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2(1 / 1)

编舟记 三浦紫苑 8341 字 2个月前

“《索科布大百科》销量不错,我们要趁势完成《大渡海》啊。不,是必须完成!”

马缔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上冰镇啤酒。松本老师单手端着酒盅,微笑着打趣:“再不完成,只怕我就要进棺材了。”

完全笑不出来。也不好随声附和“就是啊”或是安慰说“没关系啦”,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笑容,瞬间陷入了沉默。为活跃气氛,马缔清了下嗓子。

“欢迎岸边小姐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今后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奋斗吧!干杯!”

咦?都吃吃喝喝好一阵子了,现在才想起来干杯?岸边有些不知所措,但其他几人似乎也毫不介意时机和场合,只是随性地举杯,四只杯子和一只酒盅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大家聊得很开心嘛,抱歉打扰了。”

刚才站在吧台里的女厨师出现在二楼。她把盛在托盘上的炖菜一碗一碗摆到每个人面前,然后在榻榻米上正身跪坐,向着岸边轻轻鞠躬。

“我是经营‘月之隐’的林香具矢。今后也请多多捧场。”

“这可有些难度啊,”不等岸边回礼,荒木就笑着插话道,“今晚是欢迎会,所以才奢侈了一把,平时能吃上‘七宝园’就不错了。是吧,马缔?”

“我们一直都缺乏经费,实在惭愧,”马缔伸手示意岸边,介绍道,“香具矢,这位是岸边绿小姐。”

“不光是公司的聚会,约会的时候也敬请光顾小店。”

香具矢脸上不带一丝客套的笑容,略显刻板地向岸边推销起来。岸边默默地低头回礼,心想,可我没对象啊。

“哦,这可真是难得,”荒木轮番打量着岸边和香具矢,“香具矢小姐是典型的工匠性情,我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如此主动地揽客呢。”

香具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双眼,端正地跪坐着,那神情仿佛在说:“因为我不善应酬嘛。”明明是个美人,性格却有些怪异,但并不让人讨厌。岸边这么觉得。

“这位是林香具矢。”

马缔完全没注意现场氛围,还在继续介绍。明明刚才香具矢已经自报家门了,岸边在心里吐槽马缔的笨拙举止,于是听漏了马缔的下一句话。不对,或许应该说是大脑没能理解才对。

“她是我妻子。”

“咦?”足足过了五秒之后,岸边才反应过来。

马缔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她是我妻子。”

岸边看向马缔,又转向香具矢。马缔乐呵呵地微笑着,香具矢却板着脸,两颊微微泛红。

这世界非但不公平,还不合情理。岸边仰天长叹,在心中发泄不满。

不知身在何方的神啊!为什么您赐予了香具矢小姐出类拔萃的烹调技艺,却夺走了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呢?实在太过分了!如此的美人却偏偏嫁给了顶着鸡窝头的袖套男!

翌日,岸边拖着宿醉的身体上班。

马缔已经坐在办公桌前,转动着手摇式削铅笔机的把手,小心地削尖红铅笔的笔芯。

岸边问候了一声“早上好”,缓缓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儿震动,头就痛得厉害。

“哎呀,你脸色不大好,”马缔抬起头,视线越过成堆的资料注视着岸边,“对了,你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呢。”

“酩酊?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的话,就查查辞典吧。”

马缔指了指书架,但岸边已经没力气站起来拿辞典了。

“今天我该做些什么呢?”

