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雾(1 / 1)

欲乐园 渡边淳一 18243 字 2个月前

临近岁暮,有些事三郎必须做出决断了。

其一是亚希子怀孕的事。新婚旅行时,她出现了恶心的症状,回来后去医院做了检查,果然怀孕了。医生说刚刚三个月,预产期是明年七月底。

“你打算生吗?”

三郎一问,亚希子反问:“还是生下来好吧?”

“可是,十一月才结婚,七月就生孩子,太早了吧?”

“虽说是这样,可是怀上了,也没办法呀。”

最近生下不足月的健康婴儿的例子很常见。

“等等再告诉妈妈他们吧。”亚希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关于怀孕的事就此打住了。不过,亚希子好像早就告诉父母了。现在院长也知道了。“这么说,夏天就能当爷爷了。”院长脸上总是露出这样半是欢喜、半是为难的表情。

亚希子生下孩子,三郎没有异议。既然结了婚,生孩子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有两件事让他放心不下。其一是,自己是冒牌医生的事。眼下虽然蒙混过去了,但早晚有一天会被发现的。三郎终日处于忐忑不安之中。

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孩子合适吗?如果暴露的话,可能会立刻离婚的。到时候,孩子是最可怜的。长大以后,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伪医生,是有前科的人,该多么伤心啊。如果是那样,不如一开始就不生下孩子为好。

另一件事是亚希子的身体。宫外孕的时候,亚希子的子宫被缝合得密密麻麻的,那样的子宫根本不可能生孩子。可是去妇产科一检查,结果是怀孕了,三郎又不得不相信。这么说,那样受损的子宫,也是有可能怀上胎的。

但是,虽说怀了孕,胎儿在那个子宫里,能正常成长吗?而且,等长到五六个月大的时候,子宫会不会被撑破呢?

医生说“发育正常”,可是,手术后的子宫很难说是正常的。

医生虽然知道她做过宫外孕手术,但是并没有看到当时的子宫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医生看到亚希子的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缩成一团的子宫的话,就不会这么坦然了吧。也许应该把当时的情况都告诉医生为好,在这个基础上,决定到底应不应该生下来。

临近岁暮的二十七日,三郎下决心去了村田医院。院长是亚希子父亲的后辈,三郎给亚希子手术之后,也带她来看过。

“我是田坂先生的女婿。”

院长非常客气地把三郎请进了院长办公室。寒暄了几句之后,三郎开口道:

“关于我妻子的事……”他讲述了在岛上做手术的经过后,“所以,我以为她已经不可能怀孕了……”

三郎刚这么一说,院长立刻摇摇头,说:

“不用担心。因为子宫是包裹孩子的口袋,所以在人体里是最有再生能力的器官。”

“再生能力是什么?”

“可以说是复原能力吧。听说过吗?渔民被海星吸住,恼羞成怒地用刀子把海星切碎,结果,每一个碎块又都长成一只海星,因而数量越来越多。子宫和这个一样,即便受了些伤,也是可以恢复原状的。”

“可是,由于大出血而进行了缝合,缝合后扭曲变形成拳头大小了。”

“先生也知道,女性对于出血和疼痛的承受力很强。而女性身体里最结实的就是子宫,因此多少受一些伤,不受影响。”

看样子这位医生对子宫的坚韧很敬畏。

“可是,继续怀孕的话,孩子大了也不要紧吗?子宫变形,会不会导致孩子畸形……”

“一般来说,怀孕就说明了子宫是正常的。不用担心。而且,如果妊娠过程中出现异常的话,也会马上出现征兆,到了那个时候,再采取措施也可以。总之,女人看似柔弱,其实身体是非常结实的。请放心吧。”

亚希子纤细的身体竟然那么结实,一想到这里,三郎觉得很可怕,但妇产科医生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太太打算生下来吧?”

“那是当然。”

“那样的话,就平和地相信子宫,生下来吧。太太虽然身材窈窕,但骨盆足够宽,请放心吧。”

三郎点点头,走出了医院。

田坂医院的过年假期,是从十二月三十日到一月四日。

三郎和亚希子三十日去小岩看望了母亲后,从成田机场飞往夏威夷。

亚希子的父母反对他们去外国旅行,因为是结婚后第一个新年,应该在日本过,但亚希子以生了孩子以后就不能去了为由,执意要去。

假期在国外度过,三郎求之不得。未知的外国充满魅力,而且,离开日本,还可以暂时忘掉伪医生的身份。况且,在东京的话,不知什么时候明子会找来。

飞离日本后,三郎便可以安心了。

由于是第二次海外旅行,三郎不像上次那样紧张了,尽情享受了一个融融春日般的正月。

坐在海风吹拂的酒店露台上,听着波涛声,简直是人间乐园。在四晚五日游期间,三郎白天游泳,晚上和亚希子去学夏威夷舞蹈,滑板技术也长进了不少。

到了第五天,坐在回日本的飞机上,三郎意识到乐园的美梦结束了。

从新加坡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随着离日本越来越近,三郎的心情也越来越抑郁了。

可是,这次仿佛雪上加霜一般,刚一回国,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假期过后的第五天早上,在医院参加了简单的新年团拜会之后,三郎去了门诊部,干事长追过来说道:

“先生,可以看一看您的执照登陆号码吗?”

“登陆号码?”

“应该是登在医生执照上的,执照您不知道吗?”

何谈知道不知道,三郎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

“大家好像都记不住似的,那么,请您明天带来吧。”

“要登陆号码干什么用?”

“按规定,在医院工作的医生们,都要将姓名和登陆号码进行申报的。”

“……”

“那么,明天请您带来吧。”干事长满脸堆笑着走出了门诊部。

三郎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时护士问道:

“先生,可以叫患者进来吗?”

