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三郎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总是焦躁不安、心神不定的。其原因之一,就是对医院抱有不满。
这是一家位于东京中心地区的一流医院,三郎正是向往在这里工作,而从岛上来的。他一直认为,无论是设备还是医疗水平,一定都是出类拔萃的。
不错,在设备方面,脑电波仪器超声波等等昂贵的仪器一应俱全。麻醉器和手术器具也都是崭新的。不用说,病房很豪华,整个医院仿佛是一个饭店。
可是说到医疗方面,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之处。
这并不是说医生的技术水平。院长以及医生们都是医学博士,妇产科的远藤医生和外科的野上医生,都是在大学医院或医务部干过的人。内科的宫本医生来田坂医院之前,也在公立医院当过科长。作为医生都有着一流的技术,无论去哪个地方都是毫不逊色的。
问题是医院对待治疗的态度。
他们只对有钱的富裕患者非常好,而穷人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了。但三郎认为,无论有钱没钱,都应该视病情严重与否,一视同仁地对待,村木所长就一直实行这样的方针。
然而在这里,比起病情来,医生会先看患者有钱没钱。无论是安排住院还是手术,都受此左右。
很明显这是院长的政策。患者要想得到好的治疗,就得多掏钱。“更好更贵”是院长的座右铭,并大言不惭地说这是资本主义的逻辑。
的确,这样令患者慕名而来、经营收益好的话,自然是不错。
但三郎不赞成这样的做法。这样更像是高级饭馆,哪里像个医院?正是由于对医院的经营方针不能苟同,三郎才会遇到种种不理解的问题。
总之,院长的许多做法都有问题。三郎越想越气愤。
把没有钱的老年患者轰出去,夸大宣传边见明彦的病情,把没有做的手术谎报成做了,这些都很不负责任。更严重的问题是,对于院长的这些做法,无论是患者还是医院的职员们并不抱有疑问。大部分患者甚至欢迎这样的方针。这样看来,就不能单纯说成是院长一个人傲慢了,应该说是患者和医生全都满足于这种优越感。
贫寒家庭长大的三郎,对这个医院,以及这个医院的患者和医生都无法忍受。
“你已经进入了有钱人的圈子,就不要总是想着过去的事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可也无法让自己放弃。明知道可以视而不见,还是会生气。没有人可以诉说,就更加焦虑。
再加上明子的事让他放心不下。
后来高冈打电话告诉他,明子自从自杀未遂以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迈出家门一步。
在那样的小岛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明子也许是顾忌别人的目光吧。可是明子这样终日闭门不出,到底在想什么呢?
虽说院长认为:“这样一来,她就会把你忘记的。”但三郎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没有安眠药了,冷静下来之后,明子会不会憎恨起薄情的男人来了呢……
“那样的男人不可原谅。一定要报复他。”明子要是产生这样的念头,就太可怕了。明子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女人,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倘若明子跑到医院来,指着自己喊“这个人不是医生”,一切就都完了。
虽然他很想在发生这种事之前,做点什么,却想不出什么具体办法来。
可以的话,三郎很想和明子见个面,向她真心道歉,可又感觉,随意见面的话,反而会刺激她,惹出更多麻烦来。
如果她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不见面或许对她更好一些。高冈也是这个意思,说是有什么情况随时跟他联系,但一直没有联系,这说明她仍然一直憋在家里。
不管怎么说,刚知道这件事时,三郎觉得这样钻牛角尖的女人千万不能要,可是近来,又怀念起明子来。她虽然个性倔强,却是个很温和的女人。
虽说抛弃女友跟别人结婚,这么做很自私,但三郎心里并没有完全抛弃明子,甚至由于这次事件,反而更加被明子吸引了。
这些先不说,眼下最可怕的是明子的报复。三郎一心祈祷能够一直这样平安无事。
更可怕的是伪医生身份会不会暴露,这是他无时无刻不担心的事。
尽管他编了个登陆号码,暂时蒙混过去了,但并不能彻底放心。保健所那边后来没有什么动静,说明平安无事,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三郎仍然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的伪医生身份被人发现而惊慌失措。醒来之后,他独自望着黎明的窗户,松了口气。只要继续现在的生活,这样的担心就不会消失。
三郎有时会产生一股冲动,大喊“我是伪医生”。这样喊出来,该有多么痛快啊!
这样大的谎言一直埋藏在心里,会形成巨大的精神压力。三郎感到他人所不知道的疲惫,一点点在身体里堆积起来。说不定正是这焦虑导致了他对医院的做法格外敏感。
三郎突然被院长叫去,是这样的焦虑日渐平复的一天下午。
他猜想着是为了什么事,走进院长室,只见院长少见地哼着歌,心情颇佳。
“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先抽一支吧。”
院长抽出一支烟来递给三郎,还打着打火机给他点上。
“我也打算参加今年秋天的选举了。”
院长想参加选举,早有耳闻,三郎并不吃惊。
“政党方面极力邀请,昨天,干事长也亲自登门来邀请了。”
怪不得院长心情这么好。三郎点点头,院长干咳了一声,这是他得意时的习惯。
“这样一来,医院这边,我就没有时间过问了。而且野上君也要辞职,外科和医院的管理就要拜托你了。”
“……”
“怎么样,有自信吧?”
事出突然,三郎不知如何回答。应对一般的外科患者,自己还玩得转,但是说到管理整个医院,他还是没有自信。
“你将来要继承整个医院的,对你来说,这是个极好的锻炼机会。”
“可是,我刚来,资历还很浅。”
“不要总是这么想。一定要拿出‘我以后要继承医院’的自信和优越感来才行。成了管理者的话,以前你对于医院的那些不满和牢骚也就没有了。”
虽然三郎觉得这不是一回事,但没有辩白。
“所以,今天找你商量一下,从四月开始,我打算任命你为副院长。”
“这太快了。我还是做个普通医生,就足够了。”
“就是因为你总是说这种话,我才发愁。要有自信,自信!”
