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涛(1 / 1)

欲乐园 渡边淳一 26363 字 2个月前

从九月到十月,三郎一直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

不安的原因,自然是为了田坂亚希子的事。还没有拆线,她就被父亲带回去了,不知现在情况怎么样。一想到这个,三郎就心烦意乱。

后来没有再出血吧?胡乱缝合的输卵管和子宫不知怎么样了?亚希子说,回东京后还要去妇产科医院复查一下,不知医生会说什么,三郎越想越担心。

他甚至想到,万一根据术后情况,判断出是没有医生执照的人做的,如何是好?于是他越发坐立不安起来。

他也想过,干脆自己主动给亚希子写封信吧,可十天来,亚希子只来过一封信。信里除了表示感谢外,只说了两天前拆了线,一切都好。

亚希子的父亲寄来了感谢信,随信还寄来了高级火腿礼盒,对所长和三郎,以及诊所的职员们表示感谢之意。

信里也写了,女儿两天前拆了线,一切都好。关于后遗症或再次手术等均没有提及。

既然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反馈,似乎可以放心了。可是,即使如此,三郎还是放心不下。

人家不详细写,大概是觉得写了,他也不明白吧。也许把他看成是乡下医生,只不过是在礼节上表示一下感谢罢了……这就叫疑心生暗鬼。

“真的没有问题吗?”

三郎总是不放心,就去问了所长。

胡子所长一向是乐天派,对三郎说:“你就放宽心吧。对方得到救治已经很满意了。正因为感谢,才寄火腿来的。你也吃点吧。”

说完,继续大嚼火腿。

但是,比起火腿来,三郎更想看到亚希子的来信,而且想看到有血有肉的话,而不是那种“你好吗”“谢谢”之类的客套话。想要听到她把那个浣熊玩具送给自己时,诉说“不要忘了我啊”那样真实的声音。

可是,到了十月份,亚希子也没有来信。

分别时那么紧紧握手,一回东京,就把他给忘了吗?东京有钱人家的小姐,难道都是这样的人吗?

她只是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才说出那样的绵绵情话,一旦得救了,就转脸不认人了。一恢复了健康,就又去六本木或赤坂那样的地方,跟那些男孩子们玩乐了吧。

如此看来,亚希子身上原本有着恶女的天性吧。只在她需要你时,才会对你好,不需要了,就弃你而去。城市里的女人差不多都是这种势利眼。

随便你吧,忘恩负义的人……那种破烂不堪、不知羞耻的女人,去死吧!

不过,冷静下来一想,说她“忘恩负义”还是太武断了。

出院之后,亚希子和她母亲一起写来感谢信,还寄来贵重的东西,礼数很周全,怎么能说是忘恩负义呢?后来她没有写信告知术后的情况,也是怕自己担心,这么一想,就能够理解了。

说她是“忘恩负义”,完全是自己的主观看法。首先,这样生气本身就很可笑。

换作是男的大学生或老太太,自己肯定不会生气,不但不生气,还会感慨患者这么客气呢。唯独对亚希子这么苛求,实在不太正常。

看来自己对亚希子怀有特殊的感情,似乎超过了医生和患者关系,抱有好感了。

以前听所长说过,医生是不会对患者产生感情的。理由是,医生对于患者的羞耻样子,以及哭泣声都亲眼目睹了。倘若对每个患者都产生感情的话,就不能采取冷静的处置措施了。好感先行的话,该做的手术也不会做,从而导致延误病情。

“患者会喜欢上医生,但医生绝对不可能喜欢上患者。即使喜欢上了,也是不可以的。”

“对方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女人。”三郎对自己这样说。可是,他却总是放不下,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想见到她。

十月中旬,三郎鼓起勇气给亚希子写了一封信。

“后来,你的情况怎么样……”这样开了头,接下来写了对她大病初愈的身体的种种担忧。

一边写,三郎意识到,医生对患者的身体感到担心是理所应当的,不禁有些羞愧起来。

只是在最后一行,他写道:“你送给我的浣熊,我还珍藏着呢。”该不该写这一句,他犹豫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还是决定写上。

从小岛寄往东京的信,最快三天,多则五天。回信的话,差不多要一个星期或十天的样子。

寄出一个星期之后,三郎每天下班一回来,都会问楼下的房东大婶,来信了没有。

可是,每次大婶都说一句“没有”。

会不会寄到所里去了呢?他在所里的邮件里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半个月过去了,转眼到了十一月。

看来还是把我忘到脑后,游山玩水去了。索性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彻底忘掉吧。

三郎又重新感受到了明子的好。

和城市里的女孩子比起来,还是明子实惠得多。

当三郎思念亚希子的这段时间,明子照常来给三郎打扫房间、洗衣服。有时候还自己买菜来给他做沙拉,告诉他“偶尔也要吃点蔬菜”。

不但如此,三郎想要她的时候,她从不拒绝。

和明子亲热的时候,三郎会一边觉得很内疚,一边思念起亚希子来。

但是,明子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在诊所里工作时,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一有空就来照料三郎的生活起居。

对于没有结婚,就老往男人住的地方跑的明子,岛上的人说了不少闲话,但明子根本不理睬,依然我行我素。她还有着这么固执的一面。

仔细看的话,明子虽然肤色黑点,但肌肉紧实,身条也不错。

比起那种都市的大小姐来,还是乡下的纯洁女子更好。

三郎发誓再也不去想亚希子了。

虽说这么想,可“亚希子”和“明子”这两位女性,都叫“akiko”,名字的发音完全一样,让他觉得很有趣。

嘴里念叨“akiko”时,也搞不清是哪个“akiko”了。

也许我和名叫“akiko”的女人有缘吧。这么一想,三郎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三郎对亚希子不再抱希望的半个月后,一个星期日的中午,他正在住处睡觉,明子来了。

由于昨夜开始下雨刮风,所以快到中午了,他还赖在床上。

明子依旧是敲了两下门,如果是楼下的大婶或她儿子的话,敲门要重得多,门都会跟着晃动,所以肯定是明子。

“请进。”

只有一个房间,躺在被子里答应,就能够听到。三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锁门,明子推门进来,站在门口收起了伞。

“还下雨吗?”

“好像越下越大了。”

明子说完,把右手提着的塑料袋放在木地板上,用手帕擦拭头发上的雨水。明子今天穿着藏蓝色毛衣,下面是同色的裙子,虽朴实无华,紧裹腰身的裙子,看着很性感。

“你先过来一下吧。”

三郎叫她,明子好像没听见似的问:

“还没吃饭吧?我现在就做。”

“不着急,先过来一下吧。”

三郎又重复了一遍。这时,明子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这个,寄来了。”

三郎接过来一看,是一张风景明信片。

以前在外国影集里看到过的白色大理石神殿,辉映在夜晚的灯光下。他赶紧翻过背面一看,是柔和的女人字体。

你好吗?我现在到希腊的雅典来了。收到你的来信后,本想回信,但是在日本总是觉得定不下心,就没有写。关于我的身体情况,后来只去了四五次医院,已经完全康复了。但是心情还没有复原,所以出来旅行散心了。正所谓伤心之旅。你要是和我一起就好了。明天去意大利。

亚希子

三郎看完,问明子:“这个,怎么会……”

明子围着自己带来的围裙,站在水槽前,正从塑料袋往外拿蔬菜。

“我上来的时候,楼下的大婶给我的。”

可能是昨天寄来的,大婶忘了给我了。愚蠢的家伙。三郎心想,可是抱怨也没有用。

又看了一遍明信片,三郎不知该怎么办了。

看完什么也不说,当然也可以,但他又觉得这样对明子不太好。还是跟她说两句什么比较合适吧。

“这个,就是那个东京来的患者的信,说她现在去了希腊。”

“是吗?”

“有钱人的女孩,就是这样。还自己美其名曰是什么伤心之旅。”

“我看你也别太勉强了。”明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三郎回头一看,明子仍然背对着他,站在水槽前,好像在切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肩膀也在微微晃悠着。

从楼下上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看过内容了。如果看了的话,就会知道三郎给亚希子写过信,还对她有好感。

“我给她写信,只是想问问手术后情况怎么样。”

“还真是够热情的啊。”

“因为担心啊。医生了解患者的情况也是应该的呀。”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喜欢她,还知道,书架上的浣熊就是她送给你的……”

三郎赶忙从床上爬起来。

“那个女人很漂亮,没法子。”

“不是的,我对那样的女人,根本就……”

他想说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可是却没能顺利地说出来。

到现在为止,三郎的确是没有想什么,但是一看到这张明信片,决心就动摇了。哪里是没有什么想法,又开始想要见到她了。

“这点事,别太在意了好不好?”改变了想法的三郎用哀求的口吻说道,“不过是旅途中的心血来潮罢了。”

“她或许是心血来潮,你可不是心血来潮。”

说完,明子更加用力地切起菜来。

和明子之间虽然发生了小风波,但三郎在诊所里的工作还比较顺利。

从东京回来以后,所长对三郎越来越倚重了。以前,三郎只看复诊病患或容易医治的住院患者,而现在即使是新患者,所长也很随意地交给三郎了。查房所长也是一周只去两三次,其他日子让三郎去。

自从给亚希子做完手术以来,所长似乎更加信任三郎了,而且不仅仅表现在这些方面。

所长近来好像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按说还不到六十岁,没到衰老的年龄呢,或许是失去了好友,受到打击的缘故吧。尤其是所长原本血压有点高,而好友正是由于血压高引发的脑溢血而去世的。也许是同病相怜吧,自然更加感同身受了。

他常常一边说些“我可能也没有多少日子了”的丧气话,一边让三郎给他量血压。

尽管他给无数的患者量过血压,可到了自己这儿,还是很不安。

三郎戴着听诊器,捏着血压泵的时候,所长一直盯着血压计看。

所长的血压是170左右,以五十五岁的年龄来说,的确高了些。而且有时候达到将近200。如果照实告诉他,会惹他不快,所以,三郎总是少说一点。即使如此,他还是会瞪着三郎问:“有那么高吗?再测一遍。”

测几遍都是一样的,三郎又减少了一些,他这才点点头,说:“对吧,我觉得这个差不多。”

“不过,您还是要多休息。”

“我知道。”

没有比对医生说明病情更难的了。尤其是对方是老医生,自己是没有执照的医生。虽说如此,但所长也会征求三郎的意见。

“你看吃什么药好啊?”

