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野康彦径直走到狭窄画廊的尽头,皱起眉头发出疑惑的声音。
“咦?”
昨天还在的那幅画,不见了。
从展览开始的那天起,旗野每天都会来参观,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他如此热心,只为一幅画,但那幅画失踪了。
直到昨天,那幅少女的肖像还挂在那面墙上。它是荻生仙太郎的早期作品。初看,不过是一幅平凡的小品,但从少女斜靠的姿势、瞥向脚边的眼神中可以略微看到之后作为荻生特色的“绚烂的颓废”风格的一丝端倪。在这个没有展出多少出色作品的展览里,唯独这幅画让康彦目不转睛。
而且多看几次之后,他更加认定在荻生的所有作品中,这幅画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正因为画风尚未成熟,画面的栩栩如生才会令观者为之惊叹。
少女的眼睛是黑色的,却不是单调的黑,而是如同混合了七色彩虹般的华丽黑色。同时像是朝着如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一样散落在她脚边的死亡碎片望去的眸子中,又流露出深深的寂寥……
今天,挂在那个位置的画变成了画家学生时代的素描稿。这种程度的画,就算是正在美术大学念书的我也能画得出,旗野这么想着。那幅画会不会被什么人买走了啊……但是贴在接待台那边的告示上却又这样写着:“本次展览为纪念荻生仙太郎去世三十周年的免费展览,展出作品均为归属其遗孀的遗作。这些作品中蕴藏着夫人与已故先生之间的种种回忆,因此恕不出售”。
会不会是移到别处了呢?旗野这样想着,看向四周。
“请问……”
这时,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一位面带微笑、身着和服的妇人站在他身后。满脸皱纹和满头白发表明她年事已高,但清透的肤色和精神的眉眼让人不难想象她年轻时的美貌。旗野第一天来的时候就觉得她可能是荻生的遗孀。
从小就在祖母的鼓励下开始学画的旗野康彦很早就知道了荻生仙太郎的名字。祖母认识荻生,家里还挂着荻生赠送的一张主题为苹果的小尺幅画作,祖母常常说:“这样出色的画家,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不过直到三年前考进美术大学,旗野才真正开始对荻生的画产生兴趣,因此对其遗孀也不太了解。荻生乍现于战后画坛复兴期,十年之后便驾鹤西去,仿佛烟花般转瞬即逝。在鼎盛期的十年里,他潜心创作,留下了数量惊人的画作。他的绝大多数作品留在自己手上,未流入市场,临死前,他将它们付之一炬。可谓一名私生活和创作方面都成谜的画家。
在其十年活跃期的中间阶段,他因一幅题材新颖的作品《爱神华生》而率先在海外成名,之后名气才又回传到日本,成为享誉世界的知名画家。但在他短短四十三年的生命里,还有着很多未解之谜,作品集也仅出版了薄薄一册。
“我听孙女说,您每天都来欣赏《无颜的肖像》呢。”
这位气质优雅的老妇人如此说道,同时回头望向接待台。站在接待台那里的年轻女孩应该就是她的孙女吧,旗野觉得自己跟她孙女应该差不多大。
为什么老妇人会来搭话呢,这一点令他讶异,但还是张口问道:“请问那幅画怎么了?”
“要送给别人了,所以取了下来。”
老妇人这么说着,邀请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竟然这么喜爱荻生的画作,真是让人高兴啊。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旁边的咖啡店坐一下喝杯茶吧。”
“这个……”旗野正犹豫之际,老妇人已迅速转身向画廊门口走去。
在店里相对坐定,老妇人向旗野做了自我介绍,她果然是荻生仙太郎的妻子赖子。当她听说旗野是大三时在作品集里看到《夜》这幅画,进而成为荻生的粉丝之后,问道:“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眼中,荻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旗野很诚实地回答说,他觉得荻生是位具有毁灭性天赋的艺术家。听到这个答案,老妇人不由得用手捂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
“实际上正相反呢。看来大家都误会他了。他是个爱讲笑话逗人笑的人,面对油画布作画的时候也相当开朗。从他得知自己患上癌症,到不治死去,脸上都没出现过一丝阴郁的表情……”
老妇人笑着说道,笑纹像波纹一样布满脸庞。
“而且,说他临死前把绝大多数画作都烧掉了也是假的。实际上,荻生的画在他去世前基本上都交给某位收藏家了,一直沉睡在一间秘密房间里,到今天已将近三十年。准确地说,到下周末就满三十年了。”
“到下周末?怎么说?”
“那位收藏家终于松口,肯放手了。下周,将有三十二幅作品在拍卖会上拍卖。大概明天过后此事就会在媒体上成为热门话题了吧。”
“那么,荻生先生在弥留之际创作的那幅有着‘梦幻杰作’之称的《地平线》也要上拍?”
老妇人看着不假思索脱口问出这个问题的康彦,微笑着点了点头。《地平线》和最开始吸引康彦走进荻生世界的《夜》一样,创作于他去世的前一年。《夜》这幅作品描绘了一个象征着大地的褐色世界,其中又混入了奇异的天空般的颜色,就像在纯黑色里融入了不可思议的光一样。据仅有的几位亲眼见过这幅画的人说,那是比《爱神华生》更为杰出的作品。
荻生仙太郎在十年的创作活跃期内,画风发生过两次重大变化。第一次是前期写实派画风的风景画和人物肖像画等转向类似《爱神华生》这种具有奇幻绘画空间的风格,花与人的肌肤界限不清、具象与抽象界限不清、生命的绚烂与死亡的颓废界限不清,这次转型十分成功。第二次是在他去世的两年前,画风再次转变,转变后他的画作仿佛超越了具象与抽象的界限,虽然画面基本为单一颜色,但感觉似乎包含了所有颜色,升华到了一种独特的境界。
康彦望向老妇人身上的和服,他虽不太懂得品鉴和服,但色彩总还是分辨得出。这件和服大体上呈现出常见的暗紫色,然而细看之下,单色中又隐隐泛出诸多奢华之色,简直与萩生的画作如出一辙。
不仅如此,穿着这件和服的老妇人的面庞也像是枯涩霜白中点染了一丝年轻时如水容颜的残影,同样宛若荻生的画作。
“这次拍卖,还有一幅比《地平线》更有意义、更为高超的梦幻杰作呢。那幅作品,只有我和那位收藏家见过……”
“这种本该名垂青史的珍贵作品就那么鲜为人知地默默沉睡了三十年?”康彦感到难以置信,追问道,“为什么您……夫人您为什么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世呢?告诉大家那个传言是个谎言……”
“因为那位收藏家执拗地认为只有将画作据为己有、秘而不宣,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因此让我保守秘密,不让世人知道作品在他手上。不过他现在出于某些无可奈何的原因而要将画作出手了。”
老妇人说完,又不经意地补充道:“但是,我将此事隐瞒至今,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此话怎讲?”
就在老妇人笑眯眯地打算避而不谈这个问题时,刚才在画廊接待处那里像是她孙女的女孩子拿着一个包走了过来,里面似乎包着油画。
老妇人接过包,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晃子。这位是旗野先生。”介绍完后又对孙女说道,“加濑先生还在住院吧?这样的话,我想不如干脆拜托这位旗野先生。”
那位姑娘颔首说道:“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等女孩离开后,老妇人对旗野说:“旗野先生,你肯定想去看看那场拍卖会吧,在那里可以看到我刚才说到的那幅荻生的真正意义上的梦幻杰作。”
康彦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么,能请你代替我出席那场拍卖会吗?另外,我还想请你务必将那幅画竞拍到手。”
康彦着实吃了一惊。这不是可以拜托陌生人做的事情啊。老妇人对康彦的惊讶表示理解,她微微点头,继续说道:“实际上,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位收藏家乖僻异常,他不允许荻生的遗属进入拍卖现场。准确地说,是不允许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进入。”
妇人的细眉紧锁。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那位收藏家恨我。你知道荻生在和我结婚之前曾有过一段婚姻吗?”
