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黑暗(1 / 1)

无颜的肖像 连城三纪彦 10648 字 2个月前

坐上车的瞬间,山岸就觉得司机眼中充满戒备。

其实司机一次都没回过头看坐在后排的山岸,而且坐在后排的人也看不到面向前方的司机的眼睛。

司机只不过在客人上车时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确认客人已经坐好而已,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后视镜。但他的肩膀看上去十分僵硬,显得很紧张。

内饰灯熄灭之后,车内陷入一片黑暗,但时不时相向而来的汽车车灯打在司机上半身,车厢里就有黑影浮现。

这让山岸觉得司机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暗夜中的高速公路,却在用背影拼命地探究乘客的情况。

从在板桥区深处打上这辆车到现在,已经过去快十五分钟了,但要到达位于熊谷的家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

快十一点了。

山岸借着手表上的夜光指针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向着与驾驶席相反的左后侧门靠了过去。

他想要看清司机的神情和脸色。但是从斜后方看去,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副驾驶座椅这边贴着司机的名牌,上面有名字和照片,但因为光线过于昏暗,无法看得真切。

司机隐藏在帽子下、黑夜中,只觉得他像一个黑色的机器人。除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许动作之外,他整个人仿佛由黑色的金属块构成,纹丝不动。

在山岸眼里,这是司机对后排乘客,也就是自己,做出的一种紧张戒备姿态。

可能只要听他讲一句话,就多少能猜出他的大概年纪,但山岸完全不想开口。沉默逐渐加重,山岸也没有搭话的机会。

这种沉默和空调暖风给黑暗的车内带来一种莫名的温暖,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的歌曲试图打破这黑暗,但黑暗仿佛吸收了收音机里女子那阴郁的歌声,继而膨胀,于是由无言带来的沉闷和暖意变得越发难以忍受了。

车外明明是严寒的冬天,山岸的手心和脖颈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并不是因为暖风空调,更何况他的体质属于在酷暑中也不太容易出汗的类型。

是我想多了——山岸无数次对自己这样说道。

司机没有怀疑我是出租车劫匪,他只是沉默寡言而已,像这种不爱说话又不热情的出租汽车司机不是很常见吗?

就算他在怀疑我,那该害怕的人也是他不是我啊——不对……司机确实在害怕,他的确在怀疑我就是那个出租车劫匪。

我上车之后,车开动没一会儿,广播里的歌曲节目就被突如其来的插播新闻打断了。

“关于刚才播报的出租汽车连续抢劫事件,有一条最新消息。”播音员用干涩的声音进行报道。

“警方认为今晚九点发生在练马区丰岛园附近,九点半发生在和光市,以及十点之后发生在板桥区的出租汽车抢劫事件为同一人所为。根据发生在板桥区的第三起事件受害者野川隆先生所述,凶手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瘦小、身着深蓝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手持黑色皮包。凶手在板桥区搭乘上野川先生所驾驶的出租车前往银座方向,但没过多久就以忘带东西为由让野川先生回到出发地。接着凶手抓住车辆返回出发地停车的瞬间,用扳手状的钝器击打野川先生后脑部,野川先生躲避及时,才没有命中要害。凶手抢劫失败后逃走。但第一起事件中的受害者津村泰弘先生遇袭身亡,第二起事件中的受害者石上晴夫先生重伤入院,而野川先生耳部的伤需两周左右才能痊愈。凶手逃走后再次搭乘出租车的可能性很高,希望各位出租汽车司机提高警惕,千万小心。”

之后,一首欢快的歌曲带走了即时新闻制造的紧张感,但刚才新闻里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了山岸的脑海和封闭在车厢中的黑暗里。不,比起山岸,恐怕那一句句话语更使出租车司机头脑里的恐惧极速膨胀发酵吧……

虽说是巧合,但山岸也是在板桥区搭上这辆出租车的,他的大衣是深蓝色的、围巾是黑色的,还背了一个黑色皮包。而且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今年四十三岁。

不仅如此……

现在他大衣里面的西服和衬衫上还沾有大量血迹。

那不是行凶时溅上的血迹,不过是在一场硝烟四起的分手大战之后,女人突然用菜刀割腕了——

此时整个东京,坐在出租车里、身穿深蓝色大衣、戴着黑色围巾、手提黑皮包的男性估计得有几十人吧,恐怕上百人都有可能呢。

是我想多了。

但在想要否定却又无法否定之时,又有一阵不安涌上他的心头。

就算穿同样衣服的男人有几百人之多,但在罪案发生的时段,穿着这身衣服从凶案现场附近打车的男人又能有几个呢?

