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无影灯 渡边淳一 27937 字 2个月前

过了十点,直江医师仍未来院上班。外科门诊只有昨晚值班的小桥医师一人工作。

尽管平时直江来得较迟,但很少有到了十点还不上班的事。

“直江医师这么晚还不来?”

十点一过,许多护士都有点沉不住气了。护士长关口鹤代也许是听了挂号室女办事员的报告,她亲自从三楼的护士休息室来到门诊室。

“直江医师还没来上班?”

墙上的时钟指针指着十点十五分。

“还没有来。”正为患者缠着绷带的高木亚纪子抬起头来回答说。

“患者们都等急了吧?”

“最早的那位是九点到的。”

直江坐的诊察桌上已经积压了五张病历卡。

“直江医师今天休息?”

“我想不会,因为下午还有手术要做。”亚纪子一边用别针别住绷带端口,一边作答。

“手术?”护士长看了看诊察桌后面的黑板。那里虽有“预定术”一栏,但什么也没写。

“昨晚我值夜班,下午得回家。”

“当然可以。”护士长环视了一下。门诊室里除了亚纪子还有宇野薰、田中绿,治疗室里有志村伦子和中西明子两人。做阑尾炎手术只要有两名护士就可以。

“什么手术?”

“好像是‘刮宫’。”

“刮宫?”护士长睁大了眼角略带皱纹的眼睛。

“手术是由直江医师来做?”

“可能是这么回事,因为今天不是妇产科村濑医师来院的日子。”

“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天哪,原来您也不知道?”

“不知道。”

“是由直江医师做吗?”一直给患者诊病的小桥朝她们两人这边转过头来。

“是的,您也没听说?”

“没听说啊。”

一个看完病的患者施了一礼走出去了。

“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九点钟前后,直江医师打来电话说:‘明天下午要做刮宫手术,给我把手术器械准备好。’”

“太突然啦!”护士长很不满意地看了一眼亚纪子,“那事就那样吧。可早晨交接班时,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我以为护士长全都知道呢。”

“不但我,就连小桥医师也说不知道啊。”挨了批评的亚纪子不作声了。按惯例,手术预定是由医师决定后通知给护士的。小桥和护士长不知道这事,与其说是亚纪子的责任不如说是直江的责任。

“那么,接受刮宫的患者是谁呢?”

“这个……”

“天哪,你不知道?”

“他只对我说把器械准备好。”亚纪子噘着嘴回答。

“这么说,只有直江医师一个人知道喽?”护士长好像安慰亚纪子似的,口气柔软多了,“做事这么随意,真叫人受不了。”

小小的刮宫手术,并不是十分复杂的,一个医师一个护士就可以进行。护士长之所以觉得难堪并不在于突然通知她,而是觉得她作为护士长的这个职务受到了冲击。

“这么说,患者需要住院喽?”

“可能是这样,现在住院的患者中还没有刮宫患者。”

“是谁呢,您不知道?”

“不知道。”

小桥冷冷地顶了回来,又拿起一份新病历。

“也太漫不经心啦!”

护士长看手表时,志村伦子从隔壁的治疗室走过来。

“这屋里有利尿剂药针吗?”

伦子手里拿着二十毫升注射器。

“哎,我说,你知道今天刮宫手术的事吧?”被小桥顶了回来的护士长又问伦子。

“不,不知道。”

“亚纪子昨晚在电话里听直江医师说的,谁也不知道。”伦子是第一次听到,“再说,直江医师还没来上班。”墙上时钟指针指着十点二十多分了,“是不是他不舒服?”

伦子想顶她一句:你问我这些干吗?我又不是他妻子,怎么能知道?

“你能给医师的住处打个电话问问吗?”

“我不知道,请您自己打吧!”伦子转过身去从药架上取下两瓶利尿剂回隔壁去了。

“喂,叫患者!”小桥向愣在那里的亚纪子喊道。桌上的病历卡又增加了。亚纪子喊了最上面一张病历的患者。

“尽管有事,也太迟了。”

护士长好像要改换一下情绪似的从门缝向走廊看了看。走廊尽头的候诊室里有二十来个患者在焦急地等着。

“大夫,能不能先看这边的患者?”护士长指着直江的桌子说,“最初到医院的这位,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小桥不理,拿起刚刚走进来的患者病历。

“让他等得太久不太好吧?”

“我不看。”

“为什么?”

“那边是初诊患者和专门介绍给直江医师的患者,不该我插手。”

“不过,等太久了。”

“那你就告诉他回去吧,这是我们商定的。”

“大夫……”

亚纪子好像要劝告一下。

“好啦,你不要说啦!”

“糟透啦!”

护士长气呼呼地说完,向挂号室里的电话走去。

那天,直江医师在快到十一点钟时才来到医院。

平时无事时脸色就够苍白的,今天显得更甚。头发乱蓬蓬的,有一部分甚至还直立着。

“哎呀,来得太晚啦!”他既不是向小桥也不是向护士们说。然后,坐到椅子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合上了眼。他眼圈发黑,显得很疲惫。

“大夫,您的电话。”直江刚刚坐下,挂号室的女办事员就来通知他,“说是山口的事。”

“山口?”

“他说他是山口的经纪人。”

“知道了。”

直江用手掌拍打头顶两三下,然后站起来。

“伦子!医师上班啦。”

这时候,护士长到治疗室去叫伦子。护士长最近以来有意识地把伦子安排给直江当助手,把亚纪子安排给小桥。

她满以为自己想得很周到,但伦子和亚纪子并不怎么领情。

“早上好!”

伦子进屋时,直江已打完电话,重新坐到椅子上闭目养神。

“您哪里不舒服?”

“不,没有……”伦子同直江三天前在公寓会面以来一直未见面。

“可以给您叫患者吗?”

直江睁开眼,看了看斜对面的亚纪子。

“我说,你给我准备好手术器械了吗?”

“只要消一下毒就可以用。”

“是吗?”

“我昨晚值的夜班,下午可以回家吗?”

亚纪子现在在外科上班,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因为妇产科医师每周只来两次,所以平时安排她在外科上班。

“可以!”

“现在就消毒吗?”

“再等一会儿吧。”直江把身子转向前方拿起最上面的病历向伦子说,“叫患者!”

那天,直江的患者超过了十五名,而且,不是初诊就是难诊患者,所以,要在上午看完这十多个人确实得花费很多时间。加上今天迟到,他自己也感到工作沉重。

他比平时更焦急,等全部诊完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三十分,而小桥率先干完手头工作,已经回到院部去了。

“给我拿条凉毛巾来!”看完最后一个患者,直江靠在椅背上说。

“您不要紧吧?”伦子把一条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直江额上。

别的护士们好像给他们两人留空,纷纷向食堂走去。

“您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

“您又喝了很多酒。”

直江不答,抖着肩膀大口喘息。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嗯。”

“您到院部去吗?”

“……”

“我给您找个空床位吧。”

“到601去,那里大概空着。”

“请稍等,我去铺好被褥。”

“在沙发上就行。”

“不行,我马上就铺好。”

601是最上层六楼的特等病房。这是个包括休息室、护理室、病房等三室一厅的房间,附有浴池、厕所、电视机、沙发、写字台等,称得上是最高级的豪华病房,一天的住院费是一万五千日元。六楼共有三处这样的房间,另两个房间602和603已被某大公司的董事和文化界的某著名人士作为健康检查用暂住了。

直江脱掉白大褂,躺在伦子为他铺好的床上,合上了眼。这房间不临大街,所以,只能偶尔听到远方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根本想不到这里处于繁华街道边上,实在静得出奇。深秋的午后阳光被绿窗帘遮过,使直江的脸显得昏暗阴沉。

“给您冷敷一下头部好吗?”

“不,不必。”

“您不觉得饿吗?”

“有橘子汁吧?”

“我去找找。”

“要凉的。”

临出门时,伦子照了照镜子,整理了一下白衣前襟,然后走出房间。

伦子重新回到病房时,直江为了避免窗外射来的阳光,已转过脸休息了。

“拿来了。”

“对不起!”直江轻轻抬起头,把倒在杯里的橘子汁一口喝光,“真好喝!”

“这里还有。”伦子脚旁还有一个橘子汁瓶。

“不,已经够了。现在几点啦?”

“十二点五十五分。”

直江点点头,脸朝白墙看去,也许因为窗上有遮阳帘,他的脸更显憔悴。

“您再多躺一会儿嘛。”

“不能躺啦。”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

“不是喝多了。”

“那是为什么?”

“好啦,好啦!”

直江又闭上了眼。

“今天下午不是有手术要做吗?”伦子把窗帘又拉上一些,房间更暗了,“刚才门诊室都在议论……”

“什么事?”直江闭着眼睛反问。

“护士长和小桥医师说都不知道下午有手术。”

“……”

“那患者叫什么名字?”

“山口明子。”

“那位患者最近到这医院来过吗?”

“来过一回。”

“那么,是您给她诊察后决定下来的啦?”

“我的一个朋友认识她的经纪人,求我帮忙。”

“经纪人?”

“山口明子是她的真名,艺名叫花城纯子。”

“花城纯子,不就是那个流行歌星吗?”

“是啊!”

“她要在我们医院做人工流产?”

“预定住这间病房。”

伦子重新环视了一下室内。

“原定在下午马上进行,但刚才来电话说也许稍稍晚到一会儿。”

“她从哪里来?”

“直接从福冈来这里,可刚才她没赶上飞机。”

“是不是因为去迟了?”

“据经纪人说,昨晚在文化中心演出之后,又去拜会各赞助单位。今天一大早便被商务会拉去搞什么签名活动,这会儿没能按计划搞完,所以……”

“那么,要什么时候到这里呢?”

“他说五点钟,也许六点。”

“手术要从那时开始吗?”

“你今天白班?”

