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莫非您没去过迪士尼乐园?”
“倒是久闻大名,但对我而言犹如梦幻。”
“您说笑吧?您孙子不会死缠烂打要去玩?”
见西冈和松本老师在一旁聊得起劲儿,佐佐木转向马缔。
“你对象是怎样的人?”
“谈不上对象啦,我们又没交往,”马缔拼命摇头否认,却经不住佐佐木的眼神攻击,又追加了一句,“她名叫林香具矢,前几天刚搬进公寓,是房东的孙女。”
仅仅是说出香具矢三个字,集中在耳垂的热量便迅速扩散到马缔的两颊。
“已经住在同一屋檐下了啊!”西冈兴味盎然地加入了对话,“喂,这可是充满诱惑的状况啊!马缔,你可要拉住理性的缰绳哦!”
“你才需要,蠢货!”荒木掸了下西冈的头,继续追问,“然后呢?”
在荒木的视线攻势下马缔再次一败涂地,如同喷水的鱼尾狮一般,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一一道出。
“跟我同龄,二十七岁。房东阿竹婆婆年事已高,香具矢放心不下,所以搬来一起住。据说之前一直在京都做学徒。”
“学徒?做什么的?”
“日本料理的师傅。”
“马缔你果然是同……”
这回马缔不等西冈说完就猜到了他的意思,立刻补充道:
“香具矢是女性厨师。”
“店名叫什么?”
佐佐木在电脑前坐下,打开了检索页面。
“记得是在汤岛,叫‘梅实’。”
佐佐木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然后拿起电话,简短地应对了几句。
“我用荒木的名义预约了四人用餐。我得回家做饭,就先行告辞了。”
将打印好的地图塞给马缔,佐佐木快步走出了辞典编辑部。
“工作迅速周到,无懈可击!佐佐木真是一如既往的出色。”
荒木一脸满足地点头道。
“不会很贵吧?”
西冈打开钱包看了看。
松本老师笑容满面地催促道:“那我们就赶紧去见见马缔的意中人吧。”
面对急转直下的事态,马缔手足无措,呆呆地拿起老师沉甸甸的包。
“梅实”的门面窄小,入口垂挂着洁净的白色布帘。布帘的边缘用蓝色染印着三颗梅子的图案。
“欢迎光临!”一拉开格子门便传来洪亮的声音,主厨模样的老头和三十出头的男性厨师站在吧台内侧招呼着。
进门右手边的原木吧台设有八个座位;左边是可供四人围坐的餐桌,共三席;最里面特别加高了地板,设计成日式包间。简洁利落的空间充满活力,几乎座无虚席。
端着空托盘的香具矢从日式包间走了出来,资历最浅的香具矢似乎还身兼服务生。厨师打扮的她在马缔眼中简直光彩夺目,纯白上衣加上纯白围裙,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头戴一顶小巧的白色厨帽。
“欢迎光临!”
香具矢疾步走向站在门口的马缔一行。领头的荒木代众人应答道:
“我是刚才打电话预约的荒木。”
“感谢您的预约。……哎呀,小光!”注意到站在荒木背后的马缔,香具矢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你来捧场啦。这几位是公司的同事吗?”
“是的,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这边请。”
香具矢将四人带到最里面的餐桌。一干人用热乎乎的湿巾擦了手,翻看起菜单。菜单以和纸制成,菜品均用毛笔手写。价格不算贵,种类也很丰富,从工序复杂的料理到诸如炖菜一类的家常菜,一应俱全。
点好菜,大家先喝了口啤酒润嗓,荒木首先开了口。
“这可让人大吃一惊啊!”
“真是个标致的姑娘,马缔还真有两下子嘛。”
松本老师也边吃着开胃菜——浇汁蟹味菇拌炸豆腐,边点头赞同。
“她居然叫你小光!”
