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温暖如春的日子里,有己子住院了。下午两点,有己子乘坐表弟朝夫的车子朝医院驶去,母亲和真纪陪伴左右。三个人护送自己去医院,真是小题大作。虽然看上去有点夸张,但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住院,心中难免有些不踏实。
医院是全套护理,所以不需要带寝具,但仅内衣、睡衣、毛巾、洗脸用具等这些东西就塞了满满一大提箱。入院前夜,敬之看有己子准备的东西太多,就打趣说真像搬家一样,但有己子觉得还没带够。敬之每次都说,在医院买就行。有己子觉得等到急需时再买就来不及了。毕竟是初次经历,心中有点不安。
现在仍是二月末,在连续两天的阳光照耀下,屋檐下的冰柱被一层层地削去,俨如一支支细小的蜡烛,尖头上悬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柏油马路显现出来。两旁的积雪在融化,冰水慢慢流淌着。在久违的阳光中,主妇们走出户外,站在外面聊天,一辆满载旧报纸的大车从旁边缓缓驶过。
街道定格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中。
有己子沐浴着阳光,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只有自己去医院?无论是体内有结石,还是开刀动手术,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个恶意的玩笑。
但是,当有己子来到医院,看到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还有那些躺在担架上的患者,这个念头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病房是五楼朝南的五○六号。单间,两扇门,门后摆放着沙发,屋内有一张床,紧靠着明亮的窗户。
一个明亮整洁的房间。
一位中年护士走进房间,递给有己子一份《入院规则》后,便开始向有己子介绍床头柜、橱柜等房间设施。有己子怀着搬进新公寓一样的心情,认真听着。
有己子把携带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这些事刚刚告一段落,身穿白大褂的敬之进来了。
“怎么样,还喜欢吧?”
“非常干净!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吗?”母亲环视四周。
“以前是二等病房,两个人一间。最近重新装修过,改成了头等病房。”
“是吗?这里采光也好,心情真愉快呀!”
透过微微向外开启的窗户,一阵微风拂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街道上的嘈杂声,就像一个浅浅的旋涡,盘旋着散入耳际。如果关上窗户,外面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明亮的窗户,干净的病房,一切都那么舒适惬意。但一想到后面还有手术在等着自己,有己子就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悠闲地欣赏房间。有己子听着大家谈话,呆坐在床上。
“把衣服换了,怎么样?”
“可是……”
“病人还是要像个病人的样子嘛。”
结石病真的是一种很棘手的病。不痛的时候与常人无异,可以精神抖擞地工作生活。一旦痛起来,身体便顷刻间动弹不得。发作时的状态与平素完全没有可比性。现在,有己子没有任何异感。自己怎么会是一个病人!有己子百思不得其解。也正因为如此,有己子根本不想到医院来,还换上医院的专用睡衣,真是可笑!
“我安排横屈做你的主治医生。你很熟悉的,还可以吧?”
有己子站在屏风后面,一边换衣服一边点点头。
“当然,我有时也会过来查看一下。”
当了副教授,就无须直接负责住院患者了。敬之想把琐碎事一并交给横屈处理,自己进行监督指导。
“见过护士长了吧?”
“刚才在护士站见过了。”
“护士们都知道有己子是我夫人,不必担心。”
“打起精神来呀!”
母亲拍了拍有己子的肩膀。有己子冲母亲微微一笑,但难掩心中的不安。一个小时后,母亲和真纪回去了。真纪被外婆牵着,苦着脸,最后依依不舍地在门边向妈妈挥挥手。当房间里只留下有己子一人时,她才切身地体会到自己是一个等待手术的病人。
从五楼的病房放眼望去,没有高楼大厦的札幌街道尽收眼底。刚才明亮的太阳开始西下,散落在山麓的人家,已经变成了朦朦胧胧的阴影。整个街道仍被积雪覆盖,而且越往郊外,积雪越深。站在房间里放眼眺望,能感到晚冬一天天逝去,春天的脚步正悄悄来临。
有人敲门。
有己子轻声应答,离开窗边,坐在床上。进来的是横屈。
“你好。”
也许是因为上次交谈了很久,横屈露出和蔼的笑容。
“诸冈大夫说,我是您的主治医生。请多关照。”
“哪里,请你多关照才是。我是一个任性的患者,真的请多多关照。”
横屈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您是第一次住院吗?”
