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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的肖像 连城三纪彦 11532 字 2个月前

警视厅通信指令本部接到报警电话是在十月九日的下午五点。八杉俊江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出去休息一下的瞬间。她回到座位戴上耳麦,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样的瞬间响起的电话,肯定是麻烦的事件。三年前在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续绞杀事件,其中第一起的报警电话就是在俊江刚准备下班回家,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瞬间响起的。六年前,她突然肚子疼,想出去一下时接到一次小偷小摸的报警电话,但一个月后这起小案子发展成震惊东京的大规模有组织团伙盗窃案……

俊江是一位有着二十年工作经验的老接线员。

“您好,这里是一一〇报警台。”

对方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压迫着耳朵。“果然是个麻烦的事件啊”,行家的直觉这样告诉她,但她还是有些焦急地重复了一句:“这里是一一〇报警台。”

这次,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语从电话那边传来。

“是警察姐姐吗?”

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现在,被绑架了,所以打电话报警。”

如果是成年人,那么俊江仅凭声音就可以准确判断他或她的年纪,但是小孩子的年龄却想象不出来。六岁?十岁?是不是恶作剧电话呢?

“现在,罪犯不在,所以我能打电话。快来救救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Ishiguro Kenichi……”“你爸爸叫什么?”

“Ishiguro Shuhei。”

“现在你在哪里?”

“……不在我真正的家里。”

天真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紧迫感,果然只不过是个玩笑?不,这不是玩笑,从那稚气的声音里似乎能觉察出什么。

“小朋友,你知道你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吗?”

“在Suginami区Ogikubo……几号我就不清楚了。”

“电话号码呢?”

男童像在考试答题纸上工工整整地写出来一样,刻板准确地说出了七位数的电话号码。听到这个确切的答案时,俊江确定这不是玩笑,同时她有一点失去身为老手的冷静。她一向有可以冷静应对一切报警电话的自信,但这样的报警电话是她工作二十年来第一次遇到。

“被绑架,是怎么回事?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我今年九岁,上四年级。”对方打断了俊江的问话。这时他突然小声地“啊”了一下,之后马上说了句“快点,快点来救我”。话音未落,电话就挂断了。俊江敏锐的耳朵没有放过小孩子发出叫声之前电话里传来的开门声,像是隔了一段距离。

是恶作剧电话吗?还是真的报警电话?

俊江只犹豫了两秒。

直觉告诉她,这是一起大事件。

一分钟之后,荻窪警察局的刑警拨通了八杉俊江汇报过来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石黑家。”

话筒里传出一位女士的声音。

“这里是荻窪警察局,刚才有一个叫Kenichi的、自称是您家孩子的男孩打电话报警……Kenichi君现在在家吗?”

“在家。他正在跟朋友玩。”

“您是Kenichi君的妈妈吗?”

“是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这么说Kenichi君没有被绑架了?哎呀,刚才Kenichi君打一一〇报警说自己被人绑架了,让警察去救他。”

“欸!”电话那头轻叫一声后不再作声,像是因为过于惊愕而说不出话。

“以防万一,我再确认一次,Kenichi君现在肯定在家里呢吧?”

“那个……现在他就在电话旁边跟朋友一起打游戏。”

的确,电话的背景音里有小孩子兴奋的笑闹声。

“那么就是个单纯的恶作剧电话了。慎重起见,还想请教一件事——Kenichi君今年九岁对吧?”

“不,Kenichi今年七岁,小学二年级。”

她突然不说了,小声嘀咕着“怎么会……”,接着问道:“那个,那孩子是说他九岁、念四年级吗?”

“嗯……”

“那么,他应该是以前的Kenichi。”紧张的声音随即又说,“不,这是不可能的……”听上去对方的思绪有些混乱和动摇。

“以前的Kenichi君是什么意思?”

“我有两个叫Kenichi的孩子,不过名字的汉字写法不一样。不是,确切地说我本应有两个孩子,但第一个Kenichi已经不在了……因为很伤心,所以给第二个孩子起了一样的名字……不对,我相信前一个Kenichi还活着,他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个地方……”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后,问了一句:“请问,打报警电话的人的声音,真的是小孩子的声音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没错。”

“我直到现在都坚信Kenichi被绑架后还活在某个地方……但是……”

“之前的Kenichi君被绑架了?”