“再等一等。”

三郎来到走廊上,停下脚步,想了想,走进了走廊左边的患者使用的卫生间。这里应该不会有人。三郎看了看四周,确认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叹了口气。

干事长突然要看医生执照,让三郎吓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不过,看上去他并没有怀疑自己的意思,只是来问登陆号码的。

以前三郎也曾经了解过这方面的情况,自营诊所的医生姑且不论,雇佣医生如果在某处就职的话,也有义务申报姓名和医籍号码。以此为依据,医生资格得到承认,才能被正式录用。许多伪医生,都是在这种时候暴露的。

但是,从法律上说,无论是自营诊所的医生,还是雇佣医生,所有以医生名义工作的人,都要向当地的医务部申报医籍号码,医务部核准姓名和医籍号码。但实际上,许多时候并没有严格执行。刚才干事长也是例行公事地对在本院工作的医生,确认一下医籍号码,仅此而已。

三郎在狭小的厕所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虽说并没有暴露,但着实危险。

医生执照上的医籍登陆号码,好像是按年头排下来的,一看登陆号码,大概就知道是哪一年参加资格考试合格的医生。

三郎谎称自己四年前毕业于东都大学医学部,那么,查一下同期毕业生的号码,模仿一个差不多的登陆号码,也许就能应付过去了。

可是,如果干事长向医务部申报的话,就大事不好了。在医务部一对照,就会发现姓名和登陆号码不符了。

如何是好呢……

三郎坐在便器上,抱起胳膊。虽说一直坐着,但由于心里不安,腿颤抖起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蒙混过去呢……

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将别人的姓名以及医生执照全都窃取的伪医生的报道,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三郎现在的姓名,也不可能更改的。

比起这么做来,只有拜托干事长不向医务部申报更稳妥。

可是,这样拜托的话,弄不好反而会引起怀疑。况且即便他问了登陆号码,也未必立刻向医务部申报。即便申报了,也难说医务部会一一去确认。不如暂时告诉他一个假号码,看看情况再说。以此拖延一段时间,再想别的办法。

问题是,怎样才能造出假号码呢……

说是假号码,但也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与自己的年龄相互吻合。三郎坐在便器上,陷入了沉思。

听见门外有两个认识的患者问候“早上好”,然后有人匆忙跑进了卫生间。那人敲了敲自己的门。三郎为了证明里面有人,也轻轻回敲了两下。于是,那个人进了旁边的厕所。

怎么办……

听着隔壁冲水的哗哗声,三郎思考着。

首先要看一看东都大学的毕业生名册,选一个和自己同年毕业的男人的名字。然后给医务部打电话,说我是某某某,由于现在找不到医生执照了,可否告诉一下登陆号码。在这样问出来的登陆号码上,再修改二三十位数即可。

这个方法说不定可以顺利奏效……

三郎独自点点头。这时,他听见远远传来护士的喊声。

“田坂先生!田坂先生!”

由于门诊患者等着他,护士在找他。三郎站起来,没有使用便池也冲了水,然后走出了卫生间。

当天下午,三郎按照自己的计划,给厚生省打了电话。由于怕被人听见,没有使用医院内的电话,装作买烟去外面打公用电话。

厚生省的总机转接到医务部,最后是医疗科。接电话的官员公事公办地说:

“不知道登陆号码的话,看一下医生执照就知道了。”

“可是,医生执照不知放在哪儿了,找不到。”

“没有医生执照的话,就比较麻烦了。”

“因为刚刚搬家,也许收在什么地方了。”

“如果丢失的话,请重新申请办理一下。”

原本就没有医生执照,怎么可能重新申请办理。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可以代为查一下吗?”

“按规定是不可以的。”

无论怎样请求,那个官员都是同样的回答。

“可是,登陆号码必须要填写吗?”

“每年要求医生申报一次,所以必须填写。”

根据他的说法,所有的医生,每年十二月末之前,有义务申报从事医疗故纸堆情况。填写姓名、户籍、医籍登陆号码,以及所在医院,专业等,每年一月十五日之前报给所属保健所。

怪不得正月刚过,干事长就来问呢。

“可是,所有的医生,每年都申报吗?”

“按规定应该申报。”

作为官员,只能这样回答,但实际上不申报的人很多。三郎从未听说村木所长或山中医生谈论过这件事。当然,这类人事方面的事,都是干事长管,而且只要申报一次,以后就没有人过问了。

“大致号码记得,要是错了,不行吧?”

“当然,既然申报,如果不准确的话,比较麻烦。”

“是一一确认吗?”

“我们只是受理申报材料,不一一确认,但如果号码怪异,就会确认。”

“那么,还是要找到医生执照才行了?”

“请找一找。”

“不能麻烦您代查一下吗?”

“实在不行。”

官员的回答虽然很客气,却很冷淡。三郎叹了口气,问道:

“我想问一下,每年国家考试合格的医生有多少人?”

“每年都不一样。”

“不过,大致的数字应该有吧……”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在向旁边的人询问,过了一会儿说:

“每年好像七千人左右。”

“那么,医生总数呢?”

“请稍等。”

又等了一会儿后,那人说:

“十七万左右。”

“这么说,刚刚考试通过的就是十七万多了?”

“不,这是现在从事医疗工作的医生的人数,登陆号码是自明治三十三年,制定医籍法以来的人数。”

“那么,可否告诉我最新的登陆号码?”

对三郎这样的刨根问底,对方似乎觉得很奇怪。

“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医生,只是不知道登陆号码了。”

“这个和最新的登陆号码没有什么关系吧?”

“是这样,只是想知道一下。”

“无可奉告。”

对方的声音很冷淡,三郎只好挂断电话。

看来通过别人的名字来查登陆号码这招失败了。

怎么办好呢?明天就必须告诉干事长了。三郎本想回医院,但中途走进咖啡店,思考起来。

从明治三十三年到现在的登陆号码是多少呢?还有,四年前的登陆号码是多少号呢?就蒙他个二十万吧。

可是,如果差得太悬殊了,会受到怀疑。

幸好,听对方的话音,姓名、登陆号码不会一一确认。还说如果号码怪异,就会确认。那么即便是伪造号码,只要差不多,说不定也可以蒙混过关的。

只要随便找一个医生的医籍登陆号码看一看,以此类推就可以了。

他想去问院长,可是年龄差多了。那么,是问内科的宫本医生,还是问妇产科的远藤医生或外科的野上医生呢?三个人的脸在他眼前依次浮现出来。其中最容易问的是关系最亲近的野上医生。

问出他的号码后,在其登陆号码上加上每年合格者数的话,就会得出大致的号码。三郎想到这儿,走出了咖啡店。

他急忙回到医院,看见入口处停着一辆救护车。慌忙走了进去,一个护士朝他跑了过来。

“先生,您去哪儿了?刚才来了急诊,一直在找您。”

“野上医生呢?”