“稍后造纸厂会有人过来开会,你也一起来吧。”

在这种时候偏偏要和公司外部的人开会,而且当天的第一个喷嚏也早早爆发了。啊,头好疼。如果不借助功能饮料提神,恐怕没法见人。

岸边去便利店买了专门缓解宿醉的功能饮料,刚出店门就一股脑儿灌了下去。一旁的中年上班族愕然地盯着她,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形象了。

总算感觉轻松了一些,于是岸边回到了编辑部。只见马缔和穿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大桌旁,把堆成山的校样移到一边,在中间摊开几张样纸。

“对不起,我来迟了。”

岸边急忙和男人互换名片。名片上印着“曙光造纸公司第二营业部宫本慎一郎”。他年纪与岸边相仿,看起来很温和,眼眸中透露出坚忍的意志,看得出是专注于工作的类型,令人印象深刻。

难得有感觉不错的客户来访,我却偏偏苦于宿醉。岸边担心起自己身上是否带着酒气,甚至尽量在说话的时候控制吐气。虽然做起来很困难,但绝不能因此破坏千载难逢的邂逅。

宫本带来了《大渡海》的内页将要使用的纸张样品。马缔反复对比着几种不同的样纸,时而轻触,时而抚摸,时而用指尖翻动,完全忘记了宫本的存在。岸边只好绞尽脑汁找话题避免冷场。

“这些样品都很薄呢。”

“是的。这些样品是敝公司为了《大渡海》而研发的自信之作,厚度只有五十微米。重量也非常轻,一平方米大小只有四十五克。”

虽然对这些数字没什么概念,总之就是既薄又轻吧。

宫本愉快地继续说道:“而且虽然这么薄,却几乎不会透墨。”

“透墨?”

“就是印刷在背面的文字不会透过来,否则会影响阅读。”

宫本告诉岸边,辞典内页选用纸品尤其重视其轻薄程度,以及是否透墨。与其他书籍相比,辞典的页数非常多,如果不使用薄纸,就会奇厚无比。同时还要讲求轻巧,因为如果辞典重得无法携带,就会影响到实用性。

“刚才你说这些纸是‘为了《大渡海》而研发的’,难道是特别开发的产品吗?”

“对。一年前收到马缔先生的订单之后,敝公司的开发部和技术部就倾尽全力做出各种样品。今天总算能带着成果前来,作为这项工作的负责人,我真是感慨良多。”

宫本深有感触地说。看来,马缔真给他们出了不少难题呢。

“其他的辞典也会特别定制纸张吗?”

“那得看具体情况。比如《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使用的是现成的纸品,而《字玄》则使用由敝公司特别研发的纸张。《大渡海》是久违的特别定制,敝公司也是铆足了劲儿。”

宫本拿起一叠纸揉了揉,一脸自豪地看着岸边,问道:“怎么样?”

“你是指什么怎么样?”

“你瞧,略微泛黄的纸张中隐隐约约掺了一抹淡红,对吧?为了调出这种温暖的色调,我们反复尝试,在失败中不断摸索。”

啊,他也是个怪胎。真可惜啊。岸边这么一想,索性不再顾虑,一边畅快地吐气一边说道:

“可是,即使研发出这么薄的纸,除了辞典之外就没别的用途吧?”

“不会的,”宫本整理好手上的纸,“当然,特别定制的纸品只能用于《大渡海》。不过,对于造纸公司而言,钻研制造薄型纸张的技术非常重要。除了辞典以外,比如《圣经》、保险合约、药物的说明书、工业用品等等,在各个领域都需要用到薄纸。”

“原来如此。”

岸边满心佩服。这么说来,药盒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说明书,的确是又薄又轻的纸。尽管从未注意过,但造纸公司的的确确根据使用目的,夜以继日地研究开发着新型纸张。

仔细端详着样品的马缔突然大叫起来。

“没有滑润感!”

岸边和宫本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看向马缔。

“滑润感?”

马缔一脸复杂的表情,仿佛被牙疼困扰的芥川龙之介。

“岸边小姐,麻烦你拿一本中型辞典过来好吗?《广辞苑》就行。”

按照马缔的指示,岸边从书架上抽出最新版的《广辞苑》放到大桌子上。

“宫本先生,请看,”马缔用指腹一页页地翻着《广辞苑》,“这就是滑润感。”

岸边和宫本盯着马缔的手,一脸茫然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请问,你是指的什么呢?”宫本有些踌躇地问道。

马缔苦着一张脸,活像因为牙疼加剧而彻底厌倦了尘世的芥川龙之介。

“你瞧,翻页的时候,会有种纸张吸附到手指上的感觉吧!尽管如此,页与页之间却不会黏在一起,从而出现同时翻起好几页的情况。这就是所谓的滑润感!”