“可是……”
“你不用担心,只要按照我说的办就可以了。”
说实话,三郎既不可能按照院长的意思办,也不想干。更何况当什么副院长,压力就更大了。
“我知道你缺乏能力,但是,你也站在管理者的立场上,体会一下为好。这样就能够从更加开阔的角度看问题了。”
看样子,院长试图利用自己参选的机会,来改造一下三郎的头脑。
“明白了吗?”
“……”
“后来,没有什么事吧?”
突然改变话题,三郎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就是寻死的女人。”
“啊,没有……”
“那就好。你还没有学位吧?”
“是……”
“怎么样,趁这个机会,读个学位吧?”
三郎惊呆了。
院长悠然地抽着烟,说:
“野上君、宫本君,还有其他在咱们医院工作的医生都是医学博士。然而,将来要承担起医院重任的你却不是博士的话,可说不过去。干事长也说过,在医生介绍栏里写你的名字时,不是博士的话,没有面子。当然,我知道现在的年轻医生们都不太在乎博士称呼。也有人会认为,那种东西跟临床技术没有关系。但是对外面的人来说,博士学位还是很有价值的。尤其是私人医院,许多患者就是冲着某某医生是博士才来医院的。有博士称号总归不是坏事。”
“可是,我……”
“不用说,为了拿学位,必须去大学的医务部。你得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会比较辛苦。”
说到这儿,院长突然压低了声音:
“如果你有这个意愿的话,也有简单的办法拿到,当然这事一定得保密。”
“简单的办法?”
“拜托某大学医务部的话,只要去大学学习两三个月,就可以拿到。当然要写论文,所以,要给对方一些好处。”
“这样的话……”
“当然,费用我来出。虽然费用高一些,但是拿到学位就踏实了。”
“……”
“怎么样,拜托人家一下?”
“不,我不需要那个东西。”
“我知道你会反对,不过,还是有学位比较好。田坂医院的副院长,不是博士的话,可不像话。”
“所以,我不当副院长的话……”
“那可不行。让你当副院长,是和亚希子结婚时就决定了的。”
“可是……”
三郎虽然不喜欢靠钱来拿学位,但更让他担忧的是为了拿学位,而厚着脸皮去大学的话,伪医生会立刻原形毕露。即便不被发现,申请学位的时候,毕业大学或毕业时间也会露馅的。
“我好意让你拿学位,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尽管有些强人所难,但是院长的好意三郎心里很明白。
对于当博士他当然没有什么不满,可是,就连现在做个普通医生都提心吊胆,若是当了博士,就会恐惧得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他不想一错再错,继续撒更大的谎了。
“我真的,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拿学位要趁年轻,而且现在很容易拿到。现在不拿的话,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
“真是头疼,你怎么这么没有抱负。”
院长露出失望的表情,吸着烟,叹了口气,说:
“总觉得你最近有点变了。”
“对不起。”
三郎低下头,院长又慢慢吐出一口烟,说道:
“但是,学位必须要拿。这是院长的命令。下周,我就去拜托。”
说完,干咳了一声站起来。
二月末,野上医生离职,外科除了院长的特患外,都是三郎一个人负责了。
一天要看三四十人的门诊,加上近二十人的住院患者,三郎相当忙碌。做手术的日子,直到下班时间六点,没有片刻工夫休息。
不过,对三郎来说,忙碌比闲着好。这样觉得生活有意义,也可以学习东西。
无论如何,没有自己的话,医院就玩不转。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就特别好,充满了在东京一流医院独当一面的自豪感。
但是,另一方面,越是工作承担得多,三郎对院长的做法越是感到不满。
院长仍旧经常看着病历,对三郎说“让他再住一段时间院”“再给他开一些抗生素”等等。伤口基本上已经愈合,不必担心化脓,还开抗生素,是过度用药;应该出院的患者还被强迫躺在病床上,是过度治疗。
三郎虽然不赞成,但自从当了外科负责人后,他在表面上从不反对院长。
对于院长的话,他只是点点头,实际上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已经痊愈的颈椎挫伤患者或只是胳膊打了石膏的患者,三郎都让他们出院了。
当然,像边见明彦或公司董事那样的院长特患,三郎是不能够随意让他们出院的。不过,若是问及病情的话,他总是如实相告。
边见的妻子问他“还要住多长时间院呢”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现在出院也可以。”劳保和低收入的患者,虽然院长不愿意收,三郎也若无其事地让他们住院。
干事长和护士长来找三郎抱怨,他也只是说:“是吗?”不置可否。
他们还想再说什么,又怕惹恼了唯一的外科医生三郎。
最近,三郎完全放开了,无论别人说什么,反正自己做的事没有错。这么一想,干事长和护士长的抱怨也就无所谓了。三郎变得这样强势,一方面是对工作逐渐有了自信,另一方面,是无论怎么隐瞒,伪医生的身份早晚都会暴露的自暴自弃的心态使然。
既然早晚会暴露,现在就干个痛快。要趁着还能作为医生施展才干的时候,好好干一场,不让自己后悔。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三郎的态度越来越强硬,院长反倒不怎么说他了。三郎让劳保的患者住院,让有钱的患者提前出院,院长也不吭声。他对边见明彦的妻子说:“现在出院也可以。”这事院长肯定听说了,也没有说什么。这并不说明院长同意,但逐渐开始认可努力工作的三郎,却是不言而喻的。
而且,比起医院来,院长目前最关心的是选举的事。他白天经常出去办事,医院的事基本交给三郎管理,所以也的确不好太干涉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三郎工作得比较顺心,来田坂医院虽然只有三个月,但自己所付出的努力算是得到了回报。
三郎突然接到一个名叫山本的男人打来的电话,是在三月中旬。
上午门诊之后,三郎正打算去医务部的食堂吃饭,办事员来找他接电话。三郎去了总务室,刚拿起电话。
“是先生吗?”听筒里立刻传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声音。
“是啊……”
“我是山本。”
记得朋友里没有姓山本的,患者里好像有两个。不过,听男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跟自己很熟悉似的。
“好久没见了。”
“山本先生,您是哪位?”
