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3日
2:43 AM
明子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她仍能感受到手指的动作,她发誓胳膊肘真的在弯曲。但她起身开灯时,笨拙的义肢末端却撞翻了台灯。医生已完成了两条手臂的手术,一侧替换为可仿拟基本手指动作的临时义肢,戴上手套几乎能以假乱真;另一边则换上肉色的管筒,可以装配武器,借助肱三头肌神经脉冲或者侧面的拨杆触发。专家们正在以之前的生理扫描数据为蓝本制作更加精密的硅胶手,但桡动脉这一侧还需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手术。
她想念秀吉,考虑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她想到父母,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讲述发生的一切。父亲曾是建筑施工队的工长,因而她自小就对工人们断肢的事故见惯不惊。医生的库存中有各类麻醉剂,能让大多数植入了人造器官的患者无痛生存。她记起父亲有一位朋友被垮塌的墙壁压断了双腿。那人向来乐观风趣,事故之后终日闷闷不乐,寡言少语,借酒消愁。
她回忆起以前看过的关于越南医疗队的报告,由于大量士兵被当地游击队砍断双臂,医疗队积极进行断肢再生实验,但研究进展缓慢,完全再生的理想还遥遥无期。
病房里进来了两个人,她认出他们是宪兵队特工,前一晚刚来过,审问了她被乔华党人释放之后的活动。重获自由才两天吧?前一天主要是在接受手术。麻醉仍未消退,她晕乎乎的,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两名特工是一对双胞胎,僵直的上身赋予灰色制服挺阔的质感。两人身高相同,留着同样的黑色短发,板着同样令人反感的脸孔。一号特工左手戴着红手套,另一只手套则戴在二号特工手上。
“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一号特工说。
“好。我也有很多问题。”明子回敬道。
“你在为谁效命?”二号特工问。
“为帝国。”明子气愤地答道,深觉受辱,“我听令于若菜大将。”
“你最早是在外交部门服役?”
她摇摇头。“他们有和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对口的实习项目,招募毕业生派驻世界各地,但我没有正式加入。”
“你去过哪些城市?”
“北京、京城 [1] 、柏林、东条市 [2] ,等等。”明子说。
“你去过河内吧?”
她盯着两个特工,很不喜欢他们问话的语气。“那时还没发生第二次叛乱,而且我只待了两天。”
“你怎么评价自己在印度支那的见闻?”
明子愣了一阵才回想起来,那是越南独立运动期间所弃用的旧名。“帝国统治时期,那座城市欣欣向荣。”
“圣战之后,帝国整饬了秩序。”一号特工所指的是在天皇“八纮一宇 [3] ”圣恩指导下统一了世界的圣战,“我军修建了医院,整修了公共交通,向大众普及免费教育,解决了温饱问题。但越南却长期反抗帝国,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有报告称,德国人在秘密煽动民众的不满,鼓励他们闹分裂。”明子说,“但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拒绝受领帝国的恩泽。”
“东京司令部认为极有必要扶持当地的亲日派对抗叛乱武装,你对此是否认同?”
“假如越南失陷,将引发多米诺效应,致使整个地区动荡不安。”明子答道。
“你会说越南语吗?”
“不会。”
“你能熟练运用的语言有哪些?”
“德语、意大利语、日语和英语,”明子告诉他们,“不过德语在写作方面还不够自如。”
“哪一种是你的第一语言?”
“英语。”
“不是日语?”
明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坦诚地答道:“不是日语。”
两名特工对视一眼。
“你为什么不加入外交使团?”二号问。
“我志愿服从帝国的任何需要与召唤,并由衷感到特高课是我报效祖国的最佳选择。”
“你刚入职特高课期间,曾提交一份报告,鼓励文部省向主要行政官员讲授‘真实的’帝国历史,使其了解真相。你是否暗示尚有虚假历史的存在?”
“是的。当前向国民灌输的历史含有大量修饰和夸张成分,将日本描述为被动掀起圣战的救世主。然而,实际的历史更精彩,也更富有教益:我们一向希望占据主动,主宰自己的命运。可叹战争抹去了无数人的生命,而死难人数不必隐瞒,应该让大家知道,敌国的反抗是多么不堪一击。”明子做出肯定答复,回忆起当时那份报告的弦外之音曾招致多么猛烈的批评,“摆脱了西方旧势力的剥削之后,如今民众的幸福指数大为增长。”
“美国统治下,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一号特工问。
“他们的‘自由’就是个笑话。民众受财阀控制,穷人被富裕阶层压榨,却还眼巴巴憧憬着‘美国梦’。奴隶制构成他们经济的基石,工作条件普遍恶劣,种族主义是对其旧宪法所提出‘人人生而平等’观念的莫大讽刺。而在帝国治下,人人皆是天皇陛下的子孙,忠心为国,即能赢得尊重与荣光。这也是我们有别于纳粹之处。”
“纳粹又是什么样的?”
“他们提出理想的雅利安人种概念,并以此为标准推行种族清洗。即使在希特勒对‘雅利安主义’重新定义之后,其包容度依然很低。”说到这儿,她回想起以前在报告上看过,曾有一批德国军官企图发动政变,指责元首本人亦与标准的雅利安形象不符。
“你很清楚纳粹是我们的盟友吧?”
“当然清楚。我也明白,对盟友仍需保持警惕,知己知彼方能临阵不乱。”
“有趣,你竟然会使用‘警惕’一词。”二号说,“昨晚你提到,乔治·华盛顿党人砍了你的双手。他们为什么要留你一命?”
“我不知道。根据石村大尉猜测,在乔华党人看来,比起杀了我,留我苟活于世是更严峻的惩罚。”
“你是否同意他的见解?”
“你应该去问他们,我怎么知道。”
“石村大尉在哪儿?”一号问。
“不清楚。”
两兄弟怀疑地细眯起眼睛。“你怎么会跟他失去联系?”
“因为我在接受手术。”明子回答。
“我们收到一份报告称,你在携计谷杀了人,报告内容耸人听闻。”
“没错。”明子确认道。
“你是否知晓死者的身份?那是战争英雄西野大佐,人称康正,驻圣迭戈期间曾是我军最重要的技术侦察员之一。”
“石村大尉曾提醒我这一事实。”
“他有没有告诉你,康正仍是部队的优秀人才资源,他还在为我军提供独家情报和关键技术?”
“石村大尉曾告知我,康正是位重要人物。”
“你明知如此,但还是杀了他?”二号特工愤怒地质问。
“没错。”明子说道,眼睛一眨不眨。
“为什么?”
“因为他人性沦丧。他圈养了一批活人,全都是——”
“那是他的私生活。他圈养的人都和他有契约在先。帝国对其臣仆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一向表示尊重。你杀他还有别的理由吗?”
凭什么非得跟他们解释不可?“他质疑天皇陛下的神性。”她说道,满心以为这话足以堵上他们的嘴。
“你有证据吗?”
“我的证词还不够吗?”
“你嫌疑未脱,自然不够。”
“我有什么嫌疑?”
“重者是叛国,轻者是失职。”
“失职?”明子顿时来了火气,“我是天皇陛下的忠实臣仆。”但她脑海中却突然回放起自己无数次审问他人时的情景。
“我们无法理解,一位特高课的警察怎能容许自己被俘。”二号说。
“这是耻辱。”一号插嘴。
“奇耻大辱。”二号补充。
“你为什么还苟活于世?”一号问道。
“我说过,他们故意留了活口。”明子回答。
“我想她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一号对二号说,语气中满含高傲。
“也许她吓得失去了理智,也忘了荣誉感。”
“你们凭什么审讯我?”明子问道,她依然无法判断事态走向。
“因为你的故事漏洞百出。”
“什么漏洞?我的确遭到了乔治·华盛顿党人的袭击。”
“但你仍然活着,而石村大尉又碰巧失踪了。”一号说。
“也有可能是他俩联手上演的好戏。”二号提出见解。
“若菜大将在哪里?”明子问道,她被两人的话惹怒了,“他可以解释清楚一切。”
“若菜大将暂时联系不上。”二号说。
“别想用他作挡箭牌。”一号训斥道。
“我不是用他挡箭。我——”明子开口解释。
“你的态度不是很配合。”
二号举起枪。“我知道你接种了大多数病症的疫苗,但还有少量病菌你并不具备免疫力。”
“你这是威胁我?”明子问道,为他的言外之意震怒。
“我们只是督促你合作一些。”
“坦白从宽。”二号特工提醒道。
“或者也可以先带你回驻地,不过那就得把你移交给审讯官了。”一号建议。
“他们的手段,简直想想就可怕。”二号帮腔。
“她清楚审讯官的手段。”
“他们一上来就会撕了你的脸。”两人一唱一和。
“你不想受到那种待遇吧?”一号又问。
“我没犯任何错。”明子辩解,掩饰身体的战栗。她曾与审讯官通力合作,知道他们把人体当肉块对待,“我需要律师。”
“你既然自称无罪,为什么还需要律师?”
“她一举一动都摆明了有罪,不是吗?”二号特工断言。
“我的嫌疑从何而来?瞧瞧他们是怎么折磨我的,还故意放走我,以示羞辱。”明子声声控诉,看了一眼义肢,又抬眼看两名特工。
两人一脸冷漠。
“乔华党人诡计多端。故意放回经历严刑折磨的卧底,骗取我们的信任,也并非不可能。”
“这是中国古代的三十六计之一。”一号补充道。
明子冷哼一声,但二号没有给她发言的机会,接过话道:“我们早就看穿了。”
“你到底为谁效命?”一号发问。
“我已经说了,是帝国。”明子重复之前的回答,“我是特高课的一员。”
“特高课的一员,杀害我军重要人才,与石村大尉失联,被乔华党人俘虏又奇迹生还,面对几个简单问题就要找律师。”一号特工细数她的罪状。
明子又哼一声。“这都是间接证据,不足以定罪。”
“但唯一能让你定罪或脱罪的人已经失踪了。你是否已将石村大尉杀害?”
“什么?你们疯了吗?”明子怒声驳斥。
“那他在哪儿?他失踪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明子回答,“医院没有携计监控吗?”
“全是雪花。”一号说。
“据技术人员称,有异常的干扰信号损坏了最近三天的录像数据。”二号解释。
“本周早些时候,你不是还调查过他吗?”
“对。”明子回答。
“为什么?”一号问。
“谁都知道,石村是帝国最忠诚的军人之一。”二号说。
“他大义灭亲,举报了父母密谋叛国的行径。”
“你为什么要调查他?”
“我只是奉命行事。”明子答道。
“而此时,在胜利纪念日前夕,在华盛顿党人疯狂传播大毒草游戏的当口,大日本合众国一名重要的携计游戏审查官却离奇失踪了。”
“你是否密谋破坏明天的庆典?”二号直截了当地问。
“我根本就没有谋反的心!”她大叫,同时想到自己曾无数次听审问对象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总有奇怪的流言传出来,非议你的工作习惯?”
“有人造谣生事。”明子回答,“我没有犯任何错。”
“这个房间里唯一满口谎言的就是你。”
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崩溃。他们在故意混淆是非,激她发火,这是惯常的套路。她只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招来嫌疑,此前她一直是正义的化身,是特高课的顶级特工。
“你有没有听我们说话?”一号特工喝问。
“你要是不肯合作,我们就只好把你交给审讯官了。”
她不敢相信,仅仅两天工夫,自己的身份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
4:02 AM
这对双胞胎宪兵的问题简直没完没了。层出不穷的言辞攻击令她应接不暇,一个个文字游戏绕得她心烦气躁。他们故意用似是而非的语句给她设下圈套,处处暗示却从不挑明,引诱她主动撞上枪口。
“有报告称,你曾和我们的一位宪兵兼古蒂法妮发生正面冲突。”一号特工说。
“没有冲突。她因为身份暴露而气急败坏,我跟她聊了一小会儿。”
“我们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那是你们搞错了。”
“你怎么评价乔治·华盛顿党人?”二号特工问。
“他们是叛国贼,应当狠狠教训一番。”
“若菜大将是否对乔华党人持同情态度?”一号特工追问。
“他是我所知最忠诚的将领之一。”明子回答。
“你说你是在执行他的命令。”
“对。”
“他命令你处决康正了?”
“若菜大将并未下令处决康正,那是我个人的决定。”明子答道。
“为什么?”
