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1 / 1)

编舟记 三浦紫苑 8297 字 2个月前

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马缔光也说了声“我回来了”。

将沉重的包放在榻榻米上,打开木框窗户。

“窗外——流淌着——”

马缔习惯性地唱了起来。不过流淌在窗外的并非歌中所唱的神田川,而只是一条细细的水渠。后乐园游乐场的摩天轮浮现在黄昏的天空中。

筋疲力尽。

马缔顾不上开灯,瘫倒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调职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却仍未适应辞典编辑部。上班时间基本是朝九晚六,下班后也无需应酬。按理说比起在营业部的日子应该轻松很多,尽管如此却疲惫不堪。

今天,马缔特意绕了远路,从神保町的玄武书房换乘地铁回到自己位于春日的公寓。明明轻轻松松就能走到的距离,但他特别想看乘客们乘自动扶梯的情景。

可事与愿违,心情并没有因此明朗起来。或许是因为离下班高峰期还有些时间,映入眼帘的尽是老年人和主妇。果然,不是上班族就不够熟悉车站自动扶梯的运作节奏,人们磨磨蹭蹭、混乱无序,马缔追求的井然有序之美并没有出现。

突然,带着暖意的重量压上腹部,马缔抬头看了一眼,是阿虎。马缔回家后只要打开窗户,阿虎必定会跑来问候。

“得做晚饭了。”

什么材料都没有,也没力气去买。我倒是可以用方便面解决,可是阿虎呢……

“吃小鱼干好吗?”

马缔一边抚摸阿虎的头一边问。阿虎呼噜噜地震动着喉咙,用短而粗的尾巴拍打他的侧腹。蛮痛的,肚子也被压得难受。马缔心想,阿虎真的长大了啊。

马缔在位于春日的公寓“早云庄”住了将近十年。搬进来的时候还是刚上大学的新生,而如今四舍五入也有三十岁了。当年被雨水淋湿、叫得可怜巴巴的阿虎,现在也长成了体形丰满的虎斑猫。只有早云庄这幢木结构的两层建筑,历经岁月却毫无变化,静静地坐落在住宅区。或许它已经古旧得看不出变化了。

任凭阿虎坐在肚子上,马缔扯了一下日光灯的拉绳。为了躺着也能开关灯,他把拉绳的长度调到几乎碰着榻榻米,并给它命名为“懒人绳”。绳子的末端坠着只金色的铃铛。马缔轻轻摇铃,被铃铛吸引的阿虎总算离开了马缔的肚子,他趁机站了起来。

打量着一下子亮起来的室内,马缔叹了口气。仔细一看,的确是相当煞风景的房间。衣服和日用品都一股脑儿地塞在壁橱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放在窗边的一张日式小书桌。

墙面都被书架遮盖住了,可即便如此,榻榻米上仍然到处堆积着塞不进书架的书,一部分已经雪崩似的坍塌下来。

其实,不仅马缔自己的房间,早云庄一楼所有的房间都被他的藏书占据了。

近年来,寄宿公寓没什么人气,屋子一间间空了出来,迅速得如同枫叶从枝头飘零。如今早云庄的房客只剩下马缔一人,于是,他趁机把书搬进了隔壁以及隔壁的邻室。最后,连房东阿竹婆婆也抵挡不住书的进攻,不得不从一楼楼梯旁的房间撤离,搬去二楼。

阿竹婆婆为人和善,十分爽快地搬到了二楼。

“多亏小光的书架抵着天花板,相当于给早云庄竖起好多柱子呢。就算地震也不用担心了。”

拜这些柱子的重量所赐,早云庄搞不好会连地基一起崩塌。可马缔也好阿竹婆婆也好,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房东阿竹婆婆从不催讨房租,房客也稀里糊涂,于是马缔终究只交了一个房间的租金。

