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五点三十分,真弓从惠比寿的公寓出发了。从惠比寿到直江住的池尻,乘汽车有十五六分钟的路程,但这只是从医院打听到的住址,又是初次去,所以她提前离开了家。
由于晚间下班拥挤不堪,车子到池尻用了二十分钟。真弓在事先问好的汽车站向前第二个交叉口处下了车,在拐角的水果店买了苹果和葡萄,向店主询问了池尻高地住宅。
“从这往前向右拐过第一个路口,再走两百米左右有个白色的八层楼。”
水果店的女主人还特意走到人行道上指点。道谢之后,真弓觉得心里有些紧张。
眼看着就要到那个大夫的家里啦!
这真是一出“弄假成真”的戏。不过,这个“真”的一步棋隐藏在真弓心里已经很久了。
拐过路口步行两三分钟,右方就有幢白楼。那条小胡同里开着几家寿司店和面馆,这幢楼房好像在高傲地斜视着它们。真弓看到这些,忽然心里发怵了。尽管从前为了治病见过一面,但现在竟闯进如同初次见面的医生家里,太厚颜无耻了。
还是算了吧……
她停在楼门口朝里边观望。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望见里面的柠檬色一楼大厅,右方挂着一排信箱。
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当她又一次抬头仰望,回过头来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了过来。真弓像被他的视线顶着一样走进了楼门。那人朝真弓扫了一眼之后,超越过去,拐向一楼右边去了。
真弓好像得救了似的朝左边的电梯口走去。直江的房间是五楼518号,两部电梯现在都在高层处。
她一边等待电梯下来,一边拉正脖子上的围巾。白色大衣配上柠檬色围巾一定很合适,但她觉得没把握。后面又来了两人乘电梯,她又像被顶了一下似的赶紧乘上电梯。
出了电梯,来到五楼,一片寂静。真弓听着自己鞋跟的回声,胆怯地顺着走廊向右读起房间号码来。向西延伸去的走廊从510号开始,518号是尽头倒数第三个门。门上挂着“直江”两字的名牌。
真弓在门前调整了一下呼吸,看了看名牌旁的黑色房门。房门静悄悄,窥探不出门里的动静。名牌之上钉着一块自来水公司的用户牌,旁边有个塑料罩,装有煤气表和电度表。这在新建的公寓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但真弓却觉得非常新奇。
真弓又犹豫了。本来可以伸手去按门旁的门铃,但她踌躇了。
会不会被“爸爸”发觉呢?
佑太郎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他那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可是,我的脚脖还疼啊。真弓看了看手表,已经六点五分了。
我是在上班前顺便到这里的,并没干什么坏事呀。八点到酒店就行,头发已经梳理好,光剩下去上班了。从池尻到银座有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让他检查一下,然后就走有什么不好?电梯好像停下了,走廊尽头传来了门铃声、说话声和脚步声。
真弓闭上一会儿眼,按了旁边的门铃。
门内的铃声在门外也能听到。真弓知道正门上有个猫眼,便向门旁闪开了身子。因为她怕直江从那小圆眼里看她,那多不好意思啊。
直江还没来开门。已经用手指轻轻地按过了,里面也传出了两三次鸣响,如果他在屋里,肯定能听见。
难道他不在家?
真弓又重新用力按了一次。霎时间,门开了。她慌忙撤回按铃的手,穿着和服的直江握着门把手伫立在她面前。
“我是,昨天晚上给您打电话的……”
“啊。”
直江点头并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
“请进!”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我刚要睡着,想不到……”
“那我以后再来打扰。”
“不,没关系。”
直江搔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关好门,上了锁。
真弓为锁门犯了疑心,但仍走了进去。
“这是我给您买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真弓递过水果来,直江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在暖炉前坐下了。
真弓不得已也穿过厨房走进里屋。一面是窗户,一面是书架和写字台,另一面是床。看样子是躺下了,床上的毛毯掀在一旁杂乱无章。
真弓觉得她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但现在又不能逃走。
“饮料只有酒类。”
“不,不必啦。我来只是想求您给诊察一下。”
真弓像淑女一样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在银座酒吧间极受欢迎的这个红人,来到单身医生的房间时,情况就不同了。
“本来应该到医院拜访您,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去,这才……”
直江并不回答真弓的辩解,只把摆在暖炉上的杂七杂八的书和笔记本向右边推了推。所有的书都像是医学方面的大部头外国文献。
“在您休息时间,突然闯到府上,对不起!”