“是的。我好害怕,都快要哭出来了。”
“老师也在,不要担心。”
“我真没用。”
这究竟是为什么?与丈夫相比,有己子在横屈面前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由于我是夫人的主治医生,诊疗室的同事们对我既羡慕又同情。”
“怎么回事?”
“诸冈大夫把自己的夫人委托给我,说明他信任我,加上您又非常漂亮。”
“哪里……”
有己子觉得很可笑。什么美人,一个二十九岁、有了孩子的女人。年轻时还可以这么说,现在是自信全无了。
“大家都期待巡房时能看到夫人。”
“不要开玩笑了。那同情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说毕竟您是副教授夫人,与普通患者相比,要操更多的心。”
“请您不要太介意,如果我有不对,请不要客气,尽管直说。不要把我与丈夫牵扯在一起。”
“可是,我做不到。”
“如果受到特殊照顾,我反倒不安。”
“不,我指的不是护理等杂七杂八的事情。自己在检查或处理术后病情等医疗问题时,会不会有什么闪失呢?我担心的是这个。”
“有闪失虽然会很麻烦,但还是请你抱着对待普通患者的心态。”
“医生对患者都会尽最大努力,但对一些由教授特别介绍来的患者,或自己熟悉的人,因为过于紧张导致失败的案例有很多。”
“好可怕呀。”
“夫人的手术由老师来做,所以您不用担心。”
横屈爽朗地笑了。与这个年轻人交谈,有己子自然而然地愉快起来。
“对新患者要建立住院病历。请让我简单诊察一下。”
“在这里?”
“对,躺在床上就可以了。”
有己子仰面躺在床上,松开睡衣的纽扣。
横屈从眼睛察看到喉咙,然后听诊胸部,进而检查从膝盖到脚部的反射机能。
难道他正如所说的那样紧张吗?只见横屈不苟言笑地检查着,并把结果填写在病历上。有己子觉得横屈的侧脸看上去很漂亮。
过了大约十分钟,检查结束。有己子慌忙把纽扣扣好。横屈站在床边,填写病历。
“手术大概什么时候进行?”
“预定在下周二。”
有己子看了看刚贴在墙上的日历。星期二是三月五日。
“想起来了,昨晚我碰到久坂大夫了。”
“啊……”
“好久不见了,我们在薄野一起喝了酒。”
“他已经来这里了吗?”
“好像是前天来的。好像还要晚两三天来医院。”
有己子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地望着横屈。
“见面时,我说了夫人要做手术的事。他说:‘是吗?请代我向夫人问好。’”
“向夫人问好……”
有己子嘟囔着,对自己要做手术时跑来研修的久坂怨恨起来。
晚餐是鸡蛋拌豆腐、盐烤竹荚鱼、青菜,还有酱汤。这是有己子在医院的第一顿饭,可有己子只稍微动了几筷子鸡蛋拌豆腐和青菜,剩下的一大半都没吃。
并不是医院的饭菜特别难吃。医院动用小预算,提供这样的伙食,已经相当不错了。有己子之所以没有食欲,并不是饭菜的原因,而是没有独自吃饭的心情。
把吃剩的晚饭送回去,有己子开始喝茶。好了,现在已无事可做。有己子情不自禁地想起真纪,还有家。
傍晚,六点钟的体温检查结束后,有己子便到护士站给家里打电话。
母亲很快接了电话。
“怎么了?”