“一般的药,您觉得不行吗?”

给一般的患者,所长可以轻松开药,给自己开药好像就没有自信了。

以前所长从来没有这样过,凡事都是自己决断。两年前,他扭了腰的时候,也是自己准备注射液,命令护士长“把这个打进这里”的。可是,现在连开药都要和别人商量,可见精神头儿大不如前了。

事实上,这半年来,所长显得一下子衰老了。也说不定是由于以前太有精神了吧,反正最近手术时间稍微长一点,就直喘气。

以前他经常带着护士和职员们去海水浴或开车兜风,最近一次也没有去过。除了在家里以外,也不怎么喝酒了。

据说,说“嗨哟嗬”的次数越多,就越说明人上岁数了,最近所长就比较多。门诊时,每看完一个人,就会说一声“嗨哟嗬”。

从今年春天开始,他把更多的工作交给三郎去做,恐怕不光是为了让三郎学习技术,最主要的还是他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的缘故。

当然,正是由于这个机会,三郎也学到了许多医疗知识。这么说可能不大合适,但所长身体日渐衰弱,反而让三郎得到了更多的学习机会。如今,在这个岛上,三郎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代理医生了。

十二月初,三郎收到了一个小包裹。一看寄出者,写的是田坂亚希子。

他赶紧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小盒子。打开小盒子,是一个镶银的登喜路打火机。

小盒子里还放着一张折叠着的印花信纸。

你好吗?

我三天前从欧洲回来了。虽然很愉快,但也感觉很疲劳。不过身体没有出现异常。

寄给你一个礼物。本来打算直接去岛上当面送给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请使用它。

先生什么时候可以来东京?如果来的话,请跟我联系。我家的电话号码是481-5142。不过,这是家里的电话,有时候妈妈和女佣会来接电话。我房间里的电话是481-4120,只要我在家,肯定会接的。

学校晚去了一些日子,好在学分已经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影响。现在要开始写论文了。我的论文题目是《欧洲中世纪的医疗制度》,但现在真后悔,要是选择离岛的医疗现状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经常去先生所在的岛上了。

有时间的话,请给我回信。当然打电话也可以。

多保重!

写给我的救命恩人,相川先生。

亚希子

三郎拿起打火机把玩起来。这是最新款的S型,在日本怎么也得七八万。轻轻一打,就打着了。虽说是同样的火苗,可一想到是亚希子送给自己的,就觉得连火苗都是那么灿烂。

一直以来,三郎使用的都是一百元的一次性打火机,手感完全不一样。拿着它去所里的话,不知大家会怎么说。这样的高级打火机在岛上绝对没有卖的。

明子会不会起疑心……

还有把信放在哪里好呢?明子经常来打扫房间,她做事认真,犄角旮旯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抽屉应该不会整理的吧?万一被她看到就麻烦了。

上次那张明信片,就放在橱柜抽屉的最下面。这次也放在那里比较好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打火机证明了亚希子上次说的都是真的。即使去外国旅行散心,也没有忘记自己。

三郎突然渴望见到亚希子了。可能的话,真想坐今天晚上的船去东京。

可是,眼下诊所很忙。一年前姑且不说,如今患者众多,以至于三郎不在就不能正常运转了。如果跟所长请假,也会被允许,但要把周末都加进去才行,毕竟东京太远了。

不过,想去的话随时可以去,问题是以后怎么办。亚希子在信里一口一个“先生”,最后甚至还称呼他“我的救命恩人”,她这样写,三郎当然高兴,但每次看到“先生”两个字,三郎就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亚希子仍然把他当成是真的医生了。认为自己是医生,才送给自己这样的礼物,还写了信。

如果知道自己是冒牌医生的话……一想到这个问题,三郎就哆嗦,仿佛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第二天,三郎带着亚希子送给他的打火机去了诊所。使用它抽烟时,三郎的心情很复杂,又想显摆,又觉得难为情。最先发现的是门诊的川合护士。

“先生,你的打火机真好看啊。让我看看。”

三郎递给了她,川合翻来覆去地细细端详起来。

“这不是登喜路的吗?哪儿来的?”

“什么哪儿来的……”

“是别人送的吗?明子小姐送的?”

三郎吓了一跳。由于发音一样,他误以为川合说的是亚希子了。

“怎么会……”

“真漂亮啊。很贵吧?”

川合护士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的,啪啪地玩着。

“喂,给我吧。”

恰好这时,明子进来了。

“唉,这个真不错啊,是明子小姐送的礼物吧?”

明子只是盯着打火机看,并没有伸手拿的意思,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先生,是谁送的呀?太可疑了。”

“朋友去外国,给我买的。”

“哪个朋友?不会是女的吧?”

“那怎么可能呢?”

川合护士突然凑近三郎的耳朵说:“这可不行啊。不能欺负明子小姐哦。”

说心里话,最近,三郎对于明子的存在感到有些烦。

当然明子不是个坏女人,工作上经常帮助他,生活上也很关心他。而且对于亚希子,自给他明信片以来,什么也没有说过,对三郎依旧是那样亲切而忠实。不过,她的忠实反而让三郎感到有些压力。

其实对于亚希子的事,三郎倒希望明子发泄一通,或是痛骂他一顿,这样的话,三郎也会感觉痛快些。可是她这样一味隐忍,反倒更让他难受。

岛上的女性是不是都是这样呢?也并非如此。川合护士或村濑护士都比较阳光,而护士长也很爽快。如此看来,只有明子比较内向一些。

虽说内向,但不等于明子就是个老实人。表面上很稳重,但实际上很要强。从她那对固执的单眼皮就能看出来。即便受到护士长的刁难,她也坚定地站在三郎一边。

只要是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由于知道她的这种个性,三郎才会感到有压力。因为一旦惹怒了她,还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这令他害怕。

三郎被所长叫去,是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五点多,他正琢磨去找药剂师下围棋时,所长让他去他的办公室。

三郎去的时候,看见所长正在吃药,嘴边沾了很多白沫子,所长随手抹去了白沫后,说道:“我想问问你,你对铃木小姐到底怎么想的?”

突然被问到这个,三郎一时答不上来。铃木是明子的姓,所长一向这么称呼她。

“什么怎么想的……”

“直说吧,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当然不讨厌了。”

“嗯。”

所长喝干了玻璃杯里剩下的水,又问:

“那么,有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呢?”

即使这么单刀直入地问,三郎也回答不了。他不明白,所长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问起这个的。

“看来是马上回答不了啊。可是,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

“不喜欢的话就说不喜欢,没有关系。这是你的自由。”

“也不是不喜欢,但是结婚的话……”

“明白了。也就是说,没有结婚的打算了?”

“是……”

“我也不喜欢打听这方面的事,但老婆子让我问一问你。”

“所长夫人吗?”

“前几天,铃木小姐来我家,说是喜欢你。老婆子也很同情她,不过,你还挺受欢迎的嘛。”

“没有的事。”

“男人嘛,当然有女人喜欢,总比没有人喜欢的好啊。不过,太招人喜欢了,往往找不到好老婆,我就是个好例子。”

三郎忍不住想笑。

“选择老婆,还是越慎重越好。”

这时所长突然问道:“你和铃木小姐上床了吗?”

“什么?”

“就是男女关系的事。”

三郎慌忙低下头。

“看你表情是有关系啦。年轻人嘛,不让做也不可能的,不过,这就有些棘手啦。”

“您指的什么?”