马缔用书攻占了一楼的每个房间,而二楼的所有房间则归阿竹婆婆使用。如此这般,两人在早云庄优哉游哉地过着日子。

如果说房间多多少少反映出主人的内心,那我就是空有词汇却不懂运用、积着厚厚灰尘的乏味之人。

马缔从壁橱里拿出一包酱油味的“扎晃一番”[9]方便面。在附近折扣店整箱贩卖的这种方便面,虽说价格低廉,但难掩山寨感。食用说明的日语也写得莫名其妙:五百升水达到沸点;将面块投入其中并搅散;搭配鸡蛋、葱、火腿等食材口感更佳。再怎么说五百升水也太多了。不过,马缔相当中意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认真劲儿,最近常吃“扎晃一番”。

拎着方便面,打开合不严实的门,马缔向公用厨房走去。阿虎也尾随过来。每走一步,老旧的木地板都会像木船底部一样吱嘎作响。

马缔正在洗碗台下方的橱柜里翻找给阿虎的小鱼干,忽然从二楼传来了呼声。

“小光,你回来啦?”

“是,我刚回来。”

抬头望去,只见阿竹婆婆从二楼的走廊探出身子,看着一楼的厨房。

“今天炖菜做得太多了。我刚好要吃晚饭,不介意的话小光也一起来吧。”

“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缔双手拎着方便面和装小鱼干的袋子,拾阶而上。阿虎也跟了上去。

走上楼梯,旁边就是阿竹婆婆的起居室,约六张榻榻米大小。隔壁是卧室,卧室隔壁的房间作为客房使用。虽有客房,但因为鲜少有人前来拜访阿竹婆婆,那里便成了储物间。

每层楼都设有厕所,但由于共用的厨房、浴室和洗衣房都在一楼,所以二楼的格局小巧紧凑。取而代之的是在窗外延展开来的晾衣台,视野十分开阔。本来称之为“阳台”或“露台”即可,但这个木造的平台寒碜得连油漆也没上,就像是装上了扶手的木条踏板,无论怎样贴金也只能叫作晾衣台。

“打扰了!”

脱掉拖鞋,走进阿竹婆婆的起居室,马缔不由得顿住了。透过窗户,他看到晾衣台上装饰着芒草和糯米团子。

原来如此,今天是中秋赏月之夜。我还在为工作环境的变化而不知所措之时,季节却马不停蹄地更迭着。

阿虎从马缔手里吃了几条小鱼干,朝着尚未露脸的满月叫了一声。马缔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阿虎哧溜一下就钻去了晾衣台。

在阿竹婆婆的催促之下,马缔跪坐在矮餐桌前。桌上摆着凉拌菠菜、鸡肉炖芋头和腌黄瓜等菜肴。

“还有这个哟,”阿竹婆婆拿出在肉店买的可乐饼摆在餐桌上,“年轻人光吃炖菜肯定不够吧。”

她边说边从垫着报纸的锅里盛了一碗豆腐味噌汤,顺手还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给马缔。汤和米饭都热气腾腾,看得出阿竹婆婆是特意配合马缔回家的时间做好晚饭,然后若无其事地发出邀请。

“我开动了!”

马缔低下头,专注地把菜肴收入腹中,阿竹婆婆也一语不发。

“我看起来很沮丧吗?”

马缔嚼完一口腌黄瓜,问道。

“很明显呢,”阿竹婆婆啜了一口味噌汤说,“工作很辛苦吗?”

“需要定夺的事情太多,我的脑袋都快裂开了。”

“哎呀呀,脑子好使不是小光唯一的长处吗?”

好过分……虽然心里有些受伤,不过,除了学习和思考以外,马缔的确没什么别的能耐。

“问题就在于只有脑子好使这点,”马缔凝视着灯光映照下的饭粒,“在营业部,工作都是规定好的,基本上就是去书店跑业务。应该完成的目标十分明确,只要努力就可以,说轻松也确实算轻松。但是,编辞典靠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必须群策群力、分工合作才行。”

“这有什么问题啊?”

“我虽然擅长思考,但无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别人。说实话,我还没融入辞典编辑部。”

阿竹婆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小光啊,你什么时候融入过周围呢?成天只是埋头读书,从来都没带过朋友或女朋友到家里来玩,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还烦恼什么呢?”

说来也是,为什么呢?

