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秋(1 / 1)

欲乐园 渡边淳一 20800 字 2个月前

一进入十一月,南方的小岛上也秋色渐浓了。

海岸栽种的松树、椰子树、苏铁等等热带植物依然绿意盎然,但一般的阔叶树已然红叶满枝,有的已经开始落叶了。虽说是红叶,却呈现出红褐色,没有在本土看到的红色那么艳丽夺目。如果说是由于天气突然转冷而如此鲜红的话,那么在接近亚热带的岛上,想看到鲜艳的红叶或许是一种奢望。不过,早晚温差很大,到了晚上,不穿西服上衣或外套,还是会感觉凉凉的。

随着秋色一天天变浓,三郎一直在考虑何时离开小岛之事。

三郎正式提出辞去诊所的工作是在交换完聘礼,回到岛上十天之后。

本来应该跟所长谈的,但由于所长不在,三郎便对干事长谈了。

趁着午饭后,干事长在看报的时候,三郎对他说:

“我打算辞去诊所的工作。”

一瞬间,干事长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从老花镜上面盯着三郎问道:

“为什么要走啊?”

“因为母亲患病,让我回去。她腰不好,最近一直起不了床。”

他还是拿老妈的病做借口。虽然觉得很抱歉,但反正已经使用过一次了,便顺口说出来了。当然,这回是早已想好了,如果干事长问起辞职的原因,就这样回答。

“可是,你突然提出要走,这里很难办啊。”

“我也这么想。可是母亲让我尽快回去,所以打算十一月中旬辞职的。”

“即便是十一月中旬,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是的。”

“你回东京后,有什么打算呢?”干事长抱起胳膊问道。

“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想早晚还是会去医院工作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就业这么难,工作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这个我知道……”

“你从临床诊断到拍片都拿得起来,甚至还能顶替医生做手术,是咱们诊所不可缺少的人啊。”

既然如此,怎么不对我好一点啊?三郎心里想。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

“能不能克服一下,继续在这里干下去?要不干脆把母亲接到岛上来如何?这边比较暖和,对养病也有好处。”

“可是,母亲一直在那边的医院看病,而且她也不想来这边住。”

“真是不好办啊。”

干事长再次抱起胳膊沉思起来。

“至少再干半年,行不行啊?十二月还有奖金,现在辞职的话就吃亏了。”

在现在的三郎眼里,诊所那点可怜的奖金根本不值一提。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拥有比奖金的多几百倍财产的富人了。

“怎么样,再考虑考虑吧?”

“可是,母亲说身边没有人看护,让我无论如何也得在十一月中旬以前回去。”

“你自己照看母亲吗?”

“眼下是这么打算的。”

“真是搞不懂你。”

“不管怎么说,请同意我辞职。”

没有比一旦决心辞职的上班族,态度更坚决的人了。

三郎对于干事长虽然态度强硬,但是对于明子就行不通了,弄不好会闹出乱子来的。三郎正犹豫不决时,对干事长提出辞职的第二天,明子就到三郎的宿舍来找他了。

“听说你要辞职,干事长说的。”

一进房间,明子开口就问,眼睛也不看三郎,给他一个冷冰冰的侧脸。这种时候最可怕,好比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因为我母亲的身体不好……”

“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啊……”

犹如歇斯底里发作前的预兆,明子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打算今天晚上跟你说的……”

“你要是辞职的话,我也辞职。”

“你简直是胡闹……”

“不是胡闹。我本来就想辞职的,是你来了以后不让我去的。”

的确是这样。三郎去岛上的时候,明子正渴望去东京的高等护士学校学习。她很喜欢学习,对在岛上当个准看护而过一辈子心有不甘。可是自从和三郎好了以后,便拖延下来了。

“可是,你现在辞职的话,好像咱们俩商量好了似的,别人会有看法的。”

“我一个人留在岛上,人家会更有看法。咱俩的关系不光是诊所,岛上的人都知道。要是让我一个人留下,人家会以为我被你甩了呢。在别人同情中留在岛上,我可不干。”

听明子这么一说,她的处境的确很可怜。即便是暂时的,岛上的人爱说闲话,肯定会说三道四的。

“你也带我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在东京生活,好吗?”

明子突然露出哀求的眼神恳求三郎。

“你在东京的医院工作,我上护士学校,想见面随时可以见面。”

“那怎么行啊。”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过,咱们以后一起去东京的吗?”

三郎也知道的确是说过,可那不过是在当时的情意绵绵中随口说说的。

“虽说回东京,可我还没有找好工作呢。”

“那我可以工作呀。护士工作好找,虽然收入不多,但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没有问题。”

“可是我还有老妈要养活,而且必须回家里住。”

“我也可以帮你照看伯母,这个算不了什么。”

娶了这个女人的话,的确会好好伺候母亲的。不过,事已至此,她这样的态度反而成了负担。

“总之,你还是先留在岛上为好。再说护士学校开学也是明年四月份吧。”

“入学之前,我可以在东京做实习护士,半工半读啊。”

“在东京有了工作的话,根本无法学习的。学习还是在安静的小岛最好。”

“那么,你还是要我一个人留在岛上了?”

“可是,现在只能这样办啊。”

“我问你……”明子突然坐直了身子,直视着三郎问道,“你不会是觉得我碍你的事吧?”

实际上的确是这样,但在明子锐利目光的逼视下,三郎实在不能回答“是这样的”。

“你不会是想甩了我,去东京和谁结婚吧?”

“怎么会……”

“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可饶不了你。我会一辈子恨你,直到死。”

“喂,别胡说。”

“那么,到了明年春天,你一定叫我过去吗?”

“什么叫你过去啊,你不是要去上护士学校吗?”

“当然是啊,那是因为你在东京我才去的呀。不在一起住也没关系,我去了东京以后,咱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吧?”

“那是当然……”

“你没有骗我吧?”

在明子的追问下,三郎点着头,心情郁闷起来,仿佛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三郎辞职的事,岛上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就连常去的咖啡店老板娘也问他:“听说先生要辞职?”三郎点点头,老板娘一个劲儿挽留:“大家都这么依赖先生,还是尽量别走了。”

无论是患者,还是房东大婶、店家,都担心地问他:“你一定要走吗?”尽管岛上的人嘴碎,可都非常热情淳朴。

三郎虽然感谢大家的好意,但仍然铁下心来绝不因此而改主意。一旦决定离开,就要一往无前。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过了一个星期后,看三郎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干事长好像也终于死了心,让他立刻教会在办公室工作的最年轻的山本拍片子。看样子干事长是打算暂时让山本拍片,让护士们承担临床检查了。

三郎要辞职的消息传出去后,只有山中医生没有任何反应。他肯定从干事长那里听说了,可是见到三郎却什么也没有问,还高兴地对三郎说:“有空来岛上玩。”

也许是听说这个喜欢钻研医术、让他讨厌的人要走,所以山中心情很愉快吧。

这些都无关紧要,三郎最担心的还是明子。“你要是跟别人结婚的话,我就去死。”好像是随口一说,但这个女人说不定做得出来。即便不寻死,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三郎越想越感觉自己爱了一个难缠的女人。

在这种种不安之中,亚希子照样每天打电话来。

诸如什么公寓的内装修改为浅驼色,地毯也都换成了紫藤色的厚毛毯。家具也开始陆续购入,还有她在婚礼上穿的婚纱是专门定做的,不是租借的等等。她劝三郎也定做礼服,三郎说不必了,租的衣服完全可以。

“再说现在也来不及做了。”

“要是不合身很难看的。”

亚希子很担心。不过,她更担心的还是婚礼的来宾。

亚希子家那边,最保守的估算也要来一百二三十人。介绍人还是中平议员,三郎这次回东京时,要去拜访他。

“邀请函已经写好了,就等着寄出了。不过,你家那边还没有名单呢。”

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有些慌乱。

“大致有母亲和妹妹,岛上这边的人名叫高冈……”

“这么几个人也太少了吧?”

