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峰回路转(1 / 1)

紫阳花日记 渡边淳一 12226 字 2个月前

从年末到年初这段日子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暗藏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纠纷。

其中最大的问题是,除夕之夜怎么过。

以前每年的元旦,诗织都要回埼玉县的老家过年。但是,今年在年末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诗织忽然说:“明年元旦第一天日出,我们一起去看吧!”

她说一起去看元旦清晨的日出,该怎么理解呢?是指前一天晚上,也就是除夕之夜要在一起度过,还是打算元旦一大早从埼玉县的老家过来呢?一问她才知道,“当然是想在一起过年守岁了”。

诗织的老家在埼玉县大宫市。父亲在一家和建筑有关的公司上班,好像还有一个哥哥。省吾故意问她,在你们家里,要全家团圆一起迎接新年,你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不在家没关系吗?诗织一听就解释说:“我只要说和朋友一起参加新年音乐会,家里人就不反对了。”诗织打算瞒着父母和省吾一起过年,对她来说这当然很快乐,可是省吾一想到自己的状况,顿时觉得不知所措。

就在不久前,省吾为了和诗织一起过圣诞节,已经引起一次巨大的风波。这次,如果除夕之夜仍然不在家,结果又会怎样呢?可以预料到,妻子定然会把孩子拉入她的阵营,一同反对自己。搞不好妻子也许会再次闯到诗织家去。

当然,如果和诗织一起度过除夕之夜,然后一同去看新年第一次日出,再一起到神社参拜,想必会度过最愉快的一年。但归根结底,省吾根本没有做到这种地步的勇气。

“虽然很难得,不过要看日出的话,半夜里就得起来,时间太早了。还是大年三十我们在一起过。晚上我回去,等过完年后,我们再从从容容地一起去参拜神社吧?”省吾提出了这个折中的方案,诗织也只好点头同意了。

诗织虽然嘴上同意了,但从她的表情看,好像有点失望,像是在说“到底是有家庭的男人,还是不行啊……”。这让省吾不安起来。

这种情况,如果自己是独身,省吾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从年末到新的一年年初,就这样拥抱着她、碰触着她年轻的肌肤、耳鬓厮磨地一起度过,该会带来多大的满足感啊!新的一年里也会更加干劲十足。而现在,省吾却不得不眼睁睁地放弃。

虽说有些遗憾,但也只能这么想。这就是一个结了婚、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注定的命运。省吾就这样说服自己,除夕之夜回到家里,陪着母亲一起吃了顿年夜饭。但心里还一直惦记着诗织,总是有点魂不守舍的。

过完新年后,一月五号开始上班。早上九点,医院的全体职员集中在一起,省吾在大家面前进行了新年致词。

接着,省吾像往常一样,开始坐诊检查。下午五点多,在医院附近的西餐厅举行了简单的新年茶话会。这一次,没有特意把妻子叫来。

可是,听护士长说,下午妻子来过一次。说是参加完插花艺术学习,回家途中顺便送来了插着孔雀羽毛的鲜花。幸好在那之前,省吾让诗织去了趟保险事务所,所以她们俩并没有撞见。

这些私人的事情暂且不谈,医院经营的外部环境可是一年比一年严峻。如何在这种状况下克服困难,继续生存下去呢?从新年伊始,连区里的医师会都决定邀请经营顾问,召开学习研讨会。考虑到这种情形,妻子应该不会再为诗织这样那样的芝麻绿豆小事,没完没了地找碴了吧!

省吾也曾经想过,应该和妻子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又担心说得不好反而引起更大的麻烦。总之,“不捅马蜂窝,蜂也不来蛰”,只是在这种不即不离的状态下继续生活下去。

随着新年的到来,省吾还产生了一个想法,就是从今往后,不要再去偷看妻子的日记了。

此前由于很偶然的机会,省吾发现了妻子的日记本,从中了解到了妻子的真实想法。虽然有些时候让人不愉快,感到很生气,却也了解了妻子——一个女人的心思。

但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不仅如此,如果过于了解,就会导致思虑过重、极端反感,反而会把问题扩大化。

