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村伦子同X光技师泽田两人单独会面,是在花城纯子做完手术三天后周六的傍晚。私人开办的医院,不管规模有多大,周六这天都和常日一样对外诊病,东方医院也不例外。他们两人相见是在下午五点下班之后,地点在伦子多次同直江相会过的道玄坂路上的“凤凰”咖啡馆。
伦子同泽田各自从医院出来,伦子到达后,没等上五分钟,泽田便来到咖啡馆了。
“您要点什么?”
“我要杯红茶吧。”
“再来杯柠檬茶。”
伦子亲自向侍者说,然后面对泽田:
“没让医院的任何人发现吧?”
“放心吧。”
“是吗,那我就放心啦。”
伦子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着了火。伦子抽烟是直江教的。护士吸烟并不稀奇,连年轻的宇野薰最近也常在休息室里抽烟。做完长时间的手术或值完夜班,她们才从白大褂里解放出来,这时抽上一支烟,别有风味!
从前,伦子常见同伴们吸烟,自己也曾试着放到嘴里抽过。可是吸了两三口之后,便让它给噎住,呛得嗓子火辣辣的,以后再也不敢问津了。
然而,自从直江认识了伦子之后,便劝她吸烟。他说:“我每逢看见女人高雅地吸着烟,就觉得开心。”
风流韵事之后,直江趴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劝说。
伦子正式吸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直江乐呵呵地望着伦子忍耐烟草苦味的情景和因烟呛而咳嗽的窘态。
“把嘴唇向前噘起来,像要把烟向前吐出去一样就妥。”
自从直江教会她吸烟以后,伦子现在虽然还没达到不吸不行的程度,但每天也要吸上四五支。
X光技师泽田惊奇地望着伦子吸烟,待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了似的问道:
“你说有事,是什么事?”
昨天下午,伦子约他五点三十分到这个咖啡馆来,说是有事要问。
泽田是X光技师培训夜校的学生,所以还没有取得X光技师的资格。由于医师允许他担任这项工作,所以表面上称是医师拍照的,而实际上却是泽田操作的。这在私人医院里倒是一条司空见惯的捷径。培训班在代代木,晚上七点上课。下班后到去学校之前,还能挤出在咖啡馆里喝杯茶的时间,因为昨天是期末考试,所以伦子才把约会延迟到今天。
“这倒是一个很奇妙的恳求……”伦子用她的细手指磕掉了烟灰,像探索什么似的看着泽田的脸,说,“是关于直江医师的事。”
泽田比伦子小三岁,他对正式护士的伦子也得遇事让三分。
“直江医师常到你那里拍X光片吧。”霎时间泽田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你也用不着隐瞒。因为我知道他每隔二十天要拍一次X光片。”
泽田为难地低垂了眼睛。看了这情景,伦子更有把握了。
“因此,我想问你,直江医师为什么专给自己的腰骨拍X光片?”
“……”
“希望你能说真话,我已经看过那些X光片了。”
“真的?”
“那当然,你吃惊啦?”
“在哪里?”
“在哪里……某处。”伦子想说是在直江房间壁橱里看到的,但没说。
“太奇怪啦。”
“不过,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是直江医师对你说的?”
“他没说,是我凭直觉。”
泽田喝了一大口柠檬茶,又一次惊愕地望着伦子。
“我拍的底片都放在别处保存着,你绝对看不到。”
“我不是在X光室看的,你尽管放心。”
“叫我太为难啦。”
“有什么为难的?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就行了。”看着叉起双臂陷入沉思的泽田,伦子更想问出个究竟了,“那是为研究,还是为治病?”
“……”
“求求你啦,告诉我。拍X光片的事我已经全知道啦,如今你想隐瞒也不成。”
“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哪。”
“当然,我发誓。”
“直江医师严肃地告诫我,绝对不许对外人说。”
“这我知道。”
“那是一项研究。”
“真的?”
“这是我直接听他说的,没错。”
“不过,那都是拍他自己的骨头,而且光是脊骨呀。”
“不,肋骨也有,腿骨、臂骨也有。”
“真的?”
