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1日
1:36 AM
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明子一大清早便叫醒了男友。夜幕逐渐溶入天光,一层薄雾缱绻在加利福尼亚的威尼斯海滩上方。她依稀记得梦见一位老朋友将房子全刷成蓝色,而屋里的灯具、橱架,乃至花朵,都被刷成色调更深的靛蓝。她提醒男友履行义务。“如果拥有你这样基因史的人都不去生殖诊所做贡献,终有一天纯正的大和民族将在大日本合众国消失。”
“你知道我每天在那儿都受什么待遇吗?”他争辩道,“他们毁了所有乐趣,让人——”
任何事在她眼里都不是事,而在适当的语境中,表面上的无事也可能意味着任何事。她担心内华达核试验造成和族人不育,如果换一个场景,这种念头可以被解读为叛国。
“你为什么要主动去帮我报名?”他哀叫道。
“因为我们是帝国的臣民,为帝国出一份力是我们的义务。”
“纯正和族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法国和朝鲜混血,但你对帝国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令我望尘莫及。”
被提及血统上的污点,她有些奓毛。“你的纯正和族人身份,对帝国至关重要。”她说。虽然客观地讲,这话根本不通情理。与她共事的一部分最优秀的官员就是混血,而许多纯正和族人反倒不可一世,仗着出身优越,向来罔顾常理。
作为特高课的一员,她知道必须将个性的锋芒加以掩藏。明子没有照片,她将大多数礼品当成废品,家具也仅购置最实用的基础款。她极少在家吃饭,厨房里毫无生活气息。地面就是裸露的水泥地,木板统统拆除,以免被安装电子窃听器。没有置物的壁架,没有偏好的图书,也没有任何可判定为兴趣爱好的物件,虽然她确实在携计上存有海量的电子书籍,都是在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求学期间的推荐书目。
即使她的公寓遭到恐怖分子袭击,她也不会遭受任何损失;她的房间毫无出挑之处,和其他一千个房间列在一起也无法分辨。她对这样的安排特别满意。匿名就是她的秘密身份。她不化妆,只抹上薄薄一层防晒霜保护皮肤。以特高课警察的身份办案时,她会涂上深红的唇彩,眼影描成紫色,因为她发现这样能营造出慑人的气势。多年来她一直保持这个配色,那几乎成了她脸上的战斗油彩,而她初次登门拜访石村红子时,也正是用了这副装扮。
把男友送去诊所大约一天之后,她来医院看望石村。在袭击中死里逃生的他俯卧在病床上,接受背部烧伤的治疗。医生告诉他,是武士铠甲救了他的命,并向他保证几个小时后就能康复归队。
“多谢你前来搭救。”石村对她说,“要不是你延迟了炸弹,我现在已经是一团肉渣了。”
“这是我职责所在。”她回答。
“即便如此,我也感激不尽。”说着,他翻身侧躺,“说实话,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我的死活。”
“为什么不会?我们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
“很高兴你仍然这么想。”
“我让你跳窗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她质问,“我要是想让你死,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
“我不是不信任你,”他回答,“我只是恐高,实在不敢跳。”
她看着他逐渐好转起来的伤痕。“你真是幸运,洛杉矶的医疗设施在全帝国首屈一指。”
帝国的尖端生物技术已经根除了大多数已知疾病,她在走廊上遇见的德国军官无不对此啧啧称道。望着石村背上烧伤的疤痕迅速愈合,她的思绪不觉回到了那个北美武装恐怖袭击之夜,当晚她弟弟被炸死,烧得不成人形。石村皮肤上焦黑内陷的伤痕与之酷似,但相比而言,他不过是体表海洋中灼烧出了一片群岛,而她弟弟全身都成了熔岩之地。石村性命无虞,背部和手臂也只有浅伤。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石村说,“感恩不尽。”
明子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公开处决珍娜,并将其大脑移交厚生省,她虽然极力反对却也不得不执行。她接到的另一项命令是对石村红子大尉进行评估,确认有关他作风懒散的举报是否属实。她不喜欢他,认为他工作态度不够端正,但也如实向上级汇报,他成功破解了克莱尔的携计,之前三十多名专家都对它束手无策。
“牺牲了多少人?”他问。
“我手里没有确切数字。其他同事仍然在追查信息。”
“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拆弹小队的队长。”明子回答,“本来应该是我带队的。”
“节哀顺变。”
“我跟她不熟。”明子正色道,“她英勇殉职,这是无上的光荣。”
“但是让别人做替死鬼,心里总会有个疙瘩吧。”
“生死轮回,这个扭曲的循环推动着人类的存在。今朝她顶替我死,明日我顶替他人。”
“你相信轮回转世?”
“为什么一脸惊讶?”
“特高课的人一般不信这些东西。”
“世间万物皆循环往复。星尘、牛粪、我们的骨灰,大脑电脉冲不也是一样吗?你不相信?”
石村摇头。“不信。”
“所以你惧怕杀生。”她语气严肃。
“相比于杀,我更惧怕生。”
“生?”
“孩子从未请求被生下。擅自将他们带到世上即是一种罪孽。对‘重生的灵魂’而言同样如此。”
“也只有举报亲生父母的人才会说这种话。”明子评论道。
石村似乎欲待辩解,这时进来了一名护士,揭开给他疗伤的新生凝胶。“请继续这样保持两小时。”说完,她把凝胶敷回他背上,离开了病房。
“放置炸弹的人是谁,有眉目了吗?”石村问明子。
“主要嫌疑对象是你女朋友,兼古蒂法妮。”她答道。
“不可能。”石村说。
“为什么?你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近一个月来,她的日程安排包含大量异常活动,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记录。”
“你是指她出差频繁吧。她是记者。”
“你对她有感情吗?”
“当然。”石村回答。
“即便她可能是企图杀你的凶手?”
“我高度怀疑这一点。”
“怀疑是我的专业领域,石村大尉。任何性质的疑罪从无都不明智。”
“假如只有我遇险,那倒说得通。可是实际的袭击规模要大得多。”
“这点我也考虑过。”明子说,“我派了官兵调查你的住处,如果在废墟里找到什么,他们会反馈给我。我比较好奇的是,炸弹安置在那里多久了,为什么要选今晚启动。”她站起身。
“你去哪儿?”石村问。
“去找蒂法妮聊聊。”
“带上我。”
“你的背还需要凝胶治疗呢。”
“我没事。”
他身后的生理扫描器测量出各类数据,细致入微地标示出各方面健康状况。“你的个人偏见可能会影响这个案子。”她说。
“这话什么意思?”
“假若你女朋友真是放置炸弹的罪魁祸首,她将面临死刑。”
“如果她无罪呢?”
“每个人都有罪,只要我们愿意去查。”
“那特高课的人呢?”
“没有罪过的人干不好特高课的工作。”
石村打算起身,又被明子拦住。“我得去调查一起突发事件。”她说。
“什么事件?”
“冲冲电玩城出现了非正常问题。”
“我喜欢‘冲冲’。”石村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她本想拒绝,但他这副急切的样子让她莫名地想起了弟弟。“你先敷两个小时的凝胶,之后再去找我。”
石村躺了回去。
“我把导航信息给你发——”
“我知道‘冲冲’怎么走。”
她来到地下停车场,看见一团巨大的有翼生物的黑影在墙边扑扇。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那其实是只小小的飞蛾,紧贴着灯盏飞舞,投射出膨胀的另一个自我。她跳上车,从手套箱里摸出一片口香糖。“有进展吗?”她一面驱车前往目的地,一面向车载携计的集中式通信器发问。
“自上次向您汇报以来没有新的进展。”特高课本部接线员回答,“法医仍在现场调查。”
“电玩城那边的任务参数有了吗?”
“您的任务是审问兼古蒂法尼,确定她的嫌疑。”
明子没有告诉石村,蒂法妮最近的目击记录就是在那家电玩城,她正与一群竞艇赛手在卡拉OK包房寻欢作乐。“可以处理掉她吗?”