西冈一脸微妙的表情,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气恼。
“因为房东阿竹婆婆这么叫我,她只是跟着学而已。”
心神不宁的马缔尽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虽然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瞄向吧台,只见香具矢一脸专注地凝视着主厨做着料理的手。前辈模样的师傅时不时地吩咐一些活儿,她应一声“是”,手脚麻利地行动着。这位前辈模样的师傅,也是个长相十分端正的男人。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直到现在,马缔突然想起整理自己的一头乱发——本来就是自然卷,加上睡觉时留下了压痕。可惜手上的湿巾早已没了温度,马缔只好放弃整理头发,将湿巾放回桌上。总觉得空气像年糕似的从胸口堵塞到喉咙,连美味的料理也难以下咽了。
香具矢丝毫没注意到马缔的不自然。或许因为马缔平常就古里古怪,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她一盘接一盘地端来料理,在桌子上摆好,有生鱼片拼盘、炖菜、炙烤自制味噌腌渍过的宫崎牛肉。每次来上菜的时候,她都留意着是否需要追加餐碟或饮料,十分周到却又不打扰客人。
“我听马缔说了,你是香具矢小姐吧?真是个好名字。”
西冈微微倾斜着脸庞,抬头看向香具矢。这似乎是他最有自信的角度。
“承蒙夸奖。我倒是觉得这名字像飙车族留在墙上的涂鸦似的[15],一直不太中意。”
“才没那回事呢!香具矢,这名字和美丽的你简直是绝配。”
西冈像唱歌似的堆砌着赞美之辞,话音刚落,马缔的小腿就被猛踢了几下,痛得呻吟起来。荒木隔着桌子对西冈怒目相向,那表情似乎在说:“别在那儿肉麻!”看样子荒木本想踹西冈,谁料却踹到了邻座的马缔。
“只不过是生在满月之夜而已。”
香具矢不冷不热地应付西冈,然而西冈并不就此罢休。
“哦!连月亮都来祝福你的诞生。”
马缔的小腿再一次遭受重击,又没法直说“这是我的脚”,只得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四人将料理一扫而光,带着几分醉意走出了店门。临近冬季的空气冷飕飕的,而此时此刻,大家都对此毫不在意。
“味道真不错,下次佐佐木也能一起来就好了。”
“老师要是中意,那今后开完会的聚餐都定在‘梅实’吧。”
松本老师和荒木和乐融融地谈笑起来。
“不会吧!又不能报销,我的钱包可受不了,”西冈提出了异议,“和‘七宝园’轮着吃怎么样?”
漫步在夜晚的街道上,四人的影子拖得老长。原以为是月光勾勒出了影子,马缔抬头仰望夜空,却不见那个明亮的天体,只有低垂的灰云在街灯的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光。
被荒木晾在一边的西冈与马缔并肩而行,若有所思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呀,觉得自己挺可怕的。”
“为什么?”
“香具矢不是一直盯着我看吗?我啊,总遇到这种情况。虽然对不起马缔,不过,谁叫我魅力无穷到连自己都心生畏惧呢。原谅我吧!”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过头,带着半佩服半愕然的表情说:
“你还真是个乐天派啊。”
马缔也对西冈的这番话略感惊讶。原以为西冈在开玩笑,而从旁打量,却发现他脸上挂着洋洋自得的微笑。
这份自信究竟源于何处呢?就算香具矢真的多看了西冈几眼,也仅仅是因为他不断搭话的缘故。马缔倒觉得,碍于他客人的身份,香具矢才极力掩饰着窘迫的表情,尽量回应西冈对她的名字问长问短。
不过,西冈身着时髦的西装,外表潇洒又善于交际,看着他,马缔不禁又觉得,女孩子的确会喜欢像西冈这样的人吧,内心动摇起来。与其和我这样衣着土里土气、性格懦弱而且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交往,还不如去抚摸可爱的阿虎呢。马缔暗暗揣度起香具矢的想法,径自陷入悲伤。对尚未习惯恋爱的马缔而言,像西冈那样对自身魅力深信不疑的境界,终究无法企及。
“西冈,你干脆搬去马缔住的寄宿公寓好了。”
松本老师笑容满面地提议。
“什么,要我搬到信玄庄?”