“是白班,如果需要我,我就留下。”

“那就留下吧。”

“可是,从福冈回来立刻就动手术能行吗?”

“既然是个红歌星,也只好如此了。”

“然而,对自己身子有损害呀!”

“是自己的身体,其实又不属于自己。”

直江缓缓地翻了一下身子。这时,传来了仿佛是护士的脚步声,走近隔壁敲门后,站在病房门口说了些什么,内容不甚清楚,只听见有说话声。

“这么说,这事谁也不知道啦?”

伦子稍稍压低嗓音说。

“院长知道。”

“像她那样纯洁的人也……”

伦子话到口边停住了。她自己也难断定她自己永远不这样。

“尽可能在保密的情况下做完手术。”

“那么,对护士长也保密?”

“是我忘记告诉护士长了。”

“她可不高兴啦。”

“……”

“您今天这么晚才来上班,护士长肯定要向院长和夫人报告的。”

“别理她。我要睡一会儿,到两点钟时来叫醒我!”

直江转过脸去,背朝伦子。

“若是花城小姐来了,我就把她领到这屋来,可以吧?”

“反正也得五点过后。”

“是不是再留下一名护士?”

“有你,加上值夜班的足够了。”

“明白啦!”

伦子一边回答一边想象美貌的花城纯子堕胎后躺在这里的情景。

虽然已过下午五点,可花城纯子仍未到来。

医院的职员们在入口处打完出勤卡,陆续回家了。

尽管已是黄昏时分,直江却躺在院部的沙发上读着晨报。

“失陪了,再见!”在衣柜前换完衣服的小桥,穿上适合于年轻人的茶色短大衣,向直江道别。

“哎,小桥君!”

“什么事?”

“我刚才查房时,看见那个被啤酒瓶划破脸的户田次郎还在住院,听说是你给留下的。”

“是的。”

“他的住院押金已经用光了,你是怎么打算的?”直江从沙发上坐起来,望着站在面前的小桥。

“我认为他还有住院的必要。”

“然而,钱呢?”

“住院费由我暂时垫付。”

“原来这样。”

直江叠起手中的报纸,把它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这么说,从今以后,他的住院费和一切医疗费都由你来负担喽?”

“不是我来负担,只是在他父母没寄来钱之前,暂时垫付一下。”

“他的父母不寄来钱,就由你来负担吧?”

“寄来与否还无法断定。”

直江用自己的长手指摸了一下下巴。

“你的心情我理解,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为什么呢?我认为那个患者还应该住院。应该住院治疗的人,只因为没有钱这一理由,便被赶出医院是不合情理的。”

“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都让出院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偏偏那些没有必要住院的人舒舒服服地住在医院里。我对私人医院的这种做法不赞成。”小桥站在原地俯视着直江说,“您认为这种做法对吗?”

“我当然不认为是对的。但是,这不一定都是私人医院的过错。”

“可是现在,院长不是正在赶走患者吗?”

“这不是因为他不付钱嘛!总之,如果你愿意代他付钱那就没事了。只是……”

“只是什么呢?”

“患者同医生以这样的方式亲近是不可取的。”

“为什么呢?一个穷患者的医疗费由医生负担有什么不好?”

“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直江自问自答,“医生与患者之间尽量不要形成这种关系,最好要泾渭分明。”

“这一点我知道,不过,户田的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同情也好,援助也好,都要看人而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酗酒打架的二十五岁青年贫困。”

“然而,实际上,他正处于因为没钱要被护士长赶出医院的处境。”

“好吧,那就按你的想法去办吧。”直江重新从茶几上拿起报纸来。小桥仿佛在半路上被直江岔开了话茬,心里的郁闷无处发泄似的朝周围环视了一下,随即改变了主意夹起手提包说:“再见!”

“你辛苦啦!”

从房间走出去的小桥后背上,散发出不甘示弱的意气。

刚才射满全屋的夕照阳光已经消失,屋子里很快就增添了昏暗色调。高楼林立的东京都内,看不见西落的夕阳。夕阳一沉下去,就进入夜晚了。

直江又躺在沙发上看起报纸来。医师中,小桥是最后一个回家的,院部里人都走光了。

直江感到有些困意,早起以后的倦怠仍旧留在身上,正当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际,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伦子。

“您怎么连灯也不开,不嫌黑吗?”伦子按了一下门旁的开关,天花板上的荧光灯闪了两三下以后亮了。

直江脸上盖着报纸躺着。

“器械已经准备完毕,患者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是吗?”

直江挪开盖在脸上的报纸,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头上的荧光灯。

“您睡着了吗?”

“没有。”

“您还没吃饭吧?”

“嗯……”

“我去给您拿来?”

“暂时不要。”直江伸了伸懒腰。

“今晚的值班换了吗?”

“我同内科的河原大夫调换了。”

“我也求院部给调换一下就好啦。”

伦子盯着直江的脸,但直江不答,两眼看着天花板犹豫不定。

伦子凝视了直江一会儿,便坐到沙发的一端。

“这几天您有点瘦了。”

“瘦了?”

“最近有没有测体重?”

“没……”

“我看肩膀一带好像变薄了。”

伦子爱怜地扫视直江全身。

“生活不检点,只能糟蹋身体。”

“今晚的值班护士是谁?”

直江慢慢坐起来,因为刚才躺了半天,后脑勺的头发压得很乱。

“是杉江小姐和中西小姐,动手术时,只有我一个人做你的帮手行吗?”

“行吧。”

直江回答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伦子马上站起来,赶忙去收拾桌上的茶具、茶碗。进来的是办事员村上。

“有个叫山口的人来电话说:‘现在已到羽田机场,马上就到医院来。’”

“知道了。”

“打扰了!”

村上朝收拾茶具的伦子那里扫了一眼,然后施了一礼退出房间。

“现在看来,如果山口七点钟到医院的话,开始做手术也得七点三十分。”

“差不多。”

伦子在水龙头前涮洗茶杯。

“花城纯子小姐的男友是谁?”

“……”

“从前听说跟牧田歌手关系暧昧,连女性周刊都有过报道,大概是他吧?”

“不知道。”直江搔搔头发,看着昏暗的窗户。

“给这种名人做手术,您不紧张吗?”

“如果发生了差错,影响面是很大的。”

“不管她是女演员还是女歌星,身体都一样。”

“那当然是。”

“我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直江重新躺到沙发上,伦子把洗好的茶具装进橱子里。

“您要不要喝杯茶或是咖啡?”

“不,什么都不要。”

“噢。我去楼下手术室放放蒸气。”

伦子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

“哎,明天您有空吗?”

“明天?”

“到您住处去行吗?”

“可以。”

“那么,七点左右去。”

伦子说完,放心似的走出了房间。

花城纯子到达东方医院时,已是七点多钟了。

纯子戴着深色墨镜,穿着白黑混色的天鹅绒上衣和黑开司米喇叭裙,手里拿着件短大衣,即使没有人说也可以看得出她不是一般的女职员。

“我叫山口,直江医师在医院吗?”

这个人穿着华丽的条纹西装,身材高大,他向挂号室的人问道。挂号室的饭野静代把两人打量一番之后,电话通知了直江。

直江来到门诊室时,纯子和经纪人大庭正并排坐在候诊椅上。

“我们来迟了,很抱歉!”

经纪人站起来致歉,然后介绍了花城纯子。

纯子慌忙摘掉太阳镜,低头施礼。

“福冈的日程安排得太紧了,所以来迟了,实在对不起!”

经纪人又一次致歉。纯子微微低头向下看着,染红了的指甲闪闪发光,双手交叉在膝盖上。

“她的脸色好像很不好。”直江仿佛从下方窥视她似的盯住纯子的细长脸。在电视上虽然看过多次,一旦靠近细看时,花城纯子的脸想不到是这样窄小,而且,浓妆也没能掩盖住她的倦怠神情。

“这两天的日程太紧,在飞机上虽然休息了一会儿,但仍未歇过来。”

经纪人代她答道。

“没吃晚饭吧?”

“是啊,起飞前作为午饭只吃了点沙拉,喝了咖啡。”

配合经纪人的答话,纯子微微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马上可以进行麻醉了。”

直江再一次审视纯子,她身高同平常人一样,体格瘦弱,电视上的形象虽然很好,但面对面时,却令人产生面对枯木的感觉。

“睡衣和毛巾都准备好了?”

“在来这里的路上买的。”

从谈话到买东西似乎全部交给经纪人包办了。

“那么,领她到病房去!”直江命令伦子,“手术在三十分钟后开始。”

花城纯子下楼来到手术室时,已是七点四十分了。纯子穿着小碎花图案的法兰绒睡衣,头发向上梳起,用白色头巾缠裹着。穿上睡衣以后的花城纯子变成一个平凡的姑娘了。

“请上手术台!”

一瞬间,纯子仿佛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直江,然后,下了决心似的从踏板爬了上去。

“先从静脉进行麻醉,你要反复多次地数数。”

伦子说完,纯子默默地点点头。

“可有点疼哟!”

注射针扎进了白嫩的手腕,纯子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是,手术台上的金属扣子和皮带捆住了她,她的下半身一动也不能动。

“一、二……”

手术室里回荡着单调的数数声,这与电视机里听惯了的优美歌喉大相径庭。

“一、二……”

在护士提醒下,渐渐变弱的纯子的声音又高亢起来。然而,这不过是瞬间的事,随着麻醉剂注入量的增加,纯子的声音像喝醉了酒似的变得奇声怪调,一会儿又像呓语似的含混不清起来,不大工夫就像停止呼吸一样中断了。

“有自主呼吸?”

“有。”

被暴露在无影灯下的花城纯子的前胸,每呼吸一次便缓缓上下起伏一次。她的乳房在她细瘦的身体上发育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乳晕呈妊妇特有的暗红色。右乳房的边缘上有一块红痣,好像接吻后留下的印迹。

“血压多少?”

