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3(1 / 1)

编舟记 三浦紫苑 8379 字 2个月前

现在却俨然语言专家的模样,沉迷于编纂辞典的工作中。岸边险些掩饰不住笑意,连忙干巴巴地假装咳嗽了几声。就这封情书来看,马缔根本没有自如地运用词汇,笨拙又不善表达,空有热情却不得要领。

岸边想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马缔,年轻的时候或许和我一样。不对,现在也和我一样。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担心编不好辞典,所以才会这么拼命。仅通过语言其实很难传达心声、相互理解,也因此而焦急。但是最终,我们只能鼓起勇气,说出那些发自内心的笨拙话语,并祈盼对方能够领会。

正因为亲身体验过这种不安和希望,所以马缔才能满怀热情地去编纂满载词汇的辞典吧。

若是如此,我应该也能在辞典编辑部干下去。我想知道消除不安的方法;我也想通过语言和马缔交流,心情愉快地工作下去。

尽可能准确地搜集大量词汇,恰似得到一面平滑的镜子。当用这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内心并呈现给对方时,镜面越是平滑,就越能把心情和想法清晰而深切地传达给对方。甚至可以一起对着镜子,欢笑、悲泣和生气。

编纂辞典的工作,说不定比想象中快乐得多,也重要得多。

这封情书让岸边感觉与马缔的距离稍稍拉近了。来到辞典编辑部之后,头一次有了积极向上的感觉。

马缔完全没有察觉到岸边心境的变化,轻易地被她蹩脚的演技敷衍了过去。

“哎呀,感冒了?”

“嗯,有点。有什么事忘记告诉我了?”

“从明天开始,就正式开始《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了。具体来讲,就是动用副楼一、二楼的所有房间,用人海战术来检查例句,同时依次向印刷厂发稿。”

“什么?”

如此重要的大事,怎么都到了前一天才告诉我!

“那,我们就搬桌子做准备吧。”

把哑口无言的岸边晾在一边,马缔连着袖套一起卷起了袖子。岸边和马缔搬动桌子、移动资料,一直干到晚上,连副楼的门卫也前来帮忙。佐佐木则为了即将增加的工作人员,复印工作流程说明,备好文具。

准备工作结束的时候,岸边全身的肌肉都酸痛不已。

“年轻真好。我呀,腰疼得太厉害,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为了避免转动拉伸腰部,马缔说罢便像能乐演员一般,用脚底轻轻擦着地面,踩着碎步回家了。总觉得这个姿势反而会加重腰部的负担。

目送马缔离开后,岸边马上给西冈回了邮件:

我顺利找到了那封信,托您的福,我现在稍稍打起了精神。从明天起,辞典编辑部就要向着完成《大渡海》这一目标扬帆起航了。不过,我说不定会因为肌肉酸痛而无法上班。

在马缔的执着之下,十三年来,《大渡海》的编纂工作一点一滴地进行着。

普通词汇的释义由编辑部负责,在马缔、荒木和松本老师的努力下,九成已经完工。剩下的一成,则是十三年来出现的新词,以及新增的词例收集卡中尚未敲定采用的单词。这些词汇经过马缔和松本老师商讨之后,若决定收录,则由马缔撰写释义。

就算稿件早已完成,历经十三年的岁月,必然有词汇落后于时代。是否采用这些词汇,则由岸边和荒木来定夺。

“编纂辞典有种倾向,收录过的词汇一般不会轻易删减。这是为了尽可能收录更多的词汇,包括死语在内,”荒木向还是新手的岸边说明道,“话虽如此,如果事前不反复检查商榷,待到出版时,就会变成尽是死语的辞典了。”

“原来死语也是可以保留的啊,”岸边看着遵照《撰稿要领》写成的一叠稿子,点了点头,“难怪收录了‘木屐柜’这个词。”

“什么?木屐柜是死语吗?”