“我可没说谎,因为都是我拍的。”
伦子回忆了一下装着底片的纸箱子,同样的箱子有好几个。
如果泽田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也许拍有臂、腿的X光片藏在别的箱子里。
“但是,这算得上是奇妙的研究喽。”
“据医师说,这是件非常有趣的研究。”
专拍自己的骨头,哪里有趣呢?伦子无法理解直江的动机。
“每隔二十天拍一次吧。每次都拍全身吗?”
“大体如此。”
“使用那么多的胶片,能行吗?”
“胶片费用由他自己支付。”
“就是说,自费购买?”
“我以批发价从生产厂家买来,不与医院的掺和到一起。”
这种研究也太过火了。伦子越发糊涂起来。
“那么,都在什么时候拍呢?”
“他值夜班的时候,或是周日。”
“值夜班的时候?”
“是的,都是我从夜校回来之后拍的。”
单身汉的泽田住在医院后院护士宿舍的一个角落里。
“这我可不知啦。”
“拍片时,为了不让外人进去,X光室要锁上门的。”
“这么说来,直江医师在值夜班时,时常不知去向。”
“一般是说喝酒去了。”泽田笑着回答。
“难道不是真喝酒去啦?”
“一般是喝酒去了,但是,有时是在X光室里。”
“原来是这样!”伦子半惊呆半赞叹,但始终弄不清直江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之,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他告诉我多次绝对不许对外人说。”
“我知道。”
伦子好像想起了还有杯凉了的咖啡,于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花城纯子的病情很快好转了。
记者招待会上的休克不过是因为手术后立即剧烈运动所引起的一时性流血而已,只要打上止血针,保持身体安静,就能治愈。
昏倒后的第二天,即从手术后的第三天起,她就能自己上厕所、去洗脸了。当然,洗漱间和厕所都在卧室旁边,无需出屋,免去了和其他患者见面的麻烦。这就是每日住院费一万五千日元病房的优势。
从第四天起,纯子薄施脂粉,涂了口红,仅此一个举动就使得她那已失去生气的脸顿时恢复了活力,全屋都增添了光辉。纯子穿着粉红色睡衣半躺半坐在床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周刊杂志和漫画之类。原来食欲不振的她,现在吃的也日渐增多了。早餐是牛奶和半个甜瓜,中午是烤面包、火腿鸡蛋外加柠檬鲜果汁。
那天午后,纯子手术后第一次下楼来到门诊的妇产科诊疗室。
平常的查房是在上午,只有纯子的私处诊察定在下午。这是因为妇产科的诊察台只有门诊一处,又因为上午门诊的一般患者拥挤不堪,为了避人耳目才这么做的。
下午两点,纯子穿着睡衣,外面罩着棉睡衣,戴着浅色太阳镜下楼到门诊来了。从六楼到二楼是乘电梯去的,然后,她又从二楼到一楼门诊部,这是顺着楼梯走下来的。在候诊室候诊的三个患者没有察觉到她,她安然地到了妇产科诊疗室。
来到诊疗室以后,纯子不待护士吩咐便立即脱掉了棉睡衣和衬裤,只剩下了单睡衣和乳罩。护理姑娘樱井把纯子脱掉的衣服叠好放进衣筐里。屋里暖气很强,并不感到寒冷。
“请吧!”
妇产科的亚纪子说。
纯子手扶台边登上铺着黑色漆布的诊察台以后,便仰面躺在上面。
“请把身子再向前探出些!”
纯子按照要求把下半身向台边挪了挪,自动分开了两腿,纯子的皮肤不是白润而是近于苍白。
直江拿掉棉塞,观察内部,子宫口处还有轻微充血,但无出血。
为她消毒后仍塞进了棉塞。当冰冷的消毒棉碰到她时,纯子的腰部猛地抖动了一下。这倒不是第一次,而是每次都这样。消毒后塞棉塞时,纯子说:“大夫!”直江把棉塞塞进,抬起头来。“我还害有痔疮,能不能顺便治一下?”
直江用手指尖试探了一下棉塞的位置是否合适。
“疼得厉害,上厕所时总得花很长时间。”
“从什么时候起?”