“110。”

“好!”

直江将开腔器插了进去。

二十分钟后,手术完毕,时钟指针正指着八点十分。捆住纯子的手术台下的瓷砖上,溅满了血迹。

直江脱去了沾上血污的手术衣,摘掉口罩和帽子,点着了一支烟。

“再稍稍让她躺一会儿,直到醒来为止!”

“这个……”

伦子用眼睛指着刚刚刮出来的血块问道。

“她大概不想看到刮掉的孩子吧,按常规烧掉!”

“是。”

伦子把它交到焚烧室去了。

“那位经纪人在门诊室说想同您谈一下。”

“这就去。”

“您不洗澡吗?”

“等一会儿去。”

直江叼着烟卷来到更衣室,换上普通白大褂来到门诊室。

经纪人在候诊室两手插在口袋里焦急地等着。

“您做完手术啦?”

“再过二十分钟左右麻醉就可消失,到那时她就可以回病房了。”

“谢谢!”

“您有什么话请到里边谈。”直江推开门诊室的门,让经纪人进去。

“老实说……”

经纪人重新把他的大块头身躯缩小,鞠了一躬。

“老实说,这次的事对任何人都要保守秘密。”

“这一点我知道。在医院里,我已经告诉她们不要对任何职员和患者泄露此事。”

“我们来医院之前,在途中还换乘了一次出租车,所以,即使杂志社的记者来采访,也不要让他入内才好。”

“我对挂号室再叮嘱一下。”直江转身从水龙头放了一杯水,一口喝完。

“还有,这件事对制片厂也要保密,知道的人只有我和花城纯子的护理人,这姑娘过不多时就会来到医院。”

“还有什么……”

“从什么时候起才能工作?”

“工作?工作也有多种多样的含义。”

“是这么回事,有一个在千叶县正式拍摄的计划。”

“什么时候?”

“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明天下午两点钟开始。”

直江盯着这位搓着手的经纪人。

就是说今晚八点做过堕胎手术,第二天下午两点就让她登台表演,花城纯子在术后的休息时间只有半天。

“在千叶县两点钟开始的话,从东京出发就得在十二点以前。”

“可是,还有排练、试镜头。”

在正式拍摄之前,要做一下排练和试镜头,所花费的时间几乎同真正的录像时间相等。

“那么,出发时间呢?”

“可能的话最好在十点左右……”经纪人低声地喃喃了两句后,垂下眼皮,“您也许知道,T制药厂给我们提供演唱节目,一家三口人为一组,评分演唱,由花城给他们评审,其间也插进去演唱两首。”

“……”

“评审工作只是坐在评审委员席上,我认为问题不大。”

“那只是你的任意猜测。”

“不,我也觉得在手术后这样做不大合适。”

“那就取消演出算啦。”

“可是,花城去参加这件事很早就决定了,大多数观众是为看一看花城而来,事到如今怎么能突然停止?这是一个不合理的日程,我全知道。”经纪人额上并未出汗,可他却拿出手帕揩抹,“您看如何?”

“我早已回答你了。”

“您说不行?”

直江点点头。

“无论如何请您设法……”

经纪人缠住直江不放。

“那么,只好去了!”

“可以去了吗?”

“我没说可以去,只是说你想去就去呗!”

“去不要紧吗?”

“不知道。”

“不过,大体上不要紧吧?”

“也许不要紧,也许很要紧。”

“凭您的感觉……”

“堕胎之后只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从中午就去登台,那能好吗?然而,照你的意思看来,除了去以外别无他法似的。”

“不,我并不想违背您的治疗方针。”经纪人不住地搓手,“只是,无可奈何啊,日程安排得太紧。”

“所以,我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嘛!”直江往桌上的花城纯子的病历卡上,开始填写刚才手术的所见:

SS35M(妊娠三个半月的胎儿)。

“那么,暂定……明天十一点左右请允许我们乘车去千叶县,正式录像之后,还有新歌教唱和唱片公司巡礼,这两项当然可以推迟。然后在旅馆里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夜晚马上返回医院来。”

直江默不作声,叼着烟卷,只管填写病历。

“您瞧我只管一厢情愿胡说一通,对不起!”

“用不着向我道歉!”

经纪人又拿出手帕擦汗。

“受罪的不是我,而是花城小姐。”

“演艺界里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直江的眼光从病历卡上移开。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对制片厂的厂长都没说过一声。就这半天的空闲也是勉强挤出来的。”

“……”

“我光办些强人所难的事,日后再来登门拜谢。”

“你若是送礼的话,最好给我送酒。”

“啊?”

听见直江连礼品名称都说出来了,经纪人不禁一惊,抬头呆呆地望着直江。

“别送什么威士忌,最好是日本清酒。”

“遵命!”

经纪人回答时,伦子出现在通向治疗室的门口。

“我已把花城小姐送到病房了。”

伦子仍像在手术室时一样打扮,赤脚穿拖鞋,头上缠着头巾。

“麻醉怎么样了?”

“基本醒过来了,叫她名字时知道答应。”

“血压多少?”

“110,脉搏78。”

“好吧,过一会儿我去诊视。”

“她说很疼。”

“送到病房以后,给她打一针强痛定。对啦,还有,患者预定在明天上午十一时外出。”

“明天吗?”

伦子朝经纪人和直江两人脸上交互地看了一下。

“好像是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就要诊查一次,预备妥药棉和绷带。”

“知道啦。”

伦子又一次看了两人之后,走出诊察室。

“她到底醒过来啦。”经纪人仿佛放心了似的说,“谢谢您!这下子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还为时过早。”

“怎么回事……”

“现在只能说手术进行完了。”

直江站起来,用消毒液洗了手,又用自来水冲了冲,然后朝医务部走去。

伦子等人完成清洗手术器械、擦拭油布、清理手术现场等活计时已经九点多了。直江等伦子空出手来,便到花城纯子的病房来了。

病房里不见了经纪人,换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陪着,这就是经纪人说的那个护理人了。

纯子仰面躺着,反复低声地哼着“疼啊、疼啊”。

直江诊了脉,测量了血压。血压稍低,但未见阴部出血。纯子脸色苍白,皮肤粗糙,一点也看不出二十一岁年轻人的那种朝气。

歌星中她虽被称为美人,但没有脂粉的脸却是干巴巴的,只有鼻子显得特别高。

“花城小姐、花城小姐!”

伦子喊了两遍之后,纯子才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十分钟前打的镇痛药好像发挥了作用。

“山口小姐,山口明子小姐!”

这回伦子喊花城的真名了。

“噢!”纯子的声音宛如老太婆一样沙哑。

“还疼吗?”

“疼……”纯子拖长了语尾,好像撒娇一样抬头看直江,“大夫,好疼啊……”

“注射的药马上就会生效,今晚你可以甜甜地睡上一大觉。”

伦子代替直江回答。

“明天呢?”

“明天的事你就别管啦。”

“明天若是去不成可就糟啦!听我说,那就糟透啦!”

纯子像说梦话一样唠叨着。

“放心地睡吧!请你把房间灯调暗些,尽量让她睡好。”

伦子向她的护理人说。直江拿着听诊器走出病房。

“明天花城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

伦子出了病房从后面赶来追上直江问。

“好像在千叶县进行拍摄。”

“她处于这种状态,能去得了吗?”

“固然不好。”

“那,您为什么答应了?”

“是他们坚持要去。”

“话不能这么说,一旦发生意外怎么办?”

“除了用药棉填塞住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来到电梯口前。他们上来时乘到六楼的电梯,仍然停在那里未动。

“若是她把身体搞垮了可怎么办?”

因为是在电梯里,伦子的声音显得格外高。

“目前的她,唱歌比身体更重要。”

“然而,有健康的身体之后才能成为歌星吧。”

“这些道理在他们那一群人里行不通。”

“可是,您是医生,不行就该说不行,可为什么……”

电梯从六层降到三层。门开了,直江走出,伦子跟在后面。

“听说昨天夜里她在福冈几乎是通宵活动,今天傍晚到这里接受手术,明天上午又要出去,不管是多么红的歌星,难道她发疯啦?您若是放任她,她会病倒的。”

“很有可能。”

“医师,您……”伦子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直江,“您怎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直江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歪起脑袋,然后走进右侧的厕所。

次日十一点,花城纯子在经纪人和护理人的陪伴下乘上了汽车。纯子戴着深绿色的太阳镜,立起大衣领以便遮掩脸面,然而,从领间露出来的面孔像死人一样苍白。行动时阴部似乎还隐隐作痛,她迈着细步,依偎在经纪人身上。

伦子靠在她的左边,一直把她送到大楼门口。

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手术,下午也很空闲。

下午五点一到,直江便径直返回了公寓。

昨天不顾身体不适勉强上班,傍晚又给花城纯子动手术,接着值夜班,天明以后又连上了一天班,直江真是累坏了。

回到住处,一头倒在床上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时,有人敲门,原来是伦子。伦子手里的塑料袋里有一束花。

“我给您收拾房间,请起来一下。”

“刚刚要睡着。”

“收拾整洁以后睡下不是更舒服吗?”

伦子像赶走他似的扯下床罩,直江无可奈何,爬起来换上便服。

“哎,今天小桥医师没说什么?”