一直以来,马缔都被视为“怪人”。无论是在学生时代还是置身出版社,他总是被孤立在只能远观的边缘。偶尔有人出于友善的好奇心主动上来攀谈,但最后总是干笑着匆匆逃开。或许是因为马缔的回应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他一本正经、真心诚意地应对,却始终无法传达给对方。

饱尝挫败感之后,马缔一头扎进了书本里。无论多么不善言辞,只要对象是书,他便能平心定气,安静而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同学便不会冒失地跑来搭话。

因为沉浸于阅读,马缔的成绩突飞猛进。他对传达心声的手段——“词汇”产生了兴趣,大学时选择了语言专业。

可是,无论他掌握了多少词汇,也只是作为知识,苦于表达这点还是毫无长进。虽然心中颇感落寞,却也无可奈何。马缔早已认清这一事实,也差不多接受了现状,可是调动到辞典编辑部之后,内心却萌生了期待。

“小光是想和同事们更亲近吧。想跟大家齐心协力,一起编出好辞典,对吧?”

听阿竹婆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说出心声,想和大家心灵相通。

马缔总算意识到,正是这样的情绪在自己心中卷起层层旋涡。

“您为什么会知道呢?难道我自言自语说出口了?”

“这个嘛,因为小光和我像‘呲和咔’[10]一样心有灵犀一点通啦!”阿竹婆婆挤压着热水瓶顶上的活塞,往茶壶里注入开水,“不过话说回来,你都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为这种小孩儿的事烦恼。小光你呀,真是光长脑袋的糊涂蛋。”

太难为情了。马缔再次沉默,把可乐饼一扫而光。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寻思,为什么用“呲和咔”来形容“了解彼此的心思”之意呢?虽然曾经在书里读到过这个词的词源,但并无确凿证据。除非有明确定论,否则辞典最好避免涉及词源。因为词汇诞生于使用者之间,不知产生于何时,亦不知出于谁人之口。

即便如此还是让人耿耿于怀。为什么不用“喊一声‘喂’就想到茶[11]”或“一说‘喏’便想起姆咪[12]”来表达,而一定要用“一说呲就回应咔”?“呲”和“咔”到底指什么呢?难道是取自仙鹤报恩中,仙鹤化身的女孩向着天空鸣叫以及乌鸦回应的声音吗?

“只要拜托小光,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了。”

被阿竹婆婆的声音拉回现实,马缔急忙四下打量。哪个灯泡坏了?马缔特别注意照明,尽量在阿竹婆婆开口拜托之前,一发现有坏的就随即更换。难道是看漏了?

“我邀你一起吃饭,你也不会客气推辞,”阿竹婆婆注视着茶杯里升起的薄薄蒸气,“依我看啊,像这样你依靠我、我依靠你就对了。不光是对我,跟同事之间也一样。”

马缔恍然大悟,原来并非真有灯泡坏掉,而是阿竹婆婆在担心我,为我打气。

“感谢款待。”

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吃完晚饭,马缔低头道谢。作为答礼,他把刚才带过来的“扎晃一番”双手呈上。

马缔揽下收拾碗筷的活儿,到一楼的厨房刷洗餐具。阿竹婆婆在公用浴室洗完澡,早早撤回了卧室。

马缔总是在上班之前淋浴。他决定今晚不再考虑辞典和人际关系问题,早早休息。

他给阿虎专用的小碗注入新鲜的清水,在猫粮盆里盛满小鱼干和鲣鱼末,并排放在厨房的地板上。阿虎在早云庄只吃一丁点儿当作零食,阿竹婆婆常说“它一定在别人家吃过猫粮了”,但马缔总想象着阿虎自力更生捕食的情景。尽管体形丰满,阿虎可是捕猎能手。他曾经好几次看到阿虎一脸自豪地叼着麻雀或蜻蜓,慢步走在水渠的边缘。

马缔在自己房里铺好被窝,朝着窗外轻声唤道:“阿虎。”等了一会儿,阿虎却没有现身。平常晚上阿虎都会在马缔的脚边蜷成一团睡觉,今天是怎么了?

