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夜幕降临。
或许是站在明亮的阳台上往暗处看的缘故吧,灯光背面的阴影处越发显得黑暗。
黄昏已至,小雪中夜幕降临。斗转星移,这是冬日里常见的现象,但有己子却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在这夜色中跑步前去,马上就能见到久坂。真令人难以置信,这个夜晚,自己竟然与久坂近在咫尺。这让有己子感到宽慰,又感到深深不安。
那晚,敬之八点后才到家。
除了在医院给病人治疗,敬之还要参加实验室的会诊,阅读相关文献等,所以回家时间不确定。八点钟回家是家常便饭。
敬之照例先到里屋换上和服,然后在餐厅里边看报纸边用晚餐。真纪在看电视,一过九点,她就会独自先去睡觉。
敬之话不多。从结婚第一天起,敬之就很少谈论工作,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倾向越发明显。也许敬之认为,和女人、小孩谈工作根本没什么意义。当然,有己子也未必想问。
丈夫话少,有己子倒不生气。那样,她可以在丈夫面前放飞思绪。虽然面对面,但两人却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这种状态与其说让她感到悲哀,不如说让她感到轻松愉快。
细想想,结婚已经七年了。在这七年里,两人从来没有对某个话题进行过深入讨论,当然也没有进行过激烈争论,更谈不上吵架,对有己子而言,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有己子听从命运的安排,身体力行,一路走来。接受对方,是因为彼此熟悉。两人间所有的事,都按情理去办,这也不失为家庭和睦之道。因为两人从来没有为一些无聊的闲事争吵过,所以双方的感情既没有受到影响,也没有得到加深。一切都归于平淡,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两人性格不合,还是因为谁勉强了谁的感情?但不管怎样,有己子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保持一定距离、互不侵犯的生活方式。这并不是因为有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不过是在时光流逝中自然而然形成的默契。
前面犹如万丈深渊,再跨出一步,事态就会不可收拾,双方都将面临崩溃。只有维持现状,保持现有的平衡,夫妻生活才能延续——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生活哲学吧。
然而,唯有今晚,有己子对敬之的沉默寡言感到不安。当彼此间没有问题发生时,即使敬之一声不吭,有己子也会心安理得,但今天非同寻常。因为久坂的出现,内心的波澜至今尚未平复,阵阵涟漪就像震后余波,不容拒绝地向坐在丈夫面前的有己子袭来。
当一方摇晃时,另一方如果也跟着摇晃,不平衡感就会相互抵消,即使不会完全消失,失衡的程度也会相应减弱。但是,当一方摇晃,另一方岿然不动时,事情就麻烦了。因为这样一来,摇晃的一方很容易因露出破绽而被识破。
用过晚餐,看完晚报,敬之到书房拿出一本书。电视开着,但敬之没怎么看。
有己子哄真纪睡下后,回到餐厅。敬之很难得地把书放在膝盖上看起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外国影片,敬之并没认真看,只是呆呆地把目光投向电视机的方向。有己子沏了一杯茶,在丈夫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那里能更清楚地看到电视。直到有己子慢慢喝完茶,敬之才开口说话。
“今天,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
有己子把端在胸前的薄陶瓷茶杯轻放在餐桌上。
“没什么,只是觉得发型变漂亮了。”
说完,敬之呷了一口茶。
“匆匆忙忙到百货商店去看了看窗帘布。”
“这样。”
敬之轻轻地点点头。有己子正在看电视,画面是一组毫无情调的男人们群殴的场景。
“今天看上去很漂亮。”
“我?”
“当然。”
“怎么会?”
有己子站起来,走到浴室镜子前。敬之好像又把视线移到了电视机上。
有己子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面庞,皮肤的确显得新鲜光亮。再定神凝视,虽然没有眨眼睛,但面部表情依然很生动。
傍晚,与久坂分手后,有己子回到家,赶忙把脸洗干净,补上妆。她想洗掉那个男人留在脸上的味道,让自己恢复到敬之妻子的状态。
有己子在家时,一般不怎么化妆,通常是搽上化妆水和乳液后,轻轻地扑点粉,再涂上淡淡的口红,仅此而已。今晚也是这么简单地化妆,但有己子感到皮肤对化妆品的吸收要比平时好。即便有己子不说话,言行举止尽量显得谨慎、保守,也掩饰不了面部肌肤所散发出的照人光彩。皮肤就像久旱逢甘露,得到水分滋养后,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差异?
有己子感到惊异万分。在做了那件难堪的事后,肌肤竟变得如此美丽动人。
尽管如此,敬之也太敏感了。他显得什么都没看到,但也许什么都看到了。有己子甚至很害怕回房间。
几分钟后,有己子按了按额头,整理了一下衣领,再次确认一下镜子中的脸色后,回到了餐厅。敬之已经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看起书来。有己子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给丈夫重新倒上茶。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有己子关掉电视,拿起刚开始编织的毛衣。短暂的不安过去了。太好了,现在没事了,有己子的思想再次大胆地活跃起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找到一点空隙,就大胆地放飞思绪,任凭它在无边无际的想象中驰骋。
那人在干什么?