“这次先不急。”
那意味着目前至多只有间接证据。明子揉揉眼睛,感觉很疲惫,想抽支烟。但她已经戒了,至少她告诉自己已经戒了。她准备去电玩城买杯咖啡。
2:08 AM
冲冲电玩城气派得像一座大型商场,声色犬马,热闹非凡。大楼共四层,总面积接近二十四万平方米。游戏中心与外围商业区由观景扶梯连接,底层随处是老虎机、弹珠机、彩票自动贩卖机。几乎每个角落都设有吧台,男女招待向路过的人鞠躬行礼。第二层和第三层是琳琅满目的游戏,玩家可直接连入自己的携计。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各类模拟游戏,比如扮演战士在圣战中杀敌,驾驶机甲,或在突袭中以弹药的视角扫除叛军。个人携计中进行的大型战役也投影在游戏机屏幕上,数千人组成一支支战队互相对抗,各自胸怀崇高的“玉碎” [1] 信念,以此为终极荣耀。对于那些受了太多高度写实战斗视频的刺激,想要缓口气的玩家,也有其他种类的模拟游戏可供消遣,例如扮演臭虫,在一夜之间尽可能多地繁殖;体验一块砖十年间的生活;化身一只浣熊穿越时空;架引火道,尽量烧毁一座旧美国城市(当然,受审查规定所限,所有遇难者都是非日裔)。枪声、爆炸声、污言秽语,各类噪声交织在一起,浑厚沉浊,震耳欲聋。各类模拟画面争奇斗艳,这一刻的视频盛宴要奋力超越前一刻的精彩壮观,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连蛇发女怪也要自叹不如。月野明子暗暗思忖,是否有一个专门的术语,表示对人类未知奇想的研究。
明子从来不喜欢打游戏,她弟弟则是逮着机会就要玩。而他决定参军,也是受到战争游戏的直接影响。
“我想成为《死亡荣耀》里面的那种英雄!”他曾说。
“笨蛋。”她当即骂他,“游戏你也当真。”
人们对携计游戏的狂热令她忧虑。她的男友秀吉也痴迷游戏,常常玩到深夜。此时,电玩城的保安正上前拉开八名玩家的斗殴,警卫赶来制止一对情侣因总分计错而互不示弱的对吼。明子知道所有游戏都是和平宣传省官方出品的,但她不喜欢它们给市民带来的影响。她买了杯咖啡,故意不去看香烟货架,只嗅了嗅空气中的烟味,希望能借此醒醒神。她立志戒烟已经六天了。
卡拉OK区位于东翼楼第四层,不少包房都是幌子,实为牛郎吧和小姐吧,出没着有偿提供陪侍服务的男女。几年前她刚毕业那会儿,曾有几个同学带她去牛郎吧庆祝。她发现许多牛郎确实英俊潇洒,但虚假做作,总有那么一层隔膜。他们用自己认为她想听的甜言蜜语轮流轰炸,但实质上低俗空洞不值一提。当时,她惊讶于男同学对陪侍小姐软语温存的迷恋,她们显然只是假意逢迎。
来到电玩城顶层的“炼金师”吧门前,向她打招呼的正是一名牛郎。他肌肉健美,橙色的头发做成大螺旋造型,好像顶着清真寺的宣礼塔。要不是他面容清秀,这副装扮简直滑稽可笑。“来一发?”他动人一笑,酒窝甜甜。携计扫描结果显示,他的艺名叫黄蜂,二十二岁,没上过大学,住在托伦斯的公寓。
她亮出徽章,然后在携计上给他看了蒂法妮的照片。“我在找这个女人。她叫兼古蒂法妮,早些时候有人看见她在这里。”
“我不记得——”
“黄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假作忸怩地笑笑。“因为我在床上扎人。”
“我敢说,卡塔利娜劳改营的汉子们也会喜欢你的毒刺。他们是怎么对待新犯人的,你知道吗?”
“略有耳闻。”
“你已经因有伤风化罪被拘捕四次。我可以让你第五次进监。”
“什么由头呢?我现在已经有执照了。”
“你记性太差。”她回答。
他垂下眼帘。“我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他们确实在里面。”
他带领她穿过大理石大堂。明子连上蒂法妮的携计,接入摄像头和扬声器。背景音乐震天响,屋里一团漆黑,频闪灯不停闪耀,从摄像头看去,什么也看不清。左右两侧的包房里满是烂醉的客人,他们的灵魂放肆发泄,追求一夜的逍遥。人们借助卡拉OK逃离凡世,企图以此驱散每日刻板生活的束缚。对普通上班族来说,一醉方休、抒唱胸臆这样的交际方式,因喜怒无常的老板总把意志强加给下属而益显必要。明子不由庆幸特高课禁止成员与他人深交。他们的宗旨是怀疑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同僚。
黄蜂走进包房,把蒂法妮拽了出来。她醉醺醺的,穿着一条紧身红裙,金发在跳舞时甩得乱七八糟。黄蜂鞠个躬,借故退开了。
“找我有事吗?”蒂法妮问。
“你上一次和石村红子见面,是什么时候?”明子开门见山,同时亮出徽章。
“就今晚早些时候。怎么了?”
“你怎么描述你和他之间的关系?”
“我们是……亲密朋友。”
“你们俩闹矛盾了吗?”
“当然没有。”蒂法妮回答,“他出什么事了吗?”
“你有什么理由认为他可能出事了?”
“一位特高课的警察向我询问他的事情,这就是个挺好的理由嘛。”
“石村最近有没有反常表现?”明子问道,留神细听蒂法妮的回答。
“感觉他心不在焉的,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他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想他只是今天工作不顺心吧。”
“他经常工作不顺心吗?”
“他还是开心的日子比较多。”
“今晚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公寓内外有可疑的人?”
“里面绝对没有,外面的话……”她回忆,“没有。”
“你为什么没和他待在一起?”明子问。
“他睡着了,这些人相约出来聚会,而我在写一篇关于竞艇的报道,就想这正是个深入了解他们的好机会。”
“互动新闻?”
“类似于那种东西。”
“这样不会影响报道的客观性吗?”
“我很善于把握分寸。”
“石村也是你的报道素材吗?”
蒂法妮笑了。“不是,虽然我很愿意写一篇关于审查官的报道。我和他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出什么事了吗?”
明子正要回答,这时包房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探出头来。“蒂法妮?”她叫道,“你还好吧?”
明子吓了一跳。那正是她早先处决掉的女孩,珍娜。只是她外表毫无异样,不像沾染过病毒。
“别担心。”蒂法妮回答。
明子再盯着那女人细看,这才看清那是张完全不同的脸,轮廓更圆润,鼻梁更纤细,跟珍娜一点儿不像。
“这是我上周的工作安排。”蒂法妮主动把携计上的周历打开给她看,“大部分行程都有证人。”
明子仔细察看,似乎没发现任何明显的疑点。
“还有问题吗,长官?”蒂法妮问道,收回携计。
明子摇摇头。“有需要我再联系你。”
“明早我就要飞去北京。”
任务告一段落,明子快步离去。黄蜂鞠躬为她送行,但她没理会。
2:45 AM
那是因为我太累了。月野明子告诉自己,我得回家睡一觉。她让保安替她找了一间清静的会议室,写了一则简报发给本部,解释说初步审问显示蒂法妮没有直接嫌疑。写完之后,她在电玩城中漫步,望着数千名玩家在数字世界中对战。睦罗贺大将,一位精于游戏的将军,他所开发的战争模拟系统精确得无以复加,在第一次墨西哥冲突和圣迭戈叛乱期间大显身手,助力帝国消灭了叛匪。当纳粹在阿富汗引起骚乱时,睦罗贺编写了一些战术游戏,几乎涉及了德军采取的每一项决策,就好像睦罗贺能预知他们的动向一样。他的个人才华以及对帝国的价值都不容置辩,只可惜妻子的去世给他造成了沉重打击。明子不禁再次思索,在叛乱风起云涌的年代,睦罗贺的妻子怎么会毫无戒备地外出前往圣迭戈的公共市场——这个问题她一直琢磨不透。
携计上有一个秀吉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却没有人应。他很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该回家了,她暗忖,但她还不想休息。她继续在电玩城里溜达,观察周围的人。青少年爱在这里放纵,这她理解,但成年玩家的存在则使她困惑。他们深更半夜在这里,一门心思地玩老虎机或者携计游戏做什么?他们没有家庭吗?利用携计可以轻易识别周围人的身份并调出对应的详细资料,但她喜欢玩她唯一享受的游戏——猜测人们的生活。她看见一个谢顶的男人玩着扮演猫的模拟游戏,她推测他有三个孩子,渴望浸入猫咪慵懒宁静的生活,逃避家庭。携计确认他有三个孩子,他最近失去了爱妻,家养的猫也死了。他有两个儿子是士官,在越南服役,还有一个儿子已经牺牲。接下来是一位身材瘦弱的老妇,正在玩一款武士主题的游戏,砍切恐怖的幽灵。明子注意到她的金表和洒脱的手势,猜测她是个豢养了不少小白脸的富婆。携计资料表明,她已婚二十多年,育有两个孩子,任职工程师的丈夫为她提供了富足生活,他目前在英伦群岛的新柏林出差。明子特意看了看老妇在牛郎吧勾搭过的各色小生的记录。她正准备继续往下猜,突然,所有屏幕一齐切换了画面。
“请想象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电玩城的扬声器里响起郑重的宣言,“各族裔男女和平共处。在那个世界,华裔、非裔、犹太裔仍然存在,没有遭到无情的屠杀。每一分钟我们都在接受谎言,被告知‘劣等民族’遭受了莫须有的瘟疫。我们的文献、我们的历史,乃至我们的宗教都被篡改重写。成吉思汗并不是日本人;耶稣基督也不是神道教祭司;富兰克林·罗斯福没有主动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美国并不是一心要消灭日德的残暴专横之国,相反,美国是一片自由的土地,相信追求幸福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美国没有天皇——其领袖由民主选举产生,为民众谋求福祉。美国人可以决定自己的言行,书写自己的思想,信仰自己的宗教。日本合众国强奸了这世上曾经最伟大的国度。同胞们,大家站起来,夺回我们的国家,光复其昔日的面貌——美利坚合众国!”
游戏开场画面是日军在集体处决手无寸铁的平民,几千人被残忍杀害。企图逃跑的人要么遭背后捅刀,要么被一枪爆头。数字模拟出的日军当中,有些士兵在进行“斩人竞赛”,狞笑着砍下儿童的头颅。
她早先看过小样,一眼就认出这是睦罗贺开发的游戏。玩家们看得入了迷,现场如葬礼般死寂。她呼叫本部报告情况,简要描述了当前事态。“每个屏幕上运行的都是这款游戏,如何行动,请指示。”她询问本部传令的接线员。
“暂不行动。”
“可他们全都在玩啊!”