“是早云庄。”
西冈也不理会在一旁小声订正的马缔,继续回答:
“我才不要搬去破旧的寄宿公寓呢。”
“真遗憾。我还想天赐良机,这回能让漱石的名作《心》在现代复苏呢。”
“《心》?”西冈歪着头边走边想,“啊,国语教科书上的那篇小说呀。那封遗书又臭又长,真是笑掉大牙!”
“这就是你对《心》的感想吗?!”西冈的发言似乎又一次触怒了荒木,“你到底为什么进出版社啊?”
“谁知道呀,被录用了呗,我有什么办法,”西冈煞有介事地交叉起双臂继续说道,“本来吧,都打算要自杀了,正常人谁会写那么长篇累牍的遗书呢?收到用包裹寄来的遗书,任谁都会吓得不轻吧。”
“不对,我记得遗书不是用包裹寄的,而是先用八开大小的和纸包好,并涂上浆糊封口,尺寸恰能揣进怀里,最后用挂号信寄出。”
马缔边说边打心底觉得奇怪。细细想来,小说中老师的遗书确实洋洋洒洒,那个厚度不是能用日本纸包住的,也没法揣进怀里。
“那年是谁在负责录用新人啊?真是的!”
虽然荒木忿忿不平,可是马缔并不认为西冈是个无可救药的同事。尽管不擅长需要耐性的工作,但他的思维相当灵活。比如刚才,他就很自然地指出《心》里面不合逻辑的地方。
说不定,比起像我这样除了埋头干活便没有其他能耐的人,像西冈那样具有自由奔放的思维和独特着眼点的人,更适合编纂辞典。
马缔心情一沉,几乎压得双脚都快陷进地面了。
尽管并无继续打击马缔之意,西冈还是抱着《心》的话题不放。
“为什么只要我搬去名字跟战国武将似的公寓,《心》的情景就能重现呢?”
“当然是因为西冈、香具矢和马缔的三角关系会在寄宿公寓这个舞台热烈上演的缘故啊。”
“情敌是马缔的话,根本就不堪一击嘛。”
西冈调侃道。松本老师却一脸认真地接过了话茬:
“即使熟知字面意思,倘若不曾实际陷入三角关系,终究无法彻底体会那种苦闷和烦恼。没有彻底把握的词汇,便不能给出准确的解释。对致力于编纂辞典的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永无止境的反复实践和思考。”
仅仅为了让马缔和西冈亲身体会三角关系,松本老师就企图将他们推入恋爱的泥沼。真不愧为辞典之鬼。马缔偷瞄着松本老师犹如枯木的背影,不由打了个寒战。老师那塞满了旧书的包,仿佛由阴暗浑浊的执念凝结而成一般。
“到底是松本老师!”西冈丝毫没有感受到那种类似于执念的模糊情感,“老师的意思是,为了辞典,凡事都要亲身体验吧。但照这么说,还是处男的马缔果然出师不利啊。马缔,加油!”
西冈自说自话地点头赞同,甚至极不负责地给马缔打起气来。
“可是,老师,”马缔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提出疑问,“刚才老师说没去过游乐场,不用亲自实践吗?”
“我不喜欢嘈杂的地方,”松本老师满不在乎地回答,“不过,你们还年轻,又有体力,所以不管是恋爱还是游乐场,都尽情实践吧。”
也就是说,是代替松本老师去体验吗?
告别了要乘地铁回家的三人,马缔独自漫步走向位于春日的寄宿公寓。作为献给辞典的亲身体验,如果可能,最好是能俘获香具矢的芳心,一品恋爱的美酒。若是香具矢希望,我也愿意陪她去游乐场。毕竟后乐园游乐场和寄宿公寓就近在咫尺。
然而,与物理距离相反,对于马缔而言,游乐场仿佛沉睡在沙漠彼端的古代遗迹一般遥不可及。如何才能传达自己的心意并得到她的回应呢?首先,马缔连应该怎样邀她出去约会都毫无头绪。
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之后,轮番去“梅实”或“七宝园”聚餐已成了惯例。
在店里见过香具矢后,第二天,佐佐木特地从保管词例收集卡的资料室来到编辑部办公室,对趴在办公桌上的马缔说:
“那女孩可不容易追哦。”
“那女孩是指?”