“我说了,因为他人性沦丧。”
“你是否知晓,若菜大将曾多次顶撞东京司令部?”二号说。
“以及合众国司令部。”一号附和道。
“别跟我们撒谎了,乖乖坦白若菜的真实命令吧!”二号喝道。
“我没有撒谎!”明子大吼。
“军方十分重视维护与老兵之间的关系,你为什么蓄意危及这种关系?”二号问。
“你是特高课成员,对于你残忍的名声,我们早有耳闻。”一号徐徐陈述,“你是想让我们相信,你仅仅因为不喜欢康正的个人生活习惯,就宁愿让帝国的利益受损?”
“杀害战争英雄,你是何居心?”二号怒声咆哮。
“至少他养的人宠都活着。”一号冷静地说。
“而你曾经把多少人折磨致死?”
“也许是心虚吧。”一号指出。
“为自己的职位感到心虚?”
“为自己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度感到心虚。”
“我没什么可心虚的。”明子大声宣告,同时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
“你男朋友为什么说你对北美叛军的事十分痴迷?”一号问。
明子极力掩饰震惊。“秀吉?”
“他惹上暴力团伙,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沉迷游戏,还欠了一屁股债。”
暴力团伙?他从未对她提过自己和黑社会有牵连。
一号查看携计。“他形容你‘专横跋扈’‘滥情花心’。”
“他是那么说的?”话一出口,她立即为自己语气中流露的痛苦后悔不迭。他们显然是存心使花招,编造谎言打击她的痛处。
“哪一个形容词更让你伤心?”一号狞笑着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北美人的动向?”
她不由得心跳加速,答道:“他们杀了我弟弟。”
“据秀吉称,此事使你焦虑不安,因为你胞弟擅自离岗,进入敌占区域。”
“那是秀吉胡说。我弟弟没干过那种事。”
“这是事实,已经通过内线侦查确认了。”
“我弟弟忠心爱国,他当时是去调查一场火灾,却不料遭了埋伏!”明子高声反驳,多少个夜里私自调查该案的回忆涌上心头。
“你怎么知道?”
“官方报告中丝毫未提及埋伏一事。”
“这家的孩子怎么都撒谎成性,你说呢?”
“这种行为应该判作失职,还是叛国?”
“你们想怎么诬蔑诽谤我都行,”明子心中怒火翻腾,板起脸说道,“别把我弟弟扯进来!”
“那怎么可能?换作是你,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条线索。”一号换上说理式的严肃语调。
“我们得重新核查你弟弟的携计记录,看是否存在叛国证据。”
“你想包庇他?”
“也保不准是姐弟合谋?”
“闭嘴。”明子骂道。
“你说什么?”
“我让你们闭嘴!”
一号上前扇了明子一耳光,二号则朝她的义肢捅了一棍。明子痛得满脸煞白,但内心的冤屈更甚于肉体之苦。她习惯性地做出握枪的动作,然而手指和武器俱已不存。“我们不闭嘴,你又能怎么样?”
“我想她根本没把咱俩当回事。”
“也许她对审讯官的态度能好些。”
一号特工抓住她的肩膀,二号拔出了输液针头。她知道,如果自己动手,不仅会被安上更多罪名,还会给两人肆意还击的借口。于是她未做任何反抗,尽管她心里明白,移交审讯官就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而这两名特工仍是天皇的臣仆。此刻,她最担心的是父母的安危。假如她蒙冤获罪,父母将有性命之虞。依当前情况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被捕,并且遭受到典型的指控:生养叛徒罪。
他们将她从病床上拽起来,拖出门外。她急切地想知道若菜大将究竟在哪里。
4:59 AM
车里很冷,城市陌异的街灯散发出绝望的光晕,如同夜色身上溃烂的麻风斑。他们把她绑到后座上,然后跳进前座。她想知道秀吉在哪里,他是不是真的对这两个特工出卖了她的秘密。她又想到亲弟弟,报告上的确记录他曾擅自离岗。但谁也不清楚缘由,最终的解释是他外出调查异常情况。事件的不确定性留下了太多曲解的空间,当年就使她十分忧烦,而今更是愁上加愁。
一号特工又开口了:“我讨厌夜班。”
“我喜欢。”二号特工说,“我讨厌太阳。”
“多晒太阳对皮肤好。”
“皮肤什么的就算了吧。你听说巴斯托那件事情的真相了没?”
“哪件事?”
“耳屎兄弟的事。”
“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就是耀夫兄弟俩。”
“哦,军界新星啊。”
“大约两年前,他们逮捕了一个家伙,但是携计上的罪状情报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也拿不准究竟因为什么抓他。”
“为什么不立即联系本部?”
“他们不想让本部知道是携计出了故障。所以,逮捕那人之后,他们迟迟不肯宣布他的罪名。结果后来发现,携计并没有出问题,就是他们抓错了人。”
“然后呢?”
“他们不能直接放人,因为那样会让军方颜面扫地,捅出大娄子。所以他们给那个倒霉蛋心理施压,外加严刑毒打,三天之后,那人就对临时捏造的一条罪行供认不讳了。”
“叛国?”
“谋杀三名合众国公民。他被当场处决,耳屎兄弟则大获嘉许。现在,他们看谁不顺眼就宣布谁有罪,而且还不用说罪名是什么。”
“厉害。”
“最有意思的是,那人所供认杀害的三个人也是子虚乌有,他们的名字是从一档已经停播的德国携计节目上抄来的。”
“那两兄弟后来怎么样了?”
“升官了呀,因为追究起来的话,他们的上司也得跟着遭殃。”
“真无耻。”
两名特工开怀大笑。明子知道他们是故作轻佻,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好让她摸不清两人的脾性。他们想让她放下戒心,从而产生错误的期盼,把他们当作生性风趣又通情达理、举止略显乖僻的人物。回到驻地之后,他们会先假意劝诱,告诉她,只要主动配合,就不会被亏待。如果她拒绝,两人便会请来审讯官施行肉体折磨,这是审讯官的特权——他们通常是优秀的生理学家,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她心底泛起深深的恐惧,因为她太熟悉这套程序,而特工兄弟俩也知道她对此一清二楚。
“消除迷信是我们的职责。”一号说。
“可你怕鬼。”
“鬼又不是迷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可别又说你那场火灾。”二号发出一声哀叫。
“我很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
“三个裸女在着火的楼房里走来走去?你那是烟雾吸入过多导致的幻觉。”
“我再也不想用炸药处决叛国贼了。那多危险,时间掐算不准就得完蛋。”
“我总能掐准时间,就你拖泥带水的。”
明子希望他们闭嘴。他们给她背上绑了一根长棍,压得她极不舒服,坐在车上异常难受,而且路面不平,每颠簸一下,痛苦便加剧一分。天还没亮,她注意到车窗外有一对灯在闪烁。
“车子出毛病了。”一号说。
“什么意思?”
“方向盘失灵了。”
“安全带也松开了。”
“什么?”
一辆卡车朝他们直驶而来。她恍觉这一切都是做梦,直到卡车与他们相撞,致使他们的车失控打滑,车身旋转着冲向墙壁,她的头重重撞上前排座椅,幸好她的安全带还拴着,除了撞得头疼眼晕之外,总体并无大碍。那对双胞胎的情况就没有这么乐观了,他们的安全带自动解开,身躯被远远抛出车外。接着,后车门开了。她眨眨眼,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甚至连鼻子里的血腥味也忘了。
石村红子为她解开安全带,扶她下车。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是来救你的。”
“为什么救我?”
石村愣了一下。“你救过我两次,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再说了,你我都是天皇陛下的臣仆,对吧?”他以她常说的这句话回敬,“你带携计了吗?”
“你要干什么?”
“我得加装一个干扰器,以免被他们追踪。”石村解释。
“留在医院里了。”
石村递给她一件斗篷,让她披在病号服外面。他身穿卡其色长裤,搭配棕色防风衣,脖间一条围巾,是游戏玩家时下流行的领带式系法。
他走到两兄弟身边,检查他们的颈动脉。
“还活着吗?”她问。
他摸到两人脉息尚存,便答道:“命悬一线。”
尽管对方是帝国军人,明子仍然建议道:“你应该杀了他们。”
“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
“咱们不能冒险。”
“我知道。可等他们醒来,咱们早就走远了。”
她五官一皱,查看撞毁的两辆车。“这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哪点不像?”
“撞车救人。”
“多谢夸奖?”他扬起携计,“全靠它阻塞了车上的控制系统,还算出了最佳撞击角度,所以既能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又不致丧生,同时还要保证你的安全。”
她盯着两人的躯体。“他们指控我叛国。”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追踪宪兵队的携计往来动态。”
“若菜大将在——”
“若菜大将已经殉国。他昨晚接到了自尽的命令。”石村回答。
明子感觉自己的整张脸都麻了。“为什么?”
“能力不胜任,管束不到位。等你回了基地,也会接到类似的命令。”
“不可能。”
“是吗?”他拿起携计,向她展示宪兵队给两兄弟下达的命令:实施长达二十四小时的折磨,然后允许她自杀。下一条信息来自明子在特高课的上司:准予执行。
“可——可是……我没犯任何错。”
“在他们眼里,你的罪罄竹难书,从一方面来讲,可真是多亏了我前女友兼古蒂法妮的证言。欢迎你。”
“欢迎我什么?”
“加入我们这些人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
“我们都是爬在剃刀刃上的蜗牛,无时无刻不被恐惧笼罩,担心自己会因毫无来由的罪状而遭逮捕乃至处决。”
“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我——我的前途已经毁了。”她磕磕巴巴地说。
他凝视她的义肢。“你打算留在这里,听天由命?”
“你让我死的话,对你更有利。”明子说。
“这不是对我有没有利的问题,而且我刚才说了,我欠你一命。”
“真不敢相信,我如此勤恳敬业,竟还被指控背叛天皇陛下。他们甚至说我有思想腐坏的嫌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手里有枪,谁就说了算。”石村说,“咱们得赶紧走了。”
“去哪儿?”
“长滩。”
“为什么要去长滩?”
“我们要想洗脱冤屈,只有一个办法——带着睦罗贺的头回来。”石村说,“到时一切都将既往不咎,甚至还可能为若菜平反。”
明子转头看那两个审问她的宪兵。“我可能帮不上你多大忙。”
“我不是要你帮忙。我准备把你拜托给一位朋友。”
“朋友?”
一辆车驶过,石村不安地顺着公路前后望了望。“咱们真的得赶紧走了。”
“那么,睦罗贺在长滩?”
石村摇头。“圣迭戈。”
“圣迭戈城里?”她问。
“对。”
“你怎么知道?”
“玛莎·华盛顿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因为我和她做了笔交易。”石村告诉她。
“什么样的交易?”
“保命的交易。”
“你用什么换的?”她既想知道,又为这种与恐怖分子做交易的行为深感沮丧。
“别问。”
“圣迭戈已经完全封锁,进出都查得很严。”
“但也没能阻挡住乔华党人。”
“我们的防御存在薄弱点。”明子推测。
石村再次确认两名特工均已失去知觉,然后搜出他们的携计,键入一些代码。“是圣迭戈的西海岸有漏洞,合众国的舰队无法随时顾及整条海岸线。”
“不是还有机甲编队戍守吗?”
“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绕过去的。”
“你打算怎么绕过去?”
“我在卡塔利娜有个朋友可以帮忙。”石村说着,将特工的携计放回去。
“卡塔利娜岛,那个监禁地?”
“对。特高课和宪兵队全天候打探我的行踪,所以要过去难度很大。等他们发现这里出了事,很快就会把咱俩都列为追击目标。”
“可是这——”
“路上再解释。现在咱们得离开这儿了。”
“不用把他们藏起来吗?”明子看着两个不省人事的特工。
“他们需要救治,而且短时间内没人能查到咱们的行踪。”
她走过去,朝两人的脸各踢一脚。
石村走向街边停靠着的一辆车,用携计上的电子钥匙打开门锁。
“咱们走。”
5:43 AM
明子把命令反复看了几遍。“如果特工月野明子不肯合作,请把她带回本部,由审讯官直接审问。必要时施加肉体及精神刑讯,最长不超过二十四小时。鼓励其赴义。”
“赴义”乃是“自杀”的讳称。想到若菜大将挥刀切腹,肠流满地的情景,明子不禁浑身冰冷。
“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她依然嘴硬,“仅仅是执行命令,怎么就惹祸上身了呢?”
