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4日
0:18 AM
在《美利坚合众国》竞技中佯装自信,令石村劳心劳力。竭尽全力故作冷静,使他神经绷得太紧。谁都不怀疑他早就成竹在胸,虽然他根本不确定游戏的最终版本里植入了那个彩蛋。他一直在担心自己流露出慌张的神色,或者舌头不听使唤。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玩家都跟他一样,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场假面舞会,所有演员跳着一曲致命的芭蕾。遥远的天皇仿佛时刻监视在侧,身处千里之外,依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在石村的军旅生涯中,睦罗贺和弘大将一直是他的权威领导。睦罗贺下令,石村从命。由于大将的力保,他才免于被派往帝国偏远边陲的命运。石村知道大将在编程方面鲜有建树,对战术也不是特别在行;但他擅长玩弄权术,总能摆出一副标准的和族指挥官的严厉形象。他不需要懂得实际的技能。头几年,石村是自愿为他当牛做马。事到如今,回想起自己曾怎样用热脸去贴上级与同僚的冷屁股,他心里就一阵恶心。想同桌吃饭得求人赏脸,奴颜婢膝地鞠躬,事无巨细地巴结谄媚。大部分人都当他的阿谀逢迎是别有用心,也就懒得理睬他。在他们眼里,石村只配用来使唤,他是靠走后门才混进军官队伍的,跟他多说一句都浪费唇舌。
卡塔利娜岛景色凄凉。经过无数次军事演习的轰炸,岛上的植物仅剩下稀稀拉拉的灌木。海滩上搭起陋棚,垃圾遍地,男男女女数百人围坐在火堆旁,神色空洞,对石村和明子的登陆无动于衷。明子轻拍一个人的肩膀,没有激起任何反应,她又揍了他脑袋一拳,那人依然无视她。明子转头看石村,只见他正打量着一个女囚,那名女子茫然地望着大海,裤子破烂,没穿上衣,胸部下垂,头上用金属盘打了补丁,颈间长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皮肤接缝处盖着日语的字印。
“懒惰。”明子读给石村听。
“这一个是‘暴食’。”
“他们这是怎么了?”
石村敲敲他们头顶的金属盘,又把手伸到他们跟前晃了晃。“我觉得是被切除了额叶。”
大部分人无动于衷地坐着,大脑如眼前的景色一般空寂。
“你知道这回事吗?”明子询问石村。
“我正要问你呢。”
“从没见报告上提过。”她答道。
石村知道很多事情都不会写进报告。他记起自己和大将已故的女儿睦罗贺克莱尔之间的一次交谈。当时大将已安排他们离开圣迭戈前往洛杉矶,克莱尔即将入学专攻携计,而石村将调至新岗位任审查官,这意味着和同僚之间酒局多多。一天夜里,醉醺醺的他跌跌撞撞回家时,惊讶地发现大门开着。克莱尔手捧携计在沙发上等他。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舌头比脑子慢了半拍。
她递上携计。“为什么所有涉及我母亲死讯的报告全是机密?”
石村细看屏幕,那上面所有文件都贴着“禁阅”的标签。“问你爸去。”
“什么意思?”
他坐下,只觉醉得头晕目眩。“问他你母亲怎么死的。”
“我问了。他告诉我说,皇军战士要炸乔治·华盛顿党人,结果误杀了她。他原本想促成双方和解,但高层不允许。”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反问冲口而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嘲讽。
“那不是事实吧?”
石村集中精神,努力回忆商量好的说辞。“是事实。”
“那为什么相关文件全是机密?”克莱尔追问。
“这你得去问他。”
“你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他正要回答,她却蓦地扬手制止。
“你要是撒谎,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石村内心斗争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直接告诉我不行吗?”克莱尔问,“你在害怕什么?”
这么多年之后,石村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当晚他应该直接告诉她真相,而不是等到她自己发现?
思绪回到现实中,他对明子说道:“兵营里好像没人住,咱们去休息休息吧。”
“安全吗?”
“西侧无人值守。”他答道,查看携计,“你瞧这个网格,所有人的位置都标在上面,附近没人,主哨岗位于阿瓦隆 [1] 。就算有谁注意到咱们,只要假装成切除了额叶的囚犯就行。”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来见一位老朋友。”石村回答。
“那对我们追捕睦罗贺有什么帮助?”
“久慈良曾是合众国顶级的机甲战士之一,她明早会来这里跟我们见面。”
“她在这岛上做什么?”
“躲避当局。”
“那她有——”
“对。咱们要乘上她的机甲,那是出入圣迭戈最安全的路子,也是能抓到睦罗贺的最佳保障。”
营房内有几张上下铺床位,都没有床垫,硬得像石头,硌得人不舒服。石村躺在一张下铺上,明子在他对面。
石村快要睡着时,忽然听明子问道:“你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他又想起克莱尔。“我尽量不拿事后的眼光来评判自己。你呢?”
“最近经常后悔。”她回答,“我想不通大日本合众国本部怎么能允许这样的地方存在。”
“卡塔利娜?”
“卡塔利娜,还有蚊子的赌场。”
“有可能上头不了解实情,或者有人钻了官僚体制的漏洞,为保住面子没有上报。”
“无知比威权更差劲。”
“之前你也不了解这些地方。”
“现在了解了,我很高兴这个失误得到了弥补。我一直以为叛国贼都是明目张胆要推翻帝国的人,到现在才知道,还存在形式更加隐秘的反叛。我疏忽了自己对天皇陛下的职责。”
“我敢肯定他会原谅你的。”
“顾念我这种蛆虫的道义挣扎,未免太有失他的身份了。”
石村哈哈大笑。“你这么说自己还真有意思。”
“在天皇陛下面前,我们都是蛆。”
“然后变成苍蝇,吃上级领导的屎勉强果腹。”头疼袭来,石村再次闭上眼睛。
他听见明子下了床。
“你需要充分休息,为明天养精蓄锐。”石村说。
“你听说过弓形虫吗?”
“那是什么?新的生物武器?”
“是一种寄生虫,以多种温血动物为宿主,但只能在猫体内进行有性繁殖。被它感染的啮齿动物的脑神经活动会发生改变,产生非常微妙的行为变化,使之更容易被猫捕猎。这种寄生虫实际上重写了啮齿类的生化结构。我们的科学家甚至发现,人类被感染后也会出现行为上的改变,攻击性降低,程度因人而异。但感染者不会有明显症状,要专门去检查才知道。”
“真叫人心里发毛。”
“悔恨就像一种精神寄生虫,能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明子说,“我希望你对我坦诚一些。你是不是把我当傻瓜?”
“当然不是。”石村回答,“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她抄起手臂走到他跟前。“你为什么总是不敢说心里话?”
“什么?”
“你几乎总是拣你认为我爱听的话说,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你想来一场交心的对话?”
“我想听你说实话。”明子回答。
“好吧。我怕你。”
“怕我?”
“你经常上一秒还是个刚正不阿、为事业献身的好军官,下一秒莫名其妙就暴跳如雷,跟吃了枪药似的。”
“胡扯蛋。”
“不是吗?你动不动就杀人,我怕哪天我说错话,你一枪就把我崩了。”
“所以你怀疑我杀了秀吉?”
“说不定他做鲨鱼饵还不错。”石村说,“你难道没动过这个念头?”
明子完全沉默了。石村有些紧张,担心自己说得过了头。
“其实我杀人也从来不轻松。”她终于说,“特高课训练的时候,他们会测量我们面对折磨和杀人时的情绪反应,一线的行刑人员主要是从那些对残忍及非人景象无动于衷的申请者中招募的。”
“你折磨犯人的时候,一点感觉也没有吗?”石村问。情绪竟然也能被量化和测量,他有些难以接受。
“依据测量结果来看,非常少。”
“我不是问测量结果。”
“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执行天皇陛下的——”
“你不是想让我少扯废话吗?那你也一样,别再拿天皇当挡箭牌了。”石村说。
“我所做的一切——”
“随你吧。”石村说,“我想你还挺享受那种快感的。”
“什么?”
“别假装没听见。你觉得施虐乐趣无穷,不是吗?”
明子用炮筒揉揉眉头。她心里有些不安,无法反驳他的话。“我只要一‘吃枪药’,顿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变成了真实的你。”
“凭什么说那时的我比其他时候更真实?”
“因为你无法控制自己。”
“我能控制。”她言之凿凿,却又有几分怀疑,动摇了自信,“基本上能……但有时候,有时候……有些事让我一点就爆,接着就丧失理性。我——我害怕那样的我。”
石村撑起上身。“真的?”
“你不怕吗?”
“我已经说过我怕你了。”石村答道。
“我是问,你不怕自己的那个自我吗?”她提高了音调。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亲手杀过人。”
“老兵会告诉你,杀得越多越顺手。身体动作会越来越熟练,我还会构想新奇的点子进一步加深囚犯的恐惧,这全是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进行的。但是,万一天皇陛下也会犯错呢?”
“是啊,万一呢?”
“那我们行事的本质就太可怕了,令人无法接受。”明子垂头看脚,“我日夜痛苦煎熬,只为平复所剩无几的良心,不求他人认同,我必须接受事实。帝国之基业不能仅由好人扛起。”
“但由好人的尸首承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明子凝望着营房门外,“我出去散个步。”
她径自离开,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石村知道还是不要去缠她的好,而他自己也累得无力思考。这一晚就连噩梦也没有来叨扰,黑暗涌来,他陷入了沉静的睡眠。
10:11 AM
日上三竿,石村全身的疼痛更重了。外面很冷,硬邦邦的床板睡得他背很难受。他的小臂也疼,脚踝冷得像冰。他尽力不去想前一晚被杀的人,转而集中精力计划已然到来的漫长的一天,心情反倒更糟糕了。明子仍睡在床上,蜷起身子像个胎儿。
他来到屋外。没有鸟鸣,也几乎没有草木。囚犯们一个个茫然木讷,手术清除了他们脑中世俗的羁绊,强行将其送入涅槃化境。他知道这当中有许多人来自圣迭戈,是被送到这里接受改造的“战犯”。一条干燥的小路通向岛屿深处,灌木丛在路旁顽强地扎根。囚犯腐烂的躯体上蚊蝇滋生,他们似乎不在意伤口上闷出了一窝窝的蛆。
“你就是石村红子?”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举枪指着他的胸口问道。他满脸青春痘,穿得像个囚犯,头上竟也扣着个金属盘。
“是我。”石村答道。
“这么说,一条接一条发消息轰炸的就是你喽。你的ID是哪种类型的?”
“你需要哪种?”
“把携计入网码发给我吧。”
石村缓慢地从口袋里取出携计,按了几个按键。
“是久慈良让你来的吗?”石村问他。
少年查看手里的携计,确认了石村的入网码,然后又把携计显屏递到他眼前说:“把拇指按上去。”
“为什么?”
“我需要验证你的指纹。”
石村迅速扫了一眼携计,没发现什么危险,便把手指按在显示屏上。少年查看读取结果,确认了石村红子的身份。
“那么,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石村说,“你呢?”
“我是久慈良。”
“你不是久慈良。”
“我是。”他强烈坚持。
“我认得她,绝对不是你。”
“你要找的人是我妈。”
“你妈?你是久慈良的儿子?”
“老妈两年前已经过世了。”
“我几天前还跟她联系过。”
“那是我。”
“你冒充她?”
“我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不是自称的那个身份。世界上有很多坏人。”
“我确实是个坏人。”石村说。
“老妈只说过你几句坏话,”小久慈良道,“那说明她认为你是个好人。”
石村端详着她的儿子。两人的面容并不相似,除了那双热情似火的眼睛。“很抱歉让你提起她的噩耗,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机甲战士。”
“她很厉害的。”
“她怎么死的?”
“驾驶机甲受了大量辐射。军方从没提过这方面的问题,直到她病重临终的时候都还否认。”
“抱歉。”
“你抱什么歉?又不是你杀了她。”小久慈良语气有些激动。
“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军官之一。”
“你来这里干什么,老伯?你发的信息说得不清不楚的。”
“那是因为我怕通信被监控。我需要请她帮个大忙。”石村说,“另外,我也没那么老吧。”
“你长得显老。”小久慈良答道,“你要她帮哪种忙?”
“搭个车。”
“你大老远跑来搭车?”
“那个地方只有她能带我去。”石村说。
“圣迭戈?”
“那里是战区,只有机甲才有机会闯进去。”石村补充道。
“老妈跟我说,每个从圣迭戈出来的人不是杀人犯就是撒谎精。”
“差不离。”石村回想起当年他们的行动准则,归结起来就是翻版的三光政策 [2] ——烧光、杀光、抢光。“但也有军官不同流合污,你母亲就是其中一位。”
“那你呢?”
明子踏出门外,举起臂炮指向小久慈良的头。
“什么情况?”她问。
“你睡饱了吗?”石村问。
“睡了几个小时。这小鬼是谁?”
