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海明威静下心来开始写作。他拿出一个本来用作备忘录的速记本,本子后面有一些他“必须写的” [1] 信件的大纲,收信人包括埃兹拉·庞德、西尔维娅·毕奇和“格蕾丝姨妈”(Aunt Grace) [2] ,最后还列出了他最近投寄给各个刊物出版的短篇小说的标题。
这天,他打开小本,翻到新的一页,用铅笔潦草地在顶端写下:
随青春而去
一部小说
他开始写一个海上探险的故事,背景设定在1918年一艘运送士兵的船上,主角是海明威短篇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一个人物——尼克·亚当斯(Nick Adams)。小说开头是亚当斯和船上几位波兰军官的对话,背景中有人漫不经心地弹奏着曼陀铃。就在两个月前,海明威对柏金斯说,他觉得长篇小说是一种刻意且已经被穷尽了的文体,但他就这么开始了,再次尝试冲击一部长篇小说。结果这又是虚晃一枪,再无下文,草稿在第27页戛然而止。不过,海明威显然有意回到长篇的事业中去。
7月很快就要来了,对海明威来说,7月就等于西班牙,首先从潘普洛纳开始。他预订了车票和金塔纳旅馆(Hotel Quintana)的房间。这家旅馆坐落于潘普洛纳镇中心的主广场上,店主是狂热的斗牛爱好者华尼托·金塔纳(Juanito Quintana)。
海明威着手组织“节庆观光团”。他在给利夫莱特的信中说,他已经渐渐有了一些很不错的人选。唐纳德·斯图尔特将会重出江湖,并带上一位阿尔冈琴圆桌会的同志,罗伯特·本奇利(Robert Benchley),一位幽默作家——前一年冬天海明威一家在奥地利时,本奇利就在附近,这年夏天他来到欧洲,为《生活》(Life )杂志写一些报道。建筑师保罗·费舍尔也有兴趣前往。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并没有出现在早期的成员名单里,看上去不太可能出行:按照海明威对庞德所说,那年6月菲茨杰拉德处于一种“长醉不醒”的状态。 [3]
这次,有一位潘普洛纳的常客显然被排除在了计划之外,他就是罗伯特·麦克阿尔蒙。一行人启程前不久,麦克阿尔蒙和凯蒂·坎奈尔一起吃晚餐,席间他们聊到了“海明威和他的马屁精们”——这是坎奈尔对“观光团”的称呼。他们决定吃完饭去海明威的“锯木厂老巢”一趟,看看旅行安排得怎么样了。
“我想看看我送给他们的那只小猫,所以我们就去了。”坎奈尔写道。
到了海明威的公寓,麦克阿尔蒙打算和他开个玩笑。
“我在考虑下周带凯蒂一起去潘普洛纳。”他面无表情地对海明威说。海明威的脸突然涨得紫红,怒不可遏。
“他朝我扑过来,抓住我肘边桌子上一盏点燃的油灯,扔出了窗外,砸在堆满木板和易燃物的院子里。”坎奈尔回忆说。 [4]
两位客人赶忙离开。在后来的采访和记录中,他们两个都没有解释为什么海明威对这个玩笑的反应如此激烈。但扔油灯的事是真的,他对坎奈尔和麦克阿尔蒙的厌恶之情终于大白于天下,并且是恨得刻骨铭心。事后,坎奈尔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麦克阿尔蒙显然对这次拜访的结果很满意,他为自己遭到的冷遇向海明威复了仇。
哈罗德·勒布倒没有像坎奈尔和麦克阿尔蒙那样被冷落,有幸能一起去潘普洛纳。海明威寄给他一封友好的信,通篇叮嘱他旅行需要注意的事,还向他保证潘普洛纳“真他妈的好” [5] 。不过勒布有个秘密没让海明威知道:他和杜芙·特怀斯登已经秘密地去了一趟圣让德吕。勒布后来说,这次旅程极尽风流。为了采摘结合的果实,他们甚至等不及抵达圣让德吕,在巴黎时就从一个朋友那里借了一间狭小的公寓。到达圣让德吕后,他们住进了一家可以看到比利牛斯山风景的小客栈,继续做在巴黎没有尽兴的事。
“我们疯狂地做爱,”勒布写道,“就好像想把一辈子的性事都塞进这短短的三天。” [6]
他们就生活在床和阳台之间,在阳台上吃饭、一直聊到深夜。聊到海明威时,特怀斯登出奇地缄默,这让勒布大失所望。
她只是简短地说:“海明威是个不错的人。”
勒布还想让她多挤出几句话。他说,在他看来,海明威精力旺盛,很懂得生活之乐,但是为了追求他所要的东西,他活得太辛苦了。
“喜欢就多努点儿力,这我毫无异议。”特怀斯登回答,并没有继续谈海明威。 [7]
