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阳炎(1 / 1)

欲乐园 渡边淳一 12643 字 2个月前

妻子受伤、女儿流产,院长好像很受打击。他从来不相信占卜,现在听说目黑那边有个算命很灵验的人,就特意前往,还说家里的佛龛方位不对,移动了位置。

迄今为止,院长并没有意识到的是,自从妻子住院后,立刻发觉孤单起来,生活不方便了。还对三郎发起了牢骚。尽管有一个干了多年的保姆照料一日三餐,但妻子不在家,他还是心神不定。

亚希子住院后,三郎也过起了单身生活。不过,吃饭在医院解决,有亚希子家的保姆来打扫房间,没有觉得生活不便。但是,找食品或内衣、西服的时候,还是不太方便。

好在亚希子和她母亲的术后恢复还算顺利。

亚希子为确保痊愈,手术后住了十天医院。出院的时候,没有因流产导致后遗症,而且受伤的部位也不疼了。精神上且不说,肉体上已经没有问题了。

亚希子的母亲一个星期就退了烧,也有了食欲。只是由于腿上打着石膏,还不能下床,但创口恢复良好,到了第十天就拆线了。

由于上了年纪,骨头恢复会慢一些,但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做膝盖和胯骨的屈伸运动了。

“三个月之后,就能行走了。”

每周一次,来巡诊的K大须田教授,这样打了包票,因此,完全可以放心。

只是亚希子这边,自从堕胎后,精神状态不佳,总是特别焦躁不安,有时候还毫无缘由地哭起来。

“孩子还会有的。”三郎总是这么安慰她。

这句话,反而让亚希子更加焦躁。

“你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情。”说着又哭起来。

身体姑且不说,失去孩子的心理打击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

然而,三郎也不可能总是没完没了地安慰她。

自从这次手术以来,院长把一切都交给了三郎去打理。

以前,特患且不说,一般的病患院长都要插手,但现在什么也不说了,有时候甚至把特患转给三郎。

“他虽然年轻,但技术比我还好呢。”院长甚至对患者这么说,三郎听了满脸通红。

自从事故以来,护士们也对三郎改变了态度。

迄今为止,来了疑难患者的时候,总是说“转给院长先生吧”“我去问问院长先生”等等,现在她们什么也不说了。有的护士甚至很坦然地对患者说:“少先生比院长先生看得还要好。”

托了给亚希子的母亲做手术的福,三郎现在是春风得意,万事顺遂,虽然这么说对她有些不敬。

一个月后,亚希子母亲的石膏去掉了一半,院长也恢复了精神,亚希子也多少平静下来了。然而,三郎却陷入了忧郁之中。

“明天晚上,为了学位的事,咱们一起去见须田教授和小坂副教授,你把时间空出来。”

突然听到院长这么说,三郎呆呆地看着院长。

“因为妻子受伤,这事一直拖到了现在,好容易才跟教授约好的。明天六点去医务部拜访,然后打算去银座一起吃个饭。”

“可是,我晚上值班。”

“让别人替你一下。你要是不方便说,我替你说。对方说明天合适,所以,这个时间绝对不能改变。”

院长盯着三郎,下命令似的说:“可以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在院长一再叮问下,三郎不得不点头同意。

第二天,三郎和院长坐车去了K大的医学部。

不愧是回母校,院长轻车熟路。从正门进去,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五十米,进了电梯到三楼出来,走了不远向右拐,这一带好像是第一外科的医生们占据着的地方,每个门上都贴着第一外科医务部、研究室、图书室的牌子。走到最前面的教授室,他们跟须田教授见面后,被介绍给了小坂副教授。

“这位是田坂先生的女婿田坂三郎君。东都大学毕业的。”

已经很熟悉的须田教授说完,小坂副教授点点头:“请多关照!我是小坂。”

“这次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很抱歉!”

院长低头时,三郎也跟着低头。“哪里哪里。”

小坂副教授又问道:“你是东都大学哪一年的?”

突然被对方这么一问,三郎一阵肝儿颤。

“五十二期的。”

“这么说和我们这儿的安井君同期。”

“啊……”

“我们这儿也有一个人是东都毕业的,好像说是五十一或者五十二期的。安井君你知道吗?”

“不知道……”

要是被介绍给那个人的话,可大事不好。三郎越来越拘谨了,这时,他又问:

“您以前在医务部干过吗?”