“是我们要找的那位朋友的儿子。”
“他能帮上忙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忙,女士?”小久慈良问道,同时放低了手里的枪,提醒明子也这么做,“我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你没有帮我们的义务。我带了你妈妈要的礼物,我猜应该是你要的吧。”石村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部携计,“一千款最新的游戏,动作冒险、角色扮演射击、模拟游戏都有。”
见到这部携计,小久慈良跳了起来。“现有的游戏我都玩了无数遍了,腻得都要吐了,特别是那些北美老游戏。再看到詹姆斯·雷敦 [3] 扮耶稣基督,我非把自己在那些礁石上钉死不可。”他欣喜若狂。
“咱们只有另外想办法过去了。”石村说。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明子问。
“我不知道。”石村转头对小久慈良说,“她去世的消息,你应该在携计上告诉我呀。”
小久慈良耸耸肩。“我没想到你真的要来。不过来了也不亏,至少有场表演可以看,老伯。”
“这儿的人也庆祝胜利纪念日?”
久慈良摇摇头。“一群乔治·华盛顿党人被抓了,刚装船运过来。听说是企图袭击市政厅失败,他们很快就要被盖章喽。”
“盖章?”
小久慈良握拳敲敲脑袋。“咔哒。”他说道,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你没见过顺民改造机吗?”
“没有。”
“啊,那你真得去看看。那是七年前畑中指挥官亲自打造的终极处刑机器,效率超级高。他接管监狱之前是位外科医生。来,我带你去看。”
“你也被动刀了?”
久慈良取下金属盘子,然后又扣上。“为了混进去而已,戴上这个,卫兵就不会找我麻烦。”
“这里安防怎么样?”
“跟闹着玩儿似的。卫兵也恨这个地方。”久慈良给他们各递了一个金属盘,“扣到脑袋上。”
石村接过来,当作头盔戴上。明子也这么办了,但她的盘子老往下滑。石村于是把自己的换给她,合适了一些。
小久慈良跑到前面领路。
“跟着他没问题吧?”明子向石村确认。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我想咱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认识久慈良那么多年,竟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
“大部分军人对朝夕相处的战友都知之甚少。”明子回答。
他们继续向前,石村的肌肉没那么紧张了,但中途还是停下来好几次,抻一抻疼痛的筋腱。
“卡塔利娜以前是个海军基地,对吧?”明子问。
“很久以前是,后来撤了常规驻军改建为刑罚中心。这座岛在战后曾是研发二代机甲原型机的实验机构,所以久慈良驾着从圣迭戈偷来的机甲到了这里,说单靠岛上的旧零件自己都能造一台。”
“死在这里真是可怕。”明子说。
“我还见过更糟的。”
他们穿过一道峡谷,踏上出山的路。眼前出现了几千名囚犯,聚集在一件样式古怪的装置周围。它形似宝塔,外围呈锯齿形,好像内外翻转了似的。塔内有块卧板,板子上方悬着个钉耙状的凶器,布满尖针,上面覆了一层血。一位剃了光头的老兵身穿合众国军服没精打采地站着,嘴巴半张,好像下巴松了一般,要不是眼珠子在动,简直就和其他那些没脑子的犯人一个样。看军衔,他是这里的指挥官。
戴着镣铐的北美人排成一线。守卫的士兵严正警戒,将俘虏依次押进机器。囚犯被缚到卧板上,指挥官按下几个按钮。人群望着机器启动,各个部件轰响着运转起来,那些刺针开始快速伸缩。塔帽贪婪地咬住犯人的天灵盖,激光刀切开皮肉。囚犯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发出任何尖叫。手术很快,一分钟就完成了。那人被叫醒,出来的时候头上扣了个盘子,像一枚徽章,表明抵抗动因已被擦除。下一个囚犯接着被押进顺民改造机。已切除额叶的囚犯们满脸陶醉,似乎对机器无比敬仰尊崇,就差跪下去顶礼膜拜了。
明子突然大步向前。石村问:“你要去哪儿?”
“那是玛莎·华盛顿。”她说。
石村的视线随之投向那个主持了明子断肢刑罚的光头北美女人。
他开始盘算。“这可能对我们有利。”
“什么东西对我们有利?”小久慈良问。
他将头朝顺民改造机的方向偏了偏。“那个囚犯是乔治·华盛顿党人的主要领袖之一。”
“就是我妈生前抗击的那个恐怖组织吗?”
“同一个组织,但换了一伙人。我们带上玛莎,就相当于带了一份保险,不怕到圣迭戈出什么岔子。”石村解释道,瞟了一眼明子,掂量着她的反应。
她怒气冲冲,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石村问她。
“听到了。”她说,“这个计划行不通,因为我要杀了她。”
“抓到睦罗贺之后再杀她。”石村说,“眼下她还有用。”见明子闭口不言,石村又说,“月野特工,请控制一下情绪。”
明子做了个深呼吸。她表面沉静,眉头和鼻梁间的褶皱却渗满了憎恨。
“你忘了咱们昨晚说的话了?”石村提醒她。
“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她挥起双臂。“她欠我的血债,我要十倍奉还。”
“我不是阻止你,只是让你暂且忍一忍。”
“然后带她随行,让她帮忙?”
“差不多。”
“我就连跟她呼吸同一片空气都忍不了。”明子怒吼道。
“不需要忍多长时间,别忘了咱们的目标。”
明子瞪了他许久,怒意将双眼化作两颗冰冷的黑曜石。“要是她胆敢轻举妄动,我就当场杀了她。”
两名卫兵注意到这边的骚动,转头看了看。虽然顺民改造机发出的响亮噪声掩盖了他们关键的争辩,却未能打消卫兵上前调查的念头。小久慈良和石村立即装痴扮傻,眼神涣散。明子的义肢抖抖索索。“那边那个!”一名士兵朝明子大喊,“报上名来!”
明子当即瘫到地上,颤颤巍巍起身,却又往前扑倒,摔个狗啃泥,嘴里嘀咕着胡话。驻兵们看见她有金属盘,便回到岗位上,点起烟,嘲笑那些刚刚被切除额叶的乔华党人。
见她演得这么像,石村明显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看到一个已经长出了头发的大板牙男犯,顿时满脸煞白。
“怎么了?”明子问。她站起身来,擦去身上的泥。
“我——我好像认识他。”
“你确定?”
石村有些忙不迭地摇着头。“不确定,应该是,可能是他。”
“他是谁?”
“以前跟我在一个部门,后来因为非议上级惹了大祸。”他尽量不去看那人的脸,“我想,如果你假扮宪兵官员搞突击检查,就能把玛莎·华盛顿从他们这儿带走。”
“万一他们要求验证身份呢?”
石村敲击着携计屏幕。“我来安排。你介意扮成兼古蒂法妮吗?”
不等石村示意完成,明子已趾高气扬地朝卫兵走去,张口就骂:“你们所谓的安防就这副破样子?”
卫兵纷纷端起步枪。“你是谁?”
“兼古蒂法妮,宪兵队的。”明子信口答道,“我要带一个囚犯回去收押。小泽!”她叫道,给石村递个眼色。
石村跑步上前,匆忙摆弄着携计。“是,长官。”
“你怎么评价这座监狱的安防水平?”
“糟得可怜。”石村附和她的语气答道。
“这个人还需要进一步审问。”她指向玛莎·华盛顿,“如果她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我再把她交还给你们,若是没有,我会亲自处置。”
石村已迅速伪造了至阿瓦隆的派遣令,以免他们要求验证兼古的特工身份。他还把蒂法妮的证件照换成了明子的,以防他们对照人像。这绝不可能通过正规的检查哨,但这些卫兵看样子不会检查得那么彻底。
“您带证件了吗,长官?”一个士兵问。
“你们的安防这么轻易就被突破,还有胆来管我问证件?”明子哼了一声,“我要不是宪兵队的,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您也可能是叛军假扮的。”士兵胆怯地提出意见。
“你的携计密钥是多少?”石村问他。
士兵把ID告诉石村,他立即发送了伪造的派遣令。伍长仔细看过之后,满怀歉意地鞠了个躬。“请原谅,长官。把犯人交给他们监管。”
驻兵们把戴着手铐的玛莎·华盛顿交给石村。她尽管体虚力弱站不直,仍比石村高出许多,身上到处是被帝国俘虏期间遭受的瘀伤和外伤。她的衣服破烂肮脏,遮不住圣迭戈叛乱期间枪伤留下的疤。明子大步走在前面,石村拖着华盛顿紧紧跟上,而专心操作顺民改造机的指挥官对此似乎没有过多留意。
“我还以为你们要去圣迭戈。”远远离开驻兵之后,玛莎说道。
“正在路上。”石村回答,“你还活着,真让我感到意外。”
“帝国挺会搞,装模作样地给我们来一场审判,再把我们遣送到卡塔利娜来改造。”她吐出一颗混着血的牙齿,“你这位搭档竟然还能站起来,可真让我开眼界。”石村打算说点什么,被玛莎一句话憋了回去,“你想要什么?”
“帮我们抓到睦罗贺。”
“那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们要拆穿他的谎言,之后就放你走。”石村骗她道。
玛莎·华盛顿并不领情,望向前方的明子。“她也同意?”
“对。”石村回答。
“我要听她亲口说。”
石村犹豫了一下,被玛莎看在眼里。“月野特工!”他叫道。
明子转过身。
“你同意这桩交易,对吧?”石村向她确认,“她要是帮我们,就放她一条生路。”
明子毫不掩饰她的敌意。“他说是就是。”
玛莎·华盛顿仰天大笑。“我信你才怪!”她讥讽道,“早晚是个死,我可没有兴趣帮你们俩。我宁愿回那边去,死得倒还更干净。”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石村说道,“你是我们的人质,没有选择的权利。”
“意思就是,你们带上我,用完就杀掉,对吧?”玛莎·华盛顿替他们挑明了。
“说得对。”明子抢过话头,心里痒痒忍不住想挥起臂炮。石村来不及插嘴,她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下去,“刚才我就想杀你,但石村大尉认为你帮得上忙,于是为你赢得了一点时间和希望。”
“我还有什么希望?”
“你可以寄希望于我们行动失败,等我们自顾不暇的时候,你瞅准空当就能逃跑。”
“不算多大的希望。”
“总好过额叶被切除。”
明子自顾自走到前面。玛莎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迈步跟上,虽然伤势使她步履艰难。
小久慈良听得云里雾里,直接向玛莎·华盛顿问道:“他们跟你有什么仇怨啊?”
“我挺身对抗帝国的暴政,为我们的事业挥拳出击。”她骄傲地答道。
“美国已经灭亡了。”小久慈良说,“何苦白费精力?”
“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美国的精神就不会灭亡。即使我们全死光了,抵抗神权统治邪说的理想也不会消亡。我们相信人人生来平等,相信与生俱来的权利不可剥夺。”
“真是古怪啊。”男孩评论道。
“我知道对你来说很怪。你的整个世界观是扭曲的,不过你还小,接触的思想并不多。”
“老妈跟我说,你们是一群狂热分子,和真正的美国人一点也不一样。”
玛莎哈哈大笑。“历史上的第一批美国人就是反抗霸权的叛乱分子。”
“最后一批也是。”小久慈良应道。
玛莎·华盛顿猛扯一把镣铐,宣泄对桎梏的憎恨。
12:12 PM
石村不敢保证自己伪造的身份能通过验证,他建议明子和小久慈良先行一步去前面探路,确保没有卫兵拦截他们。他自己留在后面押送玛莎·华盛顿。路途并不艰辛,但玛莎爬山的步子跌跌撞撞,还拒绝他的搀扶,坚持要自己走。
“我得休息一下。”她突然说。
“没时间了。”石村回答。
“那就别带我,自己去。”
“你知道我自己去不了。”
“如果乔华党的同僚怀疑我帮了你,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吗?”
“跟你处置月野的手法一样?”石村推测。
“比那更糟。”玛莎·华盛顿说,“就算我逃回去,他们也不会再信任我了。换了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明子大步来到他们跟前。“怎么这么慢?”她喝问道。
石村指了指玛莎。“她需要休息一下。”
明子留意到玛莎·华盛顿确实满脸倦容。“给你五分钟。”她又对石村道,“这条路没有卫兵。”
“我当初真该杀了你。”玛莎·华盛顿说道,舔了舔嘴唇上的血。
明子转过身。“没错。当时你为什么没动手呢?”
“你的搭档卑躬屈膝地求我饶你一命。看到他求饶时那副样子,谁都会为之动容。”
明子看着石村,期待对方否认,但他只是耸耸肩说:“抱歉。”
“但是,我放过你,并不是因为他。”玛莎说,“我改主意,是在你两手被啃个精光,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你开始糊里糊涂地跟珍娜对话。还记得她吗?她是帮了我们,只因为她的侄子是我们的人。她一心期望能在康普顿歌剧院表演,却被你无情地剥夺了梦想。”
“我不需要对叛国贼解释我的行为。”
玛莎·华盛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石村见状连忙插话:“小久慈良哪儿去了?”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玛莎·华盛顿继续说道,“而是因为后来你开始叫妈妈了。还记得吗?”