“三年前念高中时就不好。”
纯子仍两腿分开,答道。
“以前治过吗?”
“总想去治,可没有机会,拖延至今。曾经用过治疗痔疮的药物。”
治疗完毕,躺在手术台上的纯子缓缓并拢起她美丽的两腿。
“这一阵特别厉害,上一次去厕所时,花了三十分钟,经纪人见我不在屋里,引起了一场大混乱。”说着,纯子独自笑了。
“给我拿指套来!”
直江命令亚纪子给他拿来诊察肛门用的手指胶套。
“好吧,顺便诊察一下吧。”
“我怎么办呢?要俯下身子吗?”
“不,就这样躺着,把手放在膝窝,抱紧两腿。”
“真烦人,拿这架势。”
“但比现在这个姿势好吧?”
“是吗?”
“那还用说!”
亚纪子拿来指套和凡士林油,纯子慢吞吞地抬起腿。
“抱起腿来!”
“这样?”纯子把两手放到膝下抱起两腿。
“再高些。”直江从后面捺了一下,纯子的膝盖差不多贴到脸上了。亚纪子从旁边压住她的腿向上身靠拢。扶在膝窝的纯子左手中指上,有个又圆又大的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
“好,要用肚子呼吸。”
纯子按照要求张开嘴向肚里吸气。灯光下那圆滚滚的白屁股朝天撅着,既细润娇嫩,又圆滑丰腴。
直江把戴着胶皮指套的食指轻轻向肛门深处插进。
“好疼!”
“刚插进时是这样。”
亚纪子安慰说。
纯子微微张开口,皱着眉头,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喊叫声。
直江全然不理,只顾把插进的手指向左右转动。
痔疮是用时针表示法指示位置的,她在三时和六时处明显有内痔疙瘩,顶端充血,部分糜烂破损,胶指套上沾有血污。八时的位置上肛门黏膜的皱襞有吊钟状突出物,即外痔核也已形成,想不到这可爱的屁股上竟有这样严重的病症。
“好啦!”
亚纪子告诉她之后,纯子这才把手松开,放下两腿。
“糟透啦。”直江把沾有血污的指套从指头上扒掉扔进垃圾筒里。
“不动手术不行吗?”
纯子因疼痛眨巴着湿润的眼睛。
“不行。”
“一定需要很多天吧?”
“要做根治手术的话,必须用一个月的时间。”
“没有更简单的方法了吗?”纯子从床上坐起来,放下睡衣下摆。
“若是光摘除痔核的手术,倒用不了那么多天。”
“半个月左右?”
“唔,差不多。”
“治它一下子?”
“不治你可太可怜啦。”
“厉害时,大声说话都感到震颤。”
“时常出血吧?”
“是的。”
“你的脸色苍白、贫血,就是因为这痔疮。”
“我该怎么办呢?”
纯子用她那秋水般的诱人双眸盯着直江。
“这得同经纪人商量一下,今天暂且给你放进痤药。”
于是,她又坐上诊察台,采取了抱腿姿势。
花城纯子住院的消息登在周刊杂志上是她昏倒的四天之后。
标题鲜明:
花城纯子终于病倒
因阑尾炎紧急住院动手术
苍白的记者招待会
身着蝴蝶晚礼服倒下
几行大字点缀着女性周刊杂志的刊头。
内容详尽地记述了病倒前的过度疲劳状态以及病倒后的实况,并用照片细致地补充了细节。各个杂志的报道虽然各有不同,但关于在记者招待会上突然昏倒及送到医院进行阑尾炎手术等却是相同的。
其中只有一家杂志社从标题到消息内容的格调大不相同,这就是妇女周刊。
第一行大标题同其他各报截然不同。
花城纯子住院之谜
接着是:
到底是不是阑尾炎?
消息详细记述了在P旅馆的记者招待会的情景及送到东方医院后的情况,然后,又提出医院N医师的说明和K医师的谈话有分歧。最后以K医师的话做结论说:从前几天住院的情报中我就对因阑尾炎住院一事表示怀疑,而且,在堕胎后第二天便去参加正式录像和记者招待会等更是毫无道理!