虽然听到母亲询问,但有己子觉得才分开几个小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说的。有己子报了一下平安,就说要真纪接电话。
“我在看电视。”
有己子以为真纪会感到寂寞,可真纪的声音却意外地很有精神。
“明天和外婆一起来,妈妈想你。”
“嗯,我要去。”
好像只有有己子独自感到寂寞。
打完电话,有己子回到病房。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从窗户往外望去,冰雪中,札幌的街道灯火通明,霓虹灯在闪烁,洁白的雪给夜色添了一件华丽的外衣。欣赏了一会儿夜景,有己子回到床上。
横屈曾说久坂三月会来札幌,未曾想他已经提前来了。
一直期待与久坂相见,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久坂回札幌,自己却住进医院,多么富有讽刺意味的一幕。如果往坏处想,也可以认为这是丈夫的预谋,故意让两人没有见面的时间。可是自己的病情已经清楚,今天住院,也没有什么不自然。如果自己愿意,既可以更早一点住院,也可以推迟住院。刚好碰到久坂回来时住院,好像纯属巧合。
有己子虽然这么想,但心里仍有个疙瘩没有解开。
久坂的消息连横屈都那么清楚,敬之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当然,这些工作上的事与自己无关,倒也是事实。但有己子还是怀疑丈夫是故意不告诉自己。
再说,久坂也真是的,既然决定来札幌,难道就不能打一个电话吗?虽然有己子也知道,久坂恐怕不是细心周到的男人,但仍对他有一肚子的不满。现在自己想这么多也无济于事,还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动手术吧。有己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偶尔会听到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但转瞬即逝,四周很快恢复了寂静。远处好像有婴儿啼哭,若有若无,听不清楚。从家里带来的座钟显示,现在已过七点半。
突然,有人敲门。有己子还没来得及应答,门就开了。进来的是敬之。他右手提着公文包,左手拎着一部便携电视。
“怎么样,在病房的感觉如何?”
“放松不下来。”
有己子抬起身,像是松了一口气。
“很无聊吧?看看这个,解解闷。”
敬之把电视放在窗边的架子上。
“这是在医院门口的电器商店买的。”
“你想得真周到,谢谢。”
“放在这里还可以吧?”
如果放在架子右边,有己子躺下来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
入院前,有己子考虑了许多必备物品,就是没想过带电视。有己子想,住院后,紧接着就是动手术,术后伤口会痛,整个注意力都放在伤口上了,哪有什么时间看电视。但事实上,术前和术后,有相当长一段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
把线接上,打开电视,画面闪了一阵,片刻,一名熟悉的年轻歌手出现了。
“电视开着吗?”
“嗯。”
虽然是一首耳熟的老歌,但毫无生气的房间顿时鲜活起来。
“晚上还是戴上耳机比较好。”
敬之调小音量,把耳机放在电视上。非常细心周到,这是敬之一贯的作风,就凭这点,有己子的母亲和兄弟姐妹都夸敬之温柔体贴。有己子当然也这样认为。确实,如果不是体贴有己子,也想不到买电视。
有己子同时也觉得这与其说是敬之的温柔,不如说是他计划过的行为。这种感觉只有与敬之一起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
“吃饭了吗?”
“吃了一点点……”
“不好吃?”
“虽然看上去还可以……”
“手术前还是要尽量多吃,增强体力。叫份寿司吧。”
“这么晚,店铺可能已经关门了吧。”
“营业到九点,还有一个小时。”
“是星期二做手术吗?”
“还有一些诸如心电图、肝功能检查等,都是术前必须做的。星期二应该没问题吧。”
“手术那天,还是让母亲来吧。”
“当然要来啦。”
“不是,我是想让母亲一直陪在身边。”
“我不是已经找了护理吗?”
“可是,还是妈妈来要安心一点。”
虽说从手术那天起,有十天时间都有护理来照顾,但刚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如果母亲在身边,可能感觉舒适些。
“但是,老太太年纪大了。”
“可是……”
“那么,等我问问再说。”
“你要回去了吗?”