“这个岛很小,无论逃到哪儿,都会马上被找到的。”

说到这儿,所长张开胡须环绕的嘴,哈哈大笑起来。

岛的确很小,人们虽然很悠闲,但彼此之间也非常敏感。所长虽然半开玩笑地说在岛上无处可逃,但自己和明子的关系,确实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要结婚的话就结婚,不结婚的话,就要对她说清楚。

这些不用所长提醒,三郎也知道。他一直想要找机会对她说,可是一见到明子,三郎实在说不出口。

现在跟她说这些话,她可能会哭起来的,也可能会歇斯底里大闹一场。平时虽然很老实,但她的个性很较真,认死理,一旦发怒,不知会干出什么来。而且,三郎也觉得这么说于心不忍。

原本三郎对明子并不讨厌。虽说也并非特别喜欢,但觉得她是个诚实而热情的女性,脑子聪明,又爱干净,一直以来对他都特别好。

明子的好处,三郎自认为充分认识到了,尽管这样,他也并不打算跟她结婚。

他预感到如果跟她结了婚,自己就得在这个小岛上永远住下去了。岛上生活虽然宁静而悠闲,但他不想把一生都埋没在这里。

虽说即使和明子结了婚,将来也可以回东京去,但眼下他还是打算一个人生活。

三郎才二十八岁,结婚至少到三十岁以后再说。现在结婚的话,感觉就像背负了沉重的负担似的。

如果是在东京的话,根本不是个问题。像三郎和明子那样的情侣很多,彼此不合了就分手,再去找别的恋人。

可是,在岛上就不能这么轻易换恋人了。而且即便想换,也很难找到年轻女性。岛上为数不多的女子被外来的男人独占,而且还不结婚,岛上的男人们对于三郎的这种做法恐怕也抱有反感。

岛上的确和平而稳定,但也因此难以居住。

也许自己在岛上住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三郎忽然萌生了这个念头,可是,又不知该去哪里。

首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东京,但即使回去,一个二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的男人,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也就是干干老本行,去酒吧当调酒师或是餐厅服务生。

与其那样,还不如在这儿当医生呢。三郎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维持现状。

随着冬季的到来,海上风浪更大了。岛屿北面的千叠敷,夏天的时候,可以往海里走一百米远,但现在浪大,走二三十米都危险。

浪高风也大,渡船摇晃得很厉害。有的客人晕船,一到码头就被送到诊所来。也有时候会停止摆渡。此时的岛屿就如同在白浪里漂浮的小船一样。

诊所由于是町立,所以年底和公务员一样,二十九日结束工作,三十日开始放假。一直到三日都休诊。从四日到七日,只是上午有门诊。虽说是休诊,但岛上的人如果得了急病,也不能拒之门外。在城市里的话,还可以推一推,在这里想推也没有其他医院。

以前,正月假期,都是所长守在岛上。说是休诊,实际上,跟值班差不多。从今年开始,由于三郎也能够看病了,所以分担了一些值班。

前一半,即三十到三十一日,是三郎值班,从一日到七日是所长。

所以,三郎从一日到七日可以休假一周。

元旦一早,三郎离开小岛,先去了亲岛,在那里换乘飞机去东京。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后,回到小岩的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家里有母亲和妹妹。元旦之夜,母子三人难得一起吃了年夜饭。

“你也该娶个媳妇啦。”吃完晚饭,母亲突然说道。

“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没有……”

三郎摇摇头,脑子里浮现出了明子的脸。

“再说岛上也没有太合适的女人。”

母亲虽然已经五十二岁了,身体很好,每天都去炼油厂工作。三郎觉得母亲与其在脏乱的街道干活,不如到安静的岛上来住更好,可是怎么叫她去,她也不去。母亲土生土长在东京,而且三郎的父亲去世后,出去工作后认识了一些人,也许是这个缘故,母亲死也不肯离开这里。

“我可不想去那种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在母亲的印象里,三郎住的小岛,就和被流放的罪犯住的孤岛一样。

“差不多就行了,赶紧找一个媳妇,回东京来。”

嘴里说无所谓,但母亲好像还是想跟三郎一起住。

“我还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

“那个小岛有什么好的?”

“在那儿,我可以当医生。”

“你怎么可能干医生的工作啊?”

“是真的,所长教给我的。前几天,我还做了宫外孕手术呢。”

“太可怕了。把那个人治好了吗?”

“当然了,还活蹦乱跳地去外国旅行了呢。”

“你疯了吧。要是干这个,马上就会被警察抓去坐牢的。求你了,不要再干那种事了。”

“那个所长,也是脑子有毛病吧。”

妹妹也吃惊地瞧着三郎。

“不要紧的。不用担心了。”

三郎笑着回答,却说不清楚不用担心的理由。

正月二三日,三郎是和过去的朋友一起度过的,但他的脑子里总是想着亚希子。

要不给她打个电话吧……他这么想着,好几次走到电话旁边,可是一旦拿起电话,又害怕得不行。她既然告诉了自己电话号码,应该可以给她打,可又觉得会听到冷淡的声音。

第三天的傍晚,三郎下决心拿起了电话——当然是拨亚希子说的肯定会接的那个电话号码。

他把听筒紧贴在耳朵上等着,没有人接。铃声响了五次后,三郎挂断了电话。

正月假期里,她可能是和朋友去旅行了吧。早知这样,从岛上出发之前,就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郎这次回东京,名义上是看母亲和妹妹,和朋友喝酒,但真正的目的是见亚希子。想见到的人不在的话,回来的意义就减少了一半。

心神不定的三郎,熬到晚上,再次拨通了电话。虽然已经十一点多了,但已经打过一次,胆子多少大了一点。

铃声响了两次,有个女人接了电话。

“喂喂。”

三郎以为亚希子不在,对方突然接了电话,三郎吓了一跳。

“那个……是田坂亚希子小姐吗?”

“是的。您是哪位?”

“我是,那个岛上的……”

“哎呀,是先生啊。”

亚希子听出来了,声音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现在,您在哪里?”

“来东京了。一日到的,住在母亲家。”

“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好吗?”

三郎的额头和手心都冒出了汗,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下来。

“好想跟你见个面啊。你待到几日?”

“七日回去。”

“那之前有时间吗?”

“有的是时间。”

“那就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的,谢谢!”

尽管觉得这么回答有些怪怪的,三郎还是对着听筒低头致谢。

次日晚上,六点之前,三郎就如约来到六本木街角的咖啡店。不用说,指定这个见面地点的是亚希子。

三郎等了一会儿,六点整亚希子来了。她穿着红色短外衣,酒红色的长筒靴,一头长长的卷发披在肩头。苗条的身材,白皙标致的脸蛋儿,与红色外衣非常协调。

漂亮的女孩子一出现,咖啡店里的客人都一齐朝入口望去。亚希子朝三郎微微招招手,在客人们的注视下,走到三郎身边。

“等了半天吗?”

“没有,一小会儿。”

三郎慌忙站起来,合拢西服的前襟。

“那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一见到亚希子,三郎连想好的感谢打火机的话也忘了说了,只是深深鞠了个躬。

“肚子饿了吧?可以的话,咱们出去吃饭吧。”

三郎顺从地跟着亚希子走出了咖啡店。

出来后,三郎被亚希子领到一个朝向六本木主路的大厦地下餐厅。亚希子好像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服务生就说了句“好久没见了”并帮她脱去外衣,请入店内。

餐厅主打菜好像是牛排,有三张配着铁板的台子,他们被带到靠中央的一个餐桌边。店内所有摆设都是清一色的茶色,一看就知道档次不低。

“您想吃什么?”亚希子翻开菜单,边看边问。

三郎没有来过这么高级的餐厅,也不知道点什么菜好。

“我觉得鱼翅还不错,还有虾和鲍鱼。”

“那就要鱼翅吧。”

“先生,喝葡萄酒吗?”

“什么都行……”

“梅德克怎么样?”

亚希子马上喊来服务生,点了菜。

三郎身穿廉价西服,打着领带,而亚希子大衣里面穿的是白色丝绸连衣裙,胸前戴着一串金项链。看她的打扮,根本不像是大学生。

“谢谢你送给我打火机。”

三郎再次表示感谢,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她看。

“有很多患者会给先生送礼物,我还觉得您可能不需要呢……”

“哪里,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么好的。”

服务生给他们斟满红酒,两人拿起酒杯。

“那么,就庆祝咱们久别重逢吧。”

在亚希子的注视下,三郎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干杯!”

清脆地碰了杯后,三郎喝了一小口。

“有四个月没见了吧?”

“是啊。”

“先生还是那么忙吗?”

好容易见到亚希子的欢喜,以及初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的紧张感,使三郎只是一味地点头。

“难得回来一次,和朋友聚会什么的,一定很忙吧?”

“也没有多忙。”

“大学的先生们也去拜见了吧?”

“是的……”

每当亚希子叫他先生,或是提到大学的时候,三郎都格外紧张,但亚希子继续问着:“先生还打算在那个岛上待下去吗?”

“暂时是这么打算……”

“前几天,我对在医学部工作的堂哥说起了先生的事,那么年轻,就去了离东京十个小时远的小岛,为偏远地区的医疗做贡献。现在的年轻医生们不是都愿意在大城市工作吗?我回到东京以后,才感到先生真是了不起!”

“哪里。”

“不过,恕我冒昧,我还是希望先生能够回到东京的大学这边来。因为这样的话,咱们就能经常见面了,对吧?”

