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褶(1 / 1)

冰纹 渡边淳一 8637 字 2个月前

敬之出差后,连续三天三夜,大雪一直不停地下。

三天来,有己子一直待在家里,时不时透过窗户,凝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究竟,这雪是从哪里落下来的?不知道,只见大雪无穷无尽地下,就像是从天上和地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

整个北海道,除了太平洋沿岸的一部分地区外,好像都在下雪。在北部的上川一带,因为大雪,整个城市好像都被覆盖了,只露出孤零零的街道。

有己子看着窗外那不停从天而降的白茫茫的雪花,情不自禁地想起久坂。

连札幌这样的地方都下起这么大的雪,那个面朝日本海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那里的积雪现在有多深呢?难以想象。上川附近的铁路都被大雪封堵了,更北边的天盐肯定不通火车了。

现在无法出门。当然,对方也无法过来。虽说是大雪,过两三天就会停,而且春天即将来临,到时候雪自然融化,可有己子总感到惶恐不安,好像自己从此就会被困在雪里出不去。大概是在大雪中待久了,郁闷得慌,以致产生这种荒诞的想法吧。

第三天下午开始,雪渐渐小了,傍晚,雪停了。在札幌的周边地区,天空和陆地的交通时刻表都被打乱。车站、机场挤满了因误点而滞留的客人。傍晚,有己子一边欣赏着大雪后的晚霞,一边想到明天丈夫就要回来。

敬之真是一个很走运的男人。出发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雪,雪停的第二天又回来。这样一来,敬之就可以不用烦心大雪带来的郁闷,而只管尽情享受风雪之后美丽的银色世界。

不知为何,有己子开始嫉恨走运的丈夫。

其实这既不是丈夫的意志所决定的,也不是丈夫算计出来的,不过是偶然的巧合。何况丈夫的旅行虽说受到老天眷顾,但也不应该成为妻子嫉恨的理由。

但是敬之好像总是好运相随。他的命怎么这么硬?对于这种奈何不得的强硬运势,有己子反倒难以接受。

终于等到雪后放晴,每个人都跑到屋外除雪。有己子穿着紧身保暖衣,外面套一件对襟毛线衣,也跑到外面。

“好大的雪呀!”

“下这么大的雪,真让人吃惊!”

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雪。夸张一点说,这都是想证实自己还活着。晚霞的余晖中,声音交织、人来人往、银装素裹的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从大门到屋外大路,有十米左右。有己子用雪耙清出一米来宽的小径。她先把积雪大致清除,然后再慢慢铲除地面上已经结冰的冰碴儿。真纪也拿着小铲子,跑来帮忙。积雪有有己子的肩那么高,从门前大路上走过的人,只能看见她的脑袋。

有己子暂且把门前耙出一条小路。回到家里,已经六点了。有己子开始准备晚餐。

数分钟后,已被遗忘的疼痛再次出现。

突然,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闪电般击中了有己子,她不禁双手抱住下腹,迅速蹲下。

“怎么了,妈妈?”

真纪从客厅跑过来。

“妈妈,妈妈!”

真纪试图从后面扶起有己子。

“等一等,没关系。”

有己子嘴里说没关系,但仍蹲在地上,痛得再没力气站起来了。

“爸爸不在呀,爸爸不在呀……”真纪叫喊着。

有己子这才想起丈夫去东京出差了。

“妈妈,妈妈……”真纪还在发疯似的呼喊着。

有己子捂住剧痛的肚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电话机前。

“你要做什么?给爸爸打电话吗?”

“好啦,你放心吧。”

“妈妈,脸色好苍白呀。”

有己子不予理会,开始拨医院的号码,不一会儿,接通了对方的总机。

“请接外科。”

“请稍等。”

等待如此漫长,像是过了好几分钟。终于,一位男士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我是诸冈家,请找横屈大夫。”

接下来,双方又说了些什么,有己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打完电话,她便捂着下腹,回到客厅,蹲在沙发上。真纪一直紧随其后,有己子只记得这些。

横屈是在几分钟后赶来的吧?好像出乎意料地快,又好像相当缓慢,记不清楚了。当有己子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旁站着白衣护士和横屈。

“怎么样?”看到有己子苏醒过来,护士关切地问,“还痛吗?”