N医师指的是直江,K医师指的是小桥,在医院工作人员眼里已经十分明显。
第五天早晨,直江去查房,经纪人立刻递过来妇女周刊说:
“那位大夫真的这么说了吗?”一兴奋就快嘴快舌的经纪人问道。直江接过妇女周刊,把这条消息大略地看了一遍。
“从医生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是无法挽救了。”
“可能是个差错。”
“不过,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事呢?”
“我来调查一下。”
两人谈话期间,花城纯子怄气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那天,直江查完房,在住院患者的病历上写好医嘱以后,利用到门诊前的仅有时间,把小桥叫到了医务部。小桥右手提着听诊器来到医务部。
“你知不知道妇女周刊上登载了你的谈话消息?”
“今天早上护士告诉我了。”小桥坦然作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江站起来,走到窗台边,俯视大厦环抱中的庭院。
“她昏倒后被送到医院的当夜,有个自称是她的挚友的人来了电话。”
“于是你就说了那样的话?”
“我可没说这么清楚……”小桥坐在沙发上,两手扶膝,低垂着头。
“不管对方怎么说,关于患者的病情,必须在直接会面后才能说出。只凭电话来问就做回答是轻率的举动。”
“……”
“医院的医师把患者的秘密亲口说出去,你知道这影响多坏!”
“但是……”小桥抬头说,“我只是说了真话,没说一句错话。”
“真话?”直江从窗台回头看着小桥,说,“你是说只要是真话,什么都可以说喽?”
“我没讲可以说。但是,像您那样,对患者对周围的人大撒其谎的行为,我倒不认为是好事!”
“大撒其谎,指的是什么?”
“例如,像对石仓老人那样。”小桥带着挑战的神态盯视直江。
“那是对待癌症患者时我们的想法不同而已。石仓老人和花城小姐的情况不可相提并论。”
“是这样吗?”
“患者有患者的私生活,我们做医师的应该为他们保密!”
“……”
“总而言之,她不是普通的人,是世间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的歌星。杂志社要来刨根问底,事先在思想上就该有所准备。”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是……”
“只是什么?”直江反问。
“倘若是这么重大的事,您如果事先对我说一声就好了。”
“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花城纯子虽然堕胎了,但对外要说阑尾炎手术。如果我知道这些事,就不会那么说了。”
直江在窗前从右向左缓缓移动了一下。
“您虽然对护士们说了,可对我什么也没说。如果您能郑重告诉我,我也不会信口开河了。”
直江停在窗户的右端,重新转过身来朝小桥说:
“你大概知道自己是个医生吧?”
“当然知道。”
“你既不是护理员也不是见习护士。你站在可以了解所有患者秘密的医生的立场上。”
“……”
“花城纯子堕胎一事,该不该对外人说你自己难道判断不出来吗?”
“不,这个……”
“医生这一职业在此种意义上不同于其他职业。”
“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只因为她是歌星就给予特殊待遇,是否有点过分了?”
“你是不是在认识问题方面有些偏激?”
“为什么呢?”
“为患者保守秘密,与她是不是歌星毫无关系。只要是医生就有义务为所有患者这样做。”
“……”
“我倒不想特别对你进行说教。”直江从窗台边走回来坐到椅子上,继续说,“你读过《医师法》吗?”
“嗯。”小桥暧昧地回答,他只知道有《医师法》,却没读过。
“大学的教授和院部的职员们尽管都读文献、读论文,可读过《医师法》和《健康保险法》的人却寥寥无几。你也没读过。”
小桥被击中要害,马上低头回避。
“为患者保守秘密是《医师法》的基础。即使没读过《医师法》,医生也该知道,这是常识。”
直江所说的小桥完全懂得,但他可不想正式道歉。他深知,直江所说的是正确的,然而,患者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
她也不过是歌唱得好些才被捧为歌星的。虽然小桥内心也承认她的私生活很重要,但也觉得她不就是个流行歌手吗?小桥轻视她,而直江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总之,关于花城纯子的事今后不管问到什么,希望你不要对外人说。”
“我知道啦。”
小桥也觉得像这种麻烦事,自己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还有关于报上的报道,你可以改口说:‘对方问到是不是堕胎了时,我只做过啊的回答而已。’”
“这事会带来严重后果吗?”