“……”

三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不语。

吃完牛排,喝了红酒,他们走出六本木的餐厅时已经八点了。三郎打算结账。

“我来吧。”亚希子拿出了信用卡说。

“今天是我邀请你呀。”

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便收回了钱包。不知道这顿饭多少钱,但一定很贵。

虽说是正月的四日,主路上霓虹灯闪烁,到处都是人。三天假日过后,好像不少人今天上班。

“去喝一杯吧。”

三郎一发出邀请,亚希子马上就答应了。

“这一带我不太熟悉。新宿的话,以前经常去喝酒。”刚说到这儿,三郎立刻打住了。

去岛上之前,三郎曾经一度在涩谷和新宿干过调酒师,所以知道几处新宿的歌舞伎町一带的酒吧和歌厅,但是带亚希子去的话,就会暴露自己的过去。

“是上学的时候吗?”

“是啊,去得不多……不过,已经好久没去了。”

“我总觉得新宿太杂乱,不太喜欢。”

的确,新宿的土气不适合亚希子,还是原宿或六本木比较对路。

“我哪里都可以的。”

“那就去个有特色的地方吧。就在这附近。”

亚希子在前面领路,两人朝着十字路口方向走去。

由于是正月,穿和服的人很多。也许是去过明治神宫吧,有人还拿着神箭和不倒翁。

擦肩而过的行人都会看亚希子。即使在城市的闹市区,亚希子的美貌和身材也很惹人注意。三郎越发感到自己的寒酸:藏蓝色的西服,驼色外套,作为上班族的打扮还过得去,可是走在亚希子身边,就显得特别土气了。

过了六本木的十字路口,朝饭仓方向走了大约一百米,有一座白色的建筑物。其地下一层就是亚希子要带三郎去的那个店。店面不算太大,铺着紫色的地毯,墙壁和桌子都是大理石的。照明的灯光也都是蓝色的,有种诡异的氛围。

“这个店名叫‘蓝色的毒’。”

店刚刚开门,只有几个女客。两个人在包厢里一坐下,立刻有一位长发披肩、身材高挑、戴着长耳环的女性送来了湿巾。

“想要点什么?”

“我要人头马白兰地。”

等亚希子说完,三郎要了啤酒。

女子走后,又过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裹着一袭和她那厚实的身材不大协调的闪闪发光的长裙。

“哎哟,欢迎亚希子小姐大驾光临!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关照啦!”

亚希子站起来,一边和女人握手,一边给她介绍三郎。

“妈妈桑,这位是医生相川先生,在岛上救过我的命。”

“原来是医生啊。哎呀,好可爱哟。”

妈妈桑说完,快速地在三郎的额头亲了一口。

“我说,先生,下次可得自己一个人来哟。”

“妈妈桑,这位先生不行。”

“说什么呢。是吧,先生?比起亚希子小姐来,我更有魅力呢!勾引我吧……”

“妈妈桑,今天就不用陪着我们了。”

“好的好的。不过,马上就会来打扰的。”

妈妈桑说完,夸张地使了个飞眼,扭转腰身走了。

“是男人吧?”

“你看出来了?”亚希子笑着点点头,“这里的女招待都是男人。一开始会觉得不习惯,但这些人都特别爽快,而且很体贴,也不会纠缠女孩子,所以感觉很舒服。不过,那个妈妈桑好像对先生很有意思呢。”

“我对这方面没有兴趣,让我来我也不会来的。”

做调酒师的时候,三郎就遇到过几个这样的男人,但他不感兴趣。

“艺人和时尚圈的人经常光顾这里。十二点以后最热闹,现在刚刚开门。”

六本木和赤坂一带,最热闹的时间是夜里一两点。难道亚希子会喝到那么晚吗?三郎倒是更担心这一点。

“你常常来这里吗?”

“偶尔来。带爸爸来过一次,没待十分钟就逃掉了。”

在蓝色灯光下,拿着白兰地酒杯的亚希子的纤纤玉指十分撩人。

“先生,明天来我家吧。”

“你家……”

“当然是我的家。医院也可以,但爸爸说也想见见你。”

“你今天晚上跟我见面,告诉你父亲了?”

“是啊。上次的事要感谢你,而且爸爸好像很喜欢先生,还赞赏地说,如今在岛上工作,真是难得的年轻人。明天到底行不行啊?”

可以的话,他希望和亚希子一起去医院,在那儿拜见她的父亲。一想到冒牌医生的事被揭穿,三郎就恐惧得不得了。

“明天有点事……”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行……”

“难得来东京,一个小时也抽不出来吗?”

“对不起!”

“您可真忙啊。”

其实明天没有什么安排,只是打算带母亲去热海玩玩,但并没有定下来。

“下次什么时候回东京?”

“可能是春天或是夏天了。”

“我去岛上找你好吗?”

“当然可以,随时都欢迎。”

在岛上的话,假医生的身份不会暴露,三郎觉得轻松一些。

“可是,去岛上还是夏天最好吧?”

“不是的,夏天人多反而不好。二三月份开始就已经暖和了。”

“那也没有多久啦。毕业论文一完成,我就去吧。”

“请一定来。”

一瞬间,三郎的脑海里闪过明子的面孔,现在他要把她忘掉。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来了三拨客人,店里热闹起来。对面包厢里的两个客人,紧紧靠在一起,女人主动去吻男人。开始时的紧张感松弛下来,三郎感觉有些醉意了,亚希子却很能喝,现在已经在喝第四杯白兰地了。

“先生,先生喜欢过患者吗?”

“……”

“都说医生不会喜欢上患者的,是真的吗?”

“我觉得也不一定。”

“哇,太高兴了!”

“先生想不想看看疤痕?”

“疤痕?”

“先生切开的刀口啊。”

三郎没有回答,亚希子直视着三郎说道:

“先生想看的话,我可以给您看啊。”

两人走出店外是三十分钟之后。已经快十点了,街上的行人一点也不见少。

“喂,带我去个地方吧。”

亚希子好像有些醉了,脚步蹒跚。她在餐厅喝了葡萄酒,刚才又喝了白兰地,两种酒一掺和,还能不醉?

“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想休息一下。”

她既然这么说了,带到旅馆去也可以的,可是亚希子真是这么想的吗?把正经人家的女儿带到旅馆去合适吗?

“快点啊,你磨蹭什么呢?”

在亚希子的催促下,三郎下定了决心,从马路边探出身子,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自己先迅速上了车,对司机说:“随便去个旅馆。”

司机一看两个人的样子就大致明白了。

“千驮谷可以吗?”

“哪儿都行……”

车穿过六本木的十字路口,朝乃木坂方向开去,亚希子根本不问去哪里。

带她去旅馆真的没问题吗?到了门口,她会不会发火,扭头就走了呢?三郎自然是想跟她上床。和这样的时尚女性共度销魂时刻,是他梦寐以求的。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刚见面就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他以为要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要花几年的工夫,才能够接吻,那就不错了。可是,这么快就得到她,也太顺利了。这是不是在做梦啊?三郎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

然而,亚希子千真万确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稍稍歪着身子,头靠在自己的肩头,对自己完全信赖的样子。

她也许是觉得对方是医生,就可以信赖吧。因为对方是曾经看到自己全裸地躺在手术台上,也曾看过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因而不设防吧。可是,刚见面马上就上床,未免也太快了。女性不是应该稍微反抗一下,或表现得矜持一些吗?

说不定亚希子一向是这样和其他男人交往的吧……

从大学生怀孕这件事来看,她就不像一般女孩子。亚希子漂亮,所以追求者众多,可是也太放浪了。无论是六本木的餐厅,还是同性恋酒吧,都不是大学生靠零花钱能够去得起的地方。美女加上有钱,亚希子从学生时代起,想必就是个风流女郎吧。

现在,她和自己去旅馆,恐怕也不过是玩一玩吧……

可是,她说的“给你看看疤痕”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三郎觉得这可能是表示愿意以身相许,但也可能只是单纯想让做手术的医生看看疤痕。如果是这样,就和自己猜想的相距甚远了。

无论怎样,能够看看美丽的亚希子的肌肤也不是坏事。

三郎再次朝身边的亚希子看去,她的头靠在三郎的肩上,闭着眼睛。

不久,车开进了千驮谷僻静的住宅街区。在一个闪烁着“流水旅馆”霓虹灯的地方停下来。

“到了,下车吧。”三郎说道。

亚希子慢慢坐直了身体,三郎轻轻拉着她的手下了车。

“这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你累了吧?”

亚希子没有回答,紧紧靠在三郎身上。

“好冷……”

三郎搂着亚希子的肩膀走进了大门。经过一些低矮的植物,一走到前面的入口,门自动打开了。

一个女招待立刻出来迎接。

“住厢房,还是上房?”

“安静些的就行……”

女招待心领神会,立刻带着他们沿着踏脚石去了厢房。

一进门有个起居室,里面是一间八叠的日式房间。床好像在那里面。因为刚才已经开启了暖气,所以房间里很暖和。

“要不要准备洗澡水?”