“我上学那会儿都称为‘鞋柜’哦。可是‘木屐柜’的释义里面并没有提到‘鞋柜’。不仅如此,辞典里根本就找不到‘鞋柜:放鞋的柜子、盒子’这个词条。”

“时代的后浪推前浪啊!喂,马缔,大事不妙!需要商讨的项目又增加了一个!”

像这样,在编辑部时有发生的骚乱之中,岸边逐渐习惯了阅读辞典的文稿。

以百科词条为首,专业性较高的词汇都委托大学教授等专业人士撰稿。这部分稿件已经全数交齐。全靠马缔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拜访大学和研究机构,亲自催收稿件。

“难不成马缔先生也参考了机密档案?”

被岸边这么一问,马缔开心地点了点头。

“多亏了西冈,我才能顺利地和老师们交涉,有效展开攻防。”

那么,马缔早就知道编辑部里藏着那封情书的复印件了?岸边忍不住试探了一下。

“那您也看了档案的最后一页吧?”

“说来惭愧,”马缔害羞地挠了挠脸颊,“其实,我好几次失去信心,觉得或许没法完成《大渡海》了。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给西冈发邮件,他就会陪我去喝酒谈心。”

“是这样啊……”

大叔之间的羁绊真让人憋闷。岸边勉强挤出笑容,迅速从马缔面前逃开。看样子,西冈在机密档案上公开的邮箱地址,对马缔而言是倾诉烦恼的知心热线,而对其他人则是曝光情书的八卦平台。

无论是编辑部负责的稿件,还是委托的文稿,并不是写完就算定稿,还需要经过反复推敲,尽量精简字数。由于预定收录的词条超过二十万个,版面怎么排都嫌不够。

遇到带有例句的词条,还必须“核对例句”。所谓例句,是指作为实例从文献中引用的部分,需标明出处。不过,现代词汇的例句并非引自文献,而多是按照释义编写。

“核对例句”的环节需要一一检查例句是否符合释义、从原著上引用时是否准确无误。这项工作由二十多名兼职学生承担,他们趴在岸边辛辛苦苦搬来的桌子上,抱着资料仔细检查。待到进入暑假之后,兼职学生的人数还会翻倍。

经过“核对例句”的稿件,则交由编辑们调整排版的细节,比如指定字号或标注读音等。一切都遵照《大渡海》的编纂方针,使用统一格式。因为如果字号大小变化毫无规则,或者每个词条使用的符号有差异,必然会给使用者造成混乱。

调整完毕之后,才终于能将稿子交给印刷厂。一般来讲,按五十音的顺序,从“あ行”开始依次发稿给印刷厂。

印刷厂拿到稿子后印出校样,再返还给编辑部。接着,便由辞典编辑部和校对人彻底检查校样。比如,是否存在印刷错误和表述不清的语句,释义是否准确无误,等等,需要检查的细节数不胜数。玄武书房为编《大渡海》,不仅动员了公司内部的校对人,还请了不少经验丰富的自由校对人。

校对完毕后,编辑部再把校样提交给印刷厂,将红笔标注的地方一一修正之后,重新印刷修订版校样。

像《大渡海》这种规模的辞典,从一校到五校,校样至少会在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往返五次。如果是大型的辞典,甚至需要十校。

在一校和二校的阶段,主要检查内容和版面形式。实际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因为文稿尚未核对完毕,无法按五十音排序。

到了三校,总算能按五十音顺序整理好所有的稿子,一窥整体效果。同时还需要检查有没有重复或缺漏的词条,并决定插图应该摆放的位置。

四校时决定每一页的排版,调整插图的位置。到了这一步,就需要极力控制总页数不发生变化。如果大幅度增减释义字数和词条数量,则会导致页数变化,最终影响到辞典的价格。

五校进行最终确认和汇总。不过,若是遇到美国总统换届,或是市镇村合并等突发状况,就算临到最后关头,也会追加词条。所以,考虑到这一点,必须尽可能地保留空白。

自然,围绕校样的作业也是从发稿最早的“あ行”开始依次进行。

“所以,大多数辞典越到后半部分便越薄弱,”马缔苦笑着说,“待到着手校对‘ら行’和‘わ行’词条的时候,通常发行日已迫在眉睫,几乎是在和时间赛跑。就算出现应该收录的新词汇,却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核对例句,也没有富余的版面,更不要说调整版面的时间了。”

“《大渡海》也会出现后半内容不扎实的问题吗?”