“这个医院有很多知名人士来住院。如果内部的医生不能为他们保守秘密,那么患者就会敬而远之,不光顾了。”
“知名人士那么重要吗?”
“他们会住进高级病房来。既然我们有那么多高价病房,来住这样病房的人自然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啊。”
“我对于搞病房差价,即像咱们医院的这种做法很反感。”小桥的眼里表现出愤怒,“同样是病人,偏要按金钱来定义治疗差别。我不赞成院长‘发财至上’的做法。”
“我说,这同发财至上可不一样。”
直江把茶几中央的烟灰缸拉过来,磕落了烟灰。
“院长想发财倒是事实,但是,给病房定等级却不是院长的责任。”
“这是为什么呢?发疯似的设置特等、一等那种豪华病房和靠着它发财的不都是院长所为吗?”
“一点不错,那是院长设置的。然而,仅仅看到这些还不够。”
“这是什么意思呢?”
“设置豪华病房,是因为有人需要它!”
“需要?”
“正是。是因为有那么一些患者说一天一万五千日元也行,他们想住进一个比别人好的病房里。为此,院长才设置了它。”
“……”
“一件事,不可能仅靠一方独断就能办成。因为有需求的人,自然也会出现供给的人。”
小桥语塞了。经他这么一说,觉得事实也是如此。
“医学部的教授除了收取正常的诊察费、手术费之外,还收谢礼。这是因为有些人死乞白赖地不惜高价请教授给他看病引起的。不只是教授一方的责任。”
“教授的情况我不大知道。”
“因为你还是无名小辈,当然不知道。”被说成是无名小辈,小桥忽然一怔。
“那么,您在大学时也……”
“送给我的全收了。”直江叼着烟卷嘿嘿笑了,“我在这里是私人医院雇用的医生,就不能像以前那么干了。”
“您对在这里供职不能像在大学时那样凭手术收取谢礼感到不满吗?”
“并没感到不满。”
直江悠悠地喷着烟雾。
“总之,我认为那种只要拿出钱来,请好大夫做手术、住好病房的事,怎么也不是正确的。”
“是这样吗?”
“怎么不是呢?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不管有钱人也好,穷人也罢,在生命这方面没有价值之分。尽管如此,对生命至关紧要的医疗却要以有无金钱划出等级来,这能说是好事吗?”小桥说到这儿,喘了一口气,“有钱人住进一天一万五千日元的病房里,没钱人连位好医生都得不到。这样,就同明治、江户时代没有差别了。不,比那时更糟。”
“不是那么回事。”直江把烟灰磕到烟灰缸里,“明治和江户时代就不用说了,甚至在昭和之初,没有钱的人,哪里还能挑选好医生坏医生?就连找个医生看看都办不到。临死前找个医生给看看而后死去那就算很好的了。那同现在情况无不可同日而语。
“你所要说的并不单单是患者能不能得到治疗这一问题,而是更进一步得到好病房、得到好医生,能够舒舒服服地专心疗养的问题,也就是医疗的‘质’的问题。”
“对,是这样。”
“我国在个别地方还有无医村。除了这样极端的例子以外,在今天的日本,大体上普及了最起码的医疗机构,即有病看医生。”
“然而,它的内容……”
“是的,是由刚从大学毕业的医生看,还是由经验丰富的好医生看,这里是有差别的。然而,用保险制度却可以保证每人都能得到治疗这一最起码的底线。”
“这样一来,医疗上仍会存有差别。”
“这是必然的。”
直江的脸因受到窗外的光线照射,只有右半脸是明亮的。
“最低条件总算得到保证,再往下就靠个人的聪明才智了。有钱人可以住特等病房,请教授动手术;没钱人住大病房,用你这样的医生治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听到“用你这样的医生治疗”这句话,小桥翻了翻白眼。
“只要有钱,衣食住行可以尽随人意。既然是资本主义社会,医疗上也只能如此。有钱人就是比没钱人能找好医生、住上好病房,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对吗?我总认为唯有生命攸关的医疗应当是平等的。”
“平等?”直江仿佛觉得不值一驳,背过脸去,“年轻时辛辛苦苦干活的人和赌博、酗酒、懒惰的家伙,按你说都该一样对待喽?”