“爆炸事件总得有人担责。蒂法妮将矛头指向你和若菜,你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炸弹又不是若菜设的。”
“他指挥不力。总督的一名心腹副手也在死者之列。那是个心狠手辣的杂种,人称‘断筋者’,驻圣迭戈期间行事极其残忍。两天前夜里被杀的所有人,都曾和我一同在圣迭戈服役。”
“这么说,乔治·华盛顿党人的复仇是针对你们?”
“看来是的。当权者中,仅有若菜等少数人士身入险境争取和平。即使如今我们有意善后,罪恶也已无法洗清。”
“也没有谁想要洗清吧。”明子说。
“什么意思?”
“善恶各归其所,方得心底安宁,尽管大家嘴上都否认。”
“那我们应归何所?”
“每个人都有罪。”
“‘有罪’这个概念本身就很虚幻。”石村语气郑重。
“你从来不为任何事情感到愧疚吗?”
“过去的事,我尽量不去想。”
“蒂法妮有没有指控你?”
石村摇摇头。“她在报告里略去了我。”
明子想起秀吉对宪兵队官员的供词——或者说,他们所称的供词。“苦难并非幻觉,痛苦也不是。康正虽然是个虐待狂,但他说得也许没错:我们不过是宇宙体内的微生物,为立锥之地争得你死我活。”
“微生物可不会互相残杀。”
“怎么不会。病毒凶猛残暴,肆意吞噬,即使摧毁宿主也在所不惜。有理论称病毒由细菌进化而来,而噬菌体一类的病毒专以细菌为食。”
“后系弑祖。”
“基本上任何一种新的宗教都会极力抹杀旧的信仰,即使两者在意识形态上存在继承关系。像神道教这种兼收并蓄、求同存异的宗教少之又少。”
“你把神道教比作病毒?”
“一种文明的病毒。所以我们既吸收了佛教教义,又在攻下北美版图之后接纳了部分基督教理念。”
“你怎么什么都能扯到病症上去?”
“病原体对生物体产生的效果令我着迷。”
“包括致命的效果?”石村问。
“我们的科学家利用噬菌体对抗致命病菌,保护我们免于病痛。”
“万一噬菌体脱离掌控,转而攻击科学家,结果会怎样?”
明子望向窗外。“那科学家就得死。”
石村笑了。“但愿那一幕不会发生。你饿不饿?”
明子胃里“咕咕”叫了起来。“我快饿死了。”这几天她一直靠输液补充营养,此时她无比渴望热食的饱腹感。
“有没有想吃的菜系?”
“随便,只要是熟的,别太甜就行。”
“长滩有一家我很喜欢的墨西哥餐馆,就在咱们的目的地旁边。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们家玉米片里的豆子总让我便秘。麻烦你提醒我别吃太多,我总是不知节制。”
“多谢分享。听得我都没胃口了。”
“可别说排泄物会让你反胃之类的。”
“当然不会。粪便里记录着大量的私人信息。”明子一本正经地说。
“比如?”
“进食的地点、一同就餐的人、粪便的化学成分,还有——”
“当我没问。”
6:02 AM
长滩是时尚购物之都,也是荒淫的花街柳巷。自动贩卖机器人出售备用携计、果汁,兼提供随行服务,它们依靠底轮在街中穿行,彩灯缭乱眩目。巨大的穹顶扣在红灯区上方,荫庇甚广,情欲与光影交织,令初来乍到的新客血脉偾张,心神激荡。各种高消费声色场所名目繁多:美臀俱乐部、多肢脱衣舞者秀、异恋癖娱乐馆、世界最全充气娃娃店、维多利亚时代主题妓院、男人加油站、捆绑玩乐室,等等。四个妓女身穿半透明和服踏着滑板揽客;飞车党结束了整晚的糜烂之后疾驰而去;无聊的家庭主妇作别一夜情的小白脸;男体盛与女体盛呈摆出寿司、吐司以及各式早餐。联盟国 [4] 的旗帜在楼厦的四角飘扬,有的女人刻意搭配与之颜色相同的服饰。一排情人旅馆的外墙漆得五彩缤纷,粉红、嫩绿、紫红、淡紫、鹅黄的房间交杂成趣。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明子发问。
“我需要搭船。”石村回答,“在当局允许往返卡塔利娜岛的船只中,不需要检查个人身份的那些都登记在性服务公会名下。我有个朋友,绪露,就经营着这样一艘春船。”
他们把车停在一座八层的机械停车场里。此时尚值清晨,多数店铺仍未开门。石村带她去往那家墨西哥餐厅,两名面露倦容的服务员鞠躬相迎。店内搭有舞台,却没有舞者,几个醉汉倒在座位上不省人事。笨重的点唱机吱吱嘎嘎,唱片鲜有完好的。他们坐进一个小隔间,石村点餐:“超级烤干酪辣味玉米片。”
明子选了托斯塔达——烤玉米脆饼上铺着什锦沙拉。
服务员走开后,明子问道:“乔华党人袭击导致的死亡人数没上升吧?”
“仍然是十二人。算上我就该是幸运数字十三了。”
“死者里有你的熟人吗?”
“我跟他们都不熟,也就不必为他们的死而痛惜。”石村答道,“他们在圣迭戈就是一群屠夫。”
“你这么形容优秀的士兵。”
“都是最优秀的士兵。我能成为目标,深感荣幸。”
服务员端来了餐食。石村一言不发地吃着。明子直接放弃了使用筷子,尝试用义手艰难地抓握匙子。石村出于礼貌,只管埋头大吃。明子低下头,用嘴去够配菜。她不喜欢这个口味,但饿得已经顾不上了。她咽下牛肉和生菜,感觉恢复了少许力气。石村细细嚼着烤牛肉和玉米片。
“怎么不说话?”她边咬边问。
“我不敢和你‘交流无用信息’,以免惹你心烦。”他回答。
明子愣了一下,这才想起那是本周早些时候她亲口说过的话。“想不到你这么小气。”她说。
“并非有意冒犯。”
“我需要一些有用的信息。”
“比如?”
“哪儿能弄到一把枪装在我手臂上?”
“这里应该有军火商。等绪露送走我以后,我让她帮你搞定这事。”
“你不会真想丢下我一个人走吧。”
“我打算把你拜托给她,然后——”
“我跟你一起去。”
“我准备深入圣迭戈。”石村说,“你自己也说过,帮不上我多大忙。”
“你一个人没法活着出来。”
“我一个人没问题。”
“你的军事实战训练课都没及格,就因为你不——”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及格。”
“你需要我。”明子言语直白。
“我为什么需要你?”
“因为我不怕杀人。”
“你以为我不杀人是因为害怕?”石村问。
“我的确不知道你不杀人的缘由,但那毕竟是一个弱点,早晚会害死你自己。你不是险些因此被伯克利开除吗?”
“当时情况不一样。”
“军令如山都不能给你勇气砍俘虏的头。真是悲哀。”
“那你觉得装个臂炮就能提高我的生存几率了?”
“不是觉得,是确信。”
石村继续嚼起玉米片。“我救你是因为我欠你一命。但我认为你敬业过度,近于狂热了。”
“天皇陛下是我们的神,若无狂热之心,即有叛国之危。”明子说。
“事到如今你还那么坚定?”
“当然。”她说,虽然她心知自己的信念正在动摇。
“所以我不能带你一起去。”
“什么?”
“到了圣迭戈,假如遇见有人侮辱天皇,你会不会冲上去一顿臭骂?你能装作同情乔华党人的样子吗?”
明子费力地擦去嘴唇上的肉渣。“你是怎么计划的?”
“动用一切手段抓到睦罗贺,即使被他人误会为对天皇陛下的背叛。”
“我可以配合你,但你得先告诉我,当年在圣迭戈,他们夫妻俩到底怎么回事。”
石村从浅盘上舀起一勺豆子,开始细数那段牵涉到睦罗贺夫人、安德鲁·杰克逊和若菜的血腥往事。他完整讲述一遍,但略去了自己从事模拟及游戏编程的事实。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整个事件都被划为机密。”他刚讲完,明子立即接过话,“我之前还不知道你曾经直接听令于若菜大将。”
“就是他把我举荐到审查官岗位上去的。”
“我的工作也仰赖他的扶持。”想到若菜的离世,明子难掩悲伤,“他的家人现在怎么样?”
石村摇摇头。“我不清楚,大概不会太乐观。”
明子回忆起若菜对孩子们曾是何等的宠溺。
“待到此行结束,再为他吊唁不迟。”石村揣摩着她的想法,“你我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睦罗贺怎么会去圣迭戈?他不是痛恨乔华党人吗?”
“他知道北美人会给叛逃的《美利坚合众国》创作者提供庇护。”石村解释道,舔净勺子边缘沾着的鳄梨酱,“他就圣迭戈事件编了一套严重背离事实的说辞,混淆乔华党人的视听。”
“你把实情都告诉玛莎·华盛顿了?”
“所以她才放了我们,还附送睦罗贺藏身之处的信息。”
“玛莎·华盛顿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只提到那趟路程有去无回,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就我所知,她可能已经死了。”
“你还向她透露了哪些情报?”明子焦虑地问。
“我刚才说了,我要动用一切手段抓到睦罗贺。”
“你把密码给他们了。”
“反正值班员换岗之后就会自动更改。”
明子压住心头火气,她知道争吵毫无意义。“你背叛了帝国,还能这样满不在乎?”
“那是为大局考虑而做出的必要牺牲。”
她吃完了最上面的配菜。再往下吃,非得沾一脸食物不可。
“需要帮忙吗?”石村问。
“不用。”明子答道。她仍未适应义手的机械操作,艰难地抓握着勺柄,尝试了好长时间,总算在胃“咕咕”叫起来时把吃的送到了嘴边。“我去趟洗手间。”
她起身离开。这是单人洗手间,只有地上一个蹲厕。她费了很大劲也没能插上门闩,只好把门掩着,蹲在便池上。
二十分钟后,她拉开门叫石村。
“你没事吧?”石村问。
“我没事。”她答道,“只是需要一点帮助。”
“怎么了?”
她看着义手的指尖,厕纸扯破了,指头糊满了屎。她羞愧不堪,又抛不开心头的傲气。
石村见她满脸窘迫,便主动问道:“我进来方便吗?”
“拜托了。”
石村甚是平静,尽量给她帮忙,没有表现出半点嫌恶。
然后,两人到水槽边洗手。
“以前有个上司告诉我,把囚犯逼疯的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把他关进小黑屋,让他吃喝拉撒在一处。”明子解释,“这叫‘粪刑’。我对一个有洁癖的女囚用过,把她锁在牢房里一个月,不让她洗澡,也不给她打扫屎尿。”
“她后来怎么样了?”石村边抹肥皂边问。
“我们放她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原以为是她太脆弱,现在才知道,换了我,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他们默默地烘干了手。
7:44 AM
绪露的酒吧门外站着两男一女,手持棍棒,姿态凶神恶煞。
“关门了。”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说。
“我要见绪露。”石村坚持道。
“绪露没交保护费,所以未经蚊子批准的客人都不得入内。”
“蚊子是谁?”石村又问。
“劝你趁早滚,否则有你好受的!”留胡子的高个男人吼道。他脚蹬长皮靴,身穿皮夹克,眼部文着蜥蜴头的图案。
石村不知该如何是好。明子踏前一步说道:“我叫月野明子……”
“你是谁关老子鸟事。”
“是特高课的警察。”她做完自我介绍,发现两人的嚣张姿态萎靡了不少,“我很清楚你们的底细以及家庭背景;只要我愿意,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挖掘出来。”明子看看那女人,发现她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我知道你跟你丈夫在搞什么勾当,别以为能瞒过我们的眼睛。”然后又对蜥蜴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朋友下手的?”
蜥蜴头反问:“你在胡说什么?”
她认得那个文身。“别给我装傻,小心吃不了兜着走。我知道你整了容,而且,你的老大未必知道你离开蜥蜴组的真正原因吧?”
“你——你怎么——”
“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可是蚊子——”
“他的事我稍后亲自处理!”明子厉声训道。
她领着石村雄赳赳跨进门内。二人已不再阻拦,他们坚信自己身处特高课的监控之下,为心中臆想的后果而深感惧怕。
7:52 AM
绪露个头很大,剽悍的肌肉足显其孔武有力。她身穿一件法袍,下搭一条超短裤,裤边紧箍着壮硕的大腿,紫色的鸡冠头与淡紫的美瞳相得益彰。见到石村,她发出一阵狂笑,然后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多亏她口才好。”石村指着明子说。
“那准没错了。你这次又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了,石村?”