“香具矢啊。马缔你得相当努力才行。”
“香具矢果然还是喜欢西冈那种类型吗?”
“西冈?”佐佐木嗤之以鼻,“如果真有中意他那一型的女孩,我倒想拜见一下。”
西冈似乎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受欢迎。那么,究竟怎样的类型才能受到女孩的青睐呢?马缔对恋爱的认识愈发混乱了。
“他太轻浮了,”佐佐木一句话就否定了不在场的西冈,“而且,比起西冈,香具矢的注意力都在主厨和前辈身上。”
“什么?”
马缔慌忙在脑中对比主厨严肃的面孔和前辈师傅干练的身姿。
“你是说香具矢喜欢那位前辈吗?”
“马缔啊……”
佐佐木投去充满怜悯的目光,接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差点脱口而出“真是个不开窍的家伙”。
“我的意思是,香具矢现在一心都扑在工作上。既不妨碍香具矢的工作,又能巧妙地把握时机和她交谈,吸引她的注意力。这么高难度的事情,你能做得到吗?”
做不到。马缔低下头,收拾起散落在桌上的橡皮屑来。
佐佐木刚走出办公室,西冈恰好仔细地叠着手绢回到座位。见马缔揉着橡皮屑,西冈开口了:
“喂,现在可没闲工夫让你搓鼻屎!”
西冈一副不由分说的口气。马缔老老实实地把橡皮屑丢进垃圾筒,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在主楼的厕所听到了传言。”
“副楼也有厕所,你还专门跑去主楼啊?”
“我是去上大号啦。我上大号的时候喜欢去不会遇到熟人的厕所慢慢解决。”
马缔略感意外,原来他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西冈清了清嗓子,回到原先的话题上。
“我当时在单间里,听到外面有人说《大渡海》好像要被叫停了。”
“此话当真?!”
马缔惊讶地站了起来。
“我猜是营业部的人。不过等我从单间里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马缔你没听到什么风声吗?”
“没有。”
还在营业部的时候,马缔没有亲近的同事,一直被视为累赘。即使《大渡海》在马缔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触到暗礁,也没人会热心地通风报信。
“编辞典得砸钱嘛,”西冈把椅子弄得吱嘎直响,瞪着天花板问,“马缔,你说怎么办?”
如何是好呢?马缔迅速开动脑筋。经过数次会议,已经有了进展,编辑方针也基本敲定。如果在这个时候计划受挫,实在无脸面对荒木和松本老师。
“西冈,拜托你打听下消息,到底叫停一事发展到什么阶段,是否还有交涉的余地。然后,我这边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好了。”
“你的意思是?”
“我跟各个领域的专家通好声气,请他们执笔辞典的文稿。”
“原来如此!”
