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斩断睡眠。
是电话声……一定是警察打来的。那具尸体已经被发现了吗……叶子这样想着。
她的意识很清醒,完全没有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混沌感。她抬手看了下手表,十一点三十二分。
七点半左右从那幢房子里出来,回到公寓、栽倒在床上应该是将近八点半的时候吧。脑子里面一片麻木,好像自己才是被打的那一方,就这么睡了快三个小时……说是睡觉,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更像是因极度紧张而引发的神志不清。在睡着的自己的身旁,还有一个清醒的自己正因在那幢房子里犯下的罪行而惊惧不已吧……
四个小时前。确切地说是晚上七点二十八分,作为凶器的那座大理石座钟指示的时间。在混乱的情况下,不知为何这一画面异常清晰地烙印在了脑海里。不知不觉间,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开始用手帕擦拭进入房间后碰到的每一样东西……
电话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
不会,尸体不应该这么早就被发现,叶子努力说服自己。那个男人——平田绅作——的妻子雪绘利用周末前往位于伊豆的别墅了。平田对当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屋的叶子这么说过:“没关系的,雪绘明天晚上九点之前不会回来。”但叶子还是有些纠结,他又说:“那家伙一旦定好了日程,就绝不会更改。相当于她的秘书的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吧。”这个叶子倒是知道,平田雪绘是一个凡事都严格要求精确的女人,无论做什么都要预先做好精准的计划表,不能忍受一丁点的出入。不只是时间,就连办公室里钢笔的位置都不能错……家里所有的物品恐怕也都是按照雪绘的设计图摆放的吧。而这一点,在四个小时前招致了灾祸。要是她没有在起居室里那张桌子的那个位置摆放那台大理石座钟的话,我的手就不会在那一瞬间抓住它了吧……对,那一瞬间。我对他并没有抱有杀意,但是,谁会相信呢?给那个男人做了近一年情人的女人,被带到家里后男人突然提出分手,接着突然又说“最后再让我抱一下吧”。之后女人被他推倒在沙发上,这时她突然对男人的手产生了无比的厌恶,于是抓起放在旁边的座钟……
事实就是如此。当平田说“趁我妻子雪绘还没察觉,我们结束这段关系吧”的时候,叶子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准备离开。但当平田又说“最后再来一次”,而叶子表示拒绝后,他吐沫横飞地喷出一句:“反正都是玩,再多来一次也无所谓的吧。”就在那一瞬间,叶子对这个男人的厌恶之情遍布全身。都是因为这句话。但是有谁会相信呢?这一年里,每个月至少两次被那双手臂紧紧拥入怀中,但在最后一刻,竟会对它产生厌恶……要是再对警察说“我是真心爱他的”,那简直是送上门的杀人动机了……
电话还在响着。
叶子下定决心,拿起听筒。
“叶子小姐,太好了,你在家……是我。”
耳边出现了四个小时前被自己杀掉的那个男人的妻子的声音。
“能不能马上来我这里一下。出麻烦了……我只能向你求助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平田雪绘慌乱的声音。叶子没有时间多想,问道:“这里,是指……伊豆吗?”
