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冬(1 / 1)

冰纹 渡边淳一 11771 字 2个月前

一进入二月中旬,不时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暖洋洋的天气。带有南部湿气的热带低气压接触到北方的冷空气,有时会造成大雪,但当北方冷空气的温度相对较高时,就会变成暖风,把雪融化掉。暖洋洋的天气停留两三天后,寒流会再度光临,但已不似一月份那样酷冷。单从每天看很难意识到,但从大趋势看,北国已微带春意了。

暖洋洋的天气来临后的第二天上午,有己子去了医院。本打算敬之出差回来后就去的,但因为疼痛消失,自我感觉较好,不知不觉就拖下来。

虽然已没有了一月的寒冷,有己子还是穿上和服外套,紧紧地围上披肩。因为天气回暖,路上坚硬的冰雪开始消融,雪屐踩在路面上发出轻快的沙沙声,让人感到严冬已经远去。

一个月前去见久坂时厚得快堆积到屋檐的雪墙,现在融化得只剩三分之一了。有己子走在从家通往大路的雪道上,在那里,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当有己子到达医院时,医院前门大厅里的巨大时钟正指向十二点。有己子在大厅填好诊疗卡,拿着病历,就去了外科门诊窗口。

已经有二三十名患者在外科的候诊室里等候着了,还持续有人挤进来。

有人脸色苍白;有人手上裹着厚绷带,吊在肩膀上;有人闲得无聊,正在看书。总之,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看到这群伤病患者,有己子就感觉很压抑。早上,丈夫敬之临走时说:“把病历递进受理窗口,说你是诸冈就可以了。”似乎那样一来,与其他患者相比,自己会早一点得到诊治。

看着等待的人群,有己子有些胆怯。不过很快,有己子便照敬之所说,走到门诊窗口。

在门诊窗口,一位三十来岁、似乎还是单身的女性,看到有己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您是诸冈大夫的夫人吧?请等一下,很快就叫您。”

她在病历的右上角,用钢笔写上“诸冈副教授夫人”。

丈夫好像事先与这位门诊窗口的护士打过招呼,说妻子要来。

几分钟后,有人在叫有己子的名字。自己一来就可以做检查,面对还在等候的患者,有己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可门诊窗口的护士却坦然地把有己子带入一间挂着“预诊室”标识牌的房间。

房间被白帘子隔开,里面有两组医生和患者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新患者都要先到这里来,等医生了解了病情后,再转到诊断室。有己子在帘子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有心无心地听着医患间的交谈。

一位老人正在大声回答着。他以前在其他医院做过胃部手术,可最近胃部情况又开始恶化,老人害怕得了癌症。正当老人描述最近的症状时,门开了,横屈走了进来。

“让您久等了。”

横屈打了声招呼,接着说了声“请”,便走在前面,把有己子引到里面空着的一张桌子旁。

“诸冈大夫对您的病情很了解,本没必要再进行预诊。不过,我们还是照章办事,简单看一下。”

说着,横屈示意有己子坐在桌子前面的圆椅上。

“上次,真是失礼了。”

身着白大褂的横屈,看上去比上次老成许多。

“哪里,应该是我失礼才对。百忙之中打搅你,真是万分感谢。”

“事后回想起,总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多嘴……”

“没有,没那回事。”

“您是从今年一月份开始痛的吧?”

横屈翻开病历,开始预诊。

“仔细想想,好像在去年年底就有过轻微的疼痛。”

“明显发作,感到剧痛是在……”

“一月十九日。”

有己子清楚地记得,那是与久坂分别一周后,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

“然后,就是上一次?”

“是的。”

“平时不痛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是的。”

横屈在病历上流利地写着有己子看不懂的外文。

“在此之前,您得过什么病没有?”

“学生时得过肺炎之类的吧。”

“只有一个小孩吧?”

“是的。”

“有没有过流产或堕胎?”

“堕胎,有过一次……”

“什么时候?”