省吾寻思着,应该从那本日记本中毕业了吧。他一直在这样想,但是过完年十天、二十天之后,不读又觉得心里不踏实,无法平静下来。自己好像患上了“偷读瘾”。这种病也没有什么特效药,看来只能继续偷看了。

总之,妻子的日记就摆在眼前,不看白不看。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一月中旬过后的某个星期天,确认家里没人,省吾再次打开了日记本。

12月31日(星期日)23:30

刚过中午,我正在厨房里检查年夜饭煮黑豆的火候,眼角忽然瞄到丈夫出现在厨房里。他说:“我出去一下,有个文件忘在医院里了,现在要去拿。”我继续看着锅的火候,应了一声“知道了”。

我根本没有问他要去干什么,他却故意向我说明去医院的理由,真是不打自招。我立即明白了,他肯定是去见那个女人。

大年的三十了还要去见那个女人,看来她并没有回老家,仍然留在公寓里吧。莫非丈夫这一次也打算像圣诞节一样,出去后住在她那里,和她一起迎接新年吗?

可是,今天晚上婆婆也要来,全家人要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这个日子非常重要。这个时候,我坚决不允许丈夫有这种任性自私的行为。

我马上关掉了锅下的煤气,走到门口。果不其然,丈夫已经换上了一件我从没有见过的白衬衫,刚从书房里出来。

“麻烦你从医院回来的途中,顺便去接一下妈妈吧。”我正在为此刻能灵机一动想出这样的苦肉计而自鸣得意,丈夫扭过头瞪着我说:“知道了。”

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难道一开始就打算今晚回家吗?可是,我装作叮嘱的样子,又问他:“你几点能到尾山台接妈妈?我好事先告诉妈妈一声。”

一瞬间,丈夫对我递过去的鞋拔子置之不理,粗暴地将脚往鞋里挤着,冒出了一句“不知道,大概傍晚吧”,就出门了。

门口墙壁上挂的梅森陶制挂钟的指针,正指向下午一点。

丈夫就连大年三十都不回家,选择了和那个女人去调情,去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我重新点燃了灶火,可是今年的黑豆能否煮得好吃,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彻底没有心情了。

除夕那天下午,我确实是出去见诗织了。我也知道早就被妻子察觉了。妻子那样不高兴,那样狂妄自大,那样死搅蛮缠,自己再看不出来,不是脑子有病了嘛。

可是,话尽管这么说,过去的这一年净是和妻子明争暗斗,两人的关系越发疏远。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对她好点,如果能回到和睦相处的状态就太好了。

从那开始,日记大概有四五页的空白页,大大地写着“二〇〇七年、正月”。

1月5日(星期五)23:30

今天是新年后医院开始营业的第一天。

下午,我瞅准医院的患者不太多的当口,在从插花艺术班上完课回去的路上,顺便给医院送了花。我好久没有给医院送花了。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从后门来到候诊室。在接待处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另外一名职员坐在那里。我想可能是到了午饭时间吧。但一闪念,内心有一丝期待:她是不是辞去医院的工作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把花瓶放在窗户旁边。我把孔雀羽毛铺展在洋兰和寿松的后面,正在整理插画的造型时,护士长过来了。我们彼此问候了一下。

“夫人,新年好!”护士长说完之后,接着说,“孔雀羽毛可是很少见啊!”

我向她说明这种羽毛有驱邪镇恶的作用。在佩服得频频点头的护士长面前,我一边整理插花的造型,一边假装无意地问:“护士长,那个女孩……”

“是香田吗?”护士长确认了一下,继续说道,“她说追加保险明细单,要出去一下,下午到保险事务所去了。”

刹那间,我的期待化作了一声叹息。

那个女人,仍然在丈夫手下工作。不仅如此,或许因为今天早上通知了护士长,说我会来医院,为了不和我撞见才故意躲出去的;或者是丈夫为了不让我见到她,特意找个借口安排她出去的呢?