“可是没有其他亲近的人了。”

“高中或大学时候的同学,不是很多吗?把那些人都叫来吧。给你留出了三十人的席位呢。而且,还需要一些非常熟悉新郎的成功人士。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祝福怎么行啊。你们所长能不能来?”

“他还住院呢。”

“那么大学时候的教授或前辈也可以啊。最好是有些社会地位的人。不然的话,就好像是我家单独举行的婚礼似的。”

“那有什么关系。”

“不行,那样人家会笑话的。”

虽说如此,可是没有人可邀请,三郎也没有办法。

“总之,随便你们家怎么办都行。”

“怪人……”亚希子叹了口气,“十一月十五日,你能回来吧?”

“我打算二十日回去。”

“那太晚了,还是十五日回来吧。要去试衣服,还要去拜访亲戚们,很忙的。”

“……”

“咱们要切的蛋糕有两米高呢,气派吧!”

听筒那头传来的亚希子的声音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十一月二十六日,东京从早上就是个大晴天。

十二点,三郎和母亲、千住的叔叔、千叶的姨妈四个人一起走出家门,坐上了出租车。

婚礼从一点开始,婚宴从两点开始。从婚礼到婚宴之间没有休息时间,但是由于今天是星期日和大安重叠之日,所以不得不这样了。

一进入十二月,岁末的忙碌,加上天气渐冷,今天已经是最后的婚礼高峰了。

叔叔和姨妈都表情十分紧张地坐在车上。尤其是叔叔,大概是戴着不习惯,不停地摆弄领带。叔叔在千住的焊接工厂工作,近几年来都没有穿过西服。他本来不敢出席今天的婚礼,说什么“不喜欢去那种豪华的地方”,可新郎方若是没有代替父亲角色的男性出席,人家会见怪的。三郎以此为由,才好说歹说把他劝来了。不愧是父亲的弟弟,叔叔是匠人秉性,不爱说话,这一点让三郎挺放心。只是他三年前伤了脊骨,有些驼背。原本人就瘦,加上驼背,西服显得肥肥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是租来的。

姨妈是母亲的妹妹,她经营了十年的拉面馆和小酒馆,胖乎乎的,穿上礼服倒是派头十足,但怎么看都像是乡下大妈。

与这两人相比,三郎的母亲虽然个头不高,却利索得多。五十多了,也没有发福,腰杆直直的。不过,一看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和粗糙的手,就知道是长年累月为生活而操劳的女性。

其实应该来的还有一位,就是妹妹里美。可是,由于昨晚兄妹二人大吵了一架,妹妹说什么也不参加了。妹妹从下聘礼的时候开始,就对哥哥的做法心怀不满,现在又知道了哥哥向对方隐瞒了冒牌医生的身份,更是强烈反对了。

“哥哥就这么想当有钱人吗?不惜欺骗别人?”

“我并没有欺骗他们啊。只不过是对方有人误以为我是医生而已。”

“瞎说。哥哥就是趁机接受了这门婚事呀。我可没脸出席这么卑鄙的人的婚礼。”

“那你就不用出席了。”

“当然了,就是请我去,我也不会去的。”

说完,里美就离开了家,直到今天早上都没有回来。结果,新郎方面出席婚礼的亲戚,除去里美外,只有三个人了。简直是少得可怜,可也无可奈何。

出租车到达饭店时不到一点二十分。他们应该先去休息室,可是第一次来帝国饭店,不知道休息室在哪里。问了门口的服务生,服务生带着他们坐扶梯上了二楼的休息室。

他们踩着柔软地毯走在宽阔走廊上,看见右手边一个门上挂着“相川家休息室”的牌子,隔壁房间的门上挂着“田坂家休息室”的牌子,从敞开的门里传来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请进!”服务生说道。

他们走进房间一看,排列着桌子和沙发,地方很宽敞,足够二三十人坐的。四个人紧挨着坐在沙发的一角,这时,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茶。

“才来了四位吗?”

大概是觉得和隔壁比起来,人太少了吧,她奇怪地看着四个人,放下茶就走了。

“这地方真是漂亮啊。我一直想来看看呢。”

千叶的姨妈环顾四周,赞叹不已。千住的叔叔照例是心神不定地摆弄领口。

“在这种地方住一晚上,得多少钱啊。啊,这樱花茶太好喝了。”

听姨妈一说,叔叔也慌忙喝起来。三郎希望他能够再沉稳一些,可又不好这么对他说。

“你不用去隔壁打个招呼吗?”

妈妈这么一说,三郎刚要站起来,亚希子的叔叔敲敲门,走了进来。

“哟,你们已经到了?我们也刚到。今天真是可喜可贺啊!”

“同喜同喜。承蒙多方关照,非常感谢!”

“这位是三郎的叔叔,相川市松。这位是他的姨妈,石井竹。”

三郎羞愧得恨不得闭上眼睛,但亚希子的叔叔满面笑容地说:“我是新娘的叔叔,田坂义孝,今后请多关照!”

叔叔和姨妈身体僵直地恭恭敬敬低头行礼。三郎希望他们能说一句什么,他们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介绍人中平已经来了,你们要不要过去一下?”

在亚希子叔叔的敦促下,三郎和母亲一起去了隔壁房间。

和新郎的房间相比,新娘的房间热闹非凡。男宾都穿着礼服,女宾穿着和服或西式礼服,年轻女性穿着长袖和服,满眼是豪华的服装。

在正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鲜花,放不下的放在了窗台上。窗台前面,亚希子的父亲和中平议员正在站着说话。三郎一走过去,亚希子的父亲马上伸出手来跟三郎握手。

“噢,你来了。内人现在陪着亚希子穿婚纱呢,马上就一起过来。”

“令堂和中平先生是第一次见面吧。这位是介绍人中平先生。”

“我是三郎的母亲。承蒙您在百忙之中大驾光临,真是太谢谢了。”母亲问候道。

中平议员傲慢地点点头,对母亲说:

“令郎能够和这么好的女孩结婚,真是太好了。我要是有儿子的话,也想娶她呢。”

“先生又在开玩笑。”亚希子的父亲笑道。

中平议员和报纸上的照片一样,圆圆的脸庞,长相虽平常,目光却很是锐利。

“你个子高,穿上礼服很合身,这样和亚希子小姐站在一起就很般配了。”

“这是借的。”

“年轻时穿借的衣服就可以,以后靠自己的力量置办好衣服吧。”

这时,中平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对三郎说: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你是昭和四十四年高中毕业,从东都大学毕业是昭和五十年,对吧?”

“啊,是的……”

“那么,毕业之后马上去了岛上,可以这样说吧?”

