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玄武书房三年,岸边绿却是第一次踏进坐落在角落的副楼。刚进楼里,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岸边对气温和灰尘都过敏,如果体感温度突然变化,或是进入打扫得不够仔细的房间,就会不停地打喷嚏和流鼻涕。玄武书房的副楼里充满了过敏源。推开玄关的厚重木门,昏暗的走廊里充满了冷飕飕的空气,还充斥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纸张的霉味。
与现代感十足的主楼简直是两个世界。真的是这里没错吗?岸边有些不安。并非不知道副楼的存在,但她一直以为这里只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库房,因为这栋木结构的西式建筑实在是太过古旧了。
然而实际进到里面,却发现副楼虽然古旧,却洋溢着生命力。不管是木地板,还是走廊尽头的楼梯扶手,都变成了深沉的焦糖色。墙壁以白色灰浆粉刷,高高的天花板呈现线条流畅的拱形结构。岸边那敏感的鼻子还在隐隐发痒,但走廊里却不见棉絮状的灰尘,看得出每天都有人往来于此。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吗?”
她朝着走廊的一端轻呼。
“什么事?”
突然从身边传来声音,岸边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往旁边看去。只见入口处的墙上有扇小窗,一个门卫模样的大叔从窗口探出脸来。由于光线昏暗,外加心情紧张,方才完全没有注意到。窗户玻璃上贴着一张已经变色的纸,上有“传达室”三个手写大字。窗户那头是一间小屋子,看样子大叔正吹着电风扇看电视。
主楼的门厅里有金属制的接待台,笑容满面的女接待员迎接着到访的客人。真是天壤之别。岸边在心里暗自感叹,正要开口向门卫自报家门。
“啊,”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大叔便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右手,“二楼,二楼。”
关上窗户,大叔在小屋里继续看起电视来。
岸边决定照大叔所说去二楼。她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若是走在本馆的地砖上,八厘米高跟鞋发出的声音还算清脆悦耳。而副楼的木地板却只能发出闷响,像小鸟在啄食一样。
每当岸边移动重心,楼梯就会吱嘎作响。难道是我胖了?腰围倒是没有变,不过这段时间因为压力太大,吃了好多甜食。岸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二楼看起来比一楼稍显明亮。好几扇门一字排开,仅有一扇敞开着,岸边朝着那扇门走去。
靠近了一看,才发现门并不是开着,而是整个被卸掉了。室内书架林立,所有的办公桌都被堆成山的纸张埋没了。岸边又连续打了三个喷嚏,犹豫着不敢进去。因为不用细看也知道这里简直是尘埃的巢穴,而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到奇怪的呻吟。
“啊——唔——啊——唔!”
那声音十分低沉,持续不断。这里难道养着一只即将分娩的老虎吗?
“哎呀,总算等到你了。”
背后传来招呼声,战战兢兢地窥视着室内的岸边吓得尖叫一声。回头一看,刚才还空荡荡的走廊里站着个女人,约摸五十多岁,瘦瘦的,戴着眼镜,总觉得有些神经质。
“那个,我……”
“是是,我知道。”
岸边的自我介绍又一次被打断。女人径直从岸边身旁走过,进入房间,穿行在纸山之间。
“主任!马缔主任!”
仿佛在回应女人的呼声一般,呻吟停止了。片刻之后,房间最里面的纸山轰然倒塌,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是,我在这里。怎么了,佐佐木女士?”
站起身的男人脸上,残留着纸片的印记,看样子刚才趴在桌上睡着了。这人同样体型消瘦,与名叫佐佐木的女人不同,看上去有些邋遢。衬衫皱皱巴巴,头发好像是天然卷,既茂密又蓬乱。
这个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吧,岸边心想。他那头像是经历了爆炸的乱发里,星星点点地混杂着白发。不过,这个年纪却如此不修边幅,说不过去吧。就因为这种家伙当主任,玄武书房的辞典编辑部才会被职员们在背后说成“光晓得吃纸的蛀虫”。
这男人身上没有丝毫主任的威严。他伸手在桌上搜寻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到了眼镜戴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岸边,又伸手在桌子上搜寻起来。
到底在干吗啊?岸边不知道是该主动问候呢,还是不去干扰他比较好,只好向佐佐木投去询问的目光。佐佐木也不催促男人,俨然一副达到了忘我境界的表情默默地站着。岸边无可奈何,只好等着男人行动。
“有了!”
