该惹的人或者政治群体。”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说道:“我对你仍然有‘亲吻自由’。”
“周围有人呢。待会儿。”她对他承诺。
“你会告诉我你在写什么吗?”
“昨晚做的梦。”
“你梦见了竞艇手?”
“老鼠。我梦见自己住在一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但是只要一去睡觉,身上就爬满老鼠。”
“臭不臭?”
“老鼠臭吗?”
“我没闻过。”石村回答。
“要不你下次试试?”
他嗅嗅她的衣服,她笑着推开了他。“做完那个老鼠的梦之后,我又梦见自己嫁给一个鳏夫做他的第二任妻子。他还爱着前妻,我尽了一切努力,他就是不肯忘记往事。太伤心了。”
石村顿时想到了睦罗贺。“这是哪个真实的故事吗?”
“也许是我在哪里看过的一部电影。你会毙掉悲剧故事吗?”
“如果那故事很无聊的话。”
“在你眼里,所有悲剧都很无聊。”
“悲剧的故事都是相似的,幸福的故事……等等,这是不是什么名言? [10] ”
“我觉得你弄反了。”
“你想不想要幸福的家庭?”
“我想要一个大家互相憎恨的悲惨家庭。”
“为什么?”
“这样才能在彼此的怀抱里找到救赎。”她吻他,“你为什么不好好看比赛?”
“你在旁边我哪有心思?”他说着,手往下滑向她的臀部。
“那今晚别的活动呢?”
“好提议。咱们走吧。”石村说。
“去下围棋?”
“回家搞别的活动。”
“你们这些军官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撒种。”蒂法妮说。
“在我看来,那是撒欢。”
“让我看完索拉佐的比赛,好不好?求求你啦?”
他点点头,她鼓掌表示感谢。
“能不能宠我一下,去外面帮我买几个鸡肉串和米酥糖?”她问道,温柔得叫人无法抗拒。
他向她敬个礼,走出包厢,下了扶梯。身边的许多观众朝他鞠躬,士兵则对他敬礼。餐饮摊前排了一条长龙,一位服务员对他鞠躬,说道:“长官,请到前面来。”
他摇头。“不必,我排队。”
“不,不,不能让军官大人等着。”
“没关系,谢谢你。”
屏幕显示新一轮比赛开始,赛手们疾速冲过一圈圈航道。怎么看石村也只是个排队给女友买餐点的士兵。
“今天比赛真够精彩的,是吧?”有人搭话。
“什……对,对。”他结结巴巴地答道,“不枉我等这一周。”
“你支持谁?”
他看了一眼屏幕才想起来赛手的名字。
8:37 PM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蒂法妮轻盈地褪下和服,开始亲吻他。他抚摸她的酥胸,她淡棕色的乳头挺立起来。她的肚脐右侧有一个三头蜥的文身,这个象征着幸运的吉祥物源于北方战争期间的传说,据称一只长着三个脑袋的蜥蜴将迷途的日军带进了北美叛军的大本营。
几分钟后,她突然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
她伸手摸向他的胯下。“一点都不像你。刚刚还猴急猴急的。”
“抱歉。”
“要不你躺下来,我给你按摩一下?”
她替他脱下衣服,他躺在床上。她把手放上他的肩膀。“这儿不通畅,经络都硬成一团了。”她摩挲着他的肩颈,为他缓解肌肉紧张。
“你还记得上大学时的日子吗?”他问。
“当然。”
“美好吗?”
“好坏都有。你呢?”
“军事实战训练课上,教官曾把我们拉到圣迭戈参训。最开始的训练内容中,有一项就是对犯人斩首。他们给我挑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瘦得能看到肋骨,呼吸也很困难。他们把他绑在柱子上,叫我砍他的头。那个人吓得尿了。我下不了手。心里鼓足了劲,手上就是动不了。那之后,他们说我不具备在圣迭戈服役的素质,动不动就给我扣分。”他双肘支起身子,“我仍然会不时想起那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
“为什么?”
“可能我有心理缺陷吧。枪杀敌人是一回事;至于砍头,恐怕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但或许有一天也会不得不痛下杀手。曾经有人教导我,”他尽量模仿更加深沉的嗓音,“‘刀剑乃是灵魂的延伸。用心修习,至人剑合一,御剑于心则出乎其外。以枪杀人,身死则魂离;以刀杀人,羁绊永无绝兮。’”
“没来由地突然置身那种场景,换了谁都会惊骇无措。”她安慰道,“别自怨自艾了。”
“那时候,同校战友们老是取笑我的名字。”
“我喜欢你的名字,Be-ni-ko,像清脆的铃声。”
“这是女人的名字。”
“你母亲起的吧?”
他点头。“出生前就起好了。她坚信我是个女孩。”
蒂法妮抚摸他的脸。“那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我不喜欢被他们嘲笑。连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父母,他们甚至也一块儿辱骂。我一还嘴,他们就反问我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我亲自举报了他们吗?我无话可说,他们更是变本加厉,所以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只顾混日子,然后我的名声就更坏了。我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他亲吻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报道竞艇和足球之外的新闻?”
“比如军队里的刀疤大尉?”
他笑了。“抱歉我今晚不在状态。”
“那是你的损失啦。我下周要去外地,跟踪北京和香港的大型竞艇比赛。”
“胜利日庆典呢,你不跟?”