岸边担心起来。辞典编辑部投入这么多年时间编纂《大渡海》,如果最后变成这样该多么令人惋惜啊。

“这十三年岁月,我们可是一点一滴地准备过来的,”松本老师从一旁插话,“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这步,我们一定要不急不躁,坚持到最后的‘わ行’。”

“判断后半部分内容是否薄弱,有一定基准。”

马缔从书架上取出几种中型辞典,合上书页,在岸边面前一字排开。

“为了方便查阅,辞典的书口——就是翻页的部分——印有黑色标记。看这个标记便能一目了然,日语中以‘あ行’‘か行’‘さ行’假名开头的单词特别多。”

“真的耶。”

岸边对比着几本辞典。无论哪一本,从“あ行”到“さ行”的词汇都占了相当的分量,而紧接此后的“た行”则是从辞典的后半部分才开始。

“相反,‘や行’‘ら行’和‘わ行’所占的篇幅相当少吧?这是因为和语很少的缘故。”

“和语?”

“区别于汉字词汇和片假名外来语,和语是日本原本就有的词汇。总之,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列起来,可以看到词汇都集中在‘あ行’到‘さ行’之间。所以,如果一本辞典正中间的几页是以假名‘す’或‘せ’打头的单词,就意味着这本辞典后半部分内容充实,词汇分布相当均衡。”

“没想到光五十音的前几行就占了辞典的一半呢。”

我从来没注意过呢,岸边心想,交叉双臂注视书口。

“词汇并非均匀地分布在各行,”松本老师微微一笑,充满爱怜地用手指抚摸着书口上的黑色标记,“想要在接龙游戏中获胜,就要避免说出以‘あ行’‘か行’‘さ行’假名结尾的单词,而尽量去想尾音是‘や行’‘ら行’和‘わ行’假名的单词。避免‘怪兽’和‘监查’一类词,而多用‘镰仓’或‘粕取’[22]之类的词,一步步将对方逼入绝境。不过,这样的词很难一下子想到。”

“就连松本老师也会觉得难吗?”岸边惊讶地问道。

“词汇的海洋广袤而深邃,”松本老师开心地笑了,“我修行尚浅,还无法像海女一样潜入海中采撷珍珠。”

《大渡海》的编纂工作照旧进行,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

即使暑假结束了,核对例句的学生们仍然来辞典编辑部报到。以岸边为首的编辑部成员,几乎每天都只能乘末班电车回家。

日复一日地讨论收录的词条、做例句的最终核查、给汉字注音、不断用红笔修正校样。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岸边时而会想“啊”地大吼出来。实际上,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副楼的厕所里,小声地叫喊,发泄压力。

每逢这种时候,佐佐木便会指着进度计划表和作业项目表安慰她:“没关系的。工作步骤都由我来掌握,如果有遗漏之处,我随时会指出,所以岸边你尽管放心,只需做好眼前的工作就行。”

可是光“眼前的工作”就不胜枚举,而且必须同时进行好几项工作,岸边的脑中一片混乱。每当陷入困境的时候,荒木便会给她注入一针强心剂:

“以第一次参与编纂辞典的新手来讲,岸边做得非常好。你瞧马缔,编出《索科布大百科》的时候风光无限,现在不也一副狼狈样。”