据勒布说,当他们的幽会接近尾声时,特怀斯登央求和他再出行一次——这回是去南美洲。(“我们能去吗,亲爱的?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新的,不一样的。去过你想过的生活。搭艘船,说走就走,行吗?” [8] )但他推辞了:他不会西班牙语,智利下雨太少,等等。第二天,特怀斯登要勒布为她买一张回巴黎的火车票。格思里马上就要从伦敦回来了,她必须在巴黎火车站接他。
勒布也回到巴黎,白白错失了和特怀斯登幽会的机会,他懊恼不已。三天后她寄来一封信,潦草地写在丁戈酒吧的信纸上。信里说,没有他,她生不如死,她“用全部的力量爱着他”。接着她话锋一转,说自己有一些“欣喜而顾虑的念头”。“我想和海姆还有你们这帮人同去潘普洛纳……当然,帕特也去,”她告诉他,“你能忍耐一下吗?”如果他接受不了,她可以答应不参与这次旅行——但是她确实想去想得要死。至少旅途中她能够和勒布一路相伴,尽管要忍受帕特·格思里嫉妒的眼光。 [9]
接着,海明威的信来了,确认特怀斯登和格思里成了“节庆观光团”的成员。
“帕特寄信去苏格兰要鱼竿,杜芙寄信去英格兰要钱。”海明威在信中说。 [10]
这是一封春风得意的信——海明威说了三次他最近真是“过得很快活”,但这让勒布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低落感” [11] 。等他收到特怀斯登的下一封信,这种低落被一种真正的不祥之感取代了。
“我想我会花一点儿功夫把事情安排好,”她写道,“海姆保证他不会闹的,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12] 勒布彻底懵了——海明威保证他不会闹的,这是几个意思?他如今是不是也睡了杜芙?有可能。勒布得出了这个无情的结论。
特怀斯登和格思里起先是如何受邀参加潘普洛纳之行的,我们并不清楚。她从圣让德吕回来后,有可能就在和海明威约会了,他可能是那时邀请的她,她也可能是不请自来的。
无论如何,海明威听说了她和勒布私通的事。圣让德吕的秘密在左岸的“八卦论坛”里传开了。比尔·史密斯和海明威一个共同的朋友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据史密斯回忆,海明威勃然大怒。不只是勒布,左岸的每个人都开始怀疑海明威是不是已经和杜芙夫人睡过了——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从未得到过心满意足的答案。 [13]
即将到来的潘普洛纳之行越来越像一只即将点燃的火药桶,但是没有人退缩。海明威、勒布和特怀斯登都戴上了他们最和颜悦色的面具。
“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勒布用含情脉脉的轻松口吻回复了特怀斯登。 [14] 他甚至请求先在圣让德吕与她和格思里见面,然后陪着他们去潘普洛纳。同时,海明威和哈德莉把邦比和他的保姆送去了布列塔尼,然后收拾行装离开巴黎,前往博古特,用一周的钓鳟鱼之行拉开了假期的大幕。
庆典就要开始了。
海明威和其他人已经对博古特向往好几个星期了。去年他发现它是一处未被污染的天堂,有起伏的丘峦、茂密的树林、波光粼粼的小溪和河流。受够了左岸城里人的戾气和勾心斗角,博古特是一剂再好不过的解药。唐纳德·斯图尔特和比尔·史密斯在那里和海明威会合。史密斯带上了一套五颜六色的钓饵,为了引诱伊拉蒂河里的鳟鱼乖乖上钩,真是煞费苦心。
可是,今年的伊拉蒂鳟鱼却无法上钩了:一年来所有的鱼都被杀光了。一家当地的木材公司毁掉了那里的水塘,拆毁大坝,在河上运送木材。看到这样的情景,海明威感到绝望。这对他们的远行来说不是一个吉利的开始。
同时,勒布没有去博古特,而是转赴圣让德吕,和特怀斯登、格思里碰头。看到杜芙夫人走下火车的那一刻,他便心生失望。她并没有戴寻常戴着的男士软呢帽,而是戴了一顶贝雷帽。 [15]
“我不喜欢她戴贝雷帽,”勒布发过牢骚,“老海就总戴贝雷帽。”
对特怀斯登而言,帽子可能是一种煽风点火的工具,暗示着她乐于在情人之间制造一些摩擦。格思里也已经知道了勒布和特怀斯登的那点儿事;但和海明威不同,他不想权当这事不存在。
“喔,你来了,哈?”他和勒布打了招呼。 [16]
三个人很快在火车站的酒吧中歇脚。几个星期之前,勒布和特怀斯登就是在这里见面的。三杯马天尼下肚,格思里起身去了厕所。勒布抓住机会审问了特怀斯登。她对他的态度变了,他说,发生了什么?