“看来你是把我忘了吧?”
男人停顿了一下,嘿嘿笑道:
“你是相川三郎吧?”
三郎慌忙看了看四周,正是午休,办事员们都在闲聊,没有人注意自己。
“是……”
“果然是你。”男人得意地说。
“我是浩平呀,原来在查尔斯的。”
“啊……”
三郎不由得笑起来。原来是曾经在新宿的某酒吧打工时,一起干活的山本浩平。查尔斯是那个酒吧的名字。
“没想到会见到你。”
“你在哪儿呢?”
“什么在哪儿,当然在医院啦。志村,你知道吗?”
“志村?”
“就是志村康子那个老太婆呀。她是我那个情人的老妈。前几天她说去医院看老妈,我跟着来了。”
三郎想起来了。志村康子是一周前因风湿性关节炎住院的一位患者。六十二岁,享受劳保,本来是不能住进田坂医院的,是三郎擅自让她住了院。
“我来医院,看见你穿着白大褂,吓了一大跳。”
三郎反倒比他更吃惊。
“我想叫你,又觉得不太好,就跟着你后面仔细一看,果然是你。”
也许山本一直在走廊上的什么地方看他,可是三郎根本没有意识到。
“不过,你还真是摇身一变啊。”
“……”
“而且,我一问老太婆,说你是院长的女婿。”
三郎听着听着,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干上医生了?”
“你问什么时候……”
“算了,不说这个,”山本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不过,你的口碑还真不错呢。那个老太婆说你是个好医生,就像福神似的。老弟还真不简单啊。”
三郎不知该说什么。他使劲儿把听筒贴在耳朵上,怕周围的人听见。对方压低声音说:
“不过,这个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放心吧。”
“是吗……”
三郎刚松了口气,男人立刻说道:
“想见见你啊,我还是白天闲着,现在也可以。”
“现在有点忙……”
“我就在医院附近,现在是午休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吧?”
三郎沉默着,山本急忙试探地说:
“要不然,我去医院找你也行。”
“那可不方便。”
“那你就出来呀。”
查尔斯时代,浩平就算不上是个老实的男人,经常消极怠工,有时候还贪污货款。而且还喜欢赛车赛马,生活总是入不敷出,但本质还不是那么坏。现在不知他的情况如何。既然来看望他的情妇的母亲,说不定现在正经过日子了吧。
“顺便也想问问老太婆的情况,可以吧?”
“那我去找你吧。”
“谢了,在哪儿见面?”
三郎刚想说医院对面的咖啡店,转念一想,改为三百米远的地下咖啡店“露露”。
“好嘞,我等你。”
刚一放下电话,三郎就感到一阵眩晕。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办事员跑过来问道。
三郎没有回答,径直回了门诊室。
护士已经去吃饭了,门诊室里没有一个人。三郎瘫坐在医生椅子上,吐出了一口气。打电话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从胳膊到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到底还是来了……
三郎预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他还曾经梦到过正在给患者看病的时候,被过去的伙伴叫到自己的名字。也曾经想过,得好好防范那些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遇到的患者和亲戚。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不,或许应该说这么晚才到来。
这么说,自己的末日快要来临了……
三郎轻轻闭上了眼睛,只要山本告诉医院的某个人,自己就完蛋了。
不过,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更像是很感谢自己对情妇的母亲很关照。
可是,山本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电话呢?如果单纯是为了了解老太太的病情的话,似乎应该更早一些找自己才对啊。
仅仅是因为怀念过去的友情,想跟自己见面的吗?三郎一边想着一边脱去白大褂,套上西服,走出了医院。
他小跑着朝“露露”赶去。
路上遇见了去买面包回来的护士跟自己打招呼,三郎也只是点了点头,匆匆擦肩而过。
三郎走进开着个宠物店的大厦入口,下了楼梯,推开“露露”的玻璃门,便看见最里面的座位站起一个男人。
没错,此人正是山本浩平。新宿时代他就有点驼背,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三郎刚走到跟前,他就立刻伸出手,跟三郎握手:
“好久没见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三郎熟悉的微笑。三郎也不得不微笑。
“几年没见啦?五年?”
和三郎面对面坐下,各自要了杯咖啡后,山本默默地打量着三郎。
“哎呀,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不过,你还真是不简单。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山本一脸认真地继续说:
“她老妈也问你好。”
“你跟她们说了我的事?”
“没有,只说是以前的朋友,打过点交道。”
三郎点点头,山本浅浅一笑:“你以为我会说吗?”
“没有……”
“我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的,放心好了。”
“谢谢!”
稍稍放松了一些后,三郎问道:
“你现在做什么呢?”
“查尔斯我早就不干了,后来又换了两家,现在在这个地方。”
山本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上面赫然写着歌舞伎町某酒吧经理。谁知道是个怎样的酒吧。
“我还是干这种无聊的老本行。”
山本有些不好意思,他穿着淡粉色的衬衫,外套一件藏蓝色条纹外衣,依然是那副浪荡打扮。
“哪里。”
“我以后不会来打扰你了。”山本说到这儿,将刚点的烟放在烟灰缸里,“不过,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三郎一问,山本立刻浮出讨好的笑容:
“能不能借给我一点钱?”
“钱?”
“下个月可以进一大笔钱,到时候还给你。”
“……”
“上个月又是搬家,又是老太婆住院,钱不够花了。”
志村康子是吃劳保,应该不会给山本增添负担的,所以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可是山本露出哀求的眼神,说:“求你了。”
“你想借多少钱?”
“这么多就行。”山本伸出五个手指。
“五万?”