这次轮到刑警惊诧了。

“是的……但是那起绑架案是九年前发生的,要是那个孩子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十八岁了……”

她用颤抖的声音再一次挤出一句“不,这是不可能的”。

石黑修平的独子健一被绑架,是在九年前的冬天。十二月二十日,年关将至,那天天都有些黑了,健一还没回家。母亲悠子最先发觉情况不对,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询问,老师说健一一放学就离开学校了。接着悠子再给他的朋友家或者可能去的地方依次打电话,终于有一个同年级的学生说看到健一在离学校几十米远的地方上了一辆白色的车。石黑夫妇觉得儿子是被绑架了,于是立刻报警,警察将此事作为绑架事件处理,制定了相应的应对方案,等待绑架犯联系受害人家属。结果等了四天,健一没有回来,也完全没人跟家属联系。亲眼看到健一被人带走的只有那名学生。根据他的证词,只能了解到以下三点:那辆车是当时市面上很常见的艾柯牌国产车;健一没有任何抵抗行为,很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席;驾驶车辆的是一名成年男性,但没看到正脸。

警察在等待绑架犯联系家属的同时,进行了一些基础调查。从健一失踪的第三天起,在得到其父母的许可后,警方开始进行公开搜查,但无论从哪方面着手,都没有找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健一失踪四天后,即圣诞前夜,警方突然获得了绑架犯及健一的消息。

那天晚上,停在晴海码头的一辆艾柯汽车突然爆炸起火,车瞬间就被黑烟和大火所包围。虽然此事发生在东京某个阴暗的小角落,远离华丽喧嚣的圣诞夜街市,但还是被正巧路过的出租车司机看到,并报了警。警车赶来的时候大火只剩一点点余烬,车被烧得面目全非,仅存黑色框架残骸了。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发现两具烧过的尸体,一个是成年人,副驾驶座上的是个孩子。那个时期常听说因为年底不景气,父母带着小孩一起自杀的事情,所以最先到达现场的巡警也认为这是一对父子,但后来从后备厢里找到了一个没有完全烧毁的书包,而放在书包里的学习用品上写着“石黑健一”这个名字——

“我去确认过遗体,虽然脸和身体都已无法辨认……但我确定他是健一。”

面对到访的两位荻窪署刑警,戴着眼镜的石黑修平眼睛里泛着泪花,如是说。

石黑修平是东京市中心一家著名私立综合医院的内科科长。他略长的脸苍白冷峻,似乎只有一身白衣才配得上,但柔和的声音又显示出他的和善,给两位刑警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镜片后面,像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眼神有些清冷,但当眼泪涌出时,从那双眼睛里只能读到一位普通父亲的温柔。

事件发生时,石黑家住在世田谷区,所以负责案件调查的是世田谷区所属的警局。虽然那起事件和荻窪警察局没有直接关系,但因为结局过于悲惨,一时间成为轰动全国的绑架事件,因此令人记忆犹新。绑架犯是一名辞职后自己做生意又失败了的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他出于勒索钱财的目的绑架了男童,但在绑架后不久就把小孩杀害了。开着车四处寻觅抛尸地时他下定决心自行了断,于是往车上洒满汽油,纵火自焚——警察是这样推测的。

“我太太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认为健一仍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但是,九年前的那个晚上,健一确实已经死了。”

低头坐在丈夫身边的石黑悠子闻言抬起了头。沿着青梅街道走五分钟左右,再往南一拐,就来到了一片高级住宅区,而石黑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幢。客厅里摆放的艺术品每一件都很精致,石黑悠子身着与秋日微风很相衬的米色薄毛衣,显得十分优雅可人。仔细看去,虽然长相很普通,但气质为她增色不少。

但是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像笼罩了一层苍白的阴影。是因为回忆起了九年前的事件呢,还是原本脸上就没有血色?这就无从知晓了。她的皮肤很薄,仿佛吹弹可破。

“我心里也清楚,那孩子已经死了……但总还是心存一丝奢望,希望他还活着。所以突然有人打来那样的电话……我就有些乱了方寸了……”

“总之就是知道九年前那起事件的孩子搞的恶作剧了吧。”

对于刑警的话,石黑修平点头表示同意。

“关于这个报警的孩子,你们有什么线索吗?虽然只是个恶作剧,但还是要谨慎为重。”

“不知道啊。”石黑又问侧着头的妻子,“Kenichi那时在干什么?”