有己子想起酒店里那间只有白墙、窗户和床的房间。房间虽然很干净、方便,但冷冰冰的,没有亲切感;布局倒是显得很合理,可没有一点情调。也许久坂已经在那样的房间里休息了;也许他正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在一家又一家的酒馆里喝酒。反正就在离这里不到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
有己子抬头看着窗户。外面起风了吗?双层玻璃窗好像在摇晃,厚窗帘遮挡住了视线。房间里有暖气,有己子想象不出外面的寒冷。
现在久坂在想什么呢?
推迟上火车,留下来多待一晚,久坂这样做都是为了有己子。虽然最终结果是久坂占有了她,但如果她不去车站,一切不会发生。表面上是久坂主动采取行动,实际是有己子促使这一切发生,久坂仅仅是在附和她。
尽管如此,他为什么又那么渴望得到她呢?连有己子都不明白这一点。
如果是因为有己子想得到久坂的温情,那就容易理解了。况且她确实也有这个念头,所有行为也能由此得到合理解释。但这个理由过于简单,反倒不能成为理由。
渴望得到有己子是事实,但驱使久坂产生渴望的动力是什么?是什么点燃冷淡、冷静的久坂的激情,哪怕是短暂的一瞬?
因为他喜欢我。
是这个原因该多好!这是一个让有己子感到满足的理由。但如果这样,那给他打电话时,他在言谈中应该有所表示。向她求欢前后,久坂没说一句甜言蜜语。
难道仅仅是动物本能、纯粹的生理需要吗?如果这样,有己子会感到很难受,久坂并不是没有自制力、控制不住欲望的人。事实上,如果久坂这样做只是为了满足一时欲望,大可不必去找一位容易惹出麻烦的已婚女人。
是因为对敬之的憎恨吗?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刚一闪现,有己子便觉得很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憎恨朋友而侵犯他的妻子,她好像读过描写此类情节的小说。但是稍微静下心来仔细考虑,其实久坂好像也没有太多憎恨丈夫的理由。两人是大学同学,虽然没有太深的同学情谊,但也没到互相憎恨的地步。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去了那里……
这时,敬之将视线从书上移开。
刹那间,有己子肩膀哆嗦了一下。丈夫只是把视线从书上移开,她的身体却产生了过度反应。有己子在考虑其他事情的同时,大脑的某个角落对丈夫保持着高度警惕。
“我要睡了。”
敬之站起来,朝卫生间走去。
有己子来到里屋铺床。
刚结婚时,两人睡的是双人床。提出买双人床的是敬之。起初,有己子感到有点困惑,最终还是听从了。虽然双人床放在结婚时租的两室一厅的房间里显得不协调,但对年轻夫妇而言,用双人床也是理所当然。
当时有己子的困惑,与其说是感到羞涩,不如说是感到吃惊,因为从今往后,自己将一直与敬之睡在同一张床上!当初她决定嫁给敬之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真的来临时,她却感到抑郁和倦怠。
有己子觉得自己犯下了深重的罪孽,一边在百货商场到处看床,一边陷入深深的自责。敬之正在仔细比较双人床,而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其实早就把贞节献给了其他男人。
如果有可能,有己子根本就不想要床。不管自己是否要床笫之欢,双人床给人的印象总是太甜蜜、太显眼。这对那个占有自己身体的男人,以及从现在起将与自己直拥而眠的丈夫来说都不好。
但敬之完全被蒙在鼓里。对丈夫怀着一种类似愧疚的感情,有己子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依从了丈夫。
过了三年,在有己子搬入现在这个家的时候,那张床便送给了侄女晶子。乔迁新居,而且房间增加了,这时却把床移走,看上去有些违背常理。除了小餐厅,新家共有四个房间,放一张床的空间还是有的。
但在真纪出生后,这张床已经变成赘物,婚后一年,在床上亲热的心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也许从一开始,两人间就没有这种浪漫的情调。
当初敬之执意买床,但后来送人时,他并没有表示强烈反对。
“还是日式卧室舒坦。”
为了不用双人床, 有己子找出这个理由。这听起来蛮有道理,她感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终于可以从新婚的甜蜜中挣脱出来。与其说这是为了谁,倒不如说为了有己子本人。卧室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有己子每天在卧室的正中间并排铺上两床被褥。真纪上小学后,就一个人睡在旁边的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真纪很想跟妈妈睡,但真纪的同学们都自己睡,所以有己子也希望真纪向同学们学习。可真纪常常半夜醒来,钻到妈妈的被窝里。
有己子今天有些不同,铺床时,她在两张床的中间空出一点距离。平时被褥紧挨着,唯独今晚被分开。这暗示她不想与丈夫有亲热举动。当然,有己子还是使了个小心思,她只是把褥子拉开一点距离,但被子还连在一起。因此,单看被子很难察觉。
敬之来到卧室,开始换睡衣。他习惯就寝时穿睡衣。
“要开台灯吗?”