“少先生可真会开玩笑。是五十万。”
“这么多……”
“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
“可是,我为什么要给你?”
“这个我知道,拜托。”
“……”
“刚才说的那个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在山本的注视下,三郎闭上了眼睛。
这话从何说起啊,仔细想想,自己没有义务借给山本五十万嘛。可是,如果不答应他的话,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他虽然脸上堆着笑,实际上是以伪医生为口实在胁迫自己。
“我身上可没有五十万这么多。”三郎小声说。
山本不相信。
“大医院院长的女婿,不可能没有吧?”
的确,三郎早晚要继承这家医院,但是现在还是拿薪水。月薪五十万,以三郎的年龄已经很高了,但是刚刚拿了三个月。
正因为是岳父的医院,自己的收入全是透明的,根本无法糊弄妻子亚希子。其他可以自由支配的私房钱,也只有自己在岛上存下一点点积蓄。
“我只是个打工的。”
“可以跟你岳父要啊。”
当然,三郎跟岳父要的话,别说五十万,一百万也会给他。连八千万的公寓,都眼也不眨,就给三郎他们买了。
可是,无论是多少钱,也分该不该出。自己总不能说是为了用于伪医生的封口费吧。
“三十万不行吗?”
“你这么有钱的医生还跟我讨价还价呀?”
“可我真没有那么多钱呀。”
现在三郎的账户上真的只有十五万左右。加上上周的值班补贴,再以买书为借口跟亚希子要十万的话,才可能勉强凑出三十万。
“没法子,就这么多吧。”
山本轻轻咂着舌头。
“明天可以给我吗?”
“你要得这么急,可不行。”
“星期日之前一定要拿到。”
“不会是去玩赛马或赛车吧?”
“绝对不是干那个。”
山本一口否定,他的话根本不可信。
“那么好吧,大后天,星期日中午吧。还到这儿来可以吗?”
“换个地方吧……”
既然是给钱,最好离医院或家都远一些。三郎想了想,说了新宿某大厦里的一家咖啡店的名字。
“OK,那就拜托啦。”山本嘻嘻一笑,“关键时候还是靠朋友啊。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不过,你真的会还钱吗?”
“当然,一个月后会进账一百万,到时候马上还给你。要不,现在写借条给你?”
“不用了,星期日再说吧。”
“找个时间一起去喝一杯?为了表示感谢,我请客。”
要是领了这个男人的请,他说不定会提出什么别的要求来呢。三郎含糊地点点头,站起身来。
星期日,妻子亚希子上午会去松涛町,和母亲一起去银座买东西。
怀孕快六个月了,亚希子的肚子已经逐渐显形了。但由于原本身材窈窕,穿上孕妇服,还看不太出来。三郎等妻子离开家后,拿着钱走出家门。
三十万是昨天好容易凑齐的。按照计划,取出十五万,以买书为借口跟亚希子要了十万,剩下的五万是值班补贴的私房钱。三郎说“想买外国医学书”,亚希子就很痛快给他了。
早知这样,还不如再多要十万呢。
总之,这么一来,三郎的零花钱就一分不剩了。
不过,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也花不了什么钱。有时候,他也想找个人喝喝酒,却没有这样的人。花销充其量是回家的路上,去咖啡店喝杯咖啡,或去玩玩打弹子,以及买烟。
中午刚过,三郎就去了约好的咖啡店。山本已经来了。
“啊呀……”山本依然满脸堆笑,主动站起来招手。
“星期日让你特意过来,很抱歉。”
三郎故作矜持地沉着脸。
“怎么样啊?”
“带来了。”
“谢谢了!”
山本双手扶在桌面,深深低头道谢。这个男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做着敲诈别人的事。说起来,他以前就是个让人摸不清根底的人。
“就是这个……”
三郎刚把信封递给他,他立刻看了看里面,然后拿出来点起来。用他那粗手指,一张一张地慢慢点着。
“对了,现在我就给你写借条。”
“那个……”
三郎想说的是,钱不用还了,但希望他不要再出现。今天从家里出来时,他打算这么说的,可是面对面的时候,感觉这么说显得有些示弱,就说不出口了。
“怎么了?”
“没什么……”
山本早有准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买来的借据,填写了“三十万”,在归还日期栏里,填写了“四月十五日”。
“十五日是发薪日,所以觉得这样比较合适。利息就免了吧。”
山本说着,填写了自己的住所和姓名,盖了章。
“我住在这儿,不会赖账的。”
“我知道。”
“哎呀,真是救了我的急啊。她也会高兴的。”
“告诉她了?”
“当然只是告诉她跟你借钱。”
山本嘿嘿一笑。这正是典型的无赖的笑。
“有空来家里玩玩吧。虽然地方很脏,酒可管够。当然跟你家那么漂亮的地方没法比。我真想见见你的太太呢。”
这个男人,要是厚着脸皮到家里来,可不得了。三郎默默无语,山本喝了口咖啡:“昨天晚上,在歌舞伎町偶然碰见野泽了,你知道他吧?就是那个矮子。”
野泽也是夜晚生意的伙伴,因为个子小,被唤作矮子。
“你猜那家伙现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
“好像在中野开了个寿司店。有这么老胖,还问相川现在怎么样呢。我当然假装不知道啦。”
“那么,我走了。”
“怎么,这就走?”