“帕特发现了,”她径直告诉了他,“他煞费了一番苦心。”
“我知道了。”勒布平静地说,这就是对话的全部。 [17]
这里距离潘普洛纳还有50英里,三人租了一辆车。经过漫长、劳累的驾驶,他们到达了金塔纳旅馆。特怀斯登和格思里住一间房,勒布住另一间。博古特一行人第二天早上到达,带着同样紧张的气氛。钓鱼不成,海明威始终心情阴郁。
一轮苦艾酒,一顿丰盛的西班牙午餐,一次城中散步,气氛总算轻松了一些。但事实也很清楚,去年的激情应该不会重演了。潘普洛纳首先也不一样了。和巴黎的情况类似,潘普洛纳也挤满了游客,一行人常常惊恐地看到本国同胞的身影。
“我们不再是仅有的‘与会外宾’了,”斯图尔特观察到,“第二次到访的时候,大部队已经追上了前锋。”
搭载马德里和法国各界名流的劳斯莱斯,现在正闲置在他们入住的旅馆外。美国大使本人出现在一辆豪华轿车里,在海明威看来,他的出现尤其扎眼,最能标志一种转变的发生。小城突然让人感觉“杂乱而平庸” [18] ,“潘普洛纳似乎正准备成为艾尔莎·麦克斯韦(Elsa Maxwell)的玩物” [19] ——她是那时一位最有名气的八卦专栏作家。
但事实证明杜芙夫人将会是最扎眼的闯入者。“有人忘记了锁门,结果夏娃走进了男人的伊甸园。”斯图尔特写道。转眼之间,只要她在场,“欧内斯特就变了,哈德莉也不一样了……乐趣正在从每个人身上溜走” [20] 。
这种敌意显然是特别针对特怀斯登的。第一天上午,她戴着宽檐的西班牙帽子,显得冷艳非常。众人拥到小城的火车站,去看公牛装车的场面。无酒不尽兴,格思里在附近的酒馆里买到了一个羊皮酒袋,酒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把他的脸和衬衫染成了血一样的深红色。每个人都笑了。特怀斯登也想多来几口。
勒布觉得论酒量,“杜芙肯定不会拖大家的后腿” [21] 。
第二天早上,海明威“观光团”的每个人都踊跃起床,准时去看公牛从牛栏里被赶到场地中。和往年一样,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跑在牛群前面。
牛群的声音如雷鸣一般震耳,犹如上帝亲自降临。牛群追得太紧,就有人翻出围栏去。有个人被尖刀般锋利的牛角顶到了。海明威一行人谁也没有加入奔牛团,但到了斗牛场上的互动环节,海明威、勒布和史密斯便跳入场中。 [22] 媒体团队就在旁边,他们闻风而动,摄影师端好了相机。
海明威当时穿着白裤子,头戴贝雷帽,一入场就吸引了公牛。一头牛撞翻了史密斯,然后转向勒布,后者这时已经脱下了汗衫,正朝公牛挥舞。牛冲了过去,但只用角剐走了汗衫。牛的脸被蒙住了,它冲到了场地的另一边。勒布追在后面,想把衣服拿回来,但发现它已被从中间撕开,只能当作他第一次斗牛冒险的纪念品了。
那天下午,真正的斗牛开始了。就在海明威一行人面前,一头公牛用角刺穿了一匹马。垂死挣扎时,那匹马跑遍了场地,踏着它流出的肠子。还有一回,一头牛想跳过场边的围墙逃跑。“可能是觉得它不该来这场聚会吧。”勒布不怀好意地冷嘲道。他越来越对这场传说中的盛会感到失望,甚至“想为那些不愿冲锋的公牛呐喊鼓励”,他回忆道,“整个场面,怎么讲呢,真的很尴尬”。
斗牛表演结束之后,海明威的“观光团”在一家咖啡馆的天台上会合了。周遭的节庆活动已经轰轰烈烈地闹开了。主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鼓手们拼了命一般地打鼓,横笛的声音大得几乎把人的耳膜撕裂。几支小游行队伍努力在人群中穿行。格思里喝够了葡萄酒,换上了苦艾酒,现在又在品尝芬达多—— 一种西班牙白兰地。海明威问勒布第一次斗牛感觉如何。勒布回答说他不是“特别热衷这种事”。可想而知,海明威不会赞赏这个答案。“我们最后都得死,”勒布对他说,“但是我不想一天之内被提醒上好几次。” [23]
“净扯淡。”海明威转身不再理他。看来勒布每天都能给海明威带来一点儿新的冒犯。对斗牛稍有不敬,就足以得罪海明威。唯一比这更严重的冒犯是抢海明威的风头。
后来,海明威、格思里和斯图尔特被卷入了一支没完没了绕着广场走的游行队伍里,勒布抓住机会开始盘问比尔·史密斯。