“还没有……”

“没干过也无所谓的,我只是觉得试验方法或数据的提交方式,你还是大致看一下为好。每周来一次就行,下午能过来吗?”

三郎沉默着,院长代替他回答:“当然可以。”

“那么,从下个月开始,每星期三的下午怎么样?来五六次,就差不多了解了。”

看样子,三郎的学位论文是由这位小坂副教授给他撰写。

但是,如果完全使用别人替自己写的论文的话,答辩时怕有麻烦。所以,要大致了解一下实验的过程。

“对医务部还要保密,所以就说是来观摩临床的。”

这样就差不多说定了。剩下的关于代笔费用和论文提交日期等,教授和院长似乎已经谈好了。

“现在,咱们就放松一下,去吃饭吧。”

在院长带领下,四个人去了银座的餐馆吃饭。吃完饭去银座的酒吧消遣,三郎和院长一起坐车回家,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小坂君非常优秀,光是自己的论文就有近二百篇。托付他没有问题。”

好像酒喝得多了点,院长心情大好。

“我估计你的论文已经写出来了,这样的话,你今天秋天以前就能成为博士了。”

三郎没有说话,院长扭头看着他问:“你不高兴吗?”

“不,很高兴。”

“是啊。我获得学位的时候,心情别提多兴奋了,心想,现在我也成了博士了吗?还曾经把学位证书摆在佛龛里供着呢。”

院长眼神迷蒙,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又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了,我忘了,你还没有麻醉师证书吧?”

“……”

“已经是副院长了,还是应该搞一个。麻醉师证书和医生执照一起申请,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听院长这么问,三郎也不太清楚,不过,作为医生当然应该会麻醉,所以需要有麻醉师证。

以前三郎都是以岛上的所长和院长的名义进行麻醉的,可是,总不能一直借用别人的名义。

“那么,你们还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啊?”

院长突然换了话题,三郎很惶惑。

“亚希子好像也受了刺激,但还是得要个孩子,而且要趁着年轻的时候。”

“……”

“也不是让你马上就要,不过,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院长说着,望着灯光交错的前方自语道:

“可惜了,是个男孩子……”

随着阳气回升,亚希子母亲的恢复也很顺利。

受伤一个月后的四月中旬,石膏拆去一半,月末剩下的一半也去掉了。

以亚希子母亲的年龄,缠两个月石膏是很普通的,但由于这次骨头固定得好,早点拆去也没有关系。

由于裹了好久的石膏,腿上肌肉有些萎缩,用热毛巾一擦,干枯的死皮便一片片脱落下来。

时隔一个半月,她终于逃脱了石膏的束缚,可以泡澡了。

当然,现在还不能给腿施加压力,所以亚希子母亲是在护士们的帮助下,躺在救生圈上入浴的,但她仍然高兴得直流泪。

“谢谢你!这次我真正体会到了健康的宝贵。”洗完澡后,亚希子的母亲紧紧握着三郎的手表示感谢,“多亏了你,我捡了条命。”

说心里话,三郎对亚希子的母亲有些发怵。

亚希子对三郎一往情深,亚希子的父亲同样身为医生,在各方面给予关照,但唯独亚希子的母亲好像一直和三郎保持着距离。

后来听亚希子说,只有母亲对于三郎生长在贫穷的单亲家庭这一点很介意。

然而,自从受伤以后,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什么事都依赖起了三郎。

以前,她要是受了轻伤,根本不理睬三郎,都是去找其他医生,而现在,什么事都要叫“三郎”。就连吃个药,她也说:“跟三郎商量以后再说吧。”

下午,如果亚希子到母亲的病房来,一直待到傍晚的话,她就会催促女儿:“早点回去,给三郎做饭吧。”还教给女儿怎么做三郎爱吃的菜。

“简直把你当成神一样供着呢。”亚希子调侃道。

连最发怵的岳母都如此信任自己,三郎当然很高兴。现在,三郎不但在整个医院,在田坂家也成了中心人物。

但是,与这种喜悦成正比,他的担忧也越来越强烈。

首先,一进入五月,黄金周之后,三郎每周要去K大一次。

只不过是在小坂副教授的研究室,听他讲解论文的内容,可是三郎原本医学基础薄弱,加上小坂副教授是个很敏锐的人,三郎怕自己没有上过大学的事会被他看穿。

三郎想尽可能掩盖过去,于是经常翻看医学部的生理或生化方面的书。自学非常困难,即便看得明白,这样恶补能否蒙混过关,他也没有自信。而且经常出入医务部,和那些年轻医生接触的话,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的伪医生身份。尤其害怕见到三郎自称毕业于东都大学的同学。