“已经进手术室了。”

“要做手术吗?”

“因交通事故,右腿骨折了。还有一个人是边见明彦,也住院了。”

“边见明彦?”

“电视里常常看见的……不过,边见先生只是脊椎挫伤,不太严重。”

边见明彦是广受年轻女性和中年妇女喜爱的中年影星。这位护士好像也是他的粉丝,说话的时候,眼眶都是湿润的。

三郎立刻去医务部,换上了白大褂,就去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上,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赶来的,站着一个拿着照相机的男人和一个记者模样的人。

“请问……”

三郎没有理睬记者,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患者躺在手术台上,野上医生洗完了手,正在穿手术服。

“对不起,刚刚出去办点事。”

三郎低头致歉,戴着口罩的野上医生,只用眼睛回应了一下。

“右膝盖半月板受损,好像引起了内出血,最好马上做手术。”

“我来协助。”

三郎脱去白大褂,戴上口罩。

三郎一边洗手,一边听护士告诉他,受伤的是边见明彦的经纪人,名叫鹤田,据说在东名高速开车时,注意力不集中,撞到了弯道栏杆上。边见明彦坐在后座上,觉得危险,抓住了前面的椅子背,所以没有大碍。

“他入住402号高级病房,周刊的记者们已经知道了,都蜂拥而来了。”

“可是在东名高速发生的事故,怎么会送到这儿来了?”

“据说是在高速出口附近出车祸的。还有边见先生,以前拍电影伤了腿的时候,曾经来过咱们医院。”

三郎洗完手,让护士穿上手术服,然后站在了手术台前。患者已经打了腰椎麻醉,下半身处于麻醉状态,平躺着。

野上医生在他的右膝一带消毒后,拿起了手术刀。在膝盖外侧切了个弧形,从这里掀开皮肤,进入关节部位。

正如估计的那样,关节里面内出血。用清洗液先清洗之后,摘除了半月板。大概是患者弯着膝盖时遭受了撞击,导致严重的膝盖挫伤吧。这是司机常见的事故。

半月板摘除手术本身没有什么难度。三郎在岛上看到过一次和这个一样的手术。谁的手术做得好说不上,但田坂医院的器械比较新,比较好用。

三十分钟的手术结束,开始缝合伤口的时候,三郎问野上医生:

“先生,您知道医籍登陆号码吗?”

“啊,那个很难记住的。好像来这个医院时,被问过……”

“您的是多少号?”三郎紧接着问道。

“只记得好像是十九万左右的数字……”

“是十九万吗?”

“二千多少号吧。好像最后是个5,那个很少用,记不住的。”

“今天我也被干事长问,一下子回答不出来。真头痛。”

“这个不回家看看执照,可记不住的。”

野上医生说是十九万,自己比他小七岁的话,在十九万后面加上七年间考试合格者的人数,就可以了吧。

“那个号码,要它干什么用啊?”

“据说是医生有义务提交的。不过,哪里都不怎么认真执行。大学医院也很松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呢。”

“我也觉得在别处没有被问过。”

“这里的干事长很认真。那个号码,看似没有什么用,但对于发现假冒的医生很有效的。”

一瞬间,三郎倒吸了一口凉气。被大口罩遮挡着,不必担心被野上医生发现。

“到了田坂医生,数字相当多了吧。”

“好像达到二十二万了。”

“很可能的。”

说话的时候已经缝合好了,再次消毒后,包上了纱布,然后裹上有弹力的绷带,以膝盖弯曲的姿势打上石膏,手术就结束了。

“那么,请先生给打上石膏吧。”

“好的。”

三郎点点头,野上医生把三郎叫到手术室的一角。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402号住进了一个叫边见明彦的明星,现在还在检查之中。”

“片子已经拍了吗?”

“骨头没有异常,但手有些麻痹,头部感觉沉,所以,我想等院长回来再公布。”

“院长看过了吗?”

“现在院长不在,说是马上赶回来。在院长回来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要随便说。”

“可是,先生既然已经看过了,先生公布一下不可以吗?”

“那样的名人很麻烦的,尽管没有大碍,却会被记者胡乱写成无法行动等等报道。”

“先生看了,什么情况?”

“我觉得只是轻微的脊椎挫伤,不过,院长有院长的考虑……”

“什么考虑……”

“这件事对于医院是一次绝好的宣传,或者说是提高PR [1] 的机会。啊,不要说是听我说的。”

“当然。”

“那么,就拜托了,我去病房那边看看。”

野上医生匆匆摘下口罩,走出了手术室。

三郎刚刚打完石膏,病房的护士就来找他。

“边见先生问,能不能起来去厕所?”

“边见先生?”

“就是刚才住院的那个明星。”

护士一说,三郎就立刻想起来了,但是他还没有给边见明彦诊断过。

“野上医生呢?”

“今天是去大学医院的日子,已经走了。”

野上医生每周两个下午要去大学医院。今天是因为有急诊,做完手术之后才走。

“那我现在过去看看。”

由于对方是大明星,所以三郎不能没有诊断就随便回答。三郎洗干净被石膏弄脏的手,换上白大褂,就去了病房。

在四层的边见明彦病房外面,围着十多个记者或摄影师,朝里面窥视。

“情况怎么样啊?”

三郎没有回答围过来的记者,走了进去。

这个402室,是田坂医院最好的五个病房之一。一进去,就是一个带有厨房和冰箱的门厅,里面是八铺席以上的病人房间,还带有洗澡间、卫生间。一天的费用是四万元,和酒店的豪华套房一个档次。

边见明彦躺在病房中央的床上,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两鬓有些花白,鼻梁挺拔,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

“辛苦您了。”

边见一看到三郎,就从床上坐起来,露出让所有女性都沉醉的微笑。病房里有妻子和另一个像是看护的女子陪着。他的妻子明宫佐代曾经是女演员。三郎高中生时就非常迷恋明宫佐代,所以当她向他施礼时,三郎兴奋得浑身一抖。

“我先生想去厕所,可以走动吗?”

曾经迷恋的女性近在咫尺,向自己问话,三郎紧张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咳嗽了一声,含糊地点点头。也许是看不下去,护士在旁边及时地提醒道:“先生,要诊断一下吗?”