“老海怎么了?似乎很不爽的样子。”他借机问道。 [24]
史密斯直接告诉了他:勒布和特怀斯登的几日风流,让海明威很恼火。“当乔·班奈特(Jo Benett)告诉他你和杜芙坐上了卧铺火车(wagon-lit)的时候,你真应该看看他的脸。”史密斯对勒布说——卧铺火车,就是那种包厢里有床位的火车。
当勒布追问史密斯,海明威是不是也和特怀斯登有私情时,他没有直接回答。对话戛然而止,因为勒布注意到,坐在长桌另一头的特怀斯登和哈德莉已经陷入了沉默。勒布赶忙改变了话题。就算哈德莉确实听到了刚才那番话,印证了自己对丈夫和杜芙夫人私通的怀疑,她显然也只是把这些想法藏在了心里。
第二天上午,海明威、勒布和史密斯再次进入斗牛场,加入了业余斗牛士的队伍。为了避免衣物再遭不幸,勒布这回拿上了一条旅馆的毛巾。
这回当一头公牛向他冲来时,勒布没有机会躲开了。他丢下毛巾,当牛低下头准备将他挑起时,他瞅准时机一转身,抓住牛角,骑在了牛的头上。这头牛从场地的一边蹦到另一边,最终把勒布甩了出去。勒布奇迹般稳稳地双脚落地,好像在进行一段舞蹈特技表演。观众沸腾了,摄影师们捕捉到了他的光辉瞬间。
接着海明威溜到场边,从后面接近了一头牛。他捉住了它,然后成功地抓到两只牛角,把牛扳倒在地。其他的业余斗牛者也一拥而上。
“那一刻他们就好像要把这只动物五马分尸了。”勒布带着惊恐的语气记录道。但是斗牛场的管理员上去把牛救了下来。 [25]
然而,即便海明威使出了赫拉克勒斯 [26] 的本事,勒布还是当天的斗牛之王。散场后,全城的人都把他当作英雄对待。即使是勒布常去刮脸的一家理发店,也不再收他的钱。 [27]
显然,当地人最敬重的是第一个骑到牛头上的人(或者是第一个斗牛的外国人)。勒布的光辉事迹漂洋过海,被传回了美国:勒布扒在牛头上、双腿在空中叉开的照片,最终出现在了纽约媒体上。海明威被一个嘲笑过斗牛运动的人比下去了。
但是,这些英雄式的行为无法再将特怀斯登带回到他的床上。那天午饭前,特怀斯登来到勒布的房间,说她非常抱歉让他受了很多委屈。为了她一切都值得,勒布说,并且想拥抱她,但又一次被她推开了。下午众人喝苦艾酒时,勒布问比尔·史密斯他是不是应该离开潘普洛纳了。
“干吗要压抑自己的决定呢?”史密斯的回答对他没有一点儿帮助。 [28]
很多年以后,熟悉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人都在疑惑,勒布为什么还是留了下来?海明威很明显已经对他妒火中烧,特怀斯登是一个如此不可靠的盟友,而格思里可能也希望勒布永远消失。
“固执心让我留了下来。”勒布后来解释说。 [29] 格思里的仇恨只是坚定了他留下来的信心,而且他还想对海明威和特怀斯登的秘密刨根问底。他还解释说,如果此时他离开了,那就像是逃跑了一样。
那天晚上,他在广场某处堵下了特怀斯登,最终说服了她,她同意和他单独喝上一杯。他们离开人群,来到一家小咖啡馆,接着被拉去了一场小聚会中。聚会在一栋能俯瞰整个广场的大楼中举行,觥筹交错,一个戴单片眼镜、蓄着山羊胡的男人在钢琴上弹着流行乐曲。一群男人一如既往地围在特怀斯登周围,她用法语讲着斗牛的故事,以取悦她的追求者们,而勒布站在一扇窗边,一个人独酌到天荒地老。他曾试图把特怀斯登从节日欢庆中揪出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第二天早上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完全不记得他是如何回到金塔纳旅馆的。
勒布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和其他人一起吃午饭。格思里的脸色非常难看,史密斯的神情也是冷冷的,甚至哈德莉的脸上也没有了她善良的微笑。特怀斯登晚到了一会儿,这回她的佩饰不是贝雷帽或软呢帽,而是眼眶周围的青肿和额头上的擦伤。勒布想知道她是怎么弄的,但还没等她回答,就被海明威拦住了,说她是跌倒摔伤的。没有人再做更多解释,包括特怀斯登本人。勒布也没有再问。他又一次打算离开节庆活动,但仍然害怕被视作懦夫。他没有离开。
