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融(1 / 1)

冰纹 渡边淳一 11262 字 2个月前

疼痛一天一天在减弱,有己子知道身体正在康复中。昨天与前天不同,今天又与昨天不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天都在朝着痊愈迈进。

说到外科,最形象的比喻叫速战速决。做手术那会儿是一个难关,但只要你挺住,以后的恢复就会很快。不像内科,经常看不出病情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

第四天,母亲暂且回家了。看到嘴里说着不要紧却倦容满面的母亲时,有己子就再也说不出任性的话来了。代替母亲护理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性情温和的老人。据说她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五年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理。

“夫人很幸福啊,有一个像诸冈大夫那样优秀的人做丈夫。大夫在家里一定也很体贴吧?”

护理换着床单。

“看上去像吗?”

“在医院里从没见过他骂人。”

从旁人看来,敬之也许是一位理想的丈夫。但是,有己子感到不满的,不是丈夫发不发脾气、温柔不温柔这些表面现象,而是潜藏在背后的更深层的东西。

有己子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

表象以外的东西,对夫妇以外的第三者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被理解。事实上,直到结婚,有己子都没有想到敬之和自己之间竟会有如此难以磨合的地方。秀才风度,几分冷淡,这就是婚前有己子对敬之的感觉。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七年光阴的最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一点,两人在骨子里不是一路人。正是因为结了婚,才了解到了这一点。

“六年前,我丈夫因意外事故而死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从事这个工作。”

护理对有己子的羡慕,好像还包含着经济方面的原因。

护理晚上回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有己子一个人。随着身体的康复,逐渐复苏的还有对久坂的思念之情。在独处的时候,她的想象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今天是术后第四天,久坂还没有来。

久坂是在等待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吗?或者有所顾虑,担心房里有其他人?其实,有己子的身体状况如何,问问横屈不就知道了吗?至于顾虑,只要问问护士有没有客人在病房就可以。如果有心要来,不会来不了。

难道他在有意回避我吗?

突然,这个不安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也许回到大学附属医院,遇见敬之,久坂就决定忘却往事,他的真心姑且不论,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

想想看,如此期待久坂的自己有点不寻常。岂止是不寻常,简直就是疯狂。作为妻子,不可饶恕!

一时间,有己子对自己罪孽的深重感到震惊。也许正像护理所说的,自己过于受到老天眷顾。而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忽略了丈夫的可贵,反而任意妄为。但是,这种反省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虽然脑子里觉得那样想是不对的,但在心灵深处,又开始那么想了——难道他有意回避我?

即使是身体受伤,即使不停地自我劝诫,可还是无法控制住思绪,他在有意回避我吗?这个念头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波纹不断扩散,以至于塞满大脑。她千方百计地压抑,可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对久坂的思念。

他一定在等待我的病情进一步好转。

最后想得不耐烦了,有己子就这样自我安慰,然后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暂时回家休息的母亲在第六天早上再次出现在病房。两天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可看到母亲,有己子就安心了。

“我可以走着去厕所吗?”

这天早上,有己子问了问来查病房的横屈。

“在床上不行吗?”

横屈交叉双臂,显得有些为难。

“不是不可以……”

“如果去厕所,应该没问题。可是你站起来,会感到头晕,四肢无力,够您受的。”

“也就是说要去的话,也可以去,是吧?”

“我想对伤口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去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护士站,让护士陪您去。”

当天下午,有己子不听母亲劝阻,从床上下来了。

刚站起的一瞬间,有己子感到轻微的眩晕。当有己子用手捂住脸,晕眩停止了。在母亲和护士的左右搀扶下,有己子慢慢地挪到走廊。有己子按住睡衣前面,上身微微右倾。一步一步,走得比幼儿还慢。旁人看到她这副模样,总觉得提心吊胆。

在走廊上,有己子再次感到轻微的眩晕,但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病房。在五十米长的走廊上,来回走一趟,有己子已筋疲力尽,像是完成了艰巨的任务。

“已经不要紧了,可以一个人去厕所了。”

“不要逞强。”

“可是,大夫不是说了嘛,可以去了。”

护理听着母亲与女儿的对话,笑了。

“做什么事都要得寸进尺,真是不听话的女儿。”

