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火(1 / 1)

夏日的强光从窖口洒进地下室。应该到下午了。没有炮火的声音,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维尔纳注视着熟睡的玛丽洛尔。

然后,必须分秒必争。他找不到她要穿的鞋,好在柜子里有一双男式的懒汉鞋,给她穿上。他在自己的制服外面套上艾蒂安的花呢裤子和一件衬衫,只是袖子太长。如果碰到德国人,他将用法语解释说要带她出城。如果遇到美国人,他会说自己是个逃兵。

“会有一个收容所,”他说,“难民集中的地方。”他其实并不确定。他在掀翻的柜子里找出一个白色的枕套,叠好,塞进她的外衣口袋。“到时候,举着它,能举多高举多高。”

“我会的。我的手杖呢?”

“给你。”

在门厅,他们犹豫了。不知道门外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想起四年前参加入学考试时那间闷热的舞厅:悬在墙上的梯子,带着白圈和黑十字的深红色旗帜。向前迈一步,纵身一跃。

屋外,瓦砾堆积如山,石山连绵不断。阳光下伫立着千疮百孔的烟囱。烟雾在天空中铺散。他知道炮弹是从东边来的,六天前,美国人已经接近帕拉梅,所以,他带着玛丽洛尔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们随时可能被美国人或者他自己的部队发现,然后被威胁、强迫劳役、关押、忏悔、死亡。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燃烧的声音:像一只拳头正在碾碎干枯的玫瑰。然而,没有其他的声音:没有车声,没有飞机声,没有遥远的炮火声,就连伤员和狗吠声也没有。他拉着她的手翻过一个个山丘。没有炮弹落下来也没有子弹飞过去,日光轻松地串起漫天的灰尘。

他想,尤塔,我终于还是听见了。

走了两个街区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也许福尔克海默正吃着——这是维尔纳愿意想象的一幕,巨人福尔克海默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享受着海景和食物。

“太静了。”

她的声音像一扇天窗,明亮、清透。她的脸是一片雀斑地。他在心里说:我不想让你走。

“他们在看着我们吗?”

“我不清楚。我觉得没有。”

前面一个街区,他注意到有动静:三个女人在搬东西。玛丽洛尔拽拽他的袖子:“到哪了?”

“月桂树街。”

她说,“这边。”她右手的手杖一下一下地敲在地上。他们右转、左转,路过一棵像烧焦的大牙签一样戳在地上的胡桃树,经过两只抢食的乌鸦,最后走到城墙边。攀缘到空中的常青藤为狭窄的小巷搭起一座拱门。维尔纳看见在他右侧老远的地方,有一个穿蓝色塔夫绸衣服的女人在拉着一个快要撑爆的箱子走下马路。一个穿长裤的(可能是比较小的)男孩紧随其后,他反戴着贝雷帽,套一件有点闪光的短上衣。

“有逃难的居民,小姐。要不要我喊他们一下?”

“我要耽误一小下。”她带头走进小巷的深处。恬美亲切、无忧无虑的大海的气息从墙缝里溢出来,他看不到,但是感觉到它们在空气里跃动。

小巷尽头有一道窄门。她从外衣里掏出一把钥匙。“潮水高吗?”

他只能透过门去看,里面地势比较低,远处竖着炉条栅栏。“下面有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她已经踢踏着她的大鞋胸有成竹地走进石窟。她的手指在墙面上游走,好像在和老友告别。一次潮涌惊醒了水坑,漫过她的小腿,浸湿她的裙摆。她从大衣里拿出一块小木头,放进水里。她的声音轻柔,却回音阵阵:“你一定要告诉我,它是不是通往大海?它必须在大海里。”

“它在海里。我们必须走了,小姐。”

“你确定它在海水里了吗?”

“是的。”

她迈出来,屏住了呼吸,推着他走出门,转身扣好门锁。他把手杖放到她的手里。然后,他们顺着小巷往回走,她的鞋一步一响。钻出常青藤帘。左转。前方的十字路口,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走过: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两个男人抬着担架上的另一个男人,三个人嘴里全都叼着烟。

维尔纳又感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双腿发软。一只猫坐在马路上,一边盯着他,一边舔湿自己的爪子,在两只耳朵上梳理。他想起在矿区见过的那些受伤的老矿工,他们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椅子或纸箱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等死。时间于他们而言是一种负担,他们看着钟表的发条慢慢地转到停。他想,其实时间就像一块灼热的胶泥,你得用双手捧着它,你要全力以赴地保护它,你要为它而战,哪怕一小块儿也不能丢失。

他搜肠刮肚拼凑出最简明的法语,说:“现在,拿出枕套,用手摸着墙。感觉到了吗?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一直走。街面上基本没有什么障碍物。高高地举着枕套。就这样明显地举在前面,懂了吗?”

她转身对着他,咬着下嘴唇说:“他们会开枪的。”

“他们不会对举着白旗的人开枪,不会对女孩开枪。你前面还有其他人。沿着墙走。”他按住她的手贴在墙上待了一会儿,“快走。记住,举着枕套。”

“那你怎么办?”

“我要去相反的方向。”

她抬起头对着他,尽管她看不见,但是他无法面对她的注视。“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没人看见我在你身边,你会更安全。”

“可是,我怎么才能再找到你?”

“我不知道。”

她摸到他的手,在他的手掌里放了一个东西,她攥着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再见,维尔纳。”

“再见,玛丽洛尔。”

她走了。每走几步,她的手杖就会敲到一块碎石,她总要费些工夫绕过去。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她的手杖在试探,她的裙边在摆动,白枕套悬在空中。他一直看着她走过路口,走到下一个街区,走出他的视线。

他等着她走远。枪声没有响。

他们会帮助她。他们一定会帮助她。

他松开拳头,里面躺着一枚小金属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