“四年前。”

真纪出生后两年,有己子又怀孕了,因为妊娠反应太剧烈,四个月后就堕胎了。如果当时强迫自己生下来就好了,现在想起来就有些懊悔。从那以后,有己子就再也没有怀过孕。因为敬之知道有己子反应剧烈后,就采取了有效的避孕措施。

“好了。”

横屈写完,合上病例。

“诸冈老师正在病房,十点半来这里。”

“我丈夫来诊断吗?”

“您不愿意?”

“我想我应该跟他说过这件事情的。”

“明白了。也没说由他来诊断,那就让教授来给您巡诊吧。”

“拜托了。”

横屈点点头,可接着又说:“可是,教授今天不会来门诊。”

“没关系,我改天再来。”

“请等一下,反正要进行各种检查,今天好不容易来了,就请把检查做了吧。”

“要做些什么呢?”

“目前必须要做的有小便和……”

横屈把检查项目写在病历上。

“拍片,然后是……请等一下。”

横屈走出房间。那两个像是新毕业的医生还坐在旁边,正在给患者进行预诊。他们不时转过头,好像知道有己子是副教授夫人。

五分钟后,横屈回来。

“刚才,我跟老师说夫人想请教授诊治,他听后就笑了。”

横屈一边说一边笑了。

“如果是结石,那是诸冈大夫最擅长的,比教授还权威。”

“我丈夫已经检查过了。”

“那就后天请教授来诊治,老师说今天还要照肾盂的X光片。”

“那是什么?”

“是检查肾脏到输尿管之间的部位。只要做这个就足够了。”

“今天能全做完吗?”

“可能要做到中午。今天应该能结束,怎么样?”

“好吧。”

“第一步是尿检,请拿着这个化验单,到化验科。”

有己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仍厚着脸皮,小声说起来:“请带我去吧。”

横屈走在前面,两人出了预诊室。诊疗室的走廊上依然挤满了患者。

“外套就放在这里吧,我替您保管。”

“不,没关系。”

有己子不喜欢受到特殊照顾。

在走廊上与几位医生擦肩而过,都是一些年轻人,有己子一个也没见过。

有几个诊疗室的年轻医生,以前跟敬之到家里来过,横屈、宫岸这几位年轻医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不过,今天在诊疗室遇见的这些医生,有己子一个都不认识,看来诊疗室的成员新老交替得很快,诊疗室好像焕然一新,变得越来越年轻,越来越陌生。

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医生,有己子情不自禁地开始寻找起久坂的身影。当然,有己子也知道,久坂此时不可能在这个医院,可万一呢?每次看到身材高大、穿着白大褂的背影,有己子就不禁一怔。有己子之所以想来医院,看病自不用说了,但也不能否认在看病的背后抱着某种期待——说不定能在这里碰到久坂。

那天,做完各种检查后,时间刚好过了下午两点。

化验科、临床检查室、X光室,有己子在医院的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待一切检查结束,已经筋疲力尽。

“顺便到诸冈大夫的办公室去看看吗?”在最后一项检查X光拍片结束后,横屈问道。

“我还有事,就回去了。”

“可是,老师让我转告您,回去之前顺便去一趟。”

在医院里见丈夫,有己子觉得很别扭。可横屈既然这样说了,也没办法,只有从命。

“他在办公室吗?”

“今天下午没有手术,应该在。我带您去吧。”

横屈领着有己子朝电梯走去。

敬之的办公室在三楼东头。

从三楼东边的电梯里出来后,只见左边立着一个大屏风,上面挂着“外科以外人员禁止出入”的纸牌。

走过白屏风,只见外科诊疗室、研究室、讲师室、教授室等依次排列。

这是有己子第四次来这里。第一次来的时候,父亲还是这里的教授,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顺路来过;第二次是与敬之订婚时;第三次是真纪出生前。