被母亲这么一说,有己子也开始纳闷,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起去厕所呢?从一开始,有己子就讨厌在床上用便盆这种东西。正因为以前从未生过大病,所以一时难以适应。刚做完手术时,因身体虚弱,体力衰竭,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办法。现在随着身体逐渐康复,有己子再也不能忍受下去。我怎么就不能去呢!此时,有己子恨虚弱的身体不争气,甚至觉得遗憾。今天突然急着想去,正是以上心境的反映。如果能走到厕所,就想自己上厕所,真的不愿再在病房里排尿,既害臊又紧张。

但是,如果说这就是今天硬撑着起来的唯一原因的话,好像还不完全正确。现在,有己子才明白过来,其实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期待:在走廊上行走,说不定能碰到久坂的。表面上是想去厕所,真正的动力来自于对久坂的思念。但是,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一趟,并没看到久坂。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擦肩而过,但那人戴着眼镜,不是久坂。

硬撑着起来,达到了一个目的,而另一个目的却没完成。

傍晚,有己子又有了尿意。

“阿姨,对不起,请拿一下便盆。”有己子叫护理。

“不去厕所吗?”

“还是有一点累。”

“是呀,还是不要勉强。”

这次如果想去厕所,也能去。但是一想到在走廊上碰到久坂的情景,有己子突然就失去了勇气。试想一下,自己按住下腹部,向前弯着身子,慢吞吞地走路,这样子被久坂看到,实在太让人难受。如果非见不可,最好是在病房,当自己裹着柔软的被子躺在床上休息时见到久坂,那就不会有损形象。希望他在病房里没有外人、自己小寐时,悄然进来。一睁开眼,面前就是久坂,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两人含情脉脉地相对而视,互相点点头。只是互相点头,眼神交会,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有己子的想象任意翱翔。已经过了五点,开始供应晚餐了。护理每天把装着晚餐的托盘端来后,便准备回家。

“那么,我就告辞了。”

“辛苦你了。”

“我明天八点以前来。”

在门口,她再次轻轻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一道晚霞横布在晚冬的天空,它的边缘被镀成橙红色,缓缓落下夜幕的天空已经没有严寒的迹象。

还有十天就出院了。在这期间,久坂会来吗?会,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可能,希望他马上就来。现在没有外人,有己子对着夜色降临的天空,默默祈祷,想见到他。

第八天就拆线了。伤痕长约十厘米,从右侧腹部到下腹部,画出浅浅的弧线。除此之外,在左侧下腹部,还有一条约三厘米的小伤口。据说有石头的地方是在肾脏的前端通往输尿管的出口处。它究竟是在皮肤下面的哪个部位呢?有己子不知道。因为这里有伤口,于是凭空想象,可能就在这附近吧。

拆线后,皮肤上有了一道红色刀痕,刀痕上又有许多缝合痕迹。从上往下按压腹部,几乎感觉不到痛,但左右一拉扯,伤口就像要被撕裂开来,让人心里不安。

“不用担心伤口了。如果尿液干净,体力恢复,您就可以出院了。”

横屈把纱布敷在拆完线后的伤口上。

护士替有己子系上腹带。随后有己子又穿上睡衣。

“最近,晚上老是睡不着。”

“也许是您白天一直都卧床休息的缘故吧。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三四点,稍微散散步,可能好一些。”

“我可以在医院里自由活动?”

“上下楼梯就不要勉强了,还是坐电梯比较好。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一走,是没有关系的。”

“还是给我一些安眠药吧。”

“很多人在医院里吃了安眠药,出院后就养成了习惯,产生药物依赖。如果只是轻度失眠,还是尽量不吃为好。”

“可有时直到黎明都睡不着。”

横屈看着温度计,显得为难。

“我先跟诸冈大夫商量一下吧。”

“可以不用问我丈夫。”

“可是……”

“总之,拜托了。”

“知道了。”

横屈无奈地点点头。

实际上,是否给病人安眠药,主治医生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决定,没有必要向副教授汇报。横屈之所以向诸冈征求意见,是因为脑子里一直想着有己子是副教授夫人,不能疏忽。有己子没有告诉丈夫自己失眠。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告诉他。

失眠时,有己子多半在想久坂。有己子觉得当晚久坂也睡在这家医院。也许在某处,与其他女人待在一起。为什么不来探望自己呢?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这个问题。身体虽然康复,心里却妒火中烧。