马缔正面对着校样,抱头冥思苦想。突然间,他抬起头,手在半空中比画着,像是在移动箱子一般。

终于,马缔也不堪负荷,玩起了隐形的俄罗斯方块吗……

荒木忙向岸边解释:“他是在模拟稿件的最终分量调整,要精简哪些文字、怎样删减行数,才能把所有词条都收录进有限的版面。就和复杂的拼图一样,所以就连马缔也陷入了苦战呐。”

不光编辑部内的作业,与外部交涉的事务也逐渐增多。

作为辞典编辑部的主任,马缔不仅要和营业部、广告宣传部开会,还得和设计师接洽,决定《大渡海》的装帧。

岸边本以为马缔会承受不了外部的重压,垂头丧气地回到编辑部。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在对外交涉时既坚定又耐心。似乎只要涉及《大渡海》,马缔便会表现出毫不妥协的强硬态度。他把发行日期尽量延后,尽可能充实辞典的内容,直至最后一刻;面对设计师提交的装帧草案,也绝不轻易点头,展现出作为辞典编辑部主任的魄力。

岸边也想参加宣传会议,但编辑部本来就人手不足,实在没法派两个人去开会。像《大渡海》这种规模较大的辞典,广告宣传自然也是大张旗鼓。公司内部的传闻也沸沸扬扬,据说不但请了明星代言,还将配合发行时间在车站张贴大型宣传海报。对此岸边深感不安,马缔究竟对当红明星知道多少呢?

尽管岸边在心中捏了一把汗,可马缔每次和广告宣传部开完会,总是乐呵呵地回到编辑部。

“有你喜欢的明星入围候选人了吗?”

“倒不是,就算告诉我名字,也不知道是谁。”马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过不要紧,有西冈帮我们出谋划策。”

又是西冈啊!回想起那封吊儿郎当的邮件,岸边不禁叹了口气。即便如此,有原辞典编辑部成员在广告宣传部支持,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在公司里被讽刺为“蛀虫”的辞典编辑部以及《大渡海》,经过西岗的奋斗,总算能闪亮登场,一展风采了。

曙光造纸公司的宫本打来了电话。

“终于开发出了极致纸品!”

正逢樱花初放的时节。

春天到了。这是岸边在辞典编辑部迎来的第二个春天。前年七月从Northern Black调动到辞典编辑部以后,大约一年零八个月时间,她和编辑部的成员们都一直埋头于检查校样。

现在,辞典的前半部分已进入四校,但后半部分仍然停留在三校,而且校对的进度也参差不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尽管如此,《大渡海》的发行日定在了翌年三月上旬。

春假是辞典销售战最为激烈的时期。因为这时候正值新学年伊始,购买辞典的消费者最多,有为自己准备的,有用作入学贺礼的。

但是照目前进度,明年此时《大渡海》真的能如期完成吗?进展缓慢的编纂工作让岸边焦躁不已。

马缔依旧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坐在办公桌前凝视着什么。正在校对“あ行”的岸边发现了疑问,于是起身请教马缔。

“马缔先生,可以打扰一下吗?”

岸边站在马缔旁边,不经意地瞧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原来马缔盯着看的是一张河童的图,是为了放到“河童”这个词条下而请插画家绘制的。纤细的线条以写实的风格(话虽如此,但岸边并未亲眼见过河童)勾勒出背负甲壳、手提酒壶的河童。如传说中一样,头顶光秃秃得寸草不生。

“啊,你来得正好,”马缔抬头看向岸边,拉过身旁空着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你觉得这幅河童的插图如何?”

你问我如何……可是我又不懂如何判断河童的好坏。岸边看了看插图,回答:“应该不坏吧。”

马缔疑惑地歪着脖子说:“河童会手持酒壶吗?总觉得只有信乐烧[23]的狸猫才是那样。”

“这么说来还真是……或许是受日本酒广告的影响太深,让人产生了‘河童即酒壶、酒瓶’的印象吧。”

岸边近来也耳濡目染辞典编辑部的风气,对于自己不懂的问题,绝不含糊带过。于是,她暂时搁下想请教马缔的问题,从书架上拿出其他出版社的辞典查阅起来。

“《日本国语大辞典》的河童插图手里什么都没拿。”

“果然如此,”马缔交叉双手低声叹道,“只有信乐烧的狸猫才会拿着酒壶嘛。”

“手提酒壶的河童也不坏啊,”岸边坐回马缔旁边的椅子上,“反正真的狸猫也不可能手持酒壶,况且河童会拿着什么东西,我们哪知道啊!”