“嗯。”
有己子把台灯移到丈夫枕边。
“从二十二号开始,我要到东京去四天。”
“是学术会议吗?”
“不,是文部省专项研究讨论会。”
敬之摘下眼镜,放在枕边,随即钻进被窝。
“这么冷,懒得去。”
敬之像是自言自语,说完,侧身打开一本书,那是有己子根本看不懂的外文杂志。
有己子关掉屋顶吊灯,走出卧室,回到餐厅。
敬之就寝后,有己子开始收拾桌子、茶几,然后锁门,就寝,这是例行公事。
有己子把茶几上的茶杯收拾干净,把看过的报纸叠好,然后从大门到客厅依次查看一遍。
今天与往日不同,有己子有意识地不急不忙地做这些事情。即便如此,不到十分钟,还是把一切料理妥当了。当她查看完房间回到餐厅时,时钟正好指着十二点。有己子用清洁霜卸妆,准备就寝。敬之睡着了吗?卧室里鸦雀无声。
卸妆后,有己子看着镜子中那张不施粉黛却散发光泽的脸,又想起久坂。
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思绪又飞回去。为什么?有己子突然严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但还是不明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并不后悔,反而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并且感觉竭尽全力了。
毕竟,自己还是喜欢那人的,不是吗?
有己子问镜子中的自己。是自己主动跑去的,还一直跟到酒店。虽然是久坂直接提出要求的,但让对方轻易得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己子本人。这样想来,就不能把责任推到久坂一人身上。
事实上,即便不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有己子也不后悔以身相许。与其说后悔,不如说只有献出身体,才会感到满足。这正说明自己喜欢久坂,还有比这更重要的证据吗?
问题是,自己喜欢久坂哪一点呢?她本人也说不清楚。
七年前,有己子之所以那样做,除了一番好意,还因为同情久坂。因为在所有医疗部的成员中,只有他没有走出生活阴影。
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逆反心理作祟吧,她对所有一帆风顺的事情都会潜藏着一种反叛情绪。丈夫敬之不仅优秀,还受到父亲器重,作为医疗部成员,敬之在同学中算是佼佼者。日子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顺风顺水。
有己子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反倒认为对一个男人而言,事业顺利才最重要。事实上,正因为认可这一点,有己子才同意与敬之结婚。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背叛他呢?
仔细想想,有己子也不是特别讨厌丈夫。有己子也知道结婚后,夫妇之间并没有经历过特别大的风波。不要说互相殴打、吵架了,连小口角都没有。有时双方可以不说一句话,这主要是有己子一时任性赌气造成的,不过一般持续不了一天。在任何时候,敬之都那么冷静,从不激动。这好像是有己子无法与敬之争辩的原因所在,同时也让她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争辩的。
生活没有波澜,日子过得平平安安。不能说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至少不应该把责任推到敬之身上。归根到底,都怪有己子自己当时太着急,想着有才华的人将来肯定有前途,这种男人靠得住,便把自己嫁了出去。有己子对当初草率的决定很后悔。
当时的有己子一听说男女之间自由奔放的事情 ,就很羡慕,而且心里似乎也在憧憬着那样的生活方式。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妥协了,最终还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选择了一条安全的人生之路。没想到自己竟这么懦弱!把身体给了久坂,就像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警戒,对自己选择平淡乏味的人生道路的惩罚。
然而,这难道真是一种惩罚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有己子就茫然了。结婚之初姑且不说,现在如此在乎久坂,这与其说是一种惩罚,不如说近乎喜悦。
七年的时间,惩罚转变成了喜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在镜中看到另外一个自己。这个人不是诸冈敬之的妻子,而是另外一个人。两个人时而重叠,时而分离。现实中的有己子在背后巧妙地操纵着这两个人。迎接丈夫回家,精心伺候丈夫的是妻子;把自己的被褥与丈夫的被褥稍一分开,自己马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掌握这种分身术的?有己子暗想自己竟然有如此潜能,不禁大吃一惊。
与久坂分手一周后,一个雪后天晴的下午,有己子突然感到腹部剧痛。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有己子的右侧腹部到下腹部一带突然痛起来。
当时,有己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插花。刹那间,只见有己子憋住气,然后双手使劲儿按住下腹部,整个人缩成一团,脸朝下趴在沙发上。
就像有数千支长枪从身体里穿过,全身被剁成肉泥一样,有己子在乱箭穿心般的疼痛中痛苦呻吟,很快眼前就一片漆黑,逐渐失去了知觉。
在淡紫色的沙发上,有己子不住地颤抖。不知过了几分钟,她慢慢地抬起头,这时,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显得有几分阴暗,乌云在冬日的上空不停地翻滚、快速移动。
刚开始那一瞬间出现的令人窒息的疼痛,现在虽然渐渐减弱,但痉挛般的刺痛还在隐隐约约地发作,有己子感觉整个腹部热得快要燃烧起来,而且硬邦邦的。
这是怎么啦……
就像看可怕的东西一样,有己子慢慢低下头,看着下腹部。纤细的腰肢就藏在系得很低的腰带下面。
此前,有己子从来没有这么剧烈地疼痛过。以前因为感冒或扁桃腺炎,身体发过热,除此之外,就没有患过什么大的疾病。这次的疼痛完全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其实十天前就出现过类似的疼痛。
当时有己子得知久坂在札幌,正苦恼着是否要见久坂,疼痛出现了。那次疼痛也是来得那么突然、粗暴。有己子苦思冥想的时候,疼痛从天而降,好像要把自己的想法从身体里撕扯开来。
而这次……
疼痛停止后,就像是防止余震,有己子继续歪着身子,减轻不时的余痛带来的痛苦。
在有己子蜷缩成一团的沙发前面,有一张精致的茶几,上面摆着一个黑花瓶,一朵刚插上去的白菊显得亭亭玉立;旁边的旧报纸上,还横放着一枝被拔掉了叶子的孔雀丝柏。
在突然遭受疼痛袭击前,有己子正在插花。与敬之结婚后,有己子开始学习插花,而且三年前还获得了教师资格。每当她心烦意乱时,插插花,情绪自然平稳下来。有己子认为,插花的妙处不仅在于它本身的美丽,还在于它能让人的心灵得到安宁。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呢?