“增援马上赶到。”
“至少让我想办法把它关掉。”
“别冲动,少佐。”
“可是——”
通信中断了,另一个人像出现在屏幕上。“月野少佐。”
“若菜大将!”她喊出声。
“我十分钟后就到。”
通信结束。她松了口气。
几块携计屏幕上,游戏中呈现的或然历史仍在反复重播。她觉得这个设定荒谬透顶。人人都知道皇军善待良民,且总是尽其所能倾力相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是战争固有的不幸事实,不可能完全避免伤害无辜平民。至于集体处决,行刑对象仅限于叛军及其家人——后者暗中支援战事,向危险的异见分子提供军火和庇护,致使忠诚的战士牺牲人数攀升,这些行径并不无辜。
游戏的叙事围绕太平洋战争早期的一项决策展开,以过场动画形式对转折后的事件走向进行了详尽的分析。明子回忆起在校时学到的历史:纳粹当时进军苏联,要求帝国从东线夹击。东京司令部的初步战略则是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以获取严重匮乏的资源,尤其是稀缺的石油(一旦成功,帝国将实现石油自足,这将成为其最大优势之一)。此项决策同样受到了早年关东军在哈勒欣河战役 [2] 败绩的刺激,其中一场战斗日军更是被苏联将军格奥尔基·朱可夫杀得片甲不留。当时,外务大臣松冈洋右——这位伟大的英雄曾毅然代表日本退出无能的国联——认为进攻印度支那会招致英美两国的报复,于是力谏皇军将矛头转向苏联。“或流血,或外交,毋宁流血。”他还认为,早年日本负于苏俄之手,全因关东军鲁莽冒进且拒绝与皇军协作,绝非败于苏俄的武力。
松冈洋右的观点得到了广泛支持。有日军在东线牵制苏联红军主力,凛冬来临之前,德军即已攻陷莫斯科。次年,两国瓜分了苏联。西线的胜利随之顺理成章。
而依照《美利坚合众国》这款反动游戏的设定,日本做出了首先进攻印度支那的愚蠢决定,过早将英美两国卷入远东战局,从此日军江河日下。但即使英美早在1941年就对日作战,帝国仍有能力碾压他们,不必非等到六年之后日德联合研发出原子鱼雷。
只有一件事令明子不安。她常常用成吉思汗的事迹鞭策自己,坚信这位征服华夏大地的可汗是伟大的日本人,却因运势不济,不幸堕马身亡。但眼前的游戏中暗示成吉思汗不是日本人,这让她心烦气躁。这款游戏是个病毒,必须被消灭。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3:12 AM
若菜大将身穿黑色无领军服,腰挎仪式刀,但没有披标配的大氅。他十指上戴满了戒指,拄一根象牙手杖,步姿略有些瘸。他的制服前胸上别满了勋章,标志着他在墨西哥和越南的英勇功绩。他身材高大,瘦削的脸颊似有饥色,小胡子打理得十分整洁。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充满质询的神色,视线咄咄逼人又仿佛带有几分沉思。他不苟言笑,唇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天性不习惯嬉皮笑脸。
他身后停着几辆载满士兵的卡车。
月野明子向他敬礼,报告道:“属下强烈建议关闭整座电玩城,长官。”
“为什么?”
“因为那款游戏,长官。我们必须阻止它的传播。”
“看来,你并未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孤立事件。”
“属下愚昧。”
“此时此刻,大日本合众国全境的所有游戏厅里都发生了这种情况,这是一起协同袭击。不必急着关停经营场所,先确定数据源头。”
“这大概也是他们选择今晚启动炸弹的原因。”明子思忖。
若菜也在考虑两者的联系。“不像是巧合。”
“我们应该阻止他们。”她望着人群说道,“继续放任,会激起反动舆论。”
“你对帝国如此缺乏信心,认为区区一款游戏就能将之撼动?”
“当然不是,长官。”
“粗暴阻止,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好奇。”大将说,“不,最好还是等他们主动退出游戏。我们先抓紧调查。”
大将说得对,明子内心暗暗承认。他们已经在积极查禁这款游戏,但它仍旧猖獗传播。
“我已经下令士兵拍摄下游戏所有玩家的容貌特征。”大将说。
“何必如此,长官?”她问,“所有携计活动都会自动记录,我们能轻易调出现场所有人的名单。”
“威慑。”
他们进入电玩城,没错,数百名军人在现场全程摄录一切活动,这阵势让许多玩家紧张不已,尤其是士兵并不上前阻止他们继续玩游戏。
明子的携计响了。是石村。“我到了。”他说,“你在哪儿?”
五分钟后,他抵达现场。
“多年不见,石村。”若菜招呼石村。
“确实很久了,长官。”石村回答。
明子很惊讶,两人竟然认识。
“听说你在爆炸中死里逃生,我就放心了。”大将说。
“谢谢您关心,长官。”石村回答。
“你是来帮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吗?”
“必当尽我所能,长官。”
“这种行动应该需要大量设备支持吧?”明子问,“一年前,几个激进分子黑了一场游戏大会,把所有分数都搅乱了,后来查出数据源头位于一个厕所隔间,是在一部私制携计上完成的。今天的攻击一定也有一个中央端口,不会距现场太远,或许就在商业区。我敢说,只要检查电路,查到用电量激增或密集分布的地点,就能追踪到嫌犯。”
“思路不错。”若菜说道,“我会派人展开搜索,并检查电流活动。”
“我刚才调查过的那个女人仍然不能摆脱牵连此案的嫌疑。之前我还不太确定,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继续追查下去。”
“哪个女人?”石村问。
“兼古蒂法妮。”她回答。
“她在这儿?”
明子点点头。
“我跟你去。”石村说。
“我需要你留在这儿。”若菜叫住石村,又对明子说道:“你说得对,她跟此事有牵连。别当着别人面审她,先带她过来。”
她鞠躬向他告退。若菜大将继续审视电玩城内的每个人,神色犀利如鹰。
3:41 AM
蒂法妮仍在引吭高歌,跑着调跟唱流行女子乐团“垂直粉红”的曲目。至少从外面听起来像是这样。明子走进包间时,房间里的六个人正围在屏幕前面玩《美利坚合众国》游戏,像被催眠了一般,甚至没发现有人进来。蒂法妮则霸占着屋角的卡拉OK机,明子叫了她三次她都没听见。看见游戏里处于敌方阵营的皇军战士被血腥射杀,明子怒从心起,掏出手枪击碎了屏幕。
他们转头看她。
“玩得开心吧?那个游戏是违法的。”她抓起一个男人,劈头就是一耳光,骂道:“你们想去劳改营里待三十年吗?是不是都想去?”
“我们以为这是纪念日的特典活动。”蒂法妮插话。
“出去。”明子命令道,回到走廊上。
蒂法妮于是跟着她出去,反手关上门。
“我们不应该玩这款游戏吗?”她语气真挚。
“你以前玩过没有?”
“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那你以前听说过吗?”
“没有。”蒂法妮回答,“这个游戏的设定很奇怪——我无法想象,如果北美人战胜,世界将陷入怎样的混乱。”
“我的上级若菜大将要见你。”
“我?”
“对,你。”明子确认。
“为什么?”
“他有问题要问你。”
于是两人离开,遇见一对搪瓷面庞的金发女侍应在招呼客人:“贵客,需要陪伴吗?”
“你觉得她们怎么样?”蒂法妮问。
“长得像假人似的。”
“本来就是人造女侍应。我更喜欢红发版的。有些人更喜欢她们作陪,胜过真人。”
“为什么?”
“人人都爱梦幻美娇娘。”
她们走出店门,几名男侍应鞠躬道着“欢迎再来”。
两人走到牛郎吧外能避人耳目的地方,蒂法妮的笑容消失了。“他为什么非要逼我暴露身份?”
“你说什么?”
蒂法妮脸色一变。“他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蒂法妮摇摇头。“我是宪兵队的卧底。”宪兵队隶属大日本皇军。他们在大日本合众国主要处理涉外反动威胁,但其任务也偶尔与侧重国内事务的特高课重叠。“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就怀疑我了,现在你把我带走,彻底没戏了。”
“什么没戏了?”明子问。
“北美人,叛乱分子。你不知道?”
“没人告诉我这些情况。”
她气愤地叹了口气。“有一伙乔治·华盛顿党人从圣迭戈逃了出来,我们正在紧密追踪。”
大将正在一间储藏室里,屋内堆满了破损的街机和一只只包装袋,里面装着的是她们刚刚见过的那种人造侍应生。蒂法妮横冲直撞地进门时,他正在用携计打电话。她按规矩鞠个躬,随即怒气冲冲地喝问:“中岛大将没在吗?”
“他已经调驻新加坡了。”若菜挂了携计,回答道。
“为什么?”
“你的任务结束了。”
“什么意思?你没看到每台机器都在运行那款游戏吗?”蒂法妮反问。
若菜推推其中一个机械女侍应。“你已经暴露了。”
“这话怎么说?”
“你跟石村红子回家后不久,他的公寓就被炸弹炸毁了。所以特高课才会对你进行调查。”
“什么?”她厉声问道,瞪大眼睛看着大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他还好吗?”
“你跑题了。”
“你认为我与这件事有牵连?”
“即便没有,你也身陷嫌疑,而洗清嫌疑的唯一办法,就是展露你的真实身份。”
“我要见中岛大将。”
“我知道你和中岛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
若菜站起身。“现在。解散。”
“那北京的任务呢?”
“取消了。你可以走了。”他再次下令。
“我不受你管辖,我的任务也不需要你插手。”
“现在你归我指挥,我有调令。”
她迟疑了一下,想要反驳,但又知趣地闭了嘴,鞠个躬气冲冲地走了。
“你懵了?”大将问明子。两名副官进来,其中一人拿着扇子跳了段奇怪的茶道舞,双臂双腿模仿着天鹅的动作。另一人也姿势夸张,大张着嘴好像在无声地喊着什么,身着迷彩服演出了一通哑剧。大将没怎么留意他们。
“是的,长官。”明子说道。刚遇到宪兵搅局,又看到副官行为疯癫,她已分不清哪一出戏让她更懵。
“有时候我也挺懵的。一项任务背后牵扯到无数的任务,一层层地越连越多,盘根错节,谁也搞不清楚谁在监视着谁。我怀疑,到最后,根本没有人知道任务执行的目的是什么。”
“这里是否真有北美武装的支持者?”
