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乱云(1 / 1)

欲乐园 渡边淳一 30033 字 2个月前

那天晚上,三郎一夜都没睡着。

从亚希子家出来后,去了哪儿,怎么去的,他都记不得了。反正回来的路上,回到家以后,他一直在思考和亚希子结婚的事情。

如果和亚希子结婚的话,就可以在那个有着大庭院的宅子里生活;在医院里被人称为“院长先生”;假日和亚希子开着高级车,去公园玩或去听音乐会;夏天去轻井泽或山中湖两个别墅中的一个度假;冬天去滑雪。光是想想,三郎都幸福得眩晕。

“你怎么了?”看见独自微笑的三郎,母亲担心地问道。

三郎慌忙坐正了身子。

关于结婚这件事,三郎不但没有告诉朋友,也没有和母亲说过。即便对他们说了,也没有人会当真,甚至还会忍不住笑出来。纵然自己说是真的,他们也肯定会说,“还是明确地拒绝吧”。

无论是亚希子的父亲,还是亚希子,都认定三郎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优秀医师。田坂院长说,结婚以后,将来让他继承自己的医院,也是因为相信三郎是医师。倘若知道了三郎的真实情况,肯定不会提起这门婚事的。

亚希子也是如此,无论三郎的医术多好,多么温柔体贴,不是医生的话,也不会以身相许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仲夏之梦,犹如盛夏时节出现的海市蜃楼一般美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别人说出这个秘密。只要一说出口,那海市蜃楼刹那间就会无声地消失不见。他想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盛夏美梦,暂时不让任何人打扰,一个人沉浸其中。

话虽如此,如果只做这一个夏天的梦,过后便将其葬送的话,未免有些可惜。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个梦变为现实呢?

三郎翻来覆去地想着。恐怕在自己这一生中,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遇吧。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的话,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既然有这么好的医术,我可不想就这样被埋没在岛上……

说起来,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医生执照,就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跑掉,不是很荒谬吗?

的确,日本是个讲求资历的国家。有学历和资格的人总是走在康庄大道上,而没有资格的人则必须生活在处处吃亏的阴影里。无论多么有能力,没有资格,就得不到世人的承认。

只要我是个医师,有医生执照的话……

在黑暗中,三郎盯着天花板。

能不能想方设法弄到医生执照呢……

三郎的脑海里,浮现出报纸上看到的,有关冒牌医生的报道。由于自己也干着同样的事,因此一直特别关心。

有一个冒牌医生,偷窃别人的执照,冒充其本人行医;还有一个人,盗用死去的医生名字,连那个医生的户籍都盗用了。工作时,如果别人要求看他的医生证件时,他就推说“丢了”。由于没有医院会坚持要医生出示医师证,所以,这类浑水摸鱼的情况也行得通。

还有的冒牌医生被人问到毕业于哪所大学时,便自称战前毕业于满洲的某医科大学。因为如果说毕业于满洲的大学的话,由于战败时非常混乱,毕业名册难以寻觅,而且,校友也特别少,比较容易蒙混过去。与此相类似,据说在战后的杂沓状况下,也有卫生兵出身的人,居然在当地开业并获得医生执照。甚至还有的人冒充此类医生,堂而皇之地开业。

这些人都是绞尽脑汁,各显神通,只是满洲大学或卫生兵出身的人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三郎的年纪太年轻了。

对他来说,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盗取他人的执照,要么借用他人的名字,但二者的难度都很大。

而且,即便瞒得了一时,也不可能永远瞒得住院长。

干脆现在去上医学院吧……

可是,医学院的考试非常难,即便好不容易合格了,毕业也是六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再结婚的话,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不用说,已经错过了和亚希子结婚的机会。所以最好还是现在能搞到执照。

三郎又翻了个身。

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他琢磨起了各种各样的坏点子。

并不是他想要做坏事而做坏事,而是不得不做坏事。

他琢磨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出好主意来。

可见三郎本质上不是一个坏人。表面上他是脚踩亚希子和明子两只船,但他心里一直对明子怀着歉疚。这是由于离开岛,一个人太孤独导致的特殊情况,他总是以此为自己开脱。

除此之外,三郎做过的坏事,也就是调酒师时代,贪污了一点货款。只有区区一万元,却让他至今耿耿于怀,说明他不是个真正的坏人。

既然做不了坏事,还是如实相告为好。早晚要知道的事,不如早一些坦白比较好。这样隐瞒下去,就像在被人追赶似的,只会终日心神不宁。

想来想去,到了黎明时分,三郎终于下决心要对亚希子坦白自己是冒牌医生的事。

听了他的告白,亚希子一定会大为震惊吧。说不定会呆若木鸡,歇斯底里地大闹一场。

然而,这件事并非三郎有意要欺骗她。只是最初身不由己地撒了个小谎言,逐渐累积起来,到了无法自拔的状态。

虽然没有尽早坦白是自己不好,但亚希子也是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是医生。

如果她说“以为你是医生,才跟你上床的”,三郎也无话可说,但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过“我是医生”这句话。

当然了,既然穿着白大褂做手术,谁都会认为他是医生。不能责备别人是想当然。

无论怎么看,三郎的辩解都近似于狡辩,但他并非出于恶意这么做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亚希子好。事实证明,由于自己的手术成功,亚希子才捡回一条命,康复如初。

一开始她可能会生气,只要自己一五一十地说明,当时是由于村木所长不在,自己临危受命这样的特殊背景,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不过,倘若要告白的话,在什么地方,采取什么形式为好呢?

按计划,从今天下午开始,他要和亚希子两个人单独去山中湖的别墅住三个晚上。三郎有执照的话,还有可能和亚希子去结婚旅行的。

此次去山中湖,亚希子的父母也知道。从他们默许此事可知,田坂家已经公开认可了两人的交往。

遗憾的是,自己不是真正的医生,没有办法。

想要坦白的话,就应该在这次旅行之前。这样的话,三郎姑且不论,二老所受的打击也会减轻一些的。这也算是一直隐瞒实情的男人的一种赎罪。

可是,如果今天告白,山中湖之行就泡汤了。

自己将和亚希子两个人住在湖畔的别墅里。正是为了这个,三郎才从岛上回到炎热的东京来。他能够一直在孤岛上忍受到现在,也是因为有这个盼头。

然而,自己现在主动放弃这个机会的话,实在不情愿,也太可惜了。

既然早晚会知道的,那么这次旅行就以医生的身份去吧……

其实,对这次旅行,亚希子也是充满期待的。因为这个计划是她提出来的。自己怎么忍心说些扫兴的事,破坏她难得的游兴呢?

早晚要和她分手,也许应该出于这样的考虑去山中湖旅行。实际上,从岛上出来时,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由于亚希子的父亲提出了婚事,自己才突然产生了奢望。

一想到这是最后的旅行,反而会更加纵情享受快乐的。对他自己来说,恐怕不会再有这样惬意充实的四日游了。就当作最后的旅游,陶醉在温柔乡里吧。

可是,一旦决定要告白,那三天里,自己都能够表现得那么坦然吗……

整整三天都若无其事地扮演她的未婚夫,有些残忍吧?至少应该享受两天后,第三天的晚上告诉她一切吧。

面对夜色中的湖水坦白的话,亚希子也许能够原谅自己。不行,难得一次的旅行,以告白结束未免太自私了。这次还是应该尽情享受旅行的乐趣,回到东京再说为好吧。

一直到早晨,三郎还在犹豫不决。

这样犹豫着到了下午,三郎还是决定去旅行。

“我要去山中湖玩三天。”

当他对母亲这样说时,母亲很吃惊:“去三天?住饭店?”

“住朋友家的别墅。”

“真的吗?你的朋友里也有有钱人啊。”

母亲好像认定他是和男性朋友一起去。如果她知道对方是大医院院长的千金,而且她的父亲还希望女儿和他结婚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的。

“别喝太多酒。”

“知道……”

三郎淡淡地点点头。望着送到门口的母亲,他突然愧疚起来。

因为母亲特意配合三郎回东京的时间,请了三天假。可是,他哪儿也没有陪母亲去,自己和美女去了山中湖。至少一天也好,要是陪母亲去个凉爽的地方玩玩的话,她该多高兴啊。

他真希望将来也能让母亲住上亚希子家那么大的房子,不让她再拼命工作,夏天在宽敞的别墅里享受悠闲时光。

“我尽量早点回来,回来以后,和妈妈,还有里美一起出去玩玩。”

“我可不指望你,平安回来就好。”母亲笑着说。

三郎出了家门。

三郎和亚希子约好,下午三点,在代代木体育馆前见面。把见面地点定在户外,是因为亚希子开车来。

三郎在原宿下了车,过了过街天桥,站在通往体育馆的路边等候。亚希子说是借了妹妹的宝马,开车来,却左等右等不见她来。终于看见一辆象牙色的车开过来停下,亚希子从车里探出头。

原来亚希子觉得妹妹的宝马还是有点小,就借了妈妈的车。

这是一辆奔驰双开门,看似不起眼的豪华车。三郎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外国车。

“快点上车吧。”

车门从里边打开,三郎坐在亚希子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昨天辛苦了。陪我爸爸说话很累吧?”

“不觉得啊。而且还吃到了那么多好吃的。”三郎紧张地回答。

“别墅里应该有吃的东西,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没有……”

“要是想吃什么的话,也有餐厅。”

亚希子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现在是三点十分,傍晚之前就到了。”

汽车穿过代代木公园,从参宫桥前方进入了高速公路。坐在亚希子身边,三郎想起了昨天亚希子的父亲对他说的话。

“你爸爸和你妈妈没有说什么吗?”

“说啦,爸爸夸你是个非常不错的青年呢。让你以后经常来玩。”

受到夸赞当然高兴,但三郎想要问的是,关于今天两人去别墅的事,二老是什么态度。对于没有明确答复婚约的事,就和女儿去别墅住的男人,父母会怎么看呢?

但是,亚希子好像忘记了昨天的事情似的,说起了去湖畔商店买东西,以及和朋友一起去湖边玩的事情。

“我特别喜欢玩麻将。先生喜欢吗?”