每次来,中间几乎都隔了两三年。可不管何时,研究室、诊疗室里依旧杂乱无章,要说唯一的变化,那就是挂在诊疗室门口的各诊疗室成员的姓名牌。

姓名牌是按教授、副教授、讲师、助手、副手的顺序依次排列的。

第一次来的时候,父亲的名字排在最前面,除此之外,有己子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次,未婚夫敬之的名字排在副手的前列,久坂在其后,中间隔了一两个位置;第三次,丈夫的名字上升到讲师位置,久坂的名字被换成了表示出差的红牌子;现在,当有己子第四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丈夫的名字已经是副教授的位置,排名第二,而久坂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有没有您认识的?”看到有己子出神地注视着诊疗室成员的姓名牌,横屈不禁问道。

“没有,几乎都是新人……”

难道内心的秘密被识破了吗?有己子慌忙地摇摇头。

“前面第四间就是老师的办公室。”

“我知道了。”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照片是即时成像的,如果今天出来了,我就把它交给老师。”

说完,横屈说了一声“保重”,就走进诊疗室这边一间挂着“第二研究室”的房间。

副教授办公室在教授室的前面。门上的小窗户上挂着绿色窗帘,把手旁边有一个“有人”与“不在”的指示标识,现在显示着“有人”。

有己子站在门前,环顾四周,然后敲了敲门。

“请。”

里面传来敬之的声音。有己子推开门,走进去。

进门便是一扇屏风。后面是一套会客用的家具,占据了办公室一小半的空间。另一大半的空间都被书架挤满。在书架左边有一个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巨大的办公桌。

敬之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好像在看什么文章。看到有己子进来,敬之站起来,朝会客的沙发这边走来。

“都检查完了?”

敬之今天没有穿外科用的白大褂,穿了一件普通的内科用的白大褂。

“真是的,去了那么多地方,累死了。”

“这已经算快的了。若是普通患者,光这点检查,至少要花两天。”

的确如此,多亏了横屈始终不离左右,为自己带路,才得以迅速做完各种检查,但这都是因为丈夫的面子和特权。想到这里,有己子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

“居然有那么多生病的人呀。”

“当然,这里是医院嘛。”说完,敬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听说你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我给你看病。”敬之苦笑着,“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

“算了,我在家里也检查过了,现在检查结果没出来,也无法进行确诊。那就这样,后天,还是请教授巡诊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教授诊断的结果也是一样。如果这样能让你更放心,就这样吧。”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

有己子本想说,妻子跑到医院让丈夫看病,多少觉得……

“好了,不说了。喝点咖啡?”

“我不要。我给你冲一杯吧。”

“那好,给我来一杯吧,咖啡壶在那里。”

敬之指了指有己子身后斜对面的地方。在自来水池上方的墙壁上,镶嵌着一个小架子,架子上并排放着速溶咖啡、牛奶和杯子等。有己子在电热咖啡壶里放进水,拧开开关。走廊上鸦雀无声,患者是不会在这里进进出出的。

“诊疗室的同事都说是个大美人。”敬之点燃了一支烟。

“谁?”

“你呀。”

“我只去了门诊……”

“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可别人都看到你了。”

“可是,应该不会有人认识我。”

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医生,他们看上去很忙碌,似乎并没有太在意有己子。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

“讨厌!”

“说你漂亮,应该是好事吧。”

“可是……”

连自己尿检、赤裸着照X光时的样子都被看到了吗?有己子闷闷不乐起来。

“小田也赞叹你变漂亮了。”

“小田大夫也在吗?”

“你从化验科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

小田比敬之要晚三届,现在是一名讲师,到家里来过几次,有己子对他很熟悉。自己虽然在意穿白大褂的人,却没看到熟悉的小田。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呀!有己子拿自己没办法。

“他说你上了点儿年纪,反倒漂亮了。”

“怎么会?”

有己子用双手捂住脸。心想,这都是开玩笑的,但脸上火辣辣的。

“好像变得更妩媚动人了。”

为了避开丈夫的视线,有己子站起来,关掉咖啡壶。

“放一块糖够了吗?”