而且衣服上还沾着血迹,这样的男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要是这个司机把我误认成抢劫犯,直接把车开到警察局的话……

要是在哪儿碰上停车临检的,警察搜身检查时看到我大衣内侧的话……

即便如此,我还是应该能够很轻松地证明自己不是抢劫犯。但西装和衬衫上的血迹该怎么解释呢?虽然可以很容易地给出解释,证明血迹与凶案无关,但到那时,家人和全公司上下就都会知道这些血迹的来历了。认真、有男子气概、为人可靠的山岸部长居然有情妇。

现在似乎就能看到那个时候来自家人和同事的鄙夷目光了。浓郁的黑暗包围着山岸的心,这黑暗比正包围着他身体的黑夜要暗得多得多。

车窗外只有夜色在流淌。

车子好像正行进在田间小路上,从稀疏的民宅里透出的昏暗灯光反而使人更加不安。

“那个,您……”

忽然司机开了口,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山岸感觉心脏像被铁手攥住了一般。

在公司,他小小的身躯可以迸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和决断力,这也是他比其他同事更早飞黄腾达、得到如今的地位的原因之一。知道山岸实际上是个胆小鬼的,只有两名女性。

“你可没有出轨的胆子。”总是这么说的妻子和两小时前听到山岸说“分手吧”时,冷漠地回了一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有胆量说分手”的绢江。

和绢江的关系维系了一年。

山岸任职于广告公司,制作新品洗涤剂广告时请了五位模特,绢江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她不是主角,只在某个镜头的角落稍稍露了一下脸而已,但在山岸眼里她是最漂亮的那个。她三十多岁,未婚,在一个小剧团当演员。为了维持生计,时常会接模特这类临时工作。

她看上去很苗条,胸部却出人意料的丰满,性格也和家里那个结婚已快十五年,一本正经、毫无情趣的黄脸婆不同,十分热情奔放。“我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位著名女演员,你只不过是块垫脚石。”下次的广告安排我做主演吧——

她能泰然自若地说出这种大胆而傲慢的话,让山岸觉得很新鲜,这也成为他一周两次造访绢江位于板桥区的公寓的理由。但也正因如此,半年后,山岸开始对这段关系感到疲惫和厌倦,绢江是一个过于好胜又十分浮夸的女人。

当沉溺于绢江带来的新鲜感时,山岸曾答应她“要跟妻子离婚,然后娶你”,因此不是简单说分手就能分手的。而且自从山岸变了心,绢江反而表露出和普通女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一面,开始逼婚。之后她还出现了对抗山岸妻子的意识,好像还偷偷给妻子打过无声骚扰电话。

虽然妻子坚信山岸没有胆量出轨,但每当她说起“今天又有奇怪的电话打过来了”时,还有每次看到电视里播放那个洗涤剂广告时,山岸总会害怕妻子是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而在绢江的公寓时,只要对话里出现“结婚”这个词,他就会瑟瑟发抖。

近半年来,他们的关系越闹越僵,今晚,山岸终于下定决心做个了断。他对绢江说:“我们分手吧。”

另外,这段时间每个月都要从工资里挤出十万日元给她,山岸实在是吃不消了。

“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有胆量说分手!”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但从山岸手里接过最后的十万日元后,她又露出一丝落寞。

“既然这样,那最后一起吃个饭吧。”

她用平静的声音对正想起身离去的山岸说道,然后走到炉灶前。

“好啊。”山岸放下了心。切肉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房间里,这时她突然小声咕哝了一句“要是分手我就去死”。声音小到仿佛自言自语般,接着她手持菜刀静静地划开手腕,血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山岸已经不太记得当时是怎么冲上前去,一把从绢江手中夺下菜刀,之后又是怎么向住在隔壁、平日与绢江很亲近的单身护士求助的了。只记得护士紧急处理完伤口后,就带她去了工作的医院。