“没说。”直江两手抱臂,望着窗户。

“是吗?”伦子打开窗户,给吸尘器通上电,“小桥医师大发雷霆。”

“……”

“关于花城纯子的事,他说您太残忍了,堕胎的第二天就让她去登台表演,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是一部糟蹋活人的故事。”

直江嘴叼烟卷,走向餐室。

“他还说允许她去演出的医生也不算是医生。”

伦子一边唠叨一边把吸尘器伸向写字台底下。

“护士长和亚纪子还有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我真受不了。”

直江盯着伦子拿来暂时插在水桶里的花。那是山茶花、草珊瑚和大罗伞。

“最近,小桥医师忽然批评起您来了。”

“扫好了吧?”直江走到床边坐下。

“不过,这事不仅小桥医师,听说内科的河原医师听了以后也大为惊讶。明天是妇产科村濑医师来院巡诊的日子,他也不会放过您的。”

伦子关闭了吸尘器的开关,关上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窗。

“这件事,就是我也觉得毫无道理。”

“……”

“您还没吃饭吧,我带来了寿司。”伦子从手提兜里拿出盒饭说,“您饿了吧?”

“不。”

“那我就先把花插起来。”

伦子从门口鞋架子里拿出花瓶来,在洗手池前整理花枝。

“院长把对石仓老爷子的手术按胃切除手术向健康保险申请了治疗费。那次只是一次假的胃切除,切开肚皮观察了一下内部而已,并未触及胃部,这样就向人家要切除手术费,未免太狠毒了。”

“是狠毒!”

“请您不要像谈论别人的事似的说话。那是您亲手做的手术,老爷子认为您给他切除了胃,当然很好,只是支付医疗费的家属太倒霉了。”

“那么,我就把它改写过来。”

“若让院长知道了,他要发火的。”

“因为那只是一次试验开腹。”

“实际并没做的手术向人家要钱,也太贪婪了。”

伦子退后一步,检查花插得如何。

“不知为何,最近,医院里有人专门议论别人的事,讨厌死了。”

草珊瑚、大罗伞的后面,山茶花的枝条成为它们的支撑骨干,美丽极了。

“我辞掉护士,改行当个插花教师。”

伦子已有插花教师的证书了,她包起剪落的枝叶说:“进门处太暗,显不出花的光彩来,放到这儿吧。”伦子把花瓶放到直江的写字台上。有了这束花,房间立刻增加了鲜明感。

“不过,流行歌星这工作真让人受不了。”

伦子回过头来,直江仰面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勺。

“您在想什么呢?”伦子来到直江的旁边坐下。瞬间,直江的胳膊从伦子的背后搂了过来。

“不行,不行啊!”

伦子在胳膊中半推半就,终于贴紧了直江。

“等一等嘛……”

直江放松了一下膀臂,让伦子易于脱衣。

在洁白的山茶花前面,伦子被直江紧紧抱住。

三十分钟后,伦子才从睡梦中醒过来,到邻室穿衬裙时,已是八点钟了。

伦子刚穿好上衣时,电话铃响了。直江从床上伸过手去拿起听筒。

“我是医院,刚才花城小姐的经纪人来电话说花城小姐昏倒了。”

“在哪里?”

“在P旅馆。”

“让我干什么?”

“请您尽快过来,大夫!”

“明白了。”

直江起身,望了望窗外的夜色。

“怎么啦?”

“花城纯子倒下了,好像要运回医院。”

“她是在旅馆接受采访时昏倒的。”

直江下床,开始换衣服。

“怎么搞的?”

“只说倒下了,具体情况不清楚。”

“太强人所难啦!”

伦子发起牢骚,直江毫无表情地穿上裤子。

“在哪里倒下的?”

“好像在P旅馆大厅。”

那旅馆在赤坂附近。

直江在翻领衬衣外面又穿了件西服。

“我该怎么办呢?”伦子望着穿戴好了的直江问,“您是否还回来?”

“我想马上就能处理完。”

“我在这里等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等着。”

直江若有所思地盯着墙壁,然后,从茶几上拿起烟卷和打火机,装进上衣口袋里。

“请快点回来哟!”

“我从屋里锁上门,返回来时,按下门铃就行。”

伦子对着正在穿鞋的直江后背说。

剩下一个人时,伦子仔细地察看起房间来。家具和摆设都是她看惯了的。尽管她从咖啡杯子到糖罐子摆在哪里就像自己房间一样熟悉,但仍觉得很神秘。从前,伦子从未一个人待在他的房间里,现在突然一个人留在男人的房间里,倒有些不安起来。

伦子想打开电视机,因为过分宁静会增加不安情绪,当她环视室内时才发现直江屋里没有电视机。

“对啦,想起来了,他没有。”

伦子暗自苦笑。直江是个讨厌电视机的人,他虽然看报纸、杂志,但不看电视。她想起了他屋里没有电视机,当时也并没在意。

以前来直江家里时也没想过要看电视,是不是不想看电视,两个人相处时的情趣就很充实呢?

做爱时,当然用不着电视机。随后,两人静躺在床上时,也不需要音响。而且,这种时间又是短暂的。

做爱终了,稍事休息后,直江一般是躺在床上看书或看报纸。书本有时是顺手摸到的杂志,有时是医学书籍,只要有书可读,他就能安稳下来。

伦子穿好衣服,梳好头发,然后去泡茶或煮咖啡。直江不声不响地喝着,两眼仍然不离书本。然后,伦子再站在洗碗池前刷洗杯子和用具,剩余的时间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直江读过的报纸或编织未完成的毛衣等。

两个人几乎不说话。顶多偶尔由伦子问上一句:“要喝茶吗?”

直江只说“嗯”或“不要”,就再也不吭声了。

从表面上看,两个人似乎达到了用不着交谈就可相互理解的程度,但直江同伦子之间并非那么亲密无间。伦子对直江所想的事当然不知,对他所做事情的真正意义也不明白。既然不明白,也就不打算明白,什么也不明白倒觉得相安无事。

当初伦子并不希望这样。刚一相识,她很想知道直江的事情,也从多方面探询,直江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过,但是如果再深入一步,直江的回答像关上大门一样骤然停止了。再往前,不管怎样探询,统统遭到拒绝。一条容许别人进入的线和另一条闭锁的线泾渭分明,一丝不乱。

伦子再也不想推开这扇大门了。她也习惯于这种不再深究的状态。她开始认为男人和女人两人相处时,只有交媾,然后就默默地待在一间屋子里,习惯下来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了。至少,目前的伦子对于很少交谈、表面冷淡的关系,再也不持怀疑态度了。

伦子只要和直江重复情事,一起在一个屋子里就感到安心了。即使不交谈也相安无事。当然,这种相安不同于妻子和丈夫。但从两人尚未定下来的关系来看,也算是最稳定的。

现在,伦子一个人被丢在直江的房里,她不安了。虽然直江在家,也不过是他自己看书,几乎不说话。尽管如此,在与不在可大不相同,不交谈,人在旁边,伦子也感到欣慰。

伦子好像为了消除不安,站了起来。因为还没吃晚饭,所以她买了寿司,准备跟直江共进晚餐,可被直江所求竟先干上了情事。

余韵未消时来了电话,便失去了共进晚餐的机会。

厨房里有一个大洗涤台,那里有两口小锅,只能用来煮煮速冻食品和蒸点什么。冰箱里有啤酒和罐头,但没有蔬菜和鱼肉之类。

直江一直在外用餐,用不着购置调料。偶尔,伦子想给他做顿菜吃,由于没有东西,也只好从简了。

直江喜欢吃鱼和蔬菜之类,与其在家自己去做缺滋少味的菜,还不如上饭馆去吃反而省事。

伦子觉得有点饿了,但又不想自己先吃。直江一定能回来,与其一个人吃就不如等直江回来一起吃,那会更愉快。她买盒饭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然而,吃盒饭用不着做什么饭前准备,这样一来,伦子更觉得无所事事了。伦子是个勤快的人,她不能呆呆地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那样反而会心烦意乱。

整理完电冰箱,归拢了一下洗碗池下的空瓶子,伦子用抹布擦抹起来。房间刚刚扫过,本来没什么尘土。但是,书架的角落和铝窗框的边角处仍有一层薄灰。

伦子往水盆里倒上热水,泡上抹布。她沿着起居室的茶几擦下去,湿抹布擦拭下的茶几木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书架上堆满了书籍,伦子把能够移动的部分轻轻移开,从隙缝间擦拭,尽管每周两次有钟点工前来收拾,可这旮旯却看不出有擦过的痕迹。

迄今为止,伦子在直江的房间里多次使用过吸尘器,但像这样用抹布将屋子的犄角旮旯擦拭一遍的事却不曾有过。

擦完之后,的确有擦过的效果。再细看榻榻米的边角处、壁橱拉门的边角处也有灰尘。

换了热水,拧好抹布再擦。书房写字台上医学书籍和一些进口书堆了一大堆,为了不弄垮这小山似的书堆,她轻轻移动着,擦完之后又放回原处。写字台两侧的抽屉拉手上也有灰尘。除了中央有一个宽大的抽屉之外,两边还各有五层小抽屉,右侧最上的一层抽屉有个锁孔,似乎上着锁。

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呢?伦子擦拉手时,产生了想偷看抽屉里东西的念头。

单身男人的房间肯定在什么地方有隐秘,揭开那里就会获得他所有的谜底,但也有种阴森可怕的感觉。

伦子似乎为了岔开这种幻想,马上去拧干抹布。她在男主人不在的房间里,一个人窜来跑去,既感到愉快又感到不安。

她又拿着拧干的抹布擦拭壁橱的拉门了。榻榻米同壁橱连接的板缝处也有尘埃。为了擦拭壁橱拉门的底槛,她必须拉开拉门,于是伸手拉开一扇拉门。拉开的瞬间,伦子什么也没考虑。伦子的性格是:既然拉开了就必须彻底清扫干净。

擦拭时,伦子跪在席子上,壁橱的下层展现在她眼前。上层装满了被褥之类,下层乱堆着纸箱子和一些旧杂志。伦子擦完了底槛又把两扇拉门拉到一侧。

两扇拉门全移到右侧以后,下层格里也堆放着纸箱子和杂志等。眼前有两个五十厘米见方的纸箱,其表面上贴着清酒商标,里面盛着满满一箱子旧杂志。纸箱挨近拉门底槛,影响拉门拉动,伦子想往里推一推,但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用劲往里一推,恰好顶到后边的箱子上,堆积起来的一些书本散落下来了。

“这里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伦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拾起散落下来的书本。摆在五六本医学杂志下面的好像是些装着X光片的大纸袋。

“怎么塞到这种地方来……”伦子把散乱了的X光片纸袋拿出来,一边理齐一边扫了一眼封皮。封皮上的黑框里写着姓名、年龄、拍照日期等,最下方记载着医院名。伦子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东方医院的X光片纸袋。

医师并不是不能把患者的X光片和病历卡带回家里来,但那大都是为医学会所用,制作幻灯片或参照X光片在家里撰写论文时才这么做。但这两者都须由医院保管,使用完毕时必须返还。

伦子虽然看了封皮,但姓名、年龄栏里什么也没记载。仅仅在拍照日期栏里用红铅笔写着月日。十月三十日、十月十日的日期都是最近的。上面潇洒的笔体,无疑是她所熟悉的直江的字迹。

“是谁的X光片呢?”