马缔把《广辞苑》递到岸边和宫本面前,两人也试着翻了翻。

“啊,真的耶。”

“的确,纸张有种绝妙的润泽感,仅用指腹就能轻易地翻起来。”

马缔满意地点了点头,表情像是在说:“你终于领会到了我的意思。”

“这正是辞典专用纸应该追求的境界。辞典本身就是厚重的书籍,绝不能给使用者造成额外的负担。”

“实在非常抱歉!”

宫本低头致歉。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从书架上取出《字玄》,反复翻页以确认纸张的手感。他专注的神情散发出非凡的魄力。

岸边在心里嘀咕,不就是纸嘛,用得着这么较真吗……但与此同时,看到既非玄武书房员工、又非辞典编辑部成员的宫本对《大渡海》如此用心,又感到十分欣慰。

宫本停下翻着《字玄》的手,到走廊上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结束通话回到编辑部,宫本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们立刻重新制作样品。”说罢又补充道:

“正如马缔先生所说,《字玄》所用的纸张是有滑润感的,而这次的样品中没能体现出来。刚才我跟技术人员确认了缘由。”

根据宫本的说明,问题可能出在新引入的抄纸机上。

“抄纸机?”

又是一个陌生的词语,岸边在脑中搜寻着。

“抄纸机就是过滤纸浆水分并烘干形成纸张的器械。想必两位也知道,为了制造适合不同用途的纸张,原料和药剂用量的配方非常关键。”

听了宫本的说明,马缔点头表示“原来如此”。看他那游刃有余的态度,估计早就对这些了如指掌,不过还是让年轻的宫本表现了一番。岸边心中充满疑问,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用量的配方这么重要吧?但还是装作了解,点了点头。

马缔的表情稍稍柔和了一些,说道:

“也就是说,尽管贵公司基于《字玄》的经验,使用了让纸张具备滑润感的配方,但由于新购抄纸机的缘故,这次没能得到理想的纸质。”

“正是如此,”宫本有些惭愧地说,“每一台抄纸机都各具脾性,即便使用同样的配方,由于器械不同,得出的成品也会多少有些差异。而且,当年负责开发《字玄》专用纸品的技术人员已经退休了。对于滑润感这一概念,是我们的认识太过粗浅。”

岸边暗忖,会注意到滑润感的人,恐怕只有马缔吧。而马缔似乎被宫本诚挚的道歉打动了。

“你能理解我所说的滑润感就足够了。我很期待下次的样品。”

“是!”宫本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们一定会做出让马缔先生满意的纸!”

将摊开的样品收好抱在怀里,宫本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真是个可靠的青年啊!”

马缔满脸悦色地回到座位,也顾不得歇口气,便动笔写了起来。岸边偷瞄了一眼,发现马缔正把“抄纸机”这个词记录到词例收集卡上。

和编辞典扯上关系的人,全是些怪胎。

岸边一方面对他们的满腔热情心生畏惧,一方面又对自己能否跟上他们的步调感到忐忑不安。

姑且先收拾好大桌子吧。岸边拿起《广辞苑》,突然想到先前马缔提到的陌生词汇“酩酊”,便查阅了起来。

【酩酊】烂醉如泥的状态。净琉璃《忠臣藏》:“不将汝等席间助兴之众灌个酩酊大醉誓不罢休。”

原来马缔那番话的意思是“昨天你喝得烂醉如泥”。

兜什么圈子啊,直说呗!

岸边有些恼火。

别的不说,《广辞苑》里援引的例句注明了《忠臣藏》,也就意味着出自《假名手本忠臣藏》。《假名手本忠臣藏》,有没有搞错!那可是古文哦!历史剧哦!在现代日本会有人用“酩酊”这个词吗?从来就没听到过!