说到麻将的话,三郎做调酒师的时候,几乎是天天玩,具有半职业的水平。在诊所里也是独孤求败,没有敌手。

“算是会一点吧。”

“那就在别墅玩玩吧。我想附近肯定有会玩的朋友的。”

玩麻将也不错,但三郎只想和亚希子两个人在一起。而且,他也担心一打麻将,会让亚希子发觉自己是个爱玩的人。

“我是第一次去山中湖,想好好看看湖水。”

“想看湖的话,白天开车去很近的。”

车子到达山中湖已经五点多了。从东京大约开了两个小时。

山中湖不愧是富士五湖之一,一到这里,空气便觉清新凉爽。亚希子家的别墅位于湖畔南侧的斜坡上。正值盛夏,繁茂绿树掩映着的白色外墙的房子格外醒目。由于背靠山坡,阶梯下面是车库,从外面看,仿佛是二层小楼,实际上只有一层。

亚希子停好车,先走上阶梯,用钥匙打开大门。据说昨天妹妹和朋友来过,但由于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很闷。

“别墅就是这点不好。”

亚希子咂着舌,一口气把防雨板和玻璃窗全打开了。一进去,是一个十五六榻榻米 [1] 的客厅,里面是八叠和六叠的日式房间。

“这里很小,只有轻井泽别墅的一半大。”亚希子抱歉似的说道。

不过,若是作为一般家庭居住,已经足够大了。

“这前面就是湖。”

听亚希子一说,三郎走到了露台上。在郁郁葱葱的阔叶林前面,傍晚的湖水波光粼粼。

“树长高了,又得剪枝了。”

的确,前院的树木很茂盛,湖面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才能看到。

“你瞧,这边是富士山。”

亚希子指点的方向,夕阳西照下的富士山近在眼前。

“轻井泽也不错,但是要说风景,我更喜欢这里的。”

“风景太美了!”

三郎摊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要是能够永远待在这里多好啊。”

“喜欢的话,可以来玩啊。”

“不……”

三郎慌忙摇摇头,千万不能想入非非。这次旅行之后就得和亚希子分手了。

“好了,我要稍微打扫一下,要不要先喝一杯咖啡?”

亚希子说着走到水槽边。

三郎依然站在露台上,眺望着日暮时分的富士山。红霞笼罩着富士山头,自下而上,慢慢沉入了暮色之中,色彩逐渐变成了黄色,紫色……

“妈妈……”三郎轻声呼唤,如果带着老妈到这样的地方来,她该多么高兴啊。

然而,三郎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胡思乱想什么呢。这只不过是一场梦。

“咖啡好了。”

他回头一看,亚希子连衣裙系着围裙,正把咖啡杯摆在餐桌上。

“砂糖要几块?”

“一块。”

她点头的样子像极了新娘子。

三郎从露台回到屋内,和亚希子面对着喝咖啡。从房间里望去,也能够隔着露台看到湖水。

“真美啊!”

“你这么喜欢这里,太好了。”

感受着露台上吹来的熏风,三郎渐渐陷入了已经和亚希子结了婚的错觉。

六点过后,湖面完全陷入了黑暗。

两人喝完咖啡,小息片刻,便开车去湖畔饭店的餐厅吃晚饭。

正值盛夏,餐厅里人很多。服务生领着他们往里走的时候,亚希子被其他客人叫住了。

“你先去吧。”亚希子对三郎说道。

三郎跟着服务生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下,从这里也能透过树叶看到夜晚的湖水。

他回头朝亚希子看去,她正在餐厅中央和别人说话。那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都穿着花哨而时尚的上衣。

男人说着什么可笑的事,亚希子咯咯笑起来,假装要用胳膊肘杵对方。

三郎又将视线转向了湖面。黑幽幽的湖面前有一条闪烁的光带,那边大概就是岸边。往右边看,院子里有个杀虫灯,许多虫子麋集在上面。三郎瞧着杀虫灯,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亚希子回来了。

“对不起,碰见了几个熟人。”

“是你的朋友吗?”

“每年来这里都会见到他们,就熟悉了。他们的别墅也离得很近,我给你介绍一下吧。”

“不用……”

“那个穿白衬衫的,是K大医学部毕业的,特别爱搞笑。”

既然是住在这里的别墅的,想必是有钱人的公子吧。被介绍给那些人,自己只会更觉得自卑。

服务生再次过来,问点什么菜。亚希子打开遮住了整个脸的大菜单,问道:

“你想吃什么?这里的牛排很不错的。”

“那就吃牛排吧……”

“想喝什么?”

“什么都行……”

“今天第一次来,就喝香槟吧。”

三郎顺从地点点头。

“夏天这里到处都是人。不过,这里还是比轻井泽好一些吧。”

“是啊……”

“我最喜欢这里了。河口湖虽说也不错,不过还是这个湖绿色多,也安静。”

三郎也没去过河口湖,只有点头。

“咱们明天、后天玩什么呀?先生喜欢快艇吗?”

“没有坐过。”

三郎回答的时候,刚才那三个男人站起来,朝亚希子招招手。亚希子微笑着回应。

“他们几个现在要去跳迪斯科,还叫我也去呢。”

“你不去没关系吗?”

“先生想去吗?”

“我不太想去……”

“那为什么这么问?”

三郎心想,和自己这样寒酸的人在一起,亚希子会不会觉得没面子?但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来。至少从她打算把三郎介绍给他们来看,是认可三郎的。

“对不起。”

三郎出于感激,低头致谢,亚希子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什么,只是觉得……”

“今天先生有些怪怪的。”

“没有啊……”

“我是想和先生单独在一起,就像在岛上那样啊。”

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更加无地自容。欺骗这样纯情的女子真的可以吗?还是借此机会,老老实实告诉她真相吧。这也算是对如此信任自己的亚希子的爱。

还是今天晚上如实相告吧……

三郎下了决心。这时,服务生拿来香槟,起开塞子。他先给亚希子的杯子倒了酒,然后给三郎倒满。两人举起杯。

“为什么干杯呢?”

“为什么呢……”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亚希子这么说道,然后吃吃笑起来,跟三郎碰了杯。

山中湖的夜晚很凉快。太阳落山后,温度迅速下降,即使是盛夏,夜晚的温度也常常低于20摄氏度。

从饭店的餐厅回来后,两人开车绕着湖兜风。途中登上小山坡,他们关掉车灯在车里接了吻。

然后回到别墅,泡了个澡。

三郎想和亚希子一起泡澡,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就一个人先泡,然后亚希子去泡。出浴后,浑身清爽,两人站在露台上,望着湖水,喝了白兰地。

亚希子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睡衣,沐浴后的肌肤散发着甘甜的香气。房间里,流淌着亚希子喜欢的轻音乐,窗外只有杀虫灯照出的婆娑叶影,听不到一点声音。

“我太幸福了……”三郎不禁脱口而出。

以前,三郎对唱这首歌的那个男歌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因为看着他那一边弹吉他,一边驾驶游艇的样子,总是感到特别嫉妒。

但是,一想到现在自己就处在这样的幸福之中,觉得这首歌也还不错。他现在很想倾诉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那句歌词一样。

“我太幸福了……”

其他的歌词都是多余。这一句已经充分表达了三郎此刻的心情。

他不想破坏这幸福的时刻,要纵情地投入这幸福之中。

眺望着湖面,三郎完全丧失了告白真相的决心。

第二天,三郎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昨夜上床时是十一点,跟亚希子做爱后,起来小酌,之后再度欢爱。然后到了黎明时分,不清楚是几点,好像又做了一次爱。

虽说宛如发情的狗一样,但三郎非常珍惜这一刻千金的春宵。这之后就要和亚希子分别了。这么一想,使得三郎更是欲罢不能。

亚希子的身体依然是那么美好。三郎非常满足,呼吸着高原的凉爽空气,沉沉入睡。

“你醒了?”

刚刚睡醒的三郎正望着天花板出神,亚希子走进房间来。她已经系上白色围裙,化了淡妆。

亚希子伸出手要拉他起来,三郎顺势搂住了亚希子。

“不行……”

“就一会儿。”

“那个,应该晚上的。”

亚希子轻轻瞪了三郎一眼,挣脱他的手,站起身来。

“好了,起床吧。咱们现在去湖边兜风。”

望着一边捋着头发,转身走去的亚希子的背影,三郎再一次哼起:“我太幸福了……”

三郎心满意足地起了床,吃完亚希子做的早餐面包夹煎蛋,便开车去兜风了。

他们先从山中湖到河口湖,再从西湖去本栖湖。途中,三郎也开了一会儿车,但大部分是熟悉道路的亚希子开车。

然后回了一趟别墅,稍微休息片刻。晚上,又去了饭店的酒吧喝酒跳舞。

到底是玩惯了,亚希子舞跳得很棒。从男人们不停地朝亚希子看,便可知道。自己的女伴受到注目,三郎感觉倒是不坏。

一回到别墅,两人也不洗澡,就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

第三天也是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白天去饭店的游泳池游泳,驾驶摩托艇游湖。

夜晚在湖畔的餐厅就餐,在酒吧喝酒。然后为了醒酒,两人沿着湖边散了会儿步,坐在树荫下的长椅子上休息。

“明天咱们该回东京了。”

听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才意识到,夏日小旅行已接近尾声了。

“先生还要回岛上去吧?”

突然,在三郎的脑海里浮现出山中医师、明子、高冈等人的面孔。他凝视着倒映着饭店灯光的湖面,恍惚觉得那小岛在那遥远的彼岸世界。

他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想要永远生活在东京。三郎望着黑乎乎的湖面,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亚希子轻轻说道:“我要和先生分别了。”

“为什么这么说?”三郎吃惊地扭头问道。

亚希子凝视着远方,回答:

“因为回去后,父母就要我结婚。”

“和谁结婚……”

“上次跟你说过吧,有个人一直追求我。”

“可是,你父亲不是对我……”

“是的,可是先生一直没有表态……”

“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你父亲对我说,考虑一下给他回话的……”

“你是打算和我父亲结婚吗?”

“怎么会……”

“那么就请明确地告诉我吧。‘我讨厌你这样的不检点的庸俗的女人……’”

“你说什么呢……”

“没关系的,我明白先生是怎么想的……”

亚希子突然扑进三郎的怀里。

三郎惊慌失措,踉跄了一下。亚希子撒娇地摇晃着脑袋诉说:

“我打算放弃先生,和别人结婚。”

“亚希子小姐……”

“我不需要同情……”

三郎此刻仿佛真正了解了亚希子的心情。亚希子一直没有问过自己什么,原来她在这次旅行中,一直在等他回话。原来她认为,尽管提出婚事的是父亲,但三郎应该直接答复她的。可是三郎什么也没有说,三天来只知道白天游玩,晚上做爱。

“你根本就看不起我。年纪轻轻就怀孕打胎,腹部还有一大块疤痕。肯定认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轻浮的女人。”

“没有那么想。”

“就是这样,你老是说几句甜言蜜语来打发我。还有,只是把我当成随时可以上床的女人了。”

“不对,我喜欢你。”

“嘴上怎么说都可以。重要的问题是,打不打算和我结婚。”

“那么,我现在就对你说。”

“那好,你就说吧。”

亚希子猛地仰起脸,三郎郑重地面对亚希子说道:

“那好吧。我说。”暗夜中,亚希子的脸庞近在咫尺。三郎看着她那白皙的脸,咽了口吐沫,“其实,我的想法是……”

“是什么呀……”

在亚希子的催促下,三郎换了口气,说:

“请你嫁给我吧。”

“不会是哄我吧?”