“已经八点了,真纪会觉得寂寞的。”
“好想跟你一起回去。”
“那不行。”
敬之苦笑着站了起来。
“那么……晚安。关于手术,不要想得太多。”
敬之在门边转过身,再次轻轻点头,然后关上房门离开了。
晚上,有己子梦见了久坂。自己被手术折磨时,久坂悄然出现了。久坂一如既往地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有己子。有己子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怎么啦?” “我受伤了。”久坂冒出一句。“伤在哪里?”有己子不停地追问,久坂面露难色,并不作答。
当有己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是凌晨三点半。整个房间只有枕边那盏小灯亮着,让人感觉特别空旷。也许是半夜醒来的缘故,总感到几分寂寥。有己子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就这样一直等着天亮。
第二天,有己子也几乎是在拂晓时分就醒来。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第二天晚上,她决定看书。可尽管如此,一旦醒来,还是无法继续入睡。
或许是因为晚上没睡好,到了中午,有己子一下子睡了两三个小时。她虽然知道中午睡多了,晚上就会失眠,可习惯一旦养成就难改了。
有己子有三次在梦中遇到久坂,可现实中,久坂却没有在医院出现。或许久坂已经来了,只是没到她的病房罢了。有己子最初相信久坂如果来医院,一定会来病房探望自己,可现在她对此产生了动摇。
手术的前一天,有己子再次鼓足勇气问横屈:“久坂大夫还没来吗?”
“也许明天会来。”
“明天……”
“不过,因为所要主管的患者、门诊值班时间还没有确定,所以不清楚到底何时能来。”
“来研修的医生也要做手术、负责患者和门诊吗?”
“有时要负责一些轻微患者。至于手术,好像一般是以现场见习为主。”
久坂绝不会来见习自己的手术。有己子轻轻地闭上眼睛。
“明天要动手术了,今晚好好休息吧。”
说完,横屈把装在红色袋子里的安眠药放在床头柜上,走出了房间。
手术那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灰色的天空眼看就要下雪,当有己子被推往手术室时,雪还没有下起来。
阴沉沉的像要哭泣的天空,这是有己子昏迷前看到的最后光景。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有己子从手术中苏醒过来。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雾中的白影。
白影背对自己站着,一动不动。可是,这里是与手术室相连的观察室,观察室里不可能有雾。之所以看上去是雾,是因为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苏醒。
看着眼前的影子,有己子感到身体的知觉正在恢复,感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
随着这股力量的出现,一种全新的感觉也在苏醒。有己子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她。
“好痛……”
雾中的影子在慢慢晃动。它的实际速度就是普通人的移动速度,但在有己子眼里却像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倦怠。因为有己子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当眼前出现这些奇妙的景象时,还误以为对方在做什么奇怪动作。
“您醒了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不太熟悉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有己子的脑海里,这个声音似乎也拖着长长的余音。
“疼……”
声音听上去是在说“疼”,可有己子并非一开始就想那么说,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语言。只是因为有人在问,所以就回答了,其间,有己子根本没有被问和回答的意识。
准确地说,是因为视网膜中的影子在动,所以自己就出声了。提问和回答之间没有必然联系。“疼”不是有己子有意识思考的结果,而是肉体上的本能的条件反射。
“不要动呀,一动就痛。”
白影走上前。当来到有己子的眼前时,她好不容易辨别出这是张人的脸。眼睛和鼻子就像是透过雨中的玻璃看到的那样扭曲,相互重叠。同时,旁边并排好几张脸,看上去都在不停地摇晃。
“疼……”
慢慢地,有己子的大脑开始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了,但一张嘴,说出的仍是同一句话。支配着有己子的仍然是肉体,不是内心。
“现在是麻醉药即将失效的时候,所以有点痛。不过马上就舒服了,您可要挺住呀。”
声音像波浪一样涌上来,然后逐渐远去。突然,有己子觉得眼前的迷雾开始剧烈地晃动,身体在轻飘飘地往下坠落,就像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昏昏欲睡。但这只是暂时的,剧痛很快又使她苏醒。