钻进被窝,马缔拉了一下懒人绳。他睁眼仰望着天花板,心想阿虎会来吧。窗户留着窄窄的空隙。

在黑暗之中凝神谛听,水渠的声响听起来仿佛清澈小溪的潺潺水声。夜风拂走云朵,月光把树叶的影子投映到窗户上。

正在这时,传来了疑似阿虎的叫声。那声音略为低沉,说不清是在恫吓还是在撒娇。

皎洁的月光洒进室内,马缔坐起身来,侧耳聆听。果然是阿虎的声音。它在哪儿?在干什么呢?

马缔有些担心,钻出被窝戴上眼镜。空气冷飕飕的,已经不能称为凉爽了。拿起扔在书堆上的袜子,微微一嗅,确定没有发臭之后套上脚。

他从窗户向水渠窥探。意外的是,阿虎的声音是从头上——晾衣台方向传来的。

对啦,一定是阿竹婆婆睡觉时关了窗户。这也难怪,今晚特别寒冷。

为了解救阿虎,马缔走上楼梯。二楼的走廊一片昏暗。从卧室传来阿竹婆婆的鼾声,回响在走廊上。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阿虎微弱的叫声。

擅闯女性的卧室实在不成体统。好在二楼的房间都和窗外的晾衣台相通,不必特意去摇醒阿竹婆婆。

马缔打开了刚才吃饭的起居室大门。早云庄已不再是寄宿公寓,马缔和阿竹婆婆也懒得给房间逐一上锁。

“打扰了。”

尽管如此,马缔还是打了声招呼才进入起居室。在月光的照耀下,室内比想象中明亮得多。他没开灯,径直走向窗边。

晾衣台上的芒草和糯米团子都已经不见踪影。

是阿竹婆婆收起来了?还是被阿虎吃掉了?马缔满心疑问地打开了窗户,阿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了好了,别叫那么大声,”马缔跨过齐腰高的窗框,走到晾衣台上,“我来接你啦。”

马缔转身面向卧室和客房一方,正要开口呼唤阿虎。

芒草和糯米团子映入眼帘,不知为何被移到了客房的窗前。再定睛一看,晾衣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正抱着阿虎。

“呜咕!”

由于惊吓过度,马缔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声响。仰望着满月的女孩缓缓地回头看向马缔,她的侧脸十分清丽,从正面看更是眉清目秀。马缔呆住了,心中不合时宜地感叹着。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他的肌肉和心脏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齐肩的黑发随风飘扬,女孩微笑着说:

“呵,你来接我啦,真开心。”

爽朗而略带顽皮的措辞,总觉得有些熟悉。

难不成阿竹婆婆沐浴月光之后返老还童了?

自古至今、国内国外与月亮相关的变身传说以及奇人异事在脑海里盘旋,马缔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窥视卧室。只见阿竹婆婆大张着嘴睡得正酣。

那,眼前这位又是谁?

阿虎扭动身子,从女孩的怀里挣脱,然后走向一屁股呆坐在地上的马缔,用身子蹭了蹭他的小腿。

“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majime。”

“猫咪叫‘认真’?真奇怪。”

“不,马缔是我,猫叫阿虎。”

除非是戴着“自家宝贝心头肉”这副伟大有色眼镜的母亲,换作别人怎么可能会说我可爱呢?马缔自作多情会错了意,不由羞得满脸通红。但女孩似乎没搞清状况,一脸困惑地歪着头。

马缔急忙趁机发问:

“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香具矢[13],今天刚到这里,请多关照。”

马缔仰望着女孩,她背后浮现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马缔,你发什么呆呢?”

被西冈戳了戳后背,马缔慌忙收回浮游的思绪。一旦掉以轻心,马缔的魂儿便会伴随着一声轻呼“香具矢……”从嘴边漏出来。

西冈压根儿不理会马缔的动摇,从旁边窥视着他的办公桌。

“你在查什么?”

马缔感觉无法融入辞典编辑部,最大的原因就在于西冈。西冈说话的节奏、跟人打交道时在身体和心理上保持距离的方式、工作的准确度,无论哪一项都超出了马缔的理解范畴,每当和西冈接触,他就不由得畏缩起来。

“也没特别查什么……”

“恋爱!”