“不知道……”
仔细想来,旗野发现自己对荻生的私生活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祖母和荻生有怎样的渊源。
“有传言说那位夫人自杀身亡了,这你也不知道?但其实那真的只是一起事故。她在道口被火车……警察明确地做出了事故认定,而且荻生认识我是在那之后。可那位夫人的父亲却一口咬定是我和荻生一起逼死了他女儿……”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而那位收藏家就是这位父亲。今年他已经九十岁了,却始终对我恨意不减。”
“所以说,他并不是因为想拥有荻生……荻生先生的作品,才疯狂收集的。”
老妇人察觉到了康彦话里的深意,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
“他对荻生也充满无穷的恨意。荻生刚开始享誉世界时,他就在想方设法毁掉他的前途。为了将荻生的名字从画坛抹杀,他大肆购买荻生的画作,想让他从世人的眼中消失。已经卖给别人的画作,他会暗中斥巨资回购,新作更是要在尚未公之于众时就直接掏钱买走。这位收藏家,也就是荻生前任太太的父亲,叫作弥泽俊辅,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弥泽建筑的……”
他可是日本财经界首屈一指的企业巨子,虽然已把社长之位让与儿子,但依然以会长的身份执掌公司大权。好像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荻生烧毁了全部画作的谣言也是从弥泽那里散播出去的。”
“荻生先生明知弥泽收画是为了毁掉自己,还把画卖给他?”
“嗯,反正那个人总是把画画就是快乐的游戏,甚至不该拿去换钱这种不好的话挂在嘴边呢。”
“游戏吗……”
康彦叹了一口气。
“是啊。”
老妇人应了一句,随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刚才孙女拿过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那幅描绘着少女的画……
“你觉得这幅画是他的初期作品?”
康彦点点头。老妇人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用力摇了摇头。
“这是他临终前在病榻上绘制的作品中的一幅。”
“可是——”
“那个人在病倒之前,画风就重返具象了。就像是回归了初心,就像重新回到美术生时代,从头开始一样。他画了诸如苹果、花束这样的静物,画了风景,画了人像,似乎在最后时刻他变得只相信实在的物质了。是不是觉得线条和色彩有些像外行画的?但这才是他在生命终结之时抵达的境界。我呀,在这次展览中故意没有说明这一点,就是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识货。”
康彦沉默地看着画。
“只有两个人哟。有一位美术评论家认为,这幅画具有颠覆荻生以往所有作品的力量——而另一位就是你了。”
康彦摇摇头,有些困惑地说道:“我被这幅画所吸引,只不过因为它符合我的审美趣味而已,并没有什么深意。”对此,老妇人又摇了摇头。
“只有从这个角度去看,才能真正领悟荻生所说的游戏的真意吧。的确,颓废和华丽一直并存于那个人的画作之中,但这二者均来自他的开朗。他说过,颓废是一种像太阳一样的东西呢。”
紧接着她把画递给康彦,忽而说道:“刚才我说这幅画送人了,其实是要把它送给你。”
康彦条件反射般地使劲儿摇头。
“你不是很喜欢这幅画吗?”
“但我怎么可以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里接受如此昂贵的礼物。”
荻生遗孀发出了有些夸张的笑声,说:“陌生人?我们已经互报了姓名,可以算是认识了吧?而且,你不是已经迷上我了吗?”
“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虽然她的确是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妇人,但康彦可没说过那样的话。
“你不是很为画中的少女着迷吗?而那幅画上画的就是我……”
“这是您……是夫人您小时候的肖像画吗?”
“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在绘制这幅作品时已命不久矣,而我那时也已经四十岁了。”
“但,这……”
画中的人物确实是个五六岁的少女,不,是个称之为幼女才更为恰当的小女孩。
“所以我才说这是那个人的玩笑。他临死前,我在他眼中似乎是这副模样呢。看眼睛还看不出来吗?这个女人……算了,称她为女孩子吧,你不觉得这个女孩正注视着死亡吗?她所注视的,正是那个人的死。只有这双眼睛是那时的我的样子。很具象呢,还有这里,她穿的衣服也是我那时候穿的衣服。”
的确,少女身上只有眼睛是成年女性的样子,正哀伤地看着濒死的丈夫。其实康彦在什么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有这种感觉了。但除此之外,少女和老妇人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共同点。不仅年龄相差甚远,脸庞也判若两人。少女的双颊饱满,是个圆脸姑娘,老妇人则脸颊略平,是张瓜子脸。
“脸一点儿都不像对不对?但在那个人眼里好像就是这样。他还说:‘你的心长得就是这个样子。’《无颜的肖像》这个题目是在他死后我命名的。我还想过要不要起名叫《心之肖像》,但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伪善的味道,会磨灭那个人游戏笔墨、从心作画的初衷……那个人真的一直都很快乐,连死亡都被他视为人生中最有趣的一场游戏。最后的最后,他人已经瘦成皮包骨了,脸上也从未失去过笑容……”
老妇人用纤细的指尖轻轻拭去带着笑意的眼里渗出的晶莹泪滴。
“这么有意义的画,我更是不能收了。”
“你言重了。另外这也不是免费送你的,是你替我出席那场拍卖会的谢礼。当然,前提是你要接受这个任务。”
“关于这个……为什么选我?”
“因为弥泽先生绝对不允许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进入会场,这让我们很困扰。起初我拜托了孙女的男友,弥泽先生把这次拍卖会组织得滴水不漏,只有提交了申请并且通过的人才能获得在拍卖当天进入会场、参加竞拍的资格。可以称之为资料审查吧,倒是没要求提供照片,只让写上年龄。拍卖当天,在接待处还要按照申请书对参加者进行再次核查。我孙女的男友加濑先生费尽周折,总算通过了审查,但他不久前去滑雪时骨折了,下周无论如何也无法出院。”
“可跟我年纪相当的人您应该还认识很多吧?”
“对……但如果拜托完全没有绘画知识的人,我会觉得略为不安。参加这场拍卖,多少还是需要对绘画有所了解才好。这样一来,除了加濑先生之外,就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还真的是很严格呢。”
“这也是弥泽先生故意这么做的,荻生的作品,他一幅都不想让我们得到。”
“那么,在拍卖现场,我到底要做什么?”
“拍卖会就是按普通流程走的,你要做的就是不管出价出到多高,都要把那幅画竞拍到手就行了。不过,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任谁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了。而你还必须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在竞拍开始前,判断出那幅作品究竟是真迹还是伪作。”
“您稍等一下,我可没有鉴别画作真伪的能力。”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具备一些绘画相关的知识就可以了。”
老妇人这样说道,接着又用自然的声调继续说明。
“真迹的眉毛这里会比较黑、比较粗,有点儿像男孩子的眉毛。再有,这幅的眼睛会更明亮。”
康彦心里有些疑惑,问道:“眉毛、眼睛是指?”
“指的就是这幅画中少女的眉眼啊。”
老妇人的手指顺着摆在桌上的画中少女的右眉向下划去,继续说道:“就是这块区域,真迹的颜色会更浓一些。”
“是跟这幅画相同的一幅画?……那个……上拍的作品。”
“对……”
“也就是说,上拍的是真迹,而这幅是赝品?”
“对。”老妇人很干脆地给出肯定的答复后,随即又说道,“哎呀,我刚才没有说这幅画是仿制品吗?哎呀,真是的,光顾着说别的了。啊,因此你才会那么客气啊,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呢。真迹早被那个男人据为己有了,这次也将是我时隔三十年与那幅画的再次重逢呢,如果你下周能顺利地在拍卖会上把它竞拍到手的话。”
看着目瞪口呆的康彦,老妇人继续说道:“这一幅是赝品,所以不用客气,请放心收下吧。”
“那这幅赝品是谁绘制的呢?”