有己子无法入睡,心中反复想着有违常理的事情。

敬之无法洞察到这一点。即便猜想得到,他也没证据。

但是正因为是敬之,他会非常执拗地追问有己子失眠的原因。有己子虽然知道敬之无法看穿自己的心思,但要敷衍他,却很麻烦。

傍晚,横屈直接把安眠药拿来了。

“这种药一包就足够了。实在无法入睡时,请再吃一包。”

药包是红色的,好像是一次量服下的药剂。

病房通常九点钟熄灯。快到九点的时候,有己子服用了一包。里面装着两粒白色的小指头大小的药片,外面好像裹了一层糖衣,丝毫不苦。

这下可以安然入睡了!有己子松了口气,看着挂有白色窗帘的窗户。这时,听到有人在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内藤护士。内藤是熟人了。上次有己子疼痛发作,就是内藤到家里来给自己打针的。

“现在是关灯时间,我要关灯了。”

“关吧。”

有己子拧亮了床头的阅读灯。

“您在吃安眠药吗?”内藤看着床头柜上的药袋问道。

“最近老是睡不着。”

“没有必要勉强自己睡着呀,这里有电视,戴上耳机,看看电视如何?”

“是呀。”

失眠可以说是有己子自己一手造成的。

“那么,没有其他事了吧?”

内藤慢慢地环顾四周。窗边的架子、沙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今天很忙吗?”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不想让内藤走。如果可能,有己子希望两人就这样聊个把小时。

“做了三个大手术。”

“那真够辛苦的。”

“好像直到现在,还有四五个大夫没下班呢。”

大约两小时前,敬之来病房看了一下就回家了。这么说来,没走的都是年轻人吧?有己子突然想打听一下久坂的情况。

“有一个叫久坂的大夫,还在吗?”

“久坂大夫吗?”

内藤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有己子。

“最近,他应该来这个医院了。”

“啊,那个从地方上来研修的大夫呀。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夫人您认识?”

“那位大夫和我丈夫是同学。”

“真的?”

“怎么,奇怪吗?”

“可是,诸冈大夫是副教授,而那位大夫感觉像是新医生。”

“也许是他在地方医院工作的缘故。”

“我想起来了。那位大夫曾问起夫人的病情。”

“我?”

“对,他问夫人怎么样了。”

阅读灯下,有己子的脸红了。

“那么……”

“他是在术后的第二天问的。当时您刚好在休息,我就对他说,夫人的手术做得很成功。”

“是吗?”有己子压抑住冲动,冷淡地回答道。

“他来病房探视过吗?”

“没有。”

“也许,他已经放心了。”

“是呀。”

来没来探望姑且不谈,只要听说久坂担心自己的病情,有己子的心绪顿时平静下来。

“夫人知道那位大夫年轻时候的事吗?”

“他当医生后,最初三四年的事我知道。”

“那位大夫年轻时一定很有魅力吧。”

“为什么?”

“这是明摆着的,他现在不是魅力依旧吗?尽管不再年轻,但沉默寡言,让人觉得有些寂寥,对女人很有吸引力。”

“最近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

“久坂大夫难道没有喜欢过夫人吗?”

“怎么会……”

有己子慌忙摇头,内藤护士用淘气的眼神看着她。

“那位大夫说不定还在诊疗室呢,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算了吧。”

“是吗?”

“我要睡觉了。”

有己子说得越发冷淡,就像要逃避什么,把目光转向昏暗的天花板,凝视着枕边的花映在上面的影子。

星期五,有己子术后的第二次大巡诊。

第一次大巡诊是在术后的第二天。当时因为疼痛和术后身体虚弱,有己子还处于一种迷糊状态,所以没有什么印象。唯一留下的记忆就是,自教授以下,穿白大褂的大夫们鱼贯而入,仅此而已,至于谁是谁那就不知道了。这次因为教授的原因,定期一周一次的巡查推迟了两天。现在拆线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再也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稀里糊涂的了。