“这点小伤不妨事的,不用担心。”

护士对看见这么多血而惊慌失措的山岸说。山岸本想在屋里待着,等候她们从医院回来的,但当他擦拭衣服上的血迹时又改变了心意,逃也似的奔出屋外。他此时的心理状态其实跟逃离犯罪现场的罪犯差不多,区别在于他没有犯罪。

不过跑出去之后,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前往车站,而是朝反方向走去。等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正沿着十七号国道往位于熊谷的家里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快步走上这条路,也许是觉得远离街灯、走进黑暗能自我麻醉,否认从绢江手腕处流出血是真实发生过的吧。脚机械地迈步前行,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在这寒风凛冽的深夜一直走到几十公里外的熊谷。

返回市中心方向的车道上时不时有空出租车驶过,而和山岸同方向车道上的出租车全部有客。

身体终于感觉到寒冷时意识也逐渐苏醒过来,就在这时,一辆空车开了过来。

山岸奋力招手。

现在想想,深更半夜还走在国道上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司机起疑的了。

“那个,客人。”

只出了一声司机就又不说话了。山岸心绪忐忑,静候下文。沉默良久之后,司机终于又开了口。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那位知名柔道选手石岛啊?十几年前得过一次奥运会银牌的那位……”

这出人意料的问题让山岸有些失望。

“不是。”山岸答道。

“这样啊,我看着像来的。”

司机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但这并没有使山岸的紧张情绪得到缓和。看得出司机在强装若无其事,虽然依旧没有回头,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着山岸。提起石岛选手,的确是位身材不高的男运动员,当年夺得银牌的事情也颇为引人注目。可能背面看着相似,但相貌上山岸和他完全不同。另外,司机说“我看着像”,可他能看到自己的脸也就是招手叫车的那一瞬间,那时山岸还因为车灯太过晃眼马上就把头扭开了。

在车灯照射下只看到了客人一眼,就做出判断说这张脸长得像活跃在十几年前的柔道选手,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一直保持沉默的司机突然开始聊这种话题,显得更加不自然了。

他肯定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撒谎的,山岸这么认为。

“别看我现在这副样子,以前我可是参加过全运会的哟,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就算是现在,跟儿子过招时我也能轻松取胜呢。我对自己的力气还是很有信心的。”

看来他是想警告自己,就算你想打劫我,也是白费力气。虽然从他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太出来,但通过对话的内容可以判断出这位司机已有些年纪了。

“您是在板桥那边上班吗?”

司机继续问道,同时再次借由后视镜观察身后的黑暗。

“是的。”山岸撒谎道。

这样说比较安全吧,山岸想。

“哪家公司呢?”司机继续问道。

“站前的东都银行分行。”

山岸顺嘴说出一家看到过的银行的名字。

“那您肯定认识那家分行的行长大场先生吧?”

“啊,那当然认识了。”

山岸顺势继续编下去。但这时,他看到司机的肩膀像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虽然动作十分微小且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中,但明显司机受到了惊吓。为什么?

坏了——

山岸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司机设了一个套,他用信手拈来的名字问坐在后排的乘客,想要确认这人是否真的在东都银行支行上班。

“这样啊。”

毫无疑问,司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没有继续聊下去,而是再次沉默。这次的沉默比刚才什么都没说过时更加令人难受。

“我说我在板桥那里的银行上班是假的。”

山岸坦白了。

“我就是觉得有点儿累,又嫌麻烦,想着随便胡诌两句也无所谓……其实我是在银座那边的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你要是不信,我给你看名片。”

明明是真话却说得语无伦次,于是显得更假了。

“不是——没有……”

司机的声音听上去更生硬了。他大概认为山岸还是在撒谎,因此疑心更重。车内再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比车门还要牢固的静默锁住了车内的黑色空气。山岸真心想掏出名片给司机看,但要是硬塞给他的话,又担心让他觉得过于刻意,怀疑名片是假的。

遇到了红灯,司机不管不顾地直接闯过去。山岸想,司机大概认为只要停下车他就完蛋了,因此十分焦虑地无视了信号灯。

广播里开始播送天气预报。

“明天的降水概率为百分之二十,关东地区的晴好天气将持续一段时间。”

与这闲适的语调相反,车子越开越快,每次超车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和车体的震动都将司机的怯意一览无余地展示了出来。而这也让山岸感到害怕,司机把车开得这么快,是想尽快找到一个警察局去报警吧。

这已经不是用“想多了”就能解释的了。

“现在到哪儿了?”