男人开心地说着,手持银色的名片夹,向岸边走来。为了绕开已经侵占了地板的纸山,又花了一点儿时间。
“初次见面,我是马缔光也。”
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
股份制公司玄武书房 辞典编辑部
主任 马缔 光也
站在眼前的马缔,个子挺高。马缔略弯着腰注视着岸边,眼镜后面的双眸虽然带着几分惺忪,却又黑又亮。
岸边急忙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夹——就职的时候一咬牙买下的爱马仕茶色小皮夹,里面装着刚印好的名片。
“我是岸边绿,从今天起正式调到辞典编辑部。请多多关照。”
岸边心想,竟然和同家公司的同事交换名片,真是闻所未闻。可佐佐木并没有递出名片,只是口头上做了自我介绍。
“我是佐佐木,主要在隔壁的资料室办公。”
我就说嘛,主任果然是个怪人。岸边放心了,一面跟佐佐木打招呼,一面把名片夹塞回口袋。
辞典编辑部里没有其他人。原以为是外出洽谈业务了,一问才知道专职人员只有马缔、佐佐木和岸边三人。
“另外还有辞典的主编松本老师和特聘的荒木先生。”
马缔微笑着说。只有三个员工的部门,主任简直就是形同虚设嘛!尽管如此,马缔却总是笑眯眯的。真是个没有野心的男人,岸边心想,不由得有些轻视他。本来就没什么干劲,现在越发泄气了。调动之前被告知要参与“重大企划”,可这简直就跟流放没差别嘛!
难道是我犯了什么错?
岸边又思考起这个纠结了无数次的问题,心情阴郁起来。
进入公司之后,岸边在面向女性读者的时尚杂志NorthernBlack编辑部里度过了三年时光。在以二十多岁女性为目标的时尚杂志这个领域,各家出版社都铆足了劲儿。即便如此Northern Black在同类刊物中也销量领先。作为玄武书房的明星部门,Northern Black编辑部是名副其实地星光闪耀。
岸边自学生时代起就爱读这本杂志,当初得知被派到这个部门她格外开心。向打扮时尚的前辈们学习,时刻关注最新流行趋势,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穿戴时尚品牌。因为,若是没有实际穿上身,便无法真正了解名牌服饰的出类拔萃之处。
校对完最终稿,无论多么疲惫,回家后都绝不怠慢护肤;为了准备采访,连无聊透顶的艺人自传也读得烂熟;即使大学同届的男朋友丢下一句“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便分了手,也毫不气馁地投身于工作。
为什么要把我调动到辞典编辑部?为什么要把我流放到距离华丽舞台最为遥远的地方?从此与访日好莱坞明星的专访或巴黎时装发布会后台的模特儿大乱斗彻底无缘。
两个部门的距离简直就像从地球到巨蟹座星云一样遥远。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完全没头绪。
心中惶惶不安。
马缔和佐佐木丝毫没有察觉岸边的心境,悠闲地交谈着。
“刚才你呻吟得很厉害呢。”
“是吗?说起来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到了提交二校的日子,却突然发现校稿里混着一些不是正体字的字体。”
“哎呀,就算是梦也很讨厌啊。”
“真是个噩梦。”
正体字?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唯一明白的是他们的谈话内容和节奏都脱离了现实世界。岸边畏畏缩缩地插话:
“请问,我该做什么呢?”