因为是假履历,三郎的回答声音很小。

“这么说,你是当年就考入了医学部,真是才俊啊。”

“哪里……”

中平议员做记录的时候,从门口那边传来了掌声。

三郎扭头一看,亚希子在介绍人牵引下,走了进来。

她像个公主一样好看。身着白色礼服,头戴白色盖头,支撑着大大的高岛田的头部微微前倾着,显得很重。

“亚希子,是三郎。”亚希子的母亲提醒道。

亚希子抬起头,看着三郎微微一笑。三郎也点点头。

“就坐在这儿吧。”介绍人中平夫人说道。

亚希子坐在了中央的一个圆椅子上。跟在身边的美容师立刻将她的白色礼服展开,摆好。

“太美了!”“真漂亮啊!”女宾们发出赞叹,马上围拢在亚希子身边。

这么美丽的女性从今天开始完全属于我了。三郎对自己这样说,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婚礼一点准时在饭店三层的大贺神社神殿举行。据说这个神社是和成就婚姻的出云大社有关联。

婚礼大厅能够容纳新郎新娘双方各二十人,新郎方只有三个人,于是,亚希子的叔叔让新娘方多出来的十五人站在了新郎方这边。

时间到了。伴随着舞乐,开始表演驱邪仪式,接下来是诵读祈祷文。

在举行婚礼仪式的过程中,三郎虽然庄重地低着头,可不知为什么,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婚礼,甚至陷入在参加别人婚礼的错觉之中。

“新郎新娘朗读誓词。”

听到这句话,三郎才想起是自己的婚礼,走到了神殿前面。

“今天我们在这里……”三郎开始朗读誓词。万一有自己不会读的词怎么办?他很担心。幸好都标注了假名 [1] ,很容易读。

“我们作为夫妻……”读到这里,他感觉放松了一些,提高了声调,可到了最后朗读各自名字的地方,他看到“田坂三郎”,稍稍踌躇起来。他咽了口唾沫,低声说出“田坂三郎”,紧接着,亚希子说了“亚希子”。

朗读完誓词,神女 [2] 走过来,将交杯酒递给他们。一共喝三杯,每杯喝三次。三郎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程序,却由于心慌,前两次喝多了,到第三次时,已经没有酒了。亚希子三次都是做做样子,嘴唇几乎没有碰到酒杯。

之后是玉串奉献仪式 [3] ,以及亲属干杯。

按照规矩,一般都是各家推选一个代表来介绍各方的亲属,但是,亚希子的叔叔很体贴,说:“新郎的亲戚都住得远,所以今天只来了很少的人。由我代为介绍新郎方的亲属。”可能的话,三郎当然不希望这样,但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亚希子的叔叔只是短短地介绍了一句:“这位是三郎的叔叔相川市松先生。”三郎放了心。

总之,婚礼顺利结束。三郎和亚希子跟在介绍人后面退了场。

“下面,大家一起拍一张全体照。”亚希子叔叔说道。

于是大家一起朝大厅前面的摄影处走去。

途中遇见了其他几对新婚夫妇,人们看到亚希子,都惊叹地说:“好漂亮的新娘啊。”

也有人指着中平议员说:“哟,那不是前大臣中平议员吗?”三郎既自豪又惭愧地跟在中平先生后面走着。

在摄影处,首先拍了一张全体照。新郎新娘坐在中央,左右两边是中平夫妻,再往左边是三郎的母亲,右边是亚希子的父母。

“三郎的叔叔和姨妈请到这边来。”亚希子的叔叔又在喊。

“去哪儿了?还不赶快坐到前边来。”三郎非常着急。

过了一会儿,叔叔从人们后面走出来,不停地鞠着躬,坐在了前面。其实三郎是希望他坐在后面不起眼的地方,无奈亲戚太少,只好如此。

“好了吗?大家请看这边,好的。”

闪光灯啪的一闪,三郎不禁闭了下眼睛,不过接着又拍了两张。

“那么,下面是新郎新娘两个人拍照。”

听到摄影师的声音,亲戚们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郎和亚希子留在摄影棚的角落。

“怎么样?我今天漂亮吗?”

“非常漂亮啊。”

“你也很帅啊。”

亚希子扑哧一笑:“刚才驱邪仪式的时候,你搞错了吧?咱们两个人应该朝内转圈,你朝外了,屁股朝着我。”

“我没注意啊。”

“我真想掐你一下呢。”

比起三郎来,还是亚希子更冷静一些。

“那么,请二位过来站好。”

听到摄影师的声音,两个人再次回到摄影棚中央站好。先拍了一张两个人并肩站着的,又拍了一张亚希子坐在椅子上,三郎站在旁边的。各照了两张。然后拍了和介绍人夫妻四个人的,以及和三郎的母亲以及亚希子的父母一起的。这样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婚宴两点开始。亚希子去补妆,三郎去了休息室。在休息室门口,看见高冈在等他。

“嗨。”

三郎不禁招了招手。朋友相见,倍感亲切。

“你能来,太好了。”

“那是当然,不是说好了嘛。你今天穿得这么帅气,简直都认不出来了。”

“谢谢!致辞的事,就拜托啦。”

“OK,你就放心吧。”高冈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她没跟你联系吧?”

“她?”

“就是明子啊。”

高冈警惕地回头看一看,说道:

“她好像今天到东京来了。”

“真的吗?”

“我是坐经由大岛的船来的,和她不是一路。不过,昨天她说要去东京的。”

“来干什么?”

“不知道。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来东京,她应该不知道。”

听了高冈的话,三郎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冷。

明子在他回东京后的一周内,来了两封信。

写的都是三郎走了以后,突然感到在岛上特别寂寞,希望明年春天快点到,自己也想去东京。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工作找到了没有?即便不在一起,我也很爱你,也请你不要忘了我。看完后,三郎就把信撕了,没有回信。

虽说不应该背叛这样一心思念自己的女性,但是三郎觉得写言不由衷的回信更不好。他本来想干脆写信告诉她,准备和别的女人结婚,可是她看到这些信,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来。既然早晚也要告诉她,还是等到婚礼结束之后再说吧。

“是不是因为你没有回信,她才追到东京来?”

“她知道你家在哪儿吗?”

“没有来过,但是知道地址……”

“那么,昨天没有发生什么吗?”

“我白天不在家,母亲也没有说什么。”

“不会是今天去吧?”

“可是,她要来我家,也会先写封信的。”

“这么说,是来东京玩的了?”

但是,三郎觉得明子不可能光为了玩来东京。

“她不会找到这儿来吧?”