“跟啊,我会从北京发报道。”
“你会不会在每座城市都有不同的情人?”
“你是真想知道,还是没事找抽?”
“你知道我不为这种事情吃醋。”他说,“我只是好奇,你在不同的人身边是什么样子。”
“都一样。——嗯,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他捧着她的下巴,与她深情对视。
“我会想你的。”她说。
“就一周而已。我会在这里痴心等待。”
她眼里浮现出一抹悔意,他纳闷那从何而来。
“躺回去。”她命令道,继续为他按摩,“睡觉吧。”
“我不困。而且,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比如说?”
“组织一场葬礼。”石村说,“还有个很久以前的承诺要去兑现。”
“什么承诺?”
“我发过誓要保密。”
她双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揉捏。“明天再费心你的秘密吧,今晚让大脑好好放空一下。”
“我倒是想放空。”
“我来帮你。”
“怎么帮?”
“‘疼’你。”
她加大了按摩的力道。石村的忧烦淹没在肉体的痛觉之中,杂念渐消。
11:41 PM
铃声响到第十下,石村红子终于醒了。蒂法妮不见踪影。石村打开携计,是一个未知号码拨来的音频呼叫,没开视频。
“你还活着。”
“哪位?”石村问。
“是我。”月野明子答道。和所有特高课的警察一样,她的号码自动隐藏,以免泄露踪迹。
“你有什么事吗?”
“看看床底下。”她命令道。
“为什么?”
“叫你看你就看!我需要确认他们有没有对你下手。”
他蹭到床沿,把携计屏幕的光打往床下,惊讶地发现那里果真有一件之前没见过的装置,上面绕满了电线,貌似是个炸弹。
“那——那是什么?”石村不免结巴起来。
“有没有亮着红灯?”
石村看见了射入他眼中的红光。“有。”
“那说明它激活了。那是颗压敏炸弹。”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下床——”
“就会被炸死。除非你听我的。”明子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弄死你。我在珍娜的遗物里找到一张目标清单,上面有你的名字。单子上的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你能派拆弹小队来吗?”
“刚刚派他们去营救另一个目标了。”
“然后呢?”
“全军覆没。我现在就在你公寓楼外面。技术小组编写了一个干扰信号,我可以发给你,但它持续不了多久,一分钟后就会被超驰控制 [11] 。”
“我该怎么做?”石村问。
“先别动,等我与炸弹的记海信号保持同步。”
石村望着墙上的画作,回想起当初曾怎样煞费苦心排列室内的家具,以求风水大吉。
“搞定了。”明子说,“把携计留在床上,然后开窗跳出来。”
“没有B计划吗?”
“A计划有什么问题?”
他想象着自己摔在水泥地上,鲜血与脑浆迸溅的情景。“我想我宁可被炸死,也不愿意跳楼摔死。”
“你就不能有点信心吗?”
“对你?”
“我会释放一道安全网。”她向他保证。这种安全网专用于有人意欲跳楼自杀的场合。
“多谢慷慨相救。不过我的死活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我还需要你帮忙追踪大将。”
“那么,这不是给校友的跨部门人情了?”
“这次不是。”
“我要是帮不了大忙,你不会也一枪崩了我吧?”
“我只对背叛天皇陛下的人开枪。”
跳楼,真是疯了。可他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再次看看床下。的确是炸弹无疑。他就要这样死了吗?快想想办法,本,想想办法!假如他从窗户跳出去,而她没有释放安全网,他们很有可能将他的死宣布为自杀。对于计划解决他的特高课来说,这是再便利不过的报告结论。至少要留个烂摊子给她收拾。他望着窗外,知道下坠的路途迢迢。他要飞好久才落地。
“发信号吧。”石村对明子说完,丢下携计便冲出房间,跑下楼梯时差点滑倒。他冲向前门,一把抓起武士铠甲。铠甲毕竟内嵌有一层钛板,希望能起到一些保护作用。他掀起胸板套到身上,跑出套房反手关门。电梯似乎不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奔向楼梯,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火焰带着奇怪的凉意,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砸上他的背,将他往下推压。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没办法了。”他喃喃自语,为临终前拥有如此坦然的心境而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注释
[1] 原文中写成Beiping(北平),但是在真实历史中,日据时期的“北平”被日本方面更名为“北京”。根据本书中的设定,应当仍称作“北京”。经与作者沟通后,中文版中更正为“北京”。
[2] “携计”相当于真实世界中的手机,而下文中的“记海”功能上相当于真实世界的互联网。
[3] 在真实历史中,石原莞尔是日本帝国陆军中将,九一八事变的策划者之一。
[4] 竞艇是日本的一种“公营竞技”,比赛接受公众下注,以彩池制分配奖金。
[5] 出自《圣经·马太福音》5:30。
[6] 苏美会(Sumera)之称取自苏美尔文明(Sumeria),又与日语中的“皇”字读音相同。——原注
[7] 出自《圣经·罗马书》12:20。
[8] 即日式的糊纸木制推拉门。①一种美式传统辣味酱料,常用作海鲜蘸料。
[9] 日本合众国的中央行政机关名称沿用日本本土的习惯,厚生省主管医疗保健事务。
[10] 指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11] 指自动控制系统接到异常信号时,会将系统转换到预设定的安全状态,并发出报警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