在以前的编辑部,大家都主动发现工作。但是杂志和辞典相去甚远,如果不清楚编辑工作的流程,那么在编辑部里根本无法动弹。
然而马缔的回答却是一句:“不急,你慢慢来就好。”
岸边有些沮丧,难道他对我不抱任何期望吗?但看样子,马缔并没有刁难她的意思。
马缔一脸认真地补充道:“今晚要给岸边小姐开欢迎会。硬要说的话,请在六点之前把肠胃和肝脏的功能调整到最佳状态,这就是岸边小姐今天的使命。”
“你的个人物品都送过来了,放在那边。”
佐佐木指着房间角落。从Northern Black编辑部送过来的几个纸箱子,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墙角。
“你可以随意挑选中意的办公桌,如果需要帮忙就叫我。”
说完,佐佐木离开了编辑部,大概是回隔壁的资料室了。也许佐佐木料到马缔没法正常地迎接新人,于是一直留意着岸边什么时候到。虽然她不够亲切,但看样子人不错。
不过,要我选“中意的办公桌”……环视编辑部,岸边不知该如何是好。没有哪张桌子上不是堆满了纸和书。
马缔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桌上层层叠叠地堆着貌似校样的纸张,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堆在电脑上的资料像屋檐般伸展着,电脑被压得难受地蜷缩着身子。桌子周围的地板上书堆得老高,几乎快要挡住坐在椅子上的马缔,简直就像要塞或是冬眠兽类的巢穴。
岸边透过书本堡垒的缝隙窥视马缔。他的转椅上系着一块古旧的花布坐垫。
该怎么称呼马缔呢?岸边有些踌躇。在这间只有岸边和马缔两人的办公室里,若是称呼“主任”,未免有些傻气。
“马缔先生。”
“是。”
马缔从书本上抬起视线。那是一本印着象形文字的书,类似于雕刻在埃及古代神殿上的文字。他只是在欣赏而已吧?不会真是在读吧?岸边有些退缩,不好意思开口问“用哪张桌子比较好”这种无所谓的问题了。
马缔抬头看着岸边,老老实实地等她开口。
“请问什么叫正体字啊?”
岸边突然间换了个问题,立刻又后悔了。这一定是与辞典相关的术语吧?马缔似乎是个怪人,虽说看起来一本正经,但说不定很容易动怒。搞不好他会觉得怎么调来个派不上用场的新人,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因而大发雷霆。
然而与她的预料相反,马缔以温和的态度回答道:
“一般是指基于《康熙字典》的正规字体。”
完全没懂,而且还出现了一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单词,他说基于什么来着?或许是察觉到岸边的困惑,马缔把书放在膝头,从手边的纸堆里抽出一张,在背面写起来。
“比如,用电脑输入‘揃’这个字,一般会出现‘揃’这种写法。然而,实际上印刷出版的小说或是辞典却几乎都使用‘揃’。这是因为在校样阶段,印刷厂会遵循编辑部的指示把汉字修正为正体字。‘揃’是正体字,而‘揃’则是所谓的俗体字。”
岸边慎重地对比着马缔写的“揃”和“揃”两个字。
“正体字的‘月’不是两横而是斜着的两点呢……”
这么说来,记得校对人也曾对Northern Black的稿子提出订正汉字的指示。不过对时尚杂志而言,重要的是刊登商品的色调是否通过印刷准确呈现出来,店铺等信息是否准确。岸边从没考虑过校对人的指示意在何处,也一直都不知道那是对字体的修订指示。
“手写的时候,写成两横的‘揃’就可以了,”说罢,马缔再次把目光聚焦回书上,“这里所说的正体字,并非误字的反义词,而是指印刷用的正统字体。辞典上使用的汉字,均以正体字印刷。虽说如此,《常用汉字表》和《人名汉字附录》中的汉字却使用新字体。”
什么表来着?又是个陌生的单词。总之,岸边明白了一点——编纂辞典要遵循细致入微的规则,连一个汉字都必须谨慎对待。
我能干得了吗?岸边觉得有些眩晕。也许是刚才硬抽了一张纸的缘故,桌上的纸堆失去了平衡,一股脑儿地崩塌下来盖住了马缔的手。
岸边连打了五个喷嚏。虽然很想擤鼻子,但要在这间办公室里找到面巾纸,估计得花上不少时间。
为了确保自己的空间,岸边决定在打开自己的箱子之前,先着手打扫整顿辞典编辑部。
本以为进入七月的现在不会有口罩出售,但由于近来不分季节地爆发新型流感,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也能买到不织布口罩。
买了工作用手套,重叠戴上两层口罩,岸边开始了大扫除。马缔提出帮忙,但岸边郑重地回绝了。虽然刚刚见面稍显失礼,但马缔看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
马缔乖乖地退回自己的座位,面向办公桌继续工作。他抱着那本象形文字的书,不停地做着笔记,也不知究竟做着什么工作。岸边装作不经意地偷瞄了一眼,看到笔记上用日语草草地写着“王的鸟飞向夜空”等字句。难道他真的能看懂象形文字吗?