“谁说我惹麻烦了?”
“不然你大清早跑来这里干什么?”
酒吧里共有二十张豪华真皮沙发,围设在大理石餐桌和麻将桌四周。壁架上整齐地摆着一瓶瓶红酒和清酒。角落里立着十一台携计游戏机,包括一款流行的弹珠游戏主题。店里没有客人,男女陪侍在吧台边闲耍,周身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前台装饰的天皇画像十分打眼,另有佛像群塑簇拥左右。石村向绪露奉上一套奢华的木箸,花梨木质地,精工雕刻,手工抛光。
“给我的?”绪露问,“太客气了。”
“从意大利特别订购的。”
“你这位好口才的朋友是?”
“这是明子。”
绪露看了看明子的义肢。“她是警察?”
“差不多吧。”石村回答,“我需要搭个船。”
“我们只往返卡塔利娜。”
“我就是要去那儿。”
她满心忧虑地看了石村一眼。“你去那里有事吗?”
“执行帝国公务。你不需要了解细节吧?票价多少啊?”
“钱我是不收你的,只是我现在遇到了麻烦,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
“什么样的麻烦?”
“本地有个黑帮头目,蚊子,自认是我们的老大,客人要进门还得他说了算。我的姑娘小生都不堪其扰,已经有三个人被他毁容了。道格!道格!”道格是个二十出头的秀气男生,青涩可爱,只可惜脸上被一道刀疤横贯。“道格以前是我这儿人气最旺的小生,现在却只能在后厨洗盘子,就因为蚊子想让我们瞧瞧厉害。道格,我教你的礼数呢?”道格毕恭毕敬向两人鞠躬。“回去睡吧。”他再次鞠躬,然后退下了。“蚊子现在要求每单交易分成,而且要出海必须向他付船费。他还把我们的船抢作私用,要将一整层甲板打造成游戏厅。”
“我能帮上忙吗?”石村问道。
“没办法,除非你帮我除掉他。但那也基本不可能。”
“为什么?”
“他有一帮前相扑手做保镖,谁也接近不了他。”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跟他求求情?”
“他不听别人求情。很对不起,红子。”
石村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有没有多余的臂炮?”明子插话道。
“应该能搞到。”绪露回答。
“给我来一件好货,我替你对付蚊子。”
“等一下——”石村开口道。
明子恶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蚊子交给我来解决,明白吗?”
绪露看着明子。“你要对付的可不是普通警卫。”
“那有什么关系。”
“他的私人保镖全是职业打手。”
“你看我害怕吗?”
绪露哈哈大笑,击掌叫道:“玲子!”
“哈以。”一个体态娇小的年轻女子应声而出,轻轻鞠了个躬。
“帮我照顾石村几分钟。”
“你要去哪儿?”石村问。
“我要带你的朋友去储藏室,看有没有能用的臂炮。我不在的时候,相信你不会惹麻烦吧?”
绪露领着明子穿过酒吧后的房间,来到一条左右都是卧房的阴暗过道。墙上挂着欧洲风格的春宫画,所绘体位怪异之极。房门大多紧闭着,能听到几个客人在嘻嘻哈哈地寻欢作乐。明子跟随绪露下了楼梯,进入一个密闭的房间,里面堆放着板条箱、成人用品以及枪支。
“关于我的事,石村都跟你说了哪些?”绪露问。
“他什么都没说。”
“你是宪兵队的?”
“特高课的。你怎么——”
“职业习惯。我以前跟石村同在圣迭戈服役,是军需官。”
“负责保障军火吗?”明子望着琳琅满目的武器问道。
绪露粲然一笑。“负责保障将士们对慰安妇的需求。”
“小笠原总督不是颁布了——”
“我知道相关法令。但是关起门来,法律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我的任务是俘虏北美少女充当军妓,她们大部分还是处女,遵奉一种奇怪的教条,避免婚前性行为。我得训导那些姑娘,思想上肉体上都得开窍。要是她们不配合,让哪个官大爷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很容易被一枪打死。上门的全是驻区里最蠢笨最残忍的士兵。那工作就是个烫手山芋,好在我总能自保。到了我的屋檐下,就不分什么种族了。”
“我研究过圣迭戈的情况,从没听说过这些。”
“那当然了。学者隐瞒了很多可怕的内幕。”绪露说。
“为什么?”
“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圣迭戈的儿童接近官兵,点燃身上的炸药;皇军的战士无差别屠杀平民,整片整片的城区被扫荡;叛军宁可自杀也不做俘虏。”
“谁让他们揭竿叛乱。”
“是我们大开杀戒在先。”
“你认为过错应归咎于我方?”明子问道,十分不满于绪露话语中的暗示。
“不,我只想说那是一段漫长而血腥的历史。”绪露趁她尚未动怒,抢先软语安抚,“石村救过我这条老命,而且救了两次。”
“怎么回事?”
“我不喜欢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总之,假如他遇到麻烦,我会尽己所能保护他。”
明子的视线投向一台外形凶神恶煞的加农炮,它通体漆黑,又长又粗的炮筒上,一排刻槽状如毒牙。“那是什么?”
“德产原型炮,几年前我从几个罗马来的军火商那里淘到的。”
“它有什么能耐?”
“他们说这叫死光炮,使用水晶聚集能量束,比子弹更致命。唯一的问题是,它太重了,不适宜用作臂炮。就算装上炮口制动器,后坐力也够你受的。很难瞄准和平衡。”
明子注意到它合金钢的炮身,旋转枪筒可以在子弹与激光两种模式之间切换。“能让我试用一下吗?”她问。
“这玩意儿到手之后,还一直没机会转手出去。它对肩背冲击力很大。你还是试试这挺二二式轻机枪吧。它不算重,适用有坂枪弹,而且——”
明子的眼睛直盯着死光炮。“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她说。
绪露帮明子取下义肢。
“你的伤还没完全愈合呢,”绪露注意到断骨处的截痕,“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我没时间了。”
“以你现在的情况维持不了多久。”
“不需要多久,”明子极力争取,“几天就成。”
绪露双手并用才抬起死光炮筒。她麻利地拧紧铆钉,连接电神经,校准触发器。“这是五轴旋转基座,植入骨窝可以吗?”明子含糊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我要用这个钛钉给你做增强骨整合术。会很疼,但接合处会与你的骨头完美贴合。之后再给你用一些加速骨整合的膏药,但你仍然得万分小心,不然容易骨折。”
整合术感觉像关节上挨了一锤,钻心的疼使得她浑身战栗。明子咬紧牙关。传感线的线脚形如干旱土地上的裂缝,脂肪与肌肉鼓凸在缝合点周围。她感觉手臂就像被一千根针扎穿,皮肤几欲爆炸。
“要不还是取下来吧?”
明子摇头。
“给微携计一点时间,让它与你的手臂神经协调。”绪露说。
“要等多久?”明子咬牙问道。
“很快。”
她的视野模糊了,思维失去了连贯性。石村长得并不像她弟弟,她弟弟更自信,更高,也更优雅;然而两人亦有共通之处——神情中常带着紧张局促。究竟是什么令她弟弟如此惧怕?每次被上级官员批评得一文不值,他就爱用毛刷刷理军服后背,因为那上面头皮屑特别多。每晚他都梦见自己的影子爱上一个女子,而她却终究弃他而去。世界是一团未经锤炼的混沌,暗影在黑夜的驱使下交会融合。明子的思绪如迷梦一般拥塞。天花板上悬着巨大的胃,她闻到牛肉酱和炒下水的气味从幽门泄出。藤森珍娜请她吃饭。“真好吃。”她说。她俩在她自己胃里,在拥挤与压迫下被强制消融。
“你醒啦?”绪露问,“你刚刚昏过去了。”
明子垂眼盯着现在成了她手臂的炮筒。她费力地抬起,艰难地使其保持水平。
“这东西怎么用?”明子向绪露请教。
“这个球是用来调节能量挡位的。”绪露指着一个带数字刻度的球形旋钮解释道,“触发器在这儿,你也可以通过——”
明子调到最低挡位开火。一道激光束击中一个假阳具,灼穿了一个洞,它迅速熔化。
“后坐力还不算糟。”这是明子的评价。
“因为现在是最低挡。”
“怎么充能?”
“太阳能的。如果激光模式能量不足,可以先切换到子弹模式等待蓄能。枪筒在侧面,这样扳出来。”
明子试了试模式切换,感到胳膊上的肌肉僵直收紧。“你有没有类固醇增强剂?”她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还想不想让我帮你处理麻烦了?”
“想。”
“那多给我一些增强剂,得够几天的量。”
“都在楼上。”
明子又检查了一遍臂炮。“你不在乎那个蚊子是死是活吧?”
“要活口。如果让他变成个活哑巴,那就再好不过,我可不想被他那帮机械改造的黑帮小弟追杀。”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在谋杀巷附近的一家旅店。待会儿我告诉你怎么去。你还得带一件礼物。”
“什么样的礼物?”
“南北战争期间的旧物。那群黑帮对南方叛军以及罗伯特·E.李 [5] 有一种病态的执迷。”
她们回到楼上。玲子正在跟石村打情骂俏,噘起嘴去吻他,但每次突袭都被他灵活地闪开。他笑个不停,享受着她的投怀送抱。
绪露向炮筒与明子残臂的连接处注入少许化学物质,以增强生化机械联系。她用小盒装了几颗胶囊,再附上一根紧急注射器,一并递给明子。
“咱们走。”明子对石村下令。
“去哪儿?”他留意到了粗壮的臂炮。
“去拍几只蚊子。”
9:16 AM
他们朝谋杀巷走去。
“你准备怎样行动?”石村问。
“你觉得呢?”
“和那些机械改造的黑帮分子接触,务必要谨慎。”
“你的胆子被狗吃了吗?”她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军官,石村。你是属老鼠的吧?”
“我们的任务不是打击黑帮,而是抓睦罗贺。”
“去不了卡塔利娜,也就没办法接近睦罗贺,不是吗?”
“让我找他聊聊,跟他理论理论。”石村说,“我知道绪露想争地盘,咱们可不能替她背这个锅。”
“你和她之间是什么交情?”
“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告诉我,你在圣迭戈救过她两次。”
“她指的是我曾使她免于登上军事法庭被告席。当年有个大佐耍横,差点儿把她家一个姑娘打死,绪露就切了他的那话儿。从此没有哪个当兵的再敢乱来,但她受到了指控。”
“你怎么让她脱身的?”
“送了几件礼物,在携计上公布了部分官员不愿披露的几则信息。”
“为什么帮她?”
“我对身陷困境的军人总是心软。”石村道,“话说,早上你对蚊子的警卫使诈那一招真漂亮。没想到那都能蒙过去。”
“下层黑帮打手只认拳头,脑子都不太灵光。”
“万一他们不上当呢?比方说,那个女人并没有结婚,或者那个男人的文身只是酒醉后一时犯糊涂去文的。”
“我一提到特高课,他们的眼神立刻就蔫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信。”
“但事实——”
“怎么捏造都可以,只要你气场够强大。”突然一阵恶臭熏得明子头昏脑涨,像是呕吐物、粪便和腐肉混杂的气味。“什么味儿?”
“那就是谋杀巷的味儿。”石村回答。
“真难闻。”
“你可以去那里感受一百种不同的死法。出了钱,他们就杀死你,然后让你复活。”
“还有这种生意?”
“价格不菲。”
她朝巷子里望了望,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谁那么吃饱了撑的?”
“无所事事乃世间万恶之源。”
“到处都有天皇陛下的敌人亟待消灭,真想不通怎么还会有人无所事事。”
“并非人人都有如此崇高的使命感。”
“你心里不难受吗?”她问。
“为什么难受?”
“将士们在圣迭戈抛头颅洒热血,安享和平的人却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
“我还真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我们要努力把大日本合众国建设得更美好才对。”
石村假笑两声,心想她一定在说反话,却见她神情严肃。“还是先解决睦罗贺的事吧。”
9:42 AM
他们的目标“蚊群”是四个退役相扑手,个个腰身壮实得像混凝土块,手臂上脂肪与肌肉堆积得方方正正。他们看不见脖子,脑袋像是直接与躯体相连,眼睛深藏在圆脸里,头发绑成一个结。每人都装着机械手指,那是黑帮的入伙仪式,以肢体的一小部分献祭。他们把守着三零一房间。
“我们想见见蚊子。”明子说。她打开一只礼盒,里面盛着两把德林杰袖珍手枪。其中一把是黄铜枪身、双管枪筒,另一把则是点四零口径的。
一个相扑手接过礼盒进屋通报。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沉声招呼他们进去。
二人踏入那宽敞的套房。房内陈列着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旧物,有军服、刀剑、旗帜、腰带扣、鹰纹胸徽、勋章、枪。十只博美犬围着他们打转,“汪汪”欢叫。这群圆滚滚的毛球可爱极了,就连不喜欢狗的明子也不禁莞尔浅笑。
“这些都是转基因博美,一闻到血腥味就会猛扑上去。你胳膊上装个大炮筒来这里干什么?”