比这些更紧迫的是,麻醉师证的事。

院长对三郎说麻醉师证的同时,好像也命令干事长尽快帮他办理手续了。因此,从上个星期开始,干事长几乎每天都催促三郎把医生执照拿来。

起初三郎推说在母亲家,现在又推说只要什么时候回母亲家,就能拿来,但是干事长终于忍不住了。

“如果你太忙的话,就叫职员去先生的母亲家取来吧。”

“五月连休的时候我肯定回去,请等到那个时候吧。”

虽然一再这样拖延,可是连休过了以后,就没有借口了。

即便说医生执照丢失了,凡事认真的干事长也一定会说,那就重新申请好了。总而言之,穿帮是早晚的事。伪医生的事如果暴露了该如何是好,一想到这个,三郎就坐立不安。

白天在医院里忙碌,也就忘了,晚上一回家,就会像噩梦一样萦绕心头。

对这样一直靠撒谎走到今天的男人,没有人会原谅吧。

在繁华的青山街头漫步,在豪华的高级公寓里居住,这样的生活或许来日无多了。坐在北欧进口的柔软的沙发上,看着系着围裙做晚饭的亚希子的背影的日子,恐怕也只剩下半个月了。三郎一想到这些,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虽然眼睛在看电视或报纸,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喂,老公。”亚希子拍了拍他的肩头,三郎才如梦方醒似的回过头。

“你怎么了?叫你好几声也不回答。最近,你有点怪怪的。”

这一点他自己也不否认。亚希子刚流产的时候,是亚希子有些忧郁,而现在的三郎是彻底陷入了忧郁。

“有什么担心的事吗?夜里你老是说梦话。”

“说的什么……”

“梦话,当然听不清楚,好像是‘可怕’‘不要’什么的,前几天还喊‘妈妈救救我’呢。”

最近,三郎每天夜里都会梦见伪医生暴露,自己惊慌失措的情景。虽然他感觉每次都喊叫了什么,却记不得了。

“有什么害怕的事吗?”

“没有……”

“可是,最近你瘦了。我把你的梦话告诉妈妈,妈妈还笑呢,说大概是梦见做手术失败了吧。”

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事啊。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因为我不是正牌的医生啊。

三郎咽下到了嘴边的话,继续看报纸。

接到山本浩平的电话,是在亚希子说他说梦话的第二天下午。

那天没有手术,三郎正在门诊部填写健康保险资料,一个办事员叫他去接电话。

“好久没有见啦。你好吗?”

山本操着他那惯用的温和语调问候道,然后解释起没有还钱的原因来。

“本来想马上还的,可是她怀孕了,想去你们医院检查,但怕打扰你,就去了别的医院。结果那个医院很不正规,堕胎之后,恢复得不好,住了一个月医院呢。所以钱花光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可怜,谁知道是真是假。

“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你。”

山本这样道歉,但三郎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还钱。宁肯不要钱了,三郎也不希望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想,总是这样给别人打工,永远翻不了身,就打算自己开个店。虽然离新宿的歌舞伎町远了点,但在区公所那条街有个店面要出售,虽然只有十坪左右,但是很便宜,我打算把它买下来,开个小酒吧,幸好她五月份开始就能干活了。”

三郎觉得这个与己无关,只是默默地听着。

“为了这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这方面我可是外行。”

“外行也没关系,我想请你当个股东。”

“股东?”

“是这样,那个店要价六百万,我希望你能给出一半,当然是我来经营了,你只是当股东,分红就可以。绝对没问题,我早已算好了。”

说什么股东,其实只不过是冠冕堂皇地借钱罢了。

“我没有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回数额比较大,可是对我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就当是拯救一个人好了,尽量入股吧。”

“我现在正忙着呢……”

“抱歉,抱歉。你要是入股出资的话,我这辈子都感恩不尽。”

“不行,我挂了。”

三郎正要挂电话,一直哀求的山本的声音,突然变得粗暴起来:

“那么,那个事,说出去也没关系了?”

“什么?”

“你也未必没做过亏心事吧?”