“这倒没有什么,你的伤是在两个月以前治的?”
“九月上旬。”
“是踩空了楼梯扭伤踝骨的,对吧?”暖炉的台上有一个酒杯,那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酒没喝完。“那么,让我来看看。”
“就在这里吗?”真弓环视了一下房间。她来治脚是个事实,但要诊察时,又觉得在这普通的房间里有点怪异。
“请你躺在那个沙发上。”
直江毫不客气地指着沙发,站起身来。
“脱下袜子。”
既然是来治脚的,脱袜子似乎理所当然,但受别人命令却是做梦也没想到的。
“两只全脱。”
脱当然要脱,可真弓这长筒袜是同三角裤衩连裆在一起的。
“这……”
“我转过身朝窗户那面看。”
不等真弓说完直江便转过身去,走近阳台那边的窗前,背朝这边。
真弓此时后悔不该任性地闯进这房间来。虽然说是看脚,可这是只有两人的密室。在医院可以随便做到的事,在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一切都同淫乱和暧昧联系着。
早知如此,不如约他到咖啡馆里问问病情就算了。
这脚本来就没问题,只是穿着高跟鞋多走了路,脚脖微微感到疼痛而已,而这阵子早就不那样了。说脚疼只是作为同直江会面的借口,不是今天非看医生不行的事。
今天一心一意要来见直江,是因为昨天听了佑太郎女儿相亲的事,突然感到寂寞引起的。看来,这种做法也太轻率了。
摆出这副架势让他看也太……
能同直江两人在一起并不感到懊恼,然而,从医生和患者的立场相会,可太没意思了。
“脱好了吗?”
“是,这就好……”
真弓不顾体面尖声尖气地回答后,朝窗户那面望去,直江确实面向窗外看着。她慢慢卷起连衣裙的底襟。因为连衣裙很短,马上够到了紧身的腰带处,真弓一面盯着直江后背,一面把裤衩脱到膝部,再往下一使劲儿把袜子全脱掉,迅速把它压到了大衣底下。
“脱掉了。”
“那么,你躺在那里!”
直江转过身来,用下巴指示说。真弓望着直江的眼神,徐徐躺下去。
“是右脚?”
“是的。”在明快的蓝色短连衣裙下,两条裸腿平放在沙发上了。
“是脚脖处?”
刚一触摸,真弓便忽地缩回了脚。
“放松,放松,是这里疼?”
直江顺着脚脖周围从外向里依次按去。
“有点。”
“这里呢?”
“不。”
“这里不疼吧?”
“是的。”
说实话,是疼还是不疼真弓也不太清楚。
“轻轻地屈膝!”直江的一只手捏在踝骨上,一只手抓住脚尖,而且,把脚向上下左右扭动。
“这回怎么样?”
“……”
“不疼吗?”
说疼也疼,说不疼也不疼。现在已经不再是脚病的事,而是被他摸着脚,被他看着,头脑已不清晰,只觉得昏昏沉沉的。
直江进一步从小腿向膝盖部检查。真弓觉得她被偷看了从脚尖到裙子深处的私密处,脸红心跳,喘着粗气。
但愿他快点检查完。
真弓觉得时间太长了,但实际并没有多长时间。
“好了。”
听到直江的喊声,真弓像个弹簧布娃娃一样,忽地坐了起来。
直江到厨房水池去了,真弓慌里慌张从大衣底下掏出连裆袜来,摇摇晃晃伸进右脚。厨房那边有水流声,大概是直江正在洗手。一想起那是因为摸了自己的腿脚时,羞得真弓真想一下子跑掉。
“这回只是从外部诊察的。”
返回来后,直江仍坐在先前的暖炉前说。
“看样子用不着担心。”
这一点真弓自己也十分明白。
“确实不是骨头方面的病,是连接脚脖关节的韧带受到挫伤,紧跟着又被抻拉了一下,这部分已经恢复原状了。”
真弓顺从地点了点头。
“只是高跟鞋之类不稳定的鞋,对恢复部位会施加压力,最好不要穿它。”
“今后都不能穿吗?”
“两三个月就行,走短路也没有妨碍。”
“谢谢!”