一如平时,勒布记录道,“眼前是吃不完的午餐” [30] 。
那个星期,在潘普洛纳最博人眼球、讨人欢喜是一个叫卡耶塔诺·奥多涅兹(Cayetano Ordóñez)的人,一位19岁的斗牛士,他让全西班牙的斗牛爱好者为之疯狂。
“他就像真诚与纯粹之灵本身披了件斗篷的样子。”海明威后来写道,并说他“看上去就像斗牛运动的救世主,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拯救斗牛运动了” [31] 。
在某种奇特的意义上,此时奥多涅兹——他通常被叫作“帕尔马的尼诺”(Niño de la Palma)——和海明威算是同道中人。两个人都被视为有革命潜力的奇才,也许能为各自领域中古老的传统注入新活力,但是他们都还需要进一步证明自己。观众和评论家都盼望着奥多涅兹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斗牛士;但是,他仍然需要积累起一些足以服人的口碑,以显示自己属于大师之列。
在潘普洛纳那一周,奥多涅兹和著名斗牛士胡安·贝尔蒙特(Juan Belmonte)并肩作战。贝尔蒙特是斗牛界巨星,如今虽已英雄迟暮,但仍然有不少的观众。他和奥多涅兹是十分有趣的一对:奥多涅兹英俊得人见人爱,而据一位和贝尔蒙特同台竞技过的美国斗牛士巴纳比·康拉德(Barnaby Conrad)回忆,贝尔蒙特“十分矮小丑陋”,他下颚突出,说话口吃,但是他有自己的特别之处。“你会看到这个矮小的家伙走出去,驼着背,脚像崴了一样,”康拉德说,“然后他就像突然长高了十多厘米。” [32]
不过,一跃成为潘普洛纳万人空巷的瞩目焦点的,是奥多涅兹,而非贝尔蒙特。“贝尔蒙特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而且做得更好,”海明威在给格特鲁德·斯泰因和爱丽丝·托克拉斯的信里说,“每一个在西班牙的人都为他疯狂——当然,除了那些心里容不下他的人。” [33]
据说,节庆那一周,海明威下了很多功夫想结交奥多涅兹。 [34] 也许他得仰仗旅馆老板华尼托·金塔纳的引荐,因为海明威和后者已经很熟络了。“这个男人的学习速度之快,让我非常惊异,”后来金塔纳这样评价海明威,“他对于斗牛场中的赛况有非凡的眼力,一下就能反应过来。他离开西班牙的时候,对斗牛的了解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差。” [35]
海明威的殷勤显然奏效了。在一场尤其精彩的斗牛比赛结束后,奥多涅兹获得了一只牛耳作为奖品,然后转手将它送给了哈德莉。“她用一条手帕把它包了起来,感谢上帝那是唐·斯图尔特的手帕。”海明威在给斯泰因的信中说。 [36] 不过,当奥多涅兹赞扬勒布在场上的表现时,海明威可能就没那么高兴了。勒布的“牛头大秀”当晚,奥多涅兹对海明威说:“人们会以为他为了这一刻专门练习过。” [37]
节庆的后期,奥多涅兹在场上的表现尤其好。在节庆倒数第二天的晚上,海明威向整个“观光团”宣布,奥多涅兹已经私下里向他保证,明天出场的公牛是全西班牙最好的。他们当时坐在广场上的一张咖啡桌前,刚吃过晚饭,在喝白兰地。根据勒布的回忆,海明威说完后转向了他:“我想你会更乐意他们运点儿山羊来吧。”
勒布差点当场发作。他回答说,自己不是不喜欢斗牛,只是觉得那些被杀的牛值得同情。
显然,紧张的情绪被压抑了一个星期后,海明威和格思里都想挑点儿事。格思里耻笑说:“我们多愁善感的老兄非常会体贴牛,但怎么不体贴一下我们的感情呢?”
“哈罗德很体贴,”海明威回应说,“你应该看看他和凯蒂在一起时的样子。我知道他每分每秒都特别珍惜。”
勒布仍然保持着镇定,但是气氛很快变得更加糟糕。海明威指责他毁掉了整场庆典的乐趣。有了海明威撑腰,格思里也立马应和道:“你怎么还不走?我不想再在这儿看到你了,海姆也不想,谁都不想,只不过有些人顾及体面,没有明说。”
“我会走的,”勒布回答,“只要杜芙让我走。”
特怀斯登静静地转向他,说:“你知道我不想让你走。”