豪华房间都朝南,非常明亮,窗台上早就摆满了探视者送的鲜花。

边见在护士的搀扶下,坐在了床边的圆椅子上。到底是大明星,穿着茶色打底、红色条纹的精致的圣罗兰睡衣。

三郎对于脊椎挫伤,在岛上跟着村木所长看过近十个病历,此外只有书本知识。虽然并不太熟悉,但还算了解。检查的顺序是,先从头部到后脖颈,检查有没有疼痛或肿胀的部位,然后让患者前后左右弯曲扭动头部,看看有没有运动障碍。查看各神经的起始处或肌肉的状态后,抬起胳膊,看看是否感觉到疼痛,以及有没有麻痹情况。

“请向后仰头。”

被对方的大名震慑,三郎说话声音自然放低了。然而,边见很听话地向后仰头。

“啊,这样有点疼。”

“对不起。”

三郎不由自主地道歉。举世闻名的大明星按照自己的吩咐,向后仰头、扭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大致检查了一遍之后,感觉边见的症状并没有担心的那么严重。向后仰头的时候,左右扭头的时候,虽然诉说疼,但这是一般脊椎挫伤患者常见的病状,一个星期后自然就好了。胳膊和手指也不麻痹,所以,不用担心颈部神经受损。

“厕所可以去。”三郎很自信地说道。

“太好了。”他的妻子,曾经的女演员,双手合掌,高兴地说。

“需要住几天院呢?”

“大概四五天就差不多了。”

在岛上,这样程度的患者是不让住院的。由此看来,住四五天已经太多了。

“那么,从下星期开始就可以工作了吧?”

三郎点点头,想起野上医生说的,不要多说话的提醒来。

“差不多吧。”

“这样的话,连续剧那边就不用推掉了。”

听妻子一说,边见也微笑着点点头。

“经纪人的情况怎么样?”

“刚刚手术过了,不是很严重的伤。”

“太好了。真是太感谢您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三郎在医院看到护士正在看的体育新闻,非常吃惊。

文艺栏里的头条新闻,以“边见明彦,因交通事故住院”为标题,赫然写着“痊愈需两个月的重伤”“颈椎损伤”“经纪人即日手术”等等。

报道开头写了一月五日夜里零点十分左右,从外景地的御殿场回世田谷的深泽住处的途中,因车速过快,撞到了高速路的栏杆上,汽车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后,才停下来。

两人被急救车紧急送往田坂医院,经诊断,边见明彦颈椎受伤,导致运动障碍和手臂麻痹,需要绝对静养。经纪人鹤田正治因右膝关节内出血和半月板损坏,进行了手术,大约需要住院两个月。而且在报道中间插入了事故之前的边见明彦的照片,旁边还出现了会见记者的田坂院长的照片。护士们看到院长的照片,都说:“院长的照片,拍得很不错啊。”

三郎心想,现在还有闲心说这些没用的。鹤田经纪人且不说,边见明彦的报道也太夸张了。别说是两个月了,就连住院一个星期,都太长了。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三郎无法相信,翻开了其他报纸,也都是同样的报道。

“简直岂有此理!”

三郎拿着报纸跑到野上医生那里。可是,他只扫了一眼,就苦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院长真是这么说的吗?”

“可能是为了宣传吧。”

的确,这样写的话,对于医院的宣传有利,可是,与事实出入太大了。

要说边见明彦算得上是症状的症状,充其量也就是向后仰头、扭头时有点疼罢了,麻痹和骨头都没有异常,然而,却说成是颈椎受伤,不懂医的人可能会以为是颈椎骨折或脱臼呢。倘若真是骨折的话,别说是走动了,连命都保不住。

即便是为了宣传,这样也太过分了。而且,院长这样说的话,让告诉他们四五天就可以出院的三郎的脸面往哪里放。不,比自己可怜的是患者。还让那位美丽的夫人白高兴了一场。

这件事必须去问问院长。三郎拿着报纸直奔院长室而去。

院长正要出门的样子。脱了白大褂,正和秘书在商量什么。

“我有事找您……”

院长对秘书示意了一下,坐在沙发上。

“什么事啊?这么急。”

“请看一下这张报纸。”

三郎打开登载事故的报纸版面给院长看,院长轻轻点点头。

“昨天我也给边见先生诊断过,您不觉得这篇报道太夸张了吗?别说是住院两个月,一个月也用不了。手臂既没有麻痹,也没有运动障碍,何谈绝对静养……”

“你说得对,没有必要绝对静养。”

“可是,这里写得明明白白。”

“那只是当着记者的面这么说的,他在医院里可以随便走动,还可以泡澡。”

“这么说,院长知道实际情况,还这么说?”

“当然知道了。这种情况,说得稍稍夸张一些比较好。”

“不过,您不觉得有些过分吗?别说一个月了,住一个星期就够了。”

“简单地说,即便一个月改为一个星期,也不遭到抱怨的,但是一个星期改为一个月,就是大问题了,会给人留下医生不行的印象。”

“可是住院两个月,也太……”

“我只是说要完全康复有可能需要两个月时间,并不是说住院。都是记者随意写的。不过,有人气的演员,每天都很忙,不如借此机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为好吧。”

“问题是本人并不这么想。”

“即使不这么想,医生这么说也能够认可,这样以后反而会有好的结果。”

既然让这样的患者住在豪华病房两个月,更应该让去年年底被急救车送来的老人多住些日子,三郎忍住没有说出来。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他住进来,也等于是给医院做广告啊。”

“这么说是为了做广告,而夸大病情的了?”

“话说得这么直白可不好。你早晚要继承医院,这点小事都不能理解可不行。”

院长突然对三郎投来锐利的目光,但立刻恢复了柔和的表情。

“边见君的夫人说你很不错。以后你每天早晨替我去查房吧。”

“可是,我昨天查房的时候,对他们说,从下周开始可以工作了。”

“这个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放心吧。只是每天去一下病房,看看患者的脖子即可。”

院长说完站起来。

“我得出去一趟。再次提醒你,不要对记者多说什么。”

院长拍了拍三郎的肩膀,走出了房间。

这个回合,三郎又输了。

可是,从医学角度来看,错的一方无疑是院长。

三郎纯粹是从医学角度来给患者问诊,而院长是从自己的角度问诊的。虽然院长说,你早晚要继承医院,可是他不愿意成为像院长那样的医生。三郎一边想着一边走在走廊上时,干事长追上来,说:

“我找了你半天,昨天拜托你的医籍登陆号码,知道了吗?”