有己子确实在插花,要说心情是平静的,那就值得怀疑了。不,有己子的内心并没有掀起什么狂风巨浪,相反,却是温和安详,风平浪静。
问题在于有己子内心虽然风平浪静,但所思所想却与插花无关。有己子的手在插花,心却飞向了别处。
有己子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全是久坂。有己子插着鲜花,从中看到了久坂。摆弄鲜花时,她整个人变得安静而快乐起来。究其原因,并不是有己子对插花艺术如痴如醉,达到忘我境界,而是因为一头扎进了对久坂的思念之中。也正是在这时,疼痛突然袭来。有己子摆弄着鲜花,那仅仅是一种表象,心早已系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却起伏不定。似乎可以说,疼痛就是当精神处在一种与平时不同的异常亢奋的状态下来临的。
难道一想起那个人,疼痛就会随之而来吗?
有己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不可能的,思念久坂不会诱发那种疼痛,那种痛与一时的心情沉重所带来的痛是不同的。有己子心里虽然这样想,却又不能断然否定刚才闪过的念头有存在的可能。对两次都是在同样背景下突袭而来的疼痛,有己子还是感到不可思议,想起就觉得毛骨悚然。
有己子慢慢地抬起身,朝前坐了起来。也许是刚才的疼痛太剧烈了,以致衣领乱成了一团,头发也四处散开。就像是痛苦留下的痕迹一样,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当有己子坐起来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门开了,是真纪。
“怎么啦,妈妈?”
真纪好像一眼就看出了妈妈的异常。
“脸色好苍白呀。”
“刚才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有一点痛。”
“那怎么办?我要给爸爸打电话。”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
有己子慌忙整理蓬乱的头发。突然,有己子意识到刚才怎么没想到敬之,直到现在,才在真纪的提醒下,想起了丈夫。
“可是,还在痛,对吧?”
真纪很担心地看着妈妈的脸。
“只有一点点,已经不要紧啦。”
真是不可思议!当身体不好时,按常理,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丈夫,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就算丈夫是个普通人,妻子也会那样的,更何况敬之还是医生。可当有己子在剧痛中挣扎时,却没有想起丈夫,这究竟是为什么?
“爸爸会担心的呀!”
“不要紧的,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我本来想去康子家玩的,算啦。”
“没关系的,你去吧。”
“我很担心妈妈。要吃药吗?”
“不用了,休息一下,马上就好啦。”
“那我去餐厅看电视,有什么事就叫我吧。”
也许是看到妈妈病倒而感到有些紧张吧,真纪用大人的口气说完后,走出房间。有己子用绣着花卉图案的沙发垫子当枕头,躺在沙发上。
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既然真纪已经知道,那今天身体不好的事,丈夫迟早会从女儿口中得知。如果只是偶尔有些轻微的疼痛也就算了,但像今天这样的剧痛,而且在十天之内发作两次,就非同寻常了。搞不好,这种疼痛是某种可怕疾病的前兆。
不能麻痹大意。
有己子凝视着阳台前面的枯木。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小鸟光顾过这里,树梢正上下不停地颤动着。现在,疼痛已经好多了,但从右边腋下到下腹部之间的地方还隐约感到有些沉重。
要告诉丈夫吗?