“不,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慎重行事,不是吗?”马缔进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如果把狸猫手持酒壶的插图放在‘信乐烧’这个词条下,作为代表作品的例子,就合情合理。但是,若用来说明狸猫这种动物,问题就大了。同理,毫无根据地给‘河童’这个词条配上河童手持酒壶的插图,实在有失妥当。何况,有人相信河童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能觉得反正差不多就轻易妥协。”

若是对马缔放任不管,搞不好他真会跑去岩手县远野市捕捉河童。甚至会一本正经地询问捕获到的河童:“请问你会拿着酒壶吗?”岸边脑中浮现出马缔采访河童的身姿,连忙插话:“关于河童的样貌本来就诸说不一,我觉得就保持这样也无妨。如果你很在意这点,就请插画家修改一下,去掉这个酒壶如何?”

“是啊。早知道这么折腾,不如直接引用鸟山石燕[24]的图来得稳妥。”

马缔转向电脑,开始写电子邮件,诚惶诚恐地拜托插画家修改插图。一边敲着键盘,马缔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对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问下‘爱’这个词条……”岸边把校样递给马缔,“你看,释义‘①将对方视为无可取代的存在,并加以珍惜的心情’,这我能理解。可是,紧随其后的词例却是‘爱妻;爱人;爱猫’,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了!”岸边的声音有些激动,“怎么能把爱妻和爱人并列在一起?这不就和‘无可取代’自相矛盾了吗?让人很想吐槽:‘老婆和情妇,到底谁更重要,给我解释清楚!’还有,把对人的爱和对猫的爱相提并论,再怎么说也太随便了吧。”

“爱没有差别,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对我家猫的爱绝不逊于对妻子的爱。”

“就算如此,您也不会和猫性交吧!”

岸边不禁提高了嗓门,但随即顾虑到兼职学生的目光,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马缔在脑子里搜索着“性交”这两个字,片刻之后似乎明白过来,羞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嘛,的确……”

“对吧!”岸边仿佛得胜一般,理直气壮起来,“我觉得更为奇怪的是‘爱’作为恋爱之意的释义②。您看,释义里写着‘②思慕异性的心情,常伴有性欲;恋爱’。”

“哪里不对呢?”马缔一副完全丧失了自信的样子,偷偷打量着岸边的脸色。

“为什么只限异性呢?照这么说,对同性抱有伴随性欲的爱慕并珍视对方,这种心情就不叫爱了吗?”

“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有必要解释得那么细致吗……”

“当然有!”岸边打断了马缔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马缔先生,《大渡海》难道不是新时代的辞典吗?若是迎合主流、被陈腐的思维和感觉所束缚,又怎么能把握日日推移变幻的词汇?怎么能解释清楚词汇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源呢?”

“你所言极是,”马缔沮丧地垂下肩膀说,“年轻时,我也曾和你一样,质疑过‘恋爱’一词的释义。然而,现在的我却被繁重的工作遮住了双眼,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惭愧。”

最近,岸边终于对编纂辞典的工作有了一些自信。她提出的意见渐渐被马缔所采纳,实际感到自己成为了辞典编辑部的战斗力。

岸边怀着安心和自豪,从马缔手中接过“爱”的校样。马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记得西冈对我说过:‘试着去想象查阅辞典的人如何感受,能否对释义感到共鸣。’假设一个怀疑自己性向的年轻人用《大渡海》查阅‘爱’这个词,却发现释义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将作何感想呢?我呀,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样的状况。”

“没错,”岸边点头赞同,见马缔深深反省的模样,连忙打圆场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怎么说马缔先生也是没有烦恼也不懂自卑的精英嘛。”

并没有讥讽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说出了心里话。

“精英?”