“一位没什么名气的画家。在弥泽先生买走这幅画前——其实说是强行夺走更为贴切,我给画拍了张照片,后来拜托这位画家仿制了这幅作品。”
说完,她再次问道:“怎么样?能拜托你去参加拍卖会吗?”
康彦没有立刻回答,继续问:“弥泽俊辅应该不缺钱吧,为什么要拍卖这些画作?”
“这我就不知道了。拍卖会的事情有不少人知道,但为什么要拍卖,其中的具体原因却无人知晓。”
“刚才您提到的最为出色的梦幻杰作,是指这幅画作的真迹吗?”
“啊,会是吗?把这当成拍卖当天的小惊喜如何?”
康彦望着面带戏谑笑容的老妇人,给出明确答复:“明白了。我接受这幅画。”
这也就意味着接下了参加拍卖会的重任。
康彦接受了委托,老妇人分外开心,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皱纹布满面庞。画中少女的眼睛仿佛也吸收了冬日的阳光,不再是黑暗的,而是显露出甜美笑容。
之后他们又对具体事宜进行了认真商议,并约定在拍卖结束之后,再把这幅复制品交给康彦。
“那么请明天给我家里打个电话。”
老妇人把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递了过来,随后起身准备离去。看着她的身影,康彦下决心问出从一开始她跟自己搭话时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那个,您拜托我做这件事,真的只是偶然吗?那个,也就是说,您之前认识我吗?”
祖母跟荻生仙太郎之间有某种关系,所以这位老妇人应该也认识祖母,这么想的话,就能理解这突如其来、异想天开的委托了……
“不认识。我们是陌生人,说这话的不是你吗?”
老妇人这么说着,看着康彦脸上残存的讶异表情似乎很受用的样子,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随后走出咖啡店。但康彦仍抱有疑问,她肯定知道祖母的事,来托我办事也绝非偶然。康彦记事前祖父就已去世,但对于在他刚上小学时去世的祖母依然留有记忆。康彦幼年时是和父母、外婆生活在一起的,他的双亲都很朴素,外婆却很时髦,甚至有些浮夸。母亲对化妆完全没有兴趣,外婆却无论何时都烈焰红唇。“你具备绘画的才能,应该去学画画。”这话也是从那两片血红的嘴唇中说出的。有时她睡着之后还会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化妆。对了,死前几天,她忽然对康彦说:“你真正的外公并不是佛龛里的那个男人哦。”那时她的唇上依旧涂着像油彩般黏稠厚重的口红。而在临终的病榻上,祖母那浓艳的双唇中又吐出这样的话语:“你真正的外公是描绘挂在壁龛里的那幅画的人,荻生仙太郎。”——这件事康彦没对任何人说起,包括他的母亲。但此刻,这深埋在内心深处多年的话语,被荻生遗孀的声音重新发掘出来,并在他体内引发了一阵躁动。他会接受这份过于突然的委托也是因为这个声音。虽然荻生的遗孀否定了康彦的说法,但这其中肯定有内情。内情是什么?康彦感觉只要在拍卖会上按他们的要求扮演好这个角色,就能知道了……
第二天,在他打过去的电话里,双方再次确认了昨天商定的事宜。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任务。拍卖会在位于赤坂的一家酒店举行,康彦要做的只是在《无颜的肖像》进行拍卖时,不停地举手抬价,直到再也没有竞争对手。荻生的遗孀说无论价格升到多高都没关系,一定要拍到。
“荻生的画作与毕加索或凡·高的作品不同,就算是现在陈列在伦敦美术馆的《爱神华生》上拍,拍卖价也到不了一亿日元。这幅少女肖像画并不知名,一眼看上去又像是他的初期作品,我觉得最多能拍到一千万。不过就算超过一亿,也请你务必拍下。”
既然遗孀都这样讲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考虑,一味举手即可。
挂断电话之前,老妇人又再次和康彦确认了日期、地址和时间。一月二十日,赤坂某酒店二层一间名为红之间的小厅,拍卖会晚上七点开始,要提前半小时抵达,在签到处以已成功申请入场的加濑浩一的名义登记,拿到号码牌后进入会场。
一月二十日晚上六点三十三分,旗野康彦到达了会场,作为出于兴趣而去美术学校念书的富豪子弟加濑浩一。
会场比他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场内摆放了数百把座椅。说起拍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像苏富比拍卖行、佳士得拍卖行这种甚至可以影响世界股票市场走势的大型拍卖公司,不过今天这场拍卖会与其相比应该也毫不逊色。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场拍卖会结束后,媒体进行了大肆报道,甚至引发业界轩然大波。“一直认为已被烧毁的荻生仙太郎的三十二幅画作其实始终在弥泽建设会会长弥泽俊辅手中妥善保存,并在此次拍卖会中上拍。”但这毕竟是一次由个人举办的、极其私人化的拍卖会,再加上审查严格,所以康彦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具有神秘色彩的小型仪式。
入场时的确有查验,但基本就是走个形式,宾客拿着号码牌鱼贯而入。只是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应该可以作为加濑浩一进入场内。
这里的一切都与康彦九天前接受荻生遗孀的请求时所预想的不同。豪华的枝形吊灯和装饰绒缎,能感觉出宾客的衣装都材质极佳。康彦按荻生遗孀的要求打了领带,但与其他客人相比,明显略逊一筹。比如,有个在他前一位入场,和他一样在最前排寻找座席,感觉像是画廊老板娘的女人,如果康彦站在她身边,看上去就像她的随从。
除了会场和宾客的奢华程度外,与预想更为不同的还有康彦自身的情绪。
紧张,担心自己是否能顺利完成任务。更重要的是九天前——不对,是直到前天为止,一直相信着的老妇人的笑容,现在他已经不再相信了。直到前天为止,确切地说是直到昨天下午四点为止。
也就是说,是昨天下午的事。昨天康彦打算为今天的拍卖会先探探路,于是来到赤坂的这家酒店。他确认了一下二楼的会场入口后,就来到位于地下一层的咖啡店。正喝着价格比普通店铺贵了一倍,味道却没有什么差别的咖啡时,女服务生突然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您是Kase Kouichi先生吗?”
那一瞬间康彦以为是明天的演出提前开始了,但还是立即回答“不是”。女服务生走向其他座席,专门寻找年轻男性,逐个询问。终于在入口附近的座席处找到了Kase Kouichi,并跟他说了些什么。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一个女人大声说着“不好意思啊”走了进来,马上又和Kase Kouichi一起走了出去。看来二十分钟前就是这个女人往店里打了电话,请服务生告知Kase Kouichi自己会迟到。这种事很常见,Kase Kouichi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名字。但康彦会大吃一惊,之后又转为目瞪口呆,是因为出现的那个女人,是老妇人向他介绍过的孙女荻生晃子。
那么,刚才那个男人就是老妇人口中所说的加濑浩一[1]了。可那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滑雪受伤骨折了的样子啊。
那个老妇人在说谎。而且既然她说的加濑浩一受伤一事是假的,就意味着她所说的其他事也可能都是在骗人。
她在谋划着什么。她撒了谎,也许接受参加拍卖会这项任务会伴随某种危险。另外还有一个疑点。
看到身体健全的加濑浩一几小时后,也就是昨天晚上,康彦下决心把来自荻生仙太郎遗孀的唐突委托一事告诉母亲。
一开始母亲还说“这样啊,那应该是有什么缘分吧”,对这件事表示十分支持,但当她听说遗孀要求不管竞拍价格涨到多少都要拍下来时,表情突然变得僵硬,问道:“那有可能到多少钱呢?”康彦答道:“她说就算价格升到上亿,也一定要拿下。”这时母亲突然用严厉的口吻阻止道:“这件事你还是别干了。拒绝吧。”
“为什么?”