“不是,是我在世田谷的家……计划有变,我刚从伊豆回来,结果……你来了就知道了。请马上过来。”
没等叶子回话,她就挂断了电话。一时间叶子就那么把话筒贴在耳边没有放下。麻烦事……在那幢房子里发生的某件事让平田雪绘的声音变得如此惊慌失措,某件事彻底搅乱了她的人生规划表……而关于这件事是什么,叶子比雪绘更清楚。
握着话筒的手上还留有当时的冲击感,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此时手上反而散发出那起事件的真切味道。
四十七分钟后,叶子按响了那幢房子的门铃,但怎么按都没有人应门。两分钟后,叶子攥住了门把手,门没有上锁。伴随着轻微的金属声,她推开门,脱了鞋,来到走廊。这是第三次来这里,她莫名其妙地思考着这种事……第一次是在一年前,确切地说是一年零一个月前,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通过熟人介绍,她来这家面试,应聘家政服务员。之前的一年,叶子的丈夫因交通事故去世了。平田夫妇对如此年轻就成为寡妇的叶子深表同情,谈了近一个小时后,雪绘对她说:“看样子你很精明能干,别在家里做家政,来我的画廊帮忙,怎么样?那边的工资也会高一些。”雪绘说着,向坐在身边的丈夫望去,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明明素面朝天,却像是化了精致可人的妆容一样的妻子;深邃的脸孔与因打高尔夫球而晒得黝黑的肤色很相配的美男子丈夫。为打发时间而开始经营画廊的妻子;在大型纤维制品公司担任部长的丈夫……丈夫点点头,无言却紧盯着叶子的眼。没错,那时已然决定。第二天,叶子就开始在位于涩谷的画廊上班了,但事情并不仅限于此,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平田瞒着妻子往叶子家打了个电话,这是那一瞬间无言的对视两人共同决定的……在那通电话里平田这样说:“雪绘不让你去家里帮忙是因为不能把像你这样的美人留在我身边。”他说这话不单是为了诱惑叶子,也道出了实情。后来的一年里,雪绘在自己和用人叶子之间划下了一条严格的界线,自那天面试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叫叶子去过家里,绝不让她见到自己的丈夫。她对丈夫和用人已在背地里将她的人生计划书彻底打乱、毁坏这件事一无所知……
因此今晚被平田拉来,是叶子第二次进这幢房子。而现在——回到犯罪现场,像罪犯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向起居室,则是第三次到访。
冰冷的夜色笼罩着叶子,仿佛这幢房子也死了一样。在推开起居室的房门之前,叶子闭上眼睛确认了一下自己在离开公寓时所下的决心是否有所动摇。就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今晚没人看到自己进出这幢房子,一年来应该也没有人看到平田进出自己的公寓。两人十分小心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半年前,五月底时一起去猪苗代湖游玩,在旅馆的登记簿上也留的是两人的化名。只要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被发觉,警察就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只要巧妙地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行……
叶子打开门,伴着灯光,宽敞的起居室内一览无余。雪绘就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伏首在桌子一端,双腿不成体统地随意瘫在地上。在看到丈夫的尸体时,这个女人的人生蓝图也被轻易破坏了吧……尸体?叶子的目光转向雪绘身旁的沙发。
叶子稍稍松了口气,尸体被一条红色毛毯盖住了……
“究竟怎么了?”
听到叶子不安的声音,雪绘慢慢抬起了头。她眼神空洞,一副好像一时没想起叶子是谁的样子。
“发生什么了?”
听到叶子的追问,雪绘终于回过神来,眼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看向沙发,随即用力地摇头。
“他死了,我丈夫……我从伊豆回来后就看到他倒在沙发上……”
“是意外吗?”
“不是。虽然没有出血,但后脑勺上有伤口……是这个……”
她的声音依然在颤抖,同时用视线把滚落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大理石座钟指给叶子看。
“是被杀了吗,您先生?”
叶子发出一声惊呼,这惊愕之声十分自然,自然到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雪绘点了点头,但又开始摇头,像是在说“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报警了吗?”
“还没……我给你打电话,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那必须马上报警。”
雪绘突然站了起来,用身体拦住想要走到起居室一角打电话的叶子。
“不行!”雪绘叫道,“警察会首先怀疑我的……”
叶子扶住头发凌乱,但还是一个劲儿摇着头的雪绘,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也轻轻坐到她身边,说道:“这是怎么回事,首先怀疑什么的?社长您没有杀死先生的理由吧?您二位不是连架都没吵过的模范夫妻吗?”