若是一般患者拍完X光片以后,都是要填上姓名的。伦子刚想把口袋退回原处,但又觉得蹊跷,便从一个口袋里抽出了底片。

X光片分成六格,全都是拍照的背骨。是从正面、斜面的各个方向拍的。底片上没有肋骨,从它的高度向横扩大的独特形状来看,伦子可以断定那是腰骨照片。

她改变了一个方向,透过光线一看,在右下方印有R、L指示方向的字母,在它旁边写着患者的名字“NA·O·E”,伦子从右方念下去,慢慢读了两遍之后,才弄懂了那是“直江”的意思。

难道是直江医师的腰骨吗?

伦子再一次朝光亮处看了一下X光片。黑色底片上,映出了骨骼的白影,正面像是在扁平箱形骨的左右,如两手分开一样有小骨连接着,侧面则向前稍稍呈弯曲状连接着骨盆。

直江腰痛的事伦子从来也没听说。当然,拍腰骨片子的事也不知道。然而,底片上确确实实写着直江的名字。

伦子依次将X光片袋码齐摆好。

十月三十日到十月十日、九月二十一日大约每隔二十天拍一次。最下方口袋的日期是七月五日。

袋子上既没有姓名也无年龄,又无号码,也许是直江自己拍的片。伦子一边整理口袋一边朝纸箱里窥视。那里也塞满了X光片袋,依然是只有日期,没有姓名和年龄。底片上却印有直江的名字。日期间隔有二十天的也有五天的,还有一天的。七月以前的X光片袋则是直江以前供职的T大学附属医院的。

难道他在研究骨骼?

从这么频繁拍片的情况来看,不能认为是病。再说,从来也没听直江说过哪里不好。也许他正在用自己独特的方法研究腰骨。

然而,用自己的腰骨去做研究也太超乎寻常了。

“怪人!”

伦子正在自言自语时,电话铃响了。她好像干坏事被人发现了的孩子一样,急忙把底片装回口袋里。电话丁零零、丁零零地响个不停。特别在这个十分宁静的屋子里,铃声就更显得响亮。

伦子迷惘了。虽然直江同意她留在这里,但在单身汉的房间里有个女人可非同一般。不慎将听筒拿起来,会不会给直江造成影响?如果是医院打来的,那就等于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布于众了。

伦子缩小身躯静静等待电话自停,但铃声似乎不想停下来,依旧疯狂地吼叫着。

忽然,伦子认为也许是直江打来的。也许他想告诉自己因为花城纯子的治疗要迟些回来。是接呢,还是不接?她犹豫不定。看它这么执拗,说不定就是直江,但心里却没有把握。如果是他,他准会发火。铃声继续响个不停。

总之,先接一下看看。伦子悄悄拿起听筒,电话机丁零一声,鸣声停止了。

“喂,喂!”传过来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喂,喂!”从第二次的声音中可以推断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是三树子。”

“三树子?”伦子捂上话筒喃喃地说。

“您是大夫吧……”伦子想: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怎么啦?大夫!奇怪。”

电话里对方只顾不住地说,伦子则大气不敢出,悄悄地把听筒放回原处。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伦子坐在电话机旁反复琢磨起听过的语声来。这声音中包含着隐情,似乎听到过又确认不了。护士当中没有叫三树子的,如果是医院以外的人可就不易判断了。

伦子怀着难以理解的心情回到了壁橱前,X光片仍然散乱在榻榻米上。她把它们装进袋子里放回纸箱,又把原来堆放着的旧书按原样堆起来,关上拉门。

伦子拿着抹布站起来时,门铃响了。从锁孔中看去直江站在走廊里,伦子放心地开了锁,将门打开。

“回来得好快呀。”

“坐出租车回来的。”外面似乎很冷,直江立起了大衣领。

“花城小姐怎么样了?”

“稍有出血。”

“不要紧吗?”

“先给她输液,不要紧。”直江说着,视线落到伦子手里拿着的抹布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灰尘太多,各处擦了擦。”

直江边脱大衣边看伦子,很不高兴地说:

“我劝你不要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你看到处都是灰尘。”一片好心擦拭之后反而遭到训斥,伦子感到委屈,“书架上、壁橱里,所有角落都满是灰尘。”

“壁橱?”直江目光锐利地反问,“你把壁橱打开了?”

直江走到壁橱前打开橱门,里面跟伦子打开前并没变样,上层堆的是被褥类,下层是杂志类。直江像探索什么似的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回头问:

“你翻弄里边的东西了吗?”

“只擦了擦橱底、拉门槛。”

“不曾翻弄里面的东西吧?”

面对直江突然严厉的质问,伦子只得摇头否认。

“真的不曾翻弄?”

“真的。”

直江又一次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了一遍壁橱里的一切,然后才关上拉门。

“这里面装着十分重要的同医学研究有关的资料,打扫时也不要随意摆弄它。”

“什么也没摆弄。”伦子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她曾把纸箱上的书弄散过,又看了X光片。不过,弄散之后她又放回原处,恢复了原状,看来不会有问题。但从直江的怒气来看,这事非同小可。她从没见过态度如此严厉的直江,伦子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感到内疚。

“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干些多余的事。”

“知道了。”

“给我拿和服来!”

直江终于恢复了平常的平静语调,动手脱去西服。伦子把他的西服挂到衣架上,又从身后给他穿上和服,举止如同妻子一般。

“您该吃饭了。”

“嗯。”直江回答了一句之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说道,“真对不起,今晚你不要在这里睡了。”

“要我立刻走?”

“是。”

“您吃饭的事呢?”

“不必啦。”

“有谁到这里来?”

“没有……”

“您还生我的气吗?”

“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既然说得这么明确,伦子也不得不走了。然而,她觉得他的心情转变得太突然了。难道是去医院之后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或是刚才他不在家时给他擦拭房间惹恼了他?尽管摸不透他的本意,但他的话语也太不近人情了。

伦子生气了。

“那么,我就走。寿司放在这里。”

尽管心里生气,伦子仍未表露于外。

“再见!”

伦子以为直江会向她说些什么,但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看着他的侧脸,伦子补充一句说:“您不在的时候,有个电话,是个女子打来的,叫三树子。”

“……”

“她说她就到您这里来。”最后这句话是伦子有意捏造的。不知直江是听着还是没听,依旧两臂交叉注视前方。“再过一会儿也许还给您来电话。”说完以后,伦子用力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次日天刚亮便下起雨来。伦子对昨晚直江撵她回家的事疑惑不解,一夜未睡好。她带着睡眠不足的困倦神情来到医院。护士休息室里花城纯子的事成了热门话题。

“哎呀,可不得了啦!”昨晚值夜班的宫川百合子成了中心发言人,她很是得意洋洋。“杂志社的记者们一齐拥来,光是阻拦他们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们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因为在《蝴蝶季节》拍电视后有个记者招待会嘛,恰在那时她倒下去了。好家伙,杂志社的记者们听说在这里住院,便一下子奔上来了。”

《蝴蝶季节》是花城纯子第二次引起轰动的流行歌曲,与《阳春》一同被定为制作录像片。昨天晚上安排她与男主角握手照相,然后接受女性周刊杂志的记者采访。在这期间纯子忽然昏倒在地,事情就不一般了。

“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昏倒的?”

“不,不!据大庭先生说,招待会在前,那时,她的脸色就很难看。不过,好歹总算挺下来了。之后让她同男主角边握手边笑时,突然,脸面抽搐起来,喊了一声‘啊’便扑通一下昏倒了。”百合子的讲演够得上是声情并茂,形象逼真。

“跟她握手的那位男演员也吓了一跳,听说也大声喊叫起来。”

“这么说,照片没拍成喽?”

“听说只拍了两三张。你知道,在那种时候总是要拍照很多次的。例如在强光下要求她笑一笑,朝这边看!要她摆出各种姿势来,不是吗?”

“她也许自始至终都在硬撑着,但是再也坚持不住了,才……”

“这么说,是倒在地板上了?”

另一个护士问。她们对与自己无关的较残酷的话题似乎很感兴趣。

“当她昏倒以后,马上就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了。”

“那是在旅馆的大厅里?”

“不是旅馆大厅,好像是在为记者招待会准备的会议厅里。”

“当时,纯子穿着什么衣服?”

“哎哟嗬,简直棒极啦!薄绸衬裙上套穿纯黄雪纺绸的晚礼服,这地方还有两只红蓝颜色的大凤蝶。”

百合子用两手在自己腹部画了两个圆。

“是这么大的两只蝴蝶扑展着翅膀!”她画的圆简直大得跟整个下腹相同。

“这么大胆设计的花样集中于一点的晚礼服,我还真没见过。”

“为了同她的歌曲相搭配嘛。”

“那当然啦,就是穿着那衣服倒下的。”

护士们一齐去想象花城纯子穿着蝴蝶晚礼服倒向地板时的情景。

“那一定很美。”

“什么呀?”