我正想着这些,护士长说:“有件事,我想跟您先说一下。”接着告诉我,“那个姑娘去年年末说是要辞职,把辞职信都交上来了。”

五号那天妻子要来医院的事,省吾是从护士长那里得知的,为了不让两个人见面,事先就让诗织去保险事务所了。多亏这样,才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可是知道了诗织提交过辞职信,妻子好像很吃惊。不对,大概是很激动吧。那些日子里,她复杂的心情都记在日记上。

她为什么想辞职?听护士长说,“她是想回埼玉县的父母家住,这样的话,就离医院太远,没法到这里来上班了”。

不过,仅凭这一点就递交了辞职信,这种理由也说不过去啊!据推测,可能和我上次去她家也不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对,也许她对现状感到厌倦了,才想辞职吧!

如果是那样,为何至今还留在医院里呢?我还是没能控制住急躁的心情,急着问护士长:“后来怎么样了呢?”护士长好像早就猜出我会这么问,立即回答道:“那封辞职信,我马上就拿给院长看了……”

“那么,我丈夫怎样说的?”

“院长看了,大吃一惊。还说现在就让她辞职的话,工作会很麻烦。那封信让我先代为保管。还叮嘱我说,自己要去说服她,所以这件事千万不要往外说。”

这是什么指示啊!那个女人主动提出辞职了,这难道不是把她辞退的最好机会吗?

“后来还发生什么没有?”我问。护士长慢慢地摇着头说:“就这些了。她今年还接着上班呢。”

没错,一定是丈夫说服她了,让她不要辞职的。

我眼前浮现出身为院长的丈夫,不断地向那个小丫头鞠躬请求的样子。

总之,是丈夫离不开那个女人的。他死死抱住两人之间的关系。恋恋不舍、无法割断的,并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我的丈夫。

要是那样的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个女人的公寓。我还以为此举能使两个人的关系彻底破裂。谁知反而促发了丈夫的固执,让他紧紧地抓住对方不放。

“回家!”我真是没必要拿着花来到这种地方。这种肮脏污秽的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

省吾把诗织的辞职信给搁置起来的事,妻子好像都知道了。他现在非常清楚,妻子会因此变得更加愤怒,更加憎恨自己。

省吾本来想从新年开始,迈出与妻子和解的第一步,但实际上不仅不会如此,还将陷入更糟糕的事态。

到底该怎么办好呢?省吾想,必须要认真考虑了。可是一夜过去,等天一亮,他又为别的生活杂事忙得不可开交,头天晚上考虑好的事情都撂到脑后去了。

1月7日(星期日)24:00

近来,我经常把车停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后,就一个人在车里呆呆地坐着。

孩子们现在放寒假,一直都在家,所以只有车里是没人打扰、能够放松心情的休息场所。我愿意这样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哪怕变成贝壳也可以。

不知我现在的心情,丈夫是否了解。两天前,丈夫忽然提议说:“我们去滑雪怎么样?”

是啊,去年全家还到一个有温泉的滑雪场去了,并且约好今年还去那儿。丈夫或许想起了这件事,觉得放心不下吧。

如果是以前,一听到这个提议,我也许会马上积极响应,但这一次却冷冷地答道:“祐太要参加寒假补习班,夏美学校有滑雪冬令营活动的计划……”

丈夫只好无可奈何地向孩子们望去,希望能得到响应。可是,他们俩只是盯着电视中的电影画面,假装不知道的样子。

现在,孩子们好像感受到了我们之间冰冷的气氛,并和我保持步调统一。

这样一来,我好像把孩子们当成了人质,从丈夫的手里抢夺过来作为后盾,来捍卫自己的家庭地位。虽然觉得很悲哀,但现在我面临着丈夫随时会提出离婚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尽量将孩子拽到自己身边来。

另外,丈夫既然怜香惜玉,愿意继续将情人留在身边,就不应该再让他享受家庭的温暖和惬意的生活。

实际上,丈夫即使被大家排斥在外,也不会感到寂寞。想和那个女人去滑雪的话,还不是随时都能去。

我们夫妻冷战至今,丈夫拥有经济上的优势,我则将培养孩子的家庭作为“阵地”,互相意气用事,誓死保卫各自的领地。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省吾知道,妻子越来越冷淡了,像冰一样凝固成块了。如果想要融化它,我都该做些什么呢?总之,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妙计来。