“那不过是骗你的。”
雪绘用双手捂着脸。
“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但其他人早就知道了。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很早之前就淡漠了。昨天晚上也大吵了一架,康代小姐肯定听到了,你知道的吧,就是每周来家里两次的家政服务员,也去过画廊两三次……警察会把这个当成动机的。其实今天早上我们和好了,他答应我跟那个女人分手,多年来的第一次和解……他说他会在今晚跟她分手,然后明天去伊豆找我,在伊豆好好谈谈重新开始的话题……我两点离开家时他还很温柔地跟我道别,我也……但是这件事没有证人证明啊。警察肯定会把昨晚康代小姐听到的争吵当成我们夫妻之间的真实状况。”
盖着尸体的红色毛毯呈现出人的形状。叶子冷漠地凝视着那里,说:“那个女人……女人……您先生出轨了?”
心里紧张地想着一定要表现得很自然才行,却反倒发出了不自然的干涩声音。但是不用担心,处在混乱中的雪绘已无暇顾及叶子声音中的变化。
“我们结婚第二年他就开始有外遇了……很多个女人,多到我连生气都生不过来……对了,你还记得去年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吗?你来应征家政服务员……你还记得当时我一开门,脸上流露出的些许不愉快吗?我不愉快是因为你是个美女啊,还是平田喜欢的类型。因为不想把你放在我先生身边,所以才让你去涩谷的画廊帮忙的。毕竟他对在你之前的家政服务员出手了,那时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分手……可他却死性不改地又搞上了一个女人。”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那个女人?”
“我完全不清楚。但今年他肯定在外面有女人……”
齿间溜出一丝叹息,这时雪绘突然扬起头,眼睛慢慢向上抬,扫到了叶子的脸。
“为什么你对那个女人的事情那么感兴趣?”
她呆滞的双眼就像起了雾的镜片,让人感到不舒服。这一刻叶子觉得自己似乎被逼入绝境,但她立刻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虽然可能还是不及平日就十分严格的雪绘,但现在的叶子经历了突发事件,仿佛被压在自己筑起的设计图破碎之后的碎片下,激起了想对抗一下的心情……先接过话,再考虑说什么吧。
“因为您说了您先生今晚要跟那个女人谈分手啊。那么就有可能是那个女人杀害了您先生。”
叶子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巧妙。这样一来,就可以顺势打探出雪绘究竟知道多少自己丈夫和那个女人的事情了。
“你还真是冷静呢。”
雪绘说道,她的眼睛依然蒙着一层荫翳,让人看不透彻。
“也是呢,其实像你这样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到了紧要关头反而会很坚强。而我这种平时很强势的女人,却比较脆弱……对啊,我的脑子一片混乱,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他答应我今晚要和那个女人见面、谈分手,这样的话,那个女人也有杀人动机了啊……”
“嗯。”
叶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果然如此,任谁都会这么想……不会有人认为这只是一起突发事故,无论是谁都会认定被抛弃的女人具有充分的动机来实施犯罪……所以正因如此,才绝对不能让雪绘和警察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目前尚不用担心雪绘把那个女人和眼前的自己联系到一起。但是……
“不过,如果说事件是在这幢房子里发生的……既然是谈分手,您先生又为何把那个女人叫到自己家里呢?”
叶子问出了这个让她困惑不已的问题。
“这个好解释。很简单,那个人可能担心宾馆那样的地方会动摇他的决心。而且在和妻子一起生活的地方向外遇对象提出分手,对方不好说‘不行’吧。你可能不太清楚,他虽然像走马灯一样地换情人,但在分手时却很会精打细算。从这个角度讲,如此卑鄙无耻的男人被人杀死,也在情理之中……”
知道的,平田的卑鄙在一年前的第一通电话里叶子就已经彻底知悉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是选择和他保持不正当关系,并且沉溺于此……不知不觉中,积存在身体某处的眼泪没有放过叶子在这一瞬间的情感沦陷,想要冲出眼眶。不行,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叶子这样告诉自己,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
“对啊,只要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警察一定就会先怀疑她了。”
雪绘这样说着,却又立刻摇头否定。
“不过还是没用啊。我只知道那个女人仅用过一次的化名。”
“化名?”