“怎么会哄你呢?我真的想和你结婚。”

“我太高兴了!”

亚希子刚才还在哭泣的脸,立刻绽开了笑容,猛地扑进三郎的怀里。

汽车沿着东名高速向前奔驰着。已经过了御殿场,不久就到酒匈川了。离东京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天空仍然晴空万里,外面应该早已超过了30摄氏度。不过车里开着空调,凉爽宜人。

亚希子随着音响里流出的乐曲轻轻地哼着。她的嗓音虽然有些沙哑,但唱得非常好。时不时像打拍子似的,用闲着的左手指轻轻敲打方向盘。

“这歌好听吧?”

三郎点点头,但心情不像亚希子那么兴奋。

昨天晚上,三郎在湖畔明确地向亚希子求了婚。那是在亚希子的催促下,才终于说出口来的。

回到别墅后,三郎宛如置身于梦境。两人拥抱在一起时,三郎第一次叫出了“亚希子”,亚希子也第一次叫他“亲爱的”。

接吻,欢爱之后,亚希子说:“我要做你的好妻子。”

“谢谢你!”三郎一味地道谢。

然后,亚希子问道:“什么时候结婚比较合适?”

“今年一年我必须在岛上,所以……”三郎刚说到这儿,亚希子就说:“那就定在明年入夏吧。不是有六月的新娘 [2] 一说吗,就六月吧。”亚希子自行决定了婚期。

除了两个人的事以外,三郎现在打算什么也不想。现在,要忘却一切沉醉于和亚希子结婚的梦想之中。他要在梦中度过这最后一夜。

可是,天一亮,看见系着白色围裙打扫卫生的亚希子,三郎渐渐感到害怕起来。

自己简直是做出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决定。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他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一直到了中午。两个人在别墅吃过午饭,打扫完房间,便踏上了归途。

现在,亚希子开着车,兴高采烈的。听到三郎明确地告诉她“请你嫁给我”,她似乎放下心来。一路上给三郎讲好朋友悦子和卡梅的事,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

然而,离东京越近,三郎就越是沉默。不久进入东京市区,到达涩谷后,夏天的梦就结束了。距离大团圆的结局还很遥远,但他背负着欺诈和骗子的恶名,从梦中醒来了。

如果欺骗亚希子的事被人发觉,自己在岛上就待不下去了。那时自己该去哪里呢?是回去做调酒师,还是当个包吃包住的店员,销声匿迹呢?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无论怎么想,这都是胆大包天的事。妈妈和妹妹知道的话,会怎么说呢?

守旧的母亲可能会哭着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撒谎骗人的儿子?”然后将他赶出家门吧。

“我这辈子就完了。”三郎这么自言自语时,亚希子说:

“你怎么了?没什么精神啊。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咱们要结婚了,你应该更高兴,更有精神才对啊。”

“是……”

“回家之前,先去我家一趟吧。”

“今天就算了吧……”

“哟,我刚才在别墅的时候给家里已经打电话了。爸爸妈妈都很高兴,让你一定要去呢。”

“昨天的事已经跟你爸妈说了吗?”

“当然了,好消息就要快点报告啊。今天不去的话不太合适。你应该亲口对爸爸妈妈说:‘请把你们的女儿嫁给我吧。’”

“可是……”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我母亲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你母亲哪里不舒服?”

“腰部有点难受……”

他想起一年前,母亲扭腰的事来。

“这样的话,晚回去两三个小时也问题不大吧?刚才离开别墅时,你不是说今天之内回去就行吗?”

“可是……”

“回去的时候,我把你送回家,顺便看看你母亲。”

“那不太合适吧……”

“哟,怎么了?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去拜见一下伯母也是应该的。”

“拜见的话,还是等她腰好利索了以后比较好吧。”

“你这个人真怪。那就先到我家去一趟吧。”

三郎没有回答,朝窗外望去。八月天空湛蓝如洗,左边连绵不绝的箱根群山的尽头,浮现出了积雨云。

“我说,以后每个月回东京一次,好吗?”亚希子将闲着的左手放在三郎的腿上,娇嗔地说道。

“你要是不能每个月回来的话,我就去看你。”

“可是你不是有工作吗?”

“下个月我就辞掉工作了。”

“为什么呢?”

“因为要结婚的话,必须学习料理啦,插花啦,要学的东西很多啊。明年初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所以时间很紧的。现在我只会做煎蛋卷和肉汤,你不想每天吃这些吧?”

“……”

“结婚以后,你肯定会到爸爸的医院来工作吧?”

“这个……”

“这还用说吗?不过,还是不要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咱们就在医院附近的青山或者赤坂租一套漂亮的公寓吧。”

“……”

“我每天开车送你上下班,白天去学东西。你不觉得,我也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吗?”

“是啊……”

“结婚以后,你的衣着全都由我来打点。你将来要继承爸爸当院长的,所以必须穿得讲究一些。”

亚希子越是兴奋地描绘未来的幸福蓝图,三郎越是沉默寡言。

汽车从东名高速进入首都高速,从涩谷下高速后,就到松涛了。

“唉,喝杯茶的时间没有问题吧?”

在亚希子的一再邀请下,三郎去了亚希子的家。

反正这就是一场梦。在山中湖告白一切的话,早已真相大白了,只不过一直犹豫不决地拖到现在罢了。早晚会露馅儿的事,也没必要担心了。三郎渐渐想开了。

到达位于松涛的亚希子的家,已经快六点了。按了门铃后,上次那个女佣来开门了。

“您回来啦。”

也许是因为第二次见到三郎,她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快请进吧。”

领着他们进入客厅。

房间里依旧是装饰雅静,左边的窗户照进明亮的夕阳。

三郎瞅了一眼庭院,没有看见那条狗,有一个男人在用除草机除草。

“哎呀,欢迎啊。”

听见声音,三郎回头一看,是田坂院长。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还穿着西服,打着领带。

“山中湖怎么样啊?”

“啊,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

“那可太好了。来,喝一杯吧。”

院长很高兴,接过女佣拿来的啤酒,给三郎倒了一杯。

“我现在要去参加医师会的聚会,所以,不能陪你说话,先干一杯吧。”

院长举起满满一杯啤酒,说道:“电话里听说你向小女求婚了,谢谢你了!”

两个玻璃杯一碰,院长喝了口啤酒。

“这下我就放心了。小女很任性,请多关照!”

“是……”

“以后,你和我就是父子关系了。对我这个父亲,你可能多有不满意之处,我就拜托啦。”

院长低下头,三郎也赶紧低头。

“这孩子有不少毛病,不过现在对先生是一心一意的。过去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多包涵她吧。”

院长的意思好像是指亚希子怀孕的事,其实三郎根本没有权利责备。

“今天我也和内人商量了,既然已经决定了,结婚还是越快越好了。怎么样,今年秋天就办了吧?”

“是……”

“婚姻就是一种缘分,还是顺利进行为好。你那边能不能马上跟诊所辞职呢?”

“这个……”

“要是你觉得为难的话,我也可以直接去跟村木先生说。”

“所长现在因病没有上班。”

“这可不好办,那么一直是先生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人……”

“当然,你带着亚希子在岛上工作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不过,早晚打算让你接我的班,还是希望你能够尽早来我的医院。”

见三郎沉默着,院长点点头,说道:“并不是让你立刻做什么决定,只是我希望能够这样,请好好考虑一下。”

“……”

“还有,你们俩结婚的话,我们应该和你的母亲见个面,所以打算去府上拜访一下,你看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那个,家母最近腰不太好……”

“这怎么行啊。可以的话,不妨来我的医院住院治疗一下。我马上让人准备床位。”

“不必了,没有那么严重。”

“可是,你妹妹上班,没有人在家照顾的话,很不方便吧?”

“那个,真的没关系的。”

三郎正惶恐不安时,亚希子和母亲走了进来。

“先生,累了吧?”母亲也比以前和蔼多了,优雅地笑着说道。

“房子很小,露台的油漆也脱落了,一定把你吓了一跳吧?”

“不过,先生说他很喜欢山中湖,还说每天能看见富士山,特别好。”

“您喜欢那儿的话,反正房子也是空着,请随时去玩儿。”

母亲这么一说,院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相川君,打算什么时候回岛上?”

“后天回去。”

“那就明天中午,来医院一趟好不好?我带你参观一下医院。”

“那个,明天我有点事要办……”

“一个小时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吗?还打算给你介绍一下医院里的人。”

“可是……”

“爸爸,先生也很忙呢。”

“是吗?”

经亚希子一提醒,院长不情愿地打住了。

“她爸爸什么事都是急性子。今天早晨,听说相川君向亚希子求婚了,还给水户的叔叔打电话说,终于有了接班人了呢。”

“爸爸,别这么早就到处宣传。万一半途解除婚约的话,多没面子啊。”

“这么说多不吉利啊,是吧,相川君?”

母亲这么嗔怪女儿,大家都笑了,但是三郎实在笑不出来。

“先生,是不是有点累了?”

“不,不累……”

“相川君饿了吧?饭还没做好吗?”

“马上就好。为了庆祝,今天要了鲷鱼刺身外卖。”

“是吗?我现在要出门一趟,就先失陪了。那么,相川君,请慢用。”

“是……”

“结婚的日期,我们希望越早越好,请你考虑一下。”

院长朝三郎伸出手来。

握住院长的手,三郎又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三郎从亚希子家出来已经十点多了。本来以为只是一会儿,却待了四个小时。

虽然三郎很想早点回家,可是亚希子家里太舒服了。不光是亚希子,她的母亲和妹妹,还有女佣,都热情地招待他,把他当成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中途,亚希子大学时的同学来了,变成了热闹的派对。

令人吃惊的是,来的这四个朋友,都是一流公司的总经理或董事的千金,或是外交官的女儿。

她们优雅地向三郎问候,用标准的山手话 [3] 说话。不用说,个个都是风流女子,谈论的内容相当前卫。

她们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跟亚希子开玩笑:“亚希子,看你这样子,在山中湖,美美地享受了爱情吧。”

“随你们怎么想吧。”

亚希子也若无其事地冲着三郎使眼色。

她们好像是知道两人已经订婚的事,还不停地逗三郎说:“先生,亚希子的料理是不是特别难吃?”“加油,千万不要被亚希子给管住啊。”

起初三郎还有些紧张,几杯酒下肚后,胆子大了一些,也跟她们说笑起来。

后来,打开了电唱机,大家跳起舞来。

由于只有一个男人,三郎得不到片刻的休息。跳舞这方面他很有自信,做调酒师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跳舞。

“先生,跳得真不错啊。太棒了!”