“对啊,硕士学位,又娶到了美女为妻,还是编纂辞典的专家。那种身为少数派才有的烦恼,看起来跟你无缘。”

“我给人这样的印象吗?”马缔有些困惑地笑了,“关于‘爱’这个词条,岸边说得很对。那么,要怎么修改呢?”

“我们就尊重爱猫之人马缔先生的意见,只删除‘爱人’这个词例,怎么样?然后,把‘思慕异性’改为‘思慕他人’行吗?”

“嗯,我觉得不错。正好松本老师要过来一趟,到时再征求下他的意见。”

这时,曙光造纸的宫本打来电话,告知《大渡海》专用的纸张样品已经做成了。

“太好了!”马缔喜形于色,环视编辑部一周后说,“不过,这里没有可以摊开纸张样品的空间啊。”

兼职学生和校对人频繁地出入编辑部,室内的桌子上都堆满了校样。

“岸边,不好意思,麻烦你去趟曙光造纸,确认样品好吗?只要品质符合要求,就可以请他们开始批量生产了。”

用于辞典的纸张不仅特殊而且用量大,最迟也必须提前半年开始生产,不然就赶不上出版时间。但是,如此关键的环节,岸边独自一人难以定夺。

“马缔先生你不去吗?”

“我得和松本老师商谈事情,”马缔看着岸边,用力地点了点头,“别担心,岸边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辞典编辑了。不但能正确地指出内容上的不妥之处,也一直参与了纸张样品的评定,请相信自己的判断。”

被委以重任的岸边带着紧张走出了玄武书房。

大部分樱花还未绽放,外面却下起冷冰冰的细雨,呼出的气息也微微泛着白色。岸边撑着透明塑料伞,余光扫过被雨水淋湿而更显鲜艳的花蕾,快步走向地铁站。

虽然刚才在马缔面前说得振振有词,但其实岸边对编纂辞典仍然没什么自信。质疑“爱”的释义,认为不应该只限于异性恋,也只是出于偶然。

大学时代同研究室的一个男生,在毕业前的聚会上突然向大家坦诚:“其实,我是同性恋。”

事实上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都隐隐察觉到了,当时在场的人,包括岸边,险些脱口而出:“嗯,我们知道。”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大家深知,那个男生挣扎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坦诚。于是,大家回应道:“是吗?”“喝酒吧。”那之后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交往。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岸边才能对“爱”的释义敏感地做出反应,仅此而已。可是自己却把马缔称为“没有烦恼也不懂自卑的精英”,想来实在羞愧。岸边走在路上,不由得脸红起来。

我不过是稍稍熟悉了编纂辞典的工作而已,就一副什么都懂的口气,真不害臊。因为《大渡海》马缔有多么苦恼,我明明就一直看在眼里啊!既算不上精英,又没有什么烦恼和自卑感,一直活得浑浑噩噩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每当遇到人生的分歧点,我总是随波逐流地朝着安稳的方向行进,糊里糊涂地过日子,漫无目的地工作。

投身编纂辞典的工作,认真与词汇正面交锋之后,感觉自己有了些许改变。岸边这么想着。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去守护、去传达,为了和他人彼此相连。意识到这点之后,岸边开始探究自己的内心,尽力去理解周围人们的心情和想法。

通过编纂《大渡海》,岸边才第一次想要真正掌握词汇这个崭新的武器。

曙光造纸的总公司大楼面向银座的繁华大道而建。岸边被带到了八楼的会议室。

迄今为止,检验样纸的会议都是在郊外的造纸厂一边看实物一边进行。这次似乎是最终完成了样品,于是特地拿到了总公司。不单宫本到场,连第二营业部的科长、营业部长、纸张的开发负责人以及开发部长都齐刷刷地出现在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