听到康彦这么问,母亲有些吞吞吐吐,但还是告诉了他。
“今年春天时我需要一笔钱,因此想把那幅荻生的画卖给他的遗孀。我请了一位很熟悉她情况的画商做中间人,结果那位画商说荻生的遗孀连一百万都没有,甚至有传言说她因生活所迫,让孙女像卖身一样去缠着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康彦觉得从那两人在酒店里的亲密样子看,卖身什么的还是有些言过其实了,但加濑浩一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却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从他的气质以及高档西装上就能看出。
“妈,你认识荻生的遗孀吗?”
“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那你为什么想把画卖给她?”
“是你死去的外婆说的啊。她说万一哪天没钱了,就把那幅画卖掉吧,卖给荻生遗孀是最能卖出价钱的。结果后来你爸爸搞到钱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妈,她真的是在完全不知道外婆和荻生仙太郎是熟人的情况下来委托我做这件事的吗?”
“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你外婆显灵了,才让你碰到这件事。但她明明没钱,却还让你做这种事,只能认为她是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才故意接近你的了。总之,别答应她。”
“可就算竞拍成功但没钱支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没有支付能力的话,购买权就会转移到出价第二高的人手中。”
也许那个老妇人其实并不想买画,只不过想向弥泽复仇,从而打算扰乱拍卖会现场,康彦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个念头。但是尽管如此,康彦还是没有打消想要参加的念头。
“妈,外婆和荻生先生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康彦毫不犹豫地把从小就萦绕在心间的疑问抛给了母亲,母亲一时语塞,陷入沉默。然而过了一晚之后,不知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吃早饭时母亲这样对他说:“你说得对,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去吧,就算是对外婆的祭奠。”
肯定有些什么,那个美丽的老妇人有些什么企图,康彦这么想着,好奇心更为旺盛了。但当他亲眼看到会场的规模时,又开始担心了。请他这个陌生人扮演加濑浩一,果然还是因为这项任务伴随着危险吧。看着豪华的枝形吊灯和炫目的金屏风,不安再次袭来。从接待处拿到的号码牌上面写着阿拉伯数字“13”,这个不吉利的数字让他更为忐忑。
号码与座席无关,坐在哪里都可以,不过前排座位已所剩无几,因为此次是这批沉寂多年的画作首次公开亮相,与参加普通拍卖会不同,画商和收藏家仅对能够看到画作这件事就表现得兴致盎然了。
这几天康彦也对拍卖活动进行了一些研究,一般拍卖会会在事前把哪些艺术品会上拍告诉参加的宾客,以便客人们预估拍品的竞拍价格。当然,根据每场拍卖会拍卖走势的不同,拍品价格会出现波动,还时常出现偶发事件。但基本上有购买意愿的人在来到会场之前多少都会进行一番事前调查。但这次的拍卖会,连上拍作品的名字都没透露,可以说是一场惊喜式拍卖会。
不,也许不了解情况的人只有我自己,其他人都已通过各种手段获取了相关信息才来参加的吧,康彦这样想着,终于在第三排靠近中间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甫一坐定,就听到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聊天声。
“报纸上只写会有从未公开的名作上拍,但究竟是什么,却没有半点风声,这样也能聚集这么多人啊。”
“而且,荻生的画目前不是还没有市场估价呢吗?会不会是不知哪里来的画商和弥泽勾结起来,打算大赚一笔啊。”
“也就是说,今天买画的人,都是弥泽的托儿喽。弥泽自己买自己的画,就是为了把价格提上去吧……”
“没错,今天卖出去的画,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在别的拍卖会上了。今天这场就是个镀金拍卖会……当然,镀的是真金呢。”
“不,这不可能。听说弥泽不过是个异常狂热的收集者罢了,他对金钱完全没有兴趣。”
这两位看起来像是画商,说的话似乎颇有可信度,于是康彦更加认真地倾听起他们的对话。其中像是新手的瘦削男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举办这个拍卖会呢?”
另一个感觉有些老奸巨猾的胖男人答道:“唔,这一点啊,还是一个谜。”
“也没听说弥泽集团遇到了财务危机啊。而且万一真的缺钱了,大可以卖掉他收藏的更值钱的画作啊。像什么凡·高的《向日葵》,或是莫奈啊高更的画作,听说弥泽买了不少这样的热门之作呢。而且他也不用自己出山啊。”
“不,这是因为一直有传言说荻生的画已全被烧毁,如果弥泽不出面,那这些画作就有可能被认为是赝品。”
好像他的意思是说,因为有弥泽的名头,大家才会相信今天上拍的画作都是真迹。
“哎呀,不知道了,反正这次拍卖会肯定有内情。可能只是因为弥泽厌倦了荻生的画,或者有一些个人原因,所以不想要今天上拍的这些画了吧。”
“老油条”说完,站起身来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不好意思,我要去下洗手间”。
康彦有事想问他,便也打算去洗手间。他想拜托坐在邻座的男士帮忙看一下座位,因为会场内三分之二的座位已经坐了人,坐在后面的人都想往前坐。但正当他要开口时,那个男人率先说道:“不好意思,我想去下洗手间,您能帮我看下座位吗?”
说完就把号码牌放到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时,康彦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对了,在那间画廊里欣赏那幅画时碰到过两次。这是一个鼻梁细直,蓄着形态优美的胡须的男人。康彦记起老妇人曾提过,除了自己,还有一位评论家独具慧眼,认为《无颜的肖像》是一幅杰出的作品,那么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评论家呢?他戴着略显清冷的银边眼镜,很符合评论家的形象。康彦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产生了这种感觉。
“哎呀,不好意思,我也想去洗手间……”
康彦也站了起来,最终二人达成一致意见,认为只要把号码牌放在座位上,座位就不会被别人占,于是一起离开了座席。
康彦一出会场就立刻来到洗手间门口等候,过了一分钟,“老油条”走了出来。他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凑过去时,刚才那个感觉像评论家的人从厕所追了出来,开口与“老油条”搭话。康彦又被他抢了先机。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大仓先生吗?”评论家样子的人问“老油条”。对方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不知道是谁在跟自己打招呼的困惑样子。
“啊,我久仰您的大名。您是被称为日本美术品市场幕后教父的大画商,是我这种经营小画廊的人无法企及的大人物……我想问您一件事。其实今天我是受某位客商之托,来买下一幅画作的。我想请大仓先生预测一下,今天会不会出现竞拍价超过一亿日元的作品呢?”
“哎呀,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那幅据说今天会上拍的《地平线》,充其量也就两三千万日元吧。”
看到“老油条”一脸不耐烦地想要抽身离去,有些评论家样子的小画廊老板不肯罢休,拉住他继续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听说荻生的遗孀她今天虽然没来到现场,但暗中想买一幅画。”
“没有这回事吧。”
“怎么说?”
“据说她没钱啊。不,不是据说,我听说她找我熟识的画廊借过钱。”
听完这话,小画廊老板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大仓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说有人拜托你买画,难道那个人是荻生的遗孀?”
“不,不是……”
画廊老板慌张地摇着头,但看他那副狼狈样子,康彦觉得这反倒证实了“老油条”的猜测。“老油条”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继续说道:“不是的话,也就罢了。但如果是荻生的遗孀来委托你买画的话,最好还是回绝了吧。听说前几天她举办个人画展的场租费还没付呢。之前还有两次,在别的拍卖会上她想买荻生的小品,结果惹出了麻烦。她好像连二三十万日元都付不起了。今天入场审查这么严格,据说也是为了阻止跟荻生有关的人参加呢。”说完他就转身向会场走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小画廊老板呆呆地站在那里。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康彦。虽然母亲也阻止过,但他总觉得毕竟是知名画家的遗孀,两三千万日元应该还是拿得出来的。
康彦条件反射般地追了上去,在大仓马上要进入会场的时候开口叫住了对方。
“不好意思!刚才我稍微听到了一些您和那位先生的对话。”
“老油条”发现又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过来搭话,脸上露出狐疑之色。
“我看您好像很了解荻生先生的夫人,所以想问您一下。那个,您听说过荻生先生已去世的前妻是弥泽先生的女儿这件事吗?”