尽管那样,大家还住在一起,丈夫与妻子的心怎么会离得如此之远?所谓的同一个屋檐下的夫妻是什么?而且,婚姻是什么?这一切,省吾越来越糊涂了。

1月12日(星期五)

下午四点刚过,祐太就回来了。

“我回来了。”也许是心理作用,他好像没有什么精神,背着书包,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

“回来了。哎,你的书包……”我想让他把书包放在房间里,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快点,否则晚上的补习班就来不及了。”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圈微微发黑,脸色也很不好。

“哪儿不舒服吗?”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啊。儿子说了声“我累了”,把书包向远处一扔,就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星期五,连大人也会感觉很疲劳的一天。而且儿子放学后还要进行足球训练,结束后,还必须参加补习班的学习和完成作业。

我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女儿回来了,说:“妈妈,祐太竟然在那里睡觉。”

现在必须赶快吃完晚饭,然后送祐太去补习班。“再让他睡一会儿吧。”我刚说完,女儿带着责备的口吻说:“祐太昨天晚上一直到十二点多还没睡呢,好可怜,对吧!”

“说什么呀!你在迎考的时候,不也这样辛苦吗?”我说。

“才不是呢!”她一听马上回嘴说,“妈妈,我备考时,你可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说教型妈妈。最近,妈妈张口闭口净是些‘快去学习’‘快去练习小提琴’之类的话。‘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呢?’这样的话,一点也不问我们。难道不是吗?”

被说成“说教型妈妈”,这一句话警醒我了。在此之前,我想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变成了那种令孩子讨厌的母亲。

为了掩饰这种困惑,我低下头摆放着盘子。女儿依然不依不饶,接着说:“最近,妈妈很奇怪啊!”

夫妻之间的裂痕,已经开始给孩子们的生活造成影响了吗?完全没预料到妻子和女儿竟有这样的争论,省吾屏住呼吸,接着读下去。

所谓的“妈妈很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瞪着女儿看。女儿一副绝不服输的严厉表情,顶嘴道:“祐太现在知道学习是为自己,所以在拼命地学习。可是,他早晚会觉醒,认识到并不是这样。”

女儿抱着胳膊,十足傲慢地继续说道:“说什么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其实都是为了父母的面子吧。你们一直希望我们中的一个能继承父业继续当医生吧!那是做父母的自私想法。”

“你闭嘴。妈妈哪怕有一次说过想让祐太或者你去当医生吗?”

没想到招来女儿这么强烈的反驳,我刻不容缓地大喝一声。一瞬间,女儿身体好像僵硬了,可是马上露出一丝微微的嘲笑,一转身跑出了厨房。

“夏美,站住……”

大概是这个声音把祐太吵醒了。他看了一下钟,喊了句“啊,糟了”,站起身就说“妈妈,我要吃晚饭了”,立即跑到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放下。

为了在残酷的考试竞争中胜出,虽然觉得孩子很可怜,家长们也只好硬着心肠,逼孩子们去学习。另外,孩子们也为了不辜负家长的期望,完全不懂什么是学习的快乐,只是一味地将知识硬塞到头脑中。

即使有人告诉我们学历社会将会消失,家长们也不会相信。不仅如此,随着考试竞争的低龄化,竞争越发变得激烈。因此,其中孕育着扭曲亲子关系的危险性,会使家长与孩子的关系一步一步走向畸形。

在社会潮流的影响下,或许正如女儿说的那样,我不知不觉中变成那种“说教型妈妈”了。

我决心对丈夫的一切不闻不问后,时间也快过去三个月了。

为了将这深不见底的空虚填满,我的日程表中净是孩子们的模拟测验啦,成绩发表啦。我是不是无形之中把这些当作挡箭牌,逼着孩子像机器人一样,“快点、快点”“学习、学习”唠叨个没完,变成了只知道一味说教的母亲了呢?

我一边看着狼吞虎咽吃晚饭的儿子,一边想对孩子们说:“对不起。”

妻子如果把孩子当作不满的发泄口,那将是严重的问题。妻子就不能再冷静、镇定一些考虑问题吗?