眼尖的西冈将马缔正在查阅的词条高声宣读出来。

【恋爱】指对特定的异性产生特别的爱慕之情,并因此置身于跌宕起伏的情绪中。心情激昂,渴望两人独处,分享精神上的一体感,若有可能也希望与对方身体结合,但往往难以如愿,令人郁郁寡欢;极少情况下愿望得以实现,则令人欣喜若狂。

“哦!这个我知道,这是《新明解国语辞典》对吧?”

“对,是第五版。”

“因为独特的释义趣味十足而出名……然后呢?”

“啥?”

“别打马虎眼儿了,马缔!”西冈连人带椅靠了过来,把手搭在马缔肩上,“你恋爱了,是不是?”

“不,我只是在想……”

被西冈一摇晃,眼镜滑落了下来。马缔将眼镜重新扶回到鼻梁上,继续说道:“这个解释的确独具一格,不过把恋爱对象限定为‘特定的异性’,是否妥当呢?”

西冈把手从马缔身上抽开,连人带椅回到自己桌前。

“……马缔啊,莫非你是那个圈子的人?”

那个圈子,到底指什么呢?

马缔心不在焉地听着西冈的疑问,一边翻开手边的几种辞典查阅起来。这些辞典无一例外地收录了“恋爱”这个词条,但都解释为男女之间的感情。鉴于实际情况,这些表述都有失准确。

他在“恋爱”一词的词例收集卡上画了◎,表示“辞典必须收录的重点词汇”,并在备注栏里特别标注:“仅限于男女之间吗?需参考外文辞典。”

直到这时,西冈提问的真意才慢慢渗透到马缔的大脑中。

“不,我想我不是,大概。”

“大概?干吗说得模棱两可。”

“迄今为止,我希望能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合二为一的对象都是异性。不过,我还从未体验过‘因愿望得以实现而欣喜若狂’的状态,照这个意义来讲,我尚未参透恋爱,所以才保守地用了‘大概’二字。”

西冈沉默了几秒后大叫起来。

“原来你是处男!”

恰巧迈入编辑部的佐佐木以冷得结冰的视线和声音提醒道:

“松本老师和荒木来了。”

现在,辞典编辑部每周都要围绕《大渡海》的编辑方针召开一次会议。

《大渡海》预计收录约二十三万个词条,是与《广辞苑》及《大辞林》同等规模的中型国语辞典。因为《大渡海》启航较晚,想要得到读者的青睐须得下一番功夫。

“我们要想出更加契合现代感觉的释义。”

松本老师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已经退休离开玄武书房的荒木,现在作为辞典编辑部的特聘顾问,每周都来参加会议。

“还要尽可能收录谚语和术语、专有名词,让这本辞典能够作为百科全书使用。”

为了回应松本老师和荒木的要求,马缔夜以继日地核对词例收集卡。

首先,找出现存的辞典中必然收录的词汇,在对应的词例收集卡上标记◎。这些是日语里最基本的词汇。

只收录在小型辞典里的词汇标记〇,中型辞典收录的词汇则标上△。

像这样给卡片标注记号,便能作为标准,判断一个单词是否应该收入《大渡海》。若非有特殊理由,否则标有双重圆圈的单词绝不能排除在收录词条之外。带三角的单词是否收录则视实际情况而定。

当然,以现有辞典为对象所做的统计只作为参考,最终还是遵循《大渡海》编辑方针,由编辑人员来选定词条。搜集古语、新词、外来语、术语等各种词汇,再一一甄别取舍。

马缔和佐佐木分工合作,比对词例收集卡和现有的数种辞典。由于长时间持续翻页,指纹几乎被磨平,甚至连东西都抓不稳。当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西冈又在做什么呢?他要么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偷懒,要么就跑去联谊。

“目前的问题是,”马缔环视着编辑部全体成员,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大渡海》的词例收集卡里,时尚方面的词汇极度匮乏。”

“啊,我也这么觉得,”西冈抱着胳膊,把椅子的靠背弄得吱嘎直响,“至少也该收录三大发布会才对嘛。”

“既然你想到了,为什么不写在词例收集卡上?”荒木训斥道。

“都怪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松本老师一脸愧疚地摆弄着绳状领带。

“不不,我不是指老师,我是说西冈那蠢货。”

马缔扫了一眼慌忙解释的荒木,提出疑问:

“说到三大收藏品[14],一般指什么呢?邮票、相机……筷子套?不对,作为藏品,古董腰坠更为普遍吧?”