“有点事。”
“这么忙,叫你出来,抱歉。谢谢你。”
山本毕恭毕敬地低头致谢。三郎逃也似的走出咖啡店。
星期日的新宿街头,行人熙熙攘攘。
三郎多日没有来新宿了。在岛上的时候,每次回东京都会来新宿,但是在田坂医院工作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自从在东京从事医生工作后,就不太想去过去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了。
不过,现在想来,三郎也许最适合在新宿工作了。
大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胡同里,到处堆积着塑料袋和空纸箱,小酒吧和小酒馆的红灯笼一个挨着一个。弹子房的招牌非常醒目,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聚集于此。满眼都是浪荡公子模样的男人和牛郎,以及不知道是靠什么为生的人。不像青山一带那样清静。这地方尽管非常杂沓,却充满了庶民的活力。在这样的街道上,三郎感到踏实。
“让人怀念……”
三郎自言自语着走进了彗星剧场后面的弹子房。当年做调酒师的时候,每天傍晚进店露个面之后,他必定会去弹子房,酒吧关门后,就去泡麻将屋,那个麻将屋现在还在呢。
“还是新宿好啊。”
也许是因为自己已被山本发现,三郎现在走在街上不感到害怕,如果遇见过去的熟人,也无所谓,可以说是变得坦然了。
在这个弹子房里消磨了一个小时,损失了二千元。以前,他从来没有亏过本,大概是好久没有玩了,生疏了的缘故吧。不过,现在的他,即便损失二千元,也没必要心疼,如果没被山本敲去五十万,这点钱还不是小菜一碟。
走出弹子房,三郎在胡同口的拉面店吃了拉面和饺子。然后,去了围棋会所。出来后,从歌舞伎町朝地铁站走去。在喜欢的街道上信步而行也是很惬意的。在青山和银座都不可能这样走路的,仿佛必须时时刻刻挺直了腰杆走路似的。
他已经不再惧怕见到熟人了,却意外地谁也没有见到。也许见到了,但穿着毛衣和西裤的三郎,也没有被人认出是医生吧。
走到车站已经三点了。
今天晚上,说好去田坂家,和她家人一起吃晚饭。亚希子也说她们会在三点之前回来。
三郎在混杂的人群中买了车票,上了车。他按照以前的习惯,不由自主地买了份体育新闻,打开赛马的版面看,不知不觉就到了涩谷,在那里换地下铁去青山。
回到公寓已经是三点半了。
他按了门铃,一拉门,没有拉开。亚希子好像还没有回来。三郎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亚希子果然没有回来。房间里还是走的时候的样子。
三郎躺在沙发上看赛马。
好久没有在热闹的街头这么闲逛了,感觉有些疲劳,不过,心情很不错。也许是因为在自己喜欢的街道上走路的关系吧。看电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喂……”
拿起电话,立刻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先生,请马上到医院来。夫人出事了。”
“什么,亚希子吗?”
“少夫人也受伤了,不过,是老夫人更危险。”
护士们管亚希子叫少夫人,管亚希子的母亲叫老夫人。
“在赤坂被车撞倒,老夫人右腿受伤,大量出血,现在院长先生……”
“在进行手术吗?”
“现在准备做手术,院长叫先生来医院,刚才一直给您打电话。”
“亚希子情况怎么样?”
“少夫人好像没有大碍,右胳膊受了轻伤……”
“好的,我马上过去。”
三郎放下听筒,觉得想不明白。
亚希子说是去银座,怎么去了赤坂?而且,怎么会被车撞了呢?
从护士慌张的声音来看,岳母伤得不轻,但三郎更担心亚希子的身体。虽说无大碍,但亚希子有孕在身,最好没什么大事。
而且今天是星期日。
尽管是急诊,但今天一般医院都不开门,所以,两人才要求送到自家医院来的吧。
无论如何要马上去医院。三郎关掉电视,在毛衣外面套上西服就离开了家。
三郎到了医院,看见手术室亮着红灯,五六个病人围在门口。
大概是住院的病人听说来了急诊,从病房出来的。三郎从他们身边走过,进了手术室。
在明亮的无影灯下,亚希子的母亲平躺在手术台上,院长正在旁边给她量血压。
“怎么回事?”三郎问道。
院长摘下听诊器,回头说道:
“简直是太野蛮了!好好地走在路上,居然被车撞了。”
院长说完朝手术台旁边的X光片显示屏看去,荧光灯映衬的玻璃上贴着刚刚冲洗出来的片子,胶片还是湿漉漉的。
在标出的“R”处,右大腿骨断成两段,四周散落着碎片。
“只有这里吗?”
“胸部和腰部也受伤了,但不太严重。不过腿上的动脉破了。”
亚希子的母亲已经被注射了止痛剂,闭着眼睛,意识模糊,偶尔突然轻轻发出一声:“疼……”
看样子出了很多血,脸色苍白,嘴唇也是土色。
左胳膊在输血,左脚踝在输液。
“血压怎么样?”
“好容易上到70了,刚送来时,几乎量不出血压。”
三郎点点头。掀开岳母身上的被单。纱布只覆盖在伤口上,岳母右腿的伤口,几乎从大腿中央往下有个拳头大小的创口,露出了肉。伤口上方由于用止血带系住,暂时止住了血,但从伤口的深度可以肯定,伤到了里面的动脉。
“亚希子呢?”
“在205休息呢。一起被车撞的,骨头好像没有问题。你去看看她吧。”
三郎低了下头,走出了手术室。跑上楼梯,去了205,见亚希子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躺在床上。
“没事吧?”
听见三郎的声音,亚希子仰起脸,然后突然哭起来。
“你怎么了?”
问也不回答,只是抓住三郎的衣襟,大声哭泣。大概是吓坏了吧。
“哪里疼啊?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啊。”
三郎一责备,亚希子这才松开了他。
“这儿和腿……”
亚希子被撞到的,好像是右胳膊和右腿。不过,只是手腕附近有点内出血,脚部有些扭伤,骨头没有问题。
“还有这儿也有点疼……”
亚希子按着腰部,大概是被撞的瞬间,扭伤了。
“太可怕了。是从后面突然撞过来的。”
听亚希子说,在赤坂买完东西,过马路时,看信号灯变绿了,正要过马路,突然有一辆车从右后方横冲直撞过来。只记得汽车是红色的Mustang(福特野马),是个年轻男人开车,汽车撞倒了包括亚希子她们在内的六个行人后,就跑掉了。
后来听说,年轻人是酒后驾车,几个人刚刚一起喝了酒。出租车立刻去追赶,巡逻车也出动了,犯人在快开到涩谷时被抓住。
受伤者都被送上了急救车,其中,岳母的伤得最重。警察准备立刻把她们送去急救医院,但岳母和亚希子说自己家是开医院的,请警察送她们到田坂医院来了。
“这帮人太可恶了。”
“就是,应该给他们判死刑。”
亚希子脸色苍白,好像还没有从恐怖中恢复过来。
“万幸,伤得不严重。”
“可是,妈妈……”
亚希子又哭起来:“能救活吗?”