有己子把咖啡倒入杯子,加了一块糖。热气从火辣辣的脸上掠过。敬之好像是在品味咖啡浓郁的芳香,把杯子放在嘴边,慢慢地呷着。

“不是听别人说,我还没注意到。我也觉得你最近变漂亮了。”

“好啦,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就像在恋爱中一样。”

“嗯?”

“不是有这种说法吗?”

眼镜片背后,敬之的眼睛里露出笑意。有己子注视着这双眼睛,心想,说不定他在嘲弄我。

两天后,有己子知道了检查结果。

“结果出来了!”

那天,敬之一到家就告诉了出来迎接的有己子。看到敬之如获至宝的神情,有己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那么,结果怎么样?”

“果然是结石。”

有己子从丈夫手里接过大衣,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

敬之显得很满意。说完,走到大门左边的书房里。有己子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走进书房。

“我把X光片拿回来了,你看。”

敬之把公文包往书桌上一放,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个褐色纸袋。

有己子老实地站在敬之身后,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罪人。敬之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底片,把它对着灯光。

“你看,正中间偏右的地方,看上去很白吧,这就是结石。”

整个底片很昏暗,到处都是黑色的云状阴影。敬之指的位置在底片中间稍微偏右的地方。的确,那里好像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白色阴影。其实有己子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敬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是结石吗?”

“是的,仅这里就有四五颗吧。”

“这么多……”

“因为它们相互重叠,所以只能看到一个阴影,其实很多。有时甚至多达二三十颗。”

有己子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模模糊糊的、看上去有点白的影子就是石头,而且还是多颗重叠。

“那里是肾脏吗?”

“刚好在从肾脏到输尿管的部位。”

虽然敬之这么说,但有己子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这张底片与自己的腹部联系起来。

“这附近最容易长结石。”

“所谓结石,是很硬的东西吗?”

“当然硬。结石一般都是草酸钙或磷酸钙,你这结石肯定是其中的一种。”

敬之就像在给学生或年轻医生上课一样。

“那么,该怎么办呢?”

“结石这么明显,我看还是做手术比较好。”

“一定要……”

“只有把它清除干净,才令人放心。”

可能是自己多心,有己子总觉得敬之看底片时的表情显得很得意。也许敬之终于如愿以偿地发现了石头,不禁欣喜万分、喜形于色吧。

“你看,这些底片上也能清楚地看到。”

敬之举起另外一张底片。

“好可怕!”

“没什么可担心的,动手术取出来就完了。”

取出来就完了,说得容易。你这只不过是做手术人的逻辑,对接受手术的人而言,却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和决心。

“肚子上要留下疤痕吗?”

“当然!”敬之惊讶地看着有己子。

“我不想做!”

“即使不想做也不行。如果置之不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痛起来。甚至有可能会造成堵塞,到时连小便都解不出来。”

“这么……”

“如果不治疗就会这样。”

敬之口气如此坚决,有己子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如果是稍微年轻一点的医生这么说,有己子还抱有一线希望,会不会是看错了呢?可这话偏偏出自敬之之口。有己子感觉自己就像被判了死刑,无处可逃。丈夫为什么会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呢?此时的有己子反倒对此愤恨不已。

“可是,现在马上就……”

“当然,既然决定要做了,还是早一点比较好。”

“你来做吗?”

“我做,你才会放心吧。怎么,还是不相信我?”

敬之笑着把底片装回纸袋。

这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想想看,丈夫以医生的身份,手持手术刀,在妻子的身体上划上一刀,这是一种多么难受的滋味呀!有己子本想倾诉一下内心的苦衷,但敬之看上去不会理解这种感受。

“这个月把手术做了,你看怎么样?”

“这么快……”

“那样,整个三月份就可以休息了,没关系的。”

“我需要住几天院?”