“不记得。”
“你还为你弟弟的事向她道歉。说了些什么来着?说什么你没有尽到责任,你——”
明子挥起臂炮筒,一下子打在玛莎·华盛顿脸上。
石村上前阻止,明子扬起炮筒对准了他。“你让开。”
“她是在故意激你。”
“那又怎样?”
“咱们不是都说好了?”
“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让开。”
“她手无寸铁。”石村说道,好不容易逮着个理由,“你得尊重武士道精神。”
“这种地方有个屁的武士道。”
“闭嘴!”玛莎·华盛顿叫道,啐了口血,“你们有什么资格谈荣誉!你们的兵趁我家人熟睡时暗下杀手,一个都没放过。那天晚上,我的身体收获了十颗子弹,每一颗标志着一位死去的亲人。我利用它们追踪到当晚的凶手,挨个为亲人报了仇。‘我只恨没有第二次生命献给我的祖国。 [4] ’”
“她就是想死。”石村说,“你这是让她正中下怀。”
“我的确想死,但哪比得上她不要命。”玛莎·华盛顿说道,斜睨一眼明子,“你真该听听她哭她弟弟时的声——”
明子对准玛莎的手就是一炮,手整个被烧掉了,筋肉与骨头分离,玛莎痛得高声号叫。
“去小久慈良那儿等我。”明子警告,不容置辩的命令语气中透着残暴。
石村逼迫自己迈腿下山,正巧遇见小久慈良折返回来。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他们听到更多的枪声和更多的尖叫。小久慈良正要跑过去,被石村拦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村向他简单地解释了两人的恩怨纠葛。
“你也不管一管?”男孩问。
“如果你是明子,会怎么做?况且,玛莎·华盛顿已经主动求死了。”
“为什么会有人主动求死呢?”
石村叹了口气。“死是她唯一的出路。”
“不,不是。”小久慈良道,“死只是最简单的出路。”
“求死从来不简单。你母亲常常说,荣誉是人类与动物唯一的区别所在。”
“那又怎样?”
“玛莎·华盛顿选择死,是为了保全生前的荣誉。”
“荣誉不过是人们自我麻痹的托词而已。”小久慈良说。
五声枪响在他们身后回荡。
明子跟了上来,说道:“咱们走。”
1:45 PM
久慈良的家位于顺民改造机西南面的一个隐蔽海湾。明子在沙滩上清洗炮筒。
“你们为什么要去圣迭戈?”男孩问。
“说来话长。”石村答道。
“那就慢慢讲呗,老伯。”
“我得去杀一个更老的老伯。”
“你们有什么仇,为什么要杀他?”
“很久以前我许诺要杀了他。”
“他是坏人吗?”
石村摇摇头。“并不比我们其他人更坏。”
“圣迭戈外围可是全线戒备。”
“所以我期望能让你妈妈帮忙。她是大日本合众国最优秀的机甲战士,我也知道她有私人机甲。”
“假如她知道你要去杀人,你觉得她会帮你吗?”
“我也希望能有机会亲自问问她。”
小久慈良拿出他的新携计,玩起了上面的一些游戏。“这个叫《美利坚合众国》的是什么?”
“一款以太平洋战争为主题的全新游戏,背景假设美国战胜。”
男孩已经玩起来了。
石村离开他,朝沙滩走去。明子正在擦洗臂炮上的血。海水的咸味盖过了一切。浪涛将贝壳和卵石冲向岸边。
“你感觉好些了吗?”石村问。
“好多了。”明子回答。
“假如我们带回睦罗贺的头,他们却不给你复职,你要怎么办?”
“我会平静受死,如果那是天皇陛下的意志。”
“我知道你会。只是,你怎么能确定天皇陛下就想让你去死呢?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亲耳听到他的谕令。”
“他的直属军官代行他的权力,施行他的意志。”
“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相信这个。”
“就算不相信,该遵守的规矩还是要遵守。”
“你就是太守规矩,才会差点儿被那两个宪兵弄死。”
他的话很是叫她恼火。“你想说什么?”
“你刚才那么做——”
“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天皇陛下。是为了我自己。”
“玛莎·华盛顿我们还用得着。”
“从一开始计划里就没有她。我们可以按原定计划继续。”
“亏你昨晚还跟我说那么多!”
“那些都是真心话,但今天情况特殊,这个女人拿我的胳膊去喂蚂蚁。”
“那也是你处决了他们的人在先。”
“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我想杀珍娜!”明子死不服软。石村惊讶于她竟然直呼珍娜的名字。“我争取过,说没有必要,建议不对她造成永久性损伤。但上头不肯变更命令。”
“即便必须处决她,也不一定非得给她那种死法。”
“别跟我计较这些细节。”明子轻蔑地说。
“这不是我计较。是你控制不了自己。”
“我能控制。我说过这是特例。”
“万一下次任务遇到阻碍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特例呢?”
“别人没拿我喂蚂蚁。”
石村叹了口气。“我不能继续带你一起了。”
“你以为自己有的选吗?”她问,语气中充满威胁,“‘噢,我不喜欢她做事的风格,所以要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
“你是在威胁我吗?”石村反问道,怒火冒了上来,“动不动就威胁我,我受够了,也没精力跟你耗了!你想把我也轰了是吧?来呀,”他抓着她的臂炮,“开炮啊!”
明子一把甩开他。“你放开,石村!”
“我不放!我宁愿你现在轰了我,也比后背中枪死得光明正大。”
“你明知道那个女人对我做了什么!”
“这里陷入险境的可不止你我两个。”
“我知道。”
“是吗?”石村问。
“是的。”明子认真地答道。
石村正待开口,突然间地动山摇,一阵响亮尖利的金属声传来。震动越来越强,海里冒起了一股喷泉。接着,一个形似机械豹头的脑袋从水中冒出,虽然流淌的水帘挡住了视线,但那形状绝不会错。虐杀级机甲——还是老式的酷刑级机甲?石村知道老式机甲的护胸板形状更方,臂载火炮数量有限,也不像虐杀级拥有激光加农炮,但它们更耐磨损,也更擅长海战。不论什么等级,只要它愿意,不到一分钟就能把这海滩上的人消灭干净。跟大多数机甲一样,它的肩部和躯干效仿武士铠甲漆成了红色;刀鞘内收纳的电能佩剑,削起楼厦来就像砍玉米秆。乘员通常位于头部,镜面玻璃可供他们侦察外部情况,同时将控制室良好隐蔽。它涉水上岸,到海水及膝处停下。一阵“唰唰”的声音传来,机甲头部将海滩从左到右扫描了一遍。
然后,胸部的舱门猛地打开。
小久慈良向他们走来。“这就是‘飞鼠 [5] 号’!”他骄傲地宣布。
“这岛上还有机甲战士?”石村问。
“你眼前站着的就是世上最优秀的机甲战士。”男孩夸口道,“你说,从前的美利坚合众国真有那么好吗?”他问。
“什么意思?”
“游戏里说美国人过着自由的生活,想什么说什么都很自由,不用害怕被逮捕或者杀头。”
“我觉得有过分美化的嫌疑。”石村说。
“非常大的嫌疑。”明子附和道。
“只要现在有足够多的人相信这样的世界存在,它就能存在。”男孩宣称。
“不太可能。”石村回答。
“帝国征服半个世界之前,人们对皇军的战胜概率也是这么看的。”男孩说,“来吧,来我的宝贝机甲上看看。”
“你愿意带我们去?”
“老妈跟我说过,很久以前她欠你一个人情。”
“那是她的人情,不是你的。”石村说。
“一样的啦。”
“不是这个道理。你什么都不欠我,久慈良。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那是我欠你的。”
男孩扬了扬新携计。“只要每年给我传新的游戏就够啦!”他跑回海里,爬上梯子钻进机甲。
明子对石村说道:“挺多人欠你人情债嘛。”
“我不记账的。”
“你真的乞求玛莎·华盛顿饶过我?”
“如果是真的呢?”
“你真是个蠢蛋。”明子紧了紧臂炮上的一个锁扣,“你带上我,并非因为我们是朋友。你带上我只是因为……”她顿了顿,考虑措辞,“因为我能毫不犹豫地杀人。这件事情办完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死也要死在自己的路上!”
石村内心争斗着,拿不定如何回应。
“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明子问,“她留我活口,只是为了让我受更大的羞辱。”她的声音里几乎透着悔恨。
“别再威胁我了。”石村声色俱厉。
明子咕哝一声,算是同意。
石村大步向机甲走去。“我们能活着从圣迭戈回来的机会非常渺茫。”
“我知道。他会开机甲吗?”
“会,有其母必有其子。”
2:37 PM
“‘飞鼠号’比我在圣迭戈坐过的所有机甲都先进多了,这间控制室真挺舒服的。”石村说。
“现在都是这样的。”明子回道。
“你没见过旧的驾驶舱,到处是管道,蒸汽直接往脸上喷。”石村说。
这是个圆形的房间,位于中心的就是小久慈良,条条传感线接入他全身的肌肉,经过精密调谐,捕捉他的神经活动信号并将之放大。操控机甲的工作要求精神高度集中,男孩用了几部带轮子的携计做他的控制室乘员,替他完成管理系统和维护工作等常规事务。它们随时检查各方面情况,像小车一样开来开去,甚至安装有旋翼,需要时还可以起飞。石村和明子坐在雷达窗附近的椅子上。中间是大将的专用席,因为军官被赠予一具机甲的特例实属罕见。左右两侧的椅子其实是副官的座位。“飞鼠号”当前处于潜水模式,也就是说,它平伏在水中即可变成一艘潜艇,头部转到水面上,充作鳍板之用。小久慈良把通往圣迭戈的海下旅程交给携计导航,自己吃起了菠萝罐头。
“优秀的机甲战士在大日本合众国一向稀缺。”明子告诉小久慈良,“你为什么不去参军呢?”
“然后当个马屁精?”男孩答道,“巴结上级又捞不着好,有什么意思?”他吃完菠萝,把罐头往地上一丢,立即有携计过来清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不需要给那些白痴当牛做马。”
“你没参过军,部队里面很不——”
“该知道的故事老妈都讲给我听过。”男孩讪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服过役吗?上头老想把我们换掉,先是计划用那批废物数控机,泡汤以后又在机甲手培养成本上打主意。我们参观过温哥华一处基地,一群新兵蛋子,以为自己会驾驶机甲。很多人苦活累活一肩挑,就为了顶多当个辅助乘员。那边的机甲也是便宜货,在正牌机型面前不堪一击。负责的官员一点儿担当没有,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往上爬,恨不得把下属的功劳全揽过去。下头的人也逆来顺受;‘是,长官’‘是,长官’‘是,长官’‘多谢长官’。老妈说我愿意的话随时可以回部队。可我宁愿把我呕出来的再吃下去。”小久慈良重又开始操纵机甲。
明子转头问石村:“你同意他的说法吗?”
石村耸耸肩。“官僚体制确实操蛋。”
“要么利用体制,要么被体制利用。”
“我要是会利用就好了。”石村答道,“高层对她老妈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她是杰出的机甲战士。她一副直肠子,怎么想就怎么说。”
“那你呢?”
“我有什么想法都闷在心里。”石村说。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们才看轻你。”
“我也试过对上级坦露真实想法,结果给我惹了更大的麻烦。你跟领导的关系应该会好些吧?”
“特高课里头照样也很官僚,等级森严,论资排辈。”明子望着那几部环行携计忙上忙下,“我不喜欢这样。从小我就相信唯才是用的道理,我父亲看人不论出身,只要勤奋努力就行。”
“他也不知道你去了特高课吧?”
“我父母都以为我在给军方的外交使团打杂。”
“为什么连他们也瞒着?”
明子眯起眼睛。“为了保护他们,免得他们为我担心。”她脱口而出,好像背书似的,“我父亲是传统武士道的忠实拥趸,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向天皇陛下上香。小时候他给我讲的睡前故事,都是天皇陛下何以为神明,说他由日神天照大神所生,为求全人类和平而降。我父亲永远理解不了,武士道精神的某些方面怎么会在我们这个世界行不通。”明子抓着座位边沿,手臂肌肉很紧张,石村看出她心里有事,“你有没有办法确认我父母现在的处境?”
“当然有。”石村说,“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吗?”
明子提供了信息,石村反复确认几次之后给出了肯定回答:“目前还没事,没看到针对他们的恶言。”
她大出一口气。“谢谢。”
“假如我们成功,你作为战斗英雄凯旋,就可以向父母公开真实身份了。”
“而一旦失败,事实会像晴天霹雳一样传到他们耳边。”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能让我们完全坦诚以待?”