康彦不给他反应时间,迅速提出了问题。
“诶?”
大仓一愣,忍不住笑意地摇了摇头。“你在开什么玩笑?还是说真的有这样的传言?首先荻生的私生活是个谜,其次我跟他太太赖子夫人也不是很熟,你说的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确有情妇,但妻子只有遗孀赖子一个。”
说完他冷冷地瞥了康彦一眼,离开了。回到座席后,康彦听到坐在身后的“老油条”发出像是生气般的清嗓子的声音。
邻座的男人也目光呆滞地回来了,看来他也是接受了荻生遗孀的委托,才来参加拍卖会的,康彦有这种感觉。他刚才有些担心地问“老油条”是否可能有画作的竞拍价超过一亿日元,恐怕也是和康彦一样,得到了“就算超过一亿日元,也要拍下”的指示。
康彦心想,就算刚才在厕所门口偷听到他们谈话的事被他知道了也没关系,他打算跟他聊聊荻生遗孀也委托了自己的事。这里面果然有什么内幕。那位遗孀的阴谋恐怕是至少要把这场拍卖搞得一塌糊涂吧。自己明明没钱,却还要委托两个男人来参加拍卖会,并且要求一定成功。被她利用的不只邻座的小胡子,还有身为外行、对拍卖会一无所知的康彦……
要是自己就这样把《无颜的肖像》拍到手,很有可能会引发严重的纠纷。康彦已经清晰地感知到了这种危险,但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跟旁边的男人搭话时,有几个主办方的人登上了前方的舞台,其中一位女士宣布道:“大家久等了。我宣布,荻生仙太郎三十二幅作品拍卖会,现在开始!”
舞台上有一张细长的桌子,旁边坐了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像栅栏一样排在桌边。
“栅栏”的中间部分是空的,那里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画架。画架旁边坐着一个手持木槌的男人,女主持人介绍说他是拍卖师。
“外界有传言说今天上拍的画作是赝品,但那是谣言。这三十二幅画作,全部都是弥泽俊辅先生从已故的荻生仙太郎画家手中直接购入,并常年精心保管。所有画作,均为真迹。”
在拍卖师旁边坐着一位双手环抱在胸前、身着带有家纹的和服正装、闭目静听女主持人讲话的老人,他就是弥泽俊辅,康彦在杂志上看到过他两三次。今天的弥泽就像一尊巨大的古董,威严地坐在那里。台上的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让人觉得他周身散放出光芒。
“另外,今天上拍的画作全部都是尚未公开展示过的,我们将以四幅为一组,由工作人员拿着绕场向宾客们展示。有意仔细欣赏的客人请举手示意,之后还会由台上八人进行详细检查。坐在后面的客人请在举牌时尽可能地举高一些。那么现在,请欣赏第一组的四幅画作,担任解说嘉宾的是美术评论家松木修三老师。”
坐在画架右侧的那个略显神经质的男人应该就是这位评论家了。他接过主持人的话,对第一组的四幅小品进行逐一解说。他评论道,那幅描绘了两只蜜蜂的画作是“极早期的小品”,只用线条来表现类似水面中闪烁的光丝的《波纹》是“中期技法开始成熟时的小品,为很难得的杰作”。
四位工作人员举着画,沿会场内的通道徐徐绕行,像模特在走秀。场内时不时有人举手示意,他们就会来到示意人面前停留二三十秒。大约过了十分钟,第一幅作品的竞拍开始了。画有蜜蜂的画作以七十万日元的价格成交,中期甚为罕见的一幅写实自画像以四百三十万成交,是这四幅作品中价格最高的。但当那幅自画像摆在拍卖桌的画架上时,比起竞价,另一件事更加吸引康彦的注意。
他感觉画中的脸似曾相识,后来终于发现是像自己。之前康彦也见过很多张荻生仙太郎的照片,但照片都过于精细,倒也看不出有与自己相似的地方。而这幅自画像中描绘的那张普通男人的脸,从眼睛到鼻子部分的线条表现出少年略显稚气的模样,康彦觉得与自己颇为神似。虽说他的理智让他立刻否定了这种感觉,但如果比起照片,荻生更擅长用写实的画笔把流淌在自己体内的血脉表现出来的话……
与此同时,康彦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看着并排坐在台上的主办方,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当荻生的自画像被立在画架上后,看上去就像真人站在那里让康彦颇为震慑,同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吗?自画像里的荻生就相当于耶稣。场内号码牌此起彼伏地举起,出价渐次抬高,会场中热闹非凡。但康彦对此充耳不闻,条件反射般地数起台上的人数。
十一人。加上自画像共有十二个人。
少一个人。康彦瞬间觉得自己正在思考一件很无聊的事,自嘲地摇了摇头。但当第二组的四幅小品竞拍结束,第三组作品依次登场时,他的想法又发生了变化。被编排在第三组作品中的巨幅画作《地平线》由三名工作人员抬出来时,场内一片骚动。接着,又一幅自画像被展示出来,是一幅少年时代的画像。作品被摆上画架,解说声同时响起。“这是画家晚期的作品,是他在临死前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从而绘制的画作。”少年时代的回忆,没错,就像那个老妇人所言,他把临死前的灵魂化为画中少年的脸——刚才的想法再次掠过康彦的脑海。
果然是有十三个人的……
更准确地说这不是思考得出的结论,而是感觉。这幅自画像描绘的是第十三个门徒犹大,这样一来“最后的晚餐”里就没有耶稣了,作为主角的耶稣……不对,他在那里,只不过隐藏在了叛徒犹大的阴影中,谁也看不到而已。
没错,也许这幅画——不只这幅画,还有其他所有画作,都是赝品,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荻生真的把画作全部烧毁了的话,如果遗孀手里只剩下画作的照片,而她又请人按照照片绘制了这些赝品的话……弥泽和遗孀联手合谋,这样想的话,突然现身的画作、为这些画作而举办的拍卖会,这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十三……“13”……康彦两手紧紧捏住的号码牌只有普通杂志那么大,但此时,在他眼中,号码牌上的“13”这个数字开始膨胀变大,甚至扩张至整个会场。
这次拍卖会就是一次洗礼,化赝品为真迹,得到世间认可——恐怕今天购买画作的人都是与弥泽或者遗孀有关联的人。这三十二幅赝品受洗后,贴金化身真迹,装饰在弥泽的秘密美术馆里。他应该还会付一大笔酬金给为钱所困的遗孀。本来加濑浩一应该来参加这场仪式的,但想到这场拍卖会的把戏有可能被戳穿,所以在最后关头用陌生人康彦换下了加濑,以防自己或荻生的名誉受到损害。大概邻座的小画廊老板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编的理由骗来,接受了竞拍某幅画作的任务吧……
不管康彦脑海里萦绕着怎样的疑惑,会场内的价格竞争已趋近白热化。自画像《少年》的价格达到了一千万日元以上,《地平线》的价格更是高达两千四百五十万日元。买下《少年》的是坐在康彦斜前方的男人,《地平线》的购入者则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女士。这时,康彦的关注点已不仅限于画作,他开始观察购买者了。