“对,今年五月他们俩一起去了猪苗代湖。他跟我说去轻井泽打高尔夫,结果回来后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盒可疑的旅馆用火柴……我给那家旅馆打了个电话,得知两个人在旅馆登记簿上写的都是化名。”
“既然是化名,那您是如何认定就是您先生和那个女人的呢……”
“我老公一般会用部下的名字当自己的化名,藤仓明之类的……旅馆的人告诉我没有叫平田的人住店之后,我就试着说出了这个名字,结果,果然。”
藤仓明——平田在登记簿上写下的的确是这个名字。和那个女人的化名写在一起……
“那个女人好像用了清美这个名字。”
“但是这也有可能就是她的真名啊。您先生用了化名,但那个女人有可能写了真名……”
“不,是化名哦,因为清美是他妹妹的名字……对了,就因为这个名字,我又多知道了一点那个女人的事情。”
叶子呼之欲出的紧张情绪全部集中到了手指上,她双手紧紧抓住衬衫的前襟。
“连那个女人都要用化名,不正说明她是我认识的人吗?我是这么想的,因此在给旅馆打的那通电话里……”
雪绘的眼睛依然蒙着一层阴影,但叶子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尖锐的针,正发出尖叫“那个女人就是你”。不过就在此时,攥着衬衫前襟的手指突然间感到另一种不安。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时,简直忍不住想要惊叫出声。衣服前襟上少了一颗纽扣……叶子想方设法忍住了叫声,敷衍问道:“您有什么线索吗,关于那个先生身边的女人?”
“完全没有。是我身边的哪个人背叛了我呢?不过很明显,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
虽然不能把视线从雪绘身上移开去看胸前的纽扣,但仅凭手指也能确认,衣服上的确少了一枚纽扣。今晚六点平田打电话来,叶子换好衣服,六点二十离开家,七点十分抵达这边附近的车站并坐上前来迎接的平田的车,十分钟后被带进这幢房子……离开自己的公寓时纽扣肯定还在,电车里虽然人很多但身上的外套特别厚,里面衬衫上的纽扣应该不会掉下来。脱下外套之后做过的唯一可能让纽扣掉下来的激烈动作就只有在这间起居室里被平田推倒在沙发上了……
在这间起居室里,存在着一个能揭穿自己就是凶手的小小物证……
但叶子的眼睛一动不动,依然目不转睛地死死盯住雪绘,问道:“您先生的手账或者日记上是否留有关于那个女人的线索呢?”
“我注意到他会时不时更换手账之类平时常用的东西,所以不太可能留下线索。其实我在一个月前找过,但什么都没找到……留着旅馆的火柴对他而言是个很罕见的错误。”
“但是昨天晚上你们吵架不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不是,开始是因为别的事吵的,后来吵着吵着我不禁把从三月起就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结果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人居然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于是我们吵得更厉害了……”
“那您有没有问是个怎样的女人?”
“问了……但他说不过是玩儿玩儿而已,已经打算甩了她,没必要为了这么个无所谓的女人让我伤心……”
叶子只觉得雪绘没有表情的脸上映出了微微的冷笑。为了躲避那双眼睛,她缓缓起身,环视房间。
“怎么了?”
“我想也许有什么证据留在了这间屋子里,因为那个女人很有可能今晚来过这个房间……就算只有一根头发,不也是重要的证据吗?”