有己子沉默着,好像是在询问自己的身体,过了片刻,才点点头。

“打了麻醉药,把痛止住了。因为麻醉药的作用,您大概躺了三十分钟。”

的确,疼痛是傍晚时分来临的,而现在已经是夜晚了。连护士也跑来了?自己的身上盖着毛巾被。从麻醉药起作用入睡,到现在醒来,横屈和护士一直都守候在身旁吧。

“给你们添麻烦了。”

有己子正准备抬起身。

“请您还是躺着吧。”

护士慌忙用手制止。

“可是……”

“您还是再躺二三十分钟比较好。”

横屈从椅子上站起来。

“百忙之中把您叫来,实在对不起。”

“刚好做完手术。听诸冈老师说过,所以马上就明白了。”

横屈一脸和蔼的笑容。

“真纪这孩子,真了不起。您躺下后,她就帮我们拿出毛巾被,还为我们沏好茶。”

有己子赶忙朝桌子望去,果然,上面放着两只茶碗。

“真懂事。”

真纪羞涩地看着地下,横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么,我就告辞了。”护士站起来。

“喝点咖啡,休息一下吧。”

“事实上,我正在值班,所以不能留下来慢慢陪您了。而且这里有横屈大夫。”

“是吗?没能招待您,请原谅。”

“那么,请转告上田大夫,说我再观察二三十分钟,然后就回去。”

“明白了,夫人请多保重。”

“您在值班,还特意跑来一趟,真是非常感谢。”

有己子在沙发上抬起上半身,鞠了一躬。

“真纪,替我送送阿姨。”

“嗯。”

真纪噌地从后面追了上去。

“您还是躺着吧,起来会头晕。”

“好。”

的确,抬起身子的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上身晃荡。以前疼痛发作时,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也许与打麻醉药有关吧。

“真是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躺下来后,有己子再次想起疼痛的事。每当疼痛袭来,有己子就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信心。最近,自己时常被这种不安所困扰,连白天都无法安心做事。

“可是,这次等老师回来,就要做手术。”

“是吗……”

“您没有听说吗?”

“我丈夫说过吗?”

敬之当时只是从体外简单地诊察了一下,推断可能是结石,并没有确诊,更谈不上做手术。有己子不记得丈夫曾说过类似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做手术的事好像已经确定,这不,连横屈都这么说,有己子本人却不知道,有己子觉得自己很难揣测丈夫的内心。

“老师说必须在春天把这个手术做了。”

“春天……”

对有己子来说,这真是晴天霹雳。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丈夫自作主张地决定了一切。丈夫到底在想什么呢?有己子突然觉得丈夫很恐怖。

“你们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吗?”

看到有己子莫名其妙,横屈显得很抱歉。

“可是,不是还没有确定就是结石……”

“这倒是,可老师说的,应该不会错。”

“可是,要断定是不是结石,不是还要拍片,做各种检查吗?”

“但是,诸冈老师既然这么说,我想应该不会错。因为老师的诊断比教授更准确无误。”

难道趁丈夫不在,横屈趁机阿谀奉承?有己子认为横屈不是这么恶心的男人。从他说话时平静的语气看,也许敬之已经相当肯定地告诉他了。

“即便做手术,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吧?”

“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诸冈老师亲自操刀,不会有事。”

“我可不想做什么手术!”

让丈夫为自己做手术,有己子觉得厌恶。

“如果可以不做手术,那最好,可是……”

“不是有保守疗法吗?”

“如果是初期,或许可以这样……”

“我讨厌做手术!”

有己子再次表明意见,接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也许是被有己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横屈瞪大眼睛,看着坐起来的有己子。

“头晕不晕?”

“不。”

有己子轻轻地摇摇头。下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但后脑勺周围仍然感觉沉重。

“疼……”

“已经不要紧了。”

有己子一边回答,一边整理好衣领。阳台外面一片漆黑,房间里明亮的灯光映照在阳台的玻璃上。有己子深吸一口气,确认不再疼痛后,拉上窗帘,然后朝洗涤槽走去。现在即便站着也不觉得头晕,有己子拿起装有开水的热水瓶,回到房间。横屈好像等着一样,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么,我就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好吗?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招待不周。”

“不,我只是来为您打针的。”

“疼痛真的一下子就消失了,真令人难以置信。”

有己子把手轻轻地放在腹部上面。

“注射的药剂效果相当强。它能很快止住疼痛,但即便不痛,身体倦怠的感觉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您为我注射的是麻醉药吗?”

“是的。老师要我注射的。不过,是麻醉药中副作用比较小的那种。”

“只有麻醉药才能对这种疼痛起作用吗?”

“一定程度上是的,疼痛过一段时间会自然消失,可麻醉药最立竿见影。”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隐藏在和服下面的左肩头,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觉到注射后,上臂隐隐作痛。

“这是第一次注射麻醉药吗?”