“到处都是。我会另外派人跟进她的线索。”大将答道,拉开一个人造男侍应身上的挎包,打开里边的操作面板,“这些都是残次品。要复制人类的行为没有我们的科学家设想得那么容易。”
“为什么全堆在这儿?”
“负责这家电玩城的大佐有收集癖,他认为每件垃圾都是古董,就连几十年前的破街机都舍不得丢,不为别的,就喜欢它们是‘美国制造’。”他打开另一个袋子,里面是个蜂腰巨乳的女侍应。“我认为情色陷阱很没品位。你知道吗?华人的军事理论里还专门有这么一节。”
明子点点头。“三十六计中的一条。美人计,绝境之中的下策。”
“它的效用有待商榷。利用欺骗窃来的胜利果实,稍遇动摇就会分崩离析。”他摸着女人偶的脸和脖子,“手感仿真度很高。未来这些人造人会取代我们吗?”
“属下不知,长官。”
“我想机器人也会遇到自己的烦恼。你的推断不错。”
“嗯?”
“关于中央端口的推断。联系石村红子,他已经找到了那个端口。”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依你看,嫌犯是否还在现场?”
“也许还在,正弹冠相庆。”
若菜拉上包装袋拉链。“你知道吗?七九八部队在墨西哥作战时,曾放出一些狗做活体武器,它们身上寄生了携有鼠疫菌的跳蚤。在那之前,部队尝试过向敌军营地空投死老鼠,但死老鼠机动性不佳,所以后来改为以狗作载体送入敌营的办法。只要狗一死,跳蚤就会纷纷逃离死尸,将经过基因修饰的鼠疫菌传染给所有敌军。我们的战士等到敌方体弱力衰,便一举出击,将之荡平。”
“属下对疾控净水省参与西线作战的历史也很熟悉。”
“怎样才能找到疫狗?”
“先摸清他们把狗投放到了哪里。”
大将点点头。“我们的敌人是饥渴的跳蚤,在暗里伺机疯咬。小心别被传染了。”
4:21 AM
电玩城的大厅外,蒂法妮正在焦急等待。
“石村红子还活着吗?”她问明子。
“活着。”明子回答。
她放下心来,大出一口气。“如果你找到他——”
“他就在这儿。”
“哪儿?”
“在执行任务,不远。”
“我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你有怀疑的话。”
“我不怀疑你。我只是在想,身为宪兵队的特工,你怎么会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你把今天的事怪罪到我头上?”
明子不发一言。
“为什么是若菜在统管?”蒂法妮问。
“若菜大将是我军最杰出的指挥官之一。”
“听说他在圣迭戈叛乱期间得罪了不少人,提出了各种蛮不讲理的请求。我一直以为上头会把他远调非洲呢。那些叛党都是野蛮人,毫无文明观念。一定是他们放的炸弹。这款游戏必须抹除,必须把它的所有开发人员公开处刑!”蒂法妮慷慨陈词。
“我同意。很遗憾你的身份暴露了。”明子说,语气中的嘲讽多过同情。
蒂法妮很是为明子的评语气恼,但还是按捺住了回敬她的冲动。“要是你见到石村,麻烦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为什么?”
“我没有向他坦白我真实的职业。”
“何必道歉呢?那正是你的工作所需。”
“我知道我们必须向周围的人隐瞒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若无其事地欺骗我在乎的人。”
蒂法妮恭敬地鞠了个躬,迅速直起身离开了。
4:52 AM
明子在距电玩城几英里外的一家绿植店与石村红子会合。店铺的外观像一间温室,专卖盆栽。这片城区安宁静谧,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电玩城里纸醉金迷的霓虹灯形成鲜明对比。店里亮着一层层的小灯,明子从前门走了进去。初看之下,并没有明显的可疑之处,虽然她留意到这里没有一丝肥料的味道——当然,也不是所有温室都弥漫着粪味。门面里陈列的植物之密集,似乎不是用于展示,而是要刻意掩藏什么。仙人掌、兰花、精美小陶盆挡在店堂中间,推到一边之后,便显露出一排排携计,连接线弯弯绕绕,向数千个方向延伸,如同泵出信息的电子神经系统。数据流从这栋楼向外传输,好似电子的水流在河道中流淌。显示器上播放着多场《美利坚合众国》游戏不同场景的激烈实况,无数皇军战士在为“独立”而战的美军枪下身亡。这里至少有一千部携计,层层叠叠地垒成了几座高塔。
“这里就是叛乱分子实施网络劫持的犯罪现场。”石村告诉她,一边继续查验那几摞携计。
“其他游戏厅附近一定也有类似的据点。”明子猜测道。
“我已经通知了其他区域的人员,也许能抓到一两个嫌犯,不过我敢说他们八成已经潜逃。我在这儿继续查一查,说不定能发现大部队找不到的东西。”石村偷瞟了一眼明子,“大将告诉我,蒂法妮是宪兵队的。你知道吗?”
“我刚知道。”
“她的嫌疑洗清了吗?”
“暂时清白。但那些叛党肯定有内线接应。”
石村摇摇头。“你对谁都不信任。”
“形势这么危急,当然不敢信任。她让我向你转达歉意。”
“什么歉意?”
“她骗了你。”明子回答。
“我知道,道歉最终又有什么意义呢,总感觉之前交往的完全是个陌生人。”
“大日本合众国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明子说。
“我猜你说得对。真讽刺。”
“什么?”
“我唯一能确定身份的人,竟然是你这个特高课的警察。”
“别这么较真。我的身份连我母亲都还没告诉呢。”
“为什么?”
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主动把这一事实告诉了石村。“这些携计是哪里产的?”她岔开话题。
他拿起其中一个。“问得好。这些东西肯定不是日本或者中国产的。做工粗糙,用料低劣,也没有序列号可供追踪。我在想它们可能就是合众国本土产的,我敢肯定产自阿纳海姆的携计谷。”
她细看垃圾桶,发现里面全是烟头和空方便面杯,面味儿还很新鲜——他们刚走不久。可以让垃圾查验官从中翻找线索,让法医扫描指纹。
“电玩城没有安防系统吗?”
“他们安防做得挺好的。”石村回答。
“那怎么会被破解?”
“我说它‘挺好’,不是说滴水不漏。有经验的携计技术员费不了多少劲就能突破进去。咱们先去阿纳海姆吧。”
“那里开门了吗?现在才早上五点。”
“那里从不休息。你好像很久没合过眼了,不如换我开车?”
她已累得无力反对。
5:32 AM
明子身处一家出售记忆的商店,店内杂乱无章地陈列着花哨纷乱的过往,它们装在瓶子里,一副晶莹易碎的模样。被人遗忘的音乐家的指甲,穿在错位的渴望制成的签子上串烤。若是她有更好的品味,便可逃避满腹牢骚填塞的肚胀。但是,不好,她的肚子鼓了起来,指甲变成了尖爪,鼻子里汩汩地流出乳胶漆。
“嘿。”她听到有人唤她,感觉手腕一阵冰寒。
“怎——怎——”
“咱们快到了。”石村说。
她看着石村,终于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我睡着了吗?”
“睡得很沉。”他回答,“你做梦了。”
她揉揉眼睛。“要是有一天,医疗部能研发出使人不必睡觉的办法,我该多么高兴。”
“做梦是我每天最喜欢的时刻。”
“我们有一些科学家在研究记录梦境的方法,以了解人们在潜意识层面真正在想什么。”
“你是说真的?”
“真的。”
“梦境可不能作为抓人的凭据。”
“为什么?”
“万一把梦给解释错了呢?”
“会有专门的特工负责这事儿的。”明子说,“只是不巧,近期还腾不出人手来,目前的重心仍是从死亡的大脑中提取记忆。”
“现在技术有多成熟?”
明子努力不去回忆珍娜的死。“还处于起步阶段。”
“看来连死人也不能保守秘密了。”石村评论道。
他们左转上了另一条路,路两旁随处是巨屏携计,为新的娱乐表演和游戏竞赛做广告。
“还有多远?”明子问。
“马上就到了。这儿天高皇帝远,军人不太受待见。毫无冒犯之意,但我提议你听我安排。”
明子不熟悉携计谷,于是说:“可以。”
“你没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明子反问。
“你的样子很憔悴。”
“我只是累了。”
石村递过一支吸入器。“要不要来点儿咖啡因?”
“再说吧。”
携计谷是个科技与情欲交汇的奇异之地。新机型的体验亭里密集装点着茧形火花灯,气派的营销广告牌高高地悬示其上。这座购物中心有一座公共广场那么宽敞,各种款式型号的携计及其配件在此出售,凡你想象得到的应有尽有,热闹得有如大型露天集市,只是建于室内。整个天花板都是显示屏,上有衣着火辣的男女演员为各类商品代言。真人促销模特也随处可见,通常是穿着紧身T恤或比基尼泳装的美女与展露健美肌肉的小伙子,他们举着广告牌在场内穿行,辅以做作的微笑,迎合看客的意淫。携计与情色,这两大主题的联姻,竟结合得如此完美。
“咱们要去哪儿?”明子问。
“这里是地上一层。咱们去拜访我的一位老相识。”
大象、斑马、猴子四处乱跑,稀奇的鸟儿在空荡的壁架间飞来飞去。一台报废机甲的庞大铁腿陈列此地,那是曾经在圣迭戈重创北美武装的钢铁怪物的残肢。底层的餐饮摊出售南瓜和罗勒,据说能壮阳;微型辣椒号称一尝就辣爆舌蕾,而浇拌红葱汁的香料能让别的部位膨胀。椰汁如同国际运河流过携计谷中每位来客的肚腹,柠檬草与柠檬汁为其加色添香。许多人在游戏亭里组队玩携计游戏,抖落满身的疲惫与消沉。
“怎么会有这么多动物?”明子问。
“当下的新潮流是植入动物体内的有机携计,”石村答道,“有点像人肉电话,但连接程度更深。你看那群鸵鸟。”
它们头上套着镀铜的碗形装置。
“那些是比赛用的,”石村说,“这样能促进激素分泌,并使其更易控制。”
“它们装了携计脑袋?”