“Kenichi那时在起居室和和彦君一起玩儿呢。而且Kenichi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这个Kenichi君是?”刑警插了一句,“是指您家现在的孩子吧?”

“是的。虽然那起事件令我们悲痛欲绝,但在那之后不久,我妻子又怀孕了……然后我们给这个孩子起了发音相同的名字。”

石黑修平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下“研市”两个字。

“那么研市君知道九年前哥哥的事件吗?”

“嗯……到前年为止一直瞒着他来的,但有一次他凑巧听到我们在谈论那起事件。”

妻子答道,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于是我们就大致告诉了他一些。反正他迟早也会通过别的途径知道的……当然没有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毕竟对于孩子来说那起事件过于残酷。”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像是灯光突然变暗了一样。

“其实弄清是不是研市君搞的小把戏很简单,只要请您听一下报警人的声音就行了。”

一名刑警从口袋里掏出一台小型磁带播放机,按下播放键,从通信指令本部拿到的当时一一〇报警电话的录音随之响起。

“是警察姐姐吗?”

机器里传出说话声。

石黑夫妇目不转睛地盯着磁带,直到听到挂断电话的声音。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研市。绝对不是。”妻子说。

“那是您认识的人吗?”

“不是吧……”

刑警又对歪着头的妻子说:“虽然只是个恶作剧电话,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想请研市君听一下这盘磁带,可能他会知道这是谁。”

“嗯……那个……”

她显得很纠结,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看上去像要站起身来。这时石黑出声拒绝了,他说:“喂,等一下,这种小孩子的恶作剧,警察也不用放在心上吧。打恶作剧电话的人估计也就只打这么一次……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吧。我担心研市听了磁带会受到不必要的伤害,毕竟那是我们不愿再提及的事件。

“你觉得呢,警察先生?”说完,他直视着两名刑警,双眼透过镜片传递出拥有地位和金钱的男人所特有的从容眼神。

两分钟后,两位刑警走出石黑家。十月的夜晚,微凉的寒意包围着整幢房子和宽敞的院子。“既然是小孩子的恶作剧,那就不用管了吧。”年轻刑警说道。

“没那么简单,说是恶作剧,但我总感觉有一种诡异的真实感啊。”中年刑警的话似乎意味深长。

二人回头眺望,只见二楼的一扇窗户里透出灯光,隐约能看到一个孩子的身影映在黄色窗帘上,他似乎正在伏案学习。

“要是我的直觉没错的话,还会打来哟,那个恶作剧电话……”

抬头望着那个身影,中年刑警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没事儿,他在做功课。”

石黑悠子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随后夫妇俩一起回到卧室。整幢房子里,这间卧室的隔音是最好的,但悠子还是小心谨慎地轻声说道:“在听到录音之前,我一直以为是研市干的好事。”

“你也是这么想的?”

“嗯……虽然我告诉警察他一直都在起居室,但中间我去厨房和院子之类的,离开了好几次……不过那个磁带里的声音……”妻子咽了一口唾沫,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很像跟研市一起玩耍的和彦君的声音。可他们俩丝毫没有表现出偷打过电话的迹象,一直在玩游戏和打闹。”

“真的?像那个叫和彦的孩子的声音?要是这样的话,不会是研市拜托那个孩子打的电话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研市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啊。”

石黑修平烦躁地应了一句,随后用冷酷的眼神盯着妻子因胆怯而微颤的双眸,说:“你也在担心那个吧。警察打来电话时你最先担心的是那个,所以才会乱了阵脚吧?”

“嗯……但是……”

“嗯,或许研市已经知道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连警察都不知道那起事件的真相,为什么一个才七岁的孩子能……”

妻子悠子狠狠地摇着头。

“就因为是孩子,我们才放松了警惕啊。你想想看,研市是跟那起事件的两个真凶生活在一起啊……我们在他睡觉时聊过好几次这个话题。是上个月来的吧,那个,咱们正聊那件事时,你说听到二楼有声响,就慌忙闭嘴,不再作声。那时要是你听错了的话倒还好,但就怕当时研市正站在楼梯上听我们说话……”

石黑修平又连着说了一串“不会不会不会”,并像是要把刚说过的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样胡乱摇着头。

“你想多了。警察也不像对我们有怀疑……”

比起安抚妻子,他这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妻子悠子的目光不安地朝二楼游移,但很快又回到丈夫脸上。

两名犯罪者对视了一眼,马上又冷漠地各自别过脸去。

电话第二次打来时,碰巧接听的又是八杉俊江。

“是警察姐姐吗?”