“不用了。”

“那么,请休息吧。”

女招待离开后,只剩下两人,三郎干咳了一声,坐直了身子。

“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真是个奇怪的先生。”

亚希子说完,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三郎感到不知所措。在情人旅馆的房间里,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从进旅馆的时候开始,女人就没打算反抗,岂止如此,还在高兴地笑。正常情况下,双方应该情不自禁地相互拥抱,然后上床。

可是,现在三郎是隔着桌子,恭敬地坐着。尽管他心里恨不得立刻就搂抱她上床去。

像亚希子这样的女性真的会跟自己做爱吗?她这么美丽,又是名门闺秀,反而令三郎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他感觉亚希子对于来这种地方,似乎是很习惯的。

和亚希子交往的男人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开着外国车四处招摇的花花公子。自己有能力跟那些男人叫板吗?

越这么想,三郎越是拘谨起来。

特别是两人之间的这个桌子很碍事。为了接近对方,必须站起来到对方身边去才行。此时此刻,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美女就在眼前,却不能出手,这就好比口渴难耐的时候,眼前有水却不能喝一样。虽说夸张了些,和“坦塔罗斯的痛苦 [1] ”不无相同之处。

不过,打破这一尴尬局面的是亚希子。

“你看看有没有啤酒吧?”

说完,亚希子就伸开腿,侧身而坐。三郎立刻站起来打开冰箱,拿出啤酒,要往玻璃杯里倒。

“等一下,好好洗一洗那个杯子。”

三郎去了走廊,在浴室外面的洗手池洗了杯子。

“没有东西擦干。”

“洗洗就行了。”

三郎重新往洗干净的玻璃杯里倒了啤酒,亚希子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接了过来。简直就如同在伺候女王的男仆。

看来亚希子对男人已经颐指气使惯了。虽说被女人命令,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现在可以例外。对方是亚希子的话,三郎觉得也无可奈何。

“啊,真好喝啊!”

大概是口渴了,亚希子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可以抽支烟吗?”

“可以。”

三郎正想把自己的七星烟递给亚希子,她却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一盒外国烟。是个蓝色的细长烟盒,上面写着百乐门 [2] 。

“打火机。”

三郎赶紧用亚希子送他的打火机给她点上火。

“我没有让我爸妈知道抽烟的事,一天抽十根左右。”

由于有些醉意,亚希子懒懒地吸着烟。她拿着烟的红色手指甲特别好看。

“你讨厌抽烟的女人吗?”

“不讨厌。”

说实话,三郎并不喜欢女人抽烟,尤其是年轻女人抽烟,但亚希子是例外。看着她吸烟时优美的姿态,就是一种享受。

“为什么这么看我啊?”

“没有,只是……”三郎慌忙移开了眼睛。

抽了三分之一左右,亚希子把烟摁灭了。

“我有点喝醉了。”

她把披在肩头的长发拢了拢,就伏在了桌子上。三郎急忙把桌子上的玻璃杯和烟灰缸拿走。

“不能在这儿睡觉啊。”

“没关系……”

三郎轻轻拉开和卧室之间的隔扇,八叠大的房间被宽大的双人被褥占据了。枕头边放在一盏红色灯伞的台灯。

“还是在卧室休息比较好。”

“那就劳驾扶我过去。”

亚希子一副完全放松的样子,仍旧伏在桌子上不起来。

“可以吗?”

“快一点……”

三郎只好搂住了亚希子的后背,她的脖子上散发出柔和的香水味儿。

“请站起来。”

把胳膊伸进她的腋下,她也不站起来,三郎索性一只手伸进亚希子的腿下面,抱起了她。

“不要……”她嘴里这么说,但没有抵抗。被三郎抱着时,仍旧醉意朦胧似的闭着眼睛。

就这样把她抱到被褥上之后,三郎俯下身亲吻了她的嘴唇。

亚希子不愿意似的,摇晃了两三下脑袋后,马上就顺从了。

马上就要和梦寐以求的女人渐入佳境了。三郎兴奋得膝头不停地发抖。当三郎解开连衣裙的扣子,打开胸部,正要抚摸她的乳房时,亚希子说道:

“不要乱来,我脱了衣服。”亚希子的声音格外冷静。

被她的气势压倒,三郎松开了手。亚希子起来自己脱去连衣裙,叠成两折,放在床铺旁边。三郎也赶忙脱去了衬衫和裤子。

在被子里,亚希子身上只剩下胸罩和内裤。

到了这个地步,就什么都好办了,剩下的只需要勇武挺进了。

亚希子身体虽然纤细,胸部却很丰满,浑圆而有弹性。

她几乎没有抵抗,三郎去拉她的内裤时,也只是摇了两三下脑袋,三郎没有理睬,继续拉拽,便脱下来了。

现在亚希子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三郎的手指能够触到那茂密之所了。

三郎再度紧紧拥抱她,然后压在她的身上,进入亚希子的身体里。

就在这一瞬间,三郎的眼前浮现出了四个月前的手术。

这样冲进去,不会有问题吧……

于是,血海,从中取出的胎儿,被五花大绑一般缝合的子宫,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一闪过。那个子宫怎么样了?在这柔软的皮肤下面就是那个子宫。它就在自己即将冲进去的地方前面。一想到这些,三郎感到自己突然间萎缩了。

怎么搞的?刚才还那样斗志昂扬的东西,转眼间就没了精神,缩成一团了。尽管心里明白机会难得,无奈一旦打蔫的东西,一时很难恢复。自己摸了摸,果然已经难以置信地软下来了。

三郎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次虽说不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女人,却是第一次买春的时候。

在即将进入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可是就在那个女的说了句“好了,来吧”的瞬间,突然就不行了。临阵败退了。

究其原因,完全是精神上的问题。好像是过于亢奋,自我意识过剩,招致失败。

“你太年轻了,还是以后再来吧。”女人说着呵呵笑起来。

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对于三郎来说,却是天大的屈辱,仿佛作为男人的存在被否定了一般。

不过,与其说是勃起有问题,不如说是由于刚刚尝到性爱滋味的幼稚。事实上,从那以后,这样的情况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和明子之间也一直顺风顺水。

可是,现在怎么突然不行了呢?

虽说是好不容易才和心仪的女人上了床,可也不至于还像年轻人似的,因为控制不住自己或是太幼稚而溃败吧。这个阶段早就应该说拜拜了。

也可能是内心在跟亚希子过去的男友们较劲儿的缘故吧,但这也不算什么问题。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些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看起来还是手术中看到的子宫在作祟。那个在血海中,被五花大绑的子宫,自己即将进入它的里面,这么一想象,欲求便烟消云散了。

虽然反应在身体上,其实是心理的原因。残留在三郎脑子里的对于手术的悔过、恐怖、血淋淋的子宫等等重合起来,一下子把三郎的精神击溃了。

“你怎么了?”亚希子闭着眼睛躺着问道。

“没事……”

三郎摇摇头,慢慢地离开了亚希子的身体。

“已经完了吗?”

“……”

三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不愿意让亚希子觉得自己是因为年轻,控制不住,才这么快。可是又不能说是因为脑子里浮现出了那个子宫的缘故。三郎焦急万分,只好在被子里道了声“对不起”。

“没事,我没关系的。”亚希子说完,把腿缠绕在三郎的腿上说,“因为我喜欢先生……”

三郎一直紧紧搂抱着亚希子。虽然放跑了难得的机会,有些悻悻然,但并非不快。

尽管性行为本身没有成功,但三郎清楚地体会到了亚希子的温柔。她看似任性骄纵,也不无热情的一面。既大胆泼辣,也心细如发。他很庆幸今天能够和亚希子见面。

“以后称呼先生为三郎,可以吗?”两人耳鬓厮磨着的时候,亚希子问道。

“当然可以了。这样叫我更高兴。”三郎这样答道。

于是亚希子淘气地瞅着三郎问:

“那么,三郎,请看看我的疤痕吧。”

“现在吗?”

“开灯也行。”

亚希子说着,重新戴上文胸,穿上了内裤。

“刚才你摸过了吧。”

在交欢之前,三郎触摸过亚希子的小腹,但当时由于太兴奋了,没怎么注意。

“虽然很难为情,但是三郎什么都清楚的,没有办法。”

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之后,亚希子平躺在被褥上。雪白的腹肌上面,有一道近二十厘米的疤痕。那疤痕是又红又鼓,凹凸不平。

“难看吧?”

“是啊……”

手术以来,三郎还是第一次看到它。

他回忆不起来当时是怎样缝合刀口的了。其实,那个时候处于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根本没有余力去顾及皮肤会不会留下疤痕。

“这个样子,没法穿游泳衣了吧?”

“对不起,我缝合得很不好看。”

“我不是那个意思。爸爸说,可能因为我是疤痕体质。涂抹了祛除疤痕的药膏,也没有多少效果。”

“把有疤痕的地方切除后,再缝合一次的话,可能会更好看一些……”

“爸爸也这么说。可是,我不想让爸爸给我做手术。”

“为什么呢?”

“父亲给女儿做手术多别扭呀。我也不愿意啊。”

“那么请其他医生……”

“我想请你给我做。可以吗?”