幸好,妻子被女儿说了一通后,好像开始反省自己了。但说不好哪天又会对儿子乱发脾气。

省吾也曾经想过,应该装作无意,提醒一下妻子。可是万一话不投机,反而会被极力顶撞。

如果被妻子说“这个那个,都是你的错”“就是因为你在外面花心,包养情人,不顾家,才会搞成这样的”,省吾可是无言以对。

总之,省吾现在不管做什么,妻子都会拿出“都是丈夫的责任”的王牌,什么都不用担心。

实际上,妻子的态度中常常透出一丝批判和冷漠,仿佛在说“你和年轻女人搞婚外情,还想怎么样呢”。

可是,和年轻女人搞婚外情也并不是那么轻松。的确有抱住一具年轻的身体带来的兴奋,但现实生活中也有很多让人劳心费神的事。比如说,不论是平时的交流,还是欣赏的音乐,自己都不得不迎合她的爱好。同时也必须对服装潮流保持关注,等等。

如果住在一起,也有很多困惑。前几天就是这样,省吾进了房间脱掉上衣,随手一扔,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了。如果是妻子的话,会马上过来帮他把衣服挂到衣架上;发现衣服上有线头之类的,也会帮着拿掉。可是诗织就不行了,她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些。当然,明确地开口,具体地指示她,她也会去做,但不说的话,她完全意识不到。

还有,如果忽然到诗织家里,要不就是没收拾,要不就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放在墙角边。这时候,很难像对待妻子那样说:“赶快打扫。”虽然房租由省吾来交,但终究是别人的房间,丝毫没有在家的感觉。

另外,在医院里,有什么事要求她去做时,也很难用命令的语气,而是低声下气地对她说:“能不能帮我做一下?”她有时还会撒娇般地说:“做不了。”

总之,她现在开始任性起来了。这种倾向好像是从去年年末省吾恳求她放弃辞职的时候开始的,现在越来越明显。

反正要和外面的诗织交往,也是件劳心费神的事。

可是,如果把这些都告诉妻子,她也顶多一句“那就分手吧”。省吾在空无一人的家里,陷入了沉思。

相比其他的,孩子是最重要的。其次,妻子快要成为“说教型妈妈”的事,也许应该提醒她才对。

不管怎样,能不能让妻子到外面散散心,别老是钻牛角尖呢?现在,妻子好像时不时去插花艺术班学习。但除此之外,就不能再找找什么喜欢的事情做吗?

省吾读完日记之后,由于担心,想了很多。但一到医院,脑袋又被繁忙的工作完全占据,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等回到家里,也会再次想起这件事,但有时实在太累,倒下就睡着了。

在这种状态中反反复复,一月份也接近月末了。

本来计划好要和诗织一起去滑雪,可是,省吾总是惦记着日记中那一行“他要是想滑雪的话,和那个女人随时都能去”,着实犹豫不决。

也许是心理作用,最近妻子的态度多少有点好转了。是终于适应了目前的状态,想开了吗?

期待中的某个周日的下午,省吾再次打开了妻子的日记。

1月23日(星期二)

我再也不愿意去想丈夫的事了。即使现在把已经完全是吃里爬外的丈夫喊回来,紧紧逼问,也毫无作用了。这又何必呢!而且,自尊心也不允许我做诸如向那个女人发出挑战之类的事。

纵然现在下了决心这样做,可是一回到现实,不管做什么,我总是提不起精神、闷闷不乐的。空闲时间开始的插花学习和烹饪班,也经常旷课不去,每天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不过昨天晚上,很久没有联络的大学时代的朋友藤野绘里忽然打来电话。

和她只是偶尔联系一下,在电话里诉说彼此的近况。可能担心我总是这样闷闷不乐吧,她就约我中午一起去吃饭,说是想让我到外面走一走。我们约好去西麻布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到了那里一看,是一栋具有威尼斯民居风格的旧式红砖房。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抬头一看,小小的彩色玻璃在冬天柔和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温柔的亮光。看得我都入迷了,心情也渐渐得到了释放。