三郎悄悄地瞅了瞅四周,休息室外面的走廊上,只有亚希子家的四五个亲戚站着说话,没有其他人。

三郎想起一个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在婚宴上,往新郎新娘的脸上泼硫酸的事情。这是很早以前在报上看到的。要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可真是太可怕了。

“不用担心,没事的。要是看到她来的话,我会拦住她的。”

“那就拜托啦。”

三郎低下头拜托时,服务生走过来说道:“到时间了。”

从休息室到宴会厅有一百米的距离。

三郎跟在中平议员的后面走向会场。三郎后面是中平夫人,中平夫人后面是亚希子的母亲牵着亚希子的手。

三郎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警惕地左顾右盼,万一明子从某个房间里跑出来,必须立刻制伏她。三郎且不说,若是给亚希子的脸上泼了硫酸,可就惹下大祸了。

走到五十米左右,要向左拐,在这一瞬间,三郎停下了脚步。

明子要是藏在什么地方的话,恐怕会在这里吧。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中平议员发觉了,回头问道。

“没事。”三郎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走在先头的宴会主管向左拐去,然后中平议员也拐了过去。

“越来越近了。”三郎浑身绷紧,紧张得都不会走路了。

三郎心惊胆战地拐了弯,眼前出现了长长的走廊,不过,并没有看见明子。宽大的茶绿色地毯前方,写有“孔雀间”的房间外面,有几名服务生列队迎候他们。

第一个关卡过去了,三郎仍然紧张地四下张望。

还有五十米就到会场了,只要到达会场就可以放心了。这么一想,他感觉走在最前面的宴会主管和中平议员的脚步特别慢。

现在走到了离入口还有二十米的地方。

突然,从会场里传来婚礼进行曲的声音。

大概是婚礼司仪宣布了:“现在新郎新娘入场。”来宾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会场的一部分映入了三郎的眼帘。中平议员率先走进会场。紧跟着三郎也走了进去。

现在已经安全了……

在热烈的掌声中,三郎大大松了口气。

司仪宣布宴会开始。司仪是在一位电视里主持竞猜节目的播音员。

新郎新娘在主桌落座后,司仪站起来请介绍人致辞。

中平议员夫妻站了起来,新郎新娘也跟着站了起来。在豪华的水晶吊灯照耀下,加上摄影师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晃得三郎睁不开眼睛。在无数人的视线中,三郎垂下了眼帘。

中平议员从上衣内袋里慢慢拿出一张纸,戴上老花镜开始致辞。

“今天,承蒙各位来宾在百忙之中光临婚宴,我谨代表新郎新娘,表示由衷的感谢。下面……”

然后中平议员宣布一个小时前,两位新人在该饭店的神坛前宣誓结为夫妇。致辞内容虽然很老套,但不愧是经常做介绍人,中平议员显得很有经验,说得有条有理,不像平日说话那样不得要领。

“在此,按照惯例,请允许我向各位来宾,介绍新郎新娘的人品和经历。首先介绍相川三郎君……”

一瞬间三郎浑身倏地一抖。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他作为相川吉松先生和繁女士的长子出生在东京的小岩。令尊吉松先生长期在庶民区的铁工厂工作。作为德高望重的车工前辈,以及匠人特有的秉直性格,一直深受众人的尊敬和爱戴。十二年前,新郎十七岁的时候,吉松先生不幸患上肺癌去世了。”

父亲确实是工匠秉性耿直,但是好喝酒,而且还玩赛车。虽说是车工,但三郎不清楚父亲是不是作为德高望重的前辈深受尊敬的。尽管这里面有介绍人的夸大其词,但父亲对三郎很好的确是事实。父亲凭着一点本钱赢了赛车后,肯定会给三郎零花钱,还经常带他一起去澡堂子。围棋和将棋也是父亲教给他的。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三郎就不会自暴自弃,很可能考上医学部。要是能够让父亲看到这盛大的婚礼,他该有多高兴啊。想到这儿,三郎的眼眶湿润了。

“而令堂年轻时曾经被誉为千住美女,不仅貌美,而且还是一位才女。婚后相夫教子,夫君过世后,自己去工厂工作,养育两个孩子。同时还考取了簿记二级资格,五十多岁,仍然精力充沛地努力工作。”

父亲不必说,母亲年轻时的确很漂亮,曾经被住在千住一带的人叫作美女也是事实。虽说是相夫教子,但也没少吵架。不过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才华横溢也确有其事。

“在这样优秀的双亲抚养下长大的新郎相川三郎君,昭和四十四年毕业于都立高中后,便考入东都大学医学部,以优异的成绩于昭和五十年毕了业。”

三郎深深垂下头,闭上了眼睛。在来宾中,会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想到这儿,他感到的已不止是羞耻,更多的是恐怖。他真希望中平议员差不多就打住,可是议员还在继续往下说。

“毕业后,大多数医师都是去大学或医务部工作,相川却为了拯救居住在偏远地区的穷苦人们,毅然奔赴远离东京二百里的岛上工作……”

此时此刻三郎简直无地自容了。他满脸通红,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连他自己都知道,现在已经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不要再说了。三郎想要喊叫,可是中平议员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

“二位新人能够喜结良缘,也是由于新娘去岛上旅游,突然腹痛,被送到新郎的诊所,受到新郎很好的医治和温柔的看护。换句话说,是肝胆相照的情感……”

会场里响起了嘻嘻的笑声。

“不光是医学,新郎爱好也很广泛,喜欢体育、读书、音乐,而且正如大家看到的,还是一位英俊青年,是一位开朗阳光、前途无量的青年外科医生。”

三郎的脸上淌下了汗珠。

“与新郎相匹配的新娘亚希子,正如大家所知,是田坂院长的掌上明珠,深受宠爱的千金小姐……”

说到亚希子时,中平议员的措辞稍稍随意了一些。由于是熟悉的人,介绍起来也比较轻松吧。

中平议员首先对新娘的父亲极尽溢美之词。他介绍说,田坂院长是青山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都医师会以及都政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然后,介绍亚希子是个以优异成绩大学毕业的才女,花道、茶道、钢琴、料理等,新娘子必备的一切课业均已掌握,而且还会开车、开游艇,是一位非常时尚的现代女性。

而且还说,亚希子学生时代美貌超群,被选为校花,一度曾经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去演电影。富家子弟排着队向亚希子求婚,自己要是有儿子,也希望娶到她,等等。这些话与其说是介绍人的吹捧,更像是事实。

“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成为一位男人之妻虽令人遗憾,但这是两人相爱的结果,旁人无法说三道四。相信新郎新娘一定会建立一个符合新时代的理想家庭。但是二位还年轻,在今后的生活中,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或苦恼。借此机缘,我代表两位新人,恳请今天光临婚礼的各位来宾,作为人生的前辈,今后能够给二人以温暖的友情、指导和鞭策。以此结束我的致辞。”

大家齐声鼓掌,中平议员坐了下来。

接下来,都议会议长、都医师会会长起来致辞。都是从与田坂家的关系谈起,围绕着亚希子有个出色的父亲,亚希子是才貌双全来展开,对于三郎只不过是顺便提一下。

特别是都医师会会长说:“娶到这样美丽的女子,今天的新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众人听了大笑。

最后高冈被点名致辞。他虽说是药剂师,却以诊所所长代理的名义致辞。

高冈一站起来,就立刻大声说:“相川君,恭喜了!”