明白了马缔的意思,西冈露出贪官恶吏般的坏笑。
委托外部专家撰稿,需要有几个阶段的事前准备。
首先,从词例收集卡中选定将要收录的词条,敲定编辑方针,并编写《撰稿要领》。
为编一本辞典,委托超过五十位专家撰稿的情况司空见惯。如果每个人都按自己的喜好来写,无法统一文体,花再多时间也不能汇总成一册。这时,就轮到《撰稿要领》登场了。所谓《撰稿要领》,就是用来规定一个词条应该“以多少字数,何种文体,将怎样的信息”包含进去,并举出具体范例的说明书,通常由辞典编辑部制作。
接下来,由编辑遵循《撰稿要领》制作“文稿范例”。这必须与担任主编的松本老师一边商谈一边编写。实际写出范例,并对照《撰稿要领》的指示,检查是否有欠妥或遗漏之处。
当然,范例只囊括了计划收录词条中极小的一部分,而且大多是不甚重要的基本词条。但为了让范本更好地发挥作用,必须包含多种类型,于是需要从不同词性的词汇中选出地名、人名、含有数字或附带插图的条目。通过整个编辑部共同撰写、讨论文稿范例,逐步打磨辞典的指向性与品质,做到精益求精。
文稿范例写好之后,便能大体上决定字体大小、排版方式及页面设计,还能大致计算出总页数、可收录词条数目以及定价。
一般只有进行到这个阶段才能对外委托撰稿,委托时需附上编辑部制作的《撰稿要领》和文稿范例。目前,《大渡海》的编纂工作才进行到着手制定《撰稿要领》这一步,按理说,现在对外委托专家撰稿还为时过早。
然而,马缔毅然决然地判断现阶段主动出击方为上策。
编纂辞典的世界出人意料地狭小,设有辞典编辑部的出版社也就那么几家。为了尚且薄弱的时尚领域,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率先联系了专家,因此,“玄武书房好像在着手编新辞典”这一传言在其他出版社的辞典编辑之间流传开来。
既然如此,索性顺水推舟,让事情传开好了。马缔接连向各领域专家发出撰稿的委托,让出版社内外都清楚看到,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可是动了真格。
虽然编辞典的确需要庞大的经费,但辞典是出版社的荣耀,也是财产。甚至有如此说法——只要编出值得信赖、深受大众喜爱的辞典,便能保持出版社的根基二十年不动摇。如果出版社不顾辞典编辑部的努力就下令中止,那么必定会招致负面传闻——“玄武书房的经营已经惨淡到如此地步了吗?”“不,一定是光顾着眼前利益。”诸如此类。出版社自然会尽力避免陷入这样的事态。
“你还挺会耍手腕儿嘛。”
西冈打算立刻去主楼打探消息。正要迈出编辑部,他突然在门口回头补了一句:“你就趁着这股劲儿,下先手为强吧,不用顾虑我哦。”
“什么?”
“当然是说香具矢啦。若是不耍点卑鄙手段,就凭你是敌不过我的。哈哈哈!”
或许西冈说得没错,不过他的自信究竟源于何处依然不得而知。
“这世上还真有如此乐观的人啊。”
满心佩服地目送西冈出门,马缔拿起听筒,准备向荒木和松本老师汇报这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中止辞典的命令尚未下达。马缔等人决定用尽一切办法牵制出版社。
西冈和佐佐木为了确定执笔者并私下委托撰稿,四处打电话询问或是登门拜访。荒木一面照顾住院的夫人,一面忙着与出版社上层周旋。
马缔和松本老师则连日为精心打造《撰稿要领》而奋斗着。
定义并说明一个词汇,必将用到其他的词汇。每当思考起词汇,马缔的脑中便会浮现用木头搭建的东京塔——词与词之间相互补充、相互支撑,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形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无论怎样对比现有的辞典,无论查阅多少资料,自认为抓住了词汇的瞬间,它却从马缔的指缝中溜走,瓦解成碎片,烟消云散。
马缔周末也窝在早云庄,思考着词汇的问题。他待在一楼最靠里用作书库的房间,把书满地摊开,绞尽脑汁地思索。
“怎样才能更清楚地区分‘上’和‘登’这两个词呢?”
“又是辞典的工作?难得的周日,真是辛苦。”
“嗯!”
香具矢带着阿虎走进房间,对着马缔蹲了下来。星期天是“梅实”的休息日,平常一大早就出门采购的香具矢,今天也是一副假日的休闲打扮。
厨师打扮自然是英姿飒爽,可牛仔裤配毛衣的休闲装也赏心悦目。马缔不禁心跳加速起来,这正是形容心情紧张的七“上”八下啊,他暗自思忖。能和她独处当然很开心,但心脏有些承受不了。
“这里灰挺多的……”
“打扰你了吗?”