“对,你说得对。”雪绘像是没有察觉出自己语气中的自我安慰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后似乎强忍着眩晕,踉踉跄跄地试图站起身来。
“社长,您快坐下,我来找。”
叶子赶忙制止了她。
接着叶子整个人趴在地板上,弓着身子,先检查沙发旁边的地毯。她细致地观察,同时用手指一路摩挲过去。突然,她停了下来,目光盯着一处。
出人意料地轻易就找到了。它就在从沙发上垂下的毯子角旁微微反着光,一闪一闪的。
叶子放下心来。虽然只是一颗随处可见的小小贝壳纽扣,却是致命的犯罪证据。叶子伸过手去把它盖住,假装检查桌子下面,扭过身子,伺机把纽扣塞进了穿在衬衫外面的羊毛衫口袋里。
之后叶子继续装模作样地在宽敞的起居室里铺着的地毯上爬来爬去。虽然有些担心之前来这里时会不会有头发掉落到什么地方,却也没有刻意寻找。没有这个必要,就算警察发现了自己的头发,也可以说是为了帮雪绘找证据,趴在地上四处翻查时掉的——
雪绘好像贫血一样面无血色地蹲坐在沙发旁,平日里的华贵高雅已丧失殆尽,肌肤的颜色仿佛化石一般。叶子装作在充斥着豪华装饰品的起居室里四处搜寻,但实际上她的关注点始终在那个女人身上。这一年来,这是第一次在面对这个明明只比自己大三岁,却要求自己称她“社长”的傲慢的女人时感受到了优越感。身边这个愚蠢的女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杀死她丈夫的凶手就在眼前,还一味担心警察会不会怀疑到她身上——不对……
钢琴上有一尊铜像,那是一位著名雕塑家应雪绘之邀,专门为她铸造的全身像。虽然铜像只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却甚为夸张地强调了她的丰满。铜像的面部把她那坚强的意志完美地表现了出来。
叶子感到有些害怕,目光转向钢琴旁边的电话,之后她边说着“什么都没有呢,这样的话……”边回过身。
一瞬间,叶子的视线与一直盯着她看的雪绘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虽然雪绘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但叶子在电光火石之间仍能看出,那双眼睛的主人尽管面色苍白,目光却锐利得像针尖一样。
优越感随即消失,不安再上心头。
“这样的话,果然还是应该报警吧。”
叶子说着,坐到了沙发上。这时,不安又以另一种形式向叶子袭来。
摆在茶几正中央的烟灰缸旁边有一副男用银框眼镜。
好像刚进房间时它就放在那里了,但因为一直在留心那些不起眼的小地方,所以大意地忽略了眼前的这个物件。
为什么?当时仰面倒在沙发上的平田的确戴着眼镜,那么这副眼镜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疑问变成了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不安,阴影笼罩在叶子心间并逐渐扩散开来。平田的视力其实不算很差,但可能他想给人留下知性的印象吧,所以时不时会戴着眼镜。而今晚他也确实戴了眼镜。刚才叶子离开房间时回头望向尸体时,感觉他的眼镜片汇聚了来自天花板的光线,圆睁的眼睛似乎还眨了一下……
是不是发现尸体的雪绘在用毛毯盖住他之前摘下了眼镜呢?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但是又不能直接问她,不能暴露自己知道平田死的时候还戴着眼镜这件事。等一会儿拐弯抹角地询问吧……
“还是应该请警察来勘查那个女人留下的痕迹——您碰过尸体吗?有没有抱起过他……”
“没有……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只是因为害怕,才从隔壁房间拿了块毛毯把他盖了起来。”
那样的话,这又是为什么呢?叶子生生把藏在心里的疑问压了下去。虽然不安的阴影还在,但现在她已没有闲暇顾及眼镜这件事了。
“你为什么问这个?”
叶子看着雪绘充满疑惑的眼睛回答道:“那就没关系了。尸体上肯定会留有那个女人的痕迹,警察一定会有所发现的。您也说了,家政服务员听到了你们昨晚的争吵,那么她就可以证明那个女人的存在。这样一来,警察应该会首先怀疑那个女人,而不是社长您了。”
“但是我没有什么像样的不在场证明啊。”
“您去伊豆,往返都是开的自己的车吗?”