三郎默然无语,这时从听筒里传来低沉的笑声。

“跟你开个玩笑,我也不想毁掉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生活。”

“我先挂了。”三郎说。

“等一下。”山本轻轻喊道,“我说,咱们还是应该和平共处吧。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你考虑考虑吧。”

山本说完挂断了电话。

独自一人的时候,三郎突然想给明子写信。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也说不清。

为了学位和麻醉师证的事,三郎已经焦头烂额了,山本的威胁电话,简直就是雪上加霜。看来伪医生已经很难隐瞒下去了。自己作为医生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一想到这些,三郎就感到寂寞无比,特别想向谁倾诉心中的苦楚。要是能够把郁积在内心的谎言都尽情地倾吐出去,该多么轻松啊。

这样烦恼时,明子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她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切。自己不是医生的事,高中毕业后,放浪形骸的事,对她,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地袒露自己的本来面目。

事到如今,还去跟她诉苦,也太任性了,别人这么说也没办法,但三郎对明子本来就不讨厌。离开那个岛屿,是害怕被一辈子埋没在那个岛上,以及哪怕是一次也好,想要和开高级外国轿车的女性交往。起初只是出于这样的轻浮心态,谁知一步步陷了进去,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总之,现在能够抚慰自己的心的只有明子了。不能跟明子见面,诉说心中的苦闷,自己就无法忍受了。这样下去,说不定会精神崩溃,会出大事的。

三郎去了医务部,那里空无一人。他坐在桌前,开始写信。

明子小姐:

事到如今,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也得不到你的原谅。也知道你从心底里憎恨我。

但是,哪怕一次也好,跟我见一面吧。只要能看你一眼就可以。

我现在需要你。我想面对面地,把发生的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你。

看到这些,你一定会轻蔑地想,真是厚颜无耻的家伙,真是个信口雌黄、花言巧语的家伙吧。

然而,我现在想要见到你。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但我现在真的非常痛苦,都快要窒息了。

请跟我见面吧。如果你不见我,我可能会死。这绝不是在故弄玄虚。

我真的特别痛苦。就当是为了救我,跟我见个面吧。我求求你了!

虽然也可以给你打电话,但担心你会挂断电话,而且我感觉电话很难直抒胸臆,便决定写这封信。

我把我的住址和医院的电话写在这里,哪种方式都可以,请尽快跟我联系一下。拜托了!

三郎

三郎一直在等明子的回信。现在快递的话,从东京到岛上,最慢三天也到了。明子看了立刻回信的话,六天后就应该可以收到。

快点回信吧。希望哪怕一天也好,一个小时也好,能够早一点收到。高中时代,三郎也曾给喜欢的女性写过情书,等待过回信,但那个时候,如果对方不回信的话,再写一封就行了。

现在可没有那么从容。他一天一天地,唉声叹气,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现在三郎把今后的人生赌在了明子的回信上。

对于自己想要跟她见面坦白一切的乞求,明子会怎么回信呢?三郎打算根据她的回复,来决定自己今后的路。

他觉得如果明子愉快地跟自己见面的话,自己今后的人生便有希望了;如果她不跟自己见面,以后该怎么做,还是决定不了。

不过,她如何回复,至少可以让自己下个决心。

靠别人的回复决定自己的人生,这看起来似乎是不负责任的没有自信的做法。可是说实话,现在的三郎,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是继续隐瞒真实身份、冒充医生混下去,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坦白一切呢?自从来到东京以后,三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无论她说自己是随心所欲也好,不负责任也罢,现在自己只能通过别人的看法做出决定了。可见三郎的神精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无论如何,现在他只有赌这一个星期了。

可是,在这期间,三郎所处的环境越来越严峻了。

首先是山本的电话。要三郎给他筹集三百万左右的第二天开始,他几乎每天往医院打电话。

三郎当然没有那么多钱,即便有钱也不想给他。如果现在跟他见面,讨价还价的话,说不定可以减少一半,或者一百万就可以打发了。可是这样的话,会被对方看做示弱,以后会得寸进尺的。

于是,山本来电话,三郎也不去接听了。如果山本问:“为什么不来接啊?”三郎就让办事员回答“不在”或“做手术”。

这样对付了三天,但从第四天开始,山本使用其他名字打来了电话。

结果三郎一接电话,山本立刻发火了:“你不接我电话,太过分了吧。”

“没有啊,因为太忙了。”