如果他的大胆猜测命中靶心的话,那么买下画作的客商就全部都是相关人士。
当然,从外表看不出端倪。
但拍卖开始一个多小时后,第四组作品竞拍结束。拍卖进入后半场,康彦注意到了一件事。而当拍卖又进行了两组之后,他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竞价速度急剧加快。
目标价位在两千万、三千万的画作,拍卖师刚宣布开始,价格就迅速抬升。不到一分钟,交易就随着木槌落下的声音达成了。
自《地平线》之后,大作层出不穷,每一幅似乎都可以被誉为遗孀口中的“梦幻般的最高杰作”。的确,如果弥泽把这些杰作全部购入独占,并且不允许它们出现在公众面前,那就等同于买下了荻生仙太郎的人生,并将他的名字从历史中抹去。从这个角度看,确实如遗孀所说,只能认为是弥泽的怨恨和恶意从中作祟。
但不是这样的,这是他和遗孀联手设置的陷阱。为了把被荻生亲手葬送的物品像变魔术一样在这豪华的会场中复活……
每当木槌落下、价格锁定的瞬间,弥泽就会微微睁开眼睛,向卖家方向瞟一眼。那双眼睛与其说带有恶意,不如说潜藏着狡猾。而在康彦眼中,那一瞥还是在给拍下画作的相关人士发送赞许的信号——“嗯,干得好”。
而那幅画作怎么也不出现,这使得康彦更加紧张。每卖掉一幅画,他都会心跳过速。
“下面是第二十八幅作品《银河》。它也被誉为梦幻杰作。起拍价一千万日元,请大家以五十万日元为单位竞拍。”
话音未落,就听到拍卖师的报价声:
“好,二百六十四号,一千零五十万……四号,一千一百……九十一号,一千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二号,一千二百万……好,四号,一千二百五十万……”
报价转瞬就提升至两千万。康彦听到身后传来“老油条”大仓的声音:“太火爆了吧。”弥泽又睁开了眼睛,台上所有人都像寻找猎物的鹰一样,视线敏锐地四处逡巡。每举一次号码牌,价格就提升五十万。鹰群的眼睛好像伸出去的鹰爪一样,试图抓住后排举起的号码牌。
最终《银河》以接近四千万的数字成交。这时所有人已经彻底无视绘画作品的艺术性了,会场内只有数字,数字像神明一样,用全能的力量征服了所有人。
“下面是最后四幅画作。”
四幅画作应声被抬了出来。
那幅画是第三十二幅,也就是作为压轴作品出场。终于……
康彦浑身紧张。场内巡回开始,当手持画作的女工作人员走近时,康彦举起了手。他的眼睛化作放大镜,凝视着画中少女的眉毛。很明显眉毛部分的颜色混杂了一些红色,比遗孀给他看的那幅要浓了很多。
这是真迹啊……
如果说这会场里正在举行的是数字和金钱的仪式,那康彦如今不过作为仪式中的一员,仅凭义务感坐在那里。他想逃走,可是无数的数字束缚住了他的身体,命令他履行义务。康彦死死盯着放在膝头的号码牌上的数字“13”,他深信在第四组结束时产生的直觉没错,而他也将势必拿下这幅《无颜的肖像》——那个直觉就是:到现在为止,竞拍成功的人的号码都在“1”到“32”之间……
果然购入者都是相关人士,他们预设了防范无关人士竞拍成功的机制,一开始就定好三十二幅作品必定会被手持“1”到“32”号号码牌的客人拍下,但顺序是打乱的。第一幅蜜蜂的画由“20”号买到,刚才的《银河》被坐在后面的“7”号客人拍走。虽然在这被无数炽热的天文数字填满的会场里,大家热血沸腾,估计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康彦确信这是事实。恐怕这么安排是为了防止发生什么失误,让无关人员买到画作吧。
“第二十九号作品《手指》是画家创作初期的小品,起拍价为三十万日元。”
话音一落,价格便如短跑比赛一般迅速来到一百三十五万,并定格在了这里——买家是“11”号男客人。
下一幅作品《音乐》,最终成交价为一千零三十万日元,买手是“24”号客人。
再下一幅作品《战神》被“9”号客人以五百二十万日元的价格购入。宾客们不论价格被叫到多高,依旧在毫不犹豫地不停举牌。
不对,《战神》竞拍时,“156”号客人出价到五百一十万日元,看起来就要成功拍下,拍卖师却迟迟不肯落槌,还在不停追问:“还有人出价吗?还有出价五百二十万的客人吗?”
在普通的拍卖会上明明已经可以落槌了,这位拍卖师却执拗地坚持等待下一次出价。最后他终于掩饰不住焦虑之色,露骨地问出了这种话:“‘9’号客人,画作就要被‘156’号客人买走了,您同意吗?”
“啊,‘9’号客人出价了。那么祝贺‘9’号客人,以五百二十万日元的价格……”
简直是用强买强卖的方式让“9”号拍下了那幅画。没错,肯定没错,康彦亲眼看到,“9”号客人没有出价时,台上老人的脸色变得铁青。
终于来到最后一幅画作《无颜的肖像》上拍的时刻了。咦?不对。康彦有些惊讶。刚才他把注意力全放在客人的号码上,没注意听画的名字。此时这幅画被放置到画架上,拍卖师说:“现在我们有请最后一幅作品《花子像》。这幅《花子像》正如我刚才所说,是荻生在病榻上的绝笔……”
花子——这个名字在因紧张而几乎血液倒流的康彦体内回响。
“荻生是把某位女性的形象用少女的样子表现了出来。”
遗孀说画中的女性是她,但她在撒谎……
“荻生夫人拥有一幅这幅画作的赝品,在她最近举办的遗作展中曾以另一题名展出,但这幅才是真迹。”
像是在回应台上的介绍一般,坐在后排的“老油条”大仓忽然蹭了过来,靠近康彦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个花子,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情妇哦。”
情妇,果然是这样。她与荻生仙太郎不是仅仅认识,而是情妇关系啊。花子,那是康彦外婆的名字。
遗孀果然是知道的。她知道这幅画是情妇的肖像,也知道康彦是画中人“花子”的外孙。其实画中的少女不像遗孀,也不像外婆。她肯定在谋划着什么。危险。拍下这幅画会有危险……
但是,手中号码牌上的“13”像是控制了康彦的意志。“1”到“32”里只剩下自己的这个数字了,无论如何我有这个义务。“13”,第十三位门徒犹大……
竞拍开始,康彦慌慌张张地举起了牌子。
“好,这位‘13’号客人出价一千二百五十万。啊,‘24’号客人出价一千三百……”
康彦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地举牌,似乎浑身上下能活动的只剩手臂了。数字还在全速奔跑,没过一会儿,康彦就已大汗淋漓。
出价突破四千万了。康彦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自己化身为数字,在奥林匹克赛场上奔跑着。
超过五千万时,康彦有些胆怯,手停了几秒。不出所料,拍卖师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催促道:“怎么样,‘13’号客人?‘123’号客人出价五千一百万了……”这是让他抓紧时间站起来继续奔跑的命令声。
康彦感到意志不受控制,举起了牌子。
“好,‘13’号客人出价五千一百五十万……啊,‘123’号客人出价五千二百……”
战局变成康彦和“123”号之间的竞争。快到六千万时,似乎看到了终点。
“‘13’号客人出价五千九百五十万,还有要出价的吗?”