当天,为了上午九点开始的巡诊,有己子比平时更精心地化了妆。

巡诊从走廊的另一端开始,到有己子病房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教授的名字叫山村,五十五岁,是一位头发花白、非常有风度的人。对有己子来说,他是丈夫的上司,可站在前任教授的女儿的立场来看,他是父亲的弟子。事实上,在有己子的少女时代,山村经常到父亲家里。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不像敬之,一看就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他虽然不像敬之那样英气逼人,但让人觉得诚实可靠,值得信赖。现在想想,有己子的父亲为了外科的未来,特意把质朴的山村和锋芒毕露的敬之都当做重点培养对象留在了诊疗室。

“怎么样?”山村和颜悦色地问有己子。

“托您的福,很好。”有己子在床上微微点头致意。

主治医生横屈对有己子的病情进行了说明。横屈基本上都用日语讲,但其中也夹杂一些德语或专业术语,所以有己子听不太懂,听起来好像正在报告尿样结果,以及几天前开始失眠等情况。

山村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也许是看到术后恢复还比较顺利,加上有己子的丈夫诸冈就跟在横屈后面,山村显得完全放心。

“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非常感谢。”

“那么,就请多保重。”

听完主治医生的报告,查房就结束了。从教授开始,大夫们依次排成长队,走出房间。大约有二十个人跟在教授的身后,浩浩荡荡,颇有古代达官显贵携大队随从出行的气势。

目送着医生们出去,有己子在人群中寻找着久坂的身影。既然已经回到诊疗室,久坂肯定会跟着查房。但有己子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久坂身材修长,如果在,一眼就能认出。

依久坂的性格,除非他是主治医生,否则不会出现在教授面前,他总是走在行列的最后面,如果在行列的最后没有找到他,那就说明久坂今天没有来查房。或者,因为这是一个小单间,容纳不下所有人,久坂就在走廊上等着。

没看到久坂,有己子松了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却又感到自己被人巧妙地甩掉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巡诊时,能一睹夫人美丽的容貌。”横屈的这句恭维话,有己子牢记在心。因此,今天的精心打扮,既是为了不辜负横屈这句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心思,就是要让久坂看看自己,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自己虽然生病,却依然美丽动人。有己子不想让久坂看到病后的自己失去了往日的娇媚。

为什么久坂没有出现?是因为巧合,还是故意避开?有己子已无从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五天,四天,三天,余下的住院时间一点点减少。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只要是患者,谁都会掰着手指数着出院的日子,但是,有己子却兴奋不起来。能出院回家是令人高兴。在自己家里,可以身心放松,还可以与久违的女儿真纪一起生活。但是,出院后,就几乎彻底丧失与久坂见面的机会了。如果在医院,虽然难以预料具体时间,但相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只要在医院,肯定有机会。

当然,即便回到家,只要给医院打电话,也可以找到久坂,见不见面另当别论,至少可以说说话。但是,有己子给诊疗室打电话存在一定的风险。说不定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听出自己的声音,或问起自己的名字。横竖要见一面的话,有己子希望是久坂来找自己。如果这样也不行,那就设计一个偶然相遇吧,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什么地方与之擦肩而过,这种方式也不错。总之,就是不要自己主动打电话约他,那太让人难受了。

只剩两天就要出院了,可久坂还没有来。他在回避自己。

事到如今,只能作此判断。

可是,久坂为什么要回避自己呢?是因为对有己子已经丧失兴趣?还是顾及敬之的目光?或者,久坂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不眠中,有己子度过了在医院的最后一晚。

出院那天,虽然多云,但却是南风吹拂、温暖和煦的日子。虽然没有阳光直射,在风中,雪确实在一点点融化。上午十一点多,表弟朝夫开车来到医院大门口,前来迎接。

有己子与母亲正在收拾出院的行李。虽然住院时间不满三个星期,但收拾起来,才发现东西很多。说是短期住院,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毛巾、餐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让行李比来时增加许多。十点半,有己子收拾完行李,整理一下和服,便到护士站告别。护士们见到有己子,顿时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这次大家认识了,下次请让我们到您家里去玩。”

至于横屈,早上他来查病房时,有己子就道过别了。在诊疗室的走廊上,有己子趁横屈一个人在的时候走上前去。

“住院期间,大小事都让你费心,真是非常感谢。”

寒暄后,有己子拿出商品券送给横屈,横屈慌忙用手制止。

“我不能收这种东西。”

横屈态度坚决,执意不要。不过最后也许考虑到一直这样僵持下去,会被人看到的,无奈地收下了。

见过横屈后,有己子来到教授办公室,向山村教授作别。

教授办公室旁边有一间等候室,来访者先要向这里的教授秘书提出申请,才能见到教授。

“我是诸冈,今天要出院,想向教授表达谢意。”

秘书知道有己子是诸冈副教授的夫人。

“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听说了,请稍等。”

说完,秘书转身消失在教授办公室里,很快又回来了。

“现在有其他的大夫在,请稍等。”

“谢谢!”