“从哪方面说都不碍事,慢慢会好起来的。更不必往医院跑。”煞有介事地跑来诊治,竟然说什么事也没有,真弓可有点惋惜。
“夜间有时也一剜一剜地疼。”
“不穿高跟鞋,立刻见效。”
“脚常发酸。”
“都是同一原因。”
当即答复,真弓再也无计可施了。
如果就这么回去,为何来这一趟呢?
反正脚也被看了,刚才那股害臊劲儿也过去了,真弓反而有了胆量。
“听我说,我今天来这里看脚的事,希望别告诉‘爸爸’。”
“就是不向院长说,好,我明白啦。”
“‘爸爸’最近情绪不好。”
“是吗?”
“您没注意到?”
“没有。”
“让我告诉你吧!”真弓乐意在自己和直江两人之间搞点什么秘密,“小姐为相亲逃跑了!”
“噢?”
直江盯住烟卷烟雾,一动不动。
真弓生气地说道:“我说的是三树子小姐。她似乎另有意中人了。”
“是吗?”
“昨天晚上因为相亲泡汤啦,‘爸爸’大发雷霆,在我那里一直待到很晚。”真弓言外之意是炫耀一下自己,她抬头看着直江继续说,“一直等到十一点钟,也没听到家里来电话说小姐回来,于是,心神不定地回家去了。起初,他以为小姐很快就能返回家来,可是,我说‘是不是寻死上吊啦’,这么一吓唬,他可沉不住气了。回家时脸色苍白。”
“……”
“然而,今天中午,‘爸爸’来电话说,小姐今早回家来了。”
直江点点头,把余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她只是个一般的小姐呢,可她胆量够大的呀!这种事您不感兴趣?”
“并不是不感兴趣。”
“大夫,您见过三树子小姐吗?”
“见过。”
“您以为如何?”
“我认为是个好姑娘……”
“光这些?”
“是的。”
“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愿意听吗?”
“怎么都行。”
“我告诉您以后,您可得听我的。”
“是怎么回事呢?”
“您不同我约好,哪能随便告诉您。”
直江站起来,从洗脸池下拿出一个一升的酒瓶,直接往空杯里倒。“你不喝吗?”
最近真弓的酒量大增,酒吧下班时,她总是喝得醉眼蒙眬。
“是冷酒。”
直江想去再拿来一只杯子。
“不,我自己去取。”
真弓麻利地站起来,到洗碗池去了。
“架子上的杯子可以用吗?”
“请便!”
洗碗池上安装着不锈钢碗柜,那里摆着咖啡杯和玻璃酒杯,全都口朝下扣着。旁边的印花餐巾叠放得有棱有角,不像是男人整理的。
“有谁来给您做清扫吗?”
直江不答,只顾往真弓拿来的酒杯里倒酒。
“是不是位很漂亮的女人?”
直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像没听见一样只管喝酒。
真弓因为直江不回答,气愤地咕嘟一口喝了不少。
真弓喝惯了威士忌,觉得这清酒甜丝丝的,很爽口。
“让我来给您做女佣,行吗?”
“刚才你要说什么来着?”
“说到半道被岔开,忘了,请原谅!”真弓又喝了一口,“您能发誓不对任何人说?”
“好的。”
“一定?”真弓从下往上看直江,说,“您不认为我像谁?”
“像谁?”
直江从正面看了一下真弓。
真弓脸部轮廓窄长,眼大而有神,鼻尖略往上翘,微微有点兜齿,尽管属美中不足,但反倒惹得男人喜爱。这个特征真弓自己最清楚。“看不出来?”
“你像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
直江疑虑似的深思起来。
“那么,再给您一个线索,这人是医院里的人。”
“医院,你指的是东方医院?”
“是啊。”借着酒劲儿,真弓的言辞变得亲昵了。
“医院里的人,是护士吗?”
“不对,是男的!”
“男的?”
“您常把身体给他看。”
“给他看身体?”
“还不明白?”
“不明白。”
“那,我就告诉您吧,我就是X光技师泽田武男的姐姐。”
直江重新端详了真弓。男女两人虽然有些差别,但大眼睛、翘鼻子方面给人的感觉是相同的。
“您惊讶了?”
“但是,你们俩的姓不同啊!”
“可我们俩确实是姐弟。弟弟是我母亲再婚以后生的。”
直江仿佛要再确认一下,仔细看了看真弓。
“院长知道他是你弟弟吗?”