被这些过去连说句话都不敢想的有钱人的小姐们围绕着,三郎渐渐地感觉自己也进入了上流社会似的。

女孩子们也有些醉意了,跳得很疯狂,连超短裙或连衣裙也掀了起来。

由于太吵闹了,亚希子的母亲进来阻止道:“这里可不是舞厅,吵到附近的邻居可怎么办。”此时已经快十点了。

三郎慌忙停下来。

亚希子的母亲拜托三郎:

“这孩子,一高兴起来,就管不住自己。请你务必多提醒她。”

可是,管不住自己的正是三郎自己。他赶紧说:“我也该告辞了。”

“哎呀,没关系的,请多待一会儿吧。”

虽然母亲极力挽留,三郎还是告辞了。

“亚希子,你去送送吧。”

“那我去一下。”

朋友们又开起了玩笑,亚希子没有理会,和三郎一起走出了房间。

“要是没喝酒的话,我就开车送你回家了。”

也许是喝了白兰地跳舞的缘故,亚希子的脚步有些不稳。

“玩得高兴吗?”

“嗯,很高兴。”

“别跟我那么客气。”

快走到大马路时,亚希子突然站住了。

“先生,吻我。”

周边都是豪宅,没有什么行人。

“快点!”

在亚希子的催促下,三郎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真是的,胆小鬼。”

亲吻时间太短,亚希子显得很不满,三郎又看了看四周。

“有人来了。”

“我才不管呢。再亲我一次。”

“好了,我要在那儿打车。”

“我跟你一起去你家吧。”

“真的不用送了。”

“明天给我打电话啊。”

“好的……”

三郎松开还想跟着他走的亚希子,朝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从赤坂过了新桥,离家越来越近了,三郎的酒也快速地醒了。

马路两边的霓虹灯闪烁着,行人来来往往。不久又过了隅田川,河面反射着灯光,微波荡漾。看着河面,三郎不觉悲从中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兴奋过头了,还是因为这么晚才回家感到内疚,或者是梦醒之后的空虚感在作怪呢?不知怎的,某种强烈的悲伤在三郎的内心急剧扩散开来。

“真不错啊……”三郎坐在车里自言自语。

亚希子的家里,有着三郎从未感受过的奢华与富足,以及无法形容的悠游自在。

即便是招待客人的高级菜肴,也不是那种竭尽所能的丰盛,而是自然而然的佳肴。而且从酒杯到餐具,无一不是极其讲究。不像三郎家那样,只要是玻璃杯,就可以喝酒,是盘子就盛菜那样。

“就是不一样啊……”三郎再次自语道。

出租车过了隅田川往右拐去,马路前方出现了红灯笼。大概是在乘凉吧,一个肥胖的女人和一个穿着大裤衩子的男人,摇着扇子站着聊天。

三郎终于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了,仿佛刚刚从龙宫回到了人间。

他闭上眼睛,想要追逐梦境。

不久,车子过了铁路岔口,进了小路。小路前方是更窄的小道,三郎的家就在那窄道的尽头,是三十年前租借的一个独门独院的木房子。

进了门,一上台阶就是八个榻榻米的房间和厨房,里面还有一间六个榻榻米的屋子。

“是三郎吗?”

“是我。”

三郎往起居室一看,母亲正要站起来。刚才好像戴着老花镜在做针线活儿。

“这么晚才回来啊。吃饭吧。”

“不吃了。”

三郎去了厨房,喝了水,回到起居室躺下。

“你怎么了?喝酒了?”

“喝了一点……”

“不要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三郎拿起矮桌旁边的报纸看起来。

“你看这件浴衣怎么样?前几天买的便宜货,想让你回来时能穿上。”

母亲给他看松叶图案的白色浴衣。

“本想尽快做好给你寄去,还是没赶出来。”

三郎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了看母亲的手,只见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指不停地缝着。

“妈妈,我要是成了有钱人,你高兴吗?”三郎眼睛看着报纸问道。

“那当然高兴了。”

“要是和有钱人的小姐结婚呢?”

“那也好啊。不过,人家有钱人的小姐会跟你结婚吗?”

“我是问你如果人家愿意跟我结婚呢?”

“那当然好了。只要你跟喜欢的人结婚,妈妈就高兴。”

三郎站起来去厨房喝水,然后进里屋睡了。

三郎回到岛上已经一个月了。

这期间,三郎几乎什么也干不到心上。验血的时候,数错了白细胞,还把患者的尿样搞错了。虽然手在干活儿,脑子却在开小差。

不言而喻,三郎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亚希子结婚的事。

自从暑假向亚希子求婚以后,事情进展神速,通过每天亚希子打来的电话,三郎知道得一清二楚。

三郎回到岛上后,亚希子便辞了工作,开始去涩谷的料理学校学习,好像还开始学习茶道和插花。

亚希子家把订婚的事告诉了亲戚朋友,并希望尽早定下举办婚礼的日程。此时此刻,在三郎没有参与的情况下,和亚希子结婚的日程,正在急速地具体化。

不用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三郎自己。

在这件事具体推进之前,三郎就应该把事情说清楚的。说到底,三郎就不应该向亚希子求婚。

可是,两人在山中湖畔,亚希子一说:“你是因为讨厌我,才不和我结婚的吧?”他便不由自主地向她求婚了。

三郎本来就很喜欢她,所以她这么一说,就说出了“请嫁给我吧”也是情有可原。俗话说:“饭菜摆在眼前,不吃是男人之耻。”面对这么丰盛的饭菜,哪有不吃的道理。

尽管如此,在山中湖的时候,三郎一心只想要享受二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光,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他打算一回到东京,就坦诚相告的。

可是,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了亚希子家,作为未来的女婿,受到她父母的热情接待,结果又一次丧失了告白的勇气。于是,三郎和在山中湖的时候一样,想要在美梦之中再多沉浸一段时间。

在东京那几天,始终没有机会告白,回到岛上后,三郎打算写信拒绝这门婚事。

可是,在岛上,三郎依然没有勇气告白。尽管每天都下决心,“明天一定告诉她”,还是一天天地拖了下来。

他以为打电话的话,不必面对面,可以说出口的。谁料想,还是不行。

没有勇气告白是一方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想放弃和亚希子结婚的机会。

他明明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和亚希子结婚实在是非分之想,可仍然不愿意撒手。因为与现实相比,梦太美好了,他不愿意醒来。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全都是自己的责任。无论别人怎样责骂,自己都无法反驳,只有道歉再道歉了。

但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没有资格求婚的出身于穷人家的自己,渴望这辈子能够做一回那样的美梦。如果这样辩解的话,或许会得到原谅吧。

“是我不好,请理解我的心情。”他只能这样来道歉了。

然而,昨天晚上亚希子来电话说,婚事已经到了板上钉钉的程度了。

“婚礼定在十一月,可以吧?”亚希子问道。

三郎含糊其辞地附和着。

“十一月二十六日是星期天,大安。就定在这一天了。”

“可是……”

“其他日子都排满了,根本定不上。这一天本来也不行,还是爸爸托人,才好不容易在帝国饭店定了宴会厅。”

“是帝国饭店吗?”

“一辈子就一次,我想在漂亮的地方举办。”

“但是……”

“我家觉得那个日子可以。现在就看你的时间了,你母亲的腰,到那时候应该也差不多好了吧?”

“请等一下。”

“你不是说诊所那边随时可以辞职吗?爸爸恨不得你明天就辞职到东京来呢。十月底能回来吗?”

“……”

“东京这边的住处,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求爸爸给咱们找房子了,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定下来。”

“房子,是打算买下来吗?”

“当然啦。咱们新婚燕尔,你也愿意两个人单过吧?我看上青山的一处房子,挺不错的。虽说是2LDK [4] ,客厅很大,有三十叠,去医院走着只要七八分钟,只是房价稍微贵一些。”

“多少?”

“说是八千万。”

“八千万!”

三郎拿着听筒,腿打起哆嗦来。那么多钱,他一辈子也挣不出来。

“房间朝南,而且电梯等于是自家专用的。很不错吧?”

“我可不要住那么高级的。”

“也不是让你掏钱,不必介意。即便是爸爸买的,将来也是咱们的财产了。”

“可是……”

“不用担心公寓的事了。倒是你尽快结束诊所的工作,回东京来。爸爸也想跟你见个面,好好商量一下婚礼的事呢。下周周末能来我家吗?”

“有患者约好了……”

“又是患者。患者和我,哪个更重要啊?”

“当然是你了……”

“那就来吧。你这个人当医生也太认真了。我住院的时候,你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护我,估计对其他人也差不多吧?像你对病人那么热心的话,哪儿还有时间啊。你要是不来的话,我就去找你。”

“等一下……”

“可是,现在就等着你的回话了。明天晚上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你事先考虑好。”

亚希子突然压低了声音:“喂,你老实不老实啊?那个细眼睛的护士怎么样啊?”

“你问她干什么?”

“不是一个叫明子的吗?你可不许跟她胡来哦。”

“说什么呢……”

“你要是不老实,我也去找别人。”

亚希子嘻嘻笑起来。

“那个,你爱我吗?”

“嗯……”

“有多爱?”

“有多爱……”

“我对你的爱,比日本海,还有太平洋都要深得多得多。”

“我也是……”

“那你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三郎顺从地照办了,于是,听到轻微的换了口气之后,传来“啵”的一声吻。

“我给了你一吻,你也给我一个。”

三郎看了看四周,然后将嘴唇贴在听筒上,打算吸一口气。可是没有发出声音,只好轻轻咂了下舌。

“好了,我听到了。晚安!”