有己子在秘书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

病房附近人声嘈杂,而在医院的这一角却鸦雀无声。周围全是图书室和研究室。

“您住了几天院?”秘书放下手中的工作,关切地问道。

“差不多住了二十天。”

“是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出院后,我还会继续到医院来复查一段时间,请多关照。”

有己子正在与教授秘书说话时,教授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

刚才的来客就是这个人吗?有己子无意中抬起头,刹那间,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是久坂!

修长的身材包裹在有点褶皱的白大褂里。

两人没有鞠躬行礼,只是呆呆地互相凝视着。

“请。”秘书在一旁催促着有己子。

“好。”

有己子回过神儿,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久坂也跟着点了点头。

久坂迈着正常的步子离去了,随手关上了等候室的门。有己子仍站在那里,像在追逐久坂的背影。

“有什么……”

“没有。”

有己子朝秘书摇摇头,走进教授办公室。

还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己子把手放在胸前,试图把声音压下去。

与教授的告别很简单。

“多谢关照。”一句话就完了。

教授今天心情不错,刚想多聊几句,有己子却想早早地结束谈话。

“哎呀,这就要回去?我正想请您喝红茶呢。”

有己子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就离开了。

不出所料,久坂已经不在走廊上了。在与教授寒暄的那几分钟里,久坂去了门诊或办公室?说不定去附近的研究室了。

在同一层楼里,除了教授办公室外,还有诊疗室、研究室。研究室的门敞开着,有己子在门边往里窥视了一下。里面有张书桌,上面堆满乱七八糟的文件,好像没有人。有己子真想进去确认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病房,母亲和朝夫已经来了,正把行李往车上搬。护士也来帮忙。有己子把看过的旧杂志堆在房间角落里,同时快速环视了一下房间。

记得有己子刚进来时,因感到寂寞,曾一度想逃离这个房间,现在却依依不舍,不想离开。虽说是小病房,但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二十天里,有己子好像对它产生了眷恋。

“好了,走吧,没有遗忘什么吧?”

母亲环视四周,叮嘱了一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床和沙发还摆在那里。

敬之应该知道有己子出院的时间,但他没有来。此时刚好是门诊开始繁忙起来的时间,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抽出时间过来看看。敬之不来并不是因为不热心,而是护士们都在帮忙,他不想在此时抛头露面。

“那么,承蒙大家关照,不胜感激。”

一切收拾妥当,有己子再次向护士们致谢。

“我们送您到大门口吧。”

“不用了,在这里就可以了。”

“好吧,我们走吧。”

护士长和内藤帮有己子拿着行李,走在前面。

外面的天空虽然阴沉沉的,但很暖和。时隔二十天,街道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了许多。医院正门前的那条小坡道上的柏油路面已经完全显露,雪水在坡道的两边流淌着。

“请多保重。”

有己子上了车,护士们在一旁挥手相送。有己子深受感染,第一次切实感到自己的确出院了。

“你看,全是护士。”车子驶出前门,母亲说道。

有己子又回过头看了看医院。斜后方,大楼六层的窗户里,护士们紧挨着。有己子看着那些窗户,又想起三十分钟前,久坂与自己交会的眼神。

回家的第一个星期,有己子只打理自己的生活,扫除、烹饪等家庭杂务都交给女钟点工。其实只需照顾丈夫与真纪两个人,工作量并不大,如果有己子有心要做,身体条件也是允许的。但敬之说,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于是就替有己子找了女钟点工。

“午后最好休息两三个小时。”这是敬之的意见。

敬之温柔地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妻子。有己子也明白他的好意。可让钟点这样的外人在家里逗留,作为妻子,心里并不踏实。一周后,有己子就把钟点工辞退了。

“你不累吗?”