这让海明威无法忍受了。“你这个无耻浑蛋,抱女人的大腿!”
勒布站起来,让海明威离席。海明威照做了。勒布威胁要和海明威找个黑灯瞎火的地方打一架——他看不到海明威的眼睛,也就无法预见海明威会不会出拳。也许更让他迷惑的是,为何如此之快,海明威就从一个亲密的朋友和同行变成了一个“出言不逊的仇敌”。
两个男人肩并肩地走着,穿过广场,进入一条黑暗的街。他们来到广场的边缘,没几步就走进了一条光线昏暗的小路。勒布脱下外套,把眼镜放进衣兜里。他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放衣服。
“我的眼镜,”他局促地对海明威说,“要是打坏了在这儿可没法修。”
让他惊讶的是,他抬起头时发现海明威在对他笑。这是一种小男孩一般的、感染人的笑——而且即使在那一刻,这笑也令勒布对他恨不起来。他甚至主动想接过勒布的外套,勒布也想帮他拿外套。他们之间的怒火突然一扫而空。接着,两个人松开紧握的拳头,穿上外套,穿过广场往回走。 [38]
回到咖啡馆的时候,“观光团”剩下的成员继续喝着酒,就好像刚才的事没有发生。勒布和格思里互相当对方不存在。至于特怀斯登,勒布意识到,也许不值得因为她惹出这些敌意。突破某条界限之后,他突然对她没有一点儿感情了。
此时的勒布心意已决。“杜芙,已经不再重要了。”
第二天早上,勒布收到海明威的一张便条。
“昨晚我太刻薄、太浑蛋了。”海明威写道。他希望两人能尽弃前嫌,还说他对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对自己昨天说的“不公平、没道理的屁话”感到无地自容。 [39]
午饭时勒布出现了,并在饭后接受了海明威的道歉。勒布对他说,希望能像之前一样做朋友。
“但我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勒布后来写道。 [40]
任何方法——哪怕是做出一个真诚的道歉——都已无法抹去已经做出的事、已经说过的话。那一天,勒布可能认为他和海明威会就此分道扬镳。他怎么也想不到,海明威之后做的事,会使他们之间扯不断的联系维持终生,死后也无法摆脱。
好消息是,离开的时刻终于到了。随着大家一个个从金塔纳旅馆退房,剩下的就只有付不起房钱的特怀斯登和格思里了。可能是格思里最近一次回英格兰时没能筹够必要的资金,或者他们是在等别人买单。海明威对此十分气愤:特怀斯登和格思里这么做,是在他的朋友华尼托·金塔纳面前羞辱他。金塔纳已经把他俩视为酒鬼,在这栋为斗牛而造的伟大建筑里,特怀斯登和格思里是该遭天谴的存在。斯图尔特最后掏了钱,过了这最后一劫,他说,任何残存的“同志友谊都碎成了齑粉” [41] 。
勒布、史密斯、特怀斯登和格思里租了一辆车同去圣让德吕。海明威和哈德莉准备去马德里。在所有人离开前,勒布注意到,海明威情绪高涨得有些可疑,“热心得用力过猛” [42] 。至此,庆祝活动结束了。
“结束的只是部分人的庆祝。”后来勒布闷闷不乐地回忆道。
唐纳德·斯图尔特启程前往昂蒂布 [43] ,到莎拉和杰拉德·墨菲在当地的庄园里恢复元气。他后来写到,在路上“我突然意识到,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情,当作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也蛮有意思的” [44] 。
他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
[1] Ernest Hemingway, Along with Youth manuscript, item 239a, Ernest Hemingway Collection, John F. Kennedy Presidential Library and Museum.
[2] “格蕾丝姨妈”应指海明威的母亲格蕾丝·海明威(Grace Hemingway)。——译者注