阿虎绕过资料靠近马缔,仿佛给他鼓劲似的用尾巴拍打他的大腿。马缔慌忙回答: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有烹饪方面的书,我想借来看看。”
正如马缔只考虑着辞典的事儿,香具矢休息时也满脑子都想着工作。
话虽如此,香具矢却从不在早云庄下厨,说是至少在休息日里不想碰厨具。阿竹婆婆常常长吁短叹:“真拿这孩子没辙,照这样下去会嫁不出去的。”
虽然想尝尝香具矢亲手做的饭菜,却不敢抱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于是,马缔总是身先士卒,主动煮好三人份的“扎晃一番”。香具矢似乎很中意“扎晃一番”那种垃圾食品的味道,吃得津津有味。每每想到自己做的饭菜进入香具矢的体内,化作她的血肉,马缔就不由得正襟危坐,向前探出身子凝视她用餐。
希望她不要厌恶这样的我。马缔在心中祈求着,起身走到书架前。不凑巧的是,没找到烹饪的书。
“目前只有这一本书看起来跟烹饪有关了。”
香具矢略带不满地盯着马缔递过来的书,书名是《菌类的世界》。封面是一张照片,生在潮湿地面的鲜红蘑菇。怎么看也不像可以食用的蘑菇。
“今后我会多收集一些烹饪的书。”
马缔诚惶诚恐地补充。
“我暂且就借这本,”香具矢哗啦哗啦地粗略翻阅了一下《菌类的世界》,夹在腋下站了起来,“天气真好。嗯,要不要去哪儿玩?”
“去哪儿呢?”
“就近吧,后乐园?”
突然加剧的心跳,几乎要把灵魂从身体里撞击出去。马缔心想,这便是所谓“登”天般的激动心情吧。
刹那间,马缔茅塞顿开,“上”和“登”两个词的区别一下子了然于心。原本飘浮在混沌中的词汇迅速聚集、凝结,不断地组合在一起,在马缔的脑中,“上”与“登”这两座塔以完美无缺的平衡向着天空优美地矗立而起。
同处一室的香具矢也好,去后乐园的邀约也好,都忘得一干二净,马缔只顾追随着飞速运转的思维。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自言自语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上”的重点在于向上移动后所达到的顶点,与此相对,“登”则着重强调向上移动的过程。比如,我们常说“请上来喝杯茶吧”,却不会说“请登来喝茶”。因为在这句话中,重要的是“适宜喝茶的地点(即室内这一目的地)”,而非“从院子移动到家里的过程”。
再如,我们一般说“登山”,是指以山顶为目标迈开双足攀登的整个行动,而并非只重视达到山顶的瞬间,所以用“登”而不用“上”。
那么“登天般的激动心情”又如何解释呢?马缔反刍着刚才感受到的心境变化。如果形容为“上天般的激动心情”的确不够恰当,因为,我的心情现在仍在攀登的途中,并未真正达到。
“可是,形容情绪激昂时,我们也会说心情‘飞上云端’啊……”
为什么说“飞上云端”,而不用“飞登云端”来表达呢?马缔在书库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双手抱怀。
这种时候,我们想强调的并非心情飞上了云端这个顶点,也非向高处攀升的过程,重点在于仿佛直冲云霄的心情本身。与平常相比,此刻的心情已经飘飘然升到了天上,所以,比起强调上升过程的“飞登云端”,“飞上云端”更为贴切。
马缔总算攻克了“上”和“登”的难题,一脸满足地放下交叉的双臂。这时他才注意到书库里已不见香具矢和阿虎的踪影,马缔急急忙忙地来到走廊,整个一楼鸦雀无声。
话说到一半自己就突然陷入沉默,或许惹得香具矢不高兴了。同去后乐园的邀约是不是也一笔勾销了呢?马缔赶紧爬楼梯上了二楼。
从阿竹婆婆的起居室传来香具矢的笑声,阿竹婆婆似乎在劝止哈哈大笑的香具矢。如果她们是在取笑我的木讷,该怎么办啊?马缔一反常态地在意起了面子,不禁陷入了自卑。对于坠入情网的马缔而言,被香具矢瞧不起乃是世上最悲惨的事。暂且不说这些,“木讷”的词源是什么呢?这个词用汉字表示为“朴念仁”,感觉像是大陆的人名,不过大概并非如此吧——马缔的脑海又闪过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