疼痛平静下来,另一种不安却张开翅膀。如果是疾病,还是早点说出来为好,没必要再犹豫。妻子向丈夫咨询有关身体的事情,那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对方还是医生。有病必须早治,有己子再清楚不过了,但自己就是不能下定决心,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困惑。
为什么……
有己子胆怯了。一方面,如果查出真的有病,那就太可怕了,有己子对此深感不安。本来是想知道疼痛的原因,结果却知道了自己有病,那岂不是自寻烦恼?但她真正胆怯的还不仅是这些。有己子担心的是,要是问到与疼痛有关的情况时,说不定自己当时的心情就会被丈夫察觉。如果被察觉,有己子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不过,在这点上,有己子有些过虑。说明疼痛的情况,只要说出疼痛的剧烈程度、疼痛发作的部位,以及当时的身体状况之类就可以了,没必要说出内心状态。即便被问到,就说自己当时正在插花,不就完了。
但不知为何,有己子总觉得自己的秘密会被发现。敬之是一个冷静、敏锐的男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对与医学有关的事情肯定就更加敏锐。有己子心灵深处的每个想法似乎都会被敬之这位医生中的佼佼者一览无遗。
冷静下来仔细考虑,有己子的不安其实是多余的。有己子的这种心态,与那些害怕自己影子的犯罪者心态很相似。对疾病的不安姑且不谈,关于第二种不安,如果有己子的胆子再大一点,其实根本没必要紧张。
与久坂发生关系的那个夜晚,有己子都能很好地渡过难关。眼前的事情,只要稍稍用心,有己子应该能够以冷静的态度泰然处之,把疼痛来临时的种种胡思乱想掩饰过去。女人好像天生具备在男人面前蒙混过关的能力,有己子亦不例外。然而,如果你认为只要具有这种能力,就不会感到胆怯,那就错了。具备能力与胆怯与否,完全是两码事。
“妈妈,你怎么样了?”
三十分钟后,真纪再次出现在房间里,即使不出去玩,待在餐厅看电视,真纪好像还是放心不下。
“已经好啦。”
有己子收回独自一人的遐想。她坐在沙发上,转动一下身子,没有异常。于是有己子下定决心,用手按住腹部,试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刚才的剧痛,现在竟完全消失,下腹部那痉挛的感觉也没有了。
“真的不要紧吗?”真纪很担心地抬头看着妈妈。
“不要紧,已经不痛啦。”
连有己子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可思议。刚才那令人窒息的疼痛,现在到哪里去了?自己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的洗礼。
疼痛会带来不安,但它的完全消失也同样令人心里悚然。有己子预感它会卷土重来。
从下午到傍晚,有己子一直在为自己的预感而提心吊胆。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疼痛会突然而至。
晚上,敬之很早就回来了。也许是因为不久要到东京出差吧,敬之最近比平时回来得要早一些。
从看到丈夫的那一刻起,有己子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疼痛的事。
突然发作又突然消失,毫无疑问,的确是疼痛过,但现在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疼痛消失得太快、太彻底,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有己子感觉像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因为这种疼痛一旦消失,整个人就像没事一样,有己子反倒开不了口。要是向丈夫提起这样的事,不被笑话才怪。丈夫在笑她小题大做的同时,还会冷静地洞察她的内心世界 。但就这样听之任之,有己子又不放心,因为实在太疼了。
不出有己子所料,真纪为妈妈解决了这个难题。
有己子知道女儿真纪会告诉爸爸。不对,有己子其实一直期待着真纪先开口。因为疼痛消失得实在太彻底,有己子不知自己该不该说。
“爸爸,今天妈妈肚子痛得可厉害啦。”
饭后,真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什么……”
敬之已经吃完饭,正在餐桌前看报纸。
“妈妈肚子痛,休息了好久哦。”
“真的?”
敬之抬起头,看着有己子,眼神中透着疑问。有己子沏着茶,轻轻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这里突然痛起来,痛得我都快要窒息了。可是躺了二三十分钟,自然而然就不痛了。”
敬之看了看有己子用手按住的下腹部周围。
当敬之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有己子全身都僵硬了。其实丈夫只不过是看看自己所指的痛处而已,有己子却紧张得要命。
“怎么个痛法?”
“怎么个痛法……”
“是一阵阵的绞痛,还是像痉挛一样?”
“就是这样,从上到下突然一阵阵地绞痛,痛得直痉挛……”
“是在右腹部往下的位置吗?”
“当时感到背都痛起来了。”
“当时妈妈的脸好苍白哦。”
“当时你在做什么?”
一刹那,有己子抬起头,看了敬之一眼。
“就在客厅里插花。”
“奇怪了。”
敬之双手抱胸,沉思起来。有己子再次强调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当时她正思念久坂。虽然认为丈夫应该不会看透,有己子仍感到忐忑不安。
“那现在呢?”
“哪里都不痛了。”
“以前,有没有这么痛过?”
有己子看着窗外,似乎回想着。
“有一次,还是在右边的腹部周围。”
“什么时候?”
“好像是十天前。”
当时自己正在犹豫要不要去见久坂。
“当时也是马上就好了吗?”
“当时的症状要比今天的轻一些,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尿怎么样?”