然后他说道:“大家都夸赞新娘,仿佛新郎得了便宜似的,让我说的话,得了便宜的是新娘子。三郎年轻帅气,具有高超的外科医术。而且对待患者和蔼可亲,这次辞去职务时,有上千人签名请愿留任呢。”

请愿书是高冈虚构的,可能是对于以亚希子为中心的致辞感到愤慨的缘故吧。

高冈接着讲述了三郎如何医术高超,作为名医,如何淡泊名利,最后以“此番回到东京,也希望他不要为了成为有钱人而行医,要做一个想患者所想的诚实的医生”结束了致辞。

出席者中有钱人和医生很多,因此一时有些冷场,但司仪立刻声音爽朗地说道:“现在开始切蛋糕。”

在音乐和镁光灯中,三郎握住亚希子的手,一起在蛋糕上直直地切了一刀。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启开了香槟酒,每位来宾都端起酒杯,亚希子毕业的大学学长一声“干杯!”众人碰了杯庆祝。

以此为信号,开始就餐。亚希子退下去换第一次婚纱。

三郎透过众人,寻找高冈和母亲。

高冈坐在附近的桌子边,所以立刻就找到了。他还真是有胆量,居然坐在医师会会长那些人旁边,朝着三郎使了个飞眼。母亲是亲属,所以桌子比较靠后,她脸色有些苍白地坐着。也许是紧张,或是因为听到儿子撒谎说是大学毕业而心神不定吧。母亲旁边坐着千叶的姨妈和千住的叔叔,拿着刀叉不会用,瞧着别人使用刀叉吃东西。

“妈妈,不要想那么多,放开了吃吧……”

不久,亚希子回来了,这回穿的是白色的婚纱,手里捧着一束花。

掌声再次响起,开始了亲友致辞。致辞的都是亚希子认识的人。花道教师、茶道教师、料理教师、钢琴教师,以及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前男友等等,一一站起来发言。大家都在夸赞亚希子,只有亚希子住院时,陪护她的圆脸女友站起来,第一次谈到了三郎。

“亚希子对穿白大褂的三郎,一见钟情。所以,每次三郎医生诊脉时,她的脉搏都跳得特别快。”

她的话引起哄堂大笑。三郎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明子的存在。

致辞之中,穿插了朗读贺电的环节,在右边的舞台上,还有亚希子的朋友表演日本舞蹈等等。在朋友们表演舞蹈之前,亚希子去换了第二次服装,这回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晚礼服长裙,来宾发出了一片赞叹声。

如此豪华绚烂的场面,只有在大医院院长千金的婚礼上才能够看到。

三郎从亚希子那儿听说,婚礼总费用超过一千万。

这费用当然是亚希子家出的,不过,来参加婚礼的都是有钱人,所以,贺礼估计也相当客观。

除了刚才介绍人的致辞之外,另外一件让三郎感到羞愧的事,发生在司仪说“请三郎的叔叔和姨妈也讲几句吧”的时候。

事先三郎叮嘱过叔叔和姨妈,即使被点到名,也不要乱说话。叔叔姨妈也都说:“当然了,在那种豪华的场合,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啊。”

可是,中途喝了酒后,千叶的姨妈就放开了似的,起初还退让一下,当司仪邀请她说:“要是会唱歌的话,可不可以请您唱一首歌。”她就痛快地唱了。

三郎听说姨妈很喜欢唱歌,在她的店里也经常唱歌。

“虽说我在千叶开了个小酒馆,但是到这么漂亮的地方来,吃这么美味的高级菜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肥胖的姨妈说话时,满脸通红,非常可笑,逗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也许是觉得受到了鼓舞,姨妈又说:

“为了表示庆祝,我就献歌一首,请大家一起帮我打拍子吧。”

说完就开口唱起来。

“请问海鸥啊,鲱鱼来了吗……”这是姨妈最得意的拉网小调。

三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来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唱拉网小调,也太不合时宜了,而且还让大家一起给她打拍子。妈妈为什么不阻止她呢?可以的话,三郎恨不得跑过去阻止她。

可是,姨妈更来劲儿了,声音越来越大。

“对不起,姨妈喝醉了。”三郎对亚希子耳语。

亚希子笑着说:“真是个有趣的姨妈啊。”

“可是也太……”

三郎悄悄地窥视四周,见来宾们都在高兴地拍手。

唱到第三段的时候,姨妈终于停下来,说道:“我的小店就在千叶荣町的风俗街附近,叫金平。各位去那边玩的时候,请顺便光临小店。”

大家听了,又大笑起来。

三郎真是无语了,一直深深埋着头。

不久到了四点,宴会渐渐接近尾声了。

最后司仪说:“现在,新郎新娘向他们的父母献花,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请大家为他们鼓掌。”

这时,会场突然变暗了,只留下一束聚光灯照在舞台的一角。亚希子的父母和三郎的母亲出现在那里。

场内响起了“妈妈连夜为我织手套……”的乐曲,三郎和亚希子并肩朝舞台走去。这个花样是谁想出来的,三郎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近来在婚礼上,这一套很流行。

走到舞台边,三郎走到亚希子的父母面前,亚希子走到三郎的母亲面前。

三郎朝旁边一看,母亲用手帕挡住眼睛,低着头。比起母亲来,田坂夫妻倒是喜气洋洋。三郎觉得按照常理应该是相反的。也许是因为母亲送出了儿子,而田坂夫妻收获了上门女婿,立场不同的缘故吧。

二位新人向父母献花的时候,来宾们一齐热烈鼓掌,镁光灯闪个不停。

“谢谢!”田坂院长接过花束的时候,用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三郎的手说。

而三郎的母亲从亚希子手里接过花束时,仍然用手帕挡住眼睛。

从两点开始的婚宴终于到此结束了。

最后,介绍人和新郎新娘,以及新人的父母站在会场的出口送别来宾。

“加油!”“好好努力!”人们这样说着离开了。

可是几乎没有人对三郎这样说,大家都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心说,这位就是新郎啊。

叔叔默默地走了过去。姨妈还有些醉意,拍着三郎的肩膀说:“三郎,干得不错。”

最后出来的是高冈。“好好过。”高冈握着三郎的手说道,“我今天晚上回去。”

“谢谢你!”三郎很想跟他好好聊一聊,可是没有时间了。

“刚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回头见。”高冈又说了句,就走了。

婚宴之后,两人又和亲戚们一起拍照、聊天,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两人今天就住在饭店里,第二天要坐中午的飞机去新加坡。

“你累了吧?”

亚希子白天一直戴着沉重的头饰,穿着礼服,比三郎要累得多。

“总之,我们现在结婚了。”

亚希子说完吃吃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吗?我现在成了妻子啦。”

“我也成了丈夫了。”

“你不觉得可笑吗?”

这么说来,也的确可笑。

“请多关照!”

“彼此彼此。”

两人互相低头,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接了吻。

“现在我们在一起待多长时间,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了,反倒有点没意思了。”

两人再次对视着笑了。

“我肚子饿了,在宴席上什么也没吃。”

三郎在婚宴上也几乎没有吃东西。

“咱们先冲个澡,然后去餐厅吃吧。我想吃清淡的日本菜。”

“好啊。你先去洗吧。”

“不,应该老公先洗。”

“没关系,你今天比我累。”

“那我去了。”

亚希子拿着化妆包,进了浴室。

房间里剩下三郎一个人,他躺在了床上。

十一月白天变短,此时天色已渐暗,从窗户看去,只能看到电视塔上的红灯。

令人晕头转向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今天上午自己还半信半疑的,不知到底能不能顺利过关,而现在两个人已经成了真正的夫妻。两人的关系已经不可能轻易结束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三郎吐出了一大口气。