蚊子身穿一套黄色连身皮衣,戴着蛤蟆镜、鳄鱼帽以及五条金项链。他中等个子,亚裔面孔,大概是混血——在大日本合众国,不借助出生档案很难判断一个人的血统,尤其是帝国底层的民众。他声音粗哑,口音生硬。
“因为我们有礼物献给你。”石村答道,意指那两把袖珍手枪。
蚊子扬起小巧的德林杰。“就是这种枪杀害了他们的军阀头子林肯。说起来,林肯是位征服者,是饥餐虏肉渴饮敌血的将领。北美人把他描绘成笑容可掬的小丑,但他实际上却是个魔鬼般的凶残暴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叛军身上。把他宣传为一个傻人有傻福的领袖,这种手段够高明的吧?他们甚至宣称他们的最后一任总统是个瘸子!北美人痴迷于平民逆袭的故事,想尽一切办法守护那个谎言。但事实上,他们的统治阶级全是心狠手辣的贵族精英,直到他们的共和国土崩瓦解。”
“我们有一事相求。”石村说。
“看出来了。谁叫你来的?”
“这重要吗?”
“不说也罢。你要去卡塔利娜,石村大尉。”蚊子说。
他怎么知道的?明子有些困惑。
“没错。”石村回答。
“听说你游戏玩得相当好。”
“还过得去。”
“我定期在船上举办《美利坚合众国》电竞,每个月都有一场特别的锦标赛,八人参赛,胜者能活下来,输的都得死。你能活到最后,我就免费送你去卡塔利娜。你要是死了,全盘落空。”
“你说笑呢?”
“不开玩笑。”
“只是搭趟顺路船,不值得我用生命冒险。”
“没有别的船去卡塔利娜了。至于你,”他对明子说,“即使开炮轰了我,也没法带你过去。”
“至少能让你闭嘴。”她答道。
蚊子哈哈大笑。“我喜欢你这脾气。你男朋友也不错。”
“什么?”
“你告诉我的警卫说,你叫月野明子。我对这个名字不是特别熟悉,但有印象——秀吉总爱吹嘘他那个特警女朋友。他沉迷游戏,技法又超烂,到最后债台高筑,成了我的死囚。”
明子震惊不已,同时也火冒三丈。“你想威胁我?秀吉远在另一座城市。”
“你确定吗?他和绪露即将参加死亡电竞,”蚊子转头对石村说,“除非你替下他俩。”
“怎么还扯上了绪露?”石村反问。
“她找来这个炮管女对付我,不免使我质疑她的动机。我很生气。”
明子高举臂炮。“放了他们,不然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秀吉就死定了。”蚊子毫不示弱,又对石村说,“你只要赢了电竞,他俩的命就归你,外加免费送你去卡塔利娜。怎么样?”
“我要见秀吉。”明子说。
蚊子向一个相扑手保镖示意。一间偏室的门随之打开,秀吉走了进来。他浑身酒气,头发凌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到明子,他顿时眼泪汪汪。“他们——他们跟我说你死了。”
“他不太擅长打游戏,押起注来却总是大手大脚,输钱如流水。你不如把那些钱花在女朋友身上。”蚊子骂完他,又继续说道,“别急着发火,先看看他的手指。”
秀吉手上装了一根金属指头。
“怎么会有那个东西?”明子喝问。
“你问他。”
明子转头问秀吉。
“对不起。”他说道,不敢抬头直视她。
“他现在是我的财产。”蚊子说,“要是惹我不高兴,我就放出那根指头里的毒剂,一分钟就能把他杀死。他同意安装的。”
明子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抬起臂炮疯狂开火,把视野中的一切尽数消灭。蚊子似笑非笑,她的暴躁反应显然正合他意。明子望向石村,石村则看着她和秀吉。
“绪露在哪儿?”石村向蚊子发问。
“正在装金属指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话算话?”
“你认为我跟军方打交道还不守信用?我又不是疯子,也很珍爱生命。”蚊子正色相告。见石村仍不为所动,他又问:“你想让我立血誓?”
“没错。”
蚊子便撸起衣袖摸出刀,割开一个口子,吮了一口血,说道:“我以生命起誓,尊重电竞规则,只要你赢,我就立即释放死囚并送你去卡塔利娜。”
“只要我参加,你就无条件放走他俩。”
“那可是一命换两命。”
“对,没错。”
蚊子考虑了一番。“好。那就放过他们,当作给你的出场费吧。”
“石村,”明子唤道,“你不必这样做。”
“你爱你男朋友吧?”他问。
“他能对自己负责。”明子答道。
“也许吧。”石村应了一声,转而对蚊子说道,“通常电竞使用的游戏版本都修改过数据,对攻擂选手不利。你这场比赛也修改了吗?”
蚊子摇摇头。“只有普通的领先优先权。”
“哪种优先权?”
“四轮角逐,分数高者选择最终轮的地图。”
“无论结果如何,别再追究明子的事。”
“她又不参赛。”蚊子答道。
“请明确答应我。”
“我保证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你不能把生死押作游戏的赌注。”明子插话。
“这不就是你所谓的勇气吗?”石村回嘴道,又转头问,“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蚊子脚尖点地,喜形于色。“今晚八点三十二分。那会是餐后娱乐大戏。”
“我需要睡一觉。”
“你想要什么都行。”
11:13 AM
他们登上一艘伪装成货船的大游轮,船上男女侍应云集,到处是博彩携计。下层甲板已经被布置成赌场,虽然此刻空无一人,但再过几个小时就将宾客满座。船上提供客房,奢华的套房主题多样,有心形的床,携计游戏主题墙饰,还有猴子为客人倒香槟。明子将秀吉带到自己的“石壁杰克逊” [6] 套房,照料他睡下。秀吉浑浑噩噩,嘴里反复念叨“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终于睡着了。
明子前往石村的房间。这间是歌舞厅主题,门外陈设着著名西部风格舞者的假人模型。一声尖叫传来,她急忙冲进门,却发现是两个女人在跟石村把酒嬉闹。
“能和你谈谈吗?”明子问。
“当然。”石村答道。
“私聊。”
“啊,行。去外面说?”
石村来到房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明子问。
“我觉得,反正要死了,这些上好的清酒不喝也是可惜,倒不如抓住最后的机会一醉方休。你看到我的新朋友了吧?她们心肠真好,主动陪我痛饮最后一场。”
“我问的不是那些女人,石村,我是问你比赛的准备。”
“不用担心。”
“你的命可是押在那游戏上的。”
“又不是你的命。”
“要是你输了,我就一路杀出去。”明子说道,“虽然生还几率不乐观,但起码能多拉几个人陪葬。”
“你对我说过,有些人的死是为了换来其他人的生。”
“秀吉有能力照顾自己。退一步说,就算他没那个能力,该负责任的也是我,与你无关。”
“我已经和蚊子说定了。”
“那睦罗贺的事呢?”
“红子?”房间有个女人呼唤。
“你脑子里装的事太多啦。”石村对明子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使我这边不顺利,你照样可以去抓他,而且还不用带着我这个累赘。”
明子陷入沉思,揣测石村红子度过了怎样的童年,如何背负着害死父母的罪疚,独自成长。换作是她,又会怎么做?她的记忆回到大约十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当时她正在学习德语,外面突然吵嚷一片,警察伴着呼啸的警铃抵达——街上一户邻居被捕了。父亲叫她别去看,但她忍不住。她和那户人家虽然没有交情,但打过几次照面。那对年轻夫妻连同一双儿女,四人都戴着镣铐,脸上蒙着袋子,被警察拖进一辆黑色货车,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你玩过《美利坚合众国》了吗?”她问石村。
“玩没玩过有什么关系?”他反问,“比赛之前我要好好睡上一觉。你也该休息休息,享受和男友的重聚。”他对她微微一笑,“高兴起来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年轻的感觉了,就算输了也值得。”
他乐颠颠地跳回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明子回到自己房间,在秀吉身旁躺下,打了个寒战。她祈祷自己尽快睡着。
6:49 PM
她醒了,又一次希望这几天的经历是一场梦。转头看见臂炮,她不由得有些沮丧。肩膀疼,偏头痛也来凑热闹。秀吉仍然昏睡不醒,他的手指不时抽搐,身体偶有某些部位突发痉挛。她想摸他的额头,又意识到自己的金属义手会把他弄醒。他全身都有烧伤的痕迹,脚上尤其严重。
她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情景。他强健但无比温存,他们互相爱抚,尽享欢愉。他不像她相处过的大多数年轻人那样,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题。遇到秀吉之后,她才体会到了性爱的趣味。他细抚她的每一寸肌肤,流连盘桓。她知道他另有情人,而他也纵容她与别的男人睡到一起。她交往的其他年轻男伴总是喜欢吃醋,动不动就把“爱”和“永远”挂在嘴边,却很少真正给予她什么;秀吉太不一样了。
他们初次相识是在一场鸡尾酒会上,他对自己的女伴非常冷淡,反而向明子大献殷勤。明子见她朝自己投来敌意的神色,于是打趣道:“你女朋友吃醋了。”
“谁?”这是秀吉的反应。
他当时聊到的话题是,德国人发现金星上曾有文明存在。“他们发现了文明的痕迹,曾有一场环境灾难导致末日战争,那个文明走向了自我毁灭。至少德国是这么报道的。他们的宣传部对物理证据的解释总是脑洞大开。”
“战争的焦点是什么呢?”
“过度自由化。”秀吉回答,“你认为完全自由的社会可能存在吗?”
“从来就不存在自由社会。”明子当即断言,“‘自由’幌子的蕴生,无非是经济奴隶制刺痛了某些人的良心,以此求得慰藉罢了。上升到哲学层面来讲,人各有殊异,有些人完全能自主选择,另一些人则不堪自由的压力至于崩溃。你怎么看?”
“依我看,很多人害怕去爱,就是为了保有孤独的自由。”
“咱们聊的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自由’吗?”
“爱就是主动奉献出自由。”秀吉说,“那是我们唯一能真正主宰的自由。”
“我认为在相爱这个问题上,谁都没有真正的主宰权。”
“哦?”
“人不可能想爱上谁就爱上谁,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可是,帝国本土有超过一半的夫妻都是相亲结婚吧。”
“爱情不等于婚姻。”明子说道,“你结过婚吗?还是说,你刻意冷落的那个女人就是你妻子?”
“我就算打死自己也不可能爱上她。”
“那你认同我的观点啦。”
秀吉大笑。“你觉得一千年以后,地球上的人会怎么看我们?”
“我想不会有人记得我们。”明子回答。
秀吉从身旁侍者的托盘上拿起两杯香槟,举杯祝酒:“愿你爱上我。”
明子回道:“那我可做不了主。”
秀吉将香槟含在嘴里绕了一圈才吞下去。“我打赌能转变你的心意。”
“你有尝试的自由。”
此刻,仿佛感应到她醒来了似的,秀吉也跟着醒了。她却有几分希望他继续沉睡。
“我——这——这是在哪儿?”他问道,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已经没事了。”
“他们——他们说你死了。”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
“谁说的?”她问。
“宪兵。他们到诊所来抓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带走了,还指责我跟你合谋颠覆帝国。”
“一派胡言。”
他注视着她的双臂。“你——你怎么了?他们告诉我,你背叛了帝国,可我一点儿都不信,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忠诚的。”
“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秀吉睁大了眼睛,泪水泉涌而出。“我……我拣他们想听的话瞎说了一通。”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他们说你反正死了,招认了也无妨。我就……”
“秀吉。”
他开始猛扇自己耳光,又用脑袋撞墙。明子大喊:“你停下!”扑上去制住了他。
“我背叛了你。”他泪流满面地说,“我告诉他们,你憎恨天皇,还和北美人串通一气。他们问你是不是密谋颠覆大日本合众国,我说是的。”
“为什么?”