“可是,我……”

“没关系的,我相信你。爸爸也同意。可以吧?”

“可是……”亚希子一边抚摸着疤痕,一边说,“只不过,这是你给弄出来的疤痕,去掉也挺可惜的。”

在明亮的灯光下,亚希子雪白的裸体如同陶瓷器一般熠熠生辉。亚希子袒露着小腹上的红色疤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看着,三郎感觉自己的自信又回来了。

刚才由于眼前浮现出手术时的子宫的惨状,使得三郎委顿了,但现在,他甚至产生了想要接近它的欲望。

三郎重新躺在床上,从容地和亚希子接吻。

现在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不安了。

亚希子也顺从地迎合他。

他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让彼此的嘴唇亲密接触着,可见现在他的心情已经非常松弛了。

经过反复多次的接吻之后,三郎确认自己的局部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头的时候,便压在了亚希子的身上。

三郎的脑海里,子宫的影像再次出现了,然而现在的三郎,不但不惧怕,反而想要踊跃地冲进那血海里面去。

和刚才不一样,三郎现在变得有些像虐待狂。子宫破烂就破烂好了,现在我只需要勇往直前。三郎仿佛格外珍惜那最高涨的瞬间一般,一气贯入。

亚希子的表情突然绷紧了。三郎看着她的脸,继续向前。

当他感到自己已经全部嵌入了亚希子身体里之后,才松了口气。

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三郎这么一想,顿时勇气倍增。刚才还皱着眉头的亚希子,也慢慢舒展开来,还主动揽住了三郎的肩头。

三郎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疤痕,也没有了子宫,纵然出现了,也会赶走它们。现在他忘却一切地在亚希子娇小柔韧的身体里纵横驰骋着。

经过一番激烈的动作,尽情释放了之后,三郎趴在了床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亢奋过。和明子做爱时所没有的激情和战栗穿透了他的身体。

“真棒啊!”亚希子轻轻发声。

“对不起!”

“什么呀,挺好的。”

三郎已经筋疲力尽,亚希子倒是还很精神。

“先生,真是不赖啊。”

亚希子重新打量起了三郎,仿佛要确认一下似的。

不用问,亚希子已经不是处女了,既然已经怀了孕,怎么可能是处女。可以肯定她已经和不止一个男人有过性经验了。

不过,现在这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亚希子的身体充满魅力。听人说阅人无数的女人往往性冷淡,但亚希子毫无这种情况。非但没有,看她那般纵情投入、放浪不羁的样子,绝对想不到是个女大学生。

更让三郎吃惊的是,刚才还沉浸在快感当中,转眼间,她便若无其事地谈起另外的话题来。

“好不好啊?刚才说的做手术的事,真的拜托你啦。”

做爱之前的疤痕手术的话题,她还没有忘呢。

“我真的可以吗?”

“要住几天的院啊?”

“拆线为止,大概一个星期吧,不过,还是住上半个月比较松快。”

“我去冲个澡。”亚希子又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今天,我可是很危险的日子。万一怀孕了,可怎么办?”

“……”

“不过,不要紧的,先生堕胎也是很拿手的啦。”

亚希子恶作剧似的留下一串笑声,进了浴室。

三郎休假到七日。从八日开始去诊所上班,所以如果坐七日晚上的船回去的话,上午就会迟到。晚这么一会儿,所长应该会通融的,问题是,船会不会按时出发。

冬天由于海浪太大,经常停航,考虑到这一点,还是坐七日早晨的飞机回去比较保险。

总之,离回去还有两天时间。

和亚希子只见一次面,就发生了肉体关系,实在是预料之外的收获。但三郎也因此感到,如果不再见她一次,就这么回去的话,会更加不放心。

亚希子的确是以身相许,还夸他很棒,可一旦天各一方的话,会不会马上把他忘了,又和其他男人交往呢?亚希子这一点的确让男人不放心。虽说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但正是因为难以把握,才更吸引男人。

可能的话,三郎还是想在回去之前再见她一面。

可是,自己已经说了五六两天有安排,不能见面了。

其实,那都是因为亚希子邀请三郎去她家,三郎为了推脱而随口编出来的借口。虽然他心里很想去她家,可是,总觉得一见到她父母,自己这个假医生的身份就可能会暴露,因此吓得不敢去。

不过,和亚希子两个人的话,见多少次都愿意。

次日下午,他又给亚希子打了电话。如果她接了电话,他打算这么解释,虽然昨天说今天有事,但临时有了空闲。

可是亚希子的房间,一直没有人接电话。

亚希子不在家,更让三郎担心了。从傍晚到夜里,每隔一个小时,他就打一次电话,还是不在。最后一次打电话是夜里两点半,还是无人接听。

第二天三郎也打了无数次电话,亚希子仍然没有在家。到了晚上十二点,他打算最后打一次,结果,刚响了一声,亚希子就接了。

“我从昨天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可是先生不是说昨天和今天很忙吗?所以我就去朋友家住了。要是早说你没事的话,就能见面了。”

她这么一说,三郎也无话可说了。

“朋友家在哪儿?”

“在叶山。朋友的别墅在那里。”

“我明天回去。”

“几点啊?”

“十点的飞机。”

“我现在是暂扣驾照,所以明天九点必须得去驾校。真是遗憾。”

“如果明天晚上可以见面的话,我晚一点走也可以,坐船回去的话,十点之前有时间。”

“可是,明天晚上要给朋友庆生,不行啊。”

这种时候,要是换作明子,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来赴约的。看来亚希子不会这样。

“那么,见不了面了?”

“是啊,遗憾啊。”

亚希子简直潇洒得令人伤心,只是听声音的话,以至于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曾经睡过觉的那个女人。

“你真的要去岛上做腹部那个手术吗?”

“是的,拜托了!什么时候合适呢?”

“当然越早越好了。”

“可是,我要写毕业论文,之后还要参加毕业典礼,所以,可能要到五月份才有时间。”

“那么晚吗?”

“只要赶在去海水浴之前,就来得及。”

前天夜里,她急切得恨不得明天就做手术似的,该不会又改主意了吧?

“时间太久的话,会不好做的。”

事已至此,只能这么说来吓唬吓唬她了。

次日,三郎按照原定计划,十点在羽田机场坐上了飞机。先在亲岛下飞机,然后换乘渡船,到达小岛已经是傍晚了。

风很凉,但天气晴朗,一路顺风。

早知是这样,坐今天晚上的船应该也没有问题了。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船里,三郎一直在考虑亚希子的事。

说心里话,最后没有能够见亚希子一面,他感到很遗憾。

以目前的状态,三郎还是没有真切感受到亚希子完全属于自己。好像一半在自己的掌握里,一半还在外面。这种不上不下的肉体结合,反而让人感觉不踏实。

话说回来,女人的身体还真是不可思议。那时候,子宫和输卵管都已经被胡乱缝得分不出来了,却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甚至还说有可能怀孕。

她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妊娠的话,首先要排卵,而且月经也要正常才行。可是,她那个子宫是不可能恢复原状的。而且输卵管也应该切断了。总之,有子宫也跟没有差不多。

可是她却说什么“万一怀孕了”,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郎实在是没有勇气问她还来不来月经,莫非真的还来?这不会是亚希子之流的恶作剧吧?

说不定是她听说自己的子宫已经不能怀孕了,故意那么说的吧。还是为了让做手术的三郎不会太担心,才有意那样说的呢?

不过,亚希子可不像是个体贴他人的人。

如果那个子宫真的有可能再次怀孕的话,那么只能说女人的身体太有生命力,太强大了。

三郎忽然想象起自己的精子在亚希子的子宫里逐渐长大的样子。这已经不仅是奇异,而是可怕了。

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先放下子宫不谈,做爱的时候,亚希子的确是非常奔放的。一开始还比较拘谨,后来她反而变成了主导。

虽说手术部位是子宫,和性行为没有直接关系,但途中三郎感到不安起来。

然而亚希子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疤痕且不说,肚子里面也彻底痊愈了。这是三郎亲身感受到的,绝对没有错。

即便是这样,她真的喜欢我吗……

连身体都给我了,应该不讨厌的,可是他还是不能确定。

那样轻易以身相许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样浮想联翩的时候,亚希子雪白的肉体又浮现在眼前,她的身体虽然纤细,但非常柔韧,富有弹性,可能的话,三郎真想再抱抱她。

说不定那就是最后一次吧。三郎这样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船到达了小岛。

冬日的五点,船坞已经沉入了暮色里。

到底是南边的岛屿,尽管是一月,已经不用穿大衣了,三郎只穿着西服下了船,工作人员都跟他打招呼。

“先生,回来啦。”

接着又有检票员以及小卖店的人跟他问好。大家都互相认识。

还是小岛好啊。三郎轻松地取行李时,一个工作人员说:

“先生,是不是因为所长得病了,你才赶紧回来的?”

“所长病了?”

“您不知道吗?听说所长昨天,要不就是前天病倒了。”

“真的吗?”

“听说是喝酒以后昏倒了。是吧?”