“对……所以没有证人。而且虽说我的确到了别墅,但因为担心丈夫是否真的跟那个女人谈分手,又马上折返回家,警察肯定不会相信这样的话吧。”
要是这样就没问题了,比起出轨对象,警察肯定会率先怀疑妻子。叶子放下心来,暗自在心里喃喃自语,脸上却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也没关系啊。那个女人应该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女人在这里杀害了您丈夫啊,那她就不会有不在场证明……”
叶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雪绘就突然转过头来,再次用尖锐如针一般的眼神死盯着叶子,说:“叶子小姐……你……你为什么能如此断言,是那个女人杀了他……”
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在说:感觉好像你就是那个女人。但叶子的脸却依然如面具般毫无表情。
“我是听了社长的话,才做出这一判断的。警察也一样,只要社长如实陈述,他们应该就会这样认为的,所以……”
“比起这个……”
雪绘的目光汇聚在距离叶子的脸有两三厘米的地方,沉默了几秒。她似乎在看叶子背后的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人站在身后……叶子像是也感觉到有什么人的身影在自己背后,不由自主地扭头回望。这时雪绘喃喃说道:“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很在意那里。”
叶子身后当然什么人都没有,雪绘的视线所及之处只有那架钢琴。
“叶子小姐,你能把摆在钢琴上面的铜像向右移动十厘米左右吗?好奇怪啊,我白天离开这里时它还在通常的位置上,是谁挪动了它呢?麻烦你把它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看着不舒服。”
虽然叶子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时候雪绘突然强迫症发作,但还是照她说的,站起身来,走到钢琴旁。
铜像意外地很有分量。叶子用两只手费力地捧起,总算把它挪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这时雪绘又开口说道:“你顺便把掉在那里的座钟也放回到桌子上吧,我实在看着难受。”
“这个还是就那么放在那里比较好吧……因为它可能是凶器,您不是说您看到先生的后脑勺有被击打的伤痕吗?”
说到这里,叶子才突然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毛毯下的尸体是仰面朝上躺着的,那么自述没有碰过尸体的雪绘又是怎么知道他后脑勺有伤的呢……
叶子毫不掩饰地死死盯住雪绘的脸,面前这个女人摆弄过尸体,摘下眼镜的人也一定是她……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及为什么要隐瞒这些事情……
雪绘抬头看着站在那里的叶子,说:“你为什么觉得那个座钟是凶器?凶器是那尊铜像哟,凶手看准时机,在平田走到钢琴旁打电话、背对着他时下的手……这样推测才比较自然吧?还是说你有证据认定那座大理石时钟才是凶器?”
因为正是我本人用这双手举起座钟砸向平田的……当然,这话可不能直接说出口。而此刻雪绘的目光与刚才截然不同,有某种东西显露了出来,某种东西……
“另外还有一点让我很介意,那就是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一直不停地劝我打电话报警?”
“那是因为……不管怎样,最终还是把事情全权交给警方处理比较好。只要人不是社长杀的……就该尽快——”
雪绘没让叶子把话说完,打断她说:“对此你为什么如此有把握?敢确信人不是我杀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没杀人’的话啊。”
雪绘突然以社长的口吻讲话,将尖锐的质问甩向叶子。
“但……这是……”
事情开始发生某种逆转,但叶子完全没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雪绘悠闲地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香烟,随后叼起一支点上了火,继续抬头看叶子。她脸上展现出的表情与刚才截然相反。
那表情是不是微笑,叶子已无法即时辨明。如果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话,那也是异常冷酷的微笑——
“没错,我可没说过人不是我杀的哟。”
雪绘的话与香烟烟雾一起从她口中轻轻吐出。
“我一直担心警察会率先怀疑到我头上,是因为……确实是我杀了平田哦,用那尊铜像……”
骗人!杀人的是我……
叶子强行把这句已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突然间,她失去了自信。人真的是自己杀的吗……这一瞬间,叶子奋力开动已经生锈的脑筋,绞尽脑汁,回忆那时的情况。当时她条件反射般地把耳朵贴到了仰面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胸前……他的心跳完全停止了……但真的是那样吗?还是说,这只不过是自己在陷入混乱时先入为主的误判……
叶子看到了茶几上的眼镜。如果当时平田只不过是一时昏迷,在叶子离开后又清醒了过来,然后自己把眼镜摘下的话……
“社长您是几点从伊豆回来的?”
叶子挤出了这个问题。
“十点半左右——怎么了?”
“那时候,您先生还活着呢吗?”