“命可以保住,但伤口很深。骨头也断了,需要很长时间恢复。”
“快点去救她。”
三郎把毛毯拉到亚希子胸前盖好,亚希子仍然在抽泣,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孩子没事吧?”
这也是三郎非常关心的。亚希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应该不会轻易流产的,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问题。
“不要担心。”
“万一孩子有什么事的话,那个人就等于是杀人犯,我也对警察这么说的。”
“不要太激动了,先睡一会儿吧。”
三郎轻轻拍着亚希子的肩头。这时,有人敲门,刚才在手术室的护士来了。
“院长先生请您过去。”
“我马上就去。”三郎答道。
亚希子仍然担心地说:
“是给妈妈做手术吧?快点让她好受一些吧。”
“不要紧的,你就放心吧。”
三郎安慰了亚希子,走出病房。
“要做手术吧?”三郎问道。
院长背朝着三郎,没有回答。
“血压很低吗?”
“已经恢复到100了。”
说着,院长坐在了诊疗仪前面的转椅上。
“K大的须田教授和野村部长联系了,但因为是星期日,他们都出门了,不在家。”
“先生不是可以做吗?”
“本来我打算自己做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很难办。”
这种情况三郎也曾经看到过几次,但这么严重的还是第一次看到。
“而且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很难,可以的话,想请须田教授来做。”
院长的心情三郎也能理解。虽然可以给别的患者冷静地开刀,但遇到自己的亲人,就往往会畏缩。院长好像也被这种不安压倒了。
“可是,不能这么等着呀。”
即便是接骨的手术,晚了半天都不知会发生什么,更何况动脉破裂了,时间不等人。
“须田教授去京都出差了,野村部长去打高尔夫了,大概夜里回来。”
“这么等着他来吗?”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院长虽说是外科医生,但主要是做胃肠手术的腹部外科。对于四肢的外伤似乎没太有自信。
“先暂时封闭伤口,怎么样?”
“可是,那样的话,就要解开止血带,会大量出血。而且,时间拖得越长手术越不好做。干脆送到其他医院去吧。”
“不行!”院长立刻摇摇头。
“送其他的医院,还不如在这里做。急救医院的医生让人不放心。”
虽说是顾及作为大医院院长的面子,但他好像也没有做这个手术的自信。
“真是不好办啊。”院长再次抱起胳膊看着窗户。
“院长先生,输血600cc了,还继续输吗?”
“再加200cc。”
“器械都消毒完毕。”
“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院长说完,瞅了三郎一眼。那是不安和困惑交织的表情。望着院长,三郎渐渐鼓起了勇气。
我真的做不了吗?不如豁出去试一试……
三郎抬起头,直视着院长说道:
“院长先生,可以让我来做吗?”
“什么?你做?”
“跟这个情况类似的手术,我在岛上做过一次。”
在岛上,他的确做过大腿骨折患者的手术,但程度比较轻,创口也比较浅,患者年纪也轻,条件好得多。
不过,三郎觉得自己不会做不了的。虽说可能比不上教授,但比一般那些急救医院的值班医生可能还是好一些。
“你真的能行吗?”
“如果您同意的话……”
院长盯着三郎,然后点了下头:
“那就试试看吧。”
“真的让我做吗?”
“你曾经救过亚希子,现在,该救我的妻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你没有问题,我给你当助手。偶尔父子俩一起做手术也挺好。”
院长说完,终于露出了微笑。
开始手术,是一个小时之后。
给这样的重症患者做手术,麻醉是很关键的。幸好,附近的涩谷医院的值班医生会麻醉,请他来进行了全身麻醉。
迄今为止,三郎虽然和院长一起做过手术,但三郎都是当助手,可是这次,是三郎执刀,院长当助手,完全颠倒过来了。自己执刀多少有些不安,但这回是万不得已。
“那就拜托了。”
执刀医生三郎低了下头,开始了手术。
首先清洗干净不规则的创口后,分开肌肉,用止血钳一一夹住出血处。一边结扎血管,一边松开止血带,每当发现出血处,便将其止住。
大概是被保险杠样的东西猛烈刮到了似的,骨折部分的肌肉完全被剜掉了,也许是镀银剥落的缘故,银粉样的东西一直散落到最里面。
出血最大量的地方或许是骨折处深处的动脉。一些碎骨片的尖头扎在动脉上,导致断裂。一旦解开止血带,血就会从破口中像喷泉一般喷射出来。最理想的是将血管接合起来,但由于被切断,两端肌肉收缩,难度很大。
三郎确认了其他动脉完好之后,慎重地结扎血管的中枢端,并且在上面多结扎了一道。
万一线断了,顷刻之间就会流掉300cc或400cc血。必须慎之又慎才行。
三郎处理完了血管之后,一看表,已经六点了,从手术开始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
岳母的手和脚仍旧在打点滴,麻醉医生按氧气袋的声音单调地响着。
现在要着手修复骨折了。通过片子看,骨片是三个,但是打开一看,却是四个。单纯断为两段还好说,其间还有四个骨片,所以,能够对上骨缝,已经很困难了,更不要说接合了。
第一步,必须先从胯骨和脚踝两头拽,拉开因肌肉的力量而缩短的骨折部位,院长和临时叫来的三个护士一起,四个人两头拉拽。一边指挥,三郎一边拿着镊子调整骨折部位。
弄了好几次,三郎都无法让断骨很好地咬合。
“再来一次。”三郎再次命令。
护士呼吸急促,院长的手术服上、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点。
第四次时,终于咬合了。
“好了,就这样,不要动。”
三郎忘记了对方是院长,一副命令的口气。
确认骨折部位咬合后,三郎将两端用金属板固定好。
“用力拿住了。”
三郎一边叮嘱院长,一边再次给骨头打了眼儿,然后塞进螺丝来加固。
他先在两端各钉了一个,接着在其前后继续加固。其实上下固定两个的话,就不会分开了。最后,用螺丝刀拧紧就可以了。
由于全部神经都集中在骨折部位,三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加固完之后,已经七点十分了。手术做了一个半小时。