那天下午,三郎在检验时又出了状况。

三郎用吸液管采取患者3cc血的时候,由于吸过了头,竟然咽了下去。他慌忙往外吐,可还是咽下去了1cc左右。

虽说喝了一点糖尿病人的血液并无大碍,但毕竟是别人的血,感觉不大好。也许是头天晚上,对着听筒接吻的报应吧。总之,他脑子里全都是亚希子的影子。

“工作的时候,脑子不要想别的。”

三郎虽然对自己这样说,也很难做到。

就连在工作的时候都这样,下班以后,回到房间里,他就更是会想起亚希子了。

今天晚上,亚希子打电话来,一定要明确告诉她。要是等到买了八千万的昂贵公寓,定下了婚礼的日期,可就绝对逃不掉了。撒谎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今晚电话铃一响,拿起电话后,不等对方说话,自己先一口气说出来。

“我不能跟你结婚。我是个冒牌医生。”说完就挂断电话好了。这两句话用不了五秒钟。

无论亚希子说什么,自己只是重复这句话。

这么简单的话,自己为什么迄今为止就是说不出来呢?

可是,随着亚希子打电话来的时间临近,三郎渐渐不安起来。一听到那一声甜甜的“亲爱的”,自己又会重复那些含糊其辞的回答吧。

正因为喜欢亚希子,想要跟她结婚,才难以拒绝的。

“一定要拿出勇气来。”

三郎告诫自己,从书架上拿来威士忌,又从冰箱里拿来冰块,放进威士忌里,喝起来。

亚希子大约会在十点来电话,在那之前,先喝点威士忌壮壮胆。

今天无论如何要终结此事。

他就这样一直喝着威士忌。

十点半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是诊所的护士打来的,问了问有关今天患者拍的X光片的事。

接完电话,他继续喝酒。

不知什么缘故,今天亚希子的电话迟迟不来。

大概又和朋友去玩了吧。亚希子的朋友悦子和卡梅也都是美女。

她们俩也都已经结了婚,住在高级公寓里吧?

“遗憾啊。”三郎不禁发出了叹息。

这样可不行。三郎慌忙继续喝酒。兑水威士忌劲儿不大,所以加的是冰块。已经这样喝了一个小时了,亚希子还没有来电话。

会不会忘了呢……

今天自己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她却迟迟不来电话,三郎有些丧气,就躺倒在了榻榻米上。

电视里放映的是外国电影。他看着看着打起盹来。

好像睡了有二三十分钟,突然听见了电话铃声,三郎拿起电话听筒。

“喂喂,是我。”

亚希子的声音进入了刚刚睡醒的三郎脑子里。

“定下来了。”

“什么?”

“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公寓。爸爸终于决定买了,今天签了合同。”

“真的吗……”

“还有,婚礼日期定在昨天说的那天了,就是十一月二十六日。”

三郎揉揉眼睛,把听筒换了只手。

“十一月底天气有点冷,不过,蜜月旅行可以去南边。夏威夷人太多,新加坡那边怎么样?听说很美丽的。你怎么了,没睡醒?”

“不是……”

“婚礼和住所都决定了。公寓的内装修,全都听我的,可以吧?”

“……”

“还有,爸爸说,下个星期,要去拜访你的母亲。”

“这个先不急。”

“为什么?只是见一见,没关系吧?”

“我很快就去东京的。”

“我爸爸性子急。你下下周能回来吗?”

“可以……”

“说是举行婚礼之前,要下聘礼,定在那个时候可以吧?”

“可是……”

“没关系的。你是上门女婿,聘礼由我家准备,只要你这个人来就可以了。很简单吧?”

亚希子说完,又补了一句“没几天了”,轻轻笑了起来。

事态已经变得越来越无法收拾了,一刻也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不,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欺骗亚希子,以及她的家人、亲戚朋友,这个责任自己负担得起吗?

冒牌医生被戳穿的话,亚希子会受多大的打击?她的父母会怎么说?购买的公寓、预约的婚宴……三郎越想罪孽越大,不禁颤抖起来。

这可怎么办好啊……

迄今为止,三郎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此事。即便告诉别人,人家也只会一笑置之,所以一直闷在心里。

可是,这个事件闹大了的话,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应对。

干脆找个人商量商量吧。

三郎首先想到的,还是药剂师高冈。

给亚希子做手术的时候,自己也是跟他商量过的。虽说他的嘴不是太严实,不过,诊所里可以推心置腹的也只有他了。

下班后,三郎把高冈约到靠近港口的酒吧,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不出所料,高冈很严肃地听着三郎讲述,时不时惊讶地望着三郎,发出叹息。

“就是这么回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已经约好下下周的周末回东京了。”

高冈听了使劲儿点点头,然后开口道:

“这不是好事吗?你必须去啊。”

“去东京?”

“当然了,这样你就可以和美女结婚,成为大医院的院长了啊。”

“可是,你也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医生啊。”

“对方也没有怀疑你嘛。”

“不过,早晚会露馅儿的。”

“是吗?”

“对方是医生呀,怎么瞒得住呢?”

高冈盯着前方思考了一会儿,喝了一口威士忌,说:

“问题是,你想要跟她结婚吧?”

“那是当然。”

“那就结婚呗。”

“要是问题那么简单的话,我就不会烦恼了。”

“这样的机会可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错过这次机会的话,老弟就再也遇不到那样的美女,也成不了有钱人了。在这个鬼地方,再怎么干也发不了财。我要是你的话,肯定跟她结婚。”

“万一被人揭穿了,可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这么想就坦然了。”

“可是……”

“千万不能犹豫。一定要跟她结婚。”

“小点声……”

高冈的声音太大,三郎担心地看了看周围。除了他们以外,店里只有四个人,又放着唱片,和女孩子聊得正起劲儿,不必担心他们听到,但还是谨慎为好。

“总之,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这是老天爷赏赐给你的好机会啊。”

三郎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赏赐给自己的机会,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你要是错过的话,将来肯定要后悔的。”

“是吗……”

“与其在后悔中过一辈子,还不如撞撞大运。”

听高冈这么一说,三郎也渐渐燃起了信心。

正如高冈所说,像现在这样下去,自己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很可能会在漫长的穷困生活中,天天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同样是后悔的话,不如像高冈说的那样,壮着胆子冒一次险。

“去东京,必须要去!”

好像喝得有些醉意了,高冈提高了声调。

“就算露了馅儿,不就是回到原点吗?对方如果发现了的话,你就说一句:‘那就再见了!’拍拍屁股走人,回岛上来就是了。”

反正不是自己的事,高冈说得倒轻松。不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原本无权无势的男人,即便被看成是骗子,也没有多大损失。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坦白了一切,也同样会被看成骗子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走下去吧。三郎的胆子渐渐大起来了。

“你要是当了院长,也把我弄去吧。在这个破岛上,快要憋死了。”

“还没有最后决定呢。”

“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样的小诊所,还是趁早辞职算了。”

“那么,就照你说的做了?”

“对呀,这才像个男子汉啊。好吧,为未来的大医院的院长先生干杯!”

“别拿我开心了……”

“浑蛋,和那么好的女人一结婚,就变成了有钱人,羡煞我也。干杯!”

高冈把杯里的威士忌一口喝干了。

对高冈倾诉之后,三郎感觉心里畅快多了。一直独自烦恼的事,对别人一说,就仿佛让别人分担了一半似的。而且一旦决定不坦白,继续当自己的冒牌医生时,心情也轻松多了。

然而,做了这个决定后,一旦回到现实中,又遇到了各种难题。

首先遇到的就是,以后如何掩盖冒牌医生的身份。虽说早晚都会被发觉,可还是隐瞒得越久越好。既然要做美梦,他想尽可能做得时间长久一些。

眼下的难题是如何应对下聘礼和婚礼。

对此,高冈也给他出了不少主意。

说起来,这个家伙虽说在乡下做药剂师,但脑子灵活,又好管闲事。而且,曾经在东京的大学医院里工作过一段时间,因此,对医生世界的那些事门儿清。据说,他之所以去岛上,就是因为在原来的医院参与了非法事件,不得不辞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关系,他的坏点子也是层出不穷。

“首先就是下聘礼之事,对方给你多少钱,你都不要吭声,尽管收下就是了。”

“可是,母亲要是知道我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肯定非常吃惊。”

“不管多么吃惊,做有钱人家的女婿,应该不会不愿意吧?你妈妈也希望你找个家境好的妻子啊。不管怎么说,有关结婚的事,今天晚上务必跟你母亲说一下。”

“万一我妈说了我儿子不是医生什么的话,可麻烦了。”

“这个,你就事先告诉她不要乱说话,就可以了。”

“还有,我家很寒酸,对方父母去了一看,说不定会吓跑的。”

“他们看上的是你本人,所以才让你入赘的,你家再怎么寒酸,人家也无所谓的。你就以苦学成才自居好了。况且你家境寒酸的话,反而让对方产生优越感,会对你更好的。”

“下聘礼的时候,请他们吃什么好呢?”

“去附近买些寿司,再准备些酒就可以了。”

高冈年纪四十多岁,还当过媒人,对这些礼数轻车熟路。

“重要的问题是,如何能够将秘密一直保持到举行婚礼时。”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你要耗到婚礼举行之前再辞职。这样,就可以不必先去青山医院了。”

“那么,提前两三天辞职?”

“那样时间太紧了,还是提前十天左右为宜。然后,就借口需要准备婚礼,在东京闲待着就行了。反正家具或被褥等等,女方已经准备了,你只要带着自己的衣服和睡衣去就可以。”

“就是说,我这个人去了就行了?”

“聘礼就是你的卖身钱,你就这么想吧。”

“我最害怕的就是举行婚礼的时候。到时候,媒人首先要介绍经历吧?”

“你对她父亲说过什么没有?”

“他来岛上的时候问过我一次,我说是东都大学毕业的。”

“就那么说好了。她的父亲是哪儿毕业的?”

“是K大。不过,他的朋友里好像有个东都大学的教授。”

“那就好办了。”

“可是,婚礼时,东都大学的教授要是出席的话……”

“老爷子医院里的医生都是K大毕业的吧?”

“好像是的。不过,他的朋友很多。”

“首先,即便有东都大学毕业的人,也不会记得每一个同学的。相比之下,倒是医务部更关键。”

“那些当医生的,大学毕业后,都会进入某个医务部吗?”

“几乎所有的医生都会先进入某个医务部实习。这个医务部的同事在一个锅里吃饭,彼此很熟悉,所以认识的几率也比较高。你就说自己没有进医务部,直接去岛上的诊所了,怎么样?”

“这么说,会不会和其他人不一样呢?”

“是有些不一样,不过,偶尔也有这样特立独行的人。”

“他们会不会到诊所来调查?”