“如果顺利,手术后两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手术前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我看还是住三个星期比较好。”

要一个女人离家三个星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离家期间,谁来照看这个家?丈夫、孩子的一日三餐又由谁来负责?一系列问题都必须事前考虑清楚。

“到时候,还得请个人来。”

“让老太太来怎么样?”

有己子的母亲今年六十八岁,依然健康硬朗。父亲去世后,母亲就与大儿子一家住在圆山。

“要是告诉妈妈,她肯定会很吃惊。”

“总之,今晚你可以先打个电话过去。至于住院一事,看你什么时候方便,等来了再想办法找病房。”

“还是非做手术不可吗?”有己子再次犹豫不决地问道。

“是的。不做手术,这个病就治不好。”

“那,做手术会死人吗?”

“胡说!”

敬之微微一笑,径直到里屋换衣服去了。

第二天清晨,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因为连续放晴了几天,地上的积雪白天融化,夜里冻结,现在又被新雪覆盖。

看着窗外飘着的小雪,有己子又想起自己的病情。昨晚,给母亲和哥哥打了电话。他们都认为最好马上动手术。“敬之说的准没错。敬之学的就是这个专业,真是太好了。”

母亲对敬之信赖有加,从不怀疑。

一听说要做手术,大家起初都很担心,可马上又说:“不过有敬之在身边。”对要做手术这件事情本身,大家都深表同情,而对一个妻子的困惑——一个让丈夫给自己做手术的妻子的困惑,却无人理解。

想了一夜,有己子终于同意做手术。既然丈夫都这么说了,周围人也一致赞同,有己子别无选择。话虽如此,有己子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母亲和哥哥都很健康,为什么唯独自己患了这种病?在家族里,也没听说有人患过结石之类的病。

照此下去,自己的身体就会因布满石头而变得很僵硬,不是吗?

忽然,有己子的脑海里浮现出“石女”两个字。 “石女”不是指身体里有石头的女人,而是指不能生育的女人。有己子很清楚这一点,但总觉得二者很相似,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身为女人,却做不了一个女人的恐惧感。

因为自己与那个人相会了……

有己子忽然陷入了一种受老天爷惩罚的错觉中。也许因为自己根本不该与久坂相会,所以老天爷就把石头扔进自己的身体,以此来惩罚自己的不轨行为吧。不仅如此,老天爷竟然安排敬之亲自做手术,让丈夫用手术刀来对自己进行惩罚。

也许从七年前献出身体的那一刻起,石头就在一点一点地变大。

有己子不禁浮想联翩,并一个劲儿地往坏处想。作为不贞的报应,现在必须用手术方式来赎罪。自己与久坂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上天的宽恕。

有己子这样想着,默默地接受了上天对自己命运的安排,同时又祈盼着手术前能见久坂一面,哪怕一面就够了。

在寒冷的冬季,从早到晚,玻璃窗上都布满冰纹,而现在,只有一早一晚才能看到冰纹。每天清晨七点左右,当阳光照耀大地,冰纹便开始融化。

上午九点,敬之和真纪出门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冰纹在消融,水滴像眼泪,从玻璃表面滑落。有己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想起了久坂。手术的事要不要告诉久坂?告诉他,也无济于事。他那样冷漠,最多简单地回答一声“是吗”,就完了,也不会提出更多意见。

其实,对于病人的病情,诊断医生是最清楚的,但是,有己子还是想告诉久坂。有己子想向久坂撒娇,就要动这么大的一个手术了,有己子希望久坂能为自己担惊受怕,期待久坂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很受震动,接着深表同情,然后好好地安慰鼓励自己一番。有己子想借此来引起久坂对自己的注意,并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可又不仅仅如此。

当有己子考虑是否做手术时,感到很不安:自己不会就这样死掉吧?敬之和母亲他们都说没问题,可万一呢?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更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就这样死去,那就麻烦了。首先,真纪怎么办?年事已高的母亲又该怎么办?而且有己子对自己的生活总有一种没有尽兴的感觉——还没有尽情地挥洒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痛痛快快地过把瘾。