距离上次那通电话过去了四天,这四天里,电话里的声音一直反复回响在俊江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俊江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个本该被当成恶作剧电话不予理睬的声音,从那天真无邪的声音里,她听到了悲伤痛苦的呐喊。

“你是四天前打来电话的那个孩子吧,你说你叫石黑Kenichi……”

“是的。明明我被绑架了,为什么你们不来救我?”

“因为石黑Kenichi君好好地待在家里呢啊……所以只能认为你这个小朋友在撒谎喽。为什么要搞这样的恶作剧?小朋友……”说到这里,她回忆起在之前的电话里那个声音说过“我不是小朋友”,于是她换了一种表达方式,问道,“能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要搞恶作剧吗?”

“我,真的是被绑架的石黑Kenichi。”

“确实发生过石黑Kenichi君被绑架的事,但那是很久之前发生过的。而且Kenichi君已经死了。”

“我没死。八年前被绑架后,我一直活着呢。”

这个回答怎么听都是恶作剧了,但无论如何俊江都觉得那声音里包含有确切而实在的东西。另外,石黑健一被绑架事件是发生在九年前,此时俊江把这一年的时间差忽略了。

“那也就是说,八年前你被绑架,之后一直被凶犯关在某个地方?”

俊江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发问。

“是的……所以快点来救我啊。越快越好,求求您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挂断了电话,那稚嫩的声音似乎在拼命地诉说着什么。他想用这种恶作剧一样的话语说什么呢?俊江想,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极端渴望被爱的孩子,偶然知道了九年前的这起绑架事件后,便利用它搞恶作剧,希望博得关注、被人温柔对待。但她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想,绝对没这么简单。有些什么……在那纯真的声音背后有散发出犯罪气息的暗影……马上就要被那个影子吞噬的孩子正在拼命地向警察求救……

第二天傍晚,电话又打进来了。这次接电话的是另一位同事,不过在说了一句“是那个孩子”之后,又立刻转到了俊江这里。前一天俊江已经跟同事们打过招呼,只要是“那个孩子”打来的电话,请马上转给她。

俊江先开口说了一句“又是你啊”,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爽朗。

“又被绑架了是吧?”

“为什么不来救我?明明我爸爸妈妈很伤心的……”

今天他好像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能听到街上的动静,而且相当嘈杂,应该是在商业街上吧。

“被绑架的Kenichi君已经死了哦,他的爸爸妈妈都不抱希望了。”

“不对。他们只不过是认为我死了而已,而且直到现在应该还在伤心难过……所以请快点找到我,让我爸爸妈妈放心。”

“Kenichi君的爸爸妈妈说他们完全不知道你打来的电话是怎么一回事哟。”

“不对。那是——”

这时电话突然断了。

“你怎么看,这通电话?”

俊江把磁带倒回去,又放给暂时空闲的同事听,征求意见。

“果然就是个恶作剧电话吧。”年轻男同事叹了口气说道。

“是啊,但我——”

正说着,俊江猛地按下停止键。电话挂断之前,好像有个女孩子跟谁打招呼的声音,刚才通过耳机没注意到,但被录下来了。

俊江又把这部分反复听了好几遍,之后看着同事们,说道:“喂,是不是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说‘石黑君,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八杉俊江和荻窪警察局的安原刑警一起前往石黑研市就读的小学走访。前一天,俊江给四天前去过石黑家进行调查的安原刑警打了电话,对他诉说了自己的怀疑。

“这个恶作剧电话是石黑研市本人打的可能性很高。”

对此安原说:“可是研市君的父母说那不是他的声音。不过,您能把这次的录音给我听听吗?”

于是俊江下班后就去了荻窪警察局,给安原听那盘磁带。

安原说:“其实我也没见到研市君。但我的想法跟您一样,总觉得这通电话不仅仅是恶作剧电话那么简单。”

“那我们现在带着磁带再去一次石黑家怎么样?”俊江问。

安原说:“别了吧,与其这样,不如明天去学校,找研市君的班主任谈谈。”看上去安原似乎有自己的考虑,俊江应允了。

石黑研市的班主任姓前岛,留着长长的刘海,看上去像是刚从大学毕业没多久。前一天晚上安原给他打过电话,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于是二人在学校早会时,和前岛在接待室碰面了。

“不对,这不是石黑的声音呀。”

听完磁带,前岛干脆地说道。

“那会不会是班上其他学生的声音呢?”