[3] Ernest Hemingway to Ezra Pound, ca. June 8-10, 1925, reprinted in Defazio,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 2:346. 最终本奇利和费舍尔都没有去。“观光团”最终的成员有海明威、哈德莉、哈罗德·勒布、比尔·史密斯、唐纳德·奥格登·斯图尔特、杜芙·特怀斯登和帕特·格思里。
[4] Cannell, “Scenes with a Hero,” 148-49.
[5] Ernest Hemingway to Harold Loeb, June 21, 1925, reprinted in Defazio, Spanier,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 2:353.
[6] The Way It Was , 276. 勒布的一个朋友后来回忆,勒布那个星期因“剧烈的牙痛”饱受折磨,这可能妨碍了他性事上的发挥,但是勒布在回忆录中没有提到这一点。Cody, “The Sun Also Rises Revisited,” 267.
[7] Loeb, The Way It Was , 272.
[8] Ibid., 275.
[9] Ibid., 280-81.
[10] Ernest Hemingway to Harold Loeb, June 21, 1925, paraphrased in Loeb, The Way It Was, 281, and reprinted in Defazio, 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 2:353.
[11] Loeb, The Way It Was , 281.
[12] Lady Duff Twysden to Harold Loeb, 1925, reprinted ibid., 282.
[13] 接下来的这些年,海明威的很多同代人逐一加入了有关这一话题的讨论:海明威和特怀斯登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哈德莉向传记作家们表示,她相信他们的关系一直是柏拉图式的。比尔·史密斯告诉一位传记作者,他感觉特怀斯登“为海明威痴狂”,但他不认为他们发生过性关系(quoted in Baker, Ernest Hemingway: A Life Story , 150)。唐纳德·奥格登·斯图尔特告诉另一位传记作者,两个人之间似乎确实有事,但他也不能确定(paraphrased in Sarason, Hemingway and the Sun Set , 70)。特怀斯登的第三任丈夫克林顿·金(Clinton King)称,特怀斯登曾表示,海明威和她没有做过爱,她首先声明“海明威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再说为了哈德莉和邦比她也不会这么做的(Clinton King to Bertram Sarason, quoted in Sarason, Hemingway and the Sun Set , 42-43)。凯蒂·坎奈尔则笑称,这只是特怀斯登礼貌地稳住海明威而不激怒他的手段(Cannell to Sarason, paraphrased in Sarason, Hemingway and the Sun Set , 54)。海明威的朋友A. E. 霍奇纳强调,他们两人的恋情已接近圆满,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性关系(interview with the author, December 11, 2013)。总之最后的结论是,用瓦莱丽·海明威的话说,“我们无从得知”(interview with the author, December 20, 2013)。
[14] Loeb, The Way It Was , 281.