负责取行李的人问旁边的人,一个取行李的人点点头说:

“好像是轻微脑溢血……”

三郎立刻朝码头前面的公用电话跑去。

所长家里只有老夫妻俩和一个三十岁左右女儿。这个女儿结婚不久就离了婚,一年前回到娘家来住了。刚才接电话的就是她。

“昨天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爸爸突然说不舒服,然后就昏倒了,五六个小时后才醒过来,他说是静养比较好,所以今天没有去诊所。”

所长好像才休息了一天,但消息已经传遍了小岛。

“我现在就去看望所长。”

所长家位于诊所所在高台的最边上。由于途经三郎的住处,所以三郎先把背包放回家,只拿了送给所长的礼物蛋糕卷,去了所长家。

走进里面的八叠卧室,看见所长躺在大大的床铺上,也许是三郎的心理作用吧,感觉他的白发好像突然增多了,枕边摆了一排杂物,体温计、茶碗、毛巾等等。

“你回来啦……”

所长只是看着三郎眨了眨眼睛,算是打招呼。

“刚刚下船,就赶来了……”

“我终于不行啦。”

“哪里,别这么说,所长。”

“别糊弄我了。”

三郎赶紧闭上嘴。的确,在老前辈面前,即使说宽慰的话,也没有意义。

“我这个病,我自己最清楚。”

“对不起。”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果不其然。”

“不过,只是轻微的呀。”

“轻微是轻微,但是右半边动不了了。大概是中脑动脉分叉部分出问题了。”

不愧是医生,所长根据自己的症状,推断出脑内血管破裂之处。

“出血已经止住了,但麻痹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治好的。幸好语言中枢没有受损,所以还能说话,只是右手不听使唤了,叫人痛心啊。”

所长也许是想要抬起麻痹了的右手,在被子里轻轻摇晃着上身。

“说不定是前几天死的那个家伙,觉得太孤单了,叫我去那边呢。”

“所长,请不要说这些伤感的话吧。”

虽说所长平时吆五喝六的,可现在变得这样心灰意懒,也太让人难过了。三郎垂着头,这时,夫人端着水杯和药走进来。

“你该吃药了。”

“又吃没用的药啊。”所长厌恶地瞪着那些药。

“这个药是所长开的吗?”

“看我病倒了,药剂师拿来的,这玩意吃了也没有用。”

“可这也是给患者开的药呀。”

“反正像脑溢血这种病,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效药。”

所长一边唠叨着,一边吃了夫人递给他的药。

“从东京请个医生来好不好?”

“不用请。就算是东京的医生,治不好的还是治不好。”

“可是……”

“我自己的病,自己最清楚。”

即使得了病,所长依然是威风八面。不过,他马上又说:

“肢肥,帮我量量血压。”

然后,让夫人去拿血压计和听诊器。

现在在所长心里,天生的不服输和因病而倒下的怯懦纠结在一起。

三郎将血压计缠在所长的右臂上,把听诊器按在肘动脉上。开始的时候,所长还闭着眼睛,中途便睁开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血压计的刻度看。达到200后,三郎缓慢地松开手,直到了150多一点开始听到了脉动声音。

“是150。”

“果然是。”

“让别人测过吗?”

“昨天开始,每天让护士长来量三次血压呢。这不已经低多了嘛。”夫人说,所长呵斥道:“血管破裂,血流出来了,当然会低下来。”

夫人没有说话,端着水杯出去了。也许是因为卧床不起,所长心情很烦躁。

“那么,从明天开始,您一直不去所里了吧?”

“脑溢血最好是静养。实际上,像我现在这样,想动也动不了。”

“那么,诊所怎么办?”

“当然是你来管啦。”

“可是,我……”

“我现在这样子,至少得半年呀。就算好了,恐怕也当不了医生了。右手不顶事,一瘸一拐地走路,就不配当外科医生。”

“请不要说这么泄气的话。”

“我也不想说啊。”

所长轻轻闭上了眼睛。三郎难过地低下头,这时所长的眼角微微渗出了泪水。

“请快点好起来吧。”

三郎现在只能说出这句话。

“孩子他妈。”

突然所长叫夫人过来。

“给我纸。”

夫人从袖筒里拿出纸巾,给所长擦了擦眼睛。

“相川君从东京带来点心了,你吃吗?”

“是吗?东京怎么样?”所长的声音立刻变得柔和了。

“还是那样,到处是人和车,太乱。”

“你不想回东京吗?”

“不想……”

“不是特别勉强的吧?”

“当然不是。”

“我病倒了,以后岛上就剩下你一个医生了。”

“可是,所长,我又不是正式的医生……”

“我知道,不过你不要担心。现在大家越来越明白你对于咱们这个岛是多么重要的人了。”

“可是,所长如果长期休病假的话,他们就会考虑请别的医生来吧?”

“就算是想请,谁愿意来这个小岛呀。既然没有人来,就只有靠你了。”

“可是,早晚……”

“只要我还活着,就让你干。比起东京那些奔钱来的医生来,你要优秀得多。”

听所长这么一说,三郎觉得以前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

“总之,以后就你一个医生了。我已经跟町长说了,给你涨工资。好好干。”

“谢谢您!”

三郎低下头。夫人担心地说:

“你今天话说得太多了吧?”

“没关系,我是医生。”

“老是这么逞能,结果还不是变成这样。”

“……”

尽管嘴上厉害,其实所长对夫人还是惧怕三分的。

次日开始,三郎突然间忙碌起来。

从住院患者到新患者,以及复诊患者,都由三郎一个人来承担了。

以前,所长不在的时候,他也一个人承担过,但过两三天所长就会回来。这回可不只是几天的事了。最快三个月,弄不好得一年半载的。即使所长康复了,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做手术了,最多也就是看看内科。从今往后,医疗方面的责任都落到了三郎肩上。

诊所的员工自不必说,患者们也几乎都知道所长病倒的事了。大家都很同情三郎,对他说:“以后你可受累了。”“越来越忙了啊。”但也有人讥讽道:“这回该当所长了吧。”

员工里也有人怪声怪气地叫他“小所长”。在他们眼里,迄今为止,三郎即使是参与治疗,也是所长助手的身份,还说得过去。但是像现在这样,三郎实际上承担了所长的工作,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所长病倒半个月后,三郎的工资提高了两成,三郎自然很高兴,但这件事被员工们知道后,惹来了麻烦。

“不就是个在东京混不下去的人吗?居然腆着脸以所长自居。”有人暗地里说怪话。即使没有人这么说,所长长时间休病假的话,情况也会发生变化。

首先,三郎的身份被东京那边知道了的话,町公所会因为明知他没有执照,还作为医生使用而招致麻烦。弄不好的话,警察局长也要被追究责任。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和诊所的干事长好像一直在磋商。

眼下虽然可以让三郎干着,但必须尽快补充新医生。

迄今为止,由于所长身体好,他们不好提出这个想法,但现在机会到了,就盘算着聘请一位比较年轻的医生来,同时辞退三郎。

只是,即使他们这么打算,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正当年的医生的。

他们好像是一致决定,先通过大学医院或医学杂志来寻找医生。

三郎从护士长和药剂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但他没有表态。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来了新医生,自己还是回去干办事员或检验员。

和当医生被人说三道四相比,还是不当更踏实。

不过,亚希子手术时一直跟自己站在一边的药剂师高冈他们,绝对会有意见的。“要是新医生来了就把你赶走的话,那你干脆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干了。”

可是,原本错在三郎。现在如果他任性胡来的话,对谁都没有好处。

“到时候再说吧。”三郎很坦然。

亚希子说,五月份比较合适。可是,如果在那之前来了新医生的话,三郎就不能给她做手术了,甚至还会让亚希子知道自己假医生的身份。

可以的话,三郎希望坚持到亚希子做手术的时候。只要这个事了结了,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不过,与町里的负责人和干事长的担忧不同,一般的患者中对三郎的评价很不错。

从一年前开始,岛上就有很多人就开始称呼三郎“小医生”了,正因为年轻,干劲儿也大。

所长一个人很难有时间出诊,但三郎就可以轻易出诊了。即便是深夜,或大清早,他也是随叫随到。

当然了,即便是他们,初诊或大手术,还是让所长看,其他的情况下都很信任三郎。

从患者角度,或许是觉得年轻医生比较容易问东问西,也可以提些要求。

三郎自己倒没觉得,但大家都说他对患者“热情和蔼”。

所长也不是不热情,只是经常嚷嚷,或者生气。对于不听话的患者,还说什么“干脆一头撞在豆腐上死了得了”。

而三郎由于年纪轻,不会说这些话。无论对于哪位患者都很热情,很认真。

三郎脑子里时刻不忘自己不是医生。无论手术做得多好,也是做了不应该的事。能做手术是非常幸运的事。这样的心态自然会使他表现得很谦虚,成为亲切的医生了。

本以为会很快康复的所长,病情竟越来越重了。虽说是轻度的,但毕竟是脑溢血,而且从二月初开始,他又得了流行性感冒。

再加上从二月底开始,出现了轻微浮肿,经过验尿,查出了尿蛋白。就是说,脑溢血还没好,又得了肾炎。

这期间,三郎每天都去给所长看病。说是看病,其实全都听所长的指示。

“有点发烧,给我开一针斯尔比林,还有退烧药和抗生素。”

三郎按照所长的吩咐开出药方,送过去。

如此一来,到底谁是病人谁是医生也不知道了。由于只需要根据所长的指示治疗即可,所以,护士去也是一样的,可如果三郎不去的话,所长就会发脾气。

有一次,三郎由于手术延长而没有去,所长就问:“肢肥干什么呢?”