一直以来,与敬之朝夕相处,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有己子一度以为这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并决定为之付出一生。但现在仔细琢磨一下,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妻子在例行公事罢了,它并不意味着更多。自己只不过像大家都在做的那样,做了大家都在做的、理所应当的事情罢了。在这样的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就是与久坂的关系,只有这件事超越了世俗常规,有一种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满足感。在这里,不存在所谓的一般常识和伦理。这件事虽然得不到上天的宽恕,但却让她活得很真实,有己子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一想到这是被禁止的举动,心里反倒更添了一层兴奋感。

对感情贪得无厌的有己子,现无药可救,居然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再也见不到久坂了。如果自己命中注定要死,那在死前,有己子想要有一次倾吐自己衷曲的机会。同时也想倾听一下久坂的心声。关于爱,两人之间还没有敞开心扉,真正地交流过。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有想到过敬之呢?自己想到了死,想到了死后的孩子和母亲,可那么重要的丈夫却被忽略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讽刺,自己对丈夫的存在竟然常常无动于衷。一旦有事,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久坂。他人一提到久坂,自己就情不自禁地激动。不说其他的,光是听横屈说有个女人像是他的妻子,自己马上就感到坐立不安。

敬之不是一个坏丈夫。虽然他有一点爱慕虚荣、拘泥形式,但远没有到影响家庭生活的程度。虽然他对人冷漠,凡事深谋远虑,但还没有到令人厌恶的程度。至少敬之不会乱搞男女关系,也不会对人动粗。而且, 他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也在一般人之上。

光从外表来看,敬之无可挑剔。关于这一点,不用母亲和亲戚提醒,有己子也一清二楚。可自己的内心就是对他萌生不了爱意,这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了久坂的存在,自己倾注在丈夫身上的爱就被打了折扣?难道爱是有限度的,当一份爱增加的时候,另一份爱就会相应减少吗?

有己子朝窗外望去,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又有一行水滴沿着玻璃表面流下来。被融化的冰水弄得模糊不清的玻璃让窗外雪景中的院墙和光秃秃的树木都扭曲了。看着扭曲的风景,有己子联想到身上将要留下的伤疤。如果用手术刀动手术,身上自然会留下疤痕。问敬之时,他不禁笑了,好像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有己子的身体至今完好无损,从没有被手术刀之类的东西碰过。虽从未对人提起,但有己子在心里还是引以为荣。这次手术后,会留下什么样的疤痕呢?不知道。反正在腹部中央,一个近十厘米的伤痕在所难免。

现在有己子已不再为疤痕一事感到害怕或厌恶。这是没有办法的,有己子已经认命了。

还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考虑伤疤的事时,这个决心在有己子的心里越发坚定起来。这不是有己子一时的心血来潮。当意识到手术后,身体上将不可避免地留下疤痕时,有己子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有己子希望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能再次被久坂紧紧拥抱。希望久坂把自己还没有被丈夫的手术刀动过的身体夺去。

清晨,看着布满冰纹的窗户,有己子思绪万千。现在终于理出了头绪。原来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各种思绪,最终都是为了这么一个念头。有己子期待着愿望实现,又担心这个想法太可怕,也许会中途搁浅。

天盐医院的电话号码,有己子早已谙熟在心。

马上就十点了,这个时候久坂肯定在医院里。要不要给久坂打电话呢?告诉他手术的事,问问他,最近要来这边的消息是否属实。光打个电话,自己急迫的心情是不会被识破的。

有己子偷偷地朝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门外面是走廊,电话就在走廊尽头。拿起听筒,马上就能与久坂通话。

一件轻松平常的事情,有己子却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昨晚,敬之一回到家就说:“这个月末好像有病房要空出来,一个朝南的并且很安静的单间。是我硬要他们尽快腾出来的。”

有己子漠然地看着办事利落的敬之,就像是在听与己无关的事情。

“还是先跟老太太打个招呼比较好。”

敬之和周围人都在忙碌,而当事人却显得悠然自在。与其说有己子过于悠闲,让人着急,倒不如说是有己子已经跟不上周围人快速运转的节奏。

如果手术定在月末,那只剩十天。如果要告诉久坂,必须要在这周内。到了下周,一切会变得忙乱。想要见面的话,必须在这四五天内完成。而从现在到周末,只剩三天时间。

可是,自己一定能见到他吗?