起初他根本想不到能够到达这个程度。他以为肯定撑不到结婚,就会败露的。可是,现在看来真是轻而易举地实现了。由于太顺了,以至于有些失落。

总之,万事如意。

不过,婚宴之后,妈妈说的那句话,还在三郎耳边回响。

千叶的姨妈和千住的叔叔回去的时候,母亲只对三郎说了一句话:“过不下去的话,随时回家来。”这时候母亲既不是生气也不是悲伤,而是母亲一贯的淡淡的沉稳态度。

然而,三郎知道母亲的心情似乎全都包含在这句话中。

恐怕母亲是参加了婚宴后才知道,三郎是伪装医生才结的婚。到现在为止,他一直糊弄母亲说,是对方自己误判的,但今天她一定知道了其实是三郎在欺骗对方。

儿子伪造经历结了婚,从法律上说,这是很明显的婚姻欺诈罪。但是,母亲对于这件事什么也没有说。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而且儿子想要结婚的心情,做母亲的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母亲没有责骂三郎。只是母亲觉得,这样大的谎言是不可能持久的。虽然贫穷,但母亲为人诚实,她相信做错了事必然会暴露的。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母亲很懂得人情世故。

早晚有一天,儿子会被冠以婚姻欺诈的恶名被赶出家门的。到那个时候,只有母亲会默默地接他回家。母亲一定是出于这个想法才说的那句话。

在这喜庆之时,母亲冷静地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万一暴露了,也希望儿子不要自暴自弃。

“你干吗呢?也不开灯。”亚希子从浴室出来说道。

“我还不觉得特别饿,先稍微休息一会儿吧。你也去冲个澡来。”

“你”这个称呼里已经充满了妻子的娇嗔。

三郎很顺从地去冲了澡,换上睡衣,上了床。

饭店的双人床很干净舒服。

“今天是新婚之夜啊。”

亚希子把额头抵在三郎的胸脯上,扑哧一笑。

从怀孕堕胎的角度来说,亚希子也只能这样自我调侃了。

“我会永远爱你的。”

“我也会的……”

两人拥抱在一起,履行了婚后第一次夫妻之爱。

之后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声把三郎吵醒了。一看床头的表,指着八点。三郎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喂喂。”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母亲来的。

“啊,妈妈。今天多谢了。”三郎说道。

亚希子也坐了起来。

“你们在房间里吧?没什么事吧?”

“刚才稍微躺了一会。怎么了?”

“回家以后,看见玄关的格子门上塞着一封给你的信。”

“谁来的?”

“写的是铃木明子。”

“明子……”三郎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装在白色信封里。看来这个人是特意来咱们家了。”

三郎默默无语,旁边的亚希子问道: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

三郎用手捂住听筒,摇了摇头。

“没说有什么急事吧?”

“不知道,信封上只有你的名字,也没有打开看。不着急的话,明天我带到机场去给你吧。”

“妈妈还要来机场送我吗?”

“当然,你是第一次出国啊。”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去啊?”

“想办法去。”

“要不,我们中途绕到咱家,把你捎上吧。”

“不用担心妈妈,你们直接去机场吧。那我明天把信带给你啊。”

“谢谢。”三郎对着听筒低头后问,“那个,里美回来了吗?”

“还没有,过几天会回来的,不用担心她。那就问亚希子好。”

母亲说完就挂断了。

第二天,两人坐在亚希子的妹妹开的车里,前往成田机场。亚希子的父母也同车送行。

这样就成了亚希子一家人的兜风。

“姐姐好像突然变得成熟了。”妹妹打趣道。

亚希子今天穿着黑白花呢夹克,黑色长筒靴,戴着宽檐帽。

“没有的事。是吧,老公?”

妹妹握着方向盘,露出厌倦的表情说:“啊,真没劲儿。我是不是也应该结婚啊?”

“大学毕业之前可不行哦。”

父母愉快地听着姐妹俩的对话。

“爸爸,这次只去新加坡一个地方四日游,所以正月,我们俩去澳大利亚,可以吗?那边现在很暖和。”

“姐姐又要去呀?”

“小孩子不要插嘴。爸爸,可以吧?”

“你们自己商量,能去就去吧。”

“那爸爸不给我们出旅费吗?”

“既然已经自立了,应该你们自己出了。”

“真是的。因为爸爸说以后还给我们出旅费,这次才去这么几天的。爸爸这样说话不算话,我就不回来了。”

“好,我考虑考虑吧。”

尽管嘴上强硬,但是院长对女儿还是比较宠溺。

“那么,三郎君,什么时候可以来医院上班呢?回来以后,休息一个星期,下下周的周一开始上班可以吗?”

“好……”

“我想让你帮我打理外科。虽说现在外科有一位K大毕业的野上君,不过,来年春天就辞职了。”

“那么,他走以后,就我一个人了吗?”

“我也会看的。只是我外面应酬多,一般情况下都交给你了。”

那样的大医院的外科,自己一个人应付得了吗?三郎还没有在亚希子父亲手下工作的实感。

汽车到达机场是上午十一点,离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们走到去往新加坡的窗口,看见亚希子的叔叔、婶婶,以及三个朋友等在那里。

“恭喜!恭喜!”

大家立刻围住两人,献上花束。这样别人立刻就知道他们是新婚夫妻了。

“还有时间,去餐厅喝杯茶吧。”亚希子的母亲提议。大家正准备去餐厅,三郎担心母亲找不到他们,就说:

“母亲可能会来送行,我就在这儿等她吧。”

“那么,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大家站着继续聊天。航站楼里旅客并不多,但四处可见新婚夫妻模样的伴侣。大概都是周日刚刚结婚,今天出国度蜜月的。三郎侧目瞅了瞅其他新娘,虽然她们穿得花枝招展,但都不如亚希子长得漂亮。

还是我老婆最漂亮。三郎不由禁松了口气。

“妈妈怎么还不到啊?”

亚希子担心地四下张望。

到达机场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可是妈妈还没有到。她说一个人能来,可是到成田很远。看来还是应该把她捎上的。

三郎焦躁起来,这时,终于看到母亲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右边的玻璃门外。

“妈妈。”三郎喊道。

亚希子的叔叔赶紧跑着迎上去。母亲终于看到他们了,小跑着过来,向大家问好。

“昨天承蒙关照……”

听到妈妈的声音,三郎终于放了心。

“很少进城,找了半天……”

看样子母亲是从箱崎坐机场大巴来的,根本没想到有这么远。寒暄了一通后,母亲看着三郎的脸说道:

“没事吧?要多加小心,平安回来。听说那边流行霍乱,尽量不要吃生的东西。”

“放心吧。”

“这个是护身符。妈妈来的路上,顺便去了冰川神社,请来的。”

“这不像个孩子吗?”三郎不情愿地接过来,母亲又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白纸包来。

“我给你们做了几个饭团,上了飞机以后吃吧。”

“这个不需要的。”

“可是,听说梅干对霍乱很有效,就多做了一些。”

新婚旅行还带着饭团和梅干,让人笑话,可是母亲特意带来,也不能不要。

“那我就带上了。”

母亲突然想起来似的,拿出一个白信封。

“这个,就是昨天我说的那封信。”

“谢谢……”

三郎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想立刻就看,又担心有人注意,看了看周围,他们都在聊天。

三郎故意做出很烦的样子打开了信封。散落着碎花的信笺上,是明子那熟悉而规矩的字迹。

沼津的姑母突然去世了,所以我昨天来了东京。想顺便去看看你,去了你家,却没能见到你。难得有机会来一次,非常遗憾。等到正月放假时,一定去看你。现在我在给你织护膝毯。

明子

给最爱的三郎

看完信,三郎立刻揉成一团。

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明子好像还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怎样才能抛弃对自己这么一心一意的女人呢?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什么……”

