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La Forêt
Dans la montagne tout est solitaire,
On entend de bien loin l ’ é cho des voix humaines,
Le soleil qui pénètre au fond de la forêt
Reflète son éclat sur la mousse vert.
—G. Margouliès, 1948
(Margouliès, Anthologie raisonné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
[ The forest . On the mountain everything is solitary, / One hears from far off the echo of human voices, / The sun that penetrates to the depths of the forest / Reflects its ray on the green moss.]
森 林
在山上,一切皆是孤独,
能听到远远的人语声,
穿破森林深处的太阳,
把自己的光线倒映在青苔上。
—— 马古礼,1948年
(马古礼,《中国文学选集》)
马古礼喜欢泛化王维的具指:“鹿柴”简化成“森林”;“不见人”变成了“一切皆是孤独”,呆板而抑郁。第二行,译者将人语声诗化了,说它是“远远”而来。法语的不定代词恰到好处地去除了叙述者。
8
Deer Forest Hermitage
Through the deep wood, the slanting sunlight
Casts motley patterns on the jade-green mosses.
No glimpse of man in this lonely mountain,
Yet faint voices drift on the air.
—Chang Yin-nan & Lewis C. Walmsley, 1958
(Wang Wei, Poems , trans. Chang & Walmsley)
鹿林兰若
穿过深林,斜阳
投射着斑驳的图案在绿玉青苔上。
这寂寞的山中,瞥不见一人,
然而隐约的人语声在空中飘荡。
—— 常茵楠&刘易斯·C.沃姆斯利,1958年
(王维,《诗选》,常和沃姆斯利译)
常茵楠与沃姆斯利的这个译本是王维作品在英语世界里的第一本书,但不幸的是,这部作品与王维原作没什么相似之处。
在这首诗里,联句毫无因由地被颠倒。人语声是“隐约”的,“在空中飘荡”。山是“寂寞的”(空=寂寞,一种西方式的比喻,有损王维的佛家气息),青苔绿如玉,阳光“投射着斑驳的图案”,不过是一种装饰主义者的愉悦。
这是译者企图“改进”原作的典型例子。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是译者心照不宣地蔑视外国诗人的结果。常茵楠与沃姆斯利没有意识到,王维如果想的话,他是可以写下“投射着斑驳的图案在绿玉青苔上”这样的句子的。但他没有。
翻译是精神修炼,靠的是译者自我的消解:奔向文本的一种绝对的谦逊。坏的翻译,从头到尾都是译者的声音 —— 即是说,见不到原诗人,但闻译者的聒噪。
9
The Deer Enclosure
On the lonely mountain
I meet no one,
I hear only the echo
of human voices.
At an angle the sun ’ s rays
enter the depths of the wood,
And shine
upon the green moss.
—C. J. Chen & Michael Bullock, 1960
(Chen & Bullock, Poems of Solitude )
鹿 寨
孤独的山上
无人与我相逢,
我只听到人语
的回声。
太阳的光芒以某种角度
穿过林木的深处,
闪耀
在青苔上。
—— C. J.陈 & 麦克·波洛克,1960年
(陈和波洛克,《孤独之诗》)
陈与波洛克做了一些常见的“装修”: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孤独的”山,“某种角度”的太阳,王维的“见”(see)变成了第二行的“相逢”(meet)。他们主要的创新在于将王维的四行变成了八行 —— 这也使得最后一行不得不分作两段,明显有些短促了。
10
On the empty mountains no one can be seen,
But human voices are heard to resound.
The reflected sunlight pierces the deep forest
And falls again upon the mossy ground.
—James J. Y. Liu,1962
(Liu, The Art of Chinese Poetry )
空山中一人也不可见,
只听到有人语声在回响。
反射的阳光刺破幽深的森林,
再一次跌落在青苔地上。
—— 刘若愚,1962年
(刘,《中国诗艺》)
刘若愚的著作《中国诗艺》以1940年代的“新批评”技巧来阐释中国诗歌。新批评派宣扬对诗中感官的非历史、非传记性专注,尤其欣赏暧昧、反讽、精心的比喻以及暗示,而通常忽视音乐性。因此,刘的版本比大多数更精确,但一二句跌跌撞撞,第三句气喘吁吁,末一句砰然跌落在苔藓地上。
在评注里,把 第一行直译为“empty mountain not see people”之后,他说:
诗人只是说“不见人”,并没有说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人”甚或是“你看不到任何人”:因此,诸如“若无人在此,听到人语声的是谁”,或者“若有你在此,又怎可以说是空山呢”此类的尬问,在读者这里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逻辑专家们可以继续奋战。)他接着讲道:
相反,他感受的自然存在是一个整体。在自然中,山、人语声、日光、苔藓,皆是平等如一。要在英语中保留这种无我之感,必须要借助于“被动语态”:On the empty mountains no one can be seen.