“我说的是关于生命都是相同的意思。”
“在解剖学上?”
“啊?”
“凡是人,不论是谁血管和内脏的位置都相同。”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是说,生命的价值每个人都平等。”
“那么,该怎么样呢?”
“不论医疗不论其他条件,人人都应平等。”
“那么,我来问你。这里有十个患者需要动手术,医生有你和我两个人。倘若这十个人一个不剩地全来要求我给他做手术,该怎么办呢?”
“那就得先从急需治疗的和难以治疗的由您去做。”
“假若情况都差不多呢?”
“那就该……”
“怎么办?”
小桥被问得张口结舌,他口吃了。
“在这时,是不是可以先从送礼多的人开始?”
“……”
“没钱人可能有点意见,最后,只好找你这个技术不高的人去动手术了。”
小桥觉得遭到了很大侮辱,然而,一时又想不出确切的反驳言辞。
“你看我们把话说远喽。”
看着默不作声的小桥,直江站了起来。院部墙上的挂钟指针指着十点三十分。
“总之,关于花城小姐的事即使被经纪人问到是怎么回事时,你也只答不知道就可以了。”
“如果我惹下了这么大的祸,那就直接找妇女周刊的记者正式更正。”
“你不要再干蠢事了。”直江把手表同挂钟调准后说,“你这么干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可是,这么放着,我有责任哪。”
“你光是默不作声就够了。”
“可是,那样就……”
“话已经说出去了,事到如今追究责任又有何用?别耍小孩子脾气!”
“但是……”
“门诊患者都在那儿等着呢。”
最后,直江用略微和蔼的语气说,随即向医务部门口走去。
花城纯子的经纪人大庭来找直江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正值直江刚做完胃溃疡手术回到护士值班室。时间快到五点,病房护士正同夜班护士办理着交接手续。
直江为了不给忙碌着的护士们造成不便,请经纪人到值班室靠里一点的沙发上坐下。
“妇女周刊这一闹腾,弄得我整日不得安宁。”经纪人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
“那个消息的事我同小桥医师直接谈了。他仅对记者说他对那件事不十分清楚,没有说更多的话。”
“我也认为医生不会对他们说那种话的。”经纪人仍以惊讶的神态盯视直江。
“总之,请您相信医师才好。”
“这么说,那条消息是他们捏造的喽。”
“也许是护士、护理员等人被问到时,不加小心多言多语造成的。这事由我去调查,如果真是这样,我会严肃处理的。”
“可是,杂志已经刊登了啊。”
“是刊登了,但不就是一家杂志吗?”
“不过,有这么一条消息,其他杂志也不会沉默的。再说歌迷们也打来电话询问,真是应接不暇。”
“总之,我要向全体职工郑重宣告今后绝对不许发生类似事件。”
“贵院住院者不少是名人,对于保守秘密一点我们寄予很大信任,如果……”
“您的意思是不信任我的话?”
“不不,我对您并不……”
经纪人对直江的强硬语气慌忙改口否认。
“作为主治医师,我明确表示我所说的是不会有问题的。以后凡有问询的电话你们可以一律不接。”
“但愿如此,只是怕有直接拥来的记者。”
“遇到这类情况时,请同我联系,我来对付。”
“明白啦!”
“将近十家的杂志社中,即使有那么一家登出来也没多大意义。妇女周刊擅长报道花边新闻,所以人们会说‘啊,又来啦’,不会信以为真的。”
“这倒也是。”
“总之,用沉默扼杀它。”
经纪人对直江的话颔首赞许,但眼里仍流露出不安的阴影。
“还有一件事,花城小姐的痔疮相当严重啊。”
“昨晚,花城对我说了,不治不行吗?”
“不治可是太可怜了。”
“以前我们也很担心这事。”
“你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治呢?”