“当然知道。是我恳求院长雇用弟弟的。”
“原来如此。”
“我时常听武男说您的事。”
“你们没有住在一起吧?”
“我住在惠比寿,弟弟住在医院宿舍,不过,时常通电话。”
“泽田君知道你和院长的关系吗?”
“不十分了解。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在酒吧认识的。所以,请您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他。”
“这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弟弟很崇拜您。”
“崇拜我?”
“是的,他说您虽然看着有些可怕,但是是位了不起的人。”直江默默地喝酒。
“听说您辞掉了大学职务,仍然自己花钱搞研究。”
“……”
“弟弟说您以自身做实验,在研究骨骼。”
“可能是他误会了。”
“您不用隐瞒,我看过您的X光片。”
“我的X光片?”
“是啊,就是您从各个角度拍的几张X光骨骼相片。”
“什么时候?”
“上次,我到医院治脚时,有很多照片在墙上贴着晾晒,我问都是谁的,他说都是您的。黑的地方浮现出白色的骨头,初看时真有点害怕,但渐渐也就习惯了。”
“……”
“那是研究什么呢?”
“不是研究。”
“既然不是研究,为何拍那么多呢?”
“只是随意拍拍。”
“光是出于兴趣才不会干那种事呢!您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直江不答,只喝酒。
“当我想象您在暗室里凝视着那些骨相的神态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好像有点害怕,感到杀气腾腾的。”
直江看着变暗了的窗户。
窗外都市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红艳艳的。紧盯窗户的直江,表情好像有说不出的苦痛。
“上次您给我看脚时,我就觉得您的眼睛非常锐利,从侧面看更觉得可怕。”
“是吗?”
“您光看骨头真的不害怕吗?”
“已经习惯了,没什么感觉。”
“我从那次以来,时常梦见骨头。”
“怎么个情景?”
“白色骨头从黑暗中蹦出来,嘁里咔嚓碰到一起,咔吧一下折断了等。”
“好啦,不要说啦!”
“您讨厌这话吗?”
直江连续喝干了三杯酒,说道:
“我也害怕和讨厌这些话。但怎么也忘不了。”
也许直江感到憋闷,向后挺了挺身子。
“看着骨头想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
“当我看您的骨相时,觉得连您的整个心情都看透了。”
“……”
“我觉得您就像那白色骨头,冰冷、淡漠、枯燥,谁也不容进入。”
直江又往杯里倒酒。
“您很喜欢酒啊。”
“你一会儿要去上班,对吧?”
真弓翻起微醉的眼睛点点头。
“我打扰了您?”
“不是打扰了我,而是我想躺一躺。”
“您哪里不舒服?”
“不。”
直江轻轻皱了一下眉,便仰卧到暖炉后面的床上去了。直江苍白的额头上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哪里不舒服吗?”
“……”
“疼吗?”
“后背稍稍有点。”
直江背朝真弓,为了抵抗疼痛,他蜷曲起身体。
“我给您捶捶吗?”
“对不起!你走吧。”
“可,我怎能……”
直江嘴咬枕头呻吟着。
“不要紧吗?我给您请医生吧?”
“我就是医生!”直江突然用严厉的声音喊道,“从写字台右面的抽屉里给我把注射托盘拿来!”
“注射托盘?”
“一个白盒子。”
真弓跑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抽屉里有外文小册子和X光片等杂物,其中有个白色不锈钢小盒子混杂在中间。打开一看,有两根针管和十来支针剂杂乱地装在里面。针剂有四五厘米长,无色。
“快点……”
直江低声呻吟着。真弓把打开的注射盒原封不动地递给了直江。
“别看!”
“啊?”
直江把锐利的视线投向真弓,从床上一跃而起。赤手弹断针剂瓶头,把无色液体吸进针管里。他额上冒出来一层油汗,拿针管的手也微微抖动着。
“不许看!”听到斥责声,真弓赶紧把脸转过去,直江仍然发出低声呻吟。
转过脸去之后,眼角余光仍可看见直江挽起袖子,露出两只胳膊,几乎无法相信那是男人的两只苍白的胳膊。
直江微微歪着嘴,把那支并未消毒的针头向苍白的腕上扎去。
液体徐徐从玻璃针管里流了出去。真弓一边看着一边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如同上次看的黑色X光片底片中的白骨那样阴森可怕,心情郁闷。
直江把针头从自己的皮肤中拔了出来,把针管塞进小盒里,空荡的针剂瓶在小盒中滚来滚去,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你走吧!”