“下面只剩下接合骨片了。”三郎说道。
院长默默点点头。
三郎忽然看见院长满脸都是汗和血点,犹如赤鬼一般。
手术结束时已经七点半了。
“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交给我吧。”缝合完最后一根线之后,三郎说道。
院长点点头,松开了手。然后看了看妻子的脸,对麻醉医生确认了一切正常后,一屁股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院长一直站了两个多小时给妻子做手术,这种异乎寻常的紧张,让他疲惫不堪吧。
院长坐着休息了一会儿,说了句“那就拜托了”,便走出了手术室。
三郎给伤口盖上纱布,从腰部往下打上了石膏,其间让麻醉师拔去氧气管,用吸管吸出了她喉咙里堆积的痰。
“血压120,所以把剩下的200cc血输进去就够了。”麻醉师说道。
三郎点点头,和护士一起把岳母抬到了担架车上。
病房是三层的特等房。昨天患者刚出院,空出来的,明天还有别的病人要住进来,但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送入房间后,岳母再次叫道:“好痛……”她还没有完全从麻醉药中醒来,于意识模糊之中诉说疼痛。
三郎给她打了抗生素和止痛剂,用便携式摄影机给手术后的下肢拍了照,然后指示护士打点滴。
大致结束了术后处置,三郎终于松了口气,这时已经八点多了。
手术前,天还是亮的,现在已经完全黑了,从远处的病房传来弹吉他的声音。
三郎再次量血压后,走出了房间,去了手术室的浴室。他手术服里面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从胸脯到内裤都被血染红了。
三郎脱光衣服后,走进浴室,这时,院长刚好洗完澡出来。
“岳母刚才送进病房了。”
“谢谢你!”院长点点头,突然伸出手来,“多亏了你,我妻子才捡了条命。真的谢谢你了!”
院长一把握住了三郎的手。三郎也不由得使劲儿握住了他的手。
“你是个好医生,我很佩服!”
“哪里……”
“我一个人真做不了那样的手术。”
三郎低下头,才意识到两个人都赤裸着,都是一边握手,另一只手遮挡着下面。
“太谢谢你了!”
院长还是第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获得这样的信任,令三郎感到高兴,同时觉得与院长的距离拉近了。
“好好去洗一洗吧。”
院长好像也意识到两个人都光着身子,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一个人泡进浴池里,三郎大大伸开了四肢。
最令外科医生高兴的,莫过于成功地做完一个很有难度的手术后,松弛地泡澡。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太棒了”“怎么样”。然后要是再能喝上一杯啤酒,就再美不过了。
不过,现在放心还早了点。看上去,虽然骨折部位接合得不错,但在拍片子确认之前,还不能掉以轻心。而且,如果中途化脓的话,就前功尽弃了。
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是成功的。他万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喝酒吧,喝酒吧,喝个痛快……”
在浴池里,三郎唱起了歌。唱到第二段时,护士来喊他了。
“院长先生请您洗完澡后,马上到医务部来。”
“知道了。”
三郎用毛巾擦着脸回答。
洗完澡后,三郎去了医务部。看见桌子上摆着啤酒和寿司。院长正背朝桌子,站在荧屏前面看片子。看来手术后拍的片子已经冲洗出来了。
“情况怎么样?”
“做得很不错啊。”
正如院长所说,大腿骨中央贯穿了粗钢板,骨折部位因此而得到很好的接合。三郎以为散落的骨片接不好,也比预想的要好。
“说这是教授做的手术,也不奇怪。”
“差多了……”
“的确很不错啊。”院长不停地点头,然后回头朝着桌子那边说:
“好了,咱们喝啤酒吧。护士们马上就来。”
看样子为了祝贺手术成功,院长亲自叫人送来了啤酒和寿司。
“先干一杯!”
“呀,真好喝啊。好久没喝到这么好喝的啤酒了。”
“我也是。”
“我也对亚希子说了手术顺利完成,这回你这副院长,可谓实至名归了。”
“还不行。”
“没那回事。我打包票。”
院长说完,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还是要早一点拿学位啊。虽然你好像不太积极,但这回我可不能让你再拖下去了。下周就去拜访须田教授吧。”
“请您先不要这么急。”
“不用担心。我会要求对方同意,你可以不去医务部学习,总之都包在我身上。”
“可是……”
“很多比你差得多的人,都当了博士了。”
院长正说着,门开了,护士们走进来。值班护士,加上由于紧急手术被叫来的护士一共六人。
“哎呀,大家辛苦了!回头还有水果和蛋糕,今天大家喝个够吃个够。”
院长兴奋地给护士们一一斟酒。
一夜过后,亚希子母亲的意识完全恢复了。血压回到了130,伤口也没有出血,只是体温38.2摄氏度,稍稍高了一些,但那么大的手术,发烧也是没有办法的。
恢复意识后,除了创口外,她诉说腰腿和手腕疼痛,但骨头都没有发现异常,只是跌打伤的程度。不过,会见来看望的客人还为时过早。
警察方面要求调查事件经过,也被推迟了两三天。看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要紧了。
倒是亚希子这边更麻烦。
受伤那天,她一直在医院休息,晚上和三郎一起回了公寓,黎明时诉说肚子痛。
并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不是痢疾,她却感觉小腹里面一阵阵的绞痛,腰也站不直。但亚希子还是勉强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说:“出血了。”
“躺着不要动。”
三郎给她打了止痛剂,观察情况。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亚希子还是诉说腹痛,三郎就陪着她去了医院。
“不会是流产吧?”