安原的这个问题让前岛想了一想,随后说:“这不太清楚。”

“那这个问‘石黑君你在干什么呢’的女孩子的声音,您有印象吗?因为我觉得会这么问的应该是同学。”

“不好说啊,声音太小了……”前岛这样说道。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说:“现在大家应该都回教室了,我去问问看吧。”

“不好意思,这件事麻烦您尽可能别让研市君知道。”

“没事的,他不会知道的。刚才石黑君的母亲打电话来说他今天感冒了,请假不来上学了。”

说完前岛就起身离开了接待室。安原面色凝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现在可以肯定打电话的不是研市君本人,但当时研市君应该就在打电话的孩子身边。因为就算是小孩,也不会问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人‘你在干什么呢’这种傻问题的。”

“嗯——的确如此。”

一心认定打电话的孩子就是石黑研市的俊江,此时对安原这位教科书般的、感觉无论在哪个警察局都会有那么十几位的中年刑警刮目相看了。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男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对这起恶作剧电话事件,他大概进行了比我更加深入的思考和分析……

两分钟后,前岛带着一个女孩子回来了,看上去是一个聪慧机灵的小姑娘。

“她叫高本清美。昨天傍晚,她的确在荻窪站站前商业街那里看到过石黑,并跟他打了个招呼。”

听了前岛的介绍,安原问小姑娘:“那时候石黑君在做什么呢?”

“他在那里转来转去……好像也没在做什么特别的事……”

“那他身边有其他孩子正在打电话吗?”

“和彦君在打电话。”

“和彦君是?”前岛惊讶地追问。

“是隔壁班的津田和彦君。他家在石黑君家旁边……”

前岛把女孩送回教室,又带了一个男孩过来。这个男孩长了一张周正的瓜子脸,眉毛细细的,让人隐约觉得他有些神经质。

“你和石黑研市君是好朋友吧?”

毫不理会安原特意展现出来的温柔笑脸,少年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点头。

“昨天傍晚,你在商业街上用公用电话往哪里打了电话啊?”

少年闭口不言。因为面无表情,显得脸色越发苍白。

“有人看到你在打电话,旁边还站着石黑君哦。我们不会因此教训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呢……如果是研市君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只是你,叔叔阿姨们也想要帮他解决问题哟。”

少年只是摇头,冷漠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是苍白的脸色明显发青了。

“你是替研市君打电话给警察了吧?跟警察说‘请来救救我’……”

他看起来又想摇头,却忽然冷不防地点了一下头。

“是研市君拜托你的吗?”

这次则是在想要点头的时候突然使劲儿摇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被Kenichi君威胁了,我很害怕。”

好不容易,少年才勉强从小小的嘴里挤出这句话。虽然安原心里已立刻确认了,但他还是向俊江望了过去,用眼神询问。俊江缓缓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他用什么事威胁你?”

少年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之后,又摇了摇头。

“算了,你不愿意的话,不说也没关系。我想问的是,研市君为什么命令你打一一〇,说他被绑架了啊?”

“他跟我说:‘我哥哥八年前遭人绑架,然后被杀了,但其实他还活着。给警察打电话吓唬他们一下的话,他们就有可能重新展开调查了。’”

包括前岛老师在内,此时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与稚气的声音不相称的是,男孩始终面无表情的脸上带有一丝成熟。

津田和彦按照石黑研市的指示,打了报警电话,说了该说的话。石黑研市还交代津田:“要是对方问起年龄的话,你就说九岁,念小学四年级。”津田和彦好像有什么把柄落在研市手里,迫不得已才替石黑研市打了三次一一〇。第一次是在研市家的起居室,趁研市的母亲悠子到院子里去的时候打的;第二次是在和彦自己家里。

“他们是在假扮研市死去的哥哥健一吧?”

“嗯。第一通电话里,他能把家里电话说得一清二楚,自家门牌号却记不得,这让我觉得很奇怪,心想会不会不是本人……但这是为什么呢?他打报警电话,真的是想让警察再次调查八年前的哥哥被绑架事件吗?”