“尿?”
“就是小便,小便没有异常吗?”
“这个……”
有己子不禁低下头。
真纪马上就说:“爸爸,你真好色。”
“你在说什么呢,疼痛可能与小便有关,所以问问。”
“没什么特别。”
“有没有出血?小便的时候痛吗?”
有己子摇摇头。她一边摇头,一边觉得很厌恶。
有己子相信敬之没有丝毫猥亵的意思,作为一个医生,敬之纯粹站在医学的角度询问病情。真难得敬之能这么关心自己,为自己考虑了那么多。如果敬之听完诉说,却不予理睬,并一笑置之的话,那就麻烦了。
话虽如此,像这样被单刀直入地追问,有己子也感到不是滋味。刚才那一瞬间,敬之成了医生,自己成了患者,没有什么丈夫与妻子,只有诊断者和被诊断者。当然自己在生病,这也无可厚非。即便是妻子,只要生病了,就成了一名患者,就应该找丈夫诊断。
可再怎么说,这里又不是医院,大家只不过是在餐厅用完晚餐闲聊而已。餐厅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与围着白色帘子、金属器械一应俱全的诊断室相差甚远。在这里说起小便什么的,确实显得不太文雅。
可是,这也许是有己子的一己之见。所谓不太文雅,也是有己子个人的理解问题,对敬之来说,也许是极其自然的一件事。
通过询问症状,然后根据这些症状判断疾病,那么提出那种问题,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敬之是医生,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当问起“小便”时,敬之是从医学的眼光来看待、分析的,也许在敬之心里,并没有一般人在提到“小便”时面红耳赤、羞耻的感觉。
“你躺在沙发上让我看看。”突然,敬之站了起来。
“为什么……”
“我给你诊断一下嘛。”
“可是……”
有己子胆怯地看着严肃地站在一旁的敬之。
“不经过仔细诊断,就发现不了问题。让我先检查一下。”
此时此刻,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呢?有己子也不太清楚。但她心里明白,丈夫担心妻子的身体,要给妻子做检查。毫无疑问,丈夫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知道突然疼痛的原因。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在这里进行呢?一定要在光线明亮的沙发上检查吗?有己子不明白。
“妈妈,让爸爸检查一下吧。”真纪说。
敬之已经坐在一旁,点燃一支烟,等着。
“把和服的带子解开,头朝下躺下。”
慢慢吐着烟圈的丈夫,也许就是一个生活在与有己子无关联的世界里的男人。
真纪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妈妈,一脸担心的样子。必须站起来,有己子在心里命令自己马上站起来,躺到沙发上。
但是,有己子仍不想动。
妻子没有理由反抗丈夫看自己身体。七年的夫妻生活都过来了,还有一个孩子,可现在,有己子竟犹豫着,不想让丈夫看自己的身体,真是太奇怪了。
客厅里那么明亮,丈夫又不是要干什么猥亵的事情 ,只是因为担心妻子的身体,丈夫才要求这么做的。丈夫既然是医生,对他来说,这件事没必要犹豫。
但有己子却难以忍受这种所谓的理所当然。因为是医生,所以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这样做,这是什么道理嘛!有己子对这种观点不敢苟同。
“来吧,快点。”丈夫催促着。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可以不用了。”
“但是可能还会痛。”
“可是……”
“不要客气。”
不是要对丈夫客气,不是这样的,是感到害怕。即便在温馨的家中,敬之都能泰然自若地从丈夫转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医生,并用医生的眼光看待妻子。丈夫的这种冷静令有己子毛骨悚然。
“总之,还是先检查一下好。”
再拒绝下去,就要引起怀疑了。有己子站起来。
“请等一下,我在里屋把床铺好。”
“在这里就可以。”
“可是……”
客厅太明亮了。无论多么亲密的夫妇,在这里裸露部分肌肤,还是令有己子感到很难堪。
难道丈夫就没有为妻子想过这些事情吗?难道丈夫认为自己是医生,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想在哪里看病就在哪里让病人解开衣服吗?有己子对丈夫的这种想法难以接受。
“那里很冷吧。”
“马上就暖和了。”
里屋的暖气已经停了。有己子拉开隔门,让餐厅内的热气散进去。
每天晚饭后,有己子都会收拾完桌子再去铺床。敬之属于那种绝不会做铺床之类家务事的男人。因为敬之深信,男人和女人,在家里的分工迥然不同。
有己子在褥子上铺好床单,敬之随即说道:“可以了,只是简单看看。”
有己子不予理睬,拿出毛毯,把被子准备好,然后才独自走到房间的一隅,开始解腰带。
敬之无所事事地站在屋中央。他在想什么呢?
华丽的腰带被解开,贴身内衣的纽扣被解开,胸部裸露出来。有己子的双手把松开的内衣合在胸前,走到被子边,躺下来。
敬之就像在等待这一刻到来似的,很快在有己子的右边坐下,伸出手,触摸起来。
“在此之前没有腹泻、腹胀的感觉吧?”