“既然知道你一开始就在诊所工作,应该不会再去调查了。”

高冈喝了一口兑水威士忌,问:

“邀请我参加婚礼如何?还没有确定邀请哪些来宾吧?”

“当然会邀请你。”

“我就代表亲友,为你捧捧场吧。‘相川先生是年轻有为的医生,长年为岛上的医疗事业奉献青春。’这么一说,大家都会相信了吧。”

“你打算这样编造吗?”

“就算是上门女婿,新郎这边也得有人上去致辞啊。不然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高冈这么一说,三郎觉得也有道理。万一到了举行婚礼那一步,能够放心邀请的也只有高冈了。

“不过,我的旅费,你得给我掏吧?”

“这都是小事……”

“一般来说,医生的婚礼上,同学、医务部的前辈后辈等等都要上台呢。”

“那么,只有一个朋友致辞,太奇怪了吧?”

“就说是你大学一毕业就去了岛上,东京没有什么朋友,这样可以说得通吧?”

“可是,也太可怜了点。”

“那就再找几个像我这样的托儿好不好?让他们都说你的好话。”

“会有人愿意这么做吗?”

“只要给钱,就有人做。为了当上有钱人,这点钱总是要花的。怎么样,我帮你找找人?”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高冈越说越露骨了。

“还应该有两三个亲戚或邻居比较好吧。”

“可是,你母亲要是去了,一听我那么说,肯定会吓得晕过去的。”

“那就推说她身体不舒服,不让她参加了?”

“……”

“新娘子那边会来很多人吧?”

“我想会的。”

“你事先对她家说,我家贫寒,没有什么亲人出席,婚礼尽量办得简单一些就行了。对方如果坚持要办盛大婚礼,就随他们去吧。”

高冈点了一支烟,看着三郎说道:

“好在你个头高,穿上礼服,和她站在一起的话,说不定特别般配呢。”

“可我不是医生啊。”

“不要紧的,你虽然没有进过大学,却有着不比真医生差的技术。就自认为是一个很棒的医生好了。”

“但是,是冒牌的呀……”

“别说丧气话,小偷就是因为感到可耻才会被抓住的。你只要表现得落落大方,就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没问题,自信一些。”

高冈拍了拍三郎的肩头,三郎也不禁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医生。

有句成语叫“箭在弦上”,三郎此时的心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要将错就错,和亚希子结婚。既然打定主意,就不能再犹豫了。现在只需要一心一意地进行婚礼准备了。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三郎坐上午十点的船,回东京了。

三郎跟诊所请了周六、周一两天假,中间加上周日一天。反正也要辞职,多请几天假也没关系,但是他不想事先被大家知道。倘若说了辞职,和亚希子的婚事告吹的话,很没面子。为了这个,现在也要暗中进行。

然而,八月初刚回去过,十月又回去,才相隔两个半月,这种情况很少见。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明子,三郎出发的前一天,明子理直气壮地问三郎:

“回去有什么事吗?”

“我妈有点不舒服,腰疼得起不来。”

“你上次回去,可没有这么说啊。”

明子目光锐利地盯着三郎。

“好像是上周突然感觉不舒服的,让我回去一趟。我想大概是扭了腰吧。”

“可是,不是一个星期以前就动不了吗?如果是扭腰的话,最多两三天动不了啊。三天后应该可以在家里走动了。”

“我只是那么猜测,电话里没有问那么清楚。”

“医生怎么说?”

“好像还没有去医院。”

“躺了一个星期都没有去医院吗?”

“妹妹来的电话,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真是个奇怪的病。你不会是因为有什么别的事,不能不回去吧?”

“别的事?”

“去见什么人,或者是去结婚什么的。”

“怎么可能……”三郎被明子的敏感吓得直摇头。

“我总觉得不对头,你肯定是去会什么人吧?不会是那个怀孕的东京女人吧?你老实告诉我。”

“我只是因为母亲……”

“真是只是这个原因吗?你要是骗我,我可饶不了你。”

在明子的注视下,三郎浑身一抖。

昨天晚上,三郎由于害怕,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可是明子那怀疑的眼光到现在还在他眼前闪回。

她说的“饶不了你”,是什么意思呢?是打算揭穿自己,还是想要自杀呢?她是个要强且内向的女子,想不开的话,说不定会走极端。

他决定和亚希子结婚的时候,高冈说,你要是逃离小岛的话,明子不至于从岛上追到东京去。可是看现在她的架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来真不应该和她发生关系……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现在要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三郎对自己说。

可是一想到明子,就仿佛被某种黏糊糊的软体动物缠绕在身上似的。

船到达竹芝栈桥时是下午五点。天空阴沉,海面却风平浪静,几乎是准点到达。

从栈桥上一下来,就看见穿着白色丝绸连衣裙的亚希子,朝他不停地挥动手臂。

“累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吃饭当然好,但此刻三郎最想要的是亚希子的身体。可是,刚刚见面,也不好这么说,但亚希子立刻察觉了:“我今天不行。昨天开始来例假,所以才让你早点回来嘛。”

既然这样,就应该推迟一个星期回来,可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我必须星期一晚上回去。”

“偶尔什么也不做也挺好的。你这次是为了准备婚事回来的。明天会少一些,可能有希望。”亚希子像哄小孩似的对他说,走到停车场上的红色菲亚特跟前。

“更要紧的是,有好多事要跟你商量呢。附近的田村町有一家叫‘鹿皮’的不错的餐馆,咱们就去那儿吧。”

亚希子从里面给他打开门,三郎坐在副驾驶席上,车开动了。

亚希子带他去的地方,是从田村町十字路口往左去,一个大厦的地下餐厅。店面不大,只有二十坪 [5] 左右,流淌着轻音乐,感觉很放松。

在里面的位子坐下后,两人先端起雪莉酒杯干杯。

“两个半月没见了,你好吗?”

“很好……”

“为了筹备婚礼,我都快忙死了。对了,先说说明天的安排吧。”

亚希子从包里拿出笔记本。

“首先,是去你家的时间,定在上午十一点了。”

“太早了吧。”

“下聘礼是喜庆之事,上午进行是规矩啊。日子虽说大安更好,但是,为了配合你的时间,就定在友引 [6] 了。”

三郎头一次结婚,所以对这套礼法完全陌生。

“所以下聘礼,应该是媒人去。”

“媒人是谁?”

“拜托了中平先生。你知道他吧?去年卸任的大臣。”

“什么……”

“他最近特别忙,明天实在是分身无术,所以就拜托了叔叔。也可以吧?”

“当然……”

前大臣到三郎家来,简直太吓人了。不说别的,三郎家的那条小路,根本进不去高级车。

“叔叔是大学教授,虽说有些古板,不过这种场合或许正合适呢。”

“他在哪个大学?”

“T大。田坂义孝,你听说过吗?”

“好像是教授经济学的先生,经常上电视。”

“是的。老是说些听不懂的东西,不过,人挺好的。”

三郎初次知道婚礼的媒人是自民党的资深参议员,亚希子的叔叔是知名大学教授。这婚礼打算办成什么样啊?三郎呆若木鸡,话也说不出来。

亚希子接着说:

“据说按规矩,下聘礼要先由我家送给你家置办裤裙布料费用,然后,你家返还一部分钱,作为置办新娘礼服的费用。但是这样太麻烦,我父母说,只是由我家送给你家裤裙布料费用,你家就不必返还了。”

“……”

“据说一般婚礼的费用,差不多是男方收入的二三倍,但这次你不是入赘我家吗?那么大概要多少花销呢?你猜猜看。”

三郎思考起来,亚希子笑着说:“我也不太清楚。父母说,聘礼名义上是送你的,其实是送给你家的,所以必须交给你妈妈。除了这个以外,你还要写一份亲属名簿给我们。”

“亲属名簿是什么?”

“父母说,就是写明你亲戚们的名字、住所、职业,以及和你之间的关系的名册。如果都写上的话,太多了,所以只限于叔叔婶婶这样比较亲近的关系,是否可以?”

“这个,是我来写吗?”

“你写当然也可以。”

说到三郎的亲戚,只有千住的叔叔和千叶的姨妈,叔叔在千住附近的焊接工厂工作,姨妈在千叶开了个小拉面馆。父亲其余的兄弟都在福岛,父亲死了以后,就没什么来往了。

“那个一定要写吗?”

“当然,结婚虽是两个人的事,亲戚之间也要交往的呀。”

三郎家的亲戚和亚希子的亲戚,家境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不可能交往的。即便这边想交往,人家也会被吓跑的。

“据说,正规的奉书要横着折成两折,将折印朝下,在上面写字。”

“我这边只有母亲和妹妹。”

“就是说,你的亲戚出席不了婚礼了?”

“基本上都住在东北或者比较远的地方,不来也没事吧?”

“没关系的。那么只有你母亲和妹妹出席了?”

“母亲身体不好,妹妹很忙,只有我自己……”

“那怎么行啊,只有新郎一个人太奇怪了吧。我家仅婚礼就有二十多人参加呢。”

“倒是有一个朋友从岛上过来。其他的人,如果邀请的话……”

“哪有拜托人家参加婚礼的呀。”

“可是,没有其他人了。”

“那么,从岛上过来的就一个人?”

亚希子笑着喝干了雪莉酒。

“这不成了我家单独的婚礼了吗?”

“这样也挺好的。”

“可是这也太可笑了。”

“我这边的确不行。”

“什么不行?”

“反正是不行。”

“我这么说也许有些失礼,不过也不必穿戴得那么讲究啊。只要能够来祝福我们就够了。”

“可是……”

“婚礼的事还有时间商量,回头再说。父母说,一套聘礼需要准备九样东西。”

“都是什么?”

“是跟聘礼相关的吉利之物。有礼单、长熨斗、金包 [7] 、折扇、偕老白发 [8] 、海带等等九种东西呢。听说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改为七种或五种东西,反正两家人商量着办。”

“到哪里去买这些东西?”

“百货商店里都有卖的。”

“那袖子就得去买了。”

“你妈妈肯定已经买好了。想着给她打个电话?”

“不行。那个,明天下聘礼推迟一个小时,十二点可以吗?”

“为什么?”

“今天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得明天去买那九种东西。”

“真是个怪人。”

亚希子吃惊地瞧着三郎。

“那好吧,明天十二点去你家,请事先务必准备好。”

“还有,我穿什么衣服合适啊?”

“穿得整齐点就行了,叔叔也不是那么苛求的人。”

“你也一起来吧?”