妻子应该调整一下心情。有这样一位朋友在,把她带出去,心灵多多少少会得到休息吧。省吾径自点点头,目光仍然追寻着日记。

绘里现在独身,有过婚史,有一个儿子,现在已经上中学了。现在她为了发挥留过学的的特长,正在做英语会话老师。

以前,我在电话里跟她说过丈夫移情别恋的苦恼,所以今天也不需要装样子,可以放松。

正当我望着彩色玻璃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明朗的招呼声:“让你久等了!”随后就看到了她。

和绘里有半年时间没见了,她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西装裤,保持着和学生时代一样的修长匀称的身材。她原本是个鼻梁挺直、眉清目秀、气质高雅的大美人,所以从学生时代起就有很多男生倾心于她,温情脉脉的话都听得厌倦了。现在一定还是很受男人欢迎吧。

她落座后很快就抓起一块比萨吃着,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的近况。可是,话题还是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我身上。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我简短地说了一些丈夫的事,她呆呆地说:“是吗,你真不容易啊!”

听到朋友那恳切的话语,我不由得想哭出来。绘里早就觉察到我的情绪了,她探过身子来说:“志麻子,现在就放弃还为时过早啊。”

什么为时过早?她也不说透,就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一直这样操心你丈夫的事情,会不知不觉变成老太婆的。”

我真想反驳她,说我是老太婆也太过分了吧!不过最近照镜子,还真的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上了年纪。

“趁着这个机会,你也试着搞搞婚外恋。丈夫包养情人的事,你马上就会忘掉的……”

让我也搞婚外恋,时刻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实在太不合逻辑了,我被这个始料不及的话题惊呆了。

绘里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他现在正移情别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听了恍然大悟,重新凝视着绘里。

省吾本以为这位朋友是来鼓励安慰闷闷不乐的妻子,没想到她会建议妻子忘掉丈夫,红杏出墙,搞婚外恋,着实吓了一跳。妻子不会真的接受这个建议吧,省吾开始忐忑不安。

“婚外恋”……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开玩笑吧?!”绘里却摇着头说:“不,我是认真的。你还很漂亮,而且也不显老。除了家庭之外,你应该学会享受人生才对啊。”

的确,也许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虽然如此,我还是叹了一口气,“可是……”

之后还有很多话想说。首先呢,目前我还没有勇气去做不顾忌别人看法的事,而且觉得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有谁会把这样的中年妇女当作恋爱对象呢?

对很久以前就独立生存的绘里来说,我的彷徨和犹豫听起来让人着急。绘里已经离婚了,没有必须担心的事情。而且,像她那样拥有美貌和才能的女人,即使从现在开始恋爱,也会找到心爱的男人。可是我,还是错过了时机。

像我这样的专职家庭主妇,明知道丈夫移情别恋,还拼命地守护着这个小家庭,彼此的立场实在是大相径庭啊。

“你当然可以了。”我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她好像早就察觉出了我的犹豫,啜了一口红茶,接着教导我说:“我这么说可能是缺少说服力,可是你现在也不能下决心离婚吧?”

说得也对,虽然“离婚”这个词经常出现在脑海中,但我还没有下决心离婚的勇气。我微微地点了点头。绘里就好像期待已久似的,接着说:“那么,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办法吗?”

去爱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这果真能成为让我平静生活下去的方法吗?

“总之,你最好还是心胸开阔地想一想。”

她这么说,还让我考虑一下,使我如坠迷雾之中,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省吾想都没有想到,竟然有劝妻子移情别恋的朋友。幸好,妻子好像没有被她的话引诱,但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也不好说啊。这个当口,看来应该更加留意妻子的日记了。

1月24日(星期三)22:30

整整一上午,我一边清扫客厅,一边想着绘里的话。她虽然那么说了,但我是不会去和丈夫以外的男人谈情说爱的。

我不禁小声嘟囔着:“现在开始重新恋爱……”

总之,丈夫的事我考虑得够多了。因此,还有一些不需要思考的时间,就成了我现在最大的问题。与其考虑谈恋爱,不如投入到自己的兴趣中去,或者再提高自己的生活技能,也许这样就能忘记丈夫的花心。