“机器和肉体一半一半吧。身体也是一样。”
“谁来控制呢?”
“携计智能系统,有的生物还与人脑直连。听说满洲国有一种残忍的斗蟋蟀比赛就是靠人脑驱控的,导致许多驱控人疯疯癫癫,像昆虫一样生活。”
“那倒是有助于大众消遣项目的多样化。”
“我从没看过斗蟋蟀,但是赛鸵鸟很暴力,看得人揪肠子。有些比赛争得你死我活——那些鸟为了胜出不择手段。”
“物似主人形。”明子冷冷地评论道。
许多饲主对自己的身体也进行了改造。有专门的人体改造店,几小时就能完成机械化臂腿的升级,还有附加工具增强包可选,这些可替换设备直接与手臂一体植入,尤其适用于清扫工、管道工、建筑工等工种。其他商品包括可增强味觉的假牙、嵌有携计屏幕的美甲以及刺激衰退神经的感官增强装置。
他们进入一家海产店,店里充斥着死鱼的味道。皮肤黝黑的厨师们剁着肉,从剖开的三文鱼身上剥下鱼鳍。一箱箱丢弃的蛤壳和鱼骨渗出黏稠的汁液,鱼类和贝类的血混在一起,流得满地湿滑。石村和明子走进一个储藏室模样的屋子,从后门穿出后,竟到了一个楼梯间。左墙上凿出的凹龛里,一个仅有上半身的人借助铁转盘转过身来。他脸上套着渔网,脑袋剃得精光,唇上留着一撮整洁的方形小胡子。“两位长官,请问有何贵干?”
“我们找康正。”石村回答。
“二位预约了吗?”
“你知道我们没有预约。”
“康正这会儿不在。”
“我们可以等。”石村微笑着说道,将卷好的一沓日圆塞进那人手里。
“康正很快就回来。”
“大概我们到他住所的时候就回来了吧。”
“有可能。”
他们走下长长的楼梯,沿路的紫光路标闪耀着诱惑。
“刚才是什么意思?”明子问。
“打点摩登时代的太监。”
“他是真人?”
“拦腰砍断了。”
“下面都没了?”
石村摇摇头。
“他就一天到晚待在那儿?”
“时间到了会有另一个太监过来,他去休息。”石村解释道,“他们是轮班的。”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下半身的残缺能保证他们的忠诚,而忠诚是这里看重的特质。”
“他怎么吃饭?”她继续问。
“注射蛋白质等营养物质维持生命。”
“真野蛮。”
“他当看门人的生活很舒服啊。”石村说。
“因为有贿赂?”
“那是进门费。”
“你给了他多少?”她抱起双臂问道。
“别问。”石村说着,拂掉外套上沾的布屑。
“他不痛吗?”
“新生凝胶会让他觉得像在天堂一样,而且他的钱多得超出你我想象。”
“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
“这下面没有。”
他们走进一间烟雾缭绕的门厅。与之相接的房间里,酒桶码成了堆,为顾客服务的侍应生赤身裸体。有的玻璃隔墙添加了遮光的色调,但仍能看见晃动的人影,赤裸的男女在与动物嬉戏。一个女子正在和一个塑料脸的肌肉男热吻——他是个人造人,她的香水味颇具杀伤力。每一种堕落方式都有其独特的糜烂气味:毒品、烟草、性变态、酒精,病态的沉迷如水溢流,被无可救药的瘾病与软弱搅拌在一起,令人作呕。
“我的携计怎么用不了了?”明子问。
“外网连接被干扰了。”
“为什么?”
“是康正的要求。这里只能用内网,而且我们没有权限。他可以说是这里的国王。”石村说。
“国王?”她反问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行令她怒从心起。
“他以残暴为乐。”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明子问。
“圣迭戈。”
“他也是军人?”
“功勋卓著。咱们拿到需要的东西就走。就算你不喜欢他,也不要企图挑战他对这个地下小王国的统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进入一间拱顶大厅,四墙雪白,室内有清可照人的浅池和奇形怪状的动物雕塑,有仿效庙宇中沿轴线排列的神像,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宁静睡莲。她正打算对这座建筑做几句评论,突然注意到一丝异样。雕像极似真人,而且其中一个裸女眨了眨眼。过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所有雕像都是真人,他们被金属带固定在原地,有的体内穿出棍杆,电线在血管与肌肉之间纠缠。一个消瘦的男子每个骨关节都扎着金属钉,被黑线条的文身串成痛苦的星座。一个女人的表皮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半是金属半是皮肉,几百个小方块缀接在她身体上,组成一块棋盘。另一个人则背部反弓,脊椎的弧度超越生理极限,将上身弯曲成圆形,面庞被人工喉头和几千根针固定着。这些雕塑极尽每一寸空间展示人类肢体器官的替代品。大厅尽头有个圣坛,几根立柱将二人引向一条走廊。圣坛左右分别是一头高高的人面长颈鹿和一个狗头人。一个女人被安插了翅膀,腰部以下替换成火烈鸟的腿。最让人难受的是,这些半兽人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乱转。
在水池一头沉思的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既不丑,也谈不上帅,亚裔面容,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他的发型谈不上有多时尚,只是稍微梳了一下,不至于随意乱翘。他身穿蓝色长袍,脸上不悲不喜,龇着一口衰退的黄牙,它们被难以捉摸的食欲蚀磨成不规则体,牙缝很宽。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理论,称神话里的挪亚方舟实际是第一座自然历史博物馆?”他问。就连他的音色也很普通。
“没有。”明子回答。因为她看见石村伸手玩着池里的水,装作没听见。
“这个理论的某些狂热拥护者认为,人类不过是由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创造出的有机机器,历史并没有多长。”
“这有悖于我们已知的天皇陛下是神的信仰。”明子回答。
“我说了,那些是狂热分子。但我一直想知道,神话中挪亚的原型,是不是个善知气象的人,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把动物赶回圈里?”
“挪亚也不过是北美人不肯放弃的一种愚昧迷信。”
“世界上每个古代文明都有洪水神话。”
“除了日本。”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人问。
“因为日本位于全世界的最高点。”
“我们是第一个制作陶器的民族,一向与神明和谐共处,直到西方人扰乱了我们的宁静。”
“我说,康正,我不是来上历史课的。我们发现了一些携计,需要——”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石村已经把规格参数发给我了。”康正踏入水池,全然不在乎长袍是否濡湿。他来到一个倒悬的男人跟前,从对方脖子上取下一头尖的匕形装置,按动柄上的按钮。那人流下眼泪。
“他怎么哭了?”明子问。
康正发出粗粝的笑声。“他现在被撩起了欲望,快被逼疯了。”
“撩起了欲望?”
“你看他胯下。”
她看见了凸起。
“我能控制他体内的所有荷尔蒙。”康正夸口道,“我能让他饿到想一口咬断你的脖子,也能让他为十四年前对某个路人的一句刻薄评价悔恨到把眼睛哭瞎。”
“这设备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的大部分技术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获取的——军队。”他解释道,“咱们在圣迭戈找了好些这样的乐子,不是吗,石村?可惜你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不肯贡献你的携计和数学天才。”
明子回头去看石村,见他只顾专心玩水。她打算叫他,却听得康正说道:“我对他们基本上还是很宠溺的。”
“他们是谁?”
“我的宠物。有些人曾经背叛我,或者想盗取我的东西。有些只是单纯能满足我的幻想。他们都该死。我给了他们这样的选择,他们签了契约,专属于我。唯一发人深省的艺术就是活体艺术,它们每天都会变化,迫使你去探究人类本质的种种可能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能让你对此有所领悟。”
“那你领悟到了什么?”她满心怀疑地发问。
“每个人的体内都存在一个宇宙,对你身上的血液细胞和器官而言,你就是神。而我们所处的宇宙,也只是无穷宇宙中的一个。”
“你认为宇宙也是一个活物?”
“这个宇宙是数十亿宇宙中的一员,它终将死去。而我们,为无用之物争得死去活来。你知道吗,日本政府在战后曾考虑将基督教定为非法?”康正问。
“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为什么政府最终没有那样做。”
“因为没人会追随一个战败的上帝。”明子回答。
“因为上帝一直在换。”
“我现在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些携计卖给谁了。”
“我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康正说,“你又能给我什么做为交换呢?”
“你的命怎么样?”明子问道,握住了腰带上的病毒枪。
“我接种过那种病毒的疫苗。加加油再想想。”他说。
“这是最新的武器,由——”
“我在皇军第九科研实验室接受训练,参与研发了最新的死光、火气球、人形机甲、潜水航母、钢笔大小的原子鱼雷,还有你无法想象的各种病菌。你要是只会给些不痛不痒的威胁,趁早给我滚蛋。”
她知道第九实验室是帝国的绝密机构之一。既已亲眼见到他所掌握的技术,她相信了他的话。
“那你想要什么?”