在有己子的身体里,而且是下半身,好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红色的火球在腹部周围到处乱跑。疼痛就像机关枪连续扫射,四处扩散开。
“疼……”
没有别的语言,只有这句话。有己子不想再多说什么。
“不可以,头不可以动,氧气管会脱落。”
护士在说话,但有己子只听到了声音,辨别不出意思。
“诸冈夫人,诸冈夫人。”
噼啪噼啪,一位年轻女人的手在拍打有己子的脸。有己子感觉这个声音就像打水的声音,听上去很凉快,很惬意。刚才一直以为只有一个人影,不知不觉中变成两个。其中一个比较小,另一个稍微大些。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吗?影子飘在白雾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请试着张开嘴巴。张大,啊——”
好像又是女人的冰冷的手触摸到了脸颊。突然,鼻子里面刺痒痒的,有己子开始咳嗽,感觉快要吐了。紧接着,从喉咙到胃都有一种翻肠倒肚的恶心。
“不要……不要……”
有己子苦苦哀求着,护士不予理睬,把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取出,重新插好,然后松开手。刚一松手,有己子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有男人的声音,女人好像在回答什么。男人的声音似曾听过。是丈夫吗?是主治医生横屈,还是久坂?如果是久坂,自己一定要穿戴整齐。如果被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以后怕是无颜见他。
“不要……不要……”
只有头脑中最单纯的想法转变成声音发出来。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很大,很厚,不是女人的手。是丈夫的还是久坂的?有己子想分清。有己子想,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了,但眼皮却异常沉重。怎么啦?眼皮简直就像被紧紧粘住了一样,动弹不得。透过迷雾的缝隙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张脸的轮廓。
“知道我是谁吗?”
低沉的声音从注视着自己的那张脸上传来。
“是我呀,知道吧?”
听过这个声音。是那个经常听到的声音。
“是您丈夫。”
年轻女护士代为回答。
“我知道了。”
看了一眼仰视着的有己子,那张注视着自己的脸满意地离开了。
两个白影子面对面地交谈着。有己子只听到声音,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雾在急速散开,眼前的视野逐渐明亮。有己子就这样注视着丈夫的背影——不太高大、身材适中,穿着合身的白大褂。
两人好像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是女的在说,还是男的在讲呢?有己子只看到一只手在两个人之间不停地挥舞着。有己子看着他们,开始想别的事情——久坂在吗?
一刹那,疼痛从下腹部袭过。
“好痛………”
无意识的叫喊声,再次从有己子毫无血色的嘴边颤抖地冒出。
那天,晚上七点多,有己子才完全从麻醉中清醒过来。
手术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为时两个小时。手术中,因为在进入肾脏的肾动脉下面发现了异常的血管,为了处理它们而耗费了一些时间。
手术后,护士在观察室里对有己子的恢复过程进行观察,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有己子被转到病房。当时已经快五点了。之后的两个小时,有己子仍在昏睡,只是偶尔发出低低的呻吟。
当有己子第二次苏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母亲和一名叫内藤的护士。
“您醒了!”
此时已快五点了。在以后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有己子仍在昏睡之中,只是偶尔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声。
“您醒了!”
护士俯视着有己子,面露笑容。
在床的左边有一个架子,上面倒挂着一个瓶子,黄色的液体从瓶中流出,通过一根细小的塑料管,慢慢地流入有己子的体内。
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入有己子的体内,但有己子却没有任何感觉。
“好痛呀……”
起初半梦半醒中的疼痛,在麻药失效后变成实实在在的疼痛,简直是在折磨有己子。
“刚才大夫吩咐过,我已经给您打了一针,现在没事了。”
“我想喝水。”
有己子感到嘴唇很干燥,不停地伸出舌头,在嘴唇周围舔舐。
“我来给您擦嘴唇。”
护士来到枕边,把浸过水的纱布敷在有己子的嘴唇上。
“您看,药液在滴着。等到这瓶全滴完,口渴的感觉自然就会消失。”
可眼前,这瓶药液还没有滴到一半。
“手术,还顺利吧?”