我关掉吸尘器,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上大学期间曾发表过有关《源氏物语》的论文。很久以前就在考虑,如果有机会的话,想重新学习一次。

下午干完家务活后,我开始在电脑上寻找开设源氏物语课的文化中心。

屏幕上立即就出现了《大家读源氏物语》等三个讲座,其中有一个是以“源氏和漂亮的女人们”为题的讲座。看到讲师名字的时候,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是清原光彦老师。多么让人怀念的名字啊!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外聘代课讲师,写论文的时候还得到过他的指导。屏幕上写着“城南大学文学部教授”的头衔,看来已经飞黄腾达了。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大一轮,现在大概是五十刚出头吧。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老师就结婚了。可是因为端正清秀的长相,他在女学生中很有人气。我怀着发现熟人的喜悦,立即拨通了有乐町那个文化中心的电话。事务员回答我说:“可以中途参加,但现在只剩下很少的名额,可能比较仓促,您能从本周五就开始参加吗?”

当然可以。放下电话,二十年前的事重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的老师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只是想象一下,我的心情就非常兴奋,不知为何,红晕也爬上了面庞。

要见学生时代的老师,为什么会害羞呢?或许,妻子曾经对这位老师抱有好感。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师现在上了年纪,不会像以前那样年轻潇洒了吧。总之,妻子转换一下心情到外面去,也不是不好。

1月26日(星期五)23:30

从今天开始,每周五上午都要去有乐町的文化中心听讲座。

幸好,周五是平常的日子,没有特别的事,不会影响外出。教室在有乐町车站附近的一幢七层大楼里。我进去一看,听讲的学生全是女性,环视一下周围,净是一些比我年龄大的人。

和清原老师有将近二十年没见了,他还记得我吗?不安和期待在我的思绪中交错。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期待着课程开始。

不久教室的门开了,老师走进来。他直接走上了讲台,大略看了一眼大家,当发现我时,露出了“呀”的吃惊表情,随后微微地笑了笑。

老师还记得我,我顿时放下心了。而且,我悠长而空白的岁月一瞬间消失在这种温柔的微笑里。

老师应该已经过了五十岁吧。可是,他优雅气质下的温柔毫无变化。他虽然还是戴着眼镜,发中掺有银丝,但反而增添了成熟和老练,看起来稳重踏实。

整整一个半小时的讲座,我听着老师温和的声音,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学生时代,心情无比兴奋。

下课后,我来到讲台重新向老师问好,老师问我:“真的是伊藤吧?”

“老师还记得我,我真的觉得很荣幸。”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因为你的毕业论文,我们还真的打过不少交道。”

老师说话时爽朗的笑,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老师看了一下手表,对我说:“如果没事的话,一起去喝杯茶之类的,怎么样?”

省吾想,重逢第一天就马上邀请,看来这个教授真是不能小看。时隔二十年没见,仅仅只有怀念吗?大概还多少对妻子抱有好奇心。可是不管怎么说,妻子已经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这一点他应该清楚吧。对别人的妻子,不会从内心深处真的抱有好感的,所以也没有必要在意这些。省吾自言自语地说道,目光仍然停留在日记上。

文化中心旁边的大楼,一楼就有一家很舒适的西餐厅,老师把我带到了那里。

上午的讲座总是在快到吃午饭的时候结束,所以老师好像经常来这里。他向收银台的女店员轻轻地抬了抬手,就径直走到最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

午饭是自助餐形式的,我们各自拿了个盘子。老师不断向我推荐“这个好吃啊”,于是,我拿了些烤鱼和意大利面之类的就走回了座位。老师问我:“喝点什么?啤酒怎么样?”我反问他:“中午就开始喝啤酒,行吗?”“没事,没事!”他独断地决定,要了两瓶啤酒。

啤酒送来后,我们就干了一杯,顿时身体就像燃烧起来。

“不管怎么样,要常来听我的讲座啊!”