大扫除比想象中有意义。
岸边把书本、校样和文件一一分门别类,摆放到大桌子上。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岸边请马缔判断哪些可以丢弃。然后,把书放回陈列资料的书架上,把文件装订好放进办公用品柜,废弃的纸张用绳子绑好放到走廊。
需要保管的校样最劳神。为编一本辞典,从一校到五校,校样要在编辑部和印刷厂之间往返五次。编辑部对校样进行修正之后返还给印刷厂,修正版印好后再由印刷厂交给编辑部进行确认。这样的工序要反复进行五次。
若是杂志,只要没什么问题,只需要确认一校这一次便可,一般说来顶多也就到二校为止。于是看到盖有“五校”印章的校样,岸边不由得大吃一惊。校样交由印刷厂付印,自然不可能免费。编纂辞典真是耗时、费力又花钱的大工程呐!
在眼前堆砌成山的似乎是汉和辞典《字玄》修订版的校样。从三校到五校的校样零零散散地混杂在一起,尤其需要注意。岸边按校对次数把校样分类,再按页码排序整理放好。因为校样叠起来太厚,岸边只好按页数适当地分成几份用夹子固定。
几乎耗尽了调动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也只清扫了桌子周围。没整理完的《字玄》校样还堆在工作台上。
即便如此办公室也清爽了许多,而且岸边也实际看到了辞典编辑在校样上做了怎样的修正。
突然有了劲头,岸边打开了装着自己物品的纸箱,把自己的文具、文件夹以及电脑等用品放到离马缔最远的办公桌上。比起大扫除,自己的行李一下子就整理好了。岸边是一见房间脏乱便会坐立不安的类型,所以也一直留意把私人物品控制在最小限度。“我们差不多该动身去店里了,”刚过五点半,马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哇!好整洁啊!”
他环视着编辑部内,一个劲儿地点头。
“参考书籍也都收回到原本的架子上了。”
“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担任图书委员,所以大致明白书的位置。如果放错了地方,请告诉我。”
岸边摘下口罩,有些害羞又颇为自豪地回答。一不小心就忘我地收拾起来,早上特意卷好的头发,也因为汗水而塌了下来。难得奢侈一把,专门量身定做的高级套装,也沾满灰尘。
“岸边小姐,你很适合编辞典的工作呢。”马缔钦佩地说道。
岸边慌忙摆了摆手,说:
“怎么可能!我连正体字都不知道,以前校稿也基本都是拜托校对人。”
“这些事从现在开始学就好,”马缔微笑着说,“杂志和辞典的工作重点本来就不同。如果叫我检查时尚杂志的彩色校样,我也会不知所措。”
“我哪个方面适合编辞典呢?”
为了找回一点儿自信,岸边索性向马缔发问。
“你能十分巧妙地把东西收回到正确位置。”
“咦?!”
受到认可的竟是收拾打扫的能力,岸边有些失望。既然要肯定,也该肯定个像样点的能力吧。
不说别的,这个编辑部既然聚集了适合编辞典的人才,为什么物品还会四处散乱呢?这难道不奇怪吗?