二人离开学校,边往荻窪站走边聊。

“确切地说是九年前的绑架事件。九年前的圣诞夜那天,我们发现了绑架犯和少年被烧焦的尸体……”

安原刑警说到这里突然不再继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目光望向远方。

“关于哥哥的那起事件,石黑研市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然后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警察?或者他有所怀疑……”

“是啊。”

安原还在琢磨着什么,心不在焉地轻声应和。

“但也可能就是个恶作剧呢。”

“要是的话就好了——啊,今天真的太感谢您了,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找到打电话的人,就不用麻烦您特意陪我过来了。”

接着他又说道:“我有件事忘记问了,要再回学校一趟。”之后向俊江礼貌地鞠了一躬,扭头往回走去。

十五分钟后,安原回到警察局,拿过在第一个恶作剧电话打来的那天晚上就重读过的九年前的报纸,再次浏览。

虽然石黑健一的脸已被烧毁、无法辨认,但那具尸体肯定就是他本人。健一的确在九年前的绑架事件中死了,那又为何?

安原翻看另一沓旧报纸时,年轻刑警的声音响起。“您在干什么呢?”年轻刑警还瞟了一眼安原面前摊开的报纸。

“诶?又有飞机坠毁了?怎么没人提过这事呢?”他很吃惊地叫道,紧接着又念叨了一句,“什么嘛,看见十月十五日,我以为是今天的报纸呢……哎呀,那起飞机坠毁事件已经过去八年了啊……”

这时他才想起似的,问道:“您怎么了,看这么久之前的报纸?”

“没事,就是之前那个孩子打来的恶作剧电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绑架案实际上发生在九年前,但是电话里的小孩却说他是在八年前被绑架的。”

安原再次返回学校的目的之一就是就这个问题向津田和彦确认。和彦证实,研市下命令让他对警察说“八年前被绑架”。

“小孩子嘛,弄错了吧。”

“嗯……其实我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没太在意这一点,而且只差了一年而已……但是刚才我突然产生疑问,这当真只是小孩子的疏忽吗?”

“怎么讲?”

“我在想存不存在这样的可能。石黑Kenichi被绑架一年之后,石黑Kenichi又一次被绑架了?所以回来查阅八年前的报纸……不过没有发现相似绑架案的报道。”

“可石黑Kenichi那个孩子被绑架之后不是遇害了吗?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在一年之后又被……”

年轻刑警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安原,心想他会不会是脑子坏掉了。

“哎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真的很担心。”

“您在担心什么啊?”

“那个孩子啊……那个孩子今天没去学校,我有点担心……”

安原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没关系吗?不把门反锁上吗?”

石黑悠子带上了研市房间的房门后,有些担心地问丈夫。

“没问题的。从窗户他出不去,安眠药的效力也有好几个小时……”

石黑把注射器放回到盒子里,先下了楼梯。

“不能就这样一直把他关在家里啊。”

“只关几天。这几天就想办法把事情解决掉。跟学校那边就说他感冒了,要请假……”

“就算能堵住这孩子的嘴,但那个叫和彦的孩子也有可能说出去……而且这么一来,人家不就越发怀疑我们是绑架犯了吗……”

“不许说什么绑架,我们做的事不是绑架。”石黑边穿外套准备出发上班边对妻子说,“你记住,就算他醒过来,也绝对不许他出门。另外,不许他靠近电话。还要把那个叫和彦的孩子叫来,悄悄问问他,研市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石黑看着妻子不安的脸庞,又说:“别担心,万不得已的时候,采取最后的手段就可以了。”

“最后的手段?”

丈夫的话让妻子更加揪心了。

安原正在翻阅八年前的报纸,他注意到十一月十七日社会新闻版面的角落有这样一则标题:“状告医院”。

“上总宗一郎先生(公司职员,三十岁)家十天前诞生了一个婴儿,但在出生数小时后因呼吸困难死亡。上总先生认为院方存在医疗过失,因此状告医院。”

安原像是要把眼睛贴到报纸上一样仔细阅读这段文字。这家医院就是石黑研市的父亲工作的单位。不仅如此,这篇报道发表于十一月七日的十天后。

那天安原专程返回研市就读的小学,询问到研市的生日就是这一天。

只是个偶然吗?但是如果石黑研市也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话……

这很有可能,妻子选择在丈夫工作的医院生产的可能性非常高……

安原首先给医院打了个电话,通话大概持续了十分钟,之后他又根据报纸上登载的住址查询到了上总宗一郎家的电话号码,立刻打了过去。

“您好,这里是上总家。”

接电话的应该是女主人。

“这真是太超乎想象了啊。”

一个小时之后,会议室里四位刑警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发言的安原身上。

“我认为在那通恶作剧电话里,研市君很有可能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虽然拨打电话的是他的朋友,但可以看作是研市君自己说的。”

“就是那句八年前被绑架了,直到现在还在绑匪手中?”

