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位处罚——之二(1 / 1)

十二月的城堡不受阳光的眷顾。太阳还没跳出地平线就开始往下沉。下雪了,一场、两场,雪花牢牢地趴在草地上。维尔纳见过这么白的雪吗,没有一落下来就被烟灰和煤渣玷污的雪?由于凛冽的风雪或者战火,也许兼而有之,迷路的鸣禽偶尔飞到操场边的菩提树上歇脚;两个稚气未消的下士差不多每周在食堂出现一次——通常在祷告后,总是当男孩们把第一口饭放进嘴里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走到某个学员的身后,凑到他的耳边低声告诉他,他的父亲阵亡了。他们是往来于这里和外界之间唯一的使者。

孩子们更习惯听着班长大喊一声“立正”,然后全体靠椅子站好,等待校长巴斯蒂安踱着方步走进来。他在过道里徘徊,拖着食指划过男孩们的后背,他们一声不响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饭。“想家了?我们绝对不能为自己的小家分心。归根结底,我们都和元首拥有一个共同的家。难道还有其他的家事吗?”

“没有!”男孩儿们大声回答。

每天下午,无论什么天气,校长都会吹响他的哨子,催促一群十四岁的孩子在操场上集合。他的衣服紧紧地绷在肚子上,勋章叮当响,橡胶管子来回飞。“有两种死法,”他说,他说话的时候,嘴边凝起一团白雾,“你们可以像狮子一样搏斗,也可以像掉进牛奶里的头发一样被人捡出去。无所事事、无名小卒——死得轻巧。”他扫视整个队列,挥舞他的管子,夸张地瞪大眼睛问,“你们想怎么死?”

一天下午,寒风瑟瑟,他把赫尔穆特·勒德尔拉出队。赫尔穆特是一个前途渺茫的南方人,弱小的他醒着的时候几乎总是握着拳头。

“他是谁,勒德尔?你、来、选。谁是队伍里最差的?”校长抡着橡皮管。赫尔穆特·勒德尔不假思索地说:“他,先生。”

维尔纳觉得巨石从天而降。勒德尔直直地指着弗雷德里克。

巴斯蒂安命令弗雷德里克出队。维尔纳不敢看他朋友的脸上是否挂着惊恐。弗雷德里克看起来心不在焉,简直就是泰然自若。巴斯蒂安把橡胶管绕在脖子上,吭哧吭哧地穿过操场,积雪没过他的小腿,他走得很慢,最后变成远方的一个小黑球。维尔纳渴望弗雷德里克看看他,但是,他的眼睛望着远方。

校长举起左手大喊:“十!”旷野的风吹散了他的话。弗雷德里克眨眨眼睛,在课堂上被点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要唤醒内心回到现实中来。

“九!”

“跑。”维尔纳念叨着。

弗雷德里克跑步相当好,比维尔纳快,但是这个下午,校长的倒计时好像出奇的快,而且弗雷德里克抢跑的距离缩短了,大雪阻碍了他,当巴斯蒂安举起右手的时候,他跑出去还不足二十米。

男孩子们冲出去,枪在后背上颠簸起伏。维尔纳和其他人跑在一起,尽量缩在队尾。最快的几个似乎超乎寻常的快,好像他们已经厌倦了尾随其后。

弗雷德里克拼命地跑。但是跑得最快的男孩都是从各地选来的赛跑高手,他们是一群猎犬,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他们不关心被俘者的命运——维尔纳觉得他们现在比以往更急功近利、更势在必得。

弗雷德里克在距离巴斯蒂安十五步远的地方被他们扑倒在地。

一群人围住领跑的弗雷德里克站起来,个个身上沾着积雪。巴斯蒂安大步走过来。学员们围在指挥官身边,气喘吁吁,很多人弯着腰,双手扶在膝盖上。男孩们喷出的热气在风中迅速飘散。弗雷德里克站在中间,上气不接下气,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地抖。

“从来没有用过这么长时间,”巴斯蒂安轻轻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才抓到第一个人。”

弗雷德里克眯着眼睛望向天空。

巴斯蒂安问:“学员,你是最差的吗?”