敬之还是很担心,有己子反倒感到一身轻松。

事实上,所谓家务事,不过就是简单地做做饭,收拾一下房间,根本不是沉重的负担。等丈夫上班、真纪去学校后,休息的时间多得是。

仔细想一下,也许有己子是想在家中独处,才辞退钟点工的。当一个人时,有己子先喘口气,之后必定环顾四周。房间里一片寂静,可她还要确认一下。确信家里无人后,她便拿出毛巾被,盖住脚,躺在沙发上。

以后的几个小时,都属于有己子。

有己子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由此开始,她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久坂的思念之中。

那双眼睛……

在教授办公室里偶然相遇时久坂的眼神,又浮现在有己子脑海里。

那双眼睛里明显有惊讶神色。当然,有己子亦不例外,想不到会在那里遇见。当久坂再次注视自己时,眼睛里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种想说却不能说、焦急的神情。

好想见见他,有己子在心里嘟囔着。想亲眼见到他,问个水落石出。

好不容易在同一家医院,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呢?仅仅是因为忙,还是另有原因?或者已经对有己子失去了兴趣?

有己子最不愿想到的就是久坂对自己失去兴趣。

护士确实说过,久坂曾问及自己的病情。在教授办公室相遇时,久坂的表情也不像是漠不关心。毫无疑问,在久坂的心灵深处,某种感情在激烈地挣扎着。

有己子觉得久坂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肯定另有原因。

有己子一时难以抛却自己曾与久坂有肌肤之亲这个事实。

那天下着大雪,有己子任性地跑到车站,这一切,对久坂来说也许不过是一种偶然。可不管怎样,最后向有己子求欢的却是久坂本人。占有时,嘴里没有一句甜言蜜语。尽管如此,有己子也不认为这是久坂的一时冲动。久坂总是清醒、孤独,冲动一词用在他身上不相称。

他还爱着自己,难道不是吗?

有己子觉得应该确认一下。如果不弄清他的真实想法,每天在凭空揣测中度过,反倒不利于精神健康。有己子想尽早从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让自己轻松愉快起来。光是这么想来想去,对身体不利。

但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没有了勇气。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把久坂叫出来就可以了。想着简单,做起来难。

空想中,又过去了几天。

“横屈曾对我说过,出院后还要到医院来一趟。我想今天去看看。”早上,有己子告诉丈夫。

“没有什么不正常吧?”

像往常一样,敬之照例看着报纸。

“虽然没有什么不正常……”

“反正就是检查一下小便什么的,不去也可以。”

“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有我在,没关系。”

“可是……”

“如果想去,那你就去吧。”

说完,敬之放下报纸,到书房去了。

丈夫上班、女儿真纪上学后,家里又是有己子一个人。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庭院里虽然还有残雪,但照在地毯上面的阳光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的味道了。

三月已经接近尾声。

有己子一边看着阳光,一边回味着今天早上丈夫说的那句话。

“想去医院,你就去。”

这么一说,有己子怎么也不敢去了。在打消顾虑前,有己子没有勇气去。

话虽如此,丈夫只是就事论事,还是洞悉了有己子的内心想法?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有己子琢磨不透含义。思索迷惑中,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是中午。真纪回家了,有己子的胡思乱想也被打断。

晚上七点多,敬之回来了。

“没有去医院?”换上和服,在餐厅坐下后,敬之问道。

“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不舒服。”

“我说呢……”

敬之觉得兴味索然,苦笑一下。有什么可笑的?有己子怀着被抛弃的心情,摆好饭菜。

真纪一睡下,房间里就只有夫妇两人,夜晚一下子变得过于安静。

出院后,有己子一直都尽可能早睡。“暂时不要劳累,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出院时,横屈提出过忠告。尽管如此,每次就寝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点。饭后收拾桌子,再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事,时间一晃就到了八九点。然后,哄真纪睡下,看一会儿电视,一晃又到十一点了。敬之也不会很早睡觉。平时都是十二点才睡,如果有学术会议,有时会忙到一两点。也许是养成习惯了,太早,有己子睡不着。

“睡吧。”

这天晚上,敬之难得地说了一句。

十一点了。有己子确信门已锁好,便来到卧室。

冬天,一进卧室就感到寒气逼人。现在已经是三月底,即使不通暖气,也觉得不太冷。

有己子在卧室里换上睡衣,钻进被窝。雪在融化,春天的脚步正在临近。就在这小卧室里。也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突然,有己子感到丈夫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被子,摸到了自己的肩头。这是一只柔软而微温的手。刹那间,有己子抽搐一下,悄悄地缩回身子。