“是……”

三郎慢慢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

“是二十二万五千七百……”

“二十二万……”

干事长写在笔记本上。

“五千七百五十六号。”

三郎说完,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暴露。

那天早上,三郎去了402号的边见明彦的病房。

边见是院长的特别患者,即便是其他医生查房,都是按照院长的意思治疗。医院里有十名左右这样的患者,被称为“院长特患”。目前,在这些特患中,有大银行的副董事、一流商社的董事、保守派众议员、某电器厂家副总经理等等,都是财政界的大人物。

一般的医生去查房,也不会说什么。大抵只是倾听患者的话,所以,医生们把此类查房叫作“听喝”。

特患们都对院长抱有绝对的信任,所以,一般的医生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的确,院长曾经作为名医而享有盛誉,还开设了这么一家大医院,可是说实在的,他的医学知识有些过时了。加上近来热心于政治,不怎么学习。因此,院长常常听取医生们的意见,当成自己的想法来发表,但患者们不可能知道这些情况。

“可以自己去厕所”,如果是三郎这些医师这么说的话,患者就会半信半疑,而院长一说,他们深信不疑。眼下,虽然院长的医术有些落伍了,但从患者的信任角度来说,是最高的名医。

三郎虽然不喜欢作为“听喝”的去查房,但边见明彦另当别论。一方面是对于大明星有兴趣,更重要的是,能够见到他的妻子明宫佐代。

快十点时,三郎走进了病房,边见在床上看报纸。看护不在,妻子一个人在厨房烧开水。

“哎呀,是先生,早上好!”

前女演员今天穿着和服,外面系了条白色围裙。大概是为了应对看到报道后,赶来探视的客人吧。

“昨天给您添麻烦了,非常感谢!”

她低头致谢时,嫣然一笑,美艳得犹如一朵绽放的花。

“我太粗心了,不知道您是少先生。先生是院长先生的千金的丈夫吧?”

“是的……”

“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太抱歉了。”

虽然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但是一旦成为院长的继承人,别人对自己说话的口气都变了。真是荒谬。不过,被这位美丽的女人称作“少先生”,感觉倒不坏。

“今天感觉怎么样?”

三郎稍稍矜持地走到边见床边。

“没有特别感觉不好,只是从脖子到肩头还是觉得沉重。”

三郎点点头,触诊了一下边见的颈部。

“感觉今天没有昨天舒服,没问题吧?”

脊椎挫伤,比起头天来,第二天或第三天更难受一些。

“麻痹吗?”

“这个倒没有,只是看小字的时候,特别累。”

边见回答,妻子立刻说道:

“你今天早上不是一站起来就头晕吗?”

“是啊,想要去厕所的时候,晕了一下。”

普通的脊椎挫伤,从脖子到肩头会有沉重感,或站起来头晕。看小字的时候,眼睛疲劳是很常见的症状。

“院长先生说,再过四五天,做一下牵引比较好。”

尽管自己说过四五天就能出院,但三郎也不能说什么。即便说了,也会被院长否掉,只会使自己丢面子。

“院长先生说脖子和头部很危险,还是充分疗养一下的好。所以,我们暂时放下工作,专心治疗。”

对方既然这么打算,三郎也不必再说三道四。

“那么,请多保重!”

三郎半是对边见,半是对夫人说完,走出了病房。

小岩的母亲打来电话,是过了五天之后的傍晚。

“你好吗……”

母亲差不多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来,第一句必定这么问。

“还好……”

三郎刚一回答,母亲就说了句“太好了”。看上去平平常常的母子对话,这一句话里就传递了母亲放心的表情。

母亲好像非常担心三郎伪医生的身份会暴露,每个星期打一次电话来,也是为了听到他平安无事的声音,好放心。

“你上次带来的钱包,大家都说很不错。”

正月去夏威夷旅游,三郎买了钱包送给家人,母亲表示感谢。

“每天很忙吧?”

儿子大了,和母亲就没什么话了。三郎淡淡地敷衍着,母亲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岛上又来了一封信,给你寄去吧?”

“谁来的?”明明知道是明子,三郎还是问道。

“和上次是同一个人,给你寄到医院可以吧?”

给三郎的信,母亲不会随便打开看,但是从女人的名字也能多少察觉一些。

“我看,你还是给她写封回信比较好。”

“好的……”

“好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多注意身体。问亚希子小姐和院长先生和夫人好。”

看来没有什么要紧事,但母亲最想说的好像是那封信。

如果是明子又来了信,从去年末算起,已经是第三封了。前两封都是诉说想见他,抱怨为什么不给她回信,估计这封也差不多。但三郎还是觉得心情很沉重。

也许还是应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比较好。这么想着,到了下班时间,三郎走出医院后,直接回了家。

亚希子的肚子虽然还没有显形,但脸瘦了些,不过,腰围好像粗了。好像是刚刚从松涛的娘家回来,亚希子正忙活着做晚饭。

三郎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翻开晚刊,看见登了两则女性杂志的消息,都是有关边见明彦交通事故的头条新闻,一则是“边见明彦撞在栏杆上,有可能卧床不起”,一则是“边见明彦受重伤,妻子(明宫佐代)竭尽全力看护”。

虽然没有看过内容,但近来的周刊内容,通过广告便大致可以推测出来。三郎随意翻阅着时,亚希子从他身后窥视报纸。

“这篇文章,我今天看了。怎么样了?”

“不要紧。”

“可是,怎么写的是重伤呢?”

“报道写得夸张一些,好卖吧。”

“就是说没有按照医生说的写了?”

“也不是。不过,这种场合夸大一点比较好似的。”

“可是,这是爸爸诊断的吧?不按照爸爸说的写,太过分了。”

亚希子凡事都无条件相信父亲。这姐妹俩很有些恋父情结,三郎稍稍感觉不快。

“你父亲的话也有些夸大呢。”

“爸爸怎么可能随便那么说呢?”

“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为这样说的话,万一病情恶化也没关系,而且还可以宣传医院。”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亚希子抱起胳膊,瞪着三郎,“你是不是不相信爸爸?”