“以前什么都没注射,自然就好了。”

“痛起来的时候,感觉呼吸困难,而一旦疼痛消失,就跟没事一样,这就是因结石而引发的疼痛的显著特点。”

“果然如此……”

有己子从餐橱里拿出咖啡杯和匙子。

“喝咖啡,还是红茶……”

“您不要为我张罗啦。”

“今天还要工作吗?”

“没有,今天结束了。”

“那就再坐一会儿。喝什么?”

“那……就红茶吧。”

平时敬之在的时候,横屈是一个很爽朗很快活的青年,可今天却显得有些紧张拘谨。可能是与有己子单独相对的缘故吧。

“请,请趁热喝。”

“那我就喝了。”

看着横屈笨手笨脚地搅拌红茶的样子,有己子不禁想,如果他是久坂该有多好。

丈夫不在家,只有自己与久坂两个人在家里喝茶,这真是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些画面是不应该出现在脑海里的。可正因为如此,有己子反倒被深深吸引,不禁浮想联翩。横屈接连不断地喝了三口茶,然后抬起头。与有己子单独在一起,横屈也不说话,说什么才好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毕竟是与副教授夫人独处,横屈显得很紧张。

“你在外科诊疗室工作几年了?”

为了缓和气氛,消除横屈的紧张感,有己子找了个话题。

“嗯……今年是第四年。”

“时间不长啊。”

有己子记得第一次看到横屈,大约是在两年前。当时诊疗室开了个什么会,会后横屈把酩酊大醉的敬之送回家,那是第一次。那以后,横屈又来过两三次,每次都是在诊疗室的会议结束后,随敬之到家里坐坐,闲聊二三十分钟后再回去。

“那么说,你是与宫岸他们一届的?”

有己子提到了另外一个偶尔到家里来拜访过的诊疗室同事的名字。

“不是,他比我早一届。”

“是吗?”

“奇怪吗?”

“不,没什么奇怪的。我还以为你比他早得多。”

“我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

“可是,我丈夫好像很器重你哟。”

“哪里,没有那回事的。”

横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己子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冲动,何不向这位年轻人打听打听久坂的消息?其实二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这只不过是有己子突然的想法罢了。

“你认识久坂大夫吗?”

有己子想,横屈肯定会不屑一顾地说,久坂是老学长,而且有相当长的时间不在诊疗室,自己不太认识。但眼前的横屈却抬起头,疑惑地问起来:“您说的久坂大夫,是我们的学长久坂大夫吗?”

“他现在好像是在天盐吧。”

“那么就是久坂利辅大夫呀。如果是他,我知道得很清楚。”横屈顿时两眼闪烁着光芒。

“可是当你进入诊疗室的时候,久坂大夫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吧?”

“我不是在诊疗室认识久坂大夫的。大学四年级暑假,我去天盐时,见到了久坂大夫。”

“为什么去天盐……”

“我觉得稀里糊涂地度过暑假没有意义,就拜托学长,请他介绍我到某个地方医院去实习。因为是夏天,我说如果可能,想到海边城镇去。学长听后说,那就到天盐医院吧,于是就请系里给久坂大夫写了封介绍信。”

久坂七年前就去了天盐,当然可以决定实习对象。

“我很喜欢久坂大夫。当初我之所以下定决心去外科,就是因为他也是出自外科。”

“那么,你对那位大夫的情况应该非常熟悉吧?”

“对,知道一些。我不但喜欢久坂大夫,还认识他夫人。”

“夫人?”

有己子把刚拿起的咖啡杯又放回到桌子上。

“那位大夫有夫人吗?”

“嗯,怎么啦?”

“没……”

有己子慌忙摇摇头。

仔细一想,久坂当然是有妻室的人了。三十几岁还孑然一身,岂不怪哉?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深信久坂是单身。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久坂是单身,但有己子总觉得事实就是如此。事实上,上次问起结婚一事时,久坂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还以为他是独身。”

有己子嘟囔着,心里想着,久坂不像是有家室的人。

“我最初也是这样想。可是到他家里一看,家中有一位女性。”

“可是,那位的确是他夫人吗?”

“我想是的……”横屈说了一半,又把话咽回去,“不知为什么,我也不确定。”

“怎么回事?”

“护士和医院的职员们都称呼她‘夫人’没错,可是,就我见到她那时的感觉,她与通常意义上的夫人好像不太一样。”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有己子不禁好奇,探出身子。

“现在要我一本正经地说出个所以然来,我说不好,反正我总觉得……”

横屈斜视着对面的墙壁,陷入沉思。真纪显得百无聊赖,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看着书。

“我说不清楚,感觉她是一个比较谨慎、话不多的女人。”

“她大约有多少岁?”