“当然了。我不是说了吗,是我杀的他。要是人都已经死了,还怎么杀?”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杀了他?”
“昨天的吵架和今早的和解都是真的……但我所谓的和解指的是平田终于答应我跟我离婚了。叶子小姐,我也有别的男人呢。我想跟平田离婚,然后和那个男人结婚,可平田虽然在外面有女人,却一直不同意跟我离婚……而这个问题终于在今天早上解决了。我高高兴兴地去伊豆,等着那个人来与我相会,可麻烦却接踵而至……平田打电话把我叫了回来……到家之后我发现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对我说:‘我要跟那个女人分手,所以你也和那个男人分手吧。’我说:‘你的鬼话我才不信。’他说:‘那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给她打电话说分手。’之后就走到了电话那里……他完全不顾我的想法……当我听到电话按键音时,心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不在电话接通之前动手的话,我就又要回到原来那种万劫不复的生活中去了……于是我条件反射般地抄起铜像,朝他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她压抑的声音逼迫叶子相信她讲述的是事实。人不是我杀的啊!叶子在心中高声呐喊,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平复心情了。
“能向你求助真是太好了,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呢。你说警察怀疑那个女人的可能性会比较高……没错,把罪名推给那个女人就好了啊。而且我……”
雪绘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呆立在一旁的叶子,最终盯着她的脸。
“而且我,其实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呢。”
冷酷的视线刺向叶子,直到现在叶子才彻底读懂隐藏在这双眼睛背后的话语。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声音颤抖,下意识地问道。雪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平田和家政妇康代小姐也有一腿,刚才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想打给康代小姐哦。不过我觉得比起康代小姐,另一个女人更适合出演杀死平田的凶手呢。因为这个女人呀……今晚在这幢房子里杀过一次人了。”
冷冷的话语从她口中流出。雪绘脸上带着微笑,眼珠却纹丝不动,仍旧死死盯着叶子……果然,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女人知道了……除了自己,平田还跟家政妇保持着暧昧关系什么的,已经完全无所谓了,现在令叶子心生恐惧的只有那双眼睛……
“没错,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虽然在被打的瞬间昏了过去,但很快就恢复了知觉。他说他看见你在擦指纹,就没敢出声,装死来的……之后给在伊豆的我打电话……所以就算我把罪责推给你,你也无话可说吧?因为在你擦拭指纹时,就已经决定把锅甩到我头上了。”
我被陷害了。这个女人叫我过来,目的就是为了在现场再次留下我的指纹。玄关处、起居室的门上……
“是不是安心了?知道人不是自己杀的。”
叶子猛烈地摇着头。刚才那份心安早已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感受是,她现在清晰地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雪绘精心挖好的陷阱里——那个完全按照雪绘所擅长的精准设计完成的、牢不可破的陷阱里。
叶子勉强支撑住无力的身躯,问道:“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是你杀了他?要是你不说的话,我就会认为自己才是凶手。明明这样才对你更加有利,不是吗……”
“是啊,要是能够原样再现你的罪行的话。不过想要完全重现是不可能的,那时我丈夫已经开始拨号了,慌了神的我来不及去拿你用过的凶器了,只能立刻抓起就在手边的铜像……因此就算你被逮捕,但只要警方发现凶器不对,马上就能察觉出你不是凶手了。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你的罪行和我的罪行有一处本质上的区别。其实不管怎样,你终究都会知道人不是你杀的。”
说着,雪绘忽然站了起来。
她要杀了我——叶子的身体有了如此感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三步。叶子觉得雪绘向她坦白一切,明显是不想把她活着交给警察……
但雪绘没有理她,径直走向电话,拿起了话筒。她是要给谁打电话吧……是打给警察吧。
对方似乎马上就接了起来。