母亲一问,三郎把信扔进了近处的垃圾桶。

“你们该进去了。”亚希子的父亲走过来说道。

广播里在播放去新加坡的航班开始登机了。

“那我走了,妈妈……”

三郎说完,生平第一次伸出手,握住了妈妈满是皱纹的手。

从成田直飞新加坡约八小时。三郎他们到达时是当地时间下午七点差一点。

三郎是头一次去海边,但亚希子已经去过欧洲和美国了。而且从中学到大学都是教会学校,所以会说很多英语。过海关时,三郎都跟在亚希子的后面。

以前曾经在亚希子父亲的医院里工作过的山崎和妻子来接机,山崎现在当地的商社工作。

山崎夫妇领着他们立刻前往下榻的饭店,当晚一起吃了晚饭,然后两人就在房间里休息了。

到底是热带,新加坡的确很热。尽管是十一月末,还和东京的九月差不多的气温。冷气很足的饭店里,虽然也能看到穿西装的人,但大多穿短袖。由于预定了酒店最高层,房间里很凉快。房间很大,桌子上摆放着九重葛花。

“真美啊。”

他俩从酒店的窗户眺望夜景,然后接了吻,三郎终于感觉真正迎来了新婚之夜。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从窗户看好像有风,到了外面,已经超过了二十摄氏度。亚希子穿着牛仔裤、棉布衫,三郎只穿了件短袖衣服。

十点,山崎夫人开私家车来接他们出去游览。首先去参观了中华街,然后去南部的花柏山公园,欣赏到了从新加坡到马来新山柔佛巴鲁,以及更远的印度尼西亚的景观,然后去了华商巨贾胡文虎的别墅“文虎花园”,从那里去了“翡翠之家”,之后去游览了植物园。在文虎花园里看到独具中国特色的鲜艳人偶,他们非常惊讶,“翡翠之家”的价值连城的宝石令他们大开眼界。

在植物园,两人惊叹于地道的热带树木之高大,在品种繁多的兰花温室里拍了很多照片。

晚上在饭店的宴会厅里,一边吃饭一边观看马来人的表演。

第二天,参观了莱佛士纪念馆和国立博物馆,以及裕廊飞禽公园,最后去了鳄鱼养殖场。池子里养着近两米长的鳄鱼,旁边出售鳄鱼皮制品。亚希子在那里购买了送给朋友的礼品鳄鱼皮钱包,三郎给母亲买了个鳄鱼皮包。

晚上,去了叫作伊丽莎白女王公园的海滨公园。在广场东头的圆形露天餐厅吃了饭。虽然主要是中餐,但亚希子和三郎除了太油腻的,基本上都能吃。

第三天,越过马来新山柔佛巴鲁的水路去了马来西亚,游览了寺院。回到新加坡,去了圣淘沙岛,看了日本军队占领时的纪念馆,回来时乘坐高空缆车,俯看了美丽的海岸线。

据说在新加坡,随地乱扔东西被发现,会被罚款五万元,因此,街道上干净无比。在南国明媚的阳光下,红绿黄白各色花卉随处可见,仿佛街心公园一般。物价便宜,治安良好。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都在街上自由行走。

住了三天,三郎非常喜欢这个城市。可以的话,他真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我真不想回日本了。”

三郎一说,亚希子也点点头,但立刻说:

“可是,一旦住在这里,还是会想念日本的,我觉得。”

“是吗?”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生活水平还是比较低,比较单调吧。”

“不过,不像日本人那样忙碌,多悠闲啊。”

“在这样的地方住上一年,会变痴呆的。”

亚希子和三郎对城市的看法似乎不大一样。不过,不想回日本的三郎的内心,还有着一层忧郁,因为回日本之后,他就必须隐瞒冒牌医生的身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还有明天一天,后天咱们就回东京了。想早点回去收拾东西呢。”

“还有一天啊……”

在这一点上,两个人的看法也不一致。

那天夜里,三郎被雷声吵醒。他下床掀开窗帘往外看,南边港口方向的天空有闪电。

从深夜到黎明时分雷电交加,好像是热带特有的自然现象。三郎眺望外面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天空下面的街道却静静地沉睡着。

三郎突发奇想,干脆从饭店跑掉算了。

在这个国家的话,只要有裤子和衬衫就足够了。说自己是日本人,应该会找到工作的。只要进入这个大城市,就谁也找不到他了。新加坡生活不下去的话,就从昨天去的马来新山去马来西亚。钱也不愁,身上还有二十万元,一个月是够花的。

又响起了雷鸣。夜空一瞬间被闪电划过,亮如白昼。

“逃走吧……”

三郎回头望去,双人床上,亚希子敞着白色睡衣的领口在熟睡。

要是逃走的话,她该怎么办呢?一定会发疯似的到处找他吧?会立刻给东京打电话,惊动大家吧?

度蜜月期间,新郎失踪,亚希子会哭泣、绝望吧?田坂家也会惊慌失措吧?

不过,无论是亚希子还是院长,都会很快恢复以前的精神状态的。不管遇到怎样的麻烦,他们和自己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们。少了我一个人,他们依然可以重新回到以前的奢华生活中去。

和他们比起来,倒是母亲让人担心。听说三郎不在了,母亲该多么担忧啊。不过,母亲一定能够理解三郎的心情。

“逃走吧……”

三郎再次对自己说的时候,又划过一道闪电,传来轰隆隆的雷鸣。

“嗳……”

突然,三郎仿佛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亚希子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是打雷吗?”

三郎刚拉上窗帘,外面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好可怕。”

亚希子在被单里缩成一团。其他的客人大概是习惯了吧,酒店里静悄悄的。

三郎一回到床上,亚希子立刻搂住了他。

“我最讨厌打雷了。”

三郎也不喜欢打雷。但是热带的夜空划过的闪电,与其说可怕,不如说很神秘。

“现在几点了?”

雷声远去后,亚希子问道。

“快四点了。”

三郎伸头看了看床头桌上的表。

“你已经醒了半天了吗?”

“大概三十分钟了吧。”

“你看了那么长时间的打雷,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如果亚希子没有喊自己的话,很可能已经逃出酒店了。当然,他并不打算告诉亚希子。

“你说,现在日本是几点?”

“比这边早一个半小时,大概是凌晨五点吧。”

“爸爸妈妈还在睡觉吧。”

虽然才离开日本四天,可亚希子已经开始想家了。

“还早着呢,再睡会儿吧。”

三郎给亚希子盖好被单,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半夜的雷鸣仿佛不曾有过似的,天空中白云飘横,又是一个30摄氏度的大热天。街道依旧是满眼绿色,公园里盛开着各色的花朵。一年到头,有短袖衫和裤子就足够了。不愧是南国的乐园。

然而,即便是一年到头温暖葱郁的城市,也有其特有的无聊之感。比如,回想什么的时候,也没有“樱花开放的时候”或者“冷风飕飕的日子”等等四季不同的说法。不用说,更没有“下雪的早晨”或是“进入数九”等词语。

一年里如果说有差异的话,也就是雨季和旱季了,其余的日子都是炎热的夏天。从日本那样四季鲜明的国家来到这里,第一印象就是四季如春的常绿乐园,可是对于常年住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没有四季说不定是很单调而阴郁的。

这一天,三郎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着山崎夫人走在街上。

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只打算去参观有Clifford栈桥的港口和水族馆,其余的时间去购物。

亚希子又在宝石店流连忘返,挑选了好久,买了一块祖母绿,要价三十万,最后成交还不到十八万。

晚上,去了山崎夫人提议的东海岸,那里有可以品尝生猛海鲜的餐厅。

这一带是所谓海鲜料理最地道的地方,大餐厅鳞次栉比。每家店里都是人满为患。好容易才进了门的那家餐厅,也只有角落的一张空桌。

中国人好像都不在家做饭似的,拖家带口地到外面吃饭是很普通的。晚饭时间,餐厅不光是吃饭的地方,同时也是社交场所,人们特别能说话,特别能吃。

可是,亚希子一走进去,就被热气腾腾的景象和闹哄哄的声音吓倒了。端上桌的都是胡乱堆在大盘子里的食物。鱼虾都很新鲜,但几乎都是用中国式的油和调味料加工过的。

“感觉怎么样?”