“我不知道,先生。”

“你不知道?”巴斯蒂安大感意外,脸上涌动着愤怒,“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

“有些人在这方面是弱者,先生,而另一些人在其他方面是弱者。”

校长抿着嘴唇、眯起眼睛,狠狠的恶意慢慢爬上他的脸。仿佛揭开面纱,巴斯蒂安真实、扭曲的性格暴露无遗。他从脖子上解下橡皮管递给勒德尔。

勒德尔怯生生地抬眼看着眼前的胖子。“那么,继续。”巴斯蒂安气急败坏地说。有时候,他会刺激反抗的人去蹚冷水,“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勒德尔低头看橡皮管:黑色的,三英尺长,僵硬。仅仅几秒钟的时间,维尔纳觉得有好几个小时那么长,寒风撕扯着冰冻的杂草,卷起细碎的冰碴儿呼呼地穿过白茫茫的世界。他突然想起矿区,乡愁油然而生:小时候那些推着妹妹在煤渣飞舞的矿区闲逛的午后;大街小巷里的废石;工人们嘶哑的号子;孤儿院的床上男孩们头脚相对,衣服和裤子挂在墙上;午夜时分,埃莱娜夫人像天使一样降临在他们的床边,温柔地低语。“我知道天冷了,可是有我陪伴着你,对不对?”

尤塔,闭上你的眼睛。

勒德尔朝弗雷德里克走过去,挥动着橡皮管抽在他的肩膀上。弗雷德里克向后退了一步。狂风肆虐。巴斯蒂安说:“再来。”

世界一片狰狞,时间拖延着脚步。勒德尔抡圆了胳膊甩出管子。这一次打在弗雷德里克的下巴上。维尔纳强迫自己不停地想家:洗衣房;埃莱娜夫人操劳过度的粉红色手指;小巷里的狗;高炉喷出的蒸汽——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这不是错误吗?

但是在这儿,全是对的。

太漫长了。弗雷德里克扛过了第三下。“再来。”巴斯蒂安命令。第四下,弗雷德里克举起胳膊,管子击中他的前臂,他打了一个趔趄。勒德尔又一次抡起管子,巴斯蒂安说:“主啊,请让你光辉的榜样为我们引路吧,永世常在。”失重的下午,撕心裂肺。维尔纳仿佛站在隧道的另一头看着这一幕退场:一片小小的白色空地、一群男孩、光秃秃的树木和玩具似的城堡,这里和埃莱娜夫人讲过的阿尔萨斯的童年生活以及尤塔的巴黎素描比起来没有一点儿真实感。他听见勒德尔抛出管子,听见皮管呼啸,听见死沉的管子重重地砸在弗雷德里克的手上、肩上和脸上。又是六下。

弗雷德里克可以在森林里一连走上好个小时,可以仅凭叫声分辨出五十米以外的鸟。弗雷德里克很少想到自己。弗雷德里克处处比他强。维尔纳张开嘴又闭上;他要窒息了;闭上眼睛,切断思绪。

不知道什么时候鞭打停止了。弗雷德里克趴在雪地里。

“先生?”勒德尔气喘如牛。巴斯蒂安从勒德尔手里拿回管子,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伸手提了一下肚子底下的皮带。维尔纳跪在弗雷德里克旁边,把他翻过来。血从他的鼻子、嘴巴,或是耳朵里流出来,可能是从三处同时涌出来。他的一只眼已经肿得睁不开;另一只眼睁着。维尔纳注意到,他的神在天上,他在追寻天上的东西。

维尔纳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风中,一只孤单的鹰在飞。

巴斯蒂安说:“站起来。”

维尔纳站起来。弗雷德里克一动不动。

巴斯蒂安说:“起来。”这一次的语气略微轻缓,弗雷德里克支起一只膝盖,站起来,东倒西歪。他的脸上裂开深深的口子,渗出的血水像卷须一样蔓延。衬衫上的融雪在他的后背留下一片水渍。维尔纳递给他一只胳膊。

“学员,你是最差的吗?”

弗雷德里克没有看指挥官。“不是,先生。”

鹰在头顶盘旋。肥胖的校长若有所思。接着,他突然命令所有人奔跑,尖锐的大嗓门响彻军营。五十七名学员跑过草场,在积雪覆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冲进树林。弗雷德里克和维尔纳并肩跑在一起,他的左眼突起,两颊淌着血;他的领子被打湿了,染成褐色。

树林里沸腾了,树枝哗啦哗啦地响。五十七个孩子齐声高唱。

我们勇往直前,

即使万物凋零粉碎;

今天,我们在祖国歌唱,

明天将走向全世界!

老萨克赛州原始森林里的冬训。维尔纳再也不敢多看他的朋友一眼。他背着有五发子弹弹夹的空来复枪在寒冷里奔跑前进。马上要到十五岁了。