仿佛察觉到了岸边的疑惑,马缔面带困窘地笑着说:
“其实平时不像现在这么乱的。因为《字玄》的修订刚一结束,马上就开始编起了《索科布大百科》,所以这段时间忙得天翻地覆。”
第一次听到有人口头上说“天翻地覆”这个词。岸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住了。不对,马缔刚才好像说了一个比“天翻地覆”更加奇异的词语。
“索科布?”
岸边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索科布,”马缔歪着头看着岸边,“你不知道吗?”
如果是指《索科特·布斯塔》,简称“索科布”,岸边当然知道。这是在小朋友中间极具人气的游戏,还改编成了动画片。故事讲述了十岁的少年索科特·布斯塔巡游宇宙,访问形形色色的星球,并与各种各样的生物成为朋友。
在游戏中登场的外星生物形态各异,有的可爱有的怪异,而且色彩鲜艳。有的外星生物甚至比主人公索科特·布斯塔更受欢迎。就连既没玩过游戏也没看过动画的岸边,都能认出两三个角色。
索科布与辞典编辑部到底有什么关联呢?岸边很想一问究竟,然而马缔检查完燃气和电源之后,向隔壁资料室的佐佐木打了声招呼,迅速走出副楼。
梅雨季还没结束。在大楼照明和汽车前灯映照下的灰色云层笼罩在神保町上空。在佐佐木的催促下,岸边也追着马缔走了出去。马缔快步走下地铁站口的台阶。
马缔并没有告诉岸边欢迎会在哪里举行,也不像是在带路的样子,只是一味地按自己的步调,朝着不知在何处的目的地前进着。这种状况下根本顾不上好奇“索科布”了,若不是有佐佐木在,岸边差点就迷了路。
她观察着马缔的背影,白衬衫上还套着黑色袖套,竟然这副打扮出门,真叫人难以置信。他到底怎么看待时尚和自己的仪表啊?一定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吧!岸边叹了口气。对了,他的西装外套放哪儿去了?忘在编辑部了吗?
“他总是那样。”
仿佛听到了岸边的心声,走在旁边的佐佐木说道。
换乘了一次地铁,大约十分钟之后到达了神乐坂。若是Northern Black的编辑,一定会嫌换乘麻烦,反正又可以报销,自然会搭出租车了。是因为辞典编辑部没什么经费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想过乘出租车呢?马缔和佐佐木没有丝毫不满,十分自然地在地铁里摇晃,在车站里上下阶梯。马缔拎着沉甸甸的黑色提包。出公司之前,他往包里塞了好多书。上班时就一直读着象形文字的书,看样子回到家还要继续。
难以置信。岸边再次叹了口气。
穿行在神乐坂错综复杂的小巷里,最后来到坐落在狭窄石板路尽头的一座古旧小楼前。屋檐下装着四四方方的门灯,洒下温暖的橙色光芒,灯上写着“月之隐”三个字。
拉开格子门,厨师打扮的青年彬彬有礼地上前迎接。三人在玄关的水泥地上脱了鞋。
进了玄关便来到铺木地板的房间,约摸十五张榻榻米大小,左边是原木吧台,吧台前摆着五把木椅,另外还有四张可供四人入座的餐桌。已经有八成的席位被填满了,有招待客户的上班族,也有像是自由职业者的年轻男女。
“欢迎光临!”