“我当然不去啦。新娘子去下聘礼,也太可笑了。”

“你不来呀。”

“当然了。你就和母亲、妹妹一起接待就可以了。”

“可是,我真的发愁……”

三郎举目看了看四周。这时,亚希子说很好吃的橙汁闷鸭肉端上来了。

那天晚上,三郎回到小岩的家里时已经九点多了。

“这么晚才回来,吃饭吧。”

母亲立刻开始摆放早已准备好的炖菜。

“路上和一个朋友见了个面,已经吃过了。”

“你怎么这样啊。哥哥,妈妈好不容易准备的,等你半天了。”

“那我就少吃一点吧。有啤酒吗?”

母亲赶紧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启开塞子,倒了一杯。这时,三郎看着母亲说道:“妈妈,我还是打算结婚了。”

母亲拿着啤酒,一屁股坐在了榻榻米上,呆呆地盯着三郎。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上次回来的时候,好像跟你念叨过,她叫田坂亚希子。”

“就是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是的,她的父亲是青山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她今年二十三岁,K大社会学科毕业。”

“那么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嫁给你呢?”

“因为,她父亲想要我入赘他家,妈妈不反对吧?”

由于事出突然,母亲一头雾水,三郎仍旧继续说下去。

“所以,人家明天要来咱家下聘礼。”

“什么,你说什么?”

“明天十二点,她的叔叔会来咱家下聘礼。请妈妈好好接待一下。”

“你等一等。”

“虽说是入赘,不过,和她结婚的话,我就可以回东京了,而且也不会让母亲感觉拘束的。没关系吧?”

“哥哥……”妹妹忍不住插嘴,“你突然没头没脑地这么说,谁听得明白啊。应该按照顺序,从头说起啊。”

“……”

三郎重新讲述了和亚希子在岛上相遇的经过。

当然,他并非一五一十照实说的。

亚希子在岛上感到腹痛,被送到诊所来,这些讲了,但略去了怀孕的事。由于医生不在,自己为她做了手术,从那以后,开始了交往,到此为止,都是实话实说的,但后来再一次冒充医生,给她做了修补疤痕的手术,以及在旅店看护她等等,都没有说。

“那么,他们对你这样没有上过大学的人,也无所谓吗?”

“即使没有上过大学,该喜欢还是会喜欢的呀。”三郎不高兴地说。

母亲又问:

“可是,这么有钱的人家的小姐,想要找什么样的富家公子不行啊,怎么会看上咱们这样的穷人?”

“所以说,是倒插门啊。”

“即便是倒插门,大医院院长的千金小姐,找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不是很容易吗?”

到底是母亲,一下子就戳到了三郎的痛处。可是,现在绝不能胆怯。

“一般的手术我也能做啊。妈妈大概不知道,比起岛上那个只知道喝酒的医生来,我可强得多。”

“你又不是医生,还做什么手术,万一失败了,被警察抓走可怎么办?”

“不要紧的。”三郎勉强笑了笑,“总而言之,对方表示非常喜欢让女儿嫁给我。而且我也很喜欢她。上次回来,妈妈不是说,只要是我喜欢的女人,和谁结婚都可以吗?”

“那是当然,是你结婚啊。你喜欢的人自然没问题,不过,家庭条件相差太悬殊也不好。”

“妈妈那一套老黄历,现在的人早就不在乎了。结婚以后就平等了。”

三郎这么一说,妹妹插嘴道:

“哥哥老是结婚结婚的,说得倒挺热闹,剩下我和妈妈怎么办呢?”

“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们不管的。一结婚,我就成了有钱人,会尽我所能关照你们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哥哥成了上门女婿的话,咱们相川家谁继承啊?”

“你继承不就得啦。”

“开什么玩笑,我要嫁人的。哥哥不是长子吗?”

“不一定长子就必须继承家业呀。再说咱们家也没有什么可继承的,这种想法太过时了。”

“哥哥太自私了,只要自己幸福就行了,对吧?”

“我当然是希望幸福啊。与其我陷入不幸,还是获得幸福,成为有钱人对你和妈妈更有利吧?对吧,妈妈?”

三郎这么一问,母亲平静地回答:

“我想,只要你觉得幸福,在哪儿生活都无所谓。只是,对方是不是真的想跟你结婚呢?不会被人骗了吧?”

“没有被人骗啊,明天人家就来下聘礼了。”

“不过,他们真的对你很满意吗?”

“我想拜托妈妈个事,对方如果问起有关我的情况,请妈妈不要随便说什么。”

“人家会问什么?”

“由于我也参与医生的工作,所以她的家人以为我是医学院毕业的,对这些问话,你就不要多说什么了。”

“对方不会以为你是医生吧?”

“那倒不会,不过,有的人如果知道我不是医生的话,会瞧不起我的。本来就穷,再被人瞧不起,我可受不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什么也不说就是了。”

“只要妈妈做到这一点就没问题了。”

“那么,诊所那边怎么办呢?”

“当然是下个月初就辞职,然后去她父亲开的医院工作。”

“还是做化验、拍片子吗?”

“也做这些,可能也会给医生当助手。”

“住在哪儿呢?”

“青山有她的公寓,所以,暂时我们俩会住在那儿。”

“什么,青山?”

妈妈吃了一惊,然后叹了口气。

“她说是2LDK的房子,很漂亮,你们经常来玩吧。”

“我可不去。”妹妹生气地说。

“哥哥太自私了。自己一个人决定了以后,突然间就说要去倒插门,明天就来下聘礼,太过分了!哥哥的媳妇就相当于妈妈的女儿啊。这么重要的人,竟然事先都没让妈妈见一面,多少也体谅一下妈妈的心情啊!”

“可是……”

这里面情况很复杂,想要解释清楚的东西太多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说。

三郎低着头说:“没有办法呀。”

“不管有没有办法,哥哥就是只顾自己的人。”

“里美……”

妈妈呵斥了妹妹,妹妹猛地站起来,进了里屋。

“我的确是有些只顾自己,不过,这次的事就按照我说的办吧。以后你们会理解的。”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只是有些担心呢。”

妈妈说完,心神不定地喝了口茶。

第二天一早,三郎就去日本桥的百货店买聘礼了。

“我想买一套九种的聘礼。”

“那么这个应该可以。”

在百货店里,都是已经组合成套的。

“纳礼书怎么写?”

“什么是纳礼书?”

“就是接受聘礼的证明。可以的话,我们在这里帮您填写一下您的名字。”

亚希子虽然没有提及,不过当然越齐备越好了。三郎点点头。女店员问道:“新娘子的名字呢?”

“那个,是入赘女方家。”

“那么,就是新郎的名字了。”

在女店员的催促下,三郎说了自己的名字。连眼光敏锐的女店员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面前的男人就是新郎本人,今天接受聘礼。

“真是恭喜啊。”

她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打着包。

三郎拿着聘礼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半了。

妈妈已经打扫完卫生,正在往玄关前的小路上洒水。

三郎把包裹里的聘礼拿出来。

“一般应该放在壁龛前面,咱家没有壁龛,我就从邻居家借了个桌子,把它摆在上面怎么样?”

母亲还真能干,在里面的六叠屋子门口摆了个桌子,上面还摆好了供神酒。

“这么窄的地方合适吗?”

“不合适也来不及了。对方说可以,就没关系。”

现在,三郎什么事都很想得开。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你也快点换衣服吧。”

“里美呢?”

“说是和朋友约好了,出去了。好像还在生气,不用管她。”

“真是的,应该介绍所有家庭成员的。”

“就说她有事出去了。没有关系吧?”

“可是,她不在的话,端菜、热酒什么的,都是妈妈的事了。”

“这个已经请邻居八重小姐来帮忙了。现在她应该拿坐垫来了。”

妈妈进里屋去换衣服了。

“我穿那件旧的大岛绸,没关系吧?”

“没关系。”

三郎没有礼服,只有一套从岛上穿回来的深蓝色西服。

“但愿一切顺利!”

三郎对着镜子一边打领带,一边祈祷似的闭上眼睛。

来下聘礼的一行人到达三郎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过十分了。

尽管事先把路线图给对方了,但由于路不熟,他们还是走错了一点路。

三郎走出玄关去迎接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正中央的高个子白发绅士应该是亚希子的叔叔田坂义孝。他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样,相貌堂堂。出乎三郎意料的是,在他旁边,还站着田坂的夫人和亚希子的父母,以及亚希子。

“哎呀,这么热的天,你们特意前来……”

母亲深深弯下了原本已经很弯的腰。

“今天,我是作为使者前来府上的,这个孩子,还有这个孩子的父母,说是还没有和您见过面,索性借这个机会,大家一起来拜访一下,所以就一起来了。”

听了亚希子叔叔的解释,母亲的腰弯得更低了。

“太感谢了!我家太寒酸,实在不好意思。里面请吧。”

三郎慌忙说了声:“请吧。”跟在父母后面的亚希子扑哧一笑,朝他挤了挤眼睛。

田坂家这边是五个人,三郎这边是母子二人。七个人对面而坐,狭窄的起居室里便满满当当的了。

八重小姐立刻上了茶。大概事先和母亲商量好的,是符合礼数的海带茶。

落座之后,亚希子的叔叔先自我介绍,然后,一一介绍田坂家的人。

“这位是亚希子的父亲雄一郎……”

于是,穿着一身灰色套装的田坂院长低头见礼。

“初次见面!我是亚希子的父亲。此次府上的三郎君和小女有缘,定下这门婚事,我们都非常高兴。小女任性,请多关照!”

“我是三郎的母亲。我们小户人家,还请多多关照!”

不愧是上了岁数,有些见识,母亲的应对很得体。

叔叔又介绍了亚希子的母亲和亚希子。

“这位是令郎的新娘亚希子……”

亚希子立刻朝三郎的母亲莞尔一笑,低头见礼。

“我是田坂亚希子。”

“我是三郎的母亲。”

母亲回了一礼,然后直盯盯地看着亚希子,发出了一声感叹:“真是漂亮的姑娘啊!”然后母亲问道,“小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岁。”

亚希子白色丝绸连衣裙胸前别着珍珠胸针,浑身飘溢着清纯的气息。

“真是位漂亮的小姐啊。昨天晚上听三郎告诉我时,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是昨天晚上吗?”亚希子的叔叔惊讶地问道。

“昨天他突然回来,告诉我明天下聘礼,真的很吃惊,所以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三郎戳了戳母亲的胳膊肘,但母亲好像没有意识到。

没想到,下聘礼仪式很简单。亚希子的叔叔将聘礼目录递给三郎的母亲,说了一句:“祝地久天长,请收下聘礼。”三郎的母亲回礼:“非常感谢!”这样便结束了。之后摆上日本酒和预定的寿司外卖,宴席开始。

母亲吩咐八重姑娘把一大早准备的烧菜和海带卷端上来。

“那样的乡下菜还是不要上桌比较好。”三郎反对,母亲却说:“这是我特意做的。”还亲自去端菜。

即便家里再贫寒,三郎也希望搞得体面一些,最好是准备西餐,像火腿或奶酪等等比较时尚的拼盘,而不是烧菜和海带卷。

不料,这些乡下菜还颇受好评。

“这样的菜最好吃了。近来我家里已经很少做了。”

亚希子的父亲一夸赞,母亲更来劲儿了。

“可以的话,带一些回去好吗?装在盒子里吧?”