其实透过车窗看到之前见过无数次的drive-in牌子,山岸知道已经来到桶川附近了,只是为了摆脱这恼人的沉默才故意向司机提问。就在这时,车身开始剧烈摇晃,原因是司机想超越前车却打错了方向盘。

身体受到冲击而向一边倒去,山岸小声惊呼了一声。不对,发出叫声的好像是司机。难道是山岸突如其来的提问变成扳手砸向了司机?

司机好不容易调整好车子,他没有回答山岸的问题,而是用不自然的声音说道:“您刚才说是在广告公司上班?那可是现在的热门营生呢……赚得不少吧……好羡慕啊。像我们这种……出租汽车公司……是挣不了什么大钱的……”

他的话断断续续,却一刻不停,完全不给山岸插嘴的机会。而且他一边说一边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放过一丝一毫来自背后的动静。

“开出租完全赚不到钱哟……今天的客人……只有三个呢……而且跑的都是近路……要是没遇上您……今天连五千都挣不到……”

山岸立刻就明白司机说这番唐突话语的目的了。

“我只有这么点儿钱,你就算抢我,也捞不到什么”——这就是司机想告诉山岸的。尽管害怕,司机还是拼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来保护自己。

山岸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无论说什么都不对,要是一言不发又会使司机更加害怕,进而平添怀疑。

说些什么好呢?

正犹豫时,车内广播开始播报整点新闻了。

“现在为您播送十一点新闻。”

主播的声音响起,干涩的男声播完一条简短的贪污事件新闻后,进入下一条:

“今晚,都内及周边地区连续发生了三起出租车抢劫事件。”

开始播送这则新闻了。

在听不出抑扬顿挫,感觉和报纸上的铅字没什么区别的机械声持续播报的约一分钟里,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可能是因为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耳部,司机降低了车速,这一点也可以从对面来车的车灯在驶过时速度放缓看出来。

山岸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期望,希望听到凶犯已被逮捕的消息,可惜这次的新闻不过是把刚才插播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而已。

希望落空了。

“另外,根据最新消息,在第三起事件发生后,有目击者看到疑似凶犯的人在位于板桥区边缘地带的十七号国道搭一辆出租车离开。消息是否确切尚未可知,但请目前行驶在十七号国道上的出租车司机注意安全。”

播音员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最后加上了这段话。

一开始,山岸还觉得这不过又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巧合,凶手又是偶然跟自己一样,在同一地点附近打车。但他很快就注意到这可能不是巧合。

被目击到疑似凶犯的人难不成就是自己吧?那个人打的出租车不会指的就是这辆吧?

刚才恍恍惚惚沿着十七号国道走时,有几十、几百辆汽车从身边经过,是不是其中一辆的司机看到了自己打车,然后就报警了呢?

警察——

不光这个司机,就连警察也犯了愚蠢的错误,把我当成出租车劫匪了……

不知何时新闻结束了,广播里传出轻柔舒缓的音乐。司机有些焦躁地用手去按收音机的换台按钮,像是想找其他播新闻的频道。他换了两三个频道,但不管哪个台都在播音乐,于是他又转回到了原来的频道。

安静恬美的弦乐宣告夜已深沉。看起来司机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听了刚才的新闻也不想就此话题聊上两句,这足以证明司机已确认了心中的怀疑。

不,应该是想聊,但又和山岸一样不知从何谈起。山岸依然感觉司机的身影不过是铁一般的黑暗化成了人形而已。虽然除了用手转动方向盘以外他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但在他的身体里肯定像山岸一样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在恐惧和不安中挣扎。