明子思索片刻。“我们自己吧。”
“欺骗自己的人不在少数。”
“不在少数。”她表示赞同。
3:14 PM
石村又回想起关于睦罗贺的往事,回想他当年的复仇行动,不仅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轨迹,更是扭转了整个社会的走向。有多少战争因红颜而起?有多少屠杀因私人恩怨而致?
“嘿,老伯,十分钟后就要到科罗纳多岛了。”小久慈良叫道,嘴里嚼着果干。科罗纳多岛位于圣迭戈西岸。他又拿过两个热狗,不加热就吃了起来,边吃边问:“你们俩饿吗?这个火鸡热狗很好吃。”
石村和明子接受了邀请。石村觉得烤肠嚼起来像橡胶靴子,而且冰还没完全化开。
“这是我姥爷最爱吃的,他总是喂我吃这个,说是驾驶员必备的优质能量源。我一直不明白它为什么叫热狗,里面又没有狗肉。”
“你姥爷也开机甲?”石村问。
“他在太平洋战争时期驾驶零式战斗机。他总是说,飞上天以后,只要凭眼睛一看,就立刻知道那些美国飞行员是个什么水平。他把星图背得滚瓜烂熟,总是教导我后脑勺上也得长眼睛。他甚至砍掉了飞机天线的木杆,就为了能把速度再提升一节 [6] 。我给我的宝贝也做了定制升级,而且我也是只要和别的机甲战士交手,就知道对方水平如何。以前我经常跟老妈半夜去卡塔利娜海边比试拳击。”
“拳击?”
“机甲拳击。卡塔利娜存有一批旧型号的机甲,超级强悍,都是耐打的钢筋铁骨,不像那些新款的渣货。老妈以前还会约老战友去对岸,我们两两决斗——”
突然间警报大作,机甲脚下一蹬迅速翻身站起。他们已经靠近海岸,海水只没到机甲腰部。小久慈良保持着站立姿势,身体周围的连线嗡嗡作响。导航系统回应着他的指令动作,四周的透明玻璃屏上跳出各种扫描图像及战斗数据。
“怎么回事?”小久慈良问。
“八个钢铁怪。”携计以女声答道,“大日本合众国标识。”用的是电子合成的老久慈良的音色。
“哇啊。这可了不得了。外头是怎么了?”男孩自言自语。
石村站起身。“怎么了?”
“没料到他们在近海有这么强的防御网,好像外围正在集结军队,还调来了战舰。我在这片海滩上上下下几百次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石村也没见过。
“你是谁?”通信器里的声音气势汹汹。
“你先报上名来。”小久慈良也这样要求对方。
“我是十五营的伊藤大将。本区域严禁擅闯。你是哪个部队的?”
石村从“飞鼠号”眼部的玻璃屏向外望去,只见四具机甲矗立水中,而“飞鼠号”身后,另有四具机甲正在接近,以钳形攻势向他们包围过来。在圣迭戈,机甲的威力唯有失控的变种人可与之匹敌,就连官方的神风攻击也要败下阵来。机甲的厚重铠甲护板能抵御一切常规武器攻击,能伤及它们的仅有原子弹。看见这群巨型钢铁武士摆出战斗架势,石村转而望向小久慈良。明子也盯着男孩看。他无动于衷地吃完了热狗。
“你希望我怎么做,老伯?”他问道,食物残渣混着口水沾在嘴边。
“十五营是小笠原总督的嫡系部队,没错吧?”石村问。
“我对伊藤的大名有所耳闻。”明子说,“她应该是最优秀的机甲战士之一。”
“有没有那么优秀,马上就见分晓。”男孩说。
“你有哪些选择?”石村问。
“要么战要么逃。说真的,去他的选择,只要我们一跑,肯定被轰个稀烂。”
“我们不可能敌得过八具机甲吧?”石村问。
“系好安全带。”小久慈良下令。
石村和明子照做。
“飞鼠号”把两条机械臂抱在头上,手肘前顶像一杆矛,然后原地转身,朝后方合围过来的四具机甲猛冲。它们见状迅速避开。“飞鼠号”脚步不停,向八具机甲的相反方向逃离。通信器上响起一阵轻蔑的笑声。“你把荣誉感弄丢了吗?”伊藤大声挑衅,被他们抱头鼠窜的表现逗得哈哈大笑。
其他机甲紧追其后。
“这是在干什么?”明子问。
“逃跑。”石村回答。
“可别跟我说,这小子在学你的游戏战术。”明子哀叫。
“飞鼠号”拔腿涉水狂奔。小久慈良哈哈笑道:“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跟上来!”
在旋转稳定装置的作用下,控制室还算稳固,但乘坐机甲疾速跨海奔跑的体验仍旧让石村倍感煎熬,他不习惯于疯狂的颠簸晃荡,即使系着安全带。一座岛屿赫然出现在正前方。它的结构像座迷宫,不规则的金属墙体随机探出地表,拔地而起。可以说,它就像随意涂抹的笔画被浇铸锻接了起来。奇形怪状的墙体高度惊人,边缘相互交叠,便于机甲躲藏在里面。控制室里充斥着燃油的味道,机甲的内胆正在炽烈燃烧。
“那是什么地方?”石村问。
“素盏呜尊 [7] 基地,原本专为机甲测试设计,主要用于检查移动性和平衡性。”小久慈良回答,“三年前因为经费削减,外加有消息称纳粹重又对得克萨斯虎视眈眈,这里就被废弃了。”
小久慈良驾驶“飞鼠号”穿过迷宫入口,这里十分狭窄,单次仅能容一具机甲通过。进去之后他立即左转,埋伏在入口旁。三具机甲的热信号正在迅速逼近。第一具敌方机甲刚进入迷宫,“飞鼠号”立即拔出电剑,劈向其护胸板。挥剑的力度结合对方冲锋的速度,金铁之声震耳欲聋,碰撞的力道震得双方机甲各后退了一步。石村知道,要不是自己拴紧了安全带,肯定会被这股力量直抛上天花板去。“飞鼠号”再次振臂向敌人冲锋,迫使它仰面后倒,摔向紧随其后的机甲。后面那具机甲手握出鞘的电剑,给了撞上来的战友一顿电击。“飞鼠号”立即收回剑,转身狂奔。一阵爆炸严重损毁了那两具机甲,并将入口完全堵住。烟雾旋绕升腾,烈火吞噬了甲胄。
“鸡蛋!”小久慈良索要。环行携计立即奉上一只高杯,里面盛着十几只蛋黄。男孩仰头喝下。 [8] “那些在温哥华训练的机甲手真是不如老一辈的。”
他驾驶“飞鼠号”深入迷宫,来到几座高塔状的建筑之间,攀上其中一座,每一步都令整个塔身不住震颤。机甲的指节紧抠螺旋外梯旁的孔洞,动作灵巧迅捷,要是有活物不巧停留在这楼梯上,准被碾成肉酱。爬上一百米后,小久慈良置身整座岛屿的制高点,从一侧的敞口望出去,只见一根烟柱模糊了入口的视野,四具机甲正在基地外围绕来绕去,企图寻找别的入口。
男孩坐下来,将身周的连线暂时关闭。“我先小睡一会儿。他们突破进来时叫醒我。”他对携计下达指令。
“大概要过多久?”石村问。
男孩剔着牙。“至少十五分钟。”
说完,他沉入了梦乡。
石村回望入口。两具机甲正在徒劳地挥拳打墙。
“情况怎么样?”明子问。
“我想他们得炸开堵住入口的受损机甲才能过来。”
“可是乘员……”
“如果派救援队,得花几个小时。他们很可能就此被牺牲了,以便其他机甲快速通过。”
“飞鼠号”的机载携计高度戒备,一遍遍检查着扫描图像。小久慈良在座位上鼾声如雷。
机甲通常不配置电子记海连接功能,以便从物理上杜绝控制系统遭入侵接管的情况。石村禁不住好奇,如果输入当前的参数会得到怎样的模拟预测——毕竟是以一敌六。
“睡成这样没问题吧?”
“他们都这样。”石村说,“一有机会就得放松神经,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打盹是什么时候。我听说有机甲手将意识与机甲相连后持续一周没休息,最后大脑崩溃了。”
小久慈良睡得挺香,涎水滴到了肩膀上。
明亮的爆炸忽地一闪,滚滚浓烟升腾起。
“基地入口处的两具机甲已被摧毁。”携计提醒他。
男孩睡眼惺忪,抬头在扫描器上查看热信号。“十六个蠢货死了,就因为他们的头儿不懂基本战术。”
剩余的六具机甲渐次从那两具被毁的机体上踏过。无人为这些机器哀悼。
小久慈良乐颠颠地摇头晃脑。“来跳舞呀,来跳舞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飞鼠号”松开扶着高塔的手,垂直下落,姿态优美地双脚着陆,把地面砸出了一个陷坑。接着,它挥剑刺向地面,却没刺穿。男孩操纵机甲以双手握紧剑柄,开足马力连续猛刺,就像在用小刀扎山,而六具死亡机器正朝他们的方向逼近。
“你在干什么?”明子问。
“核心稳定装置就在脚下,只要毁掉它,整座岛屿就会沉没。”小久慈良解释道。
这样真的好吗?石村很想知道,但忍住没问出口。
“飞鼠号”扬起左臂,手指旋转折回,指节中的八块护板打开,从孔洞中伸出一门电磁脉冲炮,充能完毕后,对准地面倾泻火力。地表终于经受不住冲击,裂开道道缝隙。“飞鼠号”右臂挥剑,扎进地缝,斩开地面。
“给点儿力,快快快。”小久慈良念叨着,双手因用力而不住抖动。
“飞鼠号”终于突破地表,将稳定装置击碎。整座岛屿随之摇晃,震动,开始下沉。海水瞬间暴涨,淹没了地面。
“是否激活自动平衡?”主携计询问应急措施选项。
“白痴!”小久慈良骂道,“我们像业余的吗?让那些模拟训练的猴狲激活去吧,咱们把它们砸个稀巴烂,让它们动都不能动。”
“他在说什么?”明子问。
石村思索片刻,解释道:“开启自动平衡系统,意味着超出常规的动作会被自动调整,特别是发生突然的运动时,比如被攻击时,机甲会做出与驾驶员相反的动作。”
“那些人不知道吗?”
“据我了解,温哥华的新一代机甲战士培训基本上都削减了预算,训练全以模拟为核心。他们毫无实战经验,只是为了替合众国节省开支。本部认为实战演习过于耗费资源。”
“他们把谎话当作真理,”小久慈良说,“因为他们全都是懦夫。没有谁敢去对抗集体的疯癫,就算是老资格的也畏首畏尾,不敢争取自己的权利。”
这几具机甲外形和“飞鼠号”类似,只有伊藤大将的专属机甲要大上四分之一,它的护肩漆成鲜红色,头盔上插着紫色钛制羽饰,两条手臂都镶有曲钉,腰间也多出一排武器,手部乌黑富有质感,就像戴着皮手套。
通信器里传出伊藤的声音。“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立刻关闭机体,否则我会亲手把它撕碎,再把每块碎片都熔成铁渣。”
小久慈良回以一阵咯咯的笑声。“来试试吧,伊藤。”说完,他关闭了通信器。
伊藤将机甲两两分为三组,兵分三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进攻处于中心位置的久慈良。石村料想小久慈良会先撤退,寻找一个更易于防御的地点,但“飞鼠号”却在原地稳如泰山,或者说竭力稳住,毕竟整座岛屿都在地动山摇地沉入水中,海水已然没过机甲的膝盖。男孩不停地摆动身体,维持平衡,调整,矫正,微调节,像在马戏团表演走钢丝。岛屿的下沉不是缓慢平稳的,而是像撒丫子的狂奔,这头斜陷下去,又猛然昂起,换另一头往水里栽。燃油味和海水的腥味越来越浓,与汗味混在一起,石村的鼻腔更觉难受。晃动越来越剧烈,他抓紧了安全带。小久慈良使出浑身解数,艰难保持“飞鼠号”的平衡。
第一具敌方机甲从左侧持矛向“飞鼠号”冲锋,与此同时,另一具挥舞着电剑从右翼夹击。小久慈良操纵“飞鼠号”拔剑招架,左手同时握住左侧袭来的长矛,将矛尖倒头刺向右侧机甲。左侧机甲紧握矛杆死死不肯松手,“飞鼠号”随即开动胸前的三门火炮,对准敌方的散热口猛喷了一通子弹。散热口变形关闭,几秒钟后,背脊上的液压调节器停止运行。“飞鼠号”抬起右脚,蹬向使剑的机甲胸口,将它踢倒,由于平衡调节器的作用,它的双腿克服了传动,仍稳稳保持站立姿势,使机体躯干以一种滑稽的动作快速弹回,就像在表演柔术。“飞鼠号”亮出剑尖,摆好架势,只等对方的自动平衡系统将机体送上门来受死。不出所料,对方为了恢复直立站姿,直往“飞鼠号”的剑尖扑来,表演了一幕漂亮的切腹。核心引擎的自动平衡系统执意要保持站稳,即使那意味着躯壳将被敌方的剑刃刺穿。持矛的那一具机动性大受限制,忙不迭派了乘员去检修背脊的液压系统。他们没多少时间了。“飞鼠号”正要给出致命一击,背后却突遭另一具机甲的偷袭。
小久慈良以迅雷之势做出各种反应动作,石村几乎要将它当作快放的携计视频了。男孩神情专注,但难掩心底的兴奋。战场就是他纵情泼墨的画布。一具有着巨大拳头的机甲向“飞鼠号”左胸一记上勾拳,扰乱了左腰的电路。“飞鼠号”随之侧倾,眼看要倒地的最后一刹那,又借助推进器提供的反冲靠墙稳住了。刚一站起来,伊藤的专属机甲“猫鼬号”立即掷来一枚链镖,锁链缠住“飞鼠号”的手臂,勒紧,生生将之切段,整条小臂自肘部完全脱落。紧急警报的红灯在控制室闪动。
“全给我关掉!”小久慈良对携计下达指令,又叫道,“嘿,老伯!”