“也不是那样……”

“请不要说爸爸的坏话。”

亚希子说完,一扭头回厨房去了。

三郎看着她走进厨房后,自己回了书房。

天色已经黑下来,霓虹灯开始闪烁。三郎坐在书桌前,独自叹息。

亚希子不是个坏女人,但还是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也许是生长在有钱人家的缘故,任性而好强。特别是涉及家里人时,更是寸步不让。

前几天,三郎批评院长只看重有钱的患者时,她曾经反驳他,这次也是不由分说地加以驳斥。

看来在亚希子面前批评院长是忌讳的。要是说多了,她没准儿会说出“你一个穷人,有什么资格这么说”这样的话。

也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随口说出的,可是每当这种时候,三郎就会深深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十分钟后,晚饭准备好了。三郎回到了餐桌前。

餐桌上摆了烤黄鰤鱼、凉拌油菜蛤蜊以及牡蛎葱头汤。葱头汤是亚希子最拿手的,昨天也做了,没什么不满的。像亚希子这样的女性,能够亲手给老公做饭,他已经感激不尽了。

三郎默默地吃着,亚希子说道:

“邻居今天晚上有派对。”

隔壁的人家是某商社的科长,在国外生活多年。

“我也被邀请了,去不去呀?”

“去吧,挺好的。”

“你不打算去吧?”

“今天想查阅点资料……”

“真没劲儿。”

亚希子匆匆吃完饭,把餐具送到厨房。

“你从来不请朋友来家里。没有老朋友吗?”

“倒也不是。不过男人工作不同的话,来往就少了。”

“那么大学时代的同学都是医生吧?”

“都带家里来,怪麻烦的。”

“来的人太多是受不了,可是太少了也无聊。”

三郎没有回答,喝光了碗里的汤。

三郎再次回书房,看起了医学书。

他看了脊椎挫伤的部分,怎么看边见明彦的症状都算不上严重。充其量在脖子上围一条护颈带,以防运动过量就足够了。

可是,院长昨天指示要进行颈部牵引,点滴也不停。显然是过度治疗。

而且,下周初,电视台要把摄影机搬进病房,据说是拍摄与病痛搏斗的边见明彦。这样一来,医院和院长又要出名了,可怜的是患者。

看来还是不要轻易当什么明星为好啊……

三郎合上书叹了口气。

次日黎明,三郎切换到卧室的电话铃响了,他迷迷糊糊地拿起了听筒。

“我是岛上的高冈。这么早给你打电话,很抱歉。明子试图自杀。”

“什么……”

“吃了好多安眠药,刚刚送到诊所来了。”

“怎么会这样?”

“是这样,因为她一再追问你的事,所以,昨天我告诉他你结婚了。”

“……”

“当时她哭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哭了,我还以为没事了。据说是十一点吃的药。好像吃了一百片布罗巴林,一个小时前被家人发现了。”

三郎看了看枕边的表,四点十分,外面还黑着。

“刚才送到诊所来,给她洗了胃,一直昏迷不醒,还没有恢复意识。”

“没抢救过来吗……”

“打点滴稀释毒素,不过好像有呕吐过的痕迹,应该没有把一百片全吃下去,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三郎拿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着。

“大家都来了,在看护她。”

“请一定救活她。”

“布罗巴林不太会吃死人的,但是有可能给肾脏或肝脏造成损害。”

即便如此,三郎也希望她能活下来。

“其实,她给你写了一封遗书,好像写了两封,另一封写给母亲。”

“写的什么?”

“你的那封警察立刻保管起来了,据看了信的家人说,写了非常喜欢相川等等。”

“……”

“不告诉她就好了。都是我多嘴,对不起。”

虽说高冈多嘴是直接原因,但三郎现在没有责备他的权利。

早知会这样,倒是应该早些告诉她。三郎拿着听筒,闭着眼睛没有说话。高冈叹息了一声,说:

“情况就是这样,回头再联系。”

“拜托了,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知道了,晚安。”

由于夜深人静,电话里的声音,躺在旁边的亚希子也能听见,大致情况好像都察觉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点事……”

三郎没有回答,把毯子盖在头上。

“你打算怎么办?”

“……”

“真晦气。”

亚希子说完,猛地把毯子拽到自己这边,仿佛要逃避晦气似的,翻过身去。

三郎把毯子盖在头上,却睡不着。

“不要紧的,不会死的。”他反复对自己说,闭上眼睛,可是,明子的脸,以及围绕着她的诊所的人们,立刻浮现出来,一向平安无事的小岛,今天的事一定是一件爆炸性新闻。

“真可怜啊,被人甩了。”“相川那小子也太随便了。”“本土的男人就是无情。”岛上的人们的责骂声挥之不去。

我再也没脸回岛上了……

早知会这样,就和明子结婚了。还是和明子一起更放松。

你一定要活下来……三郎躺在床上,合掌暗暗祈祷。

可是,万一死了的话……警察把遗书拿走了,说明三郎也可能会被调查。当然,他没有动手,不会成为刑事案件,但会被追究道德责任。而且,很可能因此,自己在东京的伪医生身份会暴露。

“太可怕了……”

三郎不禁说出了声,赶紧闭上了嘴。

不知亚希子是不是知道三郎的苦恼,一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不过,听不到她的鼾声,应该是没有睡着。

这么一来,和亚希子的关系可能会更加恶化。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明天早晨,还是去岛上看看吧……

可是,必须跟医院请假。再说,事到如今,就是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三郎闷闷不乐地左思右想,不觉六点多了,窗户已经渐渐发白了。

突然,亚希子下了床。她这是要去哪儿?三郎奇怪地看着,只见她一言不发去了洗漱间。

很快就回到起居室,三郎从敞着门的屋里看见亚希子已经穿上了外衣,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

“去哪儿不行啊,反正这家里没法待了。”

说完,就砰地一声关上大门走了。三郎想要喊她回来,可是自己穿着睡衣,出不去,再说,就是叫她别走也不会回来的。

看着因为想要自杀的女人而一夜没合眼的丈夫,亚希子受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郎也下了床,洗了脸,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着早报时,电话铃响了。

他飞快地接起电话,果然是高冈打来的。

“现在,叫她有点反应了,看来命是保住了。”

“太好了……”三郎不由得紧紧握住听筒。

“还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完全苏醒过来。不过,应该没事了。”

“谢谢!”