“妈妈……”三郎愈加不好意思,拽住正要站起来的妈妈的衣袖,“不用了,你就坐着吧。”

对于这样多事的母亲,三郎有些发愁。看着母子俩的样子,亚希子觉得很有趣。

“这一带很有庶民区的气氛,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亚希子的父亲环顾四周说道。

“家里地方狭小,不过已经住了三十年,就不想搬到别处去了。”

“过去当学生的时候,我也在这一带住过呢。”

由于是星期日白天,外面小孩子玩耍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虽说比不了亚希子家那样的豪宅街,但三郎还是希望能够再安静一些,而母亲对那些声音毫不介意,兴致勃勃地和亚希子的父亲、叔叔说话。话题围绕着这条街道过去的回忆,也许母亲是觉得让对方一一询问自家的情况有些失礼吧。

三郎虽然觉得有些无聊,但是话题集中在那些方面,倒是不必担心母亲会说漏什么。

然而,聊了二十分钟左右,听到亚希子的父亲突然问道:“听说您的腰不太舒服,好些了没有?”三郎吃了一惊。

“谢谢关心,我倒没有感觉哪里……”母亲刚说了一半,三郎慌忙接过来:“你忘了,前几天你不是腰疼吗?已经好多了吧?”

“是啊,反正我就是劳碌命啊。”

妈妈以前曾经念叨过腰酸,所以三郎就以此为由头,总算糊弄了过去。

可是话题马上又朝另一个危险的方向转移了。

“不过,您把两个孩子都培养得那么优秀,真不容易啊。”

“每天能吃饱三顿饭就很不错了,所以大学,这个孩子也没能……”

“妈妈,没有酒啦。”

在千钧一发之际,三郎又赶紧给岔开了。

母亲站了起来,三郎松了口气。

看这样子,一刻也不能放松。一不小心,说不定母亲还会说出什么来。

好在,接下来谈起了三郎死去的父亲,以及战时的回忆,好歹没有露馅。

就这样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客人起身告辞已是下午两点了。

再次相互客套了一番之后,亚希子的叔叔接受了三郎家返还的聘礼。

“下次请务必来我家做客。”

对于对方的邀请,母亲充满感激地一再鞠躬致谢:“非常感谢!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那天傍晚,三郎和亚希子单独在六本木的咖啡店里见了面。

下聘礼之后,亚希子先回了一趟家,换了一身衣服,这次是白色羊绒衫,外套苏格兰花呢黑白间色的宽腿裤,脚上是黑色长筒靴。

下聘礼的时候,她打扮成一个清纯的大家闺秀,现在又变身为潇洒的现代女郎。

“我家又脏又小,吓了一跳吧?”

一见面,三郎就问亚希子对他家的印象。亚希子笑着说:

“没有觉得啊,感觉很愉快。”

“乡下人,没见过大场面,我还真是不愿意让你们见面呢。”

“你有个好妈妈呀。爸爸和妈妈也夸你妈妈呢。”

三郎本来还担心他们看到自己寒酸的家、衰老的母亲,会瞧不起,听亚希子这么一说,他就放心了。

“爸妈说,下次一定要请你妈妈一起来我家。”

说到这儿,亚希子忽然严肃起来:“我想知道,你妈妈对我怎么看的?”

“说你非常漂亮,是个好女孩。和那么好看的女人结婚,你小子真够幸运的。”

“真的呀?太高兴了。这么说今天的相亲非常成功了。”

“应该是下聘礼吧。”

“哦,对了。不过,你不觉得就像双方父母相亲一样吗?”

“倒也是。”

“叔叔还笑话我们呢。他说下聘礼的时候,父母双方才初次见面,你们还真是稳得住什么的。不过,这样就算是缔结了正式婚约了。”

亚希子看着三郎,说:“你可不许跟别人上床啊。”

“那是当然。”三郎回答。

亚希子满意地点点头,说:

“还有,这种时候,男人应该送女人什么礼物,你知道吗?”

“应该是戒指吧。”

“是啊,这是订婚的证明啊。这种事按说不应该由女人嘴里说出来的。”

“事先没想到,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

“那我可以先借给你。给我买吗?”

“现在吗?”

“送戒指当然是越早越好啊。”

跟女方借钱买婚戒,实在是不合常理,但是亚希子好像急不可待地想要戴上戒指。

“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吗?”

“是四月份吧?”

“对,是买钻戒啊。当然,也不用买太贵的。”

说实话,现在三郎身上只有三万元左右,而且几乎没有其他的存款。

不过,打开今天的聘礼,里面有三百万元。妈妈一边数着钱,一边惊叹不已。对于田坂家来说,这些钱可能算不了什么。如果动用那笔钱的话,就能买个像样的钻戒了。

“赤坂有一家我经常去的珠宝店,去那儿买的话,应该会给我便宜一些。现在就去吧。”

两人走出咖啡店,去了赤坂。

珠宝店的老板显得跟亚希子很熟络的样子。

“婚戒是小姐戴吗?”

“当然了。这位是我的老公。”

“是这样啊,真是恭喜啊。”店主再一次低头道喜。

三郎脸红了,亚希子倒满不在乎。

两人看了一遍柜台里的戒指,最后亚希子看上一款小巧玲珑的钻戒。

“买这个非常划算。这么大的,一般都得五十万呢。”

标价是三十六万,店主说给他们便宜六万。

“这个钻戒很漂亮,很适合小姐您戴。”

在店员的鼓动下,亚希子戴在手指上试了试。

“要这个的话,就给三十万吧。”店员说道。

三郎回身从亚希子给他的钱包里拿出三十万来。

“太好了!谢谢你!”

虽然亚希子向他道谢,但自己并没有出钱,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现在,咱们去青山公寓看看吧。我带钥匙来了。”

三郎只能在东京待今天一天。虽说时间很紧,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去看一看。

他们开车再次返回青山。

从青山的外苑前路拐向赤坂方向,第一条街的拐角有一座新建的公寓大厦。十二层高,外立面都是现在最流行的茶色瓷砖。不愧是一流装修公司干的活儿,一看就特别结实。看样子已经有人开始入住了,公寓大门前停着装满行李的卡车。

由于这里地处富人区,一层都是咖啡店、精品店、西服店、画廊等店铺。

“你看,很方便吧。”

亚希子好像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跟入口的管理人打招呼。

走进大门,是个大理石地面的宽敞大厅,摆放着四套沙发和观叶植物。

“来访者摘下这个话筒,按下房间号,房间里的铃声就响了,房间里的人一按按钮,这扇门就开了。这么一来,推销员和不法分子就进不来了。”

亚希子一边说明一边穿过大厅往左走去,电梯左右各两个,一共四个。他们走进右边的那个电梯,到了十层,走出电梯,是一个二十坪左右的小楼厅。

亚希子打开左边“103”的房门。一进门,是个二坪左右的脱鞋处,然后穿过一条细长的走廊,便进入一个近三十叠的大客厅。

房间里还没有家具。地板上铺着藏蓝色地毯,地毯那边是露台。

亚希子打开窗户换空气。

“怎么样,很不错吧?”

从青山直到赤坂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左边茂密的绿茵好像是青山陵园。交通便利,又比较幽静,属于东京的一流地段。

“这儿是厨房,这个房间打算给你当书房。”

书房足有八叠大,从窗户也能看到绿色。

“那个是神宫球场,右边是东宫御所。虽然有些不敬,从高处俯瞰很美吧?”

亚希子指的方向是明治神宫的森林,一部分开始泛红的树叶辉映着斜阳的余晖。

“在这里放上你的书桌。书架靠墙比较好吧?桌子是西式的大桌子,书架还是选白色木料的吧。这个地毯是藏蓝色的,我正考虑换成紫藤色的,还是紫色比较安静吧。”

“是啊……”

三郎虽然点着头,心里还是半信半疑,我真的能够住在这里吗?

“你看,这是咱们的卧室。”

亚希子打开书房旁边的门。

卧室也有八叠大小。窗户朝西北,夕阳染红了窗边。

“在这里放一张双人床,床头柜就放在这边比较好吧?”

亚希子伸开双臂,一一说明家具的位置。

“我想尽量不在客厅里摆放家具,所以都放进卧室里,也就满满当当的了。”

人没有知足的时候。在三郎看来,这里简直就像宫殿一样。

“这里放落地灯,灯伞红色的可以吗?还是粉红色的?”

“都行……”

“大床是北欧风格的,非常漂亮,我已经预订了。”

说到这儿,亚希子突然眼眶湿润了,望着三郎说:“吻吻我吧。”

三郎正犹豫时,亚希子主动搂住了他。

“真高兴。我现在太幸福了!”

亚希子一边接吻,一边紧紧贴在三郎身上。

三郎搂着亚希子柔软的身体,想到此番虚假的表演即将迎来最后的高潮,恐怖感再一次袭上他的心头。

[1] 1 榻榻米:长度约1.7米至2米,宽度约80厘米至98厘米。

[2] 原文是June bride,此典故出自罗马神话,朱诺(Juno)是朱庇特(Jupiter)之妻,也是女性、婚姻和母性之神,而“六月新娘”(June bride)就是由June的语源Juno而来的。西方有谚语说:“April shower,May storm.”(四月阵雨,五月风暴),表示四五月气候不佳,不适合结婚。

[3] 即东京中心地区。

[4] L DK是living 客厅,dining餐厅,kitchen厨房三个词的缩写,即2室1厅的单元房。

[5] 日本丈量房屋和宅地面积的单位,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

[6] 大安、友引均为日本日历的迷信说法。“大安”即大吉,“友引”相当于中国的诸事不宜。

[7] 即钱包。

[8] 即白色的麻线,寓意夫妻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