声起槌落,就在康彦快要倒下大声喘气的时候……
邻座的小胡子突然举起了牌子,那个康彦一直没在意过的邻座男人——自从觉察到能成功拍下画的人的号码截止到“32”号,他就认为邻座男人是无关人士,从此再没留意过他了。因为男人的号码是“211”,这个数字证明他与此次竞争无关。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虽然他刚才那么执着地拽住大仓打听遗孀的事情,但康彦还是把他和他的“211”号一起抛在了脑后。而且此时此刻之前,这个男人没有举过一次牌。
拍卖师目瞪口呆,弥泽老人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发出呻吟声。会场里则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看来这里内心最为不安的是康彦。还没有结束,这场危机重重、难以捉摸的竞争……
不过,康彦的身体已自顾自地行动了起来。“赝品”这个词突然闯进他本空白一片的大脑。那幅画是赝品,不过是把遗孀拿给他看的那幅画作中少女的眉毛用红黑混合的颜料又涂深了一些罢了。这幅少女画像只是赝品……赝品……外婆花子也是赝品。是不能成为妻子,名为情妇的赝品。然后外公也是赝品,那个只见过照片的男人,是赝品。他不是母亲真正的父亲,母亲是荻生和外婆花子,也就是荻生与这画中的少女所生下的孩子。
赝品。所以不能再举牌子了。尽管如此,七千万、八千万……价格仍在一路飙升。拍卖师的声音开始颤抖,弥泽老人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会场似乎变成了沸腾的坩埚,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座位相邻的两个男人之间的竞争。
突破一亿了。不行了,不能再举牌子了,康彦觉得体内的血液即将喷薄而出,化为红色的汗水向体外流去。
真的不行了……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时,“铛”的一声,落槌声响起了。
“那么,恭喜‘13’号客人,最终以一亿零五十万的价格拍下最后这幅画。”
在康彦听来,那声音仿佛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
十分钟后曲终人散,只剩虚无感在会场飘荡。会场一隅,康彦坐在弥泽老人面前,拍卖会时一直坐在他身边的小画廊老板继续和他肩并肩。
准确地说,是在弥泽俊辅的命令下,这两个人被半强迫地按在了这里。
拍卖会结束后,工作人员对拍下画作的买家们说:“稍后我们会寄出付款通知,在您将画款打入我方账户后,我们即刻将画作奉上。”随后就散场了。但有位女工作人员来到康彦和邻座男人身边,对他们说:“很抱歉,请二位暂且留步,会长有话想对二位说,麻烦您们稍等十分钟。”
十分钟后,看到会场里的宾客已全部退场,弥泽老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合伙哄抬最后一幅画的价格?”
老人直截了当地问出这句话,口吻像审讯犯人的警察,声音听上去也很不高兴,似乎颇为生气。他的表情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过好像他生来就那样,感觉像是伟大的雕刻家创作的一尊名为“愤怒”的雕塑……
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摇了摇头,表示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但这不足以平息老人的怒气。“哼,你们两个一定是被什么人雇来的吧,否则那幅画不可能超过一亿。”他愤愤地说着,“是不是荻生的遗孀让你们这么干的?”
面对质问,小胡子变了脸色。果然是这样啊,康彦心里这么想着,为了不让老人继续揪住这个话题追问,他把自己想问的问题直接问了出来。
“为什么您在意这件事呢?您是卖家,价格卖得好,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啊。”
“不,如果你们是受荻生夫人委托的话,那个女人没有支付能力,我担心她付不起这个钱。”
他那如雕塑般的面孔带着怒气,甩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出了会场,叫他们留了这么久,却连句致歉的话语都没有。康彦正想再问一下身旁的男人刚才老人的问题,结果话未出口,那个男人就逃也似的飞奔出去,只留下康彦一人呆立在了无生趣的会场。和他一起留下的还有两个疑问:那个小胡子果然是荻生遗孀雇来,故意把《花子像》价格炒高的人吧?另一个是,那位老人为什么对画作价格高涨那么生气?
第二天下午两点,康彦和荻生遗孀又在上周去过的那家画廊隔壁的咖啡店里见面。
“听说卖价到了一亿零五十万呢。”老妇人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说道,“还真是花了大价钱啊。”说着,把手里的包递给了康彦,“现在如约,把那幅画的赝品送给你。”
康彦无视夫人接着说的“昨天你辛苦了,这是谢礼”的致谢话语,直接撕开包装纸,开始检视包里的画作。少女的眉毛颜色还和上次看到时一样淡,是昨天晚上用化学药品什么的把涂深了的颜色复原的吧,应该是件很轻松的事……
“你在怀疑什么吗?”老妇人问道。
康彦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这幅画真的有两幅吗?一幅真迹一幅赝品。其实昨天上拍的就是这幅吧?”
“不是,昨天上拍的画肯定不是现在这幅。不过……”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接着说,“不过,那幅有可能才是赝品。”
“也就是说,这幅……才是真迹?”
“说起来,昨天……”老妇人把话题转向了别的方向,“昨天拍卖会后,弥泽先生说了些奇怪的话?”
“对……谁告诉您的?是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位画廊老板吗?还是弥泽先生本人说的?”
“坐在你旁边的人是本宫先生,他在涩谷经营一家画廊。对,我的确是从他那里知道的。”
“就像弥泽先生所担心的那样,您利用我和那位本宫先生,把那幅画的价格炒高,是吗?在我和本宫先生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的情况下……”
“对。但我请本宫先生在超过一亿的时候收手,因为我想让你拍下那幅画。”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作为买家的您要抬高价格?”
听说您都没钱付款,这句话康彦忍住没说,继续问道:“而且居然要花一亿日元买一幅赝品,这是为什么?”
“我可从未说过昨天那幅画是赝品。”
“可是,就在刚才,您不是说这幅是真迹,那幅是赝品……”
“对,那是在这幅是真迹的情况下,那幅就变成赝品了哟。”
康彦无语地看着老妇人。
“你还不明白吗?这个中含义……”
老妇人眼中闪着恶作剧的光芒,微微笑道。
康彦强压下像要被这双眼睛吸进去的感觉,口中说道:“这么说来,也就是说……”眼前的画和存留在昨晚记忆中的画在康彦的脑海里完美地重合。康彦摇摇头,无法相信……
“看来你明白了呢。就是那么回事,这幅画和昨天那幅画都是荻生临死前的作品。荻生在最后玩了这样一出,才欣然赴死的。为了让将来的人分不清这两幅几乎相同的画中哪幅是真迹哪幅是赝品,就连我,不,就连他自己,应该也分不清哪幅是真迹了吧。因为这两幅画是同时开始创作,又是同时画完的。因此既可以说它们都是真迹,也可以说它们都是赝品。”
“也就是说……被称为梦幻杰作的就是这幅画喽?”
如果两幅画同时公开展示的话,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一旦只公开一幅,那它背后的另一幅就会成为梦幻杰作。
“不。其实除了这两幅画之外,还有一幅,那一幅才是可以称为绝笔的最后作品。是最后的游戏……”
说到这里,夫人突然停了下来,转而叹道:“本来想什么都不说,只让你带走这幅画的。但看来是不行了,因为你已觉察出不少。你没有从你母亲那里听到过什么吗?”
“我母亲知道些什么?”
“前天,她因为担心你,打来了电话。我请她尽可能对你保密,然后把实情告诉了她。看来你母亲遵守了约定呢……”
“您和我母亲以前就认识吗?”
“很久之前见过两三次。今年春天她因为需要钱,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但那时我没有现金……然后就是前天了。她知道了我接近并拜托你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所以很担心。”
原来前天母亲在跟我谈完话之后,偷偷给夫人打了个电话啊。然后不知从夫人这里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安心了。
“她那么担心也是理所应当的。我确实身无分文,就连今天这喝咖啡的钱也是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呢。”
夫人发出了与这句话不相称的豪爽笑声。
“这么说来,您手里果然没有购买那幅画的巨款呢。一亿日元真的太多了。也就是说,您不是和弥泽联手,就是骗了他吧。是哪个呢?”
“不,哪个都不是。你因我上周的谎言产生了怀疑,但我想你还是误会我了——恰恰相反……”她边说边举起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我不是想在昨天的拍卖会上买画,而是卖画。我卖掉了荻生的梦幻杰作。你没有注意到吗,那幅画?”
康彦不太理解她的意思,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幅《花子像》是属于您的,而不是弥泽俊辅的藏品?”
“不,那幅画确实是弥泽先生的。三十年前,那两幅像双生子一样的画被分开,其中一幅卖给了他。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梦幻杰作并不是《花子像》。”
“那究竟是三十二幅画作中的哪一幅呢?《银河》吗?《少年》吗?”
夫人摇摇手否定了他的猜测。
“除了那三十二幅之外,还有一幅上拍了,你其实也亲眼看到了,只是还不明白吧,毕竟那是梦幻杰作呢。昨天会场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买下了那幅画的人。”
说着她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问康彦:“我先告诉你,卖家是我,那你能知道买家是谁了吧?”