“已经六个月了,应该没事吧。”
三郎的预感很不好,妇产科的远藤医生检查后,果然是流产的兆头。
“想办法保胎吧,但不知有没有效果……”
医生好像没有自信。
“可是,这样的情况,就有可能会流产吗?”
“我想还是事故造成的影响。外表看来虽然没有严重受伤,但对于狭小骨盆里的胎儿来说,却是很大的负担,再加上精神上受到了惊吓,总之要绝对静养,请立刻住院。”
既然妇产科医生这么说了,就不能回家了。三郎回了一趟公寓,取了亚希子的睡衣和内衣,又回到医院。
“听说亚希子有可能流产?”
从远藤医生那里听说后,院长马上赶来了。
“还不能肯定,但有些危险。”
“如果流产了,这个责任谁来负?”院长生气地说。
可是三郎回答不了。
“要是流产了,那些男人就是杀人罪。你最好立刻把这件事报告给警察局。”
“是……”
“妻子刚刚安定下来,现在又是亚希子,我家被那些家伙搞得一塌糊涂。”
妻子和女儿同时住了院,院长显得非常焦虑。
可是生气也没有用。现在只能先交给远藤医生,观察一下情况了。
院长夫人和女儿双双住院,医院里很不平静。
早刊登出了事故的报道,患者们议论纷纷,护士们也紧张兮兮的。院长的焦躁不安对整个医院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那天傍晚,从京都回来的K大的须田教授,来给亚希子母亲做特别巡诊。
“想要拜托先生做手术,恰巧先生不在,只得和女婿一起做了……”
院长给他看了片子,教授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说:“做得非常好。能达到这个程度就没问题了。好像比我做的还好呢。”
“哪儿的话。不过,手术差不多都是女婿做的,我只是当助手。”
“那可真是不简单。你做过这种手术吗?”教授问三郎。
“在岛上的诊所,看所长做过一次。”
“看过一次,就能做到这个程度,真是年轻有为啊。”
竟然还得到了教授夸奖,三郎红着脸,一直低着头。院长说:
“虽说跟这个没有多大关系,不过,小婿的学位论文的事,想拜托先生一下。所以,打算下周我们一起去拜访您,可以吗?”
“可以啊。”
这件事因院长近来忙于应付各种事情,而一直拖延下来,现在又被提了起来。
三郎从欢喜的顶点再次被推入深谷,一直低垂着脑袋。
由于须田教授表示没有问题,院长似乎放下心来,更加得意地谈起了手术时的经过。
因为是院长的女儿、三郎的妻子住院,远藤医生晚上也没有回家,给亚希子打了流产预防针,想方设法保住胎儿,但亚希子腹痛依然止不住。而且九点以后,出血更厉害了。
预防针、止血针都已经不管用了。到了十二点,远藤医生把三郎叫去,说明了情况后说:“这样下去,出血会增加,母体越来越衰弱,我想,现在只能做手术堕胎了,你看行不行?”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非常抱歉。”
既然产科医生这么说了,也只好听从了。
“那我去跟她说一下。请稍等。”
三郎去了病房,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亚希子。
“没办法。孩子以后还可以再要。”三郎安慰亚希子说。
亚希子双手捂着脸,哭着说:“不行,我绝对不同意……”
可是,无论她多么不愿意,已开始流产的话,也只得如此。
当天夜里十二点,亚希子终于做了堕胎手术。
怀孕五个月以后,虽说是堕胎,其实也和生产差不了多少。亚希子被送到了分娩室,进行了麻醉。
虽然担心,但三郎还是没有勇气进分娩室,在门诊部等着。过了三十分钟后,产科护士过来报告:
“刚刚顺利完成了手术。太太还没有醒,要在分娩室休息一会儿。”
三郎点点头,护士踌躇着说:“远藤医生问,您想不想去看看……”
“什么?”
“是个男孩子。”
“不了……”
三郎慌忙摇摇头。
大概是远藤医生出于对三郎的好意,问他要不要看看取出的胎儿的意思。可事到如今,即使看了死胎,也没有什么意义。实话说,三郎也想看一眼,但又害怕看,他虽然习惯于给人做手术,却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死后血肉模糊的样子。
“是男孩子吗?”
护士内疚似的点点头,说了句“太太情况很好”就走了。
剩下三郎一个人,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烟,抽起来。
到底还是没有了……
意想不到的事故,粉碎了三郎拥有自己的孩子的梦想。
孩子好不容易长到六个月大了,真是太可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有孩子。他觉得仿佛失去了极其宝贵的东西似的。但是,另一方面,也不无松口气的感觉。
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必当爸爸了。这令他感到无比寂寞,同时也感到轻松了。
“是男孩子啊……”
在空无一人的门诊部里,三郎自言自语着。
如果亚希子继续怀孕的话,四个月后,男孩子就降生了。院长会很高兴,很可能马上起名字,带着孩子到处探亲访友。作为田坂家的第三代,长大以后当然还会做医生的。
人常说血浓于水。对于院长来说,或许是比三郎还要可爱的外孙。不过,这个孩子早晚会被人知道是伪医生的孩子。院长会悲叹,而孩子很可能会更加痛苦,会诅咒父亲的。
三郎不希望自己的罪孽连累到孩子。为此,最好还是不要生下孩子。
“这样也许更好……”
尽管孩子流了产,自己反而感到轻松了,这或许就是缘于自己是伪医生的自卑心理。
“这也说不定是老天爷对我的救赎。”
三郎望着黑黑的窗外,又轻轻吸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