“没。”有己子摇摇头。
“那,我来看看。”
敬之向前移了移,弓着腰,慢慢地拿开有己子那双还紧张地按在和服上的手,真纪站在敬之背后,一动不动地看着。有己子闭上眼睛。
敬之揭开和服。丈夫的手指带着消毒水的味道,触摸到有己子的下腹部。刹那间,有己子的上半身不禁抽动了一下。
“腿稍微弯一点。”敬之说道。于是有己子把和服的下摆往上拉,缓缓地向上弯起双膝。敬之用双手同时按在有己子的右腹部。
“痛吗?”
指尖慢慢陷入肋骨里。被他一问,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缓缓而来的疼痛,隐隐约约,不很明显。
“怎么样?”
“不太……”
“不痛吧?”
敬之反复询问着,手指犹如舔舐肌肤般,从右边移到左边。当移到左腹部时,指尖停下来,很快又陷入肋骨里。
“怎么样?”
“不痛。”
有己子摇摇头。
敬之的手进一步在腹部中央到下腹部的位置上压了压。那里也不痛。
“等等。”
敬之犹如想起什么,站起身,穿过餐厅,消失在走廊上。
“妈妈,痛不痛呀?”
真纪向下注视着妈妈。
“没事。”
刚说完,只见敬之右手拿着听诊器回来了。
他再次坐在有己子身旁,把听诊器夹在耳朵上。扁平的金属端头触及到有己子的下腹部。
敬之十分仔细地倾听着。他在听什么?会不会连心脏的跳动都听得到?有己子只觉得心惊胆战,同时又想:一个是正在听诊的丈夫,一个是正在被听诊的妻子,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妇。
数分钟后,敬之摘下听诊器,把它折成一团,放在膝盖边。
“右边朝上,侧身躺着看看。”
有己子又把前面的衣服合拢,然后背对丈夫躺着。敬之的手再次从和服的前面侵入,左手伸向有己子背部,右手伸到侧腹部的正下方,停下来。
“这里怎么样?”
按在腹部的手慢慢地往下压着。这次不是用手指,而是用手掌。
一阵隐痛从右腹部到下腹部,一闪而过。
“有一点……”
“其他地方痛吗?”
“下面有一点……”
敬之一点点变换手掌的位置,每次,有己子都觉得隐隐作痛。
敬之换个方向,用同样的方法在左腹部压了压,但那里有己子几乎没有什么痛的感觉。反复几次后,敬之把手挪开。
“好了。”
听到敬之这么一说,有己子慌忙合拢衣服,坐起来。
敬之站起来,走向洗涤槽。水龙头处传来水流声,也许敬之在洗手吧。做爱后,敬之不会洗手,可是现在却不一样,这也许是医生长年累月养成的一种习惯吧,有己子对这种习惯也感到难以接受。
“只是触诊一下,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不是肠胃问题。”
敬之用毛巾擦着手,坐回到沙发上。有己子在里屋一角,迅速地大致整理好衣服,也跟着回到客厅。
“腹部并没有什么肿胀,也没有什么硬疙瘩,可能是石头。”
有己子系紧华丽的腰带,回头问道:“你说石头?在哪里?”
“我想可能是在输尿管或肾脏里。”
“输尿管?”
“疼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从症状来看,很像是石头。也许是肾脏或输尿管的结石引起的。”
敬之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一支香烟。
“那该怎么办?”
“现在还没有最后断定。要确诊,必须到医院接受各方面检查。”
“可是,如果是石头……”
“只有做手术。”
“手术?”有己子吃惊地问道,“必须做手术吗?”
“可以想办法通过大量排出水分来冲走石头,不过这个办法不可靠。”
真纪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身体里真的有石头吗?”
“肾脏里长出结石,当石头来到细小的输尿管时,就会引发剧烈的疼痛。”
“可是,现在不痛了。”
“那是因为石头又回到不会引发疼痛的地方了。”
“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可能与体质有关,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说完,敬之往烟灰缸里抖抖手中的香烟。
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会有石头吗?有己子系着腰带,下意识地往下看看。从和服表面看腹部,根本看不出异样。
“星期一到医院来吗?”
“星期……”
“从星期二开始,我要到东京出差,只有星期一在医院。”
敬之到东京出差,预计从下周二开始,有四天时间。
“那……你回来后我再去。”
“你想这样?”
有己子穿好衣服,回到餐厅。敬之坐在沙发上,吸着烟。
“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吧。”
“不是时间问题,最好还是好好检查一下。”
“所谓检查,有些什么项目呢?”
“拍片、查小便,各种各样。”
“花时间吗?”
“半天吧。”
有己子沏好茶,在敬之的对面坐下。真纪好像不放心,跟着来到旁边。
“非去医院不可吗?”
“要是置之不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痛起来!”
“你可不要吓唬我。”
“不是,是真的。”
“你不在的时候,要是突然痛起来,那该怎么办?”