尽管是山崎夫人推荐的地方,但是说实话,三郎觉得太油腻,有点吃不下。

“在日本吃的中国料理,是改良为适合日本人口味的,所以才会那么清淡,这里的人觉得不够味。”

虽然夫人这么说,三郎还是不大习惯。不过,他觉得炒饭和白焯大虾很好吃。

但是亚希子没怎么吃,吃到一半就喝起可乐来了。

吃完海鲜,回到酒店时已经九点了。跟夫人道别后,剩下两人时,三郎提议:“去酒店的酒吧坐坐吧。”

可是,亚希子说“想休息会儿”,两人就回了房间,亚希子立刻进了浴室。

好半天,亚希子都没有出来,三郎敲门也没有回应。他担心地打开门,看见亚希子伏在洗手池上。

“你怎么了?”

“吐了一点。”

“还是上床躺着吧。”

“好的……”

亚希子点点头,突然又恶心起来,脸朝下,痛苦地晃着头。

三郎给她摩挲后背,吐出来的都是像果汁样的液体。

“刚才的饭吃得不合适了?”

“一进那个地方,我就觉得不舒服。”

亚希子再次摇晃着脑袋,用冷手巾擦了擦脸。

“还是躺下好一点。”

亚希子走出浴室,脱了外衣,穿着内衣就上了床。

“报纸放在这儿,你可以吐在上面。”

“我想要毛巾。”

三郎从浴室拿来冷手巾,放在亚希子的额头上,问道:“好点了吗?”

三郎看了看亚希子,她闭着眼睛说:“我昨天早晨也觉得恶心呢。”

“还是太累了吧?”

亚希子没有回答,然后轻轻叹息道:“我可能是怀孕了。”

“怀孕?”

“从上个月就没有来月经。”

三郎再次细看亚希子的脸。白皙透亮的脸盘上,只有睫毛快速地颤动着。

“按理说不应该怀孕啊。”

“为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三郎一时回答不上来。

和亚希子结婚之后,三郎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怀孕。和明子在一起虽然比较小心,但和亚希子在一起时,他并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你说月经没来,是真的吗?”

“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即便没有来,也时间不长吧?”

“记得是上个月的十日……”

十日的话,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了,那么,怀孕快一个月了。

“可是,怎么会……”

三郎比亚希子更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怀孕。

在岛上,亚希子的子宫应该已经被缝得严严实实了。由于出血很厉害,所以,胎盘都没来得及摘除,只要能下针的地方,他都胡乱地缝住了,才好歹止了血。结果,子宫就像被五花大绑的犯人一样,缩成了拳头大小。

那样的子宫按说不可能怀孕的。三郎无法想象胎儿居然会在那里着床,长大……

“奇怪……”

“为什么?”

亚希子并不知道子宫被缝成了那样子,以为即便做了手术,子宫也照样能够怀孕。

可是,如果真的没来月经的话,就只能说明三郎的判断有问题了。

“月经迟到过吗?”

“手术之后紊乱了一阵子,不过,最近比较准时了。”

“以前这样迟来过吗?”

“没有。”

三郎再一次端详起了亚希子的脸。他听说女人怀孕的话,脸色会发白,下颚变尖。她的脸的确很白,不过,那可能是呕吐造成的,也没有看出下颚变尖了。

“有什么其他变化吗?”

“你指的变化是什么?”

“乳房增大等等。”

“这么说,好像是大了点。”

亚希子自己轻轻触摸了一下胸部。不过,三郎并没有意识到乳房增大。

“迟来的事,对你父母说过吗?”

“还没有呢,多不好意思啊。”

“可是,这就奇怪了……”

“怎么,你怀疑我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那样的子宫到底能不能怀孕呢?变成那种状态的子宫难道还能再生吗?

“要是怀上了,就生下来,你没意见吧?如果是怀孕的话,预产期应该是什么时候呢?”

“……”

“需要十个月时间,差不多明年八月吧……”

是八月还是九月都不重要,问题是在她那个子宫里,胎儿真的能长大吗?

“从结婚的日子推算,可能稍微早了点,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呀。”

亚希子十分想得开,并不在意忧心忡忡的三郎。

两人离开新加坡是第二天上午。机场大厅很小,有很多日本旅行团。

不久到了登机时间,两人向给他们送行的山崎夫妇道了谢,走向登机口。

“玩得太愉快了。”

飞机刚一起飞,亚希子就握住了三郎的手。三郎俯瞰着渐渐远去的南国之岛,想起了看到闪电那晚的情景。

如果以后再次来这里的话,或许就是自己从日本逃来之时。日本以外的国家,我只知道这里。三郎正沉思着。亚希子轻轻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问道:

“你不觉得我的肚子大了吗?”

三郎扭头看了看,亚希子身材窈窕,一点也不像怀孕的样子。

“回去以后,得去产科检查吧?你可以给我检查吗?”

“我可不是产科医生。”

“如果是男孩子的话,也让他学医吧。这样祖孙三代都是医生了。”

三郎没有回答。何谈什么祖孙三代都是医生,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冒牌医生之子。如此一来,不但是亚希子和她的父母,就连这孩子都跟着倒霉。

还是应该在新加坡的时候逃走啊……

三郎正思考时,亚希子又说:

“回去后,就开始过咱们的二人世界了。医院九点开门,八点之前你必须起床。你要是迟到的话,人家会以为我睡懒觉呢。”

“……”

“这次回去后,爸爸可能会让大家叫你副院长呢。”

“为什么?”

“因为你是医院的继承人啊。”

“可是还有别的医生啊。”

“其他人都是在医院打工的,跟他们没关系的。”

“可是,我还年轻,又是新来的。”

“你是院长的女婿,要更自信才行。说不定,明年开始,你就当院长了。”

“不可能吧……”

“明年,爸爸可能要参加选举呢。那样的话,就没有时间去医院了吧。”

“我可当不了院长。”

“别说那么没出息的话。为了这个孩子你也要努力。”

三郎从飞机小窗户看去,远方是一片片白云。大概是扫帚云吧。飞机该不会一下子钻进云里坠落吧。

要是能在这幸福的绝顶死掉,就好了……

听着亚希子说的话,三郎越来越害怕回到日本了。

[1] 日语字母。

[2] 神社里专事演奏神乐、进行祈祷仪式以及告知神意的未婚少女。

[3] 玉串,即杨桐树枝缠上白布条或纸条,奉献于神前,将神与人联结为一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