敬之一翻身,整个身子朝有己子靠了过来。有己子屏住呼吸,感到很不可思议。与丈夫的肉体关系,从住院的前一夜开始,就已经停止。从那以后,虽然过了近一个月,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从没想过要与丈夫发生关系。不知是持续时间太长,抑或是因为自己动了大手术,总之,有己子觉得以后是不会再与丈夫发生性爱关系了。

敬之左手轻轻地抱着有己子,右手开始解她睡衣的纽扣。躺在丈夫的臂膀里,有己子还是不相信这是真事,感觉这只是个玩笑罢了。敬之一声不响,只有手在动。现在有己子的胸部几乎完全敞开了。

很快,敬之的手抓住了左边的乳房。有己子心里的疑惑终于变成现实。

“没关系?”

“嗯……”

黑暗中,敬之的回答模棱两可。

过了一会儿,抓住乳房的手很快移到右边。越过胸部,朝侧腹部摸去。手指突然停在端部一点上。

“不。”

刹那间,有己子扭过身子。

“什么……”

敬之看着有己子的脸。

“痛吗?”

“……”

有己子没有明确回答,但她很讨厌敬之的触摸。

有己子独自一人时,曾仔细看过自己身体上的伤痕。此时此刻,伤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伤痕呈暗红色,从右侧腹到下腹部,就像一条蜿蜒的河流,弯弯曲曲地画出了一条弧线。丈夫的手在上面移动着。由上往下,慢慢地确认缝合痕迹。

“不痛吧?”

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沿着伤痕抚摸下去的那只手,不是往日的敬之的手,不是抱着妻子,让妻子燃起激情的丈夫的手,而是灵敏地挥舞着手术刀的医生的手。

一只冰冷沉着的手在触摸妻子身上的伤痕时,妻子所感受到的悲哀,敬之不会懂。即便这只手在给妻子安抚、给妻子柔情,有己子也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可能,有己子真想甩开丈夫的手,逃得远远的。有己子对冠着丈夫头衔的医生,对拿手术刀划开自己身体的那只手难以适应。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

敬之心满意足地嘟囔着。

不对。

有己子在心里回答着。现在有己子害怕的不是伤口,而是触摸伤口时丈夫那冷静的感觉。

但是,敬之好像并没意识到。敬之不慌不忙地抚摸着,甚至带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问题是,一贯嗅觉敏锐的敬之,面对妻子的悲哀,却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麻木不仁和迟钝。

“快一个月了,不要紧。”敬之再次叮嘱道。

就像从这句话里获得了自信,敬之再次把有己子拉到身边。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有己子犹如死去。她把身体交给敬之,心却封闭起来。敬之比平时略显粗暴,激情地占有了这个反应冷淡的躯体。

事毕后,留给有己子的既不是两情相悦,也不是肉体满足。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东西从身体上穿过的冷漠感。

敬之则相反,一回到被窝,马上就心满意足地坠入梦乡。

被窝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己子摸了摸自己的伤痕。虽然按着不痛,但沿着伤痕隆起了一道伤疤。当有己子触摸到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盘成一团的蛇。

突然,有己子战栗了。

千万不能让人看到这道伤疤,谁看到谁都会转过脸去,逃之夭夭。

有己子用手愤愤地在伤口上使劲儿搓着。她想把伤疤搓掉,让伤口柔软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好。遗憾的是,无论如何使劲儿,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之外,伤疤丝毫不会消退。

对他也……

有己子想起了久坂。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必须对久坂隐瞒这一切。

有己子想设法除掉伤疤。为了治病,决定做手术,那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却感到难以忍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摘出石头来就万事大吉,可现在有己子并不仅仅满足于此。欲望在一点一点膨胀。

横屈说过,伤疤会逐渐消退,但没有说完全消失。事实上,只要触摸一下,有己子就知道伤疤永远不会消失了。

如果终生残留……

如果这样,从此以后就不能把身体给久坂了。想到这里,有己子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或许,丈夫正是知道这一切才要她做手术的,不是吗?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躺在身旁熟睡的丈夫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