有己子有气无力地看着护士。
“听说取出很多石头。等会儿大夫拿来给您看看。”
在护士身后,小脸庞的母亲不停地点着头。
“大夫?”
“是呀,大夫。夫人的丈夫……”
护士所说的大夫就是自己的丈夫,丈夫就是敬之,一个完整的概念在有己子的大脑里组织起来。
“大夫亲自出马,绝对没有问题。”
是的,丈夫切开我的肚子。有己子突然无缘无故昂起头。
“痛……”
刹那间,电流般的疼痛从下腹部穿过。
“不行呀,不能动。”
护士慌忙按住有己子的额头,然后慢慢地把手移到她的双肩,刚才一瞬间从体内横穿而过的疼痛,持续了几分钟后,逐渐变成隐痛,然后消失了。
“手术做得很漂亮。”
“毕竟是大夫做的嘛……”
“是的,诸冈大夫做的嘛,根本不用担心。”
护士不停地鼓励自己。但是,与此无关的、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绪封闭了有己子的心灵。这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气愤,那感觉近乎有人用粗野的穿着鞋的脚,从自己的身体上踩踏过去。踩过去的人站在那里,显得满不在乎。这让有己子感到难以忍受。
“您怎么啦?”看着有己子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护士不禁关切地问道,“您痛吗?”
有己子在床上只是摇摇头,闭上眼睛。
有己子知道丈夫为了自己已竭尽全力。也许敬之只是忠于职守,在完成任务罢了。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就是不能原谅敬之在自己身上完成这个任务。要很镇定地切开自己妻子的身体,这不是常人所为。作为外科医生,无论他对自己的技术多么有信心,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敬之偏偏就敢这样做,他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完全就像是另外一种生物。
自己这个痛也是丈夫一手造成的。
在隐隐作痛中,有己子想象着敬之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自己体内。他切开皮肤,拨开肠子,抓起输尿管,用手术刀切开。用止血镊子夹住周围的动脉,擦拭喷出的鲜血。整个过程中,敬之肯定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还不时露出一丝微笑。
“讨厌!”
眼泪夺眶而出。
“您怎么哭了?手术已经结束了。”
护士根本无法理解有己子的心情,更不会明白有己子为何会悄悄独自流泪。
有人进来了。
“诸冈大夫来了!”
护士轻轻地拍了拍有己子的肩头。
“刚才,心情有点不好。”
“是吗?”
眼前传来敬之的声音,一个在自己的身体里搅动过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了,眼泪汪汪的?”
“夫人在喊痛,刚才突然哭起来。”
“真没用啊!”
爽朗的声音在头顶回响。声音仿佛渗入伤口,疼痛苏醒了。
“我把你肚子里的石头带来了,要看吗?”
敬之的脸紧靠在有己子的眼前。丈夫的脸滑溜溜的,看上去异常白。
“是大石头,竟有五个。”
敬之的手在有己子的胸口处晃动几下。也许是装在玻璃器皿里的缘故吧,只听见石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肚子里有这些东西,当然要痛了。”
“……”
“竟然长出这么大的结石!喂,睁开眼睛看看吧。”
有己子拼命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决不睁眼。如果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输了。有己子不想输给这个炫耀着从妻子体内取出结石的野蛮男人。如果睁开眼睛,丈夫会更加肆无忌惮。
“瞧,它们就像黑曜石一样在发光啊,留它们做个纪念吧?”