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攥住司机的身体,不仅是身体,甚至还有他的生命。从自己坐上车的那一刻起,司机就在恐惧中等待着那一瞬间的到来——

司机不开口的话,那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了。

但是舌头像发烧了一样干燥僵硬,动弹不得。脖颈处汗流不止,汗液像油一样顺着脖子滑向背部,也不知道是因为暖气开得太足还是自己的身体在发热。

警察错误地把我当成罪犯追捕,就算之后能证明清白,也一定会卷入比之前我所担心的更为棘手的问题中去。

山岸觉得此时车内的黑暗就像什么东西煮糊了一样,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食物腐败的气味。不会是渗到衣服里的那个女人的血的味道吧。那个女人真的没事吗?流了那么多血,护士说“没有什么大事”会不会只是句安慰,她现在会不会已经死在医院里了啊。

不知道车现在开到了哪里。擦掉挂在玻璃窗上的水雾向外看去,只能看到夜像黑色浊流般奔腾。车窗玻璃吱嘎作响,发出神经质的声音,也不知是因为外面风太大还是车子这飞一般的速度。

突然,车速一下子放慢了,同时传来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急刹车了。

是因为路口的绿灯变成黄灯了吗?但是,为什么?刚才明明一路都是闯红灯开过来的。

原因立刻就清楚了。司机的脸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斜前方。

对面车道上停着一辆正在等绿灯的车。

是辆警车。

带着凉意的白色车体在深夜的道路上很是惹眼。

在等待信号灯变绿的十几秒钟里,山岸已经带着自己就是真凶的心情窝在座席角落了。司机才不是因为怕违反交通规则被处罚而急刹车,他是想找个借口向警车求救,但因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被动地等着警车注意到这边的车辆了。他正怀着想要大声呼救的心情静默等待,山岸对此感同身受。

信号灯变绿了。

山岸这边是松了一口气,但出租车司机肯定十分沮丧。警车绝尘而去,红色尾灯好像难以置信地被对向车道的黑暗吸收了一样没了影踪。和山岸一样,司机也回过头注视着那远去的警车尾灯。

之后,司机不得不失望地发动汽车,继续前行。绿灯发出炫目的亮光,在深夜里像一只眼睛盯着这边。

可是这绿灯却无法保障山岸的安全。

车子再次开动后没过一会儿,从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电波好像受到了干扰,有呲呲啦啦的杂音,后来山岸意识到这是出租车和公司之间取得联系的无线对讲装置在运行。

“所有车辆,所有车辆。”

一个声音开始讲话。

“关于出租车劫匪事宜,警方发来通报,罪犯在十七号国道上搭乘的出租车为我公司所属。请所有司机在提高警惕的同时,马上汇报自己的位置。”

声音里带着紧迫感。司机肯定听清了这段话,却在听到后的几秒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他的一只手慢慢离开方向盘,拿起一个像是对讲机的东西,把它攥在手里。

司机可能在担心一旦对着对讲机讲话,坐在后排的这位乘客就会冲过去袭击他,这种危机感使他的嘴和手都僵在那里。

山岸耳边只能听到痛苦的呼吸声,等他发现这声音不是司机而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时,又已过去了几秒。

最后司机一句话都没说,就把对讲机放下了。可这并不能让山岸放下心来,因为如果只有这辆车没有应答,那就等于告诉了公司和警察,凶手就坐在这辆车里。

必须要说些什么——山岸很着急。司机已经认定自己就是劫匪了。必须说些什么来解开司机的误会,山岸这样想着,盘旋在脑海里的话语和舌头却在空转。

“看来,我——”

就在山岸孤注一掷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司机突然咕哝了一句“没油了,不好意思,去下加油站”,然后猛地把方向盘向左打去。山岸之前都没注意到旁边的加油站,深夜的公路边,加油站的灯孤零零地亮着。车拐进加油站。

急刹车的同时司机跳了下去,转眼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加油站里。接着能看见玻璃窗上现出两名加油站工作人员的身影,司机正和他们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一名工作人员走了出来,开始给车子加油,看都没看车里的乘客。