“我说的是那蝴蝶。”

“那还用说吗,可就是在那蝴蝶图案底下出了血。”护士们面面相觑,“蝴蝶的位置正好在那地方。”

“真烦人,百合子这死丫头!”护士们嘻嘻地笑了,“里边和外边可大不一样!”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吧?”

护士们为只有她们几个知道名歌星的隐私而感到喜悦。

“后来,她就这么被抬进医院了?”

“刮宫的事只有经纪人一个人知道。若是给她脱掉了脏衣服,岂不要当场出丑!”

“到医院后是个什么情形?”

“脸色苍白,但是美极啦,足以使人大吃一惊。”

百合子把两手放在胸前,仿佛在回忆似的两眼朝上凝望。

“她昏迷过去了?”

“倒也不像,只是闭着眼睛,喊她也不回答,血压也偏低。”

“就那么抬进来的?”

“可不是。当我告诉直江医师时,他说:‘把患者马上抬进手术室去!’”

“她还穿着蝴蝶晚礼服?”

“那当然。我真没想到她穿着那么动人的礼服。在无影灯下,晚礼服上的大蝴蝶几乎要翩翩起舞了。直江医师走进手术室时,看了这情景,也一下子愣住了。”

“后来怎样了呢?”

亚纪子最先催促她说。

“哎哟哟,这位医师也够吓人的。他先问‘血压多少’,回答说‘80’之后,他手头麻利地就把她的礼服下摆全都给卷上去了。”

“真烦人!”

亚纪子夸张地皱了皱眉。然而,眼里却闪烁着欢乐的光芒。

“卷起来之后,就‘刺溜刺溜’往下扒内裤、扒长筒袜。”

“他一个人?”

“当然我们也帮了他一把。”

“这么说,那蝴蝶翻个底朝天喽!”

“那可不。全都掀到脸上去了,接着就检查生殖器。”

“后来怎样了?”

“堵在那里的棉塞全都是血。”

“可能是出血了。”

“是顺着大腿内侧流出来的。”

“简直是一部歌星的残酷故事啦。”女人们个个惊奇地点了点头。

“简直是个疯子!”

“那么,现在好些了吗?”

“打一针止血剂,给她重新洗净阴部,塞上棉塞。因为不是大血管破裂,所以问题不大。”

“是啊。”

“输液之后,今早一定能见好。那个经纪人足足守护了一夜。”

“那经纪人和花城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纪子问。

“嗯,像是有点什么。”

“我认为绝对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经纪人同她也过于亲昵了。昨天换下的乳罩和衬裙等物经纪人都毫不在乎地拿走了。”

“她难受时还让经纪人抓着她的手。”

“不过,这次打掉的胎儿可不像是他的。现在来送鲜花和水果的人络绎不绝,其中还有谷本健次。”

“对啦,她和那个男歌星也有关系,上次周刊杂志不是也刊登了吗?”

“演艺界真是个怪地方!”

护士们再次叹息了一阵。

那天直江来给花城纯子查房巡诊是在下午两点。不知什么原因,直江那天又是十点多钟才来上班,所以上午没有时间查病房。

伦子为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满心不快地跟直江去查房。

但对去看花城纯子倒有些兴趣,所以,才勉强陪同直江去了。

“把血压计给我拿来!”

临走出护士休息室时,直江像完全忘掉了昨晚临别时的龃龉,心平气和地说。

伦子在直江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走着,回忆起昨晚在壁橱里看到的X光片。她想:如果那是直江的脊骨照片,那么,在前面走着的这副脊骨该是与那照片相同的骨骼白影。

他为什么总是专拍自己的骨头呢?

这件事她在昨晚反复想了多次而不得其解。想去问问他,但她有种预感,如果问的话,直江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光是擦一擦壁橱的边角就惹得他怒火中烧,如果把偷看X光片的事也向他交代了,保不住两人的关系会因此而决裂。伦子并不想为弄清这事而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件事最好是忘掉不提。

伦子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想象着直江白衣里的白色骨头。

花城纯子病房的入口处醒目地贴着一张“谢绝会客”的告示。两人轻轻敲门走了进去。纯子在绿色的窗帘下闭着眼,眼影、假睫毛、脂粉化妆物等已经全部洗掉,只有纯子端庄的小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睡着了,是吗?”

“一个小时前醒过一次,可又……”经纪人想要把她叫醒,碰碰被端的肩膀。

“不,她若是睡着了就不必叫。”直江从被角伸进手去拿起纯子的细细手腕,诊起脉来。

“住院后,没有特殊变化吧?”

“是的,几乎是睡了又睡。”

经纪人似乎很抱歉的样子,低下头去。

“那就让她好好睡吧,不要惊动她。”

昨夜的失败好像给了他一个教训,经纪人老老实实地听命了。

“吃饭了吗?”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一会儿她醒过来,不管什么都行,得让她吃点。”

“明白了。”

直江刚要走,经纪人把他叫住。

“发生这事之后,我又来问您这种事,也太不近人情,不过,她需要多少天才能……”

“最好住上四五天院。你又想往哪里折腾她?”

“不不,下次再也不敢了。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倒了下去,即使取消日程,人们也能理解。”

“原来是这样!”

“我也被制片厂厂长狠狠训斥了一顿。”

“为什么?”

“前几天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对厂长我也没说纯子手术的事。他责备我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他。”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

“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经纪人搔了一下头顶,接着说,“于是,我就同厂长商量,趁此机会让纯子好好休息一下,彻底给她治好。”

“那就住院一周吧。”

“这事没什么问题。只是新闻记者太讨厌。”

“让我怎么做呢?”

“我想周刊杂志和演艺新闻的记者们今天要来采访,您是否能在病名上给周旋一下?”

直江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沉思了一下。

“那就说是阑尾炎吧。”

“这病名合乎她的症状吗?”

“就说她感到疼痛时打了药针,勉强去演出了,但因化脓破裂,发生了短暂性休克。”

“那么,住院时间呢?”

“就住一周吧,等一等,她没动过阑尾手术吧?”

“是的,没有刀痕。”

“割过阑尾却没有刀痕是不是太滑稽了,不过只要能瞒过记者也就行了。”

“您说的对,请多关照。”

经纪人又搓手鞠躬。

那天晚上的值班医生是外科的小桥。护士照例是高木亚纪子和见习护士川合友子两人。

值班之夜,小桥总是看电视或到护士值班室同护士们闲聊。

然而,护士们在晚间安然闲聊总要过九点熄灯以后才行。因为在九点前常有患者来看病,住院患者也常有这事那事。虽然医生无事可做但护士却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晚上八点前,门诊室有五个人来看病,其中三位本该在白天来院医治,但因为有事耽搁没来成,所以不得不夜间来。另一位是五岁小孩,说是头痛,由母亲带来的。一测体温,高达38℃,是扁桃腺肿起。小桥医师用复方碘溶液让他漱了口,注射后又给他开了解热药和抗生素糖浆。

另外一人是被救护车送来的。他登上宫益坂的坡道后倒在了路旁,被路人发现,向110报警,才被送来的。

患者的脸色苍白,没有精神,眼神茫然若失。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是一般的疲劳症而是带有其他慢性病。他年龄在六十岁上下,头发多半以上是白色的,掉了牙齿,说话时口齿不清。他穿着套装西服和外罩大衣,但都已弄脏,大衣底摆裂着口子。

“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衣服里侧有一个写着姓名、住址的布条,据此可知他住在并木桥附近,名叫上野幸吉。”救护队员回答护士的问话说,“刚才给他家打了电话,估计他的家属立刻就能来。”

小桥为他量了血压,做了听诊。血压是130/90mmHg,从年龄看并不算高,或许还是低血压患者。听诊时,没有发现胸部异常,但心脏好像有些杂音。因为小桥是外科医生,所以对内科没有把握。

况且作为医师他也还是个新手。他认为也许是心肌梗死发作,但他又没有痛苦的样子,他只像疲劳过度的人那样瘫软无力。倘若是白天,可以使用各种检测手段,但因在晚间却是无可奈何。

“总之,先给他打一针葡萄糖加强心剂,观察一下再说。”

小桥把注射的内容写进了病历卡。

“那么,让他住院?”

“是的,也不能让他这么回去呀。”

“住哪间病房呢?”

亚纪子看着躺在诊察床上的闭着眼的患者说。这个患者不论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个富裕的人。

“没有普通病房吗?”

“全都满员。”

“三等呢?”

“空着一个床位,听说明天或后天有人要来住院。”

“好吧,总之先让他住进去。”

“每日差额为一千日元 [1] 。”

“我知道,少说废话,快把他送到病房去!”

小桥向提出价钱的亚纪子瞪了一眼。

由于考虑到亚纪子的体面,小桥没有去护士休息室,他回到院部独自沏茶自饮。看看表,已是八点三十分了。

这医院动辄提出钱的事,每逢患者来,都要鉴别一下他能有多少钱,然后才能给他住相应的病房。若是把精力都用在那地方,怎能静下心来去治病呢?

在大学医院里就没有考虑这事的必要,让患者住院与否,是根据医学上判定有无住院的必要,只需考虑有无病房便可。至于患者钱包里有多少钱,则不必考虑。这种事完全是医院办事人员的工作,医生从不过问。从这点看,在私人医院供职是很困难的。与其说考虑病症,不如说优先考虑“有钱与否”“哪类保险”等,等把这些事弄清以后,才能开始进行治疗。

而对特等啦、一等啦的则另眼相看,真让人伤脑筋。

小桥对于这个医院只根据患者经济能力去决定病房种类的做法,颇为不满。重病患者就应该挪到单间去,轻病患者就该搬到大病房去,这才是真正区别患者的原则。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住在一等和特等的人,根据病情判断,并不是十分严重,多数人是来歇歇筋骨的。

小桥不是共产党人,但他是由父亲——龟户铁板工厂的工人勤勤恳恳培养成人的。他只感到这些住在一万五千日元一天的病房里悠闲疗养的患者是群疯子。

“是一群浑蛋!”