[15] Loeb, “Hemingway's Bitterness,” 120.
[16] Loeb, The Way It Was , 283.
[17] Ibid., 284.
[18] St. John, “Interview with Donald Ogden Stewart,” 191.
[19] Stewart, By a Stroke of Luck! 144.
[20] Ibid., 143-44.
[21] Loeb, The Way It Was , 286.
[22] 斯图尔特对去年肋骨骨折一事记忆犹新,所以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跳进场地;格思里也拒绝进场。“老帕特喝得太紧(醉)做不了那种事。”斯图尔特后来说。St. John, “Interview with Donald Ogden Stewart,” 194.
[23] Ibid.,290.
[24] Ibid., 290, 291.
[25] Ibid., 292.
[26] 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力大无穷,完成了12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编者注
[27] Ibid.
[28] Ibid.,293.
[29] Ibid.
[30] Ibid.,294.
[31] Hemingway, Death in the Afternoon, 88-89. 在《死在午后》一书中海明威还写到,他在一本书里尝试描写过“奥多涅兹的长相,以及他参加的几场斗牛活动”,这指的是他在《太阳照常升起》中把奥多涅兹塑造成了佩德罗·罗梅罗。在后来的一本书《危险的夏天》(The Dangerous Summer )中,他又提到自己为奥多涅兹“描绘了肖像”,并且“在《太阳照常升起》中讲述了他的斗牛故事”。Hemingway, The Dangerous Summer , 50.
[32] Barnaby Conrad, interview with the author, November 12, 2012.
[33] Ernest Hemingway to Gertrude Stein and Alice B. Toklas, July 16, 1925, reprinted in Defazio, 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 2:360-61.
[34] Reynolds, Hemingway: The Paris Years , 304.
[35] Juanito Quintana, quoted in Michener, Michener's Iberia, 2:493.
[36] Ernest Hemingway to Gertrude Stein and Alice B. Toklas, July 15, 1925, reprinted in Defazio, 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2:360.
[37] Loeb, “Hemingway's Bitterness,” 121.
[38] Loeb, The Way It Was , 294-97.这并不是海明威唯一一次把人逼到动手的边缘,又在事态失控前唐突地把事情了结了。莫里·卡拉汉回顾了他和海明威在巴黎一次恶心至极的拳击比拼,海明威一再被莫里击中嘴部:“他的嘴流血不止。他大声地把所有的血都吮在嘴里……突然朝我喷了过来。一口血,喷到我脸上。我太震惊了,扔掉了拳击手套……我们就这样怒视着对方。‘斗牛士受伤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这是一种表示轻蔑的方式。’他一本正经地说……突然就笑了。显然他觉得我们友好依旧……但我一直纳闷,究竟有多阴暗的内心,才会做出这种野蛮的事?”不过,和勒布那回的情况一样,海明威成功维护了对方与他的友情。卡拉汉回忆,那天晚上他们俩坐在酒吧里,“我感觉和他更亲近了”(That Summer in Paris, 125-27)。
[39] Ernest Hemingway to Harold Loeb, ca. July 12, 1925, reprinted in Defazio,Spanier, and Trogdon, Letters of Ernest Hemingway , 2:359-60.
[40] Loeb, The Way It Was, 297.
[41] Stewart, By a Stroke of Luck! 144.
[42] Loeb, The Way It Was, 297-98.
[43] 昂蒂布(Antibe):法国港口城市。——译者注
[44] Stewart, By a Stroke of Luck! 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