山岸紧盯着办公室方向,能看到留在办公室里的那个工作人员正在打电话。

没油了什么的肯定是骗人的,工作人员从司机那里了解到情况之后就报警了——

山岸想逃走,但要是现在逃跑的话,就等于彻底承认自己是罪犯了。

山岸双臂交抱,以此压抑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觉得空气凝滞的车内就像拘留所的房间。他蜷缩在座椅上。

加完油,工作人员返回办公室,司机出来走到车旁。他打开车门但没有坐进来,而是开口对山岸说:“不好意思,您能在这里下车吗?车子有些不正常……我得把它开回公司……刚才已经帮您叫了另一辆车,您可以去加油站办公室里等候……这段路的车费就不收了。”

司机朝车里看了一眼,但他的脸几乎被帽子吞没,再加上逆光,感觉连轮廓都消失了。不过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毫无疑问他在撒谎。此时山岸被迫要立刻做出选择,是明明知道司机在骗人但还是按他说的在这里下车,还是——

“要回公司?您公司在哪里?”

“在池袋。”

“那我也跟您回去……我有东西忘在板桥那边了,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取呢……车费我会照付的。”

“但我已经叫了另一辆车了。”

司机意料之中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走进了加油站办公室。他和工作人员交代了些什么,这次倒是很快就走了出来,默默上车,发动了引擎。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究竟跟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呢?

离开加油站,车子掉了个头,沿原路开了回去。山岸回头向后看了好几次。恐怕他拜托加油站工作人员的是,一旦车子离开,往池袋方向行驶,就赶紧报警让警车追上来吧。

车开了没一会儿,无线对讲机再次传来呼叫声:

“四号车、十三号车,请回答。”

声音里掺着杂音,显得有些神经质。

这次司机没有犹豫,拿起对讲机回话:“这是四号车。现在正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没有异常。”

此后无线对讲机再没有发出声响,司机把广播也关上了,是不想让乘客听到新闻吧。他肯定是打算稳住坐在后排的劫匪,为警车追上来争取时间。

车速比来时慢了很多,每次快到路口的时候会更慢,就算还有富余时间开过去,他也一定会停下来等红灯。信号灯变绿之后还会故意拖延一会儿再发动汽车。

夜晚越发宁静,只听得到轮胎摩擦声和车外的风声。但山岸总觉得背后有打破静寂的红色警笛声传来。

回头看后窗,只见一对对车灯由小变大,从远处涌来。追过来的警车应该没有拉响警笛,打算悄然偷袭吧。越是这么想,山岸就越觉得隐藏在车头灯炫目光芒之后,仿若被黑暗裹挟的一辆辆车全部都是警车。

道路像退潮时的潮水一样延伸至夜的尽头。

潮水的速度变慢,车子停了下来。

山岸想又是红灯吧,却发现离路口还很远,车停在了路中间。后方车辆为避免追尾而慌张地转弯,伴随着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和喇叭声,从旁边呼啸而过。

驾驶席上的人影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然后一动不动,但也不像是在静等警车追来。是因为恐惧已达到极点,突然间想放弃一切抵抗了吗?

在安静下来的司机身上感觉不到丝毫人的气息。

“怎么了?”过了快一分钟后,山岸终于出声问道。

“还是请您在这里下车吧。”司机用比叹息还小的声音回答,“不行了……汽油再漏下去的话……”

“那你怎么办?”

“我能开多远开多远……”

“那我跟你一起。”

司机条件反射似的拼命摇头,过后又发了一会儿呆,最终像是被逼无奈痛下决心一样粗暴地握住方向盘,奋力猛踩油门。

车子开始以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速度风驰电掣地在道路上急行。车身震动得很厉害,像是行驶在险峻的山路上一样。司机的神经已然崩溃,一心只想从恐惧中逃离——

心里时刻担心警察追来,再加上对随时可能发生交通事故的极限车速的恐惧,让山岸的腿开始发抖。他已无法判断颤抖的原因是因为车体的震动呢,还是因为这种恐惧。车子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让山岸完全没有时间思考。

车子快要开到一个小镇了,山岸原以为司机打算径直穿过这个小镇,没想到他在一个路口突然右转。山岸的上半身一下子倒在座椅上,把放在座椅上的提包碰到了地上。

“你往哪里开!”