直江又一次向真弓投来冰冷的视线,自己轻轻俯下身,然后闭上了眼睛。
也许因为疼痛,低吟声持续了十多分钟。这期间,真弓连眼都不眨一下,只管盯着直江。呻吟声时高时低,声高时,直江的头轻轻摆动,没有光泽的头发在柔软的枕上左右摇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呻吟声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再隔一会儿便停止了。是不是由于注射产生了效用,直江趴在那里睡着了。
除了他脸上方右耳根部有点亮光,其他部分全是黑的。
真弓向四周望了望,好像要确认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她慢慢地站起来从枕边拿起针盒,把那支空针剂瓶从中拿出来,把剩下的摆齐放到小格里,然后盖好盒盖。
抽屉里杂乱无章,她把小盒放回原处,关上了抽屉。这时直江已安然入睡。
真弓像从噩梦中醒过来一样长出一口气。当初真弓压根儿没想来看这种情景。不用说看,就连想都没想过直江竟然有这种阴暗面。
同直江以这种场面相会,纯粹是出于偶然。自从他们谈到骨骼的事,直江就表现出苦恼的神情。这件事是不是直接同直江后背的疼痛有关联?真弓无从知晓。一个男子汉绝不会因为谈起一件事便头上冒汗、大声喊疼的。不过,就在那一刹那急剧疼痛倒是个事实。即使同出现剧痛的原因无关,但两者确实是同时发生的。
难道不该谈骨头的事吗?真弓虽然不能肯定就是这样,却觉得自己一定是向直江说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致使直江的苦恼爆发出来的。
“原谅我吧!”
真弓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趴在那里的直江额上的汗擦掉,又把伏着的身体翻成仰卧姿势。受药效支配的直江人事不省,顺从得很。她为他展开弄乱了的床单,把被单拉到肩头,然后收拾了暖炉上的玻璃杯等。直江喝酒用的酒杯还满满地盛着酒,旁边平躺着针剂瓶。真弓拿起来想看看那上面的文字,但那上面只有一个三角形符号和一些外国字,真弓看不懂。
把玻璃杯拿到洗碗池,倒掉酒,用水洗净。刚才她信口说的“我来给您当女佣吧”的戏言,如今竟然变成了现实。真弓一边惊奇地回想着这种突变,一边愉快地享受着这种乐趣。
她把酒瓶放回原处,洗净酒杯,擦好茶几,再也无事可做了。
回家吗?
真弓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七点零五分,离八点上班还有一段时间。真弓又一次观察了直江的睡姿,直江仰面朝上紧闭双眼,高高的鼻梁在苍白的脸上留下暗影。
虽然无事可做,但就这么回去也觉得对不住他。那么,把他叫醒也不妥当。真弓点着烟卷,准备再等上二三十分钟。
吸完一支烟时,电话铃响了。真弓从嘴边拿开烟卷,回头张望了一下身后的床。直江毫无醒来之意,依然沉睡着。
电话铃仍然响着,当响到第五声时,真弓走近电话机。又响了三声时,她拿起听筒来,偏巧那边先搁下了电话。
真弓又返回暖炉前。直江仍然酣睡着。城市中所有的嘈杂声从远方交错地传来,唯有室内静得出奇。真弓恍惚觉得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曾像现在这样为直江护理。
当她沉浸在这种幻想中,内心感到非常充实时,电话铃又响了。
这次她又等了五声。五声还没停时她便站了起来,电话铃继续响着,又等了三声响后她拿起听筒。
“大夫……”
传进耳道的是年轻女人的声音,真弓把听筒紧紧扣在耳上。
“我是mikiko [1] ,昨天晚上的事请原谅!”
“……”
“我现在还可以到您那里去吗?大夫……大夫……”
真弓屏住气息,用右手捂住话筒。
“怎么啦?大夫……挂断了吗……”
真弓悄悄把听筒从耳边拿开,轻轻放回电话机上,只听得丁零一声,电话断了。
“mikiko……”
真弓嘴里反复叨咕了两遍,后来她猜想准是三树子。她又回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那声音包含着所有的秘密。
“昨天晚上的事请原谅!我还可以去您那里吗?”她念念有词地说着,目光投向了直江。直江像毫无知觉似的继续酣睡着。
昨天晚上院长的女儿是不是到这里来过?