如果打个电话,久坂能来一趟,自己就可以找个时间,花两三个小时与久坂幽会。但要是久坂不能来,有己子就得乘车前往。到天盐去,单程就要六七个小时,当天往返是不可能的。可从现在的情况看,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外留宿。不管什么办法,什么借口,好像都逃不过丈夫的眼睛。

但越是难以办到的事情,有己子反倒越想尝试。有己子外表看上去很温顺,但此时翻滚在内心深处的热血已经开始沸腾,内心的激情开始燃烧。虽然自幼家教甚严,但身为一个教授的女儿,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开始复活。

有己子觉得自己有时候会变得很可怕,自己身上潜藏着一种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的能量。有己子现在是将错就错,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的肚子都要被切开。

如果现在见不到久坂,有己子就觉得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损失呢?有己子本人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如果现在见不到久坂,就会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冰纹已经全部消融,玻璃透进上午的阳光。只有最后这一次机会了。

这个还没有被丈夫伤害、完好无损的身体,现在只能维持十天。在这十天里,要是有那么一天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就好了。只要一天就够了,其余的时间全部献给丈夫都可以。有己子渴望着只属于自己的一天。

考虑了一整天,第二天上午,有己子拨通了久坂医院的电话。

如果是白天,久坂肯定在医院,就可以告诉他自己生病了;如果久坂不在,那就确认一下他是否来札幌了。就这两件事,不问别的。至于见不见面,那是另外一回事。有己子暗暗对自己这样说道,随即拿起听筒。

又是上次那个女人接电话。

“请稍等。”

这个女人是接线员吗?很快有己子听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

“因为有急诊病人,久坂大夫现在出诊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哎呀,久坂大夫去振老了,我想可能要很晚才会回来。”

“振老?”

一个有己子从没听说过的地名。

“您有什么要我转达的吗?”

“没有,我待会儿再打过来,谢谢您。”

说完,有己子赶紧挂断了电话。除非有特殊情况,外科医生才会出诊,但这次好像偏偏就撞上了特殊情况。护士说有急诊病人,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吧。

在爱情方面,女人的想象力异常丰富。有己子总觉得久坂不在,这是上天的一种暗示。听不到久坂的声音,有己子感到很失望,但另一方面却又松了一口气。

如果从电话那头传来久坂的声音,结果会怎样?一想到这点,有己子就觉得很恐怖。打电话前,自己不是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件事吗?可现在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做出的决定。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

从中午到下午,有己子已偃旗息鼓,再也鼓不起勇气打电话。

打了一次电话,久坂不在。由此,有己子的内心突然滋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这样一来,自己就有不去天盐的借口了,于是便心安理得起来。对久坂的思念,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但是第二天,一觉醒来,有己子又开始想念久坂。

不过这次不是想给久坂打电话或到天盐去之类的事情了。相反,有己子期待久坂打来电话。

电话铃响了,莫非……有己子紧张起来。

但仔细一想,自己打电话时,既没有说是什么事,也没有告诉对方名字,久坂怎么可能打来电话?有己子心里期待的是,久坂回来后,知道有人来过电话,于是便想到是有己子打的,这样一来,久坂不就会打电话过来了吗?