其中一位刑警问道,安原点了点头。

“可是研市君是跟父母住在一起啊……”

“不,要是那幢房子是绑架犯的家,而这八年来研市君一直和两名绑架犯住在一起呢?要是研市君一直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两名绑架犯拘禁在那幢房子呢……不对,要是最近不知是何种契机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呢?他意识到,在那个家里,自己并不是被双亲抚养长大,而是被两个绑架犯一直关着呢?”

“你是想说研市君的父母在八年前绑架了他,然后再把他养育成人吗?但是石黑夫妇前一年才因绑架事件失去了相当于研市君哥哥的那个孩子……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恐怕就是意外的巧合。研市君在他父亲工作的医院里出生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而恰好在几个小时前出生的另一个婴儿因呼吸困难死去了。那个婴儿的双亲状告院方,虽然最后撤销了起诉,但他们觉得一个出生时还很健康的婴儿在几小时后就死了这件事令人难以置信。刚才我给那位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救治婴儿的值班医生的名字。石黑修平——那个成了研市君父亲的男人。”

“你是说石黑把自己死去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调包了?”刑警主任哑着嗓子问道。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性。我认为,医院职员应该有办法把死去的婴儿和活着的婴儿调包。虽然其实这是一起婴儿调包事件,但在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个秘密的研市君眼里,就相当于自己被人绑架并且拘禁起来了,他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研市君在电话里说出了真相……‘我真正的爸爸妈妈认为我死了,十分伤心难过,但我还活着’——”

“但是在第一个电话里,他说自己今年九岁。”

“我想这是为了方便让和彦君假装成健一君。他让和彦君假扮成还活着的哥哥,然后拼命想把隐藏在九年前哥哥的绑架事件里的另一起绑架事件告诉警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石黑夫妇的心情,前一年独生子被绑架后惨遭不测,第二年他们作为受害者的悲伤正要被迎接新生命到来的喜悦冲淡时,新生儿没过多久又逝去了,巨大的精神打击让他们变成这起事件的加害者。这种心情……同为父母,我感同身受。”

说着,安原拿出了一张照片。

“这是我从学校借来的研市君的照片,和九年前刊登在报纸上的健一君的照片以及石黑夫妇完全不像……”

圆润的脸颊凸显出一股稚气,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像是要替紧闭着的小嘴说些什么……

“研市卧病在床,他说麻烦您让和彦君放学后来我家一下……他很想见和彦君。”

石黑悠子向津田和彦的母亲撒了个谎,然后挂上了电话。她打算等和彦君来了之后骗他说研市正在睡觉,给他吃点心,再细细问他到底知道多少……

她一边在心里筹划着,一边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就在这时,门铃响起。开门一看,是之前来过的那两位刑警。“您好。”两人一齐露出奇妙的亲切笑容。

“其实是因为那个恶作剧电话又打过来了,所以我们想确认一下研市君是不是真的在家。听说他因为感冒没去上学,能让我们见见他吗?”

“他现在在二楼的房间里睡觉。”

骗人!刑警们知道她在撒谎,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就算他在睡觉,也请允许我们去确认一下,这是警察的义务。”听到这句话,悠子也不好拒绝,心想只要他们别离研市太近就行——

悠子带着二人前往研市的房间,越向上走,她的心里就越发不安紧张,心脏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膛,打开门时手都在颤抖。开门后她站在门口,想阻止刑警们进去,但那名年轻刑警强行闯了进去,来到孩子床前,她甚至来不及阻止。年轻刑警摇了摇孩子,立刻抱了起来,焦急地对安原说:“安原先生,这个孩子情况不对!”

必须想办法蒙混过去——这样想着,悠子马上张开了嘴,但口中却迸发出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声音。那悲痛的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尖叫,是无视其意志、从心底深处径自爆发出来的呐喊。

孩子的母亲,不对,是八年前制造了那起不为世人所知的绑架案的罪犯,不禁双手捂脸,哭倒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