“我刚刚也去看了她,昨天夜里,她叫了好几次你的名字呢。”

“……”

“看来真是喜欢你啊。”

三郎没有说话,拿着听筒垂下了头。

明子恢复意识是在当天傍晚,三郎在医院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已经没事了。”高冈还说,明子的肾脏受了些损伤,排尿困难,还要在医院观察两三天。

“大家都在说我吧?”

“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

高冈安慰三郎,但也没有否认。

“我也会给她写信的,你先替我向她道歉。”

“我看你现在还是不要采取什么行动为好。虽说抢救过来了,但心里的伤害还是很大。”

三郎放了心,用力点点头。

不过,亚希子到了晚上也没有回家。三郎知道她回了娘家。

没办法,三郎叫了外卖,正在屋里躺着的时候,亚希子的母亲打来了电话。

“她说今天不想回家,可以吗?”

即便岳母这样问他,三郎也没有理由生气。

“好的……”

“请原谅她的任性。”

岳母说得很客气,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三郎从她的语气就听得出来。

第二天早上,三郎刚到医院,就被院长叫去了。一进院长室,坐在转椅上的院长转了一个圈,问道:

“听说你们俩吵架了?”

“是……”

三郎低着头,院长点了支烟。

“年轻的时候都会做出这样那样的荒唐事。比较出色的男人,和女人纠缠不清也很自然。不过,护士千万不要找。和护士纠缠不清最要不得。和护士闹出事来,首先会影响工作。而且那种女人一旦缠上了医生,就不会轻易放手的。”

看来亚希子回家把这件事全都告诉父母了。

“她们中间有的人就是为了找个医生,才当护士的,千万不可上钩。”

不过,明子不是为了这个接近三郎的。因为明子明知三郎不是医生,还爱他。三郎忍住没有说。

“我有好几个朋友就是被护士缠上了,吃了大亏。”

“为什么说吃亏呢?”

“你动脑子想一想,好不容易花了很多学费,当了医生,结果和护士结婚的话,什么也得不到了。既然当了医生,还是应该娶个好人家的好女孩啊。”

“可是,护士里面也有很多好女孩。”

“也许有的,但是有钱的很少。”

“这么说,她们找医生都是为了钱吗?”

“虽说不都是为了钱,但收入和血统很重要。人要是没有钱,做事就抠抠搜搜,显得很寒酸。”

“可是……”

院长动不动就是金钱、家世,由于他自己有这样的条件,或许可以自以为是地这样说,但三郎心里不快。

“我不认为像您说的那样。即便是穷人,也有值得尊敬的人。”

“例外总是有的。”

“我不认为是例外。”

“你还年轻,看不透别人。”

“看不透别人的,不是院长先生吗?”

“你说什么……”

“对不起……”

三郎低下头,院长露出缓和气氛的笑容说道:“年轻人,有这样的心气也好。”

院长叼着烟卷,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从其他角度看,这件事也许是件好事。”

“为什么?”

“在岛上和你有关系的女人自杀了呀。”

“她没有死。”

“是吗?救活了吗?不过,这样她就会对你彻底死心了。这样也好。”

这位院长似乎是希望明子死掉。难道说,只要自己的女儿幸福,就可以不管别人的死活吗?三郎又气愤起来。

“你不过是玩一玩,可对方却很认真,以后多加小心吧。在这个医院里也是一样。玩也要找对人才行。”

“我和她不是为了玩玩。”

“你说什么?”院长再次皱起眉头,深陷的眼睛瞪着三郎,“那么,是真心的了?”

“是……”

“那我倒要问问了,你既然有个那么喜欢的女人,为什么还跟亚希子结婚呢?”

“这个……”

“不要含糊其辞,好好回答。”

院长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严厉,使三郎畏缩起来。

“你不会是全学联的吧?”

“我没有别的意思……”

“好了,这个去大学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你可真够固执的。因为年轻,想要跟我较劲儿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以后不要太过分了。”

“……”

“听见了吗?”

三郎点点头,院长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总之,亚希子怀孕了,不要让她太担心你。”说完,骨碌一转椅子,背对着三郎,不理他了。

每个月的月初,医院都要填写健康保险的诊疗费申报表。就是记录每个患者的病名、诊断内容及其治疗费,向健康保险工会申报。工会根据申报,通过支付基金,把钱打给医院。

每月六日是截止日,所以从几天前开始,办公室的职员们就忙于整理相关资料。因此,一到月初,职员们几乎都在加班。

由于申报的是上个月的治疗内容,和医生似乎没什么关系,但并非如此。关于诊疗内容,办事员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都会来问医生。

尤其是作为经营者的院长更是忙得不亦乐乎。要一一审核各个办事员填写的申报表是否有误。

审核时,院长特别留意的是有没有遗漏。治疗费用是依照医院的申报支付,不可追加,所以如果有遗漏,医院的收入就会减少。

例如,给A患者开了感冒药和针剂,却忘记填写针剂了,结果注射费便损失了。

当然,这样的失误实际上几乎没有。办事员看完之后,干事长要核对,最后院长还要过目,所以不会漏掉的。

比起这个来,更成问题的是过度申报。例如高血压住院患者,尽管是三天测量一次血压,也可以申报为每天一次。

支付基金方面,原则上相信医生的良心,会按照申报的情况支付。

当然,量血压很便宜,即便虚报也没有多少钱。如果价格高的针剂或检查,也使用这个方式虚报的话,就很可观了。

不良医生赚钱,常常钻这种申报制度的空子。

三郎在岛上的诊所时,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虚假申报。

即便换了医生,只要将治疗内容记录在病历上即可,办事员按照病历填写申报表。由于在公立的诊所,没有特别想要赚钱的人,因此,一般只是依照治疗情况申报。

可是,田坂医院似乎不可能那样照章办事。

来到这家医院后,三郎觉得奇怪的是,病历上,常常把没有做过的检查填写为做了。例如,烫伤的患者,虽然只开了外用药和口服药,却写为还检查了尿液。

的确,烫伤会引起皮肤的蛋白质变化,所以有可能影响到尿液,不过,一般的手脚烫伤,似乎没有必要验尿。

三郎就此事曾经问过干事长一次。

可是,干事长只是含糊地回答:“这是医院的规定……”

“什么这是医院的规定,没有做的检查写成做了,不是很奇怪吗?”三郎追问。

“可是,这是为了通过健康保险审查。”

“只要能够通过,就什么都往上写吗?”