“嗯?”石村应道。
“你和你的搭档得立即去逃生荚舱。”
“为什么?”
“这儿离圣迭戈不远了,我要冒个险,万一失败的话,‘飞鼠号’会爆炸。最多只能再拖一分钟。”
“那你呢?”
“我不走。”小久慈良答道。
“你刚才不是说,万一失败了,机甲会爆炸?”
“那又怎样?”
“你会死。”
“死在这里,总比逃到外面送命强。这具机甲是老妈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抛下它。”
“可是——”
“你还有三十秒。”
石村对他鞠了个躬。“无论如何请活下去。”
“别担心。就算我挂了,也要拉他们所有人垫背。”
道别之后,石村和明子立即奔向逃生荚舱。舱体呈圆管状,有两个座位。他们扣好安全带,推动控制杆,荚舱的火箭式推进器立即将他们向圣迭戈方向弹射。石村回过头,看见“飞鼠号”的脖颈处打开,一门加农炮出现,朝对手射出一道明亮的红色光束,轰掉了“猫鼬号”的头。逃生荚舱持续滑行两分钟后,尾部弹出一顶降落伞,减缓了他们的坠落速度。
5:53 PM
“圣迭戈-蒂华纳曾经是大日本合众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石村说道,“有数百万人来这里度假休闲。”
他们走出逃生荚舱,极目所见尽是泥土,偶尔点缀着几堆残墟。没有一棵树,寸草不生。这里和卡塔利娜一样荒凉,唯一的景物只有破老爷车和溃朽的墙壁。
“我们离真正的城区还有多远?”明子问。她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即便是当年亲眼见到城市被毁的石村也难掩震惊。“我不知道。帝国没有在这里投过原子弹,我不明白怎么会这么惨。”
“也许是空中轰炸联合地面突击行动,将反政府目标尽数摧毁,之后沿圣迭戈边界筑起的防御墙,又杜绝了一切卷土重来的希望。”明子猜测。
“以前这里有民居、大厦、博物馆,基本上你能想象的建筑都有,从这里一直向北延伸到洛杉矶。”他的视线飘向已成为化石的过去。
明子给自己注射了一剂类固醇增强剂,效果立竿见影,她的气色顿时好多了,脸上又有了血色。
“这东西安全吗?”石村问。
“都是短效药剂,不过没剩多少了。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石村不作声了,回头看那片荒土。“我原本想让机甲直接带我们去找睦罗贺。”
“睦罗贺在哪儿?”
“在国会。”石村扬了扬携计,“我把身份识别号告诉玛莎·华盛顿时,趁机窃取了她携计上的所有信息。我手里有国会几乎所有人的详细资料。”
“咱们现在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打开携计输入新指令,垂头丧气地叹息,“我们跑了大老远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然这样硬生生给卡住。我没有在模拟中准备过这种情况。”
“整件事你都模拟过?”
“我习惯什么事都预先模拟一遍。原来的计划是乘坐机甲直达国会,以武力胁迫交涉,然后找到睦罗贺。因为乔华党没有机甲,所以计划成功率有将近八成。而现在,我一筹莫展!该死,该死,该死!我需要新的数据作为新的变量。”他尝试再次输入新指令,却只使自己火冒三丈,“我没有升级圣迭戈的区域地图!真是太傻了!我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困在这里了!我怎么这么蠢?为什么没有准备从机甲紧急逃生越出界墙的预案?这——”
“冷静。”
“我很冷静。”
“你表现得并不冷静。”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你听说过临场发挥吗?”明子问。
“我一直在随时调整新的参数。”
“试试不借助携计思考。”明子正色道。
“那还怎么思考?人脑的计算不精确,还容易犯错。”
“你直接去找他们的卫兵,让卫兵带你去见睦罗贺怎么样?”明子提议。
“行,只要能遇到卫兵。现在的问题是,我都不知道国会在哪个方向。”
“乔华党人一定看到了这个逃生荚舱着陆,肯定会派人来调查的。”
“你这么肯定?”
明子借助臂炮上的瞄准镜侦察,发现了远方的车影。“就当是直觉吧。你的携计上有热感扫描器吗?”
“有。”
“看看有没有车来。”
石村查看扫描器,携计屏幕上出现了新的热信号,他认出那些是汽车。“那些是北美人吗?”
“防御墙的这边还会有谁?”明子反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追踪你吗?”
“追踪我干嘛?”
“你去跟他们讲道理,想办法劝他们带你去见睦罗贺。过后我再去解救你。”
石村又看了看携计。“那你要怎么赶上我?”
她指着那四辆老爷车。“那些车是烧汽油的,我爸以前经常研究,所以点火启动这些我都没问题。你去找睦罗贺,时机成熟了我去接你。”
“可是——”
“没时间争论了。要么按我的计划来,要么等到北美人抵达,咱们尽量想办法活捉一个,杀了其余的。”
石村仍在犹豫,明子不容分说道:“我挑辆车藏进去。怎么追踪你?”
石村递给她一部携计。“这上头有我的坐标。”
“你不需要携计吗?”
“我随时带着几部备用的。这里面还有个数据钥匙,说不定真能发动那些旧车。”
明子突然换上严肃的语调,问道:“你一个人能摆平吗?”
“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石村,”她的声音里有发自肺腑的关切,“这可不是模拟。没有我在你旁边杀敌——”
“我能保护自己。”
“可是,万一你惹怒了乔华党人,他们翻脸——”
“你担心我无力自保?”
“我担心你下不了杀手。”
石村的眉毛攒到一起。“我举报父母那天,他们饮弹自尽了,后来被士兵砍下头颅示众……实战训练课上,我每次要挥刀去砍犯人的头,那段记忆就会浮现在眼前。你别担心,需要的时候我下得了手。”
明子的眼神温和下来。“我不会落后你太远的。”她说。
“谢谢。”
军用旧吉普车抵达时,明子已经隐蔽好了。北美人体味很浓,好像几周没洗澡似的。虽说一群人由多族裔组成的情况并不鲜见,但日裔这么少,让石村感觉怪怪的。他们的衣物基本上都很旧,以各种边料拼接缝补而成。半数的北美人剃了光头,有些戴着乔华党人标志性的白色假发。
“干什么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北美人叫道。他和石村一般高,身穿卡其色上衣,头戴棒球帽,鼻子大得惹人生厌,眼睛突出像只昆虫。
“我来找睦罗贺大将。”石村回答。
“那是谁?”
“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游戏的设计师。玛莎·华盛顿告诉我,他与乔治·华盛顿党人在一起。”
“你从哪儿来?”
“我遭到日本合众国军队袭击,好不容易逃脱了。”
“你叫什么名字?”
“石村红子。睦罗贺跟我认识。”
他们就如何处理这件事争论了一番。石村尽力按捺住转头去看明子的冲动。终于,他听到有人说:“他就是玛莎在信息里提到的那个人。”
“你确定?”
“她在被抓之前跟我们说过,有人要过来。”
石村坐上了吉普车后排座位。
6:39 PM
二十分钟的车程后,他们终于抵达一条两旁仅剩房屋骨架的夹道。一群群贫困潦倒的北美人围在油罐旁边,似乎在偷偷摸摸做什么,他一转头看,他们就好像消失了。大部分墙上画着涂鸦,都是他不认识的词语。城区分为方方正正的几大块,基本上以胡乱搭建的陋棚为主,外观没有丝毫美感。旧时以街道分割的街区已不再匀称,到处是残垣断壁,偶尔有较大的建筑,譬如其中一座类似神道教神社,另一座则与他高中母校的建筑一模一样,但全都一片狼藉。学校前面,三名大日本合众国的士兵被悬挂示众。其中两人是亚裔男兵,左边那个甚至与石村长得很像,但手脚尽被砍掉。最后那个是女兵,身上的制服鲜血淋漓。她看起来更像一尊蜡像而非曾经的帝国军人。他们的尸体刚吊上去不久,绳索还在打转。
车子驶过一座破损的桁架桥。路上一堆堆砾石煞是打眼,但又被悉数无视。这片地域随处是弃用多年的谷物升运器和谷仓,水槽中只剩空气和鲜血,沿线青草葱茏,把这里变成野战营地。吉普车停在一座四层建筑前。脚手架的伪装下,是旧时的防空导弹发射器和窗洞背后的榴弹炮,这些武器是十年前从大日本合众国盗取的,型号老旧,难以招架记海入侵。他打开携计,尝试连接导弹发射器的控制系统。
“你在干什么?”一个北美人问。
“查查天气预报。”石村回答。奇怪,他们没有上前阻止。“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国会。”
一名孕妇一边给婴孩哺乳,一边在携计上玩《美利坚合众国》游戏。五个少年相互支招,热烈地讨论尽量多歼灭日本兵的策略。一排陌生人在《美利坚合众国》比赛中对战。许多北美人被携计的无形锁链绑在或然历史之中,陶醉于那块自由的大地。
国会大厅是间年久失修的空堂,但颇有庄重古朴的韵味。厅内的装饰设计,除了一大面美国国旗之外,没有其他展露会众身份的元素。大约百人的群体围坐一圈,手握着手高声祈祷咏唱。他们在哀悼故人,快慢不一、高低相异的字词汇聚成杂乱无序的合唱,在悼词与颂歌之间交替转换。他们的宗教诗篇,经历了萌生于环境激流中的希望的淬炼。几具空棺陈列在侧,代表他们倒下的教友。石村知道他们的领袖皆以历史人物命名,一个倒下,自有后人替补。现任乔治·华盛顿已是十年冲突以来的第十任华盛顿,这个黑人在拉荷亚的一场矿难中失去了右腿(如果石村没记错报告的话)。他有一双忧虑的眼睛,下巴僵硬,源自被政府军揍成肉泥之后的缝合。这痛苦的面容下透着精明,他以交织着意兴与怀疑的眼光审视着石村。华盛顿旁边的人想来就是亚伯拉罕·林肯了,“国会”成员之一。他戴了张呼吸面罩,因为他一侧的肺在一场毒气袭击中彻底损伤——据说他抓到了那些对他下手的士兵,将他们的肺割了下来,保存在罐子里留作纪念。
“耶稣基督为你们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乔治·华盛顿开始布道,“大约两千年后,基督的女儿伊拉降临,拯救我们于不义之中,显现了被提的应许。耶稣曾复临世间,拯救信众。上帝不在期间,世界陷入绝境,轴心国肆意压榨被上帝抛下的世界,屠杀数十亿之众,大肆抢掠,我们堕入万劫不复之渊。但他是仁慈的,他不愿被他留下的无望地陷入敌人之手,因此他派伊拉引导我们回来,给我们第二次救赎的机会。伊拉是美国人,她向我们应许,要拯救我们于轴心国的暴虐之中,只要我们信仰上帝。我们必须相信她,由此,我们的灵魂方能从现世的地狱之火中得到拯救。只要我们相信,只要我们秉持信仰,就能获得救赎,迎来基督三临,耶稣与伊拉同显,因上帝兼具男女二性及神人二性。主教导我们,信仰能超越历史、性别、种族、文化,乃至死亡。”
他指着自己残缺的腿。“失去一条腿后,我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帝国对我严刑毒打,各种酷刑轮番上阵,将我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我坚守信念,呼求伊拉的拯救。她就来到我身边,抹去我的痛苦。后来我终于脱身,不久又使抓捕我的人落入我手,我为他们祷告;在将其处决之前,祈祷上帝的宽恕。‘转左脸’ [9] 仅适用于拳脚的进犯,仅适用于基督复临之前的时代。面对枪炮、炸弹,以及世间最惨无人道的行径,我们必须保护自身。我们必须成为上帝复仇的使徒。伊拉与基督不同,她并非甘愿赴死,而是设计了……”
乔治·华盛顿一面滔滔不绝,一面转头看着石村,眼中满是热情与邀约的神色。亚伯拉罕·林肯借助面罩,进行深长而艰难的呼吸。这么多张北美人的脸,异族人的脸,泛着油光,充满敌意。
“你知道《圣经》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乔治·华盛顿突然向石村发问。
会众纷纷转头看着他的方向。
石村耸耸肩。“不知道。”
“‘耶稣哭了。’四个字。如此简单。那是在他的密友拉撒路去世之后,他见身旁众人皆在悼念。那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标志着上帝心性的转变,从心地刚硬、未知其造物如何受苦的造物主,转变为道成肉身、体察世间疾苦而为之悲痛的人子。短短四个字,代表着我们所有人面临的挣扎,不论你的血统、曾经的信仰、最深的罪孽为何。每个人都是三位一体,成为创造者、毁灭者、救赎者的三股力量互相较量,这也就意味着,选择会招致痛苦。若不是耶稣有意拖延,拉撒路不至于死。我不憎恨日本合众国。我同情你们,即便我与你们抗争。”石村对宗教全无兴趣,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明白乔治·华盛顿何以浪费时间对他说教。“我知道你不信上帝,但我诚挚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祈祷。”
“我的上帝住在东京。”石村说。
“你的上帝想陷你于死地,而我的上帝要予你救赎与福佑。”他闭上眼睛,微微颔首,“亲爱的天父与天母,感谢你们为我们安然带来这些朝圣者,赞美你们……”
北美教众便跟随他祈祷。石村惊讶于他们表现出的对救赎真挚而急切的渴求。这个乔治·华盛顿真的相信,仅仅通过说话,就能与某个超自然存在实现某种形式的交流。这让他想到了克莱尔。石村甚至不信仰天皇,自然也无法信仰这个北美人的上帝——先是于几千年前被罗马人杀害,近世又以伊拉之身死于纳粹之手。而他知道,乔治·华盛顿党的每个领袖手上,都沾满了他无数同胞的鲜血。
“以耶稣及伊拉之名祷告,阿门。”乔治·华盛顿结束祷文,“今天是我们的哀悼与庆典之日,你有何贵干?”