“对,已经结束了,你马上过来吧……再有两分钟左右就能到了吧……等一下,我让叶子小姐听电话。”
雪绘把话筒递了过来。不是警察,叶子知道的仅有这一点。就像被吸住了一般,叶子接过话筒。
“是我啊……”
一个阴森的声音悄悄潜入叶子的耳朵。
“你是谁……”叶子哑声问道。
“我啊,是今晚被你杀死了一次的男人哟。交往了一年,最后却被你杀了,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啊。”
这是平田的声音……没错……
话筒从叶子手中滑落,她用手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尖叫。雪绘从地板上拾起话筒,放回原处。转过身来,她的眼睛里依然带着笑意……还活着,平田还活着……但是,这样的话……
叶子拼命摇着头。沙发上的确有一具尸体……不对,那真的是尸体吗?毛毯下面盖着的真的是尸体吗……原来不过是在演戏,所有这一切……下一瞬间,叶子冲向沙发,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毛毯。叶子的身体被飘扬的毛毯缠住,摔到了地板上,她因惊愕而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沙发。
叶子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惊诧了,是因为那里确实躺着一具尸体,还是因为那具尸体是个完全没见过的男人……别说这张脸没有见过了,单看身体也知道他不是平田。平田不是这种又丑又肥的男人……不对……难道说这才是平田……
“让我重新介绍一下,你和他从来没有见过面呢。这是我先生,平田绅作……”
叶子听到了雪绘那沉稳的声音,但她觉得那声音仿如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我也真是的,犯了个错误呢。就是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把你要来的日子记错了一天,而那天正好我丈夫不在家,我就把情夫叫来幽会了。我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但立刻就镇定下来……后来我是怎么骗你的,你也知道了……但还有一处误算,就是他居然就那么假扮成‘平田’去勾引你了。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火柴后,往猪苗代湖那边的旅馆一打电话就马上明白了。因为他没用化名,而是用真名登记住宿的……”
藤仓明——这个名字从意识尚存的角落一闪而过。
“之后他向我坦白了跟你的事情,但我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说过,只要我还没离婚,他就是自由的……而今天早上,一切都解决了,我丈夫去了康代那里,而我把钥匙给了藤仓……他跟你谈完分手后,就会去伊豆找我。本来一切都会很顺利,结果你却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我接到藤仓的电话后慌忙从伊豆赶回来,正和他说话的时候我丈夫回来了。当他知道我的出轨对象居然是他的部下时,怒不可遏地吼道:‘你马上跟这个男人断掉,我也去和康代分手。’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他过去打电话了。所以我立刻……不过这时藤仓说了一句:‘别担心,你不过是把刚才那个女人做过的事情又做了一遍而已。’”
玄关处传来动静,从走廊到起居室,脚步声渐渐清晰……雪绘这时也慢慢靠近站在那里的叶子……
“但是,因为被害者长得不一样,所以无法完全重现凶案现场。于是他说:‘再伪造出一个那个女人自杀的现场不就行了?’”
必须逃跑……可又能逃往何方?已经能听到门把手旋转的声音了。这时雪绘突然扑向一心想逃跑的叶子,粗壮的手臂箍住叶子的身体,像要用身体吞噬叶子一样。门开了,与此同时房间里响起女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叶子以为是自己发出的,但并不是……
尖叫的也不是雪绘。雪绘放开叶子的身体,转身望向房门,接着像是被绝望压垮了一般发出一声闷哼……叶子也看向那边。
房门边有一个人,却不是平田,不对,不是假扮了一年平田的那个男人的脸,而是一位依稀留存于模糊记忆中的女人……
“康代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人平静地回答雪绘的问话:“我在刚才的电话里听到了惨叫……还听到您先生说‘你要杀了我吗’。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报警,现在警察就在外面……”
“你骗人!”雪绘厉声叫道,“电话明明还没接通,我在他按完全部号码之前就——”
“已经接通了。那时……夫人您不知道吗?您先生把我家的电话号码设置成三个数字的快速呼叫号,存在了电话里……后来我还听到您在和什么人说话……我……”
叶子意识模糊地听着,眼神蒙眬地看着雪绘——这是雪绘从来没有展现过的另一副面孔,是一张与崩坏的人生设计图一起扭曲变形的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