“你有多想知道这条情报?”他反问。
“此事关系到帝国安危。”
康正的眼睛亮了起来。“我需要人体。”
“哪种人体?”
“死尸。你在那个可怜的小丫头身上做的实验可真不一般哪。”
他说的是……“她在给乔治·华盛顿党人卖命。”
“乔华党人打算取你的脑袋。”康正说,“你想要情报,给你也无妨。他们有一大群人离开了圣迭戈的老窝。要换取他们的行踪消息,只需要给我八个感染体,死的就行,活体冰冻的当然更好。”
“我现在只有一具死尸,而且已经被厚生省征用了。”
“国家的敌人还有的是。”
“你要尸体做什么?”
“被特高课折磨致死的尸体很有市场,也可以称之为‘时新产品’。此外,我还可以采走血样记录病毒数据,那也是很有用的。”
“有什么用?”明子问。
“有些鉴赏家想了解残忍处决中的繁复细节。我组装半兽人,还另建有一座相当规模的半兽人博物馆。我创造出了真正的人鱼和人马,那些样本令人叹为观止。但不管是怎样的外科手术,其精细程度都比不上能重塑受害者形体及其基因组成的病毒。”
倒吊着的男人依旧号哭不止,尖叫声越来越高。明子突然记起自己折磨过的第一个犯人,心里顿时像刀扎一样。那人当时也号叫不停。“让他闭嘴行不行?”她问康正,同时用力掐着鼻梁,缓解记忆带来的尖锐头疼。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们特高课最欣赏这种声音了。”
“我对这个一点儿也不欣赏。”她说道,暗暗提醒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早在多年前的刑讯中就已经死了,“你这个虐待狂。”
“我是虐待狂?特高课的警察可不适合玩伪善这一套。”
“我跟你完全不同。”她愤怒地辩解,虽然心知自己和他差不了多少,“你这个恶心的——”
“在我这里说话注意点儿。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所以你还能活到现在。”明子不卑不亢。
“我们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
“你是吗?”
“你知道我以他的名义杀了多少人吗?你乐意给他擦屁股,可我不愿继续奉陪了。”
那男人不知节制地尖叫,喉咙里甚至喷出血来。
“让他闭嘴,不然我亲自动手。”明子警告道,又回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刑讯对象。酷刑停止两小时后,他仍然叫个不停。当时她想赶紧杀了他,就为了让他闭嘴,但上级不同意。在她得到足够的信息之前,他们不时派她回去继续拷问。
“就连北美人也不敢对我发号施令。”康正说,“你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他的语气让明子想起自己的上级。
“我不会提醒你第二遍。”
明子扬起病毒枪,朝那倒吊男人的额头开了一枪,病毒迅速感染他的身体,他终于安静下来。明子一阵释然。
“你这是在搞什么!”康正怒不可遏,“你知道改造他花了多大成本吗?!”
“这就是一具尸体了。”明子说,“我再给你七具。成交?”
“你这是找死呢!”
“你这个叛国贼,挪用政府的设备资产满足一己私欲。我要逮捕你。”
“我有朋友在东京司令部。你知道逮捕我会有什么后果吗?”
明子举枪指着三百六十度后屈体的女子,再次开枪。
“你住手!”康正咆哮着,快步向明子跑去。
“现在可以聊正事了吧?”石村见局面失控,终于出面救场。
“你劝劝这个疯婆子,”康正喝叫道,“让她住手!”
“在哪儿能找到那些乔治·华盛顿党人?”
“他们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来干什么?”
“我把你们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以免你们不肯合作。看来我预留这一手相当正确。”
“他们多久能到?”
“快了。”
“我可以安排你要的尸体,还请——”
石村话未说完,明子已大步来到康正跟前,劈手夺过匕形控制器。康正怒目圆瞪,朝她脸上啐了一口。他满嘴蒜味。
“月野特工!”石村喊道。
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但明子充耳不闻。她把控制器的刀尖径直扎进康正的脖子,食管破裂,鲜血喷涌而出。康正倒抽冷气,张口想说话,但喉头已被血淹没。他跌跌撞撞后退,摔进水里,海蓝的袍子染上朱红,血丝漾开,玷污了更多的池水。
“你冲动个鬼啊!”石村大吼,“扑通”一下冲到池里,察看康正乌青的尸首。
明子擦去脸上的唾沫。“他胆敢蔑视天皇陛下。”她说道,已顾不上这个借口有多蹩脚。
“他是个战斗英雄,而且背景也很硬。”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明子回嘴,“现在他是个叛国贼,罪该万死。”
“但是——”
“你看看这周围!他是个疯子。”
“你跟他又有什么区……”石村张口反驳,又蓦地闭嘴。
“想说什么就说完。”
“不提了。”
明子推了一把石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皇陛下。”
“我知道。”
“真的吗?”她问,虽然这个问题并不仅仅针对石村。
“真的。”
“我可以指控你渎职和懦弱。”
“凭什么?”石村问。
“他藐视天皇陛下的时候,你就应该杀了他。而在此之前,你早该上报他的行为。”她振振有词,尽管心里极度憎恨自己再次的失控。
“你以为他的残忍口味是从哪里沾染上的?他在圣迭戈的时候是个职业拷问官。这整个地盘都是合法的,有大日本合众国政府的批准。”
“你把他称为这里的国王。国王!帝国只有一个王,就是天皇陛下。这蠢货不过是一个平民。我可以凭那一句话指控你叛国,但我当时没有吱声,以为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抱歉。我的修辞可能——”
“闭嘴,石村。我的权限高于合众国政府,我直接向天皇陛下负责。你有意见吗?”
“没有,长官。非常抱歉。”
明子回头看着那些活体雕塑。
石村也转头望着那些托艺术之名改造的怪物。“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他以前真是个相当温柔的人。现在这副失心丧智的样子,全因为上头逼着他折磨囚犯,其中包括他最好的朋友,那名军官被怀疑替乔华党进行间谍活动。结果他们错了,那家伙是无辜的。然而真相大白之时,他的大脑和睾丸已经被切除。康正就此性情大变。”
明子凝神盯着康正的尸体,好像看不见自己在浅池中的倒影。
“一出去,我就要把这个地方关闭。”明子说。
“你试试看吧。”
“你什么意思,试试?”
“恕我冒昧,这种地方自有它存在的必然性。”
“让你去负责关闭可能很难,但我不一样,指挥官会听取我的报告。”明子言之凿凿。
“希望你顺利。我们要怎么对付北美人?”
“得联络若菜大将,请求支援。”
石村看了一下携计。“没信号。”
“我们怎么出去?”
“只能寄希望于安防系统没有触发,咱们原路返回。”
明子望向圣坛后的一扇门。“那边过去是哪儿?”
“不知道。”
明子冲进那条狭窄的走廊,只见左右都是门,锁得紧紧的。她打算开枪硬闯,被石村阻止了。他使用携计上的数据钥匙解开了数字锁。第一扇门内是两个断了头的人,却出人意料地干净,衣装也十分整齐,只是瘦骨嶙峋,骨节像要从绷紧的皮肤下戳出来。他们进入第二个房间,里面冷得像冰库,有六个人抱成一团,害怕得瑟瑟发抖。
“你们可以走了!”明子命令道。见他们无动于衷,她冲天花板开了一枪,“都给我出去!”
“去哪儿?”其中一个问。
“我们和康正签了协议。”
“由他来保护我们。”
“康正死了。”明子答道,“赶紧出去,不然我连你们一块儿杀。”
这话吓得他们一哄而逃。石村望着那群骨架子一样的囚徒夺命奔跑,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愁什么呢!”她问他。
“愁那些人。”
“还有八扇门。”
接下来的五个房间里摆满了刑具,从拇指夹到铁娘子、木枷、牛棒、拉肢架、夹棍、拶指,一应俱全。此外,还有专门破坏淋巴系统和循环系统的碎轮,这件器具能让最狂热的异端忏悔,使他们动弹不得地死在松柏的辐条之间。最后三个房间则是迷宫,明子猜测康正喜欢用这种方式玩弄受害者。
“不是催你,咱们得赶紧走了。”石村说。
他们快步跑回大厅,石村露出焦虑的神色,明子紧握着武器,仍因愤愤不平而步态僵硬。“你还有枪吧?”她向石村确认。
“我枪法不太好。”石村回答。
“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指着目标开火就行。”
石村的手指摸向枪套。“如果能去高一点的地方,有携计信号,我就有办法了。”
两条狗正在交配,一群醉客开怀大笑。一个女人抱着和她个头差不多大的粉红色泰迪熊玩具。明子和石村爬上楼梯,回到来时守门的太监跟前。
“康正怎么把签约人全放走了?”太监问。
明子举枪准备开火,石村捏住她的手,轻轻地按下来。
“他玩腻了,现在把我们也赶了出来,”石村对太监说,“他想一个人静静。”
他们又回到水产店内。
“你刚才要干什么?”石村喝问。
“不许再碰我。”明子警告道。
“你要把一路上所有人全杀光吗?”
“你不是还没死吗?你的携计能用了吗?”
石村正要给若菜打电话,突然被人从后面制住。他以肘还击,但堵在身后的仿佛是一堵肌肉之墙,岿然不动。那人块头很大,在类固醇作用下暴突的肌肉块之间形成河谷一般的深沟。
“放开他,不然我开枪了。”明子警告道。
那壮汉没有理会她,作势要拧断石村的脖子。明子果断开枪,子弹射中对方的肩膀,冲击力推得他倒退一步,她趁机冲上前去,猛踢他肚子一脚。壮汉弓身后退,大喘粗气。她捉起他的胳膊反扭到背后,直到快要骨折的角度。那壮汉使劲挣扎,她顺势将其扭断,痛得他失声大叫。她把那人按翻在地,枪口指着他。“谁派你来的?”