马缔是故意用这么难懂的词来试探我的水平吧,岸边心想,明明知道我懂的词汇不多,而且在编纂辞典方面完全是外行人。

刁难人!

既不甘心,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岸边难过得差点落泪。可是败给马缔的刁难而哭鼻子让人更不甘心,于是岸边强忍住泪水,继续打扫编辑部。

马缔依旧没给岸边指派任何工作,只是面对办公桌奋笔疾书。说不定早就把岸边忘到九霄云外了。不管岸边哭鼻子还是打喷嚏,说不定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岸边在主楼的员工餐厅孤零零地吃了午饭。今天A套餐的主菜是炸竹荚鱼。

本想找人倾诉,去餐厅的时候顺道瞄了眼资料室。可佐佐木不在,或许是去外面吃饭了。这种时候,偏偏员工餐厅里也找不到熟悉的面孔。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和年纪相差一大把的人共事。

岸边默默吃着饭,爱吃的炸竹荚鱼也味同嚼蜡。

在Northern Black编辑部的时候,周围多是年纪相仿的编辑和撰稿人。尤其是编辑,除总编以外全是女性。当然不能说同事之间没有竞争,但基本上都会互帮互助、彼此协商,共同完成繁重的工作。工作间歇,大家会在一起谈论美食、衣服和恋爱,为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而开怀大笑。

这些帮自己排解了多少压力,调动后的第二天岸边已经深有感触了。

辞典编辑部里基本就马缔一个人。只是没有共同语言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古文,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岸边回忆起新学年开学时的心情,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紧张,害怕自己无法融入新班级。在班主任召开班会、宣布座次之前,找最不显眼的座位坐下,并将那里当作临时的容身之所。

可是与开学不同的是,岸边丝毫没有对“即将拉开序幕的新生活”抱有期待。虽说公司的工作不是义务,但与校园生活带来的新鲜和兴奋相去甚远。

或许人类的精神构造就不允许仅仅为了赚钱而工作。岸边深深叹息。公司的意向、根植于体内的习惯和惰性,生活中需要妥协的事情本来就已经够多了,现在连职场的人际关系也了无乐趣,叫我拿什么当精神支柱继续工作下去呢?我快要迷失方向了。

但是想归想,以自己的个性,又不可能轻易辞掉辛辛苦苦找到的工作。岸边吃光套餐,把餐具放到回收口。没办法,现在姑且以年终奖金为动力,在辞典编辑部奋斗一下吧。上个月刚拿到的夏季奖金,几乎都花在了鞋子和衣服上。

啊——

岸边的叹息在回到副楼的瞬间变成了喷嚏。真是诸事不顺,岸边心想。

整理编辑部的工程终于在岸边调来的第三天宣告结束。飘浮在空中的尘埃似乎也少了很多。

岸边摘下口罩,在自己的座位上放松。喝着在茶水间泡好的咖啡,翻开一本蓝色封面的档案。

去茶水间之前,岸边顺便问了马缔:“需要帮您冲杯咖啡吗?”然而他却含混不清地“呼”了一声,叫人摸不着头脑。马缔头也不抬地死死盯着一本像是资料的线装书,岸边索性不管他了。

现在岸边翻阅中的档案,原本摆在书架相当醒目的位置,封面上却写着“机密仅供辞典编辑部内部阅览”几个大字。

这个机密还真是招摇。

岸边不由得扑哧笑了,被这份自称“机密”的档案勾起了好奇心,于是拿在手上翻看了起来。

档案内容是关于《大渡海》执笔者的情报,以大学教授和研究者居多。不仅有每个人的专业领域、主要论文的概要,甚至连家庭构成、对食物的喜好,以及发生问题时的应对方法都一一记录在案。看样子是以前在这里工作的编辑为了接任者而准备的交接资料。

但是,情报也太陈旧了。在执笔者名单里,岸边发现了几年前辞世的著名心理学家。她交叉着双臂,思考起来,这份交接资料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呢?纸张都有些泛黄了。

一页页翻阅着文件,岸边在最后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

马缔不太擅长对外交涉。所以,加入辞典编辑部的你!请参考这份档案,协助马缔完成《大渡海》吧!谨祝勇往直前!