虽然康彦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嘴里却不由得说出了一个名字:“是弥泽吗?”
荻生遗孀缓缓地点了点头。
“对,事实正相反,昨天是我在拍卖会上卖画。而那幅画,被那位先生以七亿四千二百万日元的价格买下了。”
七亿四千二百万,正是昨天的拍卖成交总额。这笔巨款没有落入弥泽手中,而是付给遗孀了。如果说买家和卖家颠倒换位的话……
夫人很开心地欣赏着康彦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再次笑出了声,说:“相反的哟。全部都是反的。如果说卖家和买家在那个会场里是颠倒过来的,那么会场的结构也与普通拍卖会正好相反。昨晚,弥泽先生想购入的荻生的梦幻杰作,是在宾客席位上展示的,而不是在台上……”
“宾客席?我们坐的宾客席?”
“对,因此才谁都没有注意到。你还没明白吗?自宾客席上向坐在台上的弥泽先生展示的画作,也有三十二幅……
“我雇了三十二个人来执行向台上的弥泽先生展示画作的任务,而你也是这三十二人中的一员,坐在你旁边的本宫先生则有另外的任务。给你的谢礼是实物,但其他三十一位,我会付给他们一定的酬金。只有我和弥泽先生才知晓的那个人的绝笔,终于卖掉了,而我成了坐拥七亿的有钱人。弥泽先生往我账户里打钱的同时——”
“梦幻杰作……绝笔有三十二幅?”康彦发出了颤抖的声音,他终于看穿了那幅画的真面目。
“对,可以称其为系列作品吧,一组三十二幅……你终于明白了呢。你也曾手持梦幻杰作中的一幅,从台下向台上的弥泽先生展示呢。你给他看的是三十二幅中的最后一幅……”
没错,康彦终于明白了。但是……
“那么其他三十一个人,也都是在不知道自己手持着荻生先生绝笔之一的情况下,向台上的弥泽先生展示画作的了?”
老妇人点头称是。没错,那就是梦幻之作。包括康彦在内的三十二人,每个人都看到了它,但又全都没有意识到它是画作。谁能想到,不仅是这三十二人,还有其他所有宾客在会场接待处随手接过,又在拍卖会结束时在出口处归还的几百张号码牌中最初的三十二张,是具有总结荻生人生意义的画作:1、2、3……13、14、15、16……27、28、29、30、31、32。
康彦想起会场里弥泽俊辅那敏锐灵活的目光。每当竞拍价格尘埃落定时,他都会用那双眼睛凝视拍到的人,那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号码牌啊——客人的号码牌。
“台上其他人也都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除了弥泽先生,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们只被要求不能让手持其他号码牌的人拍下画作。”
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遗孀开始进行说明:很早之前,弥泽就看中了留在她手上的这套系列遗作,几次想重金求购,但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想把《无颜的肖像》和这套作品卖掉。可她的财务状况日益困窘,只剩卖画这一条路可走。而买家人选,除弥泽之外不做他选,因为弥泽是肯为荻生的画作出最高价的人。
“但该说弥泽先生是真的收集狂呢,还是该说他对画作有着令人恐惧的占有欲呢?他不想让那些杰作公之于世,只想一人霸占。于是,关于究竟要用多少钱才能出让这些画,我和弥泽先生进行了单独密谈。那时我提出,想用这三十二张画作交换弥泽先生秘密收藏的三十二幅荻生的作品。我想这样试着叫个价,但弥泽先生说:‘那可不行,荻生的画我一张都不想放手,要不就按我自己所藏的三十二幅画的价格买下吧。’
“不过,由于荻生的作品从来没在艺术品市场出现过,不论是《地平线》还是《银河》,不是都没有市场价可以参考吗?所以,为了确定价格,我提出举办一次拍卖会。我安排的三十二个人出的总价,不是就可以作为现在荻生画作的市场价吗?实际上我略微抬高了一些价格,不过弥泽先生也不是会对那点钱斤斤计较的人,我便带着诚意和他做了约定。只有最后的《花子像》,我打破了承诺……”
原来弥泽在《花子像》的价格超过一亿时,觉察出夫人使了小手段,所以才那么生气的啊。
其他宾客全然不知自己手持的三十二张号码牌上被附加了价值,只是一心在为台上的作品出价。
“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重要交易啊。把荻生最后的杰作就这么卖掉,感觉像是把和荻生之间的回忆全部卖掉一样,这场交易令我心碎……这可是完美无缺的杰作哦,真想让你仔细品鉴一番呢。那笔直的、让人觉得只有用尺子才能画出的直线,和用尺子绝对画不出来的曲线中隐藏的柔和。那个回到具象、探究具象的人,在最后时刻终于领悟到了真谛,就是这些线条。完美表现出数字之单纯的直线和曲线,可称之为那个人最后的艺术或美学……不,是他赌上性命的最后的游戏。还有那个颜色,不仅仅是黑色,而是他临死前看到的藏着迷幻般彩虹色彩的华丽的黑色。我原本想着,也许你是那个唯一能够体会到的人。”
康彦想努力回忆,但那个被自己认为只不过是普通号码牌上的数字“13”,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到脑海。从这个意义上讲,就是曾一瞬间浮现在视野死角处的东西,却是转瞬即逝的梦幻杰作。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昨天的会场就是个数字的世界,被交易的艺术品实际上都是数字,那套作品也许是荻生看穿了将来自己的画作都将变成仅靠数字来评价的东西,便在死前做出的抵抗。不,是类似恶作剧的游戏……
“为什么只到‘32’呢?”
“画到那儿时他已用尽了全部气力。画完‘32’之后一小时,他就……”
她像是不想回忆起那悲伤的过往一样摇着头,说道:“我解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可以收下这幅画了吧?”
“不,您还没有告诉我要我收下这幅画的理由。”
“这幅画所描绘的不是我,而是你外婆。这幅《花子像》是真迹啊……虽然我最终也没能跟你外婆见上一面,但她就如这画上所绘的这般吧?”
这个问题不是提给康彦的。老妇人眺望远方,像在对已经死去的丈夫问话。不过她的目光很快就回到了现实中,像是要阻止康彦再继续说什么一样,对他说了一句“之后的事情,你回去问你母亲吧”,随即低头致意,结了账,逃也似的离开了。
“请等一下。”
康彦抱着画追出店外,看到外面停着一辆外国轿车,老妇人正打算上车。开车的是加濑浩一,而她孙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两人透过在冬天柔和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车窗玻璃,冲康彦微笑致意。
老妇人再一次低头行礼,想要上车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啊,我还是告诉你吧。这幅画可以说是由荻生绘制的赝品,在昨天的会场上,除了那幅《花子像》,还有一幅经由荻生之手创作出来的赝品哦。”
那双曾眺望远方、略显迷离的眼睛此刻看着康彦,老妇人继续说道:“那就是你,这个活着的赝品……不只是你,还有你的母亲。荻生和这幅肖像画中的女模特一起游戏,奢侈地嬉戏之后,创作出了自己的赝品。”
笑意掺着泪水,自她那双悠深而淡然的眼睛里浮现。
“没错,请把那当作游戏,与那位女性之间的事……是那个人所热衷的,仅次于创作的奢华游戏。若说与作为妻子的我之间的事也是游戏,那未免太过凄凉,荻生从来没有画过我。明明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身边有比什么‘数字’要好得多得多的绝佳具象素材啊。所以,至少在我死之前,请你不要把这幅画称作《花子像》,而称它为《无颜的肖像》吧,并把我当成是模特……正因如此,我才赋予了这幅画作最高的价格。”
泪水就要夺眶而出,那双眼睛却又被刚毅的笑容包裹。她坐进车中,车子转瞬便在喧闹的大街上绝尘而去,只留下康彦和那画中的女人……
注释:
[1]加濑浩一可读作Kase Kouic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