“为了保命……他们当时拿火烧我,还说要打断我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你想象不到他们有多可怕。”
“我能想象。”明子说,“关于我弟弟的事,你招了哪些?”
“你告诉我的,我全讲了。他们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预先准备好了笔录。我签字了。我只是个搞音乐的,明子,我从来没有应付过这种事情。”
“你怎么会跟蚊子搅在一起?”
秀吉摇着头,擦去眼泪。“我是来寻死的。”
“什么意思?”
“他们放我走的那天上午,我在人行道上看见两只蜗牛。你还记得我们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吗?那天下雨,你想出去走走,发现院子里爬了几百只蜗牛,有刚孵出来的,有全家出动的,有成群结队的,你看得入了迷。我从来没敢开口,其实我一直想和你组建一个小家庭。我——我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龌龊事之后……恨不得杀了自己。我知道这里有死亡电竞,就报名过来参赛,一心求死。”
“那你早死不就好了?”
“什么?”
“为什么不早让他们杀了你,反而陷害我?”明子语气尖厉。
秀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因——因为我太懦弱……假如你现在要杀我,我也毫无怨言。”
明子站起身,别开脸去。“你让我替你坚强一次?”
“替咱们俩。”
“你搞错了。千万别让我再看到你。”
她离开房间上楼,却和绪露撞了个满怀。
“你还好吧?”绪露问。
“《美利坚合众国》这个游戏难打吗?”明子问道。那句关切搅得她心烦。
“非常难。”
“你觉得石村获胜的几率有多大?”
绪露摇摇头。“实话说,不大。他肯定会被弑鹰魔女杀得惨败。”
“那是谁?”
“大日本合众国最厉害的玩家,连胜两千场比赛的不败神话。”
“石村知道吗?”
“我想告诉他来着,可他睡着了。”绪露又问,“卡塔利娜岛上到底有什么宝贝?”
“你是指——”
“他为什么赌上命也要去那儿?”
关于卡塔利娜,明子只知道那是一处监禁之地,关押着数千个异见分子,大多来自圣迭戈。人人都心知肚明,帝国只是把重刑犯往那里一丢了事,任其在孤岛范围内自生自灭。岛上派驻了部分兵力,但秩序仍混乱不堪。她曾在报告上看过,囚犯之间常因地盘争端大打出手,为抢夺旧房舍而激起的野蛮决斗,给了军官们赌博的消遣。她还知道卡塔利娜在很早以前曾是海军基地,但废弃之后已成人间地狱,成为受唾弃之人集居的蛮荒大地。随后她记起,若菜曾告诉她,据传卡塔利娜以前还是机甲研发的实验场。
“我也不清楚。”她答道。
明子暂别绪露,在船上漫步。
8:22 PM
石村需要穿上触感反馈服,戴上增强镜,浸入游戏环境。整套外设还包括仿枪外形的手柄,以及特制的鞋,与可三百六十度转动的踏板配合使用,以捕捉他下肢的动作信号。在他周围有一个光纤缠绕的圆环,同样用于捕捉体感动作,并起到限定控制区域的作用。电竞位一共八个,实时视频在大型显示屏上播出,此外还提供记海直播,供人们在自己的小屏幕上观看。这将是一场携计平台上的角斗。甲板上容纳了四百名顾客,共享“《美利坚合众国》盛筵”。此时,舞台两侧正上演小型暖场活动:西侧是相扑表演,男女相扑手赤身裸体,销魂酣战,只为了挑逗看客的情欲,而非真正要一决胜负;东侧则是歌手的比试,借助声带一较高下的同时,使用声波刀互相攻击。不满的观众可以朝他们脸上扔水果,被砸到最多的将获得当晚“全场最烂”的奖励。
人群主要由游戏迷、金主及高级应召构成。有些派头十足的主顾只穿了一层硅胶塑料,他们行走时,衣服迸射出晕彩,身体好像千面璀璨的棱镜。
明子注意到石村显得精神抖擞,无比活跃。“听说有个叫‘弑鹰魔女’的,是——”
“史上最牛玩家。”石村接过她的话,“玩《死亡荣耀》的大神,对《美利坚合众国》甚至更拿手。”
“你能打败她吗?”
“八成不行。”石村回答。
“看你这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今天过得太棒了,没什么能破坏我的兴致。”
“假如最终以死结束呢?”
石村瞪她一眼,皱起眉头。“多谢提醒。”
“我是认真的。你之前的空余时间就应该用来练习。”
“第一轮就是用来练手的。”他试了试手里的枪形手柄,松开传感鞋口。
“你还真这样吊儿郎当的?”
“别紧张,蚊子不可能让我开场就挂。我们要分成四组,每个战队两人,他大概会让我和弑鹰魔女组队,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的眼神飘向明子身后的人,“绪露!你还好吧?”
绪露来到他们跟前。“你不应该伸长脖子替我挨宰。”
“要不是我们来找你搭船,你也不会陷入这样的麻烦。”石村答道。
“我不该甩手把麻烦丢给你们去解决。对不起。一定是我手下哪个姑娘和他暗中勾结。”
“是玲子。”
“你怎么知道?”
“她刚刚来找过我。你别怨她,她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假如我能得冠军,蚊子说话算话吗?”
“蚊子向来一言九鼎。”绪露确认,晃了晃她仍未能取下的金属小指,“不过,你要是赢不了,会死得很痛苦。”
“至少上路前这几个小时是爽够了。我能喝一杯吗?”
“你需要保持头脑敏锐……”明子说到一半,发现石村双手抖个不停,“稍等。”
她叫来一名服务生,这人穿着星条旗图案的上衣,配一条露臀短裤。“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自己来。”石村说道,拿起托盘上的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好多了。你俩先入座吧。”
绪露和明子走向圆形小餐桌。
“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绪露说,“你觉得呢?”
“我也不明白。”明子撒了个谎,没有提及他双手的颤抖。
服务员端上第一盘开胃菜,火炙黄鳍金枪鱼。七名选手已就位,另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乘坐轮椅出现,观众立即开始欢呼。她肤色较深,脸上生有雀斑,眼神凌厉,双腿俱已缺失。
“那是谁?”明子问。
“弑鹰魔女。”
“她为什么不装义肢?”
“那两条腿是她特意卸掉的,为了永远和游戏连接在一起。”绪露解释。看见明子惊讶的反应,她又补充道:“这在狂热玩家中间很常见,他们直接将携计与身体的肌肉和神经相连,一刻也不离开游戏世界。”
“那睡觉的时候呢?”
“他们也希望自己的潜意识沉浸在游戏里。”
“为什么叫她‘弑鹰魔女’?”
“那是她打败前一任冠军后获得的称号。之前那个神气活现的卫冕冠军,到哪儿都带着他的一对宠物鹰,吃了败仗之后,他一气之下把两只鸟全杀了。从此,人们就管她叫‘弑鹰魔女’。”
两名助手替她穿戴好外设,那是专为她量身定制的,包含两条智能仿生腿,直接与她的骨盆相连。
聚光灯打在蚊子身上。
“身处伟大帝国的废墟之中,生活总是令人唏嘘。”蚊子说,“如今我们有这样一款游戏,向‘伟大’这一概念发出挑战,使美国终获胜利。说句张狂的话,‘自由’一词只有在《美利坚合众国》中喊出来才无比动听。在太平洋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纪念日前夕,我们有幸请到一位特别嘉宾作为玩家参与竞技,他是位赤诚的爱国者,也是位审查官。”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之后,响亮的音乐奏起,玩家在游戏中登场。
石村和弑鹰魔女组队。他们开局即位于菲律宾吕宋岛的丛林之中,日方正在修造碟形天线,准备召唤空中打击。比赛选手中的两组(扮演得到当地游击队支援的美军)需要完成摧毁该工事的任务,而另外两组(扮演日军)则负责防御。魔女捡起一支突击步枪,攀上一处视野开阔的制高点。石村也去捡武器,却被敌军当场击毙。复活后,他呆呆地重新出现,笨拙地走了几步,外设操作却怎么也不肯顺从他的意愿。他叫来一个服务员问道:“怎么跑动啊?”
“我不能讲,这是比赛的规定。抱歉。”
石村的角色跳来跳去,有时突然一阵狂奔,又猛然原地定住。最后,他懒得再去捡武器,开始往日军驻地的相反方向跑去。
“他在干什么?”明子问。
绪露仔细观察石村在游戏中的化身。“好像在逃跑。”她答道。
“为什么?”
绪露也难以理解石村的怪诞行为。“他可能误解了规则,以为保命是最佳的获胜策略?我说不准,如果他真那么想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为什么?”
“他虽然可以像这样搭顺风车混过头两轮,但最后是按总分定胜负的,仅靠逃跑一分不得。”
“怎么算得分?”
“摧毁工事加分,杀敌加分,但不同的中弹部位计分不同。战队获胜直接得分,此外还有支线任务分。弑鹰魔女没有急着开始杀敌,而是先探索各个不同区域,这是为了获得侦察分。积分越多,能使用的武器就越好,而且到最后一轮时拥有选择地图等优先权利,占尽优势。”
明子向其他屏幕看去。战斗已经开始,画面逼真得令人震惊,像纪录片一般,只是场面更生动,色彩更明快。她能看清风中每片草叶的飘摇,烈日的火球铺展光华,弥漫整片天空,亮得人头晕目眩。溪流中小鱼潜游,群聚的蜉蝣孤注一掷地燃烧着稍纵即逝的生命,蛇群蜿蜒伏行,朝风起云涌的战场“嘶嘶”地吐着信子。只有两个因素破坏了真实感:气味的缺失以及人物的出现。人物不动时高度仿真,但动起来破绽百出。他们的肩膀耸得太高,动作时而僵硬,时而夸张,面部也是一样:要么神态浮夸,要么面无表情,看上去像一个个机器人。大幅度动作的效果大体尚可,但对武器的操作仍显笨拙,反映出携计模拟的局限。
游戏是第一人称视角的,场景不断抖动移换,看得明子头疼。她小口啜着水,继续关注石村。他仍在往相反的方向逃跑,而其他玩家的屏幕上涌动着爆炸的冲击波。一块屏幕的画面突然被划为两半,上面溅满了血。
“那人输了是吧?”明子问绪露。
“每个选手有三次被卫生员复活的机会,除非被一击爆头。但大多数选手不会选择一开始就将敌人爆头,因为那样会使可获得的总分减少。他们基本上都想杀满三次。”
这是一场疯狂的枪战,屏幕上的丛林场景瞬息万变,忽而是一连串的子弹火光,忽而是随机的爆炸,士兵急速冲锋,隐没在树丛里。她看得稀里糊涂的,虽然周围的观众都如痴如醉,在私人携计上切换不同的玩家视角,查看个人状态及其在地图上所处位置,据此参与博彩。二十多名男女服务员忙于收取关于杀敌次数、竞技时长,甚至死亡顺序的赌票。
“这游戏有什么好痴迷的?不就是一群虚拟士兵跑来跑去开枪互射吗?”
绪露没有听到明子的问题,随着选手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她耳中充斥着咒骂、喝彩、吸气、欢呼。
十八分钟后,竞技第一轮结束,弑鹰魔女与石村的战队在四支队伍中暂居第二,主要是受到了石村负面表现的拖累。魔女获得了最高个人分三百四十二分,石村只得了十五分。
倒数第一战队的两名成员被解开外设,带到表演台中央的小平台,用锁链拴在地上。一名女服务员在他们的躯干和四肢上划开口子,鲜血很快在周围积成血泊。两人连声求饶,直到四堵透明的墙将他们包围,声音再也传不出去。另有三名女服务员推来几只笼子,里面是明子早先见过的博美犬。它们从围墙的一个小洞钻进去,立即亮出长牙展开攻击。这场景有些荒诞,却又凶暴异常。毛茸茸的小怪兽将那两人咬成碎片,撕碎皮肤,挖出肺、胃、心,又从他们腹内拖出形似绳索的肠子。每一次凶猛的攻击都引来人群阵阵欢呼。明子转开头,望向石村,他正在和弑鹰魔女进行赛后交流。魔女连珠炮似的对他一番猛烈批评,他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已经尽力了!”明子听见石村顶嘴道,“能给我讲解一下怎么操作吗?”