真弓觉得直江的顺从而和蔼的睡姿里蕴藏着难以预测的奥秘。
难道这位大夫就是窝藏她的人吗?
真让人难以置信。然而,电话里的声音绝对是三树子。她不但说自己是三树子,还说了昨天晚上……
真弓坐在床边,望着直江过于沉静的脸。
这张脸里隐藏着恶魔,当真弓这么遐想的时候,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直江睁开了眼睛。
直江的眼中映进了真弓的脸容。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忍受痛苦时的怪状,变得安静而沉稳。
真弓一动不动地望着直江。直江也正瞧着真弓。但他的眼神毫无气力,视线游移不定,显得倦怠。
“您不觉得疼了吗?”
真弓两手支在床边问道。
一小时前,连走进直江房间都感到犹豫的真弓,现在几乎同他脸挨脸地谈话了。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里毕竟是单身汉的居室,而且仅是第二次见面的大夫!
我这是怎么啦?
真弓陷入沉思时,直江的长胳膊从床上伸了过来,手摸到真弓的肩头上,然后滑到脖颈上,触感是那么毫不胆怯而又非常坚定。
“别这样!”
她嘴里说着,却一动没动。她不但没有躲开,反而把右手重叠在摸在脖颈上的直江的手上。“别这样。”只是头脑里的闪念,身体反而靠近前来。
直江的手一点一点从脖颈向后背摸去。动作虽然缓慢,却毫无停止之意。
真弓从后颈到脊背一带怕人触摸。直江好像知道这一点,便朝这里进攻了。尽管如此,但他又不作强攻。光是抚摸而没有关键性的动作。真弓觉得倒不如让他紧紧搂抱一下为好。
“哎哟……”
直江仿佛等待着真弓的这声低吟似的,两手用力把真弓的上身拉过来。这时真弓略带兜齿的嘴唇被直江那高鼻梁下的嘴唇给遮盖了。
直江身上有股烟草味。它不同于汗渍的浓厚油腻味,而是有股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气息。真弓好像要深刻领略这股味道似的闭上了眼。她描绘着一幅在黑暗中俊男靓女热烈接吻的图像。这个美女细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那美女既像菩萨,也像自己。
刚才那种“这样不好”的想法,不知不觉抛到了脑后,代替它出现的则是“听天由命”的顺其自然的情绪。
“听我说。”
真弓主动把头和身体紧贴上去。直江仍继续缓缓地反复地爱抚着她。不大工夫,直江好像想起了什么,把嘴唇移开说:
“我们脱吧!”
“什么?”
“就是脱掉衣服。”
直江的语气既悠闲又和蔼。
“那怎么能行?”
“没关系。”
“‘爸爸’会骂我的。”
“没关系的!”
“您活像个闹人的孩子!”
真弓挪开脸,看着直江。他端正的鼻子高高翘着,惺忪的睡眼茫然若失。
“您怎么啦?”
“……”
“大夫,您说的是正经话?”
“脱吧。”
直江的声音同睡前不一样,没有底气儿。迟缓散漫,深邃虚幻。
“不再疼啦!”
不知直江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只见他半睁着眼睛,缓缓地转过脸。“我是谁?您认出来没有?”
“……”
直江的手摸到真弓后背的拉链。
“我脱,我就脱,别慌,等一会儿!”
真弓轻轻放回直江的手,自己动手拉开拉链。
“别急,这就脱掉。”
也许因为倦怠,直江一边等着一边转动脖子。两只游移不定的瞳孔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
真丝连衣裙已经褪到脚脖处,真弓身上只剩白衬裙了。
直江点了点头,微微地笑了。他的笑是从唇边向两颊延伸,然后扩散到整个脸庞。
真奇怪……
直江的表情同往常不一样。所谓往常,真弓也只是在医院里见过一面和今天这一面。这两次给她的印象都是冷冰冰的无法靠近,他性格刚毅,感觉有点空虚。真弓对他怀有兴趣和迷恋正是缘于这种冷酷。
然而,现在的直江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双冷峻而锐利的眼睛已是混浊不清,没有焦点。嘴唇松弛微显笑意。平时那种难以接近的冷漠劲儿已经无影无踪了。
“全都脱掉!”
直江伸出两手,探身向前。声音仍然迟钝。
真弓这时感到毛骨悚然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药劲儿还在生效?