“我在电脑上查看的时候,一看到老师的名字就立即决定了。”

不过,我还是把担心自己不会被注意到的事告诉了老师。老师说:“我怎么会忘记呢。你当时可是三大美女之一啊!”我听了特别高兴。他向我列举着“伊藤”“藤野”“江口”三个人的名字。说得一点没错,藤野绘里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个大美女,超出大家一大截。

“我和藤野现在也时常见面。”

这次参加老师在文化中心的讲座,也是源于绘里“到外面去,试着搞搞婚外恋什么的”的劝告。当然,这件事我不能说,只是说了绘里现在在当英语老师。

老师问:“你当然也结婚了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被问到了家庭,都如实地告诉了老师,比如我有两个孩子,丈夫是医生自己经营等。老师使劲点点头,说:“太好了,很幸福啊!”

省吾简直想象不出,妻子和某个男人在一起吃饭会是什么样子,但感觉妻子很愉快。哎,如果就到此为止,倒也没什么,但再深入发展的话,就会出现问题。

聪明的妻子不会做出那种事的。总归是担心,但省吾有可以偷看日记的底牌,倒也安心了。

身为私人医院经营者的妻子,有两个孩子,这种事不管谁听到,都会很自然地想,真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啊。而且,说到住在广尾,听到的人更会羡慕地说:“真是个好地方啊!”

或许,丈夫也会认为我是名人的妻子,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每天都在烦恼丈夫在外面包养情人,心情无比沮丧,还不断体味着悲惨与凄凉,没精打采的——这就是现在我的真实写照。虽然在经济上没有可烦恼的,但没有自立能力,每天需要看着丈夫的脸色过日子。这种痛苦又有谁会理解?

对于今天刚刚重逢的老师,我不能说出这些话,在这里,我要尽全力表现得很开朗。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在一起吃饭。我从来没有想过丈夫以外的男人,直到现在才知道,我把丈夫看成了生活的全部。

老师站起来想再拿点东西,我却没有去拿的勇气。

刚才在老师的邀请下,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可是忽然变得胆怯,惶恐不安地想,会不会被别人看到呢?明明知道这里不仅离广尾,而且离医院所在的新宿都比较远,但总有些担心。

虽然是和老师一起吃午饭,但我没有任何内疚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向外望去。恍然间,从白色浮云中仿佛传来了绘里的声音:“志麻子,加油!”

我自言自语着“是啊,我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啊”,然后就跟在老师的后面去拿吃的了。

我和老师慢悠悠地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们就道了别各自回去了。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我忽然觉得自己成长起来,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后来会发生什么呢?日记写到这儿就结束了,就这样煎熬着省吾,牵住他的心。

可是,如果事情就到这里,倒也不会有问题。妻子是第一次和省吾之外的男人单独在一起吃饭,但好像并没有交谈得太投机,彼此也没有产生好感,没有想继续发展下去的意思。

不过,也不能疏忽大意。虽说只是刚刚见到,但以前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不能说不会发展下去。特别是从现在开始,每周都会定期见面,就真的要注意了。她或许还会以此为开端,对省吾以外的男人开始抱有兴趣,随意交往。

妻子以前身材窈窕,虽称不上美女,但她的气质很好。现在呢,虽然上了点年纪,但身材也没有变得臃肿,气质仍然和以前一样。只是最近几年,她经常显露出一直隐藏起来的倔强,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

总之,妻子如果温柔地、笑意灿烂地与人交往,也许会有很多男人对她抱有好感。

省吾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关于妻子的事,是不是只希望妻子能理解自己,并按照自己说的去做呢?进一步说,是不是只考虑了妻子对自己表示怀疑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很不愉快呢?省吾开始担心起来。

省吾想,妻子和别的男人见面,会说些什么,又会怎样看待对方呢?今后一定要留意一下,探听探听。

这样想还算男人吗?完全一副娘娘腔。

他心想,别再为这种事担心,别再烦恼了。

就像日记中写的那样,妻子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立场,应该懂得守卫什么和如何守卫。省吾相信这一点,并关注事情的进展。

一旦这样决定了,每隔一周或是半个月,就要来查看日记的内容。

今后,和文化中心老师的关系会如何发展?会不会交新朋友?已经一发不可收拾的“偷读瘾”,再次在省吾头脑中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