“希望下一轮的处罚是‘泳决’。”绪露说,“一定很对你胃口。”
“你以前看过这种比赛?”明子惊讶地问。
“就看过一次。门票太贵了。”
“参赛选手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可以自愿报名,但自从弑鹰魔女加入之后,主动报名的人少多了,主要是欠了一屁股债想一笔勾销的赌徒。那些人总是蠢到连命也押上。”
“那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电竞冠军都被尊崇为大神。”绪露说,“石村真得好好加油,不然会没命的。”
第二轮开始了,剩余的六名选手被抛进一座两层的棚屋。外面,成千上万的冤魂正在接近,决意寻仇。他们由南京大屠杀中死难的华人所化,子弹对他们无效,但燃烧的箭矢能驱散其精魂。这些冤魂外形可怖,真实得令人心悸,大多缺肢少腿,带着弹孔刀伤,僵尸般的面容和生硬的行动凸显非人之态。衣不蔽体的妇孺哭求公道,这些冤魂携带着草叉、长矛以及随手抄起的各类家伙。
“这是什么情况?”明子问。
“这一轮是标准的‘保命杀怪’模式。”绪露解释道,“冤魂的攻势结束后,击杀最多的战队获胜。这是一场拉锯战,胜出条件是杀光六万个冤魂,或者活到天明。魔女会争取把怪杀光,因为那样得分更多。”
“六万?”
“那是南京大屠杀的死难人数。游戏主创人员想尽量贴近史实。”
明子看过相关报告,知道南京大屠杀的死难人数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她在照片上见过孕妇断头、杀婴祭刀、门悬头颅的景象。贫苦农民被肆意屠杀,少女下体惨遭劈砍,被炸伤的难民更是数不胜数。即便是熟知恐怖施威手腕的明子,也难以接受如此骇人的史实。史料记载中瞒报了死亡人数,在以溥仪为首的傀儡政府以及帝国臣民面前粉饰太平,避免实际数字对他们造成强烈刺激。南京战役爆发时,东京司令部所称的“中华事件”远未结束,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幸存者以及和平倡议者的集结。五十年后,除了这款视频游戏之外,已无人铭记惨案中的受害者;而睦罗贺连死难者人数都弄错了。
这一轮石村依旧拙手笨脚的。他的角色杀了几个冤魂之后,招架不住另一对的合攻,被一条胳膊一条腿地吃掉了。刚复活,他就立即逃到楼上躲进墙角,挨个尝试手柄的各种组合键功能。后来,他干脆取下携计增强镜,叫过一名女服务员,点了鸡尾酒和虾。
那个笨蛋在搞什么?明子心中暗骂。
“他想死吗?”绪露冲口而出。许多其他观众也对石村的表现颇感失望。
好像是特意为了转移她们注意力似的,下一道菜上来了——抱子甘蓝杂烩配培根沙拉汁与荷包蛋、烤章鱼配烤蘑菇蘸褐化黄油、蒜苗豆角配糖渍榛子。明子不饿,但为了补充体能,还是吃了不少。一回头,看见石村正在调戏女招待,她差点儿一口喷出来。屏幕上,石村的角色仍然躲在战斗区域之外,其他选手则忙于击杀一拨接一拨攻来的亡灵。一位选手补充箭筒的动作稍慢,便有冤魂乘机从窗口跳入,掐着他的脖子,探出触手缠上他的脸。他的角色随即被附身,不受操控,扬起手枪朝搭档开火,对方立即还击,两人双双毙命,接着被卫生员原地复活。还剩两条命。
弑鹰魔女不满足于躲在安全位置发射火箭。她杀出一条火路,跳出棚屋,从倒下的冤魂身上拔出长箭聚成一束挥舞,燃烧的箭矢如刀刃划过战场,杀敌效率大幅提升。接着,她抓起一把草叉,点燃叉头,迅速一挥便消灭上千个冤魂,动作如条件反射般流畅迅捷。她能在别的选手出手前预判对方的行动——只有石村除外。终于有一个冤魂破窗进入上层,石村立刻逃到楼下,躲在另一名选手背后。冤魂被那位选手驱散之后,石村也尝试战斗,但立即被杀死。重生后的他茫然杵在原地。
“你不吃章鱼吗?”绪露问。
“你吃吧。”明子说。
经过三十分钟的苦战,弑鹰魔女终于借助新入手的火焰喷射器消灭了全部冤魂,比赛结束。她的游戏化身在燃烧的亡灵身上点了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两人的战队仍旧暂居亚军,而这一次,魔女对搭档骂得更刻薄了。
“你拉低了我的分数。”她恶狠狠说道,“我的二轮还从没打出过这么低的团体分。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想好好打来着,但这里的操作跟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再说了,你应该高兴才是:你从来没打出过这么高的个人总分,对吧?”
“那是因为我连你那份一块儿打了!你这个缩头乌龟,要想死就自个儿死去,不要来丢人现眼,浪费我的时间。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你在携计上倒是温柔多了。”石村淡然评论。
“我要见蚊子。”弑鹰魔女向一个服务生要求。
“您知道蚊子的规矩,比赛期间不见选手。”服务生回答。
“跟猪一样的队友搭档,还让人怎么打?”她愤怒地责问。
弑鹰魔女的总分已达一千二百三十二,石村却仅有三十五分。最先败于冤魂的战队成员被带到表演台中央,两人都是胖子,一个是和族人,另一个是朝鲜裔。透明的墙面升起,将他们包围在内。和第一场私刑不同,他们的四肢没有用锁链铐住。水从下方注入囚笼。两人一开始还优哉游哉的,互相说笑,可后来水涨到了脖子那么高,很快又漫过头顶,再过一分钟后,囚室内仅余下一小层空气。两人只得手划脚蹬,尽力浮在水面上。
“为什么不把水直接灌满?”明子问道,她发现注水已经停止了。
“这种酷刑的关键就是看他们能挣扎多久,因为只要保持游动就不会死。”绪露说,“最残忍的是他们还有生的希望。”
他们努力游水,但上方的空间不够仰泳,只能挥舞臂腿不停打水。她知道,两人已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但还是免不了徒劳挣扎。
“石村有机会赢吗?”明子问绪露。
“很难。不过另外一队选择的是入侵广岛的护运任务,只要他好好打,应该还有机会。”
明子站起身,阔步走向还在跟鸡尾酒女侍说话的石村。看见明子满脸的阴云,服务员逃跑似的离开了。
“你到底是要比赛,还是要调情一晚上?”明子质问道。
“我不是正在比赛吗。”
“别三心二意!下一局你得好好表现了。”
“我努力着呢,只是连操作都还没太搞清楚,得先找找感觉吧。”
“只剩两轮了。”
“我知道。”石村黯然伤神,“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你看看他们。”明子厉声喝道。
被“泳决”的两人渐渐没了力气,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疲惫的肢体绝望地划水,拍打玻璃求饶。看客们开始打赌他们溺死前还能再撑多久,谁会先放弃。围观的朝裔和日裔之间暗暗较劲,都认为自己的族民能坚持得更久。
“下一个就是你,除非你态度端正起来。”明子继续说道,“而他们,”她指着观众,“会把你的死当成一种娱乐。”
石村将视线从私刑现场移开。“那就死啊,至少能给世间带来欢乐。”他尽力撑起自信说道。
明子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犹疑。“我很感激你救了我和秀吉的命,但——”
“他现在怎么样?看之前那副样子,好像挺惨的。”
“谁都有落难的时候。”
“但他不是军人。”石村指出,“没有接受过面对这一摊破事的训练。”
“你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不管干了什么,他内心是有歉疚的,哭成那样,我都替他难过。”
“情绪化的眼泪包含蛋白质基激素,比如亮氨酸脑啡肽,那是一种止痛成分,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儿。爱哭的都是弱者。”
“不一定。”
“一定。”
“难道你没哭过?”
“打小就不哭。”明子凛然道。
“那可能是我太软弱了吧,我老是哭。”见明子没有回答,石村又说,“多谢你来给我打气。秀吉呢?”
“我已经处理好了。”
石村脸上的笑意突然散去。“什么意思,处理好了?他还活着,对吧?”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明子问。
“特高课的人呀。”
“他还活着。”明子向他确认。
石村放松下来,虽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怒意。“谢谢你,没有私自抹除这场赌局最初的意义。”
“你下的这是什么赌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你处死。”
“你敢跟他们斗,也会被弄死的。”
“死得其所,也是一种荣誉。你不认真比赛,那才叫白白送死。”
“感谢关心,不过我说了,不用担心我。”
“你不能再像前面那样消极避战了。要是你的战队失败,你照样会被杀,这种死法太愚蠢了。睦罗贺的事怎么办?假如抓不到他,我也得给你陪葬。”
“其实这才是你真正关注的重点吧?”
“石村,你命悬一线了,你真的无所谓吗?”
“我心里很清楚。下一轮我会加油的,失败的话,那就交叉手指祈祷下辈子投胎做一只博美吧。”
“你根本不相信有来世。”
“就当我被你说服啦。”
明子叹了口气,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这两轮是故意输的还是真的输了?”
石村硬着头皮给出答案:“后面我会努力的,争取反败为胜。”
这话没有给明子带来丝毫宽慰。
服务员们上前清理笼子,拖走两位选手的尸体。第三局很快开始,现在只剩下四人分两组对战。石村仍与弑鹰魔女搭档,他们的任务是要保卫一列运输军备的美国火车,确保进攻广岛的地面部队能及时获得补给。对方战队则要尽力干扰护运,阻挠列车抵达目的地。弑鹰魔女选了一挺帕克黑尔M85式经典夜战改装狙击步枪,带上炸药包,承担起狙击手的角色。对方的二人组合则想方设法在铁路沿线设置埋伏。石村钻进列车车厢,躲在了军备之中。
“你上哪儿去?”弑鹰魔女质问石村。
“去保护军备。”石村答道。
“你得回车顶上就位!”
石村没有听她的。魔女继续在游戏里怒声嚷嚷,可他把语音线路静音了。
看见美军在祖国本土长驱直入,明子心里甚感异样,即使这只是携计游戏。她无法想象,如果外国军队侵略日本并占领了他们的国土,那将是怎样一番景象;仅仅想到日本民众将饱受战火蹂躏,就使她怒不可遏。假如日本战败,天皇陛下会怎么样?
“好戏就要开场了。”绪露说。
伏击战开始,炸弹横飞,火光冲天。魔女走位全场,横扫千军。不管对方派出多少日兵,魔女控制下的美军总能所向披靡。见到这么多日军命丧黄泉,尽管是携计模拟,依旧使明子浑身不适。她越发地厌恶这款游戏,认定它必须被封禁。
石村待在补给车厢里,吃起了押运的军粮,以恢复血槽。跟上一轮不同,这一轮速战速决。魔女自成一军,独力击败了两支强敌,美军胜利保障了军备补给。她的总分飙升到六千三百四十二,而石村仅得了可怜的七十五分。
“下一轮怎么比?”明子问。
“他们俩对决。但就算石村最后一局获胜,他的总分也比魔女少。”绪露回答。
“他要怎样才能赢?”
绪露又看了一眼比分。“他没有机会赢了。”
“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觉得没戏了。下一局是魔女挑地图,不管选哪一个,都铁定能完全压制他。他根本就没发力,越看越叫人丧气。”绪露说道,从心底里散发出厌倦,“瞧瞧他,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
“我们怎样才能帮到他?”
“帮不了,除非想办法说服蚊子留他活口。”绪露说。
这轮输掉的那对选手被两名身穿防化服的女人注射了化学药剂,身上顿时生出赘疣。不是小型的菜花肉芽,而是亮晶晶的脓包,迅速鼓胀至拳头大小。明子没有细看疣包扩散到他们全身的过程。那无可救药的满脸肉瘤的模样她太熟悉了,她曾多少次将类似病菌注入受审者体内。
她气势汹汹地闯到蚊子桌前。几个改装了金属小指的和族人围在蚊子旁边抽雪茄,他们同为黑帮成员,出外享受夜生活。“能和你单独聊聊吗?”她问。
蚊子的视线没有离开杀人的舞台。“在这里说就行。你要说什么?”
“请你修改最后一轮的参数。”
“怎么改?”