“申报这边,由我们负责,你就不必担心了。先生只要给患者看病就可以了。”

听干事长的意思是,你就不必管闲事了。

的确,三郎不是医生,也没有什么话语权,但目睹弄虚作假,很不痛快。

他注意了一下,这种事,在田坂医院就像是家常便饭。

例如,轻度刀伤的患者的病名成了败血症,从验血到验尿,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查。并没有化脓,却给出这么个夸张的病名,进行各种检查,明显是过度了。还有,没有拍片子,却写上拍了片子。

三郎看院长诊断的时候,对于一般的跌打扭伤,也马上拍片子。如果是骨折或骨裂的话,根本走不了路的,是应该的,而对于行动自如的人来说,三郎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村木所长从来不做这种事。三郎觉得理解不了,去问野上医生,他只是苦笑着说:“这也没法子啊。”

“可是,即使不拍片,也知道骨头没有问题啊。”

“虽说是这样,可是拍片子可以提高收入,而且不拍片的话,患者也会觉得好像不给他好好检查似的。”

“骨头没有问题,所以没有必要拍片子,这样说明一下不就行了吗?”

“可是,还是看着片子说比较明白。再说,即便拍了片子,也没有多花费。”

“难道不是拍片越多花费越多吗?”

“如果健康保险是本人的话,拍片子是免费的。不但患者没有损失,医生也有收入。”

“可是,健康保险……”

“健康保险财政确实会出现赤字。然而,即便少拍一两个片子,也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三郎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么多钻空子的手段。

“这么说,先生自营诊所以后,也同样会拍那些不拍也可以的片子了?”

“虽然不赞成这么做,但也不敢说绝对不做。当然不会达到这样的程度。”

说完,野上医生慌忙摆摆手:“我并不是说你父亲的做法不好。”

“不,院长是院长,我是我。”三郎断然说道,“我不会为了通过健康保险审查,做这种违规的事,把没有做过的检查填写为做了。”

“不过,我不认为给跌打患者拍片子是不当治疗。”

“可是,明知不需要拍还拍。”

“的确算是一种过度治疗,或者说是比较过分吧。不过,现在健康保险这样低廉,也是情有可原的。”

“低廉吗?”

“是啊,如果本本分分行医的话,都是赤字啊。”

三郎没有经营过医院,但绝不允许医生和患者串通一气,弄虚作假。

“可是,自营诊所的医生好像都很赚钱。”

“那是自然,全家出工出力,没有白天黑夜地干,而且不像公立医院浪费那么多。”

“而且还过度治疗吧?”

“说到底,是有从手术到药品,全都换算成物品的现在的健康保险制度的问题。”

“有问题的话,医生们应该自己去改变啊。”

“可是,先生也是医生吧?”

“是的……”

三郎结巴起来,野上医生苦笑着说:

“都是医生,互相就不要说坏话了吧。”

“……”

“先生以后当上经营者就知道了。”

看来,野上医生由于不久要自己开诊所,所以对于院长的做法也不想多批评。

可是,第二天,三郎翻看病历时,吃了一惊。

患者是两天前出院的一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因患盲肠炎做了手术。手术是三郎做的,很顺利,伤口也愈合得很好。

“已经没问题了。”

换完纱布后,三郎打算在病历上写上“未见异常”时,看见在盲肠炎旁边,还写了“移动性盲肠”的病名。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郎又仔细看了看病历,在手术栏里,写明“摘除盲肠手术”同时,做了“移动性盲肠手术”。可是,年轻人的盲肠与正常情况相比,并没有特别明显的移动性。应该说是正常的。这位患者当然没有做什么移动性盲肠手术了。

是谁写错了吗……

三郎等患者走了之后,拿着病历去找干事长。

“这是怎么回事?”

三郎一问,干事长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看着三郎,似乎在说: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患者不是移动性盲肠,而且,我也没有做过这个手术。”

干事长点点头,说:

“我想这大概是院长先生修改的。”

“修改?”

“盲肠炎手术,一般都会加上做了移动性盲肠手术。”

“在病历上作假可不行,我给划掉吧。”

“先生……”

干事长为难地叹了口气。

“在咱们医院,就是这样规定的……”

“那就是说,让患者不得不缴纳没有做过的手术费用?”

“这位患者是健康保险本人,所以患者应该不会多花费的。再说,这个手术是在肚子里做的,患者是不知道的。”

“患者不知道,就可以任意胡写吗?”

“先生,请冷静一下……”

干事长看看四周,然后说道:

“关于这一点,另外找机会再给您解释吧。”

“不用找别的机会,现在就说清楚。我不允许这种弄虚作假,添加其他病名,冒充做过根本没有做的手术。”

“请不要这么说……”

“不行,现在马上划掉!”

三郎喊叫的时候,干事长看着门口,站了起来。三郎回头一看,是院长。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

干事长挠着薄薄的头皮,对走过来的院长解释说:

“少先生说,没有做过这个患者的移动性盲肠手术,要求划掉……”

院长拿起干事长面前的病历,慢慢看起来,然后转向三郎问道: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总务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很想看看丈人和女婿对峙会发生什么。

“你说说看。”院长的语气非常严厉,与他的年龄不相符。三郎被震慑住了,没有说话。

院长干咳了一声,说道:

“健康保险的申报很复杂,即使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明白的。你知道盲肠炎手术费是多少吗?”

“……”

“是一千九百点,即一万九千元。需要这么多医生、护士参加,那点手术费,你觉得够支付的吗?”

“我不了解这些情况……”

“既然不了解,就不要多嘴。”

“……”

“什么都不懂,不要乱插嘴。”

院长说完,把病历还给干事长:

“没关系,继续工作吧。”

干事长点点头,院长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甩给三郎一句:

“无知真是让人受不了。”

说完,看都不看三郎一眼,走出了总务室。

[1] P R值全称为Page Rank(网页级别),取自Google的创始人Larry Page。它是Google排名运算法则(排名公式)的一部分,PR查询可以根据域名查出对应网站(可查内页)的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