壮汉拒不回答。
她举枪瞄向他的腿,朝他脚底下的地面开了一枪。“我问你最后一遍。谁派你来的?”
他继续装聋作哑。明子再次开火,子弹射入他的小腿,皮开肉绽。他痛得粗声大吼,挣扎着想起身,奈何胸口被她的脚死死踏住。
“我不会杀你。但我奉行一项原则:若是腿脚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我就让你下半生当瘸子吧,”她说,“没腿没胳膊,再给你肚子上挖一个洞,让你每次上厕所都痛苦不堪;再把你两个眼珠子剜出来,给你脸上嵌一颗子弹,这样,女人见了你,都知道你是——”一洼尿液积在他腰间,她不禁往回跳了一步,“真恶——”
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圆形物体顶在脑后——枪筒。“把枪放下。”一个声音警告道。
明子旋身夺枪往对方脑门砸去,威胁她的女子随即跌倒在地。又有三名叛乱分子赶来,明子冲向他们连出三脚,三人接连倒地,一个下体受袭,一个脑袋挨踢,一个侧腰遭击。但紧接着,又十多人挥舞着自动手枪和防暴警棍围了过来。
明子还没来得及找到逃跑路线,四个叛党已一哄而上,将电棍往她身上狠抽。她被打得不省人事,摔倒在地。
12:15 PM
明子正在和上级官员开会,突然,她放屁把座椅轰出了个洞。这股气流威力强大,在场的领导全给震倒了。她想否认说不是她放的,但毕竟体内排出的气体炸得木椅散了架,而她肚里还咕噜噜地响个不停。她尴尬得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是好,正担心仕途谪贬时,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内空间狭小,更像是关猿猴用的,昏暗光线中,她看见周围还有十几个这样的笼子。她的徽章和武器都被拿走了。
“你终于醒了。”
“石村?咱们这是在哪儿?”明子问。
“被乔治·华盛顿党人俘虏了。”石村答道。他被关在相邻的笼子里。
“怎么回事?”
“他们一直在外面守株待兔。他们的头头玛莎·华盛顿对你十分愤恨。”
“我?”
“我不怀疑你的正直,也不怀疑你对天皇陛下的忠诚。”石村说,“但麻烦你讲话别太冲,别给她变本加厉的由头。他们想要什么就和盘托出吧,那样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你是在建议我向他们投降?”
“只是建议你回答问题之前要三思。”
“我为真神天皇陛下效命。”
“而他们向一位早已死去的无情的西方神祇效忠。我明白你所遵循的训导,但问题是,他们还崇拜着那个上帝。”
“他们的上帝放弃了他们,所以我们赢得了胜利。我的所作所为决不能辜负特高课警察一职赋予我的尊严与责任。”明子正义凛然。
“我有时候会想,神明,神谕,人们以神之名做出的举动,所有这些,真的都是神的意志吗?比如圣迭戈事件,天皇陛下真的了解所有细节吗?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符合他的意愿吗?”
“你再继续瞎掰,一出去我就把你处决了。”
“你应该说‘一旦’出去。我已经放弃了,准备接受一场缓慢而痛苦的死亡。还是说,你们特高课有什么逃跑秘法?”
“就算有,也不能带上你这样的叛国贼。”她特别强调。
“到最后,他们总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相信我,我在圣迭戈亲眼见过。你越是抵抗,他们折磨得就越是来劲。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抵抗方能捍卫荣誉。”
“你处决的那个女孩保住荣誉了吗?那就是昨天的事吧?”石村问。
“叛国贼没有荣誉可言。”
“你认为你能抵抗得住吗?”
“当然。我宁死也不会背叛帝国。”
“你死了就不能给帝国做贡献了。”
“你活着也不能给帝国做贡献。”明子说。
“我是帝国最忠诚的臣仆。”
“你名不副实。”
“我的忠诚不需要你来质疑。”
“你以为举报过亲生父母,就能一辈子免受质疑了?你知道单是在去年,就有多少孩子举报了自己的父母吗?”
“很高兴你如此看重我的牺牲。”
明子火冒三丈。“我要提醒你,你的上级都把你当累赘,就那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投诉你迟到、缺勤,还有作风不端。”
“我从不否认我职业道德稍欠,又喜欢聚会。”
“就该把不称职定为死罪。”明子说。
“那样的话,不仅是我,四分之三的帝国子民都要被处决了。”石村低声咕哝,“那样你可能就开心了,哈?我看未必,那样就没什么人能给你迫害了。”
“落入魔掌以后,你胆子变大了啊。”
“可不仅是落入魔掌而已,你的鲁莽行动害得咱俩今晚都得完蛋。”
“我的鲁莽行动?”
“康正。”石村说。
“我刚在上头还救了你。”
“感激不尽。但一想到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折磨我,我倒宁愿被拧断脖子,痛快一死。”
“你这个懦夫。”明子忿忿地啐了一口。
“我是懦夫也好,猛士也罢,他们总有办法撬开我的嘴。”
明子被抓本就够丧气的了,石村这副软骨头的德行更是叫她崩溃。身为特高课的一员,她所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顶得住各种折磨。
“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问。
“我不清楚。”
“那从你那里又想得到什么?”
“他们好像没那么看得起我。”
“睦罗贺大将和这伙人是一起的吗?”
“我觉得不是。但我知道的信息并不多。我感觉这伙人就是昨晚爆炸袭击的幕后主使。”
“为什么这么觉得?”
“玛莎·华盛顿问我昨晚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的携计能发消息出去吗?”
“不行。”石村回答。
“这是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
灯亮了,脚步声逐渐靠近。沉重的步音来自一个高加索面容的女人,她至少有两米高,剃着光头,身上满是星条旗的文身,肌肉线条刚毅如铁。她身穿绿色战斗服,套一件黑色羊毛夹克。一伙不同族裔的男女随行左右。
“就是你杀了珍娜。”她对明子吼道。
“你是谁?”
“玛莎·华盛顿。”
明子读过有关玛莎·华盛顿非凡勇武的报告。圣迭戈叛乱期间,她的胸口曾被十颗子弹击中,但她全然不顾疼痛,一一干掉了攻击她的对手,好像射中她的只是玩具子弹似的。她稳坐乔华党“国会”第三把交椅——“国会”成员全是暴力与仇杀的中坚分子,几乎不能完全称其为人。苦涩刺激着他们日日充满愤恨的神经,如此才能引领追随者生存下去。
“她怎么了?”玛莎逼问。
明子答道:“死了。”
愤怒扭曲了玛莎的脸。“我知道。怎么死的?”
“刑讯致死。”
玛莎扬起明子的枪。“这玩意儿杀死的?”
明子点头。
“她跟我们没有半点牵连。”玛莎说。
“她协助你们的组织在帕洛斯维尔德谋杀了天皇陛下忠诚的臣仆。”明子摆出证据。
“被这玩意儿击中会怎么样?”玛莎问。
“会死得很痛苦。”
玛莎举枪朝明子开火,一支明亮的绿箭扎进明子体内。明子反应平常,昂头说道:“如果你们现在集体投降,我保证让你们死得利索。”
“为什么对你不起作用?”玛莎问。
“我接种了疫苗。”
玛莎笑了。“我想也是。对于你这样的人,我们有自己的惩罚手段。但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只要你乞求原谅,把特高课的识别代码乖乖说出来,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些。”
明子嗤笑一声。“我不怕你们。”
“好。”
三个人打开笼子,将她拖出来。她没有反抗,保持镇定,骄傲地大步向外走。
“另一个也带上。”玛莎下令。
“可是他跟着睦罗贺——”有人出言反驳。
“我知道。先带上再说。”
12:55 PM
两人被带到一座仓库,过道里摆满了板条箱。明子没发现任何熟悉的商标,墙上也没有任何线索能标示他们所在之处。周围的人无不对她怒目相向,他们也和警卫一样,来自各个族裔。明子努力记住每一张脸,以便出去之后将他们一一逮捕。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制造任何响动。
他们脚下是透明的塑料地板,其中一块装了插销可以掀开。透过塑料板可以望见下面是个大坑,数百万只蚂蚁成群结队地涌来涌去,一个个有机体小点汇聚成昆虫的旋流。明子发现里面有几个人的头骨,上面一丝肉都不剩,被小心细致地啃下来吃了个精光。它们甲壳质的胸腹互相碰撞、摩擦,声音尖锐,组成一曲宏大的交响乐。每个音符都是诡异、陌生而扭曲的波长,来自大颚和腹部这两种破坏力巨大的器官。呼吸孔吞入空气,背部大血管将血淋巴泵往体内各处。它们的语言很简单:吃,吃,吃。它们对待食物一视同仁,不分种族、性别、宗教、文化、信仰。
“他们问你什么就供出来,”石村对她说,“北美人的上帝要求他们必须原谅忏悔的人。”
“我们只原谅诚心悔过的人,”玛莎说,“光耍嘴皮子可不行。”
“我不忏悔。”明子说。
玛莎点点头。“很高兴你这么诚实。”她指向下面的昆虫,“这些蚂蚁源自南美的废土,由抵抗日本帝国的义军进行特别的转基因培育,它们最爱人肉的味道,人称‘食人蚁’。”
一名警卫抓住明子反剪在背后的手,另一个人往她臂上注射了一剂针药。她想要挣扎,但被其他警卫牢牢地押住。
“你猜它们吃掉一个人要花多久?”玛莎问。
“不知道。”明子回答。肌肉紧张起来,她感到腿脚渐渐麻木,想挥动胳膊,却丝毫动弹不了。
“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的味道它们喜欢,有些人的却不喜欢;每个人都具有独特的滋味。想想看,这些蚂蚁并不知道你是人,是不是挺怪异的?在身为蚂蚁的小小天地之外,它们没有生命的概念。蚂蚁很残忍,它们蓄养奴隶,同类相残。通常情况下,我会问你问题,但今天我认为没有多大意义。”她示意警卫,“你最喜欢对受害者说什么来着?‘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等一下!”石村大喊,“放开她,我什么都招。”
“这里没你的事,石村!”明子喊道。
“他们要拿你喂蚂蚁了!”