口气很冲。“我来找睦罗贺大将。”石村回答。
“在我们大溃败的纪念日,你前来找寻予我们以希望和梦想,能助我们推翻强虏之人。何不加入我们?我们的教义必能与你共鸣。信圣父、圣子、圣女、圣灵,方得救赎。相比于你们那随随便便的八百万神明,四个应该很容易接受,不是吗?四个实实在在关怀你的神祇。”
石村此前听说过这个“四位一体”的理论。
“上帝只有一个,正如水元素,可以是蒸汽、冰、液态水,”乔治·华盛顿阐释道,“不同的形态,有相同的基础分子。”
“我要是变成冰块或者蒸汽,那我就死了。”
“所以你需要信仰,来消除你的怀疑。”
“对冰块的信仰,听上去并不太可靠啊。”
华盛顿露出怜悯的神情。“你总是质疑一切吗?”
“既然是上帝,那有什么必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只要展示神力,派出天使大军,万民莫不恭顺。”
“耶稣和伊拉为世人而死,由此彰显了他们的崇高。”
“听起来不比凡人高多少。”石村评论道。
“英语中的‘武士’一词,对应汉字为‘侍’——侍奉,有奉献的意味。”乔治·华盛顿说,“而牺牲是奉献的终极形式,是最终的超越之举。”
“牺牲与奉献并没有对你的事业带来多大助益。”石村说。
“何以见得?”
“因为你所做的‘牺牲’的努力失败了。”石村说,“玛莎·华盛顿被俘虏了。”
“我已有所耳闻。”乔治·华盛顿回答,“不过,你如何能确定我们已失败?你尚不懂得牺牲与奉献的意义,又怎敢如此口出狂言?灵魂的救赎,与任何军事上的胜利同样珍贵。我再问你一次:是否愿意加入我们的事业,奉献自己?”
“让我跟睦罗贺谈谈,然后再考虑。”
乔治·华盛顿哈哈大笑。“我们崇尚自由,我们给世人选择正确道路的机会。而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光明照耀世界,你,却和其他人一样投入黑暗。”华盛顿带领会众起身,迈步离开。
石村正要跟着他出去,却被两个北美人擒住,按到一张椅子上。他们抢走他的携计,脱下他的靴子。另一个北美人搬来一盆水,又用小车推来一台像是医用除颤器的器械。华盛顿不见了踪影,现在,林肯正吃力地向他走来。
“耶稣曾为他的门徒洗脚。伊拉也曾如此,因她发现这是感化仇敌的有效方式,”林肯说,“能净化他们的身心。”
北美人将他的脚浸入水中,戴上橡胶手套为他洗脚。石村很反感将自己的脚暴露于众,他脚趾瘦长,结节明显,形状颇为怪异。
一个北美人将通电的电线放入水中。
电击摄住了石村的身体,他的细胞向体内的城池发出数百万个警告信号。各个文明据点激烈抗议在其间长途急行军的电压军团。石村感觉到根根神经在尽力平定追踪者,树突与轴突发出末日的预言信息,却湮没在无章可循的混乱之中。疼痛并不明显,但有一种滞闷的烧灼感,使他全身瘫软。他感觉自己像一架喷气机冲进飓风中,被吸入漩涡,经历如百万次剖腹产的阵痛,湿漉漉地遁入涅槃妙境。这感受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
“这是第一挡设置。”林肯说。
“你想要什么?”
林肯皱起眉。“我并无所求。你也无可给予,除了奉献给全能的上帝。请做好准备。”
第二挡设置愈加令人痛苦不堪。石村感到颈部的血脉几欲迸裂,大脑中充斥着剧痛的嚎叫。他希望自己能昏过去,但头颅偏侧搏动着阵痛,使他不得安宁。各种夺人心智的声音在头顶吟鸣缭绕,让他想到绝望自尽的虚脱老鼠。他看见手臂上生出闪电的叶脉,手指闪着火花包裹上一层树皮。他动弹不得,肋骨上仿佛布满了怒气冲冲的细菌,它们咬噬着他的软骨,填补无餍的食欲,使他的骨质溃散衰朽。他的细胞溶入光子循环,给它们败家的资本,直到下一具轻便的躯壳就位。电流增强了。盆水咕噜咕噜翻滚,他闻到皮肤灼焦的气味,辨认出这种引人不悦的气味属于圣迭戈,汽油味与焦肉味混杂交织,那里曾有那么多炭黑的尸体。他的舌头焦渴难耐,微小的悸痛响亮而刺耳,比回荡的杂音喧响更甚。他所遭受的痛楚肿胀飞升,直冲入这脓包世界的平流层,纷如雨下的脓水凝成葡萄串的形状,葡萄变成年轻的睦罗贺克莱尔的头颅。
“你不该瞒着我。”她说道,身旁摆着复杂的五联携计,那是她用于破解所有机密报告的工具。
“我怎么开得了口?”
“我们会因此下烈焰地狱的。”她说。
“如果真有地狱的话。”
“我完全不知道这事由我父亲一手挑起。”
“事实没那么简单。”
“是吗?我们都背负着他人的罪,直到那罪孽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世人总想敷衍蒙混,但我不会再那样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要做一款这样的游戏——”
“你愿意帮我吗?”
“怎么帮?”
“咱们一起使用模拟设置新参数。光我一个人做,花的时间太久了。有你帮手,就能尽早提醒北美人,他们曾经距胜利仅有咫尺之遥。”
克莱尔,扎着马尾辫,浅棕色皮肤,褐色眼眸中痛苦流溢。她正好是睦罗贺的反面,身为弱女子,却要抨击讽刺现世的荒唐,讥嘲那制约男女各守其道的仪节。
电击暂停了。北美人为他清洗双腿、双臂以及面孔。
“四十年前,我们的父母先辈英勇奋战,誓要保卫这块大陆上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但这国度最终被你们摧毁。伊拉一向指出,扫罗曾是教会最大的敌人,直到他盲眼三日,洗心革面成为保罗。曾经迫害屠杀每一位教众的人,后来却成了教会最诚心顺服的皈依者。”林肯说,“这不是个奇绝的讽刺吗?准备好经历盲眼。”
电击蹂躏着他的身体,将每次数百个细胞死亡的疼痛扩展至全身,简化为凝止的细微碎片,再集中入仓库,分装进椟盒。分钟,年头,秒,被切分成粉笔头和排气管,无法耐受住岁月的洗礼。受难的仪式进程被精细分割,这是一个专用于对痛苦进行条分缕析的沙盘,在某个来路不明的惨绝人寰的黄金时代,直尺与算盘各居古远的帝位及后位,它们君临天下,不确定性团团旋绕,无法平息复原,如同被洗劫一空的陵墓。石村知道自己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还没有实现他对克莱尔的承诺。她的信念像是一百万枚鞭炮被塞进一大包炸药同时引燃,即使不逢年节,有她的存在就足以成为特别的日子。她把自己的信仰倾注到了游戏之中。
“我跟我父亲一样罪孽深重。”克莱尔曾说,“必得以命相抵。”
“你有什么罪?你又没干过坏事。”
“即使在挖掘出事实之后,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为母亲讨回公道。”
“我也没有。我和你同样有罪。”
“我调取到的有关圣迭戈的机密卷宗,”克莱尔说,“你要是看过其中一半,就绝对睡不着觉。”
“所以我选择了忽略。”石村承认,“这款游戏比披露事实更有意义。”
“是吗?根本都没有人玩。”
“我保证我会把它流传出去。”石村向她允诺,“我会把它植入我审查的每一款游戏中。只要是我审查通过的,就不会有人再去复查,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太晚了。”
“要是有天早上,特高课来敲你的门可怎么办?”
石村不安地摸了摸手腕。“那我就向你的基督教上帝祈祷,然后准备好我的毒药胶囊。”
“不好笑。”
“我不是开玩笑。不过说起来,他们极有可能把罪名安到你父亲头上。”
“他肯定会气疯的。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要流芳百世。”
“那这下就全完了。”
“还不够彻底。”克莱尔说,“我要保证他从我这里断了血脉。”
“你不——”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父亲本人呢?”
“他怎么了?”
“我死之后,你要妥善处理好他。”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你明白我的意思。答应我。”
“这种事我决不能答应。”
“石村。”
“别闹了。”
“石村!答应我。”
“他是你父亲,也是我的前辈。你怎么能……”话还未问完,他已明白了答案,“这样对你不公平。”同时,他也不希望她背负弑父的罪疚。
“你答应了吧?”她问,从他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是因为他被逼同意了这大逆不道的请求,由此产生的抵触导致了两人后续的争吵吗?不久,她告诉他,她要离开洛杉矶。他们再没说过话。
电流增强了。他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一场地震,震中位于双脚。全身的持续颤抖引发心房纤维性颤动,促生了幻觉。到了某个时刻,疼痛已不觉苦,只是始终存在着,成了致瘾致幻的迷药。他发誓自己正身处狂欢节的现场,电击唤起他层出不穷的记忆。电流在他小腿上劈出电花图,星火燎原的神经病变覆盖了肌肉收缩的感受。随后,有人拔掉了插头。
8:46 PM
石村感觉自己像一团揉皱的包装纸。上方有个缥缈的声音连唤了几声才终于叫醒他。
“醒醒,石村。”
“大——大将?”
“与你在这种环境下重逢,还真是奇怪。”睦罗贺低沉的声音仍带着从前的命令口吻,“你气色不大好。”
“您也老了,长官。”石村回答。
“我想在你被杀之前见你一面。”
石村被绑在椅子上。他们已经搬走了水盆,国会大厅里别无他人。睦罗贺仍旧虎背熊腰,只是更苍老,也更蛮横。他的眉毛染了白霜,身上不是石村看惯的军装,而是北美人那种火怪一样的奇装异服,但传统武士刀仍然佩在腰间,刀鞘一尘不染。
“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应该知道的,长官。”石村说。他身心俱疲,全靠愤怒绷着那一口气。
“我不再是你的指挥官了,石村。你为克莱尔料理好后事了吗?”
“你扮成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但你正是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圣迭戈的动荡是必然的,与我如何决策无关。东京司令部不可能允许那样的暴乱存在。”
“你个人的妒火,给了他们抹平这座城市的借口。”
“早在我调驻之前,这座城市就已经厄运难逃了。东京司令部要杀鸡儆猴,向纳粹展示我们的铁腕。”大将说。
“纳粹?”
“你没看过自己的模拟吗?纳粹一直觊觎北美西半部,尤其是得克萨斯的输油管线。帝国不能失去得克萨斯,即使其意义只是为了阻止德方染指能源。纳粹有意观望我们对付圣迭戈的本事,如果事态逐步失控,他们就会知道,我们不堪一击。”
“有意思,你提到帝国时,仍然自称‘我们’。”
“你总是这么能说会道。”
“你都是这样夸奖说话一针见血的人吗?”石村问。
“我通常这样形容那些喜欢咬文嚼字自作聪明的人。”
“那你对号令屠城的人又如何形容?”
“你是说我要为当年的事情负全责?”