“当然是指巴黎、米兰、纽约这三大时装发布会啦!筷子套发布会是什么东西啊!马缔的思维真心是个谜。”

西冈的眼神仿佛在观察珍稀昆虫一般,但马缔并不介意,倒是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刚才西冈把“真心”用作副词,来表达“当真”或“实在”的意思。这个用法很陌生,是当下的常用表达吗?

马缔立即为“真心”一词制作了新的词例收集卡。记录日填上今天,出处一栏暂且空着,然后在备注栏里写下“使用人:西冈”。

尽管会议正在进行,马缔却专心致志地写起了词例收集卡。佐佐木瞟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我们得尽快列出时尚领域专家的名单,委托他们选定词条和撰写释义。”

“辞典很容易偏向男性的视点,”松本老师平静地说道,“因为编辑工作的中坚力量大多是处于事业巅峰期的男性,难免会出现时尚和家庭生活相关用语薄弱的倾向。但今后的辞典不能安于现状。如果兴趣和关注领域都截然不同的男女老少能聚集在一起编辞典的话,就最为理想了。”

“这么说来,我们编辑部从来就没进过年轻女编辑呢,”荒木点头赞同,随即又慌忙补充,“当然,佐佐木还年轻得很。”

“不必多此一句,”一张扑克脸的佐佐木对荒木毫不领情,转头问道,“马缔,怎么样?本周还注意到其他的问题吗?”

马缔正要摇头,西冈突然举手打断了他。

“这家伙,是处男哦!”

全体成员的目光集中到马缔身上。

“是又怎么样!”沉默了一拍,额头上青筋直冒的荒木对着西冈怒喝一声,“难道处男会影响编辞典吗!”

荒木说罢便开始收拾起桌上的资料准备回家。见荒木怒火冲天地斥责西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马缔不由得赔礼道歉起来。

“影响嘛……别说还真有,”早已习惯了被荒木训斥的西冈毫不畏缩,“马缔他呀,捧着本《新明解》查‘恋爱’的意思,还一本正经地沉思了大半天呢。呵呵呵。”

马缔心想就算自己陷入沉思,工作的进度也比西冈快多了,但如果此时出言反驳使得事态恶化,又有悖自己的本意。

“对不起。”

马缔再一次老老实实地道歉。

“你有意中人了吗?”

松本老师问。老师抱着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提包,包里面塞满了旧书。每次来玄武书房,老师都会顺道去神保町的古书店街走一遭,自掏腰包买下一堆新旧不一的初版小说。并非为了品味文学,而是为了寻找可以用作辞典例句的文章。编辞典非常重视词汇首次出现在文献中的时间。老师也因此养成了职业病,买小说时只看准初版。

“老师,您别把西冈的胡闹当真了。”

“荒木,你此言差矣。恋爱和交往可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尤其是对马缔这种情窦未开的青年而言。”

被形容为情窦未开,马缔羞得耳根发烫。虽然自己也承认没经验,但恋爱被摆上桌面成为议题,这还是头一回,马缔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松本老师也不理会蜷缩着背的马缔,继续说道:

“我们必须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辞典,时间也好,金钱也好,只保留生活所需的最低限度,剩下的全部倾注到辞典里。虽然我对家庭旅行、游乐场这类词汇再熟悉不过,然而从未在现实中体验过。所以啊,对方是否能够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可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众人满以为松本老师要大谈特谈恋爱于人生的重要性,颂扬恋爱的光辉,然而洗耳恭听下来却大失所望,同时也暗自惊愕道:“不愧是松本老师,竟然以是否影响编辑辞典为基准来衡量恋爱。”不由得对老师又敬重又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