真弓从床边向后退,靠到了与厨房相邻的墙壁上。这时,直江也随着站起来,带着嘲讽的笑,缓缓逼近。他前襟大敞,头发直竖,踉踉跄跄。两只长胳膊在空中乱舞,两只细长的眼睛像野兽一样咄咄逼人。
“过来……”
“不!”
真弓的喊声和直江扑跳过来几乎是同时。直江突然变成了一只狂暴的野兽,用他的长胳膊把真弓抱过来,竭尽全力搂紧她。
霎时间,真弓透不过气来,喊不出声了。
“不,不,不!”
当真弓透过一口气后,她又张牙舞爪,大喊大叫起来。然而,直江的臂力好像等待骚动似的,更加强有力了。
真弓的前胸时被勒紧时被放开,反复数次以后,又被噼里啪啦打了数个耳光,真弓昏了过去。嘴里喊着“不”,可心里已经觉得无计可施,陷于绝望之中了。她想应当逃走。
心里想着快逃快逃,可身体却动不了。头脑中虽然充满了恐怖,可身子却率先断念。
数分钟后,真弓不抱任何希望,真的听天由命了。对方是野兽,向野兽说人话也无法沟通,抵抗只会让野兽暴怒疯狂。
直江虽瘦,却有一股意想不到的臂力。他把真弓的白衬裙撕碎扯乱,拽掉乳罩。当他摸到裤衩连裆长袜的裤腰时,真弓主动脱掉了它。直江敞着衣服前襟,袒露前胸,进一步催促真弓再脱。直到最后一件脱光,直江才放松双臂,松开两膀。
真弓现在已是全裸,一丝不挂地站在白墙前面。她身材虽小,身体却紧绷绷的,富有年轻人的弹力。溜肩之下一对浑圆坚挺的乳房骄傲地向前突起,两腋下留有淡淡的阴影,还有那美丽迷人的细腰。再往下便是丰满的臀部,与它紧密相连的两腿更是美不可言。尖峭的溜肩、丰满的臀部、细俏的两腿构成一幅纺锤形的裸体像,在荧光灯下悄然伫立。
直江呼吸急促,凝视着这尊青春裸像。他的额上还留有刚才对抗的痕迹——热汗。
被扒光后,真弓反而觉得胆壮了。
事态的发展已经明了。或是药劲未退,或是他的精神不正常,想到此,真弓有些胆怯了。假如不是这样,她真不想离开直江。尽管想过倘若被直江强行索求时不宜委身于他,但又觉得许身于他也并无不可。这件事虽不是有意识的,但在决定造访直江公寓时,这种念头早就隐藏在心里了。至少,等待直江清醒过来,被他温柔爱抚时决不会抵抗。
随你的便好啦!
真弓呆立不动,看着直江。直江像冻结了似的死盯着自己,反倒产生了一丝快意。能有男人瞪着眼睛欣赏自己的身体之美,真弓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满足。
也许已经意识到真弓“不再逃跑”的心情,直江的表情稳定下来,呼吸也平稳多了。他的眼里不再有刚才的野兽般的犀利,柔和之光从中渗透出来。
真弓等待直江来猎取她。事已至此,男人同女人之间干那种事乃是理所当然的了。她对男人并不陌生,已经历过数个男人的真弓,全然不惧怕被人猎取。
现在你就来吧!
对不起佑太郎的心情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或许这么背叛佑太郎,反而是种快乐。
直江脱去了衣服,扒掉衬衫,拽去针织裤衩。真弓目光低垂,然后慢慢抬起头来。
直江一丝不挂地站在她对面。直江的身体白得耀眼,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光溜溜的,只有那凹陷的胸窝与被体毛覆盖的局部。
真弓第一次这么观看男人的全身。从前,也曾有过几次跟佑太郎入池洗澡,但他光看真弓的身体,而不愿把自己的身体给真弓看。真弓能看到的只是后背、前胸、从腰到脚等部位,并不是全身像。像这样面对面地看到男人全身还是第一次。
不知为什么真弓受到了感动。自己和对方都是一丝不挂地晾着,使得两人的心更加贴近了。从前所谓的被害者与加害者的位置,现在变为平等了。如果说人有羞耻心,那么两人该是同等的。
不是一方受凌辱,而对方也是以羞于被人看的姿态出现,这种念头使真弓的内心感到一种平衡。
两个人都以全裸姿态凝视着对方。
真弓觉得这种情景好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是在梦里,还是在想象中?真弓不敢肯定,但她觉得出现过这种事。是在现实中看到的还是空想的,说也说不清,但记忆里确实存有鲜明的印象。
真是美妙极啦!