“原因很多……”
经纪人每逢为难时便在膝上搓弄两手。
“若是搁置不治,下回也许会彻底病倒!”曾站在责怪直江立场上的经纪人,不知何时转变为受责难的境地了。
“以前同厂长商量过,我们打算找一个适当的时机给她彻底治一下。”
“难道有什么不便医治的理由吗?”
“若是治就得动手术吧?”
“那当然。”
“得用多长时间?”
“若想根治,就得豁出一个月。”
“要那么长吗?长时间休假是可怕的。”
“可怕?”
“是的。”
经纪人点头承认。这时,伦子拿来了体温计。
“312号的上野先生又打起寒战了。”
“体温多高?”
“因为打战,没法测温。”
“小桥医师在门诊室,你去找他给看一下。”
伦子轻轻施礼,拿起桌上的院内电话,拨打门诊室。
“可怕,是什么意思?”
直江又转向经纪人那面。
“是这么回事。最近人们对流行歌手的评价变化极快,一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台。如果休息一个月,不在电视和舞台上露面,就有被遗忘的危险。”
“一个月不行吗?”
“虽然不是不行,但是稍有疏忽,她的声望就会低落。”
“花城小姐也会这样吗?”
“我想不会的,但她现在正处于顶峰时期。因此,必须保持她的声望不低落,否则……”
“这么说,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没有治病的时间喽?”
“嗯,也可以这么说。”
经纪人仿佛很抱歉似的蜷缩了他那庞大身躯。
“世间流传说:红一曲,三个月。即使唱出一首轰动一时的歌曲,能保持声望到三个月已是很难很难,花城的《蝴蝶季节》风行以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这么说又该亮出新流行曲啦。”
“按理应该如此。”
经纪人摇晃着他的巨大身躯叹了一口气。做完了傍晚交接手续的护士们相继朝更衣室走去。
“然而,像她这种人这么长久不治可不行。她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之所以贫血,正是因为那里出血的缘故。”
“现在还出血吗?”
“出。”
经纪人把他的肥大膝头故意抖动起来。
“没有更简单的手术了吗?”
“有一种单摘痔核的手术,但这不是根治的方法。”
“这样也算治好了吧?”
“暂时的。”
“按这治法要多少天?”
“也就是两周吧。”
“两周?”经纪人仰面看着天花板,“趁此机会一举做完割痔手术,您以为如何?”
“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紧接着做割痔手术,加到一起就得住院三周啦?”
“是这样。”
“若是住院三周,谁也不会认为是堕胎了吧?”
这时,小桥来到了值班室。他向谈话的两人扫了一眼,然后,又拿着听诊器走了出去,伦子从后面紧跟出来。
“那么,我尽快同厂长和花城谈谈手术的事。”
“最好是根治一次,如果不行,也应当做一次简单的手术。”
“哎,请等等!这回的病名该叫什么呢?若说花城纯子因痔病如何如何,那可就砸啦。”
“每次都是令人头痛的患者!”
“对不起!”
经纪人低垂着头。
“不过,也没有必要更改。”
“您的意思是……”
“‘做完了阑尾炎切除手术,由于为时过晚,引起局部腹膜炎,病情恶化。’这么一发表不就行了吗?”
“有道理,这样就和以前的病名一致啦。”经纪人满意地点点头,说,“日期的事不经研究无法奉告,等厂长与她商量之后,再作定夺。”
“若做手术,还有我们这方面的具体安排,希望早日定下来。”
“明白啦!”
经纪人站起来,又鞠了一躬,走出值班室。
晚秋的天空已披上了暮色,直江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的彩云。
站立着的直江的侧脸明显地露出了憔悴的神情。但是,这一点对于每天碰面的护士们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无法察觉的。
办完交接手续的护士们,都已离开了值班室。直江离开窗户时,值班室里只剩下亚纪子一个人在查点注射单。
“今晚你值夜班?”
“是的。”
亚纪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直江,她的表情像要说什么似的。
“我说,前些日子给您造成很多麻烦,很是过意不去。”
“麻烦?”