然而,三郎一去,所长就冷淡地说:“又不是什么危重病号,不用每天都来。”

不过,他心里还是希望见到三郎,不然就觉得寂寞。

三郎自然是只要所长愿意,每天去都可以。离诊所又不远,况且所长有恩于自己。

因为,三郎学会了这么多医疗技术,被岛上的人称呼为“医生”,全都拜所长所赐。

每次三郎一去,所长就会问所里的情况。

从今天做的手术,到住院患者的情况,以及干事长或护士们的事情。三郎也是一边汇报,一边听取所长的意见。

比如对于哮喘病人,用多少副肾皮质荷尔蒙合适,手指骨折每天用夹板固定是否可以,有时候他甚至把病历或X光片拿去。

就是说,即便是躺在床上,所长也仍然在坐镇指挥。

不过,发现尿蛋白的时候,所长似乎也受到了打击。

“是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好半天没有说话。

“看这架势,四月份是不行啦……”

所长嘴上虽然说些泄气话,但似乎是打算四月份去上班的。可是,肾炎并发的话,就做不到了。

“我已经老了,不中用啦……”所长凄凉地闭上眼睛。

卧床以后,所长的喜怒哀乐表现得比以前更加激烈了。高兴的时候一个劲儿地说笑,伤心的时候,便消沉到极点。上了年纪,加上动脉硬化,所长变得头脑简单,而肾炎更是使得雪上加霜。

不管怎么说,也不是马上就会要命的病,而是拖拖拉拉的慢性病。不可能像外科疾病那样,一做手术就会很快复原的。

只能好好休养,耐心等候康复了。这样一天天熬着,对于多年从事外科工作的所长来说,实在难以忍受。

半个月后的三月中旬,所长说出了“去东京的医院看看”的话来。

“我是不想去,老太婆老是叨叨个没完。”尽管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因为同时得了两个病,有些不自信了。

“只要肾脏情况稳定了,一两个月我就回来。如果町长弄来莫名其妙的医生,你也不要顾虑什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三郎点点头,只是这个事不是三郎自己能够做主的。

“有什么事,就给这儿打电话。”

所长把自己住院的东京国立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写给三郎。

“这里的内科部长是我的老同学,所以比较放心。”

“早一点去就好了吧?”

“也不一定。在岛上悠闲地休养,才恢复到了这个程度。”

所长说着,伸出没有麻痹的左手,握住了三郎的手。

所长离开小岛后,三郎陷入了萎靡不振的状态之中。

这两个多月来都是自己独当一面的,所以他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虽说时常去所长那里请示,但那只不过是很少一部分。

即便所长不在,三郎对自己的能力也有一定的自信。谁知道,所长一离开,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以前即使是卧床不起,只要所长在岛上,三郎就感到安心。因为一旦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所长。

可是,现在就算哭天喊地,岛上也只有自己会点医术。说得夸张一点,此时的三郎,真正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位于最高点,什么事都无法和别人商量。虽说可以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最后还是要自己做决定。自己要承担所有的决断,这令他既欣喜又害怕。不,应该说害怕远远大于欣喜。

特别是自己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患者,搞不好就会事关生死。所有责任都要自己来扛。

三郎重新认识到所长的不可或缺。

说实话,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所长凡事自己拍板,太滋润了。在诊所里拿着最高的薪水,是最舒服自在的人。

可是,在所长的薪水里,恐怕也包含了作为最高职位者需要负责任的辛苦费。

一旦有事,所长就要负责任,这样的心理负担,下面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所长不在了,现在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以前有所长帮着一起扛的,现在要独自去承担,权力虽然增多了,但责任也更重了。

而且,三郎没有医生执照,做的是违法的事,因此,一旦发生医疗事故,就是大事。考虑到这一层,他也要更加谨慎小心才行。

所长走了以后,町公所召开了紧急会议,议题是如何应对没有医生的情况。

这件事之前曾经商量过很多次,但所长还在岛上,万一发生问题,对外说是按照所长的指示办的,就可以过关。

但是,这回行不通了,所长不在岛上是众所周知的。即便暂时让三郎代理,这样的非法行医也是长久不了的。一句话,治疗方面虽然可以对付,但诊断书或医疗保险单等等,就比较麻烦。因为,迄今为止,诊断书都是以所长的名义发行的。

在诊断书上写了“急性阑尾炎,需要静养两周”之后,要在下面签上所长的名字,盖所长的章。虽然是三郎诊断、填写的,但签名是别人的。

医疗保险数额的申请书、医疗补贴的申请书、处方等等都可以使用所长的签名,但是一般患者的申请书或处方,也使用所长的名义就不正常了。

更何况工伤事故或交通事故的诊断书等等,是要公示的,发生了问题就比较棘手。

由于是非医生问诊,使用他人名义写诊断书,与非法行医一样,属于欺诈行为。

退一步说,即便不发生此类问题,也不能永远不解决岛上的医生问题。

在三月底的会议上,这个问题被正式提出来,甚至受到了紧急质询。

“町长对于现在的无医村的现状是怎么考虑的?”

面对这样的质疑,町长回答:

“现在为了招聘医生,正在多方活动,请再等一段时间。”

但是,质疑者批评说:“现在的情况,在村木所长病倒之日,就应该充分预测到,可是一直放任至今,这不是町长的失职吗?”

如今,没有医生的问题,已然发展到了追究町长责任的程度了。

三郎虽然听到了这些传言,却事不关己似的继续自己的工作。

二月底之前,三郎一直忙于应对流行性感冒,进入三月份以来,感冒病人少多了,三郎也有了喘息时间。手术这方面偶尔有些阑尾炎或骨折,但大都是些切除或缝合的小手术。

不过,到了三月中旬,一位两年前开始一直住院的七十三岁的老人死了。虽然得的是高血压和风湿性关节炎,但主要死因还是由于衰老。

到了给这位老人开死亡诊断书的时候,三郎犯了愁。虽然填写了病名和死亡日期,但在诊断者姓名一栏,却不能写三郎的名字。

最后还是写了所长的名字,但他根本没有在现场,患者的死亡诊断书上却被使用了自己的名字,对于所长而言肯定也是很为难的。

既然如此,三郎也觉得干脆还是请个新医生来好了。早日能来的话,自己在他手底下干活,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不过,在新医生来之前,最好能够把亚希子的手术做了。

回到岛上之后,三郎给亚希子打了好多次电话。虽然他恨不得每天都打,但是,这样一来要花不少电话费;二来,太频繁的话,怕她厌烦自己。

亚希子仍旧是说些昨天去哪儿了,和某某朋友喝酒了,或是去什么地方玩了之类的事。

据她说,毕业论文一月份已经交稿了,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可是好像还是不打算做手术。

“现在来的话,病房也空着,可以多住些日子。”

三郎这样劝说,亚希子却不接招。

她不是说要去料理教室,就是要参加毕业典礼,最后说:

“我老是觉得害怕,要不就算了吧。”

本来三郎也不是那么愿意做的,可是,亚希子这么一说,让他感觉亚希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疤痕会比现在浅很多的。不要等到夏天了,还是早一点做比较好。”

“我考虑考虑。”

每次亚希子都是说这么一句,就挂了电话。

看来像亚希子这样的女性,如果不跟在她身边,紧紧抓牢的话,是控制不了的。

可是,远在岛上,鞭长莫及,三郎只能干着急。他经常给所长写信,也是为了缓解这种郁闷的心情。

诊所的情况,岛上的事情等等,想到哪儿写哪儿,最后还谈到了继任医生的事,以及在议会进行讨论,町长受到质问等等。

所长仍然豪迈地回信:“好好干。我只要活一天,其他不咋样的医生别想去岛上。”

但是,所长不在岛上,也是阻止不了的。

四月初,三郎突然被干事长叫去了。干事长特意到门诊来,把三郎叫到医疗部,才对他说:

“是这样,新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时候?”

“四月中旬,具体时间还没有定。四十二岁,外科医生,暂时大概是单身赴任。由于很少有人愿意来,是勉为其难地拉来的,所以据说月薪一百多万。”

“一百万……”

三郎的月薪,加上最近加薪的部分,也只有可怜的十五万。

“这么一来,诊所的体面大致可以保住了。”

三郎点点头,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对此他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只不过,自己的角色已经扮演完了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

[1] 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甚得众神的宠爱,坦塔罗斯因此变得骄傲自大,侮辱众神,于是被打入地狱,永远受着痛苦的折磨。以“坦塔罗斯的痛苦”喻指能够看到目标却永远达不到目标的痛苦。

[2] P arliament,由瑞士菲利浦莫里斯烟草公司制造,属于菲利普莫里斯烟草公司高档品牌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