“那个时候,有二十七八岁吧,现在应该三十几岁了。”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是的,在那种偏僻的乡下地方,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可是,她好像很少抛头露面……”

“她有什么缺点吗?”

“我想没有。她平时穿得干干净净,房间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有己子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产生了一丝嫉妒。

“还没有小孩吧?”

“那时还没有。”

横屈遇见那位夫人,算起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大学四年级暑假,一次是当实习医生时的夏天,加起来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吧。”

“两次去,那位夫人都在吗?”

“是的。”

横屈点点头,说了一声“对不起”,便从西服的衣袋里拿出香烟,有己子把烟灰缸推到他面前,想起敬之说过的话——以前,久坂在地方上闹出事端。

“夫人,您怎么会知道久坂大夫的?”吸了一口烟,横屈问起来。

“因为他是我丈夫的同学。”

“我听说过这件事。”

“听久坂大夫说的?”

“不是,是听其他学长说的。说他和您先生虽是同学,命运却不同。当时真是大吃一惊。”

“不同?”

“对呀,一个是大学的副教授,而另一个却在那种乡间医院。”

“虽说是乡间医院,不也生活得很好嘛。”

“这是当然。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我确实也那么想,不过现在我并不那么认为。”

有己子忍不住想向这位聪明伶俐的青年打破砂锅问到底。

“据说,那位大夫以前在地方上,有过失败的经历?”

“您听谁说的?”突然,横屈压低了声音。

“就是听久坂大夫说的。”

“久坂大夫说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吗?”

“嗯,说有一名患者,如果他不去多管闲事,本来可以得救,结果自己在没把握的情况下硬给患者做手术,终致患者死在手术台上。”

“不,不是这样的。”横屈语气坚决地辩解着,“不是久坂大夫的失误造成的。”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久坂大夫才去了乡下吗?”

“表面上看好像是如此,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失误。首先他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

横屈坚决地摇了摇头。看到他倔强的表情,有己子内心激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越发想向这位年轻人刨根问底。

“我听说,当时死去的是一个小孩。”

“那是一个高度先天性畸形的一岁男孩。”

“听说久坂大夫与孩子母亲关系很密切,不是吗?”

“谁说的?”

“听说而已。”

“久坂大夫不是那种人,而且,即便与那位母亲关系亲密,与做手术也没有任何关联。久坂大夫只是做了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那……让那小孩死掉,他认为这也是正确的吗?”

“根本就不是想要杀死他,只是结果不巧而已。”愤怒的表情浮现在横屈苍白的脸上。有己子觉得这表情中蕴含着对青年时代久坂的敬爱,“关于那件事,倒不如说久坂大夫是受害者。”

“久坂大夫说了些什么吗?”

“他对那件事只字未提,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或声明。我只是听其他学长说的。”

有己子又回想起与久坂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是的,我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久坂大夫就在天盐,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当敬之说起这件事时,话语中更多的是恶意。至少,在对事件的描述上,敬之说的与横屈所说的大相径庭。难道那个时候,丈夫有意撒谎?突然,有己子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久坂是因为在派遣地的医院犯了错误,才返回诊疗室。敬之的确是这样对有己子说的。敬之还说了“那个人竟栽在女人手里,真是呆子”之类的话。敬之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谴责和嘲笑的意味。而现在横屈所说的情况,却与敬之的描述有不少出入。虽说其他知情者也会说“真是呆子”这类话,但其中更多的是包含着对久坂的同情。而当时,作为久坂同学的敬之,在诊疗室已经位居要职,他不可能不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

可敬之为什么要那样恶意中伤久坂呢?

七年前,当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是有己子同意与敬之结婚,而内心深处却被久坂深深吸引之时。当时,有己子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内心的真实情感。父母自不必说,就连亲密无间的朋友都没有告诉。

敬之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此外,即使敬之对久坂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又有什么必要对有己子陈述呢?敬之肯定在想,没必要对未婚妻这样的局外人士详细说明这起复杂事件的来龙去脉,只要简明扼要地回答疑问就可以了。有己子越想越觉得敬之当时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不一样。

难道丈夫已经知道我爱上了那个人了吗?

如果这样,那就太恐怖了。婚前,自己的心思就被敬之看透。不要看丈夫平时一副佯装不知的样子,也许所有事情他都心知肚明。

有己子看着冷却下来的咖啡,慢慢地摇头,想甩掉这个令人不快的念头。

“如果换了我,处在那样的境地,是否还能像久坂大夫那样坚持信念呢?我没有信心。”横屈老实地说道,“那件事,可以说断送了久坂大夫的一生。”

“是吗?”