从吧台内侧打招呼的是一位女厨师,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黑发束在脑后,明眸皓齿。
辞典编辑部一行人跟着青年走上玄关右边的楼梯。二楼是八张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简朴的壁龛里装饰着溲疏花。除此之外,便只有隔着走廊的洗手间和店员休息室。
矮餐桌边坐着两位男士。
“这位是主编松本老师,这位是特聘编辑荒木先生。”
在马缔介绍时,岸边递上名片致以问候。松本老师是一位瘦得跟棍子似的老人,头顶光溜溜的。荒木看起来比松本老师年纪小一些,表情中带着几分固执。
领路的青年记下众人点的饮料,去了一楼。不一会儿,他又端着瓶装啤酒、酒壶和下酒小菜回来了。手掌大小的容器里盛着腌海带比目鱼,海带的鲜味渗透到刺身里,风味绝佳,一入口便立刻有了食欲。
岸边的欢迎会和乐融融地进行着。大家相互添满啤酒,松本老师慢悠悠地自斟自饮着日本酒,荒木则给岸边解开了索科布之谜。
“辞典以及百科全书一类,都由辞典编辑部负责,这是玄武书房的惯例。所以,《索科布大百科》也是由马缔一手编纂的。”
“主任又是凡事较真的人,可费了不少功夫啊!”佐佐木接过了话茬,“就算跟他说‘这本大百科的目的只是向小孩子介绍登场的外星生物而已’,他也充耳不闻,追根究底地向动画和游戏的制作公司发问,比如‘佩克珀星人的平均体重以地球重力换算的话是几公斤呢?’‘请详细说明阿沃姆星的阶级制度。另外,以心灵感应的方式对话,具体是如何进行的呢?是大脑之间传送语言沟通呢,还是以影像和音乐的方式传达呢?还有,贵族以外的平民是与地球人一样开口说话,可以这样理解吗?’……举不胜举。问得对方只好举白旗投降,干脆回复:‘这些细节请马缔先生决定就好,我们以后就遵循你的设定去做。’”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佐佐木讲这么多话呢,”松本老师既钦佩又惊讶地摇着头说,“辅助马缔真是相当辛苦啊!”
荒木则向佐佐木投去同情的目光。
岸边惊得瞪大了眼。只不过是一本面向儿童的动画角色大百科而已,马缔的投入程度简直异常。
为什么连辞典的“辞”字都不会写的我会被调动到辞典编辑部呢?岸边暗自思忖。难不成我是被派来给马缔当“保姆”的吗?这么说来也算合情合理。若是没有人一直从旁监视,马缔一定会只顾着编辞典,而把成本抛之脑后吧。
“不过,托各位的福,《索科布大百科》大受好评,”马缔开心地说,“辞典编辑部也很有面子。”
“长期以来都被冷眼相待,这下总算是能全力投入编辑《大渡海》了,”荒木在矮桌上紧握双拳,“而且还有岸边小姐加入。”
“《大渡海》?”
看到岸边不解地歪着头,松本老师解释道:“《大渡海》是我们殷切期盼着早日出版的国语辞典。提出计划以来,已经过了十三年吧。”
“十三年?!”岸边大吃一惊,“过了十三年还没有出版吗?那这期间都在做什么啊?”
“是啊,比如修订其他辞典啦,编《索科布大百科》之类的……”
马缔慢悠悠地回答。
“马缔还结了婚,可别忘了。”
“是啊是啊,简直就是个奇迹嘛。”
被松本老师和荒木从旁揶揄,马缔羞涩地笑了起来。
岸边惊诧得已经不知该从何处问起了。怎么看马缔都不像是成功人士,居然结婚了?我和男朋友分手了,这个大叔却成家了!这世界到底有多不公平啊。不对不对,重点不在这里。不管怎样,花十三年编一本辞典,未免也太夸张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佐佐木一边吃鲷鱼刺身,一边说道,“因为出版社的决策屡屡打断《大渡海》的编纂工作,只好推迟了。”
“如果编出一本畅销的好辞典,收益也会相当可观,无奈的是这工作太不起眼。出版社难免会去追求眼前显而易见的利益,而编辞典这种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金钱的工作,很难得到理解。”
荒木喝干了啤酒,正好青年店员端来爽口小吃,便趁机又加了几个菜。小吃是凉拌鸡胸肉,佐以白葱丝和榨菜,并撒上少许胡椒提味。口感清爽,配上胡椒恰到好处的辣味,更让人酒不释手了。与其说是小吃,更像是一道佐酒的菜肴。或许因为辞典编辑部这群人吃喝的势头太猛,上菜的速度已经快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