无论三郎怎样辩解,山本都不相信。

“你想躲也躲不掉的。”山本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三郎施加压力。

山本一会儿是哀求“请尽量帮帮我吧”,一会儿又是威胁“我要是对院长或其他护士说了,你就完了”。

三郎讨厌跟他说话,就挂了电话。

想告发就告发好了。山本虽然这样威胁,但如果揭穿了三郎的身份,他也就失去了这棵摇钱树。作为山本,是不会轻易揭发三郎的。

被逼到了绝境,三郎反倒坦然了。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处境只能越来越危险。那个无赖要是知道弄不到钱的话,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呢。

然而,比这个更要命的是医生执照的事。五一连休过后,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拿来交给干事长了。

即便三郎借口丢失了,暂时糊弄过去,但干事长重新提交申请,东京都厅受理后进行审核,三郎的医生也就当到头了。

雪上加霜的是学位的事。

无论是哪一个,都会让三郎无路可逃。

从订婚开始的这一年来,过上这样美好的生活,实在来得太容易了。自己就当是有幸做了一年的美梦,就不后悔了。

暴露了也无所谓……

这样自暴自弃的同时,三郎也在思考有没有可以逃脱的路。

明子回信是在过了一个星期后的五月初,正好是五一连休中间,三郎一直待在家里。

亚希子曾提议利用五一连休,两人一起去旅游,但三郎没有兴致。东京周边哪里都是人满为患,去远处太累。三郎总觉得害怕见人,仿佛被人追赶似的心神不宁。但是,在家里也未必就安心。

三郎就这样魂不守舍地看看电视,或是去书房胡思乱想地打发这几天。亚希子对这样的三郎实在受不了,和大学时代的同学开车去了箱根。而明子的信就像是等着这个时机似的寄到了。

三郎慌忙打开信,看到了工工整整的字迹,宛如明子其人。

敬启者

来信收到,得知你现在一切都好,身体健康,很高兴。

我的情况,你大概也听说了,已经康复了,请放心。

看你信里说,想要和我见面,有话要说。可是,现在见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何况我也不具有帮你排忧解难的资格。

以你现在的地位,即便不找我,想必也有很多可以倾诉的人吧。

说实话,由于这件事,我已经变了一个人。我变得害怕去爱别人,也不能相信别人了。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责备你。

的确,以前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无以复加。只要一想到你,就无法平静。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什么也干不下去,一个人发呆,有时候还心生嫉妒。

可是,现在我已经平静下来了,仿佛从不曾爱过你似的。

我对你的爱,在自杀时达到极点,在那里燃烧成了灰烬。

现在,我既不恨你也不怨你。可以说,我已经平静淡定到了如此的程度。

以后我打算去东京的医院工作,从头干起。无论怎么想,我还是只能做护士。

不过,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再说一遍,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正如你改了姓一样,我也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再见面,只能让你感到失望,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烦恼,说实话,我对这个没有兴趣。现在我自己的事情还顾不过来呢。

我不想再见到和过去的事有任何瓜葛的人。

难得你给我写信,却只能这样回复你,请不要见怪。

多保重。

铃木明子

致田坂三郎

看完信,三郎重重叹息了一声。

来东京后,明子写来过好几封信,都是寄到小岩的母亲家,通过母亲转给他的,但内容与这次迥然不同。

以前措词很随便,字迹也是涂改很多,但也由此可以明显看出对三郎一往情深,充满了热烈奔放的执拗的爱。

相比之下,这封信却是非常冷静,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头的“敬启者”,就非常恭敬。

“我既不恨你也不怨你”这句话听起来貌似原谅,却透露出清醒的冰冷。如果仍然爱他的话,是不会写出这么冷静的信的。

在岛上的时候,听所长说,他曾经救治过一对情死的男女。之后,两人便形同路人,各自回去了。现在明子的心情和他们差不多。

由于她曾经那般一心一意地爱过他,因此,她的清醒可能也非常彻底。总之,看样子已经无法挽回了。

终于被明子抛弃了。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事到如今,自己还想要依靠明子这种想法本身太天真了。三郎又看了一遍信,把它塞进信封,抬头看向窗外。