然而,第一行里,通过将预期的is改成can be,刘若愚把王维的具指变成浮泛而多少有些夸张的说辞:“空屋中一件家什也看不到。”冗余的Human voices偷师于艾略特(human voices wake us and we drown [1 ] )。19世纪的旧词resound在这里,也只是为了与后面的ground押韵。一道阳光也许可以“刺破”深林,但“反射的阳光”可能不行。而那种傍晚夕光返照森林的感觉,在第三行里也无所体现。第四行,去掉了green(青),加上了ground(地)。
不过,刘若愚喜欢的是“我”以及寻常解释的缺席。
[1 ] 出自T. S.艾略特的“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 译注
11
Deep in the Mountain Wilderness
Deep in the mountain wilderness
Where nobody ever comes
Only once in a great while
Something like the sound of a far off voice,
The low rays of the sun
Slip through the dark forest,
And gleam again on the shadowy moss.
—Kenneth Rexroth, 1970
(Rexroth, Love and the Turning Year )
荒山深处
荒山深处
无人曾来过这里
唯有偶尔的
某种声音如远远的人语一般。
太阳的光芒低低的
滑入幽暗的森林,
再一次闪烁在阴翳的青苔上。
—— 王红公,1970年
(王,《爱与流年》)
汉语译者的分类很简单。一类是汉学家:他们虽熟知中文的一切,却对自己的语言不甚了解,因此多数写不了诗,除了少数几个,如波顿·沃森(Burton Watson)和亚瑟·韦利(Arthur Waley),二者都属于读者众多的当代英语诗人。一类是诗人:多数不懂汉语,有几个知道一些。王红公属于后一类 —— 还有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以及后期的庞德 —— 尽管这里的例子可能是“仿作”甚于翻译。
王红公忽略了原作之中他可能不喜欢的或者感觉不可译的部分。标题被抹去了,哲学式的empty mountain(空山)变成了实证式的mountain wilderness(荒山)。一些词句都是他自己的发明。其中之一,“无人曾来过这里”让他落入圈套:他必须得给“远远的人语”加一句“某种声音”,使得第四行相当笨拙。但很明显,这是这一组里第一首自己能立得住的版本。以精神而非文字为标准看,它最接近原作:如果王维是一个生于20世纪的美国人,他最可能写出这样的诗。
王红公的功力从三个细节可见一斑。第二行,他用了comes (来)而不是更常用的goes(去),由此创立了一个隐含的叙述者 - 观察者(也就是说,“来到我所在的地方”),而无须用第一人称。其次,他以once in a great while (唯有偶尔的)这个极为普通的表达让我们去倾听,第一次,倾听某种美妙的、拟声式的东西。最后,相对于王维的enter(进入),王红公的slip(滑入)或许过于感官了 —— 令人想到梵语的森林幽会 —— 但却令人难以抗拒。
12
Deer Fence
Empty hills, no one in sight,
only the sound of someone talking;
late sunlight enters the deep wood,
shining over the green moss again.
—Burton Watson, 1971
(Watson, Chinese Lyricism )
鹿 寨
空山,不见一人,
只有一些人说话的声音;
晚阳穿过深深的森林,
再次在青苔上空闪耀。
—— 波顿·沃森,1971年
沃森是古汉语诗歌、历史、哲学领域多产且优秀的译者;在这个世纪,也唯有他能与亚瑟·韦利比一比。沃森的作品与美国诗歌的现代主义变革有着密切关系:绝对的精确,简洁,以及日常口语的运用。这在学者里乃是第一个。
[微妙的是,正当多数法国、美国的现代主义者在他们新发现的汉语先驱的祭坛上点香的时候,中国学者对现代诗歌却忽略不顾,甚至敌意满满。有许多至今犹然。不过,因为西方的这些举动,汉语诗人终究是激发了。胡适1917年的宣言在文学上发起了“汉语的文艺复兴”,拒绝文言文和古典主题,选择白话与“现实主义”,这主要就是受庞德1913年的意象派宣言所启发。一个圆满的回环:庞德以为自己是在中国发现的它,而胡适则以为它来自西方。]
原诗第一行前两个字,沃森用了两个词来表达:没有冠词,毫无解释。他对画面的呈现如中国人那样直接。以24个(每行6个)英文单词对应20个汉字,每个汉字都获得了翻译,且毫无沉溺,用的是一种电报式的极简主义。在汉语诗歌的翻译中,正如在一切事情中,没什么比简单更难的了。
不只是安排语调、韵律以及每行的字数,中国诗歌,就像所有古代诗歌一样,建立于对位:宇宙的二元本性(阴 - 阳)。王维的前两行即是典型:不见人 / 但闻人语响。他甚至重复了“人”字。沃森以“不见一人 / 一些人”(no one / someone)保留了王维的这个对位,他信手拈来,却是译者里如此做到的第一人。
沃森用hills而不是mountains,以及在标题里用“Fence”而不是“Park”或者“Enclosure”。这或是因为,在王维的画卷中,是山丘而不是山岳,而鹿,其实是围在木栏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