山岸想都没想就吼了出来。车子已驶离国道,奔驰在一条商店街上,道路两旁是拉下卷帘门的店铺。出租车司机不顾险些与对面车辆撞上的危险,一路狂飙。

“你要去哪里!停车!”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山岸的咆哮,轮胎发出凄厉的摩擦声后,车子急停下来。山岸的额头撞到了车窗上。

那一瞬间山岸没感到疼痛,他很懵,不知发生了什么。“唔。”司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呻吟后,像是硬生生撞开一样打开车门,跑到路上,之后冲进一座建筑物的玻璃大门里。山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那幢建筑物又是什么,直到因为额头受到撞击而无法聚焦的双眼重新看清,才看到了三个字:

警察局。

山岸呆呆地坐了足有近一分钟。深夜,建筑物的门口悄无声息。

司机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恐惧,终于逃进警察局了。

我也得跑——

但这一指令还没来得及传达到麻木的身体,山岸就看到两个刑警模样的人从警察局门口跑了出来。

“不好意思,有点事想向您请教。”

山岸觉得身体像被这句话和他们锐利的眼神绑住了一般,他从车上走下来,等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一间类似审讯室的小房间里了。

警察问了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然后问到何时何地打到的那辆车。

“一个小时左右之前——在……”

“板桥附近的国道上吧?”

中年刑警讲话十分客气,但能感觉到客气的背后藏着利刃尖刀。山岸只得点点头。

“您知道今晚发生了三起出租车抢劫事件吧?”

正当山岸迟疑着还是打算以点头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在中年刑警耳边说了几句话,山岸听到了“皮包”这个词。年轻男人出去后,中年刑警转向山岸,眉头紧锁。

“果然在皮包里发现了扳手……”

这时山岸才突然想起自己的提包还在出租车上,警察似乎已经调查了包里的东西。但是……但是为什么我的包里会有扳手……

我在做噩梦吧。从看到绢江手腕流血到现在,全部都是噩梦里发生的……

山岸猛烈地摇着头。骗人……我才没带扳手那种玩意儿。

但喉头紧张的他到最后也没能说出这句话来。中年刑警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山岸认为这张脸也是噩梦里才能看到的,刑警接下来说的话也都是从遥远的梦里飘出来的。

“发现扳手的包不是你的,而是那个司机的。”

听到这句话,山岸还是条件反射似的继续摇头。

山岸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逆转的现实。

中年刑警出去了大约十分钟,回来后说:“我们也没想到抢劫出租车的劫匪就是出租车司机。”

在听案件说明时,刑警的这句话仍在山岸的脑海里盘旋。

“他的作案手法很高明……先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简单变装后,打一辆别的出租车,随便让司机开到什么地方,中途借口有东西忘了拿,再让司机开回他停车的地方……他已坦白说三起案件的作案手法一致。犯下第三起案件时,他的车停在十七号国道尽头,但实施完犯罪后,他上自己车的瞬间被人看到了。只是因为他是在变装的情况下钻进后排车厢,所以目击者以为他是打车的乘客。之后他换回司机制服往前开了十分钟左右,你打上了他的车。”

山岸逐渐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击者确实看到了真正的劫匪,而不是自己。为什么出东京方向的车道上全是搭载了乘客的出租车,却只有这一辆是空车的原因也已明了——

“这个人作案手段高明,胆子却很小。他见你在认真收听了新闻广播后显得有些害怕,就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他是凶手了……之后他想方设法想让你下车,但你就是不下车,好像跟定了他。结果促使他彻底放弃逃跑,来警察局自首了。”

“自首……吗?”

声音小得像在叹息。山岸忽然想起在来警察局之前,司机曾把车停在路中间,一动不动。那时他是不是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挣扎?是去自首,还是再次握起那柄扳手?

“您出了很多汗呀。要不要把大衣脱掉呢?”

听到刑警的话,山岸摇了摇头,反而又裹了裹大衣。虽然额头上全是汗水,身体却感到寒气刺骨。严冬里凛冽的风在不停敲打着房间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