明子提议:“本轮赢家即为整场锦标赛赢家,不算累计总分。”
“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
她注意到两个相扑手体形的打手在身后走动。
“石村同意了那些条件,”蚊子说,“就必须遵守。”
“可是——”
“我收到了不少客人投诉,说他态度消极,水平差劲。而我之前还宣传他是合众国最优秀的玩家之一。你这完全是白费口舌。客人的不满向来不是好事,我现在正在气头上,你不要逼我。”
“石村和我都是天皇陛下的士兵,如果你宽宏大量——”
“天皇老子又管不了这里。”
“帝国境内莫不受天皇陛下管辖。”她被他无礼的语调激怒了,随即出言提醒,“建议你谨记在心,这是为你好。”
“不然会怎样?”他给保镖递了个眼神,其中一人立即按住她的肩膀。
明子铆足了劲猛踢他的膝盖,他全身重量塌了下去,髌骨裂了,腿骨错位弯折。她抬起臂炮杵上他的鼻子,接着又侧向抡开,打中扑上来的第二个保镖的胯下。对方跌倒在地,她迅速挥起铁臂对准他的头部补上一击。
“别想吓唬老娘。”明子警告道。
蚊子叉起一口菜肴。“我老爸曾是特别攻击队 [7] 的飞行员,在圣迭戈为国捐躯。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牺牲的意义何在。每天早上,我妈都要为他的在天之灵烧香,还对着天皇的画像祈祷。她在艺伎院帮佣,一天工也没误过。就算被车撞断了肋骨,也要坚持上班,因为她知道,一旦她丢了饭碗,我们全家都得露宿街头。那个时候,天皇在哪里?我以前成天玩携计游戏成瘾,我妈忙着挣钱没工夫管我。我沉迷于《死亡荣耀》,玩得忘乎所以,不知怎么惹到了中山家族的一个打手,他拿枪指着我的头,让我一条命把游戏玩通关。要是死了,他就给我一枪爆头。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两个小时,最后我完美通关。有枪顶着脑袋,你瞬间就能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醒。那个时候,天皇又在哪里?明子小姐,你回座位上去吧。石村这么出尽洋相,还不是为了拿命换你男朋友。人要学会感恩。”
她长叹一声。石村对自己当前处境的漠然态度,愈加使她怒火中烧。难道是他现在见识到了弑鹰魔女的厉害,索性故意寻死吗?还是他这时候突然接受了宿命论,开始听天由命了?蚊子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她的臂炮。“不要冲动,咱们有约定在先。你要是轻举妄动,绝不可能活着出去。”
“我要是决心取你性命,还会在乎自己是死是活吗?”
她回到座位上。
最后一局的地图是珍珠港之战,美国最惨烈的败仗之一。根据游戏中的全新设定,日本帝国进攻珍珠港之时,德国尚未开始入侵美国,所以的部分美军舰队仍驻扎在珍珠港,且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弑鹰魔女选择代表美方,石村则率领日方进攻。游戏开始前,屏幕上浮现出明治天皇的一首和歌:
苍苍四海,莫非同胞,茫茫人间,相争何为? [8]
实际战斗中,德军的隆美尔元帅此时已对美国东海岸发起总攻,日军舰队攻击夏威夷时,只遭遇了象征性的抵抗。而在游戏的架空历史中,日军过早发动的攻势虽然挫败了美军部分舰队,却激起美方全力复仇。珍珠港成了战争的转折点,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却令美国打起了精神。石村要带领日方发起Z行动(为纪念东乡平八郎在对马海战中升起的Z字旗 [9] ),破釜沉舟倾力一搏,力图重创美军舰队,大伤其元气。游戏开始之后,石村立即逃向了山里。魔女没有立刻追击,而是一个接一个地歼灭了所有日军,又抢过一架高射炮,击毁了数架零式战机。她的总分已超过一万。
明子惊慌失措。若非如此,她兴许会沉醉于游戏精美的画质:周围环境受炮火冲击的反应展现得惟妙惟肖,在几何动力学的实时模拟中土崩瓦解;每座建筑、每艘舰艇都可以摧毁。弑鹰魔女开始从容不迫地追击石村,而他依然只顾在山里躲藏。魔女朝他的头部开了几枪,故意没有击中,她要近身肉搏,因为手刃对手能有更多加分。
“石村!”明子大喊。
他没有听见。
观众们知道结局就要来了,纷纷发出失望的哀叫,继续吃起了小牛肉配韭葱和松露比目鱼。明子只觉心中块垒郁结,转头看向绪露,见她只管埋头用餐,不愿见证结局。真的没办法了吗?石村继续逃向群山深处。他的生死竟交由一场游戏的胜负来定夺,这让明子胆战心惊,即便她知道死得轻如鸿毛的大有人在。石村是要自寻死路吗?那何苦非跑到这里来求死?还是说他向来习惯了命悬一线的处境?
明子摸摸臂炮,盘算着石村输了之后她该怎么做。蚊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派了几名打手守在她们桌旁。她挨个打量他们,估算杀敌的最佳顺序,以最大限度提高生存几率,但是——
一阵低语声传来,间杂着倒抽凉气的声音。观众又转头看向了屏幕。明子不愿看那最后一幕,不愿看携计模拟预演的生命终结,但又不得不逼迫自己继续观看。画面上地动山摇,明子一脸懵怔,不敢确定游戏是否出了故障。画面上山头裂开,一只巨大的手出现,紧接着是躯干部分,庞大的机甲赫然眼前。
“怎么回事?”明子喃喃发问。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好奇。
铠甲上涂有日军旭日标志的巨大机甲从弑鹰魔女头顶跨过,开始虐杀整个美军舰队,射出激光束摧毁敌方兵力。不到一分钟,珍珠港全境即已烈火熊熊,石村的分数升至九千,迅速逼近一万。一分钟后,积分翻了一倍。机甲一脚踩上弑鹰魔女在游戏中的化身,把她碾成了碎片。
石村赢了。
弑鹰魔女一把摔开外设,高声喊道:“他作弊!这有辱竞技精神!怎么可能这样!明明是我赢了!他修改了游戏!”
蚊子走向竞技台,手里握着一座奖杯。
保镖们用铁链把魔女锁在轮椅上,又给她勒了个封口球。她还想大喊大叫,无奈嘴已被牢牢堵住。
“拜托,你不会来真的吧。”石村替魔女求情,“她可是你这里最厉害的选手。蚊子!蚊子!”
“她输了。”蚊子不留情面地说,“必须遵守游戏规则。”
“可是有的规则她不知道啊。”
“那是她的疏漏。把她带去上层。”
“你要干什么?”
“这事你不必操心。吃过饭了吗?”
他们上前将她拖走。明子看见石村一脸慌乱的表情,知道他正在考虑后面的任务,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快饿瘪了。”
“好,大餐已为你备上。或许咱们还可以谈谈后续的竞技。”
“我只求能有条船去卡塔利娜。”
蚊子点点头。“我说话算话。不过,也许你会对我开的价码心动——”
石村摇摇头。“不必了,多谢美意。”
“你怎么知道有机甲可以召唤?”
“暂且保密。”
石村回到明子身旁。明子赏了他一个耳光。
“干什么打我?”他怒问。
她气鼓鼓的,闭口不答。
“我要饿死了。”他说。
“那快吃。”她说道,拼命掩饰此刻双臂的颤抖。
携计屏幕上在直播甲板上的情形,一块倾斜的跳板伸到海上。魔女尖声抗议,说自己被耍了。“我一辈子都在钻研游戏,没有谁比我更了解《美利坚合众国》!他肯定作弊了,把整个游戏替换成了修改版,或者篡改了文件,或者——”保镖没有理会她,把她推下船舷。海面传来“哗啦”一声,满堂大笑喝彩。她高呼求救,乞求再给她一次机会。但由于没有腿,再加上轮椅的拖重,她直直沉向水下,声音迅速被浪涛吞没。
“咱们看看魔女到了海里还能不能弑鹰吧!”蚊子对激动的观众打趣道。
11:43 PM
他们得到了一艘没有标记的汽艇,可乘之前往卡塔利娜岛。石村建议从西岸登陆,那边没有地雷,安防也极为松懈。明子不喜欢海的味道,也不喜欢咸水溅在脸上的感觉,但随着小艇逐渐远离蚊子的赌船,她的心情舒畅起来。
“秀吉呢?”
“我不知道,”明子坦白,“也不在乎。”
“抱歉我不该提这茬。”石村说。
“我们无法选择爱上什么样的人。你怎么知道游戏里有机甲?”
“当初制作《死亡荣耀》的时候,我让睦罗贺植入了这个彩蛋,便于像我这种技术烂的玩家在必要时绝境反击。只要输入特定指令就能触发它,但前提是分差必须在一万以上。”
“所以你一直缩着不出战?”她问。
石村点点头。“坦白说,我也想和她堂堂正正来一场对决,但我的水平比她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控制操作也已经改得和《死亡荣耀》不一样了。”
“你怎么知道他在《美利坚合众国》里也会植入这个彩蛋?”
“我也是试了才知道。”
“你只是赌自己的直觉?”
“我赌的是自己对睦罗贺大将的了解。”
“哪方面的了解?”
“他喜欢拉落水狗一把。”
“你比我期望得要胆大多了,石村。”
“我别无选择。就像已故的东条首相曾经说的,‘有时候,闭着眼睛也得从清水寺舞台跳下去。’ [10] ”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他皈依佛门并云游帝国宣扬和平之前。我是在伯克利期间听说的。”
“那倒是有点神从天降的意思。”
“这个‘天降’还真说对了。弑鹰魔女实在可惜,她是位神乎其技的玩家。我知道蚊子是黑帮成员,但也该对她手下留情啊。”
“他竟然威胁所有人,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不忍又能怎样?”
“我给他留了个惊喜。”明子说。
“惊喜?”
“在他手枪弹夹里,下一次有他好玩的。”
“什么时候的事?”
“离开之前,我让绪露组装的。”船有些颠簸,她稳住身子,“不会有他好果子吃。”明子极力无视自己内心的动摇,支撑她直到现在的军魂已然溃散,藤森珍娜幽灵般的正脸,仿佛攀附在今晚那群竞技牺牲品的身上,挥之不去。“我竟然不知道大日本合众国内还存在如此多的不公。要是能回归特高课,我一定要积极革新,杜绝这种罪行。”
石村看着明子坚决的姿态,说道:“祝你成功。我想,就连睦罗贺也不会欣赏像船上这样使用他游戏的做法吧。”
“你觉得他会在乎?”
“至少会深受打击。”
“为什么没人起来反抗,改变现状?”
“因为奋起反抗的人都被赶尽杀绝了。”
明子凝视海面,思索着时间废墟中的逝者,双眼迷失在黑暗的虚空之中。“我妈常常给我讲历代天皇们的英勇功绩,他们励精图治,向世间弘扬正义,即使人类违反神明的谕令。我现在脑子里一直回放着明治天皇那首和歌。”
“游戏里那首?”
明子点点头。“茫茫人间,相争何为?”
一波海浪打来,咸水溅湿了他们全身。“我敢说是因为他从没体会过在打完赌命的携计游戏之后,又在半夜乘汽艇偷登监禁地追捕叛国者。”
“别贫嘴。”
注释
[1] 在真实历史中,1910年日据期间,首尔被更名为“京城”。
[2] 东条市系作者虚构,是一座以东条英机命名的日本城市。
[3] 目前日本《广辞苑》等辞典对“八纮一宇”的解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为证明其海外侵略的正当性所用的口号。
[4] 指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由11个美国南方蓄奴州宣布从美利坚合众国分裂而出的政权。
[5] 罗伯特·爱德华·李(Robert Edward Lee,1807—1870),美国内战期间北弗吉尼亚军团的领袖。
[6] 托马斯·乔纳森·杰克逊(Thomas Jonathan“Stonewall”Jackson,1824—1863),绰号“石壁”,是美国内战期间联盟军的将领。
[7]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Tokubetsu Kogekitai,即指神风特攻队。
[8] 这首和歌的日语原文为:四方の海みなはらからと思う世になど波風のたちさわぐらん。
[9] 对马海战是1905年日俄战争中日本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在对马海峡进行的一场战役。日方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的旗舰三笠号打出Z旗,向全舰队表明“皇国兴衰在此一战,诸君一同努力。”Z旗即国际信号旗系统中表示字母Z的旗帜,因对马海战之故,Z旗在日本军中有特殊的意义。1941年日方称偷袭珍珠港的计划为“Z行动”,山本五十六的旗舰赤城号航母也挂出了Z旗。
[10] 日本清水寺流传着一种说法:向观音许愿,结愿之日从舞台上跳下去,若是遂愿则不会受伤,若不幸摔死即可成佛。由此产生了“从清水寺舞台跳下”的习语,形容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