“你别在这里……”
虽然觉得这样对尽心尽力给自己动手术的丈夫不礼貌,有己子还是忍不住叫起来。
“有己子,手术可是很成功的呀。”
“好啦,你出去。”
有己子紧闭眼睛。不想看,不想看——丈夫、石头、玻璃器皿……所有这一切都让人厌恶。此时此刻,无论多么疼痛,有己子都想远离大家而独处。
“你还处在紧张状态吧?”
敬之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着,听上去异常兴奋。
不论心情如何,有己子觉得身体好像在别处游荡。
有时,有己子会感到令人窒息的疼痛袭来,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术后的第二天才有所缓解。到了第三天,除了下腹部还有点热烘烘的感觉外,疼痛感几乎消失殆尽。虽说这是一个腹部手术,但只是剖开了从肾脏到输尿管中间的一部分,并没有把肠子划开,所以术后第二天就可以进食,食物是稠粥。
术后的头一两天,尿里还带着血,成了血尿;不过从第三天开始,情况好转了。
主治医生横屈在早上九点左右和傍晚五点左右会来查房,一天两次。早上检查伤口,换纱布,傍晚只是来问问病情,当有己子疼痛发作,横屈就会找机会过来探望。有己子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是敬之的妻子,所以横屈才特别关照,敬之一般在午休或傍晚时出现。也有时是早上或晚上,时间不确定。
“怎么样,舒服多了吧?”第三天晚上,敬之回家前顺便来了一趟病房,“气色看上去好多了。”
“还是只能吃半碗粥。”母亲告诉敬之。
“打点滴可以补充营养,没关系。”
“这孩子从小就讨厌喝粥,真不好办。”
“明天开始,可以吃一般的食物了。”
“面条什么的,可以吧?”
“没关系。像面包、鱼这些容易消化的东西,随便吃。”
“那明天,我去看看有什么鱼没有。”
“可是,妈妈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从手术那天起,您就一直跟在身边。”
在这些方面,敬之是一个非常细心周到的男人。
“手术那天晚上是有点应付不过来,不过现在没有太麻烦的事,没关系。”
“几天来,您肯定累了。怎么样,明天让妈妈休息,这里交给护理?”敬之征求有己子的意见。
“妈妈就要回去了吗?”
“以后让妈妈常来看看。”
“可是,小便……”
“端尿这事交给护理来做。护理就是做这个的嘛。”
“我不愿意让别人来做!”
“因为你是病人,所以没办法呀。”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很累,我留下。”母亲说,“打从婴儿时期开始,我就为她端屎端尿,我有精神准备。”
“一生病,就像个小孩子。”
敬之苦笑着,没有任何冷嘲热讽的意思。
的确,有己子也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小孩子了。术后,大家都安慰自己,很温柔地对待自己,不知不觉中,孩提时代撒娇的习性开始复苏。虽然伤口很痛,不能动,躺在床上也难受,但看到大家都为自己提心吊胆,有己子又感到很快乐。
“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去小便?”
“其实现在就可以了。可是身体里还插着导尿管。横屈怎么说?”
“我还没问过他。”
“如果我从旁干涉,他很难做的,就按他说的做,不会有错的。”
“他可是个非常亲切温柔的大夫啊!”母亲很喜欢横屈的真诚。
“那我回去了。需要从家里带东西吗?”
“把放在衣柜第二个抽屉里的睡衣给我带来。还有,我想看看书,拿两三本周刊杂志来。”
“知道了。”
“真纪好吗?”
“昨天好像与康子一起去百货商店了。我对她说,妈妈的疼痛已经稳定下来,明天可以去医院,她听了很高兴。”
“是吗……”
有己子突然忍不住想哭。这个时候,敬之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说了一句:“对了,久坂回来了。”
刹那间,有己子抬起头,没有应答。敬之在穿大衣,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有己子按捺住打听的冲动,注视着丈夫的脸。
“他可能会来病房看你。”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你做了手术,我想他可能会来慰问一下。”
“不要。”
有己子拼命地摇着头。
“估计这两天就会来。”
说完,敬之拿起公文包和帽子,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