午后阳光明媚。在附近的涩谷和新宿,一定到处都是享受连休的人们吧。

本来三郎也打算和亚希子开着越野车,去箱根和湘南海岸游玩的。

在不了解内情的人们眼里,作为大医院的院长,可以随心所欲,三郎是一位幸福绝顶的少先生。

可是这已经成为一个梦。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看来自己的幸福就到此为止了。

犹如没有钱的人永无出头之日一样,没有医生执照的人也永远无法出人头地。无论怎样奋斗,怎样挣扎,也不可能从底层浮出来。这就是如今的社会。不懂得这些,却做了这个昙花一现的梦的自己才是个大傻瓜。

“可怜的家伙……”三郎说着微微一笑。

你真是个愚蠢、浅薄而可笑的家伙。脚丝毫没有沾地,却轻飘飘地飞上云端,盲目地追逐梦想。

“这不是和貘一样了吗?”

三郎拿起桌上的烟,叼在嘴上点着了火,然后狠狠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烟雾直直地上升,中途分开两路,消失不见了。

“他们都消失了……”

一边嘀咕着一边再次吐出一口烟时,三郎的脑子里突然间冒出了去外国的念头。

在国内待下去的话,只有伪医生暴露后,被逮捕的死路一条。不仅如此,院长也会因为雇用伪医生的经营者而受到警方调查,吃官司的。

如果知道自己是伪医生之后,亚希子和亚希子的母亲,以及医院的护士们也都会受到刺激。弄不好亚希子会精神崩溃的。

听说这件事后,报社或杂志社的记者一定会蜂拥而至,大肆炒作。

原本对医院和患者就抱有极大兴趣的媒体,天知道会写出什么来呢。因此,田坂医院会遭受致命打击,院长的竞选人资格可能也会被取消的。

虽说医院的确存在经营问题,院长也的确很自以为是,但三郎并不讨厌院长,也不讨厌医院。现在医院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院长对自己也不错。干事长和护士们也都对自己很好。三郎不想让这些人陷入混乱和痛苦之中。

说来说去,三郎此时比任何人都爱田坂医院。他希望大家和医院能够平安无事地发展下去。

三郎一边抽烟一边思考着。

如果趁着事情还没有暴露,自己便销声匿迹,或许就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吧。或许只不过是一个医生辞职而已吧。

当然了,院长的女婿辞职,可能会引起大家的关注,但说成是医院内部的事,就可大事化小,可以有种种理由来辩白。

纵然人们传言自己和亚希子离了婚,也比伪医生的身份暴露要好得多。

不管怎么说,继续待在医院的话,伪医生的身份必然会暴露的。

为了有恩于自己的院长和亚希子,为了医院,自己现在能做到的,或许也只有离开了。

“对,就这样悄悄离开日本吧。”三郎自言自语道。

他按灭了烟头,站起身来。

说到外国,三郎首先想到的是新加坡。他只去过那里和夏威夷,不过,要去的话还是去新加坡。

新婚旅行的时候,他睡不着时,曾经看着窗外的闪电,冒出过逃离的念头。那时候是因为太幸福了而想要逃走,而现在则是因为担忧这幸福会破灭而逃离。

那时候看着窗外的闪电,他想过自己说不定还会来这个国家,这个预感现在应验了。

可是,虽说去过新加坡一次,但只是几天旅游,去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国家,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不过,一个男人,无论去哪里都应该能够活下去的。不,是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现在必须逃离日本。

下定决心后,三郎立刻走出公寓,去了涩谷的旅行社。

“去新加坡的机票多少钱?”

三郎突然这么一问,男职员奇怪地问道:

“是观光吗?”

“不,是一个人去,单程的就可以。”

“单程的吗?”

店员再次看着三郎,问道:“经济舱是十一万九千一百元。”

“有哪天的?”

“您想要哪天的?”

“越快越好。最好是这个连休期间的。”

“那么,有四日和五日的。”

“有五日的吗?”