他又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把凉茶喝了下去。喝完茶,正想站起来打开电视机时,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和电视机正处于相反方向。

“东方医院吗?”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找值班医师说话。”

“我就是。”

“啊,您就是医师,夜深了还来打扰您,实在对不起!”听口气不像是熟人,却不知是谁。“贵院里有个叫花城纯子的患者住院吗?”

小桥知道花城在两天前动了手术,昨晚引发了再出血。

“后来病况如何?”

“您是哪位?”

“我是花城纯子的好友,叫村井,非常担心她病后的变化。”

“没有什么,已经平稳多了。”

“是吗?还需要住几天院才行呢?”

“住上两三天就差不多了。”

“噢,也就是两三天啦。”

“上次不慎让她早出了院,很糟糕。不过,只是短暂性流血,不要紧。

“还流血啦?”

“因为我没负责给她治病,不甚详知,好像情况就是那样。”

“当时也把我给吓坏了。”

“我想有三个多月了,非同小可啊!因为这是异常的病例。”

“是吗?”

“当然啦,好容易怀上了的,还得强行做人流。”

“什么?”

“就是用人工把它强制刮出来。”

“是人流?”

“是的,这种事是违背常规的,是不自然的。”

“这么说,还要住院两天?”

“因为她很富有,住多少天我也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先生您贵姓?”

“我姓小桥。”

“是内科医师吗?”

“是外科。”

“蒙您诚恳相告,实在感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电话就此挂断了。小桥觉得由于花城纯子的事耗费了他的宝贵时间,很不愉快。尽管她是一时的新闻人物,可深更半夜闯来接受刮宫打胎,第二天又由于日程所迫,强行出院。尔后又因手术后流血被抬了回来,真够呛!但她住着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病房,还有个经纪人、护理员侍候在身边,舒舒服服地睡着。去查房巡诊时,问她病况也不好好回答,全靠她周围的人代她应付两句。这是傲慢还是愚蠢?虽然谁也弄不清,但可认定她不正常。

固然,可以用“这个患者是演艺界的人,不晓得世间事物”之类的话蒙混过去。然而,小桥却觉得听凭这个女流氓歌手要动手术就动手术、要诊察就诊察的直江,应当受到斥责。即使此时是受雇于私人医院的医生,可从前毕竟是大学医院负有盛名的奇才外科大夫,岂能听从花城纯子的经纪人摆布?

直江医师原来在金钱面前也是个小人!太遗憾了,小桥不由得为他叹息。

电视节目是介绍本周的流行歌曲。歌星一个接一个地演出。主持人是个面熟的男性,他很能开玩笑。当他叫来一个矮个子女歌手时,那个女歌手用她一贯的嘶哑声音相互对话。两三句之后,主持人问:

“那么,花城纯子倒下去了,你不要紧吗?”

“是的,我很健壮的。”

“你可得小心点。一个人倒下之后,就会依次传染下去。噢,对啦,阑尾炎是不传染的呀。”

“你别信口开河啦!”

一阵笑声过后,女歌手忽然板起脸来,面对话筒。

“阑尾炎?”

小桥看着电视自言自语说。刚才确实听到主持人说的是阑尾炎。后来又说:“你别信口开河啦!”两人相视而笑。

“你别信口开河”这句话不是针对花城纯子因阑尾炎而住院的事,而是针对主持人所开玩笑“阑尾炎会传染”的。

这么说,在歌手们中间花城纯子的病状是按阑尾炎来宣布的。

小桥忽然感到不安了。他觉得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关掉电视往休息室走去。

在护士休息室里只有川合友子一个人往体温板上用红铅笔记录着检查体温的结果。

“高木君呢?”

“到刚才救护车送来的那个住院患者那里去了。”

小桥坐在沙发上,两眼直盯着前方。那里有药品架,有吊着的输液瓶,有器械架,这个护士休息室俨然一个小工厂。

“那老爷子的家属来了吗?”

“听说马上就来。他们家只是老夫妻俩。”

“他参加保险了吧?”

“据警察说,他有救济户的保险。”

“他原来是接受生活救济的人!”

他自己曾经斥责亚纪子说:“不要理睬钱的事!”但听说患者是救济户时,他也觉得厌烦起来。

“还没弄清。”

“若是救济户,院长准不高兴。”

当小桥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时,亚纪子返回来了。亚纪子看见小桥在休息室里,马上说:

“那位老爷子现在打着冷战,体温39℃。”

“竟是这样……”

他以为血压低只是临时性贫血,其实,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是不是哪里发疼?”

“倒没发现。只是呼吸急促。”

“真是怪事。”

究竟是什么病呢?小桥捉摸不透。

“总之,先打一针安痛定!”

小桥指示使用安痛定之后松了一口气,朝亚纪子那边望去。

但见她的右手拿着一个尿壶,里面装有半壶尿。

“这是那个老爷子的尿?”

“不,是花城小姐的。”

亚纪子稍稍举高一点说。霎时间,壶中的黄色液体在灯光下动荡了一下。

“连尿都要给她接吗?”

“从昨天到今晚,直江医师指示要给她接尿。”

“手术的次日就去拍电视了,还有什么必要接尿。”

“因为上一次弄砸了,是不是想慎重地处理一下?”

“她那样的,让她走着去尿也没事。”

“一直躺到现在没起来过。”

“而且还让你们像对待王爷一样给她接尿!”

亚纪子把尿壶交给站在旁边听谈话的友子。

“我说,能替我把它倒掉吗?”

友子是半年前来到医院的见习护士,她立刻顺从地接过尿壶走出去了。

“那个花城纯子堕胎的事对外还保密吗?”

“据直江医师说,对外部人一律要说是阑尾炎。”

“原来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有个男子打来电话。”

“他说希望找您谈谈,我才把电话拨到院部的。”

亚纪子坐在小桥对面的椅子上说。

“我对他说了花城纯子是因为堕胎住院的。”

“真的吗?”

“他说他是她的挚友,我才……”

“不至于是杂志社的人吧?”

“不知道。”

“您没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电话里光是他说,我插不上话。”

“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得了啦!”

“这么说,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个经纪人啦?”

“还有一个护理人和制片厂厂长,另外再也没人知道。即便是有人前来探望,也不让见,只由经纪人出面谢绝就是了。”

“是这样!”

小桥咬了咬嘴唇,仿佛他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总之,先向花城小姐打听一下,问她是否认识这个叫村井的人。”

“不必啦,事到如今,问也没用。”

“可是,如果真是位挚友,我们就可放心啦。”

“这种事,没关系!”

尽管小桥觉得事情糟糕,却仍正颜厉色地说:“医生对于前来打听患者病情的人,一概抱着怀疑态度,非得刨根问底,弄清人家身份才来回答提问,岂有此理!”

“不过,花城小姐不是一般人哪。”

“这一点就是歪理,一般也好,不一般也好,到头来她还不是个患者?”

“这点倒是对的,不过……”

“一般说来,这医院对富翁、名人是不是过分恭维了?”兴奋时,小桥的毛病是嘴角微微抽搐,“歌星和刚才住院的老爷子在‘人’这一点上毫无差别。”

“那当然,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呀。”

“医学上的治疗,从不考虑这些事。”

“可是,您没听直江医师说这次是按阑尾炎处理的吗?”

“没听说。”

“太奇怪啦,今天下午周刊杂志的记者来访时,直江医师是那么说的。护士长也通知我们说,当局外人问及此事时,一律不要泄露。”

“总之,这不关我的事!”

小桥说这话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亚纪子回过头来拿起听筒,小桥交叉双臂望着窗口,尽管嘴里说着不关我的事,可心里并不踏实。

“请稍候!”亚纪子用手掌捂住话筒转过脸来说,“来啦,妇女周刊杂志社的。”

“什么事?”小桥心情不快地皱着眉。

“还用问吗?花城小姐的事呗!”

“告诉他我不在!”

亚纪子点头,朝话筒说:“啊,小桥医师已经回家了。”稍停了一下,又答道,“他急着回家了……啊?这个,我不太知道。”

又交谈了两三句之后,亚纪子放下了听筒。

“他说您肯定在医院里,非见您不可,态度强硬极啦!”

“肯定在医院?”

“您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村井,是不是妇女周刊的记者?”

“不至于吧。”

“可他说:‘一小时前还在医院里,怎么现在就不在啦?’他怎么会知道这事呢?再说,他指名道姓地说要小桥医师听电话。”

的确,村井打来电话时,小桥把自己的姓名和是外科医生的事全告诉了他。

“他说他跟花城小姐很亲密是指作为杂志社记者的‘亲密’,不是吗?”

“是吗?”小桥愤愤地站起来,“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家伙。”

“我觉得这事最好同直江医师联系一下。”

亚纪子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职员名册来。

“最好今晚就用电话同他联系。”

“等一等!”小桥从亚纪子手中夺过听筒进行制止,“不打也行。”

“为什么?”

“没有事。”

“可是,那会使直江医师为难的呀!照这样看来,妇女周刊的记者会抢功似的一下子拥上来。”

“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吧。”

小桥心烦意乱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同一所医院的医生各执一词,不是太奇怪了吗?”

“奇怪也没法。”

“别不讲道理嘛!”

吵起嘴来,亚纪子就使出恋人之间的腔调,亲昵无间了。

“你这么说话,直江医师的面子往哪儿搁?”