“你知道当时的局势已是剑拔弩张。”石村义正词严,“莫非你真的认为乔治·华盛顿党人死了头领,还会当无事发生?”
“你和若菜都坚持认为我的做法难以理解。但别忘了,那是我妻子。”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在场。”
“我也在。”睦罗贺说。
“你想推卸责任,那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清楚,你这副嘴脸叫人恶心。”
“看来你已经学会直言直语了,是吗?”
“我当初对你低三下四,是因为别无选择。”石村坦诚相告。
“我给了你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你是自愿接受的。”
“只恨我当时没想到你是这种货色。”
“你想看到自己的游戏正式面世,”睦罗贺嗓音刺耳,“你如愿以偿了。”
“而我为此帮助一个疯子登上高位。”
“现在我又是疯子了?”
“你现在向自己曾力图毁灭的人寻求庇护。”
“帝国不可能江山永固。”睦罗贺表态,“这里是北美武装的完美行动基地,我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十年前,若菜原本有望和他们达成和平协议,事情完全没必要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出异议?大好的机会当前,为什么不揭发我?”
“从那天起,我日日如此扪心自问。”石村说。
“若菜很聪明,嘴巴闭得紧紧的。你也是。换个清闲肥差不好吗?”
“当时你就不能等到谈判结束之后再作打算?”
“我爱的女人暗中与他们当中的某人厮混在一起。”睦罗贺陷入沉思,“从前她每晚唱诗,我呢,时刻事务缠身,一烦起来就要她闭嘴。我确实应该多关心关心她的。”
“你是来寻求救赎的吗?”
“我没料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大将说。
“你的初衷不就是要波及尽可能多的人吗?”石村控诉道,“你斩断了他们的生路。”
“你把我的游戏都糟蹋成什么样了?”睦罗贺质问。
“那不是你的游戏。”石村说道,开始咯血,洇红了胸口。
“整体框架是你搭的,我承认。但在那之后,它们又经我一手打磨,带着我的烙印。我创建了新的世界,设计了新的游戏,带着玩家驰骋在超乎他们想象的世界里。而你,却制作了那个伤天害理的《美利坚合众国》,把黑锅往我身上推——你是要报复吗?”
“你凭什么觉得是我制作的?”
“你以为我认不出你的手法?那就是你想象中乌托邦式的美国,你描画了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世界。美国,英勇与自由之地?痴人说梦。他们实行种族镇压,逮捕忠诚的日裔国民,随着战况急转直下,数万俘囚遭到严刑折磨,集中营里四分之一的人都就义了。你的《美利坚合众国》给国民呈现了一个虚幻的美梦。”
“而你给了他们一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屠杀。”
“我会遭受报应的。如今我已经被剥夺了一切。”
“我深表怀疑。”
“那款游戏在全境上下大肆传播,帝国认为幕后策划者是我。我只能抛下一切,躲到这里。”
“设计游戏的人是你女儿。”
“什么?”
“是克莱尔创作了《美利坚合众国》。”
睦罗贺惊得双眼圆睁。“怎——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她父亲赎罪。”
睦罗贺身子一哆嗦。“她知道梅勒迪斯的事了?”
石村注意到大将无意间承认了自己的罪孽。“她是个携计天才,当然会知道。她不但四处搜集有关这桩事件的一切信息,还逼我讲出幕后实情。”
“你告诉她了?”
“她自己查出来的。”石村回答。
“但是你确认了?”
“对。”
“你还帮她制作游戏?”
这是显而易见的,石村无须赘言。睦罗贺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石村加深了呼吸,他脑袋一侧越来越疼,精神难以集中。
“我一直以为是你。”大将说,“《美利坚合众国》里到处是你的手法印记,说真的,我很惊讶,我原以为你是最忠诚的战士,甘愿为帝国捐躯。至于克莱尔——我从没想到她内心暗藏有这么多愤恨与不满,也想不到她如此幼稚。”
“她有信仰。不像你,滥用职权公报私仇。”
“我把她托付给你,因为一来我必须把她送走,二来你是她唯一信任的人。我原本指望你好好照顾她。”
“我尽力了,但她毕竟和她父亲太相像。”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不按常理出牌。”
睦罗贺咕哝一声,石村听不出是表示承认还是恼怒。“你不该帮她的。”
“要不是有我帮她,她早被当局逮捕处死了。”
“你爱她吗?”他想知道答案。
“我仅对她履行监护人的职责。”石村说,“因她是一位前辈的女儿,我也尊重她的心愿。”
“你们之间没有——”
“没有。”石村立即回答,“你何必如此问,我绝不会在这方面辜负上级的信任。”
“我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
“你听错了。我对她只有兄长的爱。她认识不少男朋友,而我得保证那些小伙子都好好待她。”
“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事。”
石村挣了挣捆住他的绳索,无奈绑得太紧。“何况已有前车之鉴,一段风流韵事,导致了太多死亡和毁灭。”
“那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不论是否因我而起,双方必然会走向殊死决战。”
“而我们,身为军官,应当努力争取和平。如果德军进犯,北美人必定与我们联手对抗纳粹。谁都不想陷于他们的统治。但我们在圣迭戈的所作所为,与纳粹又有什么分别。”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对面那一边。”石村说。
“假如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耍嘴皮子,请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我是为你而来。”
“说清楚。”睦罗贺道。
“我答应过克莱尔,要取你的人头。”
“为什么?”
“为她母亲偿命。”
睦罗贺紧握住椅子扶手,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眯成了细缝。他这副模样丑陋又恶毒,冲动混杂着真相揭开后的五味杂陈,委实难以调和。“她就那么恨我?”
“不。”石村回答。他的视野模糊了,大将的头变得好像有两个那么大。“她爱你。她无法原谅你的所为,但也无法恨你。”
“所以你才没有为她料理后事,而是来这里杀我?”
“这是她遗愿的一部分。”
“那她真是自杀了?”
“我说了,她想断了睦罗贺家的血脉。我本想劝她别这样做,刚一开口她就转身走了。”
“这些事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提过?”睦罗贺问出这话,不是以军人或上级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位父亲。
“我要怎么提?令嫒想要您的狗头,因为您处死了她的母亲?”
睦罗贺又开始踱步。“过去几个月里我一直和这群北美人共处。他们真是群怪胎,信仰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我能体会其中的引人向往之处。假如当初他们没有战败,世界应当会变得有趣,即使我们躬身为奴。大日本合众国部队派出了军队袭击乔华党人,已经开到圣迭戈边境,展开进攻了。”
石村记起小久慈良早些时候的报告。“意义何在?”
“为了庆祝胜利纪念日,向东京方面展示皇军仍然大局在握。但他们没有胜算。”
“为什么?”
“《美利坚合众国》游戏有个开源版本的模拟器。”
“我们用的战术模拟?”
“更先进的版本。我帮他们设置了可预测皇军战术的参数。外加某人——我想是你吧?——设置了多个北美人可能遭袭的场景,所依据的蓝本,恰恰是很久以前我们针对潜在威胁所定下的战略。”
那些关卡都是基于皇军最神机妙算的噩梦级战术创建的,石村和克莱尔对它们进行了一丝不苟的战略分析和参数录入。“我后来对它们做了升级,加入了最新的防御网格。”
“这是你的又一项成就。”睦罗贺说,“乔治·华盛顿党人要让帝国吃一场永生难忘的败仗。”
一群北美人进入房间。
“乔治·华盛顿要求你去前线。”其中一人传令。
睦罗贺把手搭上石村的肩膀。“我极力劝说这些北美人放过你,但他们坚持要完成这项古怪的仪式。他们要用电给你洗礼,这样,至少你不会存有这段记忆。你没能履行自己对克莱尔的承诺,我深表遗憾。”
“我还没死呢。”
睦罗贺拍拍石村的肩。“永别了,石村。”
他跟着那群北美人出去了,留下的三人又把电击器和水盆搬过来,继续施洗。石村的意识逐渐模糊,他们的脸一团迷蒙。电流使他大脑分崩离析,无法维持思维的连贯。
“林肯吩咐说结果了他。电压升到三千伏。”
“要是烤焦的人肉没这么臭就好了。我那姑娘肯定不准我凑近喽,除非我洗上一百次澡。”
“就算你洗一百次澡,你女朋友也不会让——”
突然,一阵枪声回荡在石村周围,接着,一道激光束熔销了他面前这张北美人的脸。另外两人拔腿想跑,随即被击毙。
“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你。”明子说着,匆忙赶过来解救他,身后还有几具北美人的尸体。“我——”看见他焦黑的皮肉,她倒抽一口凉气,“皇军正在进攻圣迭戈,差点儿把我乱枪打死。”
“他们中计了。咱们得赶紧抓到睦罗贺。”
“你现在身体太糟,刚——”
“我一定要抓到他!”石村打断她的话。
“恐怕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
明子替石村解了绑。他身子一歪摔倒在地,无法保持平衡。他想站起来,无奈身体太虚弱,双臂双腿黑乎乎的一层灰,一场电击噩梦。
“手伸过来。”明子下令。
“干什么?”
“给老娘伸过来!”
明子抽出背包里的注射器,找到石村手臂上的静脉,给他注射了最后一剂类固醇增强剂。一分钟后,能量蔓延全身,在化学物质刺激荷尔蒙分泌和抑制痛觉受体的双重作用下,疼痛止住了。
“我给你的那部携计还在吗?”他问。
明子拿出来递给他,正当此时,房间里响起敌方的枪声,两人迅速躲在椅子背后,但掩护的效果并不明显。明子抬起激光炮,奋力瞄准,猛射了一发,枪手应声毙命,她却疼得打滚,肩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
又一个乔华党人进门开火。明子开炮还击,但肩上的剧痛使她身形不稳,打偏了目标。万幸的是她击中了天花板,板材簌簌掉落,给了他们足够的喘息时间闪进一个门口,找到较好的掩护。然而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无以逃生,刚一进去,便有猛烈齐发的子弹朝他们的方向倾泻而来。明子的手肘流血不止,臂炮似乎松了,与之相连的肌肉被扯裂,而她进门的时候又中了枪。石村打开携计,努力回忆大厦外面防御导弹的发射码,却死活想不起来,他暗暗祈祷自己的脑细胞没有被电坏。
“石村。”明子叫道。
“什么事?”
“你得帮我撑着胳膊。”
“怎么了?”
“我可能骨折了,膀子抬不起来。”
炮筒很沉,石村想不通她哪来的力气把它扛了这么久。他大致对着乔华党人的方向抬起它,一根骨头“啪”地断了,更多的肌肉被撕裂。她咬紧牙关,顽强开炮,后坐力震得两人踉跄倒退。石村迅速扫视门外,拿不准还剩下多少敌人。他听见外面在互相喊话,推测他们要两面包抄。子弹仍在肆意倾泻。石村再次搜索携计,追踪到早先手动搜索老记海连接时发现的导弹,这些家伙已不会出现在自动搜索结果中。他确认其中一些是以旧式赋值数控制的,终于从十年前的记忆中提取出编码组,破解了密钥,掌控了制导系统。国会大厦附近有两辆汽车正在疾速离去,他朝它们分别启动发射程序,再把一枚导弹迂回瞄准大厦另一侧人体热信号密集之处。他一边设置,一边对明子说:“咱们得到外面去。”
“那边出不去。”她应道,视线指向走廊。
“还有别的办法吗?”
明子试了试墙的厚度。
“帮我把这个设到最大。”她命令道,以眼神示意臂炮上的挡位。
石村帮她把旋钮调到最高设置。两人抬起炮筒,对准墙壁开了一发,双双被后坐力震倒。这一击在墙上轰出了通向楼外的洞,却也终于将炮筒从明子的残臂上扯脱,到处是血。明子粗声怒吼,尽力忍住剧痛。石村扶起她,她在强烈的恶心感之中极力压抑痛楚。他们互相搀倚,跳过新开的墙洞。外面,一辆损毁的汽车正在燃烧,三个人影从翻倒的车里爬出。另一辆车仍在前行,石村查看携计,发现它已经行驶到了五英里之外,导弹一定是打偏了。第三枚导弹击中楼体并引发了小规模的爆炸,石村希望这样能暂时阻住敌方的增援。他疾步跑向伏在地上的那三个乔华党人,其中两个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死,剩下那个还在爬的就是一心想要逃跑的睦罗贺。“你有车吗?”石村问明子。
明子指着一辆破旧的轿车。“只找到一辆还能发动的。”
“准备出发。”石村下令。
“你要上哪儿去?”