直江的疯狂劲头好像附到真弓身上了。
真弓认为现在的情景在某一瞬间也曾在她心底描绘过,今天之所以觉得这么鲜明,是因为她曾强烈地憧憬过的缘故。
“听我说。”真弓挺起胸脯说,“你现在干什么都可以。”
现在,真弓真希望就以这种形式无拘无束、蒙天盖地地让他抱到床上去,希望在互相观赏完了一切之后跳进爱河尽情欢愉。
“来吧!”
直江默默地站着,眼睛仍然盯住真弓一动不动。
“嗯?”
真弓催促着,直江总算靠近她来了。真弓闭紧双眼,一股烟草味道迎面扑来,直江那毛茸茸的皮肤触及过来。直江的长手指抚摸她的胸脯、肚子。多情而缓慢,时而上时而下。她感到直江的局部已经同她的下半身接触上了。浑身发痒,感觉心旷神怡的真弓轻吟了一声。她扭动身躯,弯腰翘臀,不作逃避。
“来吧!”
真弓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交给恶魔了。她也懂得这是一件不可饶恕的罪过,然而却心安理得。这光景可以让佑太郎、母亲、弟弟等人全知道。我要做一件岂有此理的、恬不知耻的勾当,也将出卖佑太郎。这些念头点燃了真弓心中的欲火。
“嗯?快点!”
真弓又催促了一次。这次已接近于哀求了。
“抱我起来!”
然而,直江像没听见一样,只是从胸到腹反复地爱抚她。
“别这样好吗?别这样!”
尽管真弓催促,直江依然只继续他的手指动作。
“为什么……”
真弓后仰着头说着,然后看着直江。直江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他那无神的眼睛里也含着微笑。那张笑脸饱含醉意。
“那药劲儿还在折磨着你?”
真弓发问之后,直江撒开了手。
“你要干什么?”
“冲咖啡去。”
“你说什么?”
“烧开水,冲咖啡。”
直江的语音仍然不清,带有倦意。
“冲咖啡,两个人喝。”
“就这么光着?”
直江一把抓住真弓,把她拉到煤气灶前。
“快点!”
“等我把衣服穿上。”
“不许穿。”直江瞪着呆滞的眼睛说,“冲好咖啡以后,要光着身子一起喝。”
“别说这种混账话!”
“咦,怎么?”
直江的眼里重新透出狂暴之火。真弓知道情况不妙,便光着身子跑向厨房,顺手从不锈钢台上取来火柴。
“你说怎么煮?”
“好啦、好啦,你就点火吧!”
“真不像话!”
真弓说着,划着了火柴。瞬间,有股煤气味扑鼻而来,眼前出现了红色的火圈。真弓扭动着她那略向上翘的屁股,拧开水龙头灌满水壶。
“咖啡杯在那里。”
“我不拿。”
“拿来!”
“我说话算数。”
突然,真弓觉得发号施令唯我独尊的直江是可憎的。
“这种事也让别的女人这么干吗?”说完,真弓的头脑忽然清醒了。
“也让三树子这么干过?”
瞬间,直江空虚的两眼转动了一下。
“大夫您昨天晚上是不是把院长的女儿也拉到这里来过?”
“……”
“我知道,跟您这种疯子在一起时,不知会干出什么怪事来。”
真弓重新意识到她还赤身裸体。当她一旦清醒过来时,对她自己的形态异常再也忍耐不住了。
“我要回去啦!”
真弓跑回卧室。
“待一会儿!”真弓全然不顾追来的直江,她抓过衬裙套在脚上。
“求求你。”
直江蹲在真弓脚旁,抱住她的两膝。
“怎么啦,你要干什么?”
“别走,就这么待着。”一个全裸的男人缠住一个全裸的女人。
但在清醒的真弓眼里,这就是疯狂世界里的闹剧。
“大夫您究竟要干什么?精神不正常?”
“待在我身边,别走!”
“看来药劲儿还是没有退。”
真弓望着这个抱住自己两腿苦苦哀求的男人后背,暗忖她又看到了一直隐藏着的直江的另一副面孔。
[1] mikiko 为三树子的日语发音的罗马字拼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