“没面子的是我。花城纯子是阑尾炎的事我还从未听说过。上次给她做手术时也没对我说过,我虽然是个医生,反倒不如一个护士!”

纯情直率的小桥最易发火,亚纪子从这方面感到小桥的男性魅力,但也心怀不安。

“我认为不是他有什么恶意没有通知你,也许是忘记了。”

“哼,头脑那么清晰的人绝不会忘记!”

“这样吧,由我来轻描淡写地说明一下。”

见习护士川合回到值班室来了,亚纪子压低嗓音说。

“您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说了事实真相,没有必要道歉。”

小桥怒冲冲地留了一句气话,故意耸了耸肩膀,走出护士值班室。

正如两人所预估的那样。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妇女周刊编辑部又来了电话。电话的内容不外乎是再一次询问花城纯子的详细病情。直江谢绝说:“昨天已经谈过,没有必要会见。”

然而,妇女周刊的记者觑准一点到两点的医院午休时间,直接闯了进来。

“我已经谢绝了,但是他说只占用一点点时间,就是不走。”

挂号室的女办事员已经根据直江的指示转达了拒绝之意,但她又用电话报告说。

“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吃完午饭,在院部正同X光技师泽田下着围棋的直江刚刚下完一盘,很不耐烦地站起来。

记者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等着,一个瘦高个和另一个成反比的矮胖子。

“在您百忙中前来打扰,对不起!”

瘦子递过来一张名片,他叫田边,另一个是摄影师。

“关于花城小姐的情况昨天我记得已经说过了,怎么……”

“您是已经说过了,但是,是这么回事……”

瘦子说到此处时,闪光灯亮了一下。原来是摄影师从直江的斜前方照了相。

“给我照相能给你们增添什么材料吗?”

“我们只是想照张花城小姐主治医生的相片,别无他意。”

记者代替年轻摄影师做了回答。直江不悦地一声不响。

“先谈谈她的病,到底是不是阑尾炎呢?”

“是的,我已经说过多次了。”

“然而,也有传言说她是堕胎了,是这样吗?”记者死盯着直江的表情,但却找不出一丝变化。

“在旅馆倒下的原因,有人说,是由于手术后马上出场演出引起了流血,您以为如何?”

直江把对方的名片重新审视了一遍,反问:

“这话是谁说的?”

“从有关方面听到的……”

“我昨天已说过,是阑尾炎!”

“这不是我们任意捏造的谣言,是从可靠方面泄露出来的。”

“所以,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真实情况,我认为您隐瞒了事实。”

“没有隐瞒。”

“请您说实话,大夫,求求您啦!”记者的语调尽管有些哀求,但那两只眼睛却是警觉地等候着。

“是堕胎了吧?”

“不是!”

直江望着入口处发光的玻璃门。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有确凿的证据啊。”

“那是你们随意炮制的证据。”

“那我就如实摊开了,听到以后请您别惊慌。泄露花城纯子堕胎消息的正是你们医院的人!”记者滴溜地转身环视了一下室内,会客室里因为午休没有旁人,挂号室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女办事员勾着花边。

“您猜猜是谁?”

“猜不到。”

“说这话的人正是你们医院的大夫。”

顿时,直江脸上掠过了一丝感情变化。但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冷酷表情。

“而且是您的同行,外科的小桥医师。”记者带着胜利的表情自豪地说,“昨天晚上我很想知道一点她住院后的情况,便打了电话,您猜怎么样,事出偶然,是他接了电话,对我说了所有实情。”

“……”

“昏倒在旅馆时,从她那里流血的事也告诉我了。事到如今您还说是阑尾炎吗?”

闪光灯又闪亮了,直江瞪着摄影师,然后问记者:

“你们要说的话就这些吗?”

“有了这么多确凿证据您还要隐瞒的话,我们就把事实原原本本地登出去。”

“这种事够登报吗?”

“当然够登报。提起花城纯子来,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歌星,她在旅馆的演艺记者招待会上同主演的男主角I正在握手时倒下去的,像她那么天真纯洁的小脸,有谁会相信她能怀孕呢?”

也许因为兴奋的缘故,记者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登载这样的消息,我们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登了它,今后我们对花城纯子的采访将被拒之门外。”

直江正在专心地观看记者身后镶嵌在墙上的热带鱼水箱,那里面的黄绿相间条纹的蝴蝶鱼正在悠然畅游。

“我们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绝非偶然,请对我们明确说一下,不是阑尾炎吧?”

“不对!”

“大夫,请别再隐瞒,说实话吧,我可真要按堕胎发稿了。”

“那你就发吧。”

“还是这么回事啦?”

“我已经说过,不对!”

“那您为什么说让我发稿?”

“因为你说想发稿。”

记者惊叹了一声。

“我是花城纯子的主治医生,我说这个不对,你若是还不明白,那就随你的便!”

直江一转身朝电梯口走去。记者和摄影师眼巴巴地瞧着这个瘦瘦的左肩稍稍垂下的直江的背影。

“真是个倔强的家伙!”

当记者无可奈何地咋舌时,直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电梯里了。

在二楼的医院办公室里,院长行田佑太郎正同护士长关口鹤代交谈着什么。他妻子律子今天没到医院来,有两名办事员正在填写健康保险申请书的报表。

“那么,病名还没弄清?”院长一边看病历卡一边问。

“今早,直江医师看了之后说,可能是血液疾病。”

“血液病?”

“今天下达了各种检测指示,四五天内可以查清。”

“是吗?”

院长瞪眼看着病历卡呻吟了一声。这个患者就是小桥值班时用救护车送来的那个老人。两小时后,他的妻子来到医院,确认他就是上野幸吉。他从前干过废品回收,数年前腰腿不听使唤,倒在床上的日子便增多了。妻子因风湿性关节炎也不能给餐馆洗碟碗了,于是,他便靠政府的救济维持生活保护。

院长不喜欢穷人,也不喜欢救济户的患者。

“说是老人,可他才五十二岁呀!”

“是这样,从表面上看他好像六十岁以上的人了。”

五十二岁,与院长的年龄不相上下。然而,开医院的人讲不得同情。

“把救济户患者安排到三等病房里,他能付得起差额吗?”

“是有这个问题。”

“这可不是‘有这个问题’就算完了,你得给我牢牢地掌握住原则才行啊。”

“可是,那是由值班的小桥医师批示的,当护士的怎好插嘴说长道短呢?”

“正因为如此,你们当护士的才应当因势利导。小桥医师当上大夫不久,挺着胸膛喊什么正义正义的,因为他还不了解现实。”

“您的话虽然是对的,可对方是医师啊。那些比他年轻的护士能向大夫说‘请别让这人住院’的话吗?”

“我并没说不让他住院,我是说靠政府救济生活的患者让他住进大病房就行。我们何必把明天要住院的患者推开,硬收这个付差额的人进病房呢?”

“当时也是因为没有病房,不过,也不能因为他是救济户就撵他回去。”

“这就看你怎么处理了。你不会说‘我们这里要住院的人太多,又没有病房,是不是请您到别的医院去试一试’,这样就不会触怒他,老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该这么处理。”

“当时以为他暂住一夜就可稳定下来,小桥医师也是这么想的。”

“从大学医院来的大夫,尽干些无聊的实验,编造些谬论,一点也不体谅私人医院的难处。”

“这些事最好由院长您直接向他传达,我们当护士的只能听从大夫的指示。”

“这些话对那些年轻医生说也没用。”

院长说完,把脸转向办事员,让她倒杯茶。

护士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一下表。

时针指着两点十分。

“哎呀,我该走啦。”

“按照目前这个情况,那个患者暂时动不了啦?”

“是的,动不了啦。”

“护理的事怎么办呢?”

“老太太一直陪伴着。”

“救济户的诊疗费支付总要比别处晚三个月,再说监督得也特别严。用药和打针稍稍多一点马上就给删减,大学医院的医师们本该知道这些的。”

院长仍然唠唠叨叨。

“大学的讲义里恐怕不讲这些事吧。”

也许是因为服务年限长有点功劳,护士长硬装糊涂开了一句玩笑。虽然她是个饶舌家,但院长也愿意同她谈论些医院的事情。

“过不多久当他自己开医院时就会明白。”院长似乎无计可施,把病历卡退还给护士长了。

“今天您要在三点钟出去,对吧?”

“是的。我问你,花城纯子怎样啦?”

“没有特别变化。”

“躺着吗?”

“有时躺着,有时起来。”

“穿着什么衣服睡?是睡衣还是和服?”

“穿睡衣。”

“我真想看看她。”

“真烦人!”

护士长轻轻瞪了院长一眼。

“我本想出面见见她,怎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那您就以院长查房的名义去一下就得了。”

“倒也是。”

“然而,不懂得妇产科的大夫查房不是有点怪吗?”

“正因为这个我才犹豫着。”

院长为难似的陷入深思。

“我想您同直江医师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直江医师真让人羡慕,他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她。”

“好色之徒!”

护士长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身后的两名女办事员哧哧地笑了。律子夫人在这里时,护士长绝不敢用这么亲昵的语言说话,而院长也不能开这种玩笑。

“本来嘛,你想想,像她那样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让别人看的地方,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当初我若当妇产科医生就好啦。”

“多脏啊,当妇产科大夫。”

“那是因为光看那里的缘故。按道理说那玩意儿是想象的而不是看的。”

“听说她这次已是第三回堕胎了。”

“真的?”

院长把圆脸庞中的细眼睛睁到最大限度。

“这可不是扯谎,病历卡上写得明明白白。”

“真是难以置信,女人……”

“我去告诉直江医师,就说院长先生想看一下花城小姐。”

“嗯。”

院长坐在弹力极好的软垫椅子上,感慨不已。

[1] 加入健康保险的人,就诊住院时,只能住通铺,若住其他等级的病房,其差额自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