“去践行诺言。”
石村走近睦罗贺,他曾经的师长仰头看他。
“还记得你以前对我的教诲吗?”石村问他,“‘刀剑乃是灵魂的延伸。用心修习,至人剑合一,御剑于心则出乎其外。以枪杀人,身死则魂离也;以刀杀人,契阔永无绝兮。’”
石村握住睦罗贺的刀柄,拔刀出鞘。
“我既不想要灵魂,也不想要来生。一想到要再次面对他们,我就无法承受,石村。”睦罗贺哀求道。
“我不相信有来生,长官。”
“如此,我终可长眠了。”
“是的,长官。”
睦罗贺闭上眼睛。石村记起第一次在伯克利见到大将时的情景,睦罗贺询问他的兴趣所在,称赞他的编程速度。这个人改变了石村的人生,而此刻石村即将终结其生命。他狠下心挥动双臂,砍向睦罗贺的脖颈。但他毕竟不熟悉骨肉的韧度,砍斫角度不够犀利,刀身卡住了。黏稠的血水从伤口喷出,四处流溢,将脖子染成朱红。大将尖声厉号。石村试着将刀拔出,但刀卡得太紧,他别无他法,只得用脚抵住大将的身体,手上用力往外拽。睦罗贺想说什么,嘴唇扭曲成锯齿形,鲜血随即从嘴里喷出,下巴也全染红了。石村继续施力,想快些结果他,却只是加剧了他的痛苦,刀身上滴下的血将手指染污。刀终于拔了出来。“请原谅,大将。”石村再次挥刀,这一次头颅与肩膀顺利分离。他捡起人头,为睦罗贺合上双眼。
明子以义肢单手驾驶轿车前来接应,引擎高声尖叫着,排气管里喷出浓厚的灰烟。他跳上副驾驶座,把睦罗贺的头颅放到后座上。
“往哪儿开?”她问。
“往北,去防御墙的安全周界。”他再次查看携计扫描器,躲过导弹的那辆车已掉头驶来,另有四辆车也正向他们接近。他把情况告诉了明子。
“北美人?”她问。
“很有可能。要我来开车吗?”
他们交换了位置,他把携计递给明子。
“你有枪吗?我现在是手无寸铁了。”
石村摇摇头。“我只有这把刀。”
他在圣迭戈不是没杀过人,但形式完全不同。以往他总是坐在办公桌旁,查看战术模拟,往不同的方向调兵遣将。游击战的模拟效果并不好,需要随时更新参数,而因此歼灭的敌军皆由他人动手处决。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颤抖,若菜大将在圣迭戈的那席话仍旧烧灼着他的心,即便那已是十年前的事。“要不是你把才华名声拱手让给睦罗贺,他绝不会拥有今天的权位,这场爆炸就不会发生。”圣迭戈也可幸免于难。
“对面出现了一堆新的热信号。”明子说着,递上携计。
石村迅速瞟了一眼,那些标志代表大日本合众国的军队。追在他们后面的五辆汽车已经翻倍到了十辆。最可能的情况是,皇军发现圣迭戈方面冲出这批恼人的小东西之后,会认为领头的车来意不善,于是将之摧毁,以免他们靠近并发动神风式袭击。这辆车没有开放的携计端口可供接入,他也来不及破解加密编码。往前一步是死;停在原地则比死更惨。
“你在笑什么?”明子问。
石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他加大了油门。
明子倚在靠背上。“不减速的话,皇军会攻击我们的。”
“这样死不是挺好吗?被北美人和皇军两面夹击。”
前方,她看见一具巨型机甲的轮廓,另有一队坦克向他们驶来。“我想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既然我们不属于任何一边。”
“月野石村合众国,”石村贫嘴道,“因通信失败而覆亡。”
“你真的想死,是吗?”
“只有这样才能为我死去的父母报仇。”
“你说什么?”
“就连亲生儿子也无法悼念他们。”
四辆坦克朝他们的方向驶来,机甲队暂且按兵不动。防御墙已进入视野,前方排布了多门大炮、一排坦克、一支机甲大队,强光灯持续扫射,火力覆盖极目所见的整个区域。
“一定有办法能向他们表明身份。”明子说。
“墙上没有携计外接口。”
明子回过头,只见北美人的车队仍在追赶他们,全然不惧皇军的存在。炮弹从皇军阵地飞来,击中旁边的地面并爆炸,但没有直接命中他们。北美军立即开火还击。一颗子弹打碎了他们的后车窗,又一颗击中轮胎,车胎迅速瘪了气,车子横向甩尾,急停下来。石村拼命打方向盘稳住了车身,但追兵已近在咫尺。明子慌忙爬到后座上,看见睦罗贺的佩刀,伸手去抓,但她的义肢无法挥动这件兵器。石村把手搭在她肩上,摇了摇头。“对不起,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明子眯起眼睛。“就——就这样了?”
他点头。
她坐回去,不自觉地想抬起早已脱离的臂炮。“虽然我过去对你总是冷言贬损,但是,能与你共事是我的荣幸。”她说。
“多谢抬爱。我也深有同感。”
“你还那么怕我吗?”
“比以往更怕。”
北美车队赶上他们,超到前面并继续加速。坦克持续开火,机甲各自就位。石村懵着脸看看明子,又回头看车队究竟去向何处。第一批汽车冲到坦克跟前,直撞上去,爆炸声中双方同归于尽。从火势判断,石村推测车上装载了炸药。
“他们的目标是防御墙。”
“你认为他们想突破这堵墙?”
“也许吧。”石村说道,瞪大了眼睛,“也可能是声东击西,战术模拟里有这一招。”
“目的是什么?”
他一眼就识破了这个计策。这是他和克莱尔一起设计的场景——派出尽可能多的车辆,从上千个不同的突破点撞向防御墙,其灵感则源于三国时代的赤壁之战,名将黄盖率十艘战船,装满柴草,点火冲向曹军舰队。“为了牵制皇军兵力,掩护真正的进攻,主战场可能在这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运气了,北美人应该暂时威胁不到咱们。”
“你的口气怎么这么失望?”
“没有啊。”
“你要是急着找死,有的是更简便的办法。”
“我不喜欢霸王硬上弓。”
“你把死当约会呢?”
“不是吗?你跟她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打个响指,“天亮了了,你也不知道她是想要一个吻,还是要你放开她各回各家。”
他们前面的九辆汽车悉数爆炸,摧毁了几辆坦克。携计上出现了更多代表北美军的光点,瞄准那堵屏障。他们俩本身倒是小得不致被皇军发现,但他知道,工事内的守军早晚会扫描到他们的车,追踪到两个活体。
“只要探测到我们,他们一定会枪炮伺候。”石村说。
“我们可以等,祈祷他们派出步兵。”
石村摇摇头。“他们的扫描器能检测到我们,要是一直待在车里,会让他们产生怀疑,把我们炸飞。”
“那咱们跑呗。”
“去哪儿呢?类固醇的效力快过了,我们也没有武器。”他看着她染红的座位,“你还大量失血。”
“我能撑下去。”
“撑不了太久了。你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能不能求救。”
“去哪儿?”
他又想到克莱尔、若菜、老久慈良,以及所有业已牺牲的同胞。只剩他一个人还活着。“去大门那里。但愿他们能对我进行生理扫描,确认我的身份。不然的话,他们会杀了我。不过那边有辆坦克。”他看着一辆燃烧的坦克说道,它在北美人的攻势下已经半毁,“如果把携计与通信系统直连,也许能联系上驻守防御墙的日本军官。”
“能行吗?”
“说不好。”石村答道,“但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浏览着携计上几份不同的扫描报告,心里大体有了数。他猜测北美人的战略是以数年前他和克莱尔创作的模拟情景为蓝本的,而他们的执行力近乎完美。“看样子帝国损失惨重。假如你把历尽千辛万苦抓捕睦罗贺的故事讲给上面听,再冠冕堂皇地把事实修饰成我方的胜利,那他们会给你颁一枚勋章,嘉奖你将《美利坚合众国》游戏始作俑者抓捕归案的功绩。到时候替我问问,能不能让我晋个衔。”
明子皱起眉。“我知道《美利坚合众国》不是睦罗贺开发的。”
“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到了你和大将的对话。”
石村险些松手弄掉了携计。“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也不明白。”明子回答,“你为什么要帮着做这款游戏?”
“我想创造一个理想的世界,让圣迭戈在那里保留我记忆中的美好。”
“我从未见过被毁前的圣迭戈。”
“那真是很可惜。”石村说,“那是个无与伦比的地方。”
“这话以前我弟弟也对我说过。他喜欢美国。”
“是吗?”
她点点头。“他暗地向科罗拉多的北美叛军发送军事机密。他背叛我们,是出于对他们的崇拜。”
石村震惊不已。“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露出了蛛丝马迹,所以我没过多久就全查清楚了。但我即使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将他绳之以法。他犯了通敌罪,假如我不加以阻止,最终结果是我和父母都会被牵连。但我仍然放过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弟弟。”
“可我记得你说,是北美人杀了他?”
“是的。在边境把他误烧了。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父母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他们照样在饭桌上给他留个空位,聊他的‘近况’,好像他只是出差执行任务去了一样。”
“那你呢?”
“我气我自己允许他走到了那一步。我原本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出手干涉,阻止他走上歪路。”
“那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因为我无法辩驳他对帝国真实本质的部分剖析,也不能否认他所发现的皇军战士的部分行径。”明子坦白道,“我每次把犯人折磨致死,都惧怕被上级看出心底的疑虑。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是煎熬。”
“我——我没想到。”
“那当然。”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尖啸,又一辆车冲向了防御墙。
石村看着明子,问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正义理想吗?你说要把世界建设得更美好?”
“当然。”
“你的信念还在吧?”
“从未动摇。”
“别让我白白牺牲。”
“可是,石——”
石村向她敬个礼,转身大步向前。
“石村!石村!”明子高喊。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石村向她保证,然后继续前进,即便他心知这是自欺欺人。通常情况下,卫兵也许会首先执行扫描程序;但在交战状态下,他们肯定更乐意用扳机解决问题。
皇军的卫兵还没发现他,想必北美武装给了他们一记重创。他深一脚浅一脚向坦克冲去。坦克炮塔着了火,但有赖于装甲的全覆盖冷却系统,外壳仍未出现异样。他跳到炮塔顶上,找到火炮上的控制台,一下子没有把稳炮筒,脚下差点滑倒。他尝试打开台板,板面却已烧得滚烫,灼焦了他的手指。他抬手吹了吹,垫着衬衣拉开舱门,然后取出携计的连接线,直接连入坦克的系统。携计上弹出一套加密算法,正是他熟悉的,他立即启动了相应的数字解密程序。他祈祷能有人听见他的呼叫,一边转头望着防御墙。大多数入口点已被燃烧的北美车辆占领,余下还有一扇门完好无损,门口挂着“未经授权禁止入内”的警告牌,但除此以外毫无特别之处。他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坦克温度逐渐升高,逼得他又跳下去,退离其外壳,直至携计连接线延伸到极限。
正在这时,一具机甲瞄准了他,强光灯打向他的方向。石村触发携计上的紧急求救信号,大声对携计耳麦喊道:“我是大日本合众国的一名大尉!我叫石村红子,我们持有睦罗贺大将的人头,还有关于北美叛军的重要消息!我的搭档,特高课的月野明子,身负重伤,需要紧急救——”机甲射来一道明亮的光线,他感到一股灼热霍然穿透胸膛。点滴记忆蓦地如萤火虫漫天飞舞,他想起在圣迭戈纵情欢乐的夜晚,想起拉荷亚沿途棕褐色的落日。他回忆起曾与克莱尔交谈的时光,他们聊到他小时候玩的那种携计游戏,讨论他一直期望创作的一款新游戏,想从中重建一个依旧尊奉着从前价值观的美利坚合众国。他很高兴看到它在玩家之间流传,尤其是前美国的遗民。他的胸口已然洞开,双腿外层碳化剥落,脖颈灼热得好像在沸腾。他回忆起那一天,父亲和母亲让他去找——
——石村的尸体崩解散落在地。一分钟后,北美人的神风车队从他曝尸的地点开过,碾上他的遗骨。总共有四十八辆车,这些美国梦的化身直冲向坚不可摧的帝国防御墙,决意牺牲一切以争取可能的改变。汽车渐次爆炸,一片火海摧毁了那扇禁止靠近的大门。北美勇士和石村红子俱已无从了解门内的秘密,但秘密向外人敞开只是时间问题,只需再付出一些生命的代价。
注释
[1] 阿瓦隆是卡塔利娜岛上的主要城市,与亚瑟王传说中的岛屿同名。
[2]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SankōSakusen,汉字写作“三光作战”。
[3] 詹姆斯·雷敦是个虚构的人物,作者称自己的每一部长篇小说中都会出现这个名字。
[4] 这是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美国的民族英雄内森·黑尔(Nathan Hale)被英军以间谍罪处以绞刑前的遗言。
[5] 原文为日语罗马音Musasabi,该词指白颊鼯鼠。
[6] 节(knot)是用于航海和航空的速度单位,1节约合1.85千米/小时。
[7] 日本神道教神话中的神祇,是天照大神和月夜见尊的弟弟,最著名事迹为斩杀八岐大蛇。
[8] 在日本文化中,人们认为生吃鸡蛋可以迅速补充体力。
[9] 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39“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