有己子忽然惶恐不安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与横屈联系,叫他来一趟。我先跟他打个招呼。”
“拜托了。”
横屈是敬之的校友,是他学弟辈的,到家里来过好几次。从外表看,他是一个思维缜密、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敬之好像非常喜欢这个助手。
“痛得厉害时,如果不注射麻醉药,可能好不了。”
“真的吗?”
“如果真是肾结石的话。”
敬之是在担心自己,还是没有太放在心上呢?敬之的语气总是淡淡的,既可以理解为是前者,也可以理解为是后者。也许一提到有关疾病的话题,医生说话的语气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样吧。
“像平时那样活动身体,没关系吧?”有己子问道。
“嗯,可以吧。”
“有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最近,有没有神经紧张?”
“神经?”
“就是感到紧张或者压力。”
“没有……”
有己子窥探着丈夫的脸色,摇摇头。
“神经紧张会引发疼痛吗?”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时也许有关系。”
敬之眼镜背后的视线盯着有己子。丈夫感觉到什么了?不可能,丈夫绝对不会连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态都知道。想着,有己子将视线从丈夫身上移开。
“总之,不要胡思乱想。”
“知道了。”
有己子站起来,朝洗涤槽走去。敬之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报道。
不用跟丈夫面对面地一问一答了,有己子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没有什么可胆怯的,但有己子的腋下还是出了很多冷汗。如果以平常心来面对敬之的提问,那什么事都没有,可自己从一开始就心怀戒备。自己在这里杞人忧天地进行着各种揣测,而对方或许只是抱着平常心态在询问罢了。
谁知道呢?
有己子再一次告诫自己,收拾起晚饭后的桌子。
屋外又开始下雪。加上三天前下的雪,洗涤槽的窗户下面,积雪已经快一米深了。收拾完桌子,有己子刚回到房间,敬之却站起来。
“把茶端到书房里来。”
“好的。”
敬之说完就出了房间,朝左边的书房走去。有己子看到敬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书房里,便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入小茶壶,给丈夫重新沏了一壶新茶。
敬之回到家,无话可说的时候,一般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那里读读书写写东西,或看看显微镜。尽管敬之已当上医生,但既然是学者,勤奋学习是理所应当的。敬之之所以能获得今天的地位,与酷爱学习是分不开的。
但是,对丈夫这种只顾学习的态度,有己子有时很不满意。新婚燕尔,当听到朋友们谈起甜蜜的新婚生活时,有己子就非常羡慕,总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现在的有己子,对生活已经不再感到不满。当然,与其说是没有不满,倒不如说有己子已经被迫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丈夫上班后,有己子反倒有轻松的感觉,觉得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了。对于这种生活,有己子反而感到很开心。
有己子刚沏好新茶,大门口的电话铃响了。
铃声在下雪的夜晚听上去特别响。有己子放下茶杯,跑到电话旁。
“喂,是诸冈大夫家吗?”
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声音。
“我是诊疗室的村本,请叫一下诸冈大夫。”
“请等一下。”
有己子放下听筒,敲敲书房门。
“你的电话。”
“嗯。”
房间里传来敬之的应答声。
有己子直接回到餐厅。真纪还在看电视。有己子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催她去学习,但还是担心她过于贪玩,不专心学习。敬之有时也会向真纪问起一些学校的事情,但从未过问学习,更不会跟在真纪后面催她学习。
也许敬之从一开始就没对真纪抱什么希望,心想既然是女孩子,就算了。
走廊的尽头传来丈夫的声音。听不见在说些什么,但好像是在说患者的事。作为医生,下班回家并不意味着彻底从医院里解放出来,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的宿命。很快,说话声消失,稍稍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门开了,敬之走出来。
“我要去医院。”
“现在吗?”
“要开始解剖了。”
“在晚上……”
“病人是两小时前死的,我早就请求病人家属同意我们解剖,他们没答应,现在好像让步了。”
敬之返回卧室,迅速脱去和服。有己子赶紧拿出大衣柜里的西服。
“家人反对吗?”
“虽然没说什么,但日本人一提到解剖,肯定反对。人都死了,还这个那个的。”
“可是,一想到亲人的身体被人拿来随意切割,心里总不会好受吧。”
“即使切开,最后还是会好好缝合的。”
敬之穿上衬衣和裤子,心里想:剖开,然后缝合,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也无法向未见过解剖的有己子细讲。
“都这么晚了,难道你们要连夜做吗?”
“今晚不做,尸体就会被家属带走。这是一个很值得一做的病例,我一定要解剖。”
敬之抬高嗓门儿,显得很兴奋,好像是马上要去看什么有趣的节目。
“大约要花几个小时?”
“一个小时吧,最多一个半小时。”
神采焕发的丈夫令有己子觉得不可理喻。
“下雪了。”
“好像刚才就下了。”
敬之穿上大衣,戴上呢帽,打开大门。
“我走了。”
有己子目送丈夫在大雪中前去解剖,心里觉得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