“就是小桥大夫因花城小姐的事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接电话的是我。若是我能事先把电话的内容弄清,也就不会发生那事了。”亚纪子一口气说完,“那件事不能全怪小桥大夫。”
“这我知道。”
“他这人不论什么事都过分认真。”
“你不必为此担心什么。”
“可以同您再谈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关于户田的事。”
“户田?”
“那个被流氓划伤脸,您给缝合的患者。”
“他出了什么事?”
“您曾因为他付不起住院费,打算让他出院,可小桥说不该让他出院,就担负了他的住院费。”
“终于由小桥君付了?”
“户田说从家乡汇钱来以前,先借给他三万日元,可是,至今也不见汇款。”
“……”
“这三万日元眼看就要用光,小桥似乎还要借给他。”
“可以让他出院啦。”
“可是,他又说今后的看病钱也没有。”
“小桥君打算连今后的看病钱也全管?”
“他说事已至此,毫无办法。”
这时,走廊里传来了厨娘的叫喊声:“开饭喽!”
“他好像还打算坚持下去。”
“这件事本该由福利科、民政委员出面处理,不是医生该做的事。”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就是听不进去。”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希望您能制止一下小桥。”
能走动的患者陆续来到走廊打饭。
“但是,这事可不好办。即使我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不会的,小桥大夫非常尊敬您。”
“让他有多大能力就使多大能力吧。”
“那怎么能行……”
直江好像把仰望着他的亚纪子推开似的站起来走出值班室。
直江回到院部坐到沙发上点着第一支烟时,好像跟随过来的一样,小桥也走进来了。
“上野先生怎么样了?”
“打完寒战之后,又发起高烧来,现在体温是38.2℃。”
“原来如此。”
“脸色苍白,仔细观察时略微呈黄色,经过肝功能化验,黄疸指数正在上升。”
“血液检查结果如何?”
“血红蛋白为百分之八十,不算太低。红细胞三百二十万,严重贫血。”
“这事刚才我从病历上已经看到了。血象如何?”
“这一点,总是搞不清楚。我认为红细胞的形状好像有点异样。”
“怎么异样?”
“我觉得它的形状散乱,这回我想亲自拿到大学中央检查室去化验一下。”
“另外还有什么变化?”
“现在患有口腔炎,据老太太说从前也时常发病。”
“病倒的事也不是初次吧?”
“嗯,从前也有过两次因晕眩和头痛倒下的情况。”
直江把脚平放在椅子上,点了点头。
“那么你认为这是什么病呢?”
“这个吗?从显露出黄疸的症状来看,我想还是肝炎。”
“那么,你观察到的贫血又该作何解释呢?”
“仅就肝炎来说,他的贫血似乎比肝炎厉害……”
小桥语塞。其实,他倒是想来听听病名的。但由于刚才反驳过直江,终于失去了机会。
“血象必须再仔细化验一次才行,不过……”直江在手中玩弄着烟卷说,“那病是不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呢?”
“啊?”
“Aplastische Anämie [1] 。”直江把同一病名用德语重复了一次。
“那么他……”
“是的,没救啦!”
“可是……”
“当然,不经过周密的化验,还不能下结论。”
小桥想起了讲义上和国家考试中学过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定义。来到外科以后,对内科疾病的知识大多生疏了,但依稀记得伴随舌头发炎、出现贫血、红细胞形状异常的病。仔细想来,上野幸吉的病确实类似此症。
“如果是这种病,该用什么治疗方法呢?”
“吃新鲜肝脏的肝脏疗法,但效果不大。真正奏效的也只有输血。”
“输血?”
“每天四百毫升左右输血试试。”
“是。”
小桥虽然答应了,但心情并不畅快,每天连续输血四百毫升,要确保其费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这方法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吗?”
“没有啦。”
“上野的保险是救济户保险。”
“没关系。”
“他可要长时间地住下去呀。”
“当然是。”
“老实说,前几天因为我收了一个连病床差额都缴纳不起的患者,院长责怪了我一顿。”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明白了’。”
“呵。这不很好嘛!”
“可是……”
“该说的我都说了,就这样吧!”
直江拿起桌上的晚报,又把腿交叉起来架到椅子上。
[1] 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德语拼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