玄武书房的辞典编辑部十多年来一直都翘首期盼《大渡海》问世,并为此孜孜不倦地准备至今。听说这期间,除了马缔,公司根本没有为编辑部补足人手。

也就是说,这份档案是专门为我所写的交接资料咯?

制作这份档案的一定是和马缔同时期在编辑部工作的同事。在调离编辑部之前,为了协助马缔,特意留下对外交涉的重要情报。以这种形式,将未来托付给一个不知何时到来、并且不曾谋面的新人。

忽然觉得好沉重。岸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难道被调派到辞典编辑部,就必须喜欢上辞典吗?必须带着感情和热忱投入到辞典编纂之中吗?如果能做到这些自然是最为理想,但对我而言或许太过勉强了。我没有信心和马缔顺利沟通,也肩负不起这位前辈对辞典编辑部的将来的一番心意。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翻到最后一页,岸边毫不费力地得知了文件制作人的名字。

编辞典累坏了!想要尽情放松!身心俱疲的编辑部成员,请速速联络西冈正志。[email protected]

西冈?岸边在记忆中搜寻着。记得是广告宣传部还是营业部有一位姓西冈的,与马缔年纪相仿。虽然没讲过话,但记得长相,打扮得吊儿郎当的,经常在主楼的走廊上碰到。不过听传闻说,与他轻浮的外表完全相反,他不但有四个小孩,还疼爱有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或许岸边没资格喊累,毕竟她来辞典编辑部才三天。但是,她的确“想要放松”,想找人倾诉心中的困惑与不安。曾经在辞典编辑部工作的西冈,一定能帮我出谋划策吧?

满怀着期待和希望,岸边毅然决然地给西冈发了邮件。

西冈正志先生,

您好!初次致信,我是刚刚调派到辞典编辑部的岸边绿。辞典对我而言完全是未知的世界,我想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学习。我拜读了西冈先生制作的“机密档案”,非常感谢,我会以此为参考做好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在您方便的时候当面详谈呢?若能得到指点自是十分庆幸。

岸边绿敬上

西冈似乎恰好在公司,岸边续了一杯咖啡回到座位的时候,已经收到了回信。

哟呵!谢谢你的来信!

连文字都吊儿郎当。

不过呢,我没法和你面谈。因为呀,你会迷恋上我哦!开玩笑啦!说实话,在编辞典方面我真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你不必客气尽管问马缔就好了。Ciao[20]!

四十多岁大叔竟然写出如此白痴的邮件,这世界还正常吗?读完邮件,不只鼻子,全身上下都痒痒的,岸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又及。去查看书架上的书立吧,保证你能开心起来。说不定能解决你心中的烦恼哦!那么,这回真的要说adiós[21]啦!

直到最后一个字都吊儿郎当,简直就是轻浮一词的真实写照。不过,岸边还是决定找找看。

编辑部里书架林立,书立也四处可见。西冈所说的究竟是哪一个啊?岸边移开书拿出书立,一个一个地检查起来。这期间,马缔依然读着那本线装书,对岸边的行动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冬眠中的松鼠一样安静。

在杂学类书籍的书架上,岸边找到了西冈所说的书立。就是它了吧?这是个很常见的金属制灰色书立,底部贴着只白色的信封。透明胶带已经变成了茶色,基本上已经没有黏性了。

看样子,这只信封历经了漫长岁月,从未被人发现,一直静静躺在书立底下。

一定是西冈特意藏在这里的,不过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岸边站在书架前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厚厚一叠信纸,准确地说,应该是信的复印件。