“如果没有那件事,现在久坂大夫应该是大学的副教授了,要不然就是大医院的主任医师之类的。”

说到这里,横屈慌忙地补充了一句:“不,这只是我的想象。因为听说久坂大夫和诸冈大夫是第二十三届的一对秀才……”

的确,敬之和久坂好像从学生时代起就是竞争对手,这个可以从敬之有时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带有点赞许又有点儿嫉妒的话语中想象得到。说实话,久坂的实力或许还在敬之之上,如果没有发生那次意外,或许现在坐在副教授位置上的就不是丈夫,而是久坂了。但现实生活却是:一个是副教授,另一个是乡间医院的平凡医生。从旁人看来,两人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横屈慌忙补充一句,估计是担心身为副教授夫人的有己子会产生误会。

“那位大夫真有那么优秀吗?”

从横屈的言谈中,有己子不禁对受到年轻医生如此崇拜的久坂欣羡不已。

“因为那位大夫一直待在乡间医院,所以不可能像大学的医生那样有很多机会从事各种新课题的研究、发表论文等。可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能只看他的学问吧。”

“这么说来,那位大夫除了学问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了?”有己子故意用刁难的口吻问道。

“如果要我正儿八经地说出个什么,一时很难说清楚。总觉得久坂大夫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关照我……”

“关照你?”

“怎么说才好呢?他好像能看透一切,他那双清醒的眼眸里,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

“温柔……”

“我想是的。”

也许是因为没能很好地表达出内心的感受吧,横屈显得非常着急,一脸急切窘迫的样子。

但是,横屈想要表达的意思,有己子已经隐约明白。久坂是这样一个人,当你与他面对面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很简慢、冷静。他从来不会当面对女性亲切地伸出手,对女性温柔体贴。但是,与他分手后,却总觉得有一种温柔围绕在身边。具体在哪里?是什么?已不能清楚地回想起,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是那么安详和快乐,就像被一双大手温存地拥抱着。

自己对久坂曾有过两次肌肤之亲——第一次还是处女,第二次已身为人妻。无论哪次,在整个过程中,久坂都表现得那么冷静,连一句温情的话都没有。我只是要了我能要的——就是这种冷冰冰的态度。

但是,对这两次的付出,有己子都不后悔。与其说后悔,倒不如说开心,心里反倒有一种满足感。

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爱着久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又不仅仅如此。

久坂虽然占有了有己子,但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似乎是得到了爱却又不相信。虽然他举止冷漠,其实最受伤的却是久坂本人。

“久坂大夫很受女性的欢迎吧?”

久坂会不会把给自己的温柔又给了其他女人呢?有己子不禁醋意大发。

“非常受欢迎。”横屈的回答真的很残忍。

“他不是有一个美丽的夫人……”

“可是,久坂大夫好像对女人没有什么兴趣。”

“是吗?”

“有一次,我与他一起喝酒,听他说过,女人不可信。”

“是吗?为什么呢?”

“他说,女人是一种适应能力强、不可思议的动物。”

“动物……”

“对不起,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真是太过分了。”

“我总觉得,他可能在年轻时,对女人失望过吧。”

“他这么说过?”

“他说,女人即便突然把身体给了你,你也不要相信她。”

“把身体给了……”

“我想那肯定是他的经验之谈,被关系亲密的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抛弃了,他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

“怎么会……”

“可是,他说那话时,非常严肃认真。”

年轻时,有过肉体关系,莫不是在说自己?这绝不可能。可只要稍稍触及这个话题,有己子就感觉浑身发热。

“他喝酒后爱说这种话吗?”

“不,很少。正因为很少听他说这些事,所以印象特别深。”

“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的女人是谁呢?”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很担心自己的名字被说出来,但在有己子的心里,其实是很期盼说出来的是自己的名字。

“下次,他来了之后,我问问他。”

“下次……”

“三月份,久坂大夫好像要回医疗部。”

“真的吗?”

有己子不禁提高了嗓门儿。

“即便回来,也只有一个月。他是来参加大学培训班的。”

真是从未听说。关于这件事,敬之和久坂两人都只字未提。

“由于在乡下待久了,接触不到医学发展的最新动态,地方医院医生的技术水准自然会落后,于是诊疗室决定,以他们为授课对象,每三年举办一次培训班。”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也是前两天才听医疗部的前辈说的。”

如果横屈都知道,敬之肯定知道。

“对老一辈的大夫来说,在大学里向晚辈学习,心情肯定不好受……可医学每年都在进步。”

如果参加研修,久坂不就要向自己的同学敬之学习了吗?虽然可以说这是留校和没留校的差别,但有己子还是觉得被逼到如此境地的久坂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