“我不怕蚂蚁。”
“我一直惊叹于你们大日本帝国的医疗水平。”玛莎·华盛顿说,“什么病都能治好。但一想到背后的代价……有多少患者被肢解,又有多少被植入穷极想象的各类病菌?只为了让医生从死亡病例中汲取经验,便于帝国研究出各种疗法。这是正当理由吗?为了救活数百万人,就让数万人面对最恐怖的死亡。我无法容忍这样的决策。”
“那是因为你软弱。”明子振振有词。
“若把良心称作软弱,那还真得怪我了。把她的右手放进去!”玛莎高喊。
明子全身的肌肉皆已不听使唤,只有脸部还能勉强活动。两名警卫打开透明地板的插销,迫使她跪下,将她的手臂塞进蚁坑。她的手虽然无法动弹,却能感觉到蚁群一拥而上。它们的大颚凑上来,查探、啃咬,局部迸发的些微疼痛逐渐增强,零星的啮食变成集中的阵发性剧痛。手指被啃掉之后,痛苦越发难以忍受。它们撕开她的皮肤,咬穿她的肌肉、肌腱、韧带。
“感觉如何?”玛莎问。
明子想握拳捶地,将手挣脱出来,但手臂被紧紧卡住,她感觉蚂蚁爬上了手腕。她不愿低头,也不想目睹那惨景,但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坑中。她的手指骨上附了一大群黑乎乎的东西,她看到自己的指甲被抬走,其中两枚染成了红色。她无比惊骇,感到一阵晕眩。玛莎的侄女珍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她形体变异,脸上满是病毒造成的团团鼓凸。
“你杀了多少人?”珍娜逼问道。
明子已记不清了。十四人?算上康正十五人?
“还不够多。”明子回答。
“为什么杀他们?”
“为了向帝国效忠。”
“他们都必须死吗?”
明子犹豫了,没有回答。
“那为什么要杀他们?”珍娜愤怒地追问。
“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他们是叛国贼!”
“你怎么知道?”
“每个人我都有证据。”
“也有关于我的证据?”
明子叹了口气。“我不想杀你。我认为审问一下就够了,但本部的命令不容违抗。”
“那你就盲目从命?”
“对我们的神明出言不逊即是亵渎!”
“万一是真的呢?”
“什么真的?”
“你们的神不能生育,也难逃一死。”
“神不会死。”
“我们的上帝观念差不多被你们抹杀殆尽了,你们对此完全不当回事,你们唯一惧怕的就是自己的——”
“你在叽里呱啦自言自语些什么?”玛莎问明子。
明子的手已经从蚁坑中抽出。她没有低头看。
“你是否忏悔?”
明子怒目相向。“我愿为天皇陛下奉献生命。”
“你想献身是吗?但我不会给你那样的荣誉。你玩弄他人的手段,今天也让你自己体会体会。”玛莎说,“把她左手放进去。”
有关母亲的记忆浮现在明子脑海。当年她复习备考时,母亲常常陪她到深夜,给她烤面包卷、沏茶,慰劳她熬夜的辛苦。母亲满心以为她如此勤奋学习是想去夏威夷的山本音乐学院,但她暗地里却是在为报考伯克利军校做准备,尽管表面上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练习小提琴。每晚睡觉前,她母亲会带着橄榄油到她房间,给她按摩手指。明子认为那是浪费时间,但母亲坚持要这么做。
“那只手不行。”明子对玛莎说。
“什么?”
“别把我那只手放进去。”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痛痛快快杀了我?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懦弱无能的叛国贼,等到皇军把你们一锅端,他们对待你们的手段会比你们对我狠上不知多少倍。到时候你们只能乞哀告怜,为你们可怜的小命求饶,他们会手撕——”
不管明子怎么言辞挑衅,对方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愤怒,连一丝气恼也没有。相反,他们的脸上闪现出恶毒的快意。明子熟悉这种表情。他们知道她正在崩溃,她已经无计可施,甚至濒临绝望了。
警卫把她的左手放进蚁坑,她无力抵抗。她感觉蚁群拥到她手上,密密匝匝数千只,狼吞虎咽地啃食。她皮肤的味道激发了它们的食欲。疼痛骤然绽开,她感到汗珠从毛孔渗出。母亲每晚给她洗手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翻涌,她羞于承认自己如今连一首小提琴曲都记不起来。蚂蚁分解了她的手指,剧痛越发地锥心剜骨。
“停下。”明子说,“请停下!”
“你是否忏悔?”
明子犹豫不答。
“你是否忏悔?”玛莎再问。
明子摇头。她是特高课的一员,是帝国的特警。她不能屈服于——
“把她的胳膊再往下按按。”玛莎下令。
“不,求求你,不要。”
“你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受折磨的人有什么样的感受,对吗?你训练有素,或许还体验过水刑,但那不算数,因为你心里清楚,训练只是暂时的。我要确保你再也不能亲手折磨任何人。”
“求求你,我妈妈——”
“别在这儿给我扯你妈!你想过珍娜的父母吗?他们连她的尸体都见不着!”
人群中没有一张脸上浮现出同情。
“她失血有点多了。”有人说。
“给她处理一下。”
他们把她的右臂摊开。手肘以下皮肉全无,只剩骨头。明子胸闷气短,开始过速呼吸。有个人把她的胳膊在地上摆好,然后抡起短斧。
“你、你、你要干、干、干什么?”明子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想干、干、干、干什么?住、住、住手!住、住手!”
他们没有住手。
10:55 PM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她看看两只胳膊,发现只剩两截缠着绷带的残桩。若不是震惊得浑身麻木,她早就尖叫起来了。那番非人的待遇委实叫她难以接受。
“晚上好。”
是石村,靠在她对面的墙上,鼻青脸肿。
她换上严肃的神色。“我们怎么还活着?”她问,“他们为什么没杀我?”
“他们认为让你活着忍受屈辱,是比死亡更加严厉的惩罚。”
她拼命闭紧双眼,以免泪水出卖自己的软弱。
“他们犯了大错。”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要亲手杀死他们每一个人,把他们的肘子砍下来喂给牲畜。”
“那倒是复仇的一种方法。”
“那你要怎么做?”她拔高声音问道,厌烦了他的抬杠。
“不知道。我都没精力去想。”
“我要找医生赶紧给我装义肢和臂炮,不然就晚了。”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早就走远了。”
她摇摇头。“只要一根臂炮就很快,一两天就能搞定,在越南随时都能做。”她打量四周,“这是哪儿?”
“阿纳海姆县立医院。医生想通知你家人,但找不到任何——”
“别找。”明子打断他的话。记忆中那个夜晚又浮现在脑海,她不得不把弟弟的噩耗告诉父母。但她又怎能解释他误入歧途,在狂热驱使下做出了无法想象之事?“不能让我父母知道。”
“但是——”
“我说了不行。”明子声色俱厉。
“那你能不能提供朋友或者爱人的联系方式?”
明子立即想到秀吉,想到自己再也不能亲手抚摸他的身体。“我过会儿联系他……你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双手都还在。”明子说道,既是指控,也是裁决。
“他们把我狠揍了一顿,于是我全招了。”
“你这个蠢货!”
石村没有否认。“我必须保住这条命,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个承诺需要兑现。”
“什么承诺?”
“以后再告诉你。”
“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
“去找睦罗贺。”
“你见到他了?”明子问。
“没有。但是我把他的老底全抖给他们了。”
“什么老底?”
“没什么要紧的。”石村说。
“对你来说,什么都不要紧。”
“当然不是。”石村回答,“当年在圣迭戈有很多人平白无故遇害,那之前曾有少数官员前往调停,若菜大将就是其中之一。”
“若菜大将?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有一位大佐被乔华党人杀害,若菜大将紧急前去挽救局势,却没有得到机会。就像你说的,或许句号没有画圆,而我得去补上这一笔。再过几天,旧账就要全勾销了。”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再见,月野特警。”
“别做傻事。”
“我就爱做傻事。”他转身离开。
明子心烦意乱。她想审问石村,奈何身体不便。
医院的每间病房都装有广播,此时正播放交响乐。小提琴手行云流水般地拉动琴弓飞掠琴弦,断音充满爆发力。她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这段旋律显得那么空洞而虚浮。她想关掉广播。想到自己折磨过的犯人,她怒恨顿生,拼命压制喷薄欲出的眼泪。弱者才会哭,而她决不屈服。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你唯一的悔恨应当是没能为天皇陛下奉献生命。你是现代的武士,你所做的一切并不可耻。你要杀了那帮乔华党人,即便因此而牺牲。但她仍然希望自己不必为工作的事对母亲撒谎,那样的话,也许她能止住手臂的颤抖,尽管那对小臂已永远离开了她。
注释
[1]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gyokusai,在真实历史中,二战末期日军以“玉碎”来代称守军全体阵亡的情况。
[2] 在真实历史中,哈勒欣河战役是日本关东军与苏联军队在蒙古境内诺门罕地区发生的一场战争,争议焦点是伪满洲国与蒙古国之间的领土纠纷。日本称之为诺门坎事件。苏联主将为朱可夫,日方主将为小松原道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