谨启,寒风宣告着严冬的临近,今日此时此刻,敬祝阁下健康平安。

这究竟是谁写给谁的信呢?岸边担心擅自阅读不太好,决定先确认信件末尾的署名。实际一翻才发现这封信竟长达十五页,作为一封信,可谓长篇大作。

第十五页的末尾写着:

二〇××年十一月

马缔光也敬上

致林香具矢小姐

且慢且慢!岸边强忍住兴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林香具矢小姐不就是“月之隐”的厨师、马缔先生的夫人吗?也就是说,这是情书咯?可是这个开头完全没有情书的感觉啊。

岸边若无其事地看向马缔,他依然像冬眠中的松鼠一样。越过桌上的书堆,只能看到他乱蓬蓬的鸡窝头。岸边在椅子上落座,仔细地阅读起手中的信。

这封情书一本正经却又滑稽可笑,汉字异常多,文章也十分生硬,当时马缔的紧张情绪可见一斑。由于太过迫切地想把心意传达给对方,反而来回兜圈子,写成了一篇让人莫名其妙的文章。

古有光彩照人的辉夜公主自月宫降临凡间之佳话,自前日一睹倩影,我便恍若身处月上,胸中苦闷,无法呼吸。

岸边把这句话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得出结论——就是想表达“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坠入了情网,心中小鹿乱撞”吧。分明只需一句“我喜欢你”就能解决问题,真叫人看得心焦,岸边心想。

情书的行文宛如马缔内心的写照,时而情绪激昂,时而意志消沉,在跌宕起伏中渐入高潮。

若要坦诚我如今心境,“香具矢香具矢,奈若何”一句足矣。

这、这……完全就是生搬硬套项羽身陷“四面楚歌”绝境时吟咏的名诗嘛!

记得高中时代曾在古文课上学过,岸边多少有些印象。

项羽四面受敌,即将与爱妾虞美人死别之际,不禁咏叹: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此时此刻,是该亲手了结心爱之人的生命呢?还是断然放手,祈求她能保住性命呢?即使在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更加残酷的命运。这是置身生死边缘,却为儿女之情心烦意乱的男人的悲叹,是震撼人心的诗句。

而相比起来,马缔的情书又如何呢?或许他自以为“我将‘香具矢’比作‘虞姬’,实在妙极”!一点儿都不妙!岸边又好气又好笑。

处在生死关头的项羽,和在辞典编辑部顶着个鸡窝头的马缔,简直是天壤之别。就算同样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其内涵和深度也不可相提并论!岸边恨不得一把掐住当年写情书时的马缔,质问他:“竟敢说‘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到底想对香具矢小姐做什么啊?”

不但毫不谦逊地自比楚霸王项羽,为了表达“香具矢小姐,我想和你交往”这点意思还绕了个大圈子。当年尚且青涩的马缔在情书的结尾如此写道:

以上便是我欲倾吐之心声。不,其实远远不止这些,但就算我有一百五十年寿命亦说不尽道不完;即使将热带雨林采伐殆尽,制成的纸张亦不够我一抒胸臆,且容我就此搁笔。

香具矢小姐读完此信,若能告知心中所想,自是不胜感激。无论回音如何,我已有所觉悟,定会坦然接受。

望保重身体。

不但表达十分夸张,还要求对方回复,发动起一波接一波的表白攻势之后,却以一句“保重身体”唐突收尾。被追问想法的香具矢,一定因此困惑不已吧。

看到马缔从座位上起身,岸边急忙把情书的复印件塞到腿和办公桌的缝隙里。

“岸边小姐,我有事忘记告诉你了……”

“是。”

马缔绕过办公桌,站到岸边身旁。岸边抬头看向马缔,一想起情书的内容,险些忍不住笑出来。

马缔看起来仿佛已经栖息在辞典编辑部好几个世纪一般,超然于尘世;又仿佛干枯的树木或是干燥的纸一样,与爱恨性欲统统绝缘。然而,即便这样的他,也曾经为恋爱苦恼,甚至挥笔写下像“深夜日记”一样自说自话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