自己在期待着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有己子很清楚这一点。但就是心神不宁,始终怀抱一线希望,希望奇迹能够出现。

一度中断的对久坂的思念,现在又开始蠢蠢欲动。对久坂的思念从未停止过,只不过源源不断的思绪不再是停留在情感表面,而是在有己子内心深处时时涌动。

此后的一个星期,有己子都在这种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想象中度过。

久坂当然没有来电话。

“按预定计划,明天病房就空出来了,后天你就可以住院了。”

二月的一个星期天,敬之一回家就告诉有己子。

“是我硬要他们腾出来的,一间朝南的好房间。”

“那……什么时候做手术?”

“可能在下周初吧。”

“没问题吧?”

“还在担心?”

敬之突然凑上前,在有己子的脸上戳了一下。丈夫这个快活的动作真是久违了,好像有七八年没有遇到过了。对一贯冷静沉稳的敬之来说,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举动。

“明天晚上把老太太也叫上,我们到外面吃饭吧。”

“为什么?”

“住院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吃不到美味的饭菜了,对吧?就算是预祝手术成功吧。”

“好奇怪呀……”

“我是为了鼓励你振作起来,才这样做的。”

不知为何,敬之显得那么生龙活虎,生机勃勃。虽说接受手术的当事人与实施手术一方所处的立场不同,但敬之显得有点过于活跃了。

“现在还很寒冷,老太太也在,我们吃火锅怎么样?”敬之换着和服,还在说这件事。

“‘热腾腾’的火锅味道不错,在那里预定一桌吧。”

无论多么美味可口的食物,在自己即将住院、情绪低落时,是不可能有心情享受的。敬之是不理解妻子的感受,还是虽然了解,仍要一意孤行呢?或许,是真心诚意为了鼓励妻子?

有己子还是不懂丈夫的心。

问问他有关久坂的事吧,有己子突发奇想。既然丈夫要自作主张,自己也就随心所欲,想什么说什么。

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即便让敬之知道自己对久坂抱有好感,事已至此,多年的夫妇关系也不会因此而崩溃。稍微闹一点小风波,说不定还可以成为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的催化剂。

久坂要回来了吗?好几次有己子都很冲动地想问这个问题。当丈夫穿和服,系腰带时;饭后,当丈夫在餐厅看报纸时;当真纪入睡后,两个人独处时。每次都有开口的机会,但有己子最终选择放弃。虽然自己一个劲儿地劝慰自己:问吧,问了也不奇怪。但就是开不了口,每次话到嘴边又被咽下去。

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自己红杏出墙,有己子的负疚感压抑了自己。自己干了些什么,自己最清楚。

就像是洞察到有己子内心的不安,晚上,敬之开始向有己子求欢。敬之为数不多的求欢,几乎每次都是在有己子心神不宁的时候,真是不可思议。

有己子只好闭上双眼,默默承受。

敬之贪婪地享受着有己子手术前的身体。有己子好想把它给久坂,但事与愿违,有己子脑海里想象着久坂的样子,躺在了丈夫的臂膀里。

敬之的爱抚比平时来得执拗激烈。是因为丈夫的爱抚太激烈,还是因为自己恍惚中把对久坂的思念错位地转移到了丈夫身上?刹那间,有己子小声地喊叫起来。

自己说了些什么?清醒过来的有己子只记得自己好像顺口说了什么,但不记得内容。或许根本就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

事毕后的丈夫很快从有己子身旁离开。有己子在床上悄悄舒展开汗津津的身体。

有己子突然感到丈夫的“残渣”留在自己体内。真少见。有己子的确能感受到体内的余热,她回过头,看着敬之。

“喂,你没有那个?”

“嗯,嗯。”敬之含糊其辞。

“今天很危险。”

真纪出生时,强烈的妊娠反应让有己子吃了不少苦头。以后每到危险期,有己子就让敬之采取预防措施。今天也是危险期,自己应该提醒敬之。平时都会采取保护措施的。

有己子每次都很在意这件事情,不知为何,今天却忘了。

“没关系吗?”

敬之仰面躺着,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