五日的话,只有两天时间了,可一旦做了决定,还是早一点好。五一连休结束后,麻烦会接踵而至,失去逃走的机会。虽说是离开日本,但不需要准备什么,也不用跟谁告别,有两天就足够了。

“有新加坡航空公司的57航班。从成田出发,十二点四十五分的,这个航班的话,不用转机,直飞新加坡。”

“那就预定这个吧,还有,酒店也请预定一下。什么酒店都可以,大概一周左右。”

去那边之后,做什么工作,他毫无目标,只能到了之后再做打算了。

不过,包括机票在内,他需要带上一百万出走。三郎自己的存款,前些天已经被山本敲诈去了,不过,存折里亚希子的父亲给的五百万应该还原封未动,从那笔钱里偷偷取出一些就够了。

三郎跟对方约好明天来取机票,就回了公寓,亚希子还没有回家。

“我就要逃离日本了。”站在露台上俯瞰暮色中的东京街道,三郎自语道。

可是他并没有要离开日本的真实感觉,仿佛是被什么逼迫着匆忙做出的决定,内心仍然很彷徨。

尽管如此,这次的决定他并不觉得冒失。自从来到东京那天开始,他就抱着早晚要逃离东京的念头了。他已做好了精神准备,这事不可能隐瞒到底,早晚要逃离田坂医院的,只不过这个时刻比他预想的来得早了一些。

想到自己已经竭尽所能,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反而感到心安理得。

当然,一想到今后,他还是会不安,但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反倒轻松了。

“待在这个家里,也只剩一天时间了。”

三郎望着外面,考虑起了该带什么东西去外国。

第二天,三郎从抽屉里拿出存折和印章,趁午休悄悄离开医院,取出了二百万。尽管越多越好,但再多取的话,他觉得挺对不住亚希子的。

回到医院后,三郎把患者病历全部拿到医务部,一一填写以后的治疗步骤。

亚希子母亲的病历上写了:“骨折部位恢复良好。现在在床上进行髋关节和膝关节的恢复训练,准备在半个月后开始进行行走训练。”看到这个记录,院长以及继任者就能够顺利进行下一步的治疗了。

三郎在住院患者和主要的门诊患者的病历上写完治疗步骤后已经四点了。三郎给亚希子打电话,说要参加大学同学聚会,稍微晚一些回家。

“那我也和朋友去外面吃饭了。”

亚希子丝毫没有怀疑。

可能的话,三郎希望最后一个夜晚和亚希子一起在外面进餐,可是,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些了。

尽管觉得很抱歉,下班后,三郎还是直接回了小岩的家。

因为昨天他已经打电话告诉母亲今天回去,所以,母亲已经做好了三郎爱吃的烤鲑鱼,等着他了。

“好久没见。妈妈好吗?”

平时他跟母亲之间就没有什么话,一想到这是最后一面,就更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说回来看看,我昨天晚上就熬好了高汤,我也只会做这种乡下菜。”

这也是最后一次吃母亲做的饭了,三郎不由得停下筷子,眼眶湿润起来。

“你怎么了?再多吃点吧。不好吃吗?”

“很好吃。”

“你瘦多了。”

“没有啊。”

“那就好,不要太辛苦了。”

刚吃完饭,妹妹就回来了。三郎给了母亲十万元,给了妹妹三万元零花钱。

“给我这么多合适吗?”母亲很吃惊,妹妹也显得很惊讶,说:“哥哥这是怎么了,感觉怪怪的。”

“最近有些额外收入。”

三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坐在佛龛前面,对着父亲的遗像合掌,然后离开了家。

回到公寓一看,亚希子还没有回来。三郎把存折放回抽屉里,走进了书房。

因为托词是明天要回小岩的家,所以带行李箱的话太不正常。他只把洗漱用具和三套内衣、袜子装了一纸袋。此外,还把护照和常看的一本《外科手册》装了进去,在最上面放上夏天长裤和衬衫,藏在了桌子底下。带走的只有这些,其余的去那边再买好了。

“对不起,你回来这么早。”

亚希子好像有些喝醉了,眼圈红红的。

“啊,太好玩了。你要是一起去就好了。”

亚希子说完,只说了句“我累了”,就回了起居室。

五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就连三郎也沉不住气了,他真想说出,这天气是为我的出行祝福啊。

昨晚亚希子喝醉回来早早睡了觉,三郎半夜弄醒了她,和她最后做了爱,却睡不着了,直到天快亮了,才睡了一会儿,梦见没有赶上飞机,醒来时已经七点了。

三郎起来后看看窗外,是个晴天,便沏了杯咖啡,看起报纸来。

亚希子起来后,三郎只和她一起吃了面包和沙拉,九点走出了家门。

“我现在去小岩取执照。”

“最后一天连休,还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呀。”亚希子嘴里抱怨着,却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三郎从桌子下面拿出那个纸袋,她也没有半点怀疑。

“那就多保重啦。”三郎一边关门一边说。

“什么呀,怎么就跟要出国似的。”亚希子说着笑起来。

因为是星期日,马路很通畅。三郎打车到箱崎,在那儿换乘机场大巴,去成田机场。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他这么一想,心情很奇妙,仿佛干了坏事没有人知道般放松。

到达成田是十点半,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三郎在免税店买了个旅行包,把纸袋里的东西放进去后,办理了登机手续。

去年秋天,去新婚旅行的时候,有亚希子的父亲和朋友等十几个人来送行,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三郎身上穿的是平时穿的毛衣和外套,拿着的是刚买的旅行包。

三郎从纸袋里拿出三封信。一封是给亚希子的,一封是给亚希子父亲的,最后一封是给母亲的。给亚希子的信是这样写的:

事到如今,我根本没有资格这么对你说,其实我并不是医生。因为我不是从医学部毕业的,当然也没有医生执照。我不过是一个伪医生。

无论我怎样解释,你也会非常气愤,非常吃惊吧。

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说道歉,只想求你原谅我!我知道,欺骗你跟我订婚、结婚的罪过,绝不是这么一句话能够得到原谅的。我也知道我铸下大错,即便被你暴打,被你杀死也是罪有应得的。

但是,我现在能够做的,只是悔过赎罪,从你身边消失。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日本。你可能会认为做了错事,却逃之夭夭,实在是没有担当。的确如此,我就是个没有担当的自私的男人。

不过,如果允许我说句话,我想说,我也一直非常苦恼。总想着早点告诉你,却拖到了今天。虽说很自私,但我真的一直很痛苦。

这么说或许也很自私,但是,我想告诉你,认识你这两年来,我每天过得都像做梦一般幸福无比。对于你给予我的温柔我永生难忘!

这些日子我感到非常幸福快乐,谢谢你!说多少遍也不足以表达我的感谢之情。

而且我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说,请你原谅我。再见!

三郎

致亚希子小姐

给亚希子父亲的信里,三郎同样坦白了自己是个伪医生的事,并表示非常抱歉,对于迄今为止多方关照自己表示了感谢,最后写了“虽然我一再顶撞您,但对于从小失去父爱的我来说,您就像是父亲一样。对父亲一般的长辈造成这样大的伤害,我感到悔恨万分。”

尽管前几天刚刚和母亲见过面,但最关键的话都没有对她说。

所以,他给母亲写了这样的信:“我还是失败了。虽然努力奋斗到了现在这样的程度,但还是不行了。我现在逃走,母亲恐怕会因此受到众人的责难,承受痛苦,请原谅我。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对,却没有想到给母亲带来如此大的负担。我这个不孝儿这么说或许很可笑。祝您健康长寿。有机会我一定会尽孝的。”

他本想就写这么多,可是突然觉得不甘心,又补上了一句:“日本是个没有学历就一事无成的国家。没有学历的穷小子,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并且,在最后写了“我现在就要消失了,但是,我会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的,请妈妈放心。”

他打算等到在那边安顿下来,再和母亲联系,但现在自己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三郎又把这三封信仔细看了一遍,去小卖店买了邮票贴上。

扔进了红色邮筒里后,他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么一来,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也回不了医院了。最晚明天之内,信会寄到三个人的手里,他们就会明白所有的真相。

三郎为了镇定一下,从外衣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支。

不知怎的,自己现在的心情比原先想象的要平静得多。原以为会很悲伤,很狼狈,却并非如此。

因为现在只是旅途的开始,自己还没有真正感受到寂寞孤独的滋味吧。

喇叭里在广播前往新加坡的航班开始登机了。航班正点起飞,是南侧的32号登机口。

三郎确认了机票的登机口之后,背起挎包朝楼下的登机口方向走去。

各种各样的人拿着行李在排队等候,有老年人也有年轻人,有白人也有黑人。大家都愉快地说笑着。

三郎排在一个高个子老外后面,朝洒满明亮的午后阳光的窗户望去。

他看见了那架有着JAL标志的喷气式飞机,飞机前方辽阔的天空上,孤零零地飘浮着一片仿佛被遗忘了似的白云。

天气虽然晴朗,但风很大,云彩随风一点点改变着形状,移动着。它既像是亚希子的面容,也像母亲的后背。

目送着那片云彩,三郎换了口气,然后轻轻说了声“再见吧”。

阳炎